第46章 立暗堂
作者:Aegis      更新:2022-01-13 15:34      字数:8032
  厉溪鸣不擅卜算问卦。
  但或许是属于血脉间的感应,从厉涛歌失联那一刻,她就感到极大的“蒙蔽感”与“阻碍感”。
  像有一张细细密密的罩子,把她的灵窍悉数笼在了里面……
  为了推翻这片不安,厉溪鸣点燃红烛,恭恭敬敬上了三支上好的线香,双手掐诀:“……”
  没有回应。
  识海中,是一片近乎于死寂的安静。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仿佛又回归了十年前的生活,万物不再眷顾她、一切呼唤不再有回应,她即将回归卑微的尘土。
  “不……不!”厉溪鸣崩溃的捂住耳朵,“胡仙儿!老仙家,你在吗!”
  往日心情好了,会主动附身讲事,随和娇蛮的胡小媚,现在仿佛陷入了沉睡,一声不应。
  神识海中,只余下空寂,与静谧。
  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猜测,或许,胡小媚已经不在了。
  心悸铺天盖日的将厉溪鸣笼罩,她努力让自己忽略这个猜测,可她莫名的知道,或许,这是真相。
  她难以抑制的牙齿打颤,咔哒咔哒的咬起手指甲,整个人神经质的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从无法接受的现实中逃离。
  “……溪……溪鸣鸣鸣……你还好还好好吧?”
  令人晕眩的呼唤中,猛地,剧痛袭击了厉溪鸣的手。
  针扎的痛楚让大脑一片空白,驱散了恐惧,她清醒了过来。
  一支银针扎在虎口,此刻,污秽的锈痕飞速爬上光洁的金属面,发黑发绿的脏“烟”从伤口处溢出。
  秦观河视线凝重的能滴水:“溪鸣,到底怎么回事?”
  厉溪鸣一五一十的描述了刚才的感受。
  “你联系不上你的老仙家了?!”
  “嗯。”厉溪鸣痛苦的捂脸,“胡小媚与我矫情甚好,向来有求必应,你说,她会不会……”
  “不要妄下决断!或许,她现在有别的事宜。”
  “但是……”
  “听着,”秦观河厉声打断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千万不要!”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救下你哥哥!懂吗?救不了他,不光是你我、太奶,整个堂口的弟马们都要玩儿完!”
  “除此以外的事情,全都不要去想,不要去思考!”
  见厉溪鸣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秦观河咬牙切齿的捏住她的肩膀,力度大到指节泛白,痛的厉溪鸣痛呼出声!
  “听到了吗!”
  “好……”
  “放空你的大脑,想象你是空白的一个容器,你是空白的……”
  副祭室里,弟马与弟子们已经准备好立堂口的材料。
  三尺三黄绸布。
  三小牲:猪、鸡、鱼。
  鲜花、白馒头、糕点,三种水果。
  以及厉涛歌的八字信息,和贴身物件。
  放眼望去,除了祭祀材料,整场的布置也不似露天祭场的邪气震撼,而是以神圣端重为感官。
  飘摇的线香袅袅环绕,香烛与烟火旺盛,仿佛在预示着接下来仪式的顺利。
  但……真的这么顺利就好了。
  希望,这不是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
  秦观河看着弟马们整齐摆放的祭品们,竟没由来的产生了巨大的饥饿感。像三天三夜没进食的野人,饥饿感逼的人发疯,胃中叫嚣着“去吃去吃去吃”。
  他回过神来,狠狠的咽了口口水,狼狈的逃离主祭室。
  必须加快了……不然……他也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秦观河的资历还不足当点堂师傅,厉溪鸣也不行。
  一小时前,决定要给厉涛歌立堂口后,韩嫂就连夜联系上隔壁市,邹城的“看门人”,葛太爷。
  葛太爷一听事态紧急,也不拿乔,当即带领自家堂口的弟子们驱车来靖德。
  一阵喧嚣后,葛太爷在弟子簇拥中来临。
  但方一踏入大门,这位精神矍烁,仙风道骨的老人,突然就浑身抽搐起来。
  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倒吸气声,像命不久矣的病患,浑身的骨筋一波一波的颤动着,仿佛身上的魂与骨不合拍,要闹分离一样。
  突如其来的异状让葛太爷的弟子们吓得人仰马翻,一时间,摁人的,喊救护车的,混乱无比。
  将近一刻钟后,葛太爷被放置在艾叶水与淘米水的泳池,点燃犀角与谷物油蜡,才缓缓清醒。
  他仿佛一瞬老了十岁,眼中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消逝了。
  清醒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东西?”
  一旁守着的秦观河和厉溪鸣对视一眼,细细把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葛太爷闭着眼,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大惊失色:“竟然是它!它怎么来了靖德?不,你们这是疯了……”
  “您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葛太爷大喘了几口气,在弟子要上前理论时挥了挥手,疲惫的说:“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还会有契机讲起这件事儿……”
  “几十年前,细算,正好是六十年前,1961年,刚建国时候。”
  “我和我师父去甘肃参加道法交流,偶然撞到了一次。在山里头……肿瘤似的巨头,水果碎裂的腐烂臭香……也就是那一次,让我从道门弟子,开窍成了出马仙。”
  秦观河不太懂各种关联,葛太爷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解释道:“那东西……单是一眼,不,或许,只是单纯的经过,那穿骨而过的恶意就打通了我全身的关窍。也所幸我遇到了老仙家,不然,当时‘漏斗’一样的我,早就成了污秽的容器。”
  秦观河恍然大悟。但同时,他的心又沉了一分。
  说着,葛太爷怅然的摇头:“不过,那是60年代之前的事儿了。你们这一辈人或许没什么印象了……这东西,怎么会又出现了……”
  “那东西,那么污秽的邪物,竟然全国各地都有村子供奉。它的名字,单是一想,就让人浑身恶心、无如跗骨之蛆般逼人发疯……我记得,在青岛,有个小村子,还上过电视的,叫长寿村的,供奉的就是那玩意儿。”
  “长寿村?”秦观河心中一颤,“孔度村?!”
  葛太爷面露诧异:“你小子怎么知道!”
  “出事的这位香客,老家就来自那里……”
  葛太爷浑身一震,死死盯着他:“你确定?”
  “但他似乎看不出来有什么奇怪之处,也没有被过度污染的情况,看上去,只是被‘缠上’了……”
  “他有没有亲口和你提过‘那东西’?”
  “提过,”秦观河回忆道,“他甚至……还直呼‘那东西’的名字。”
  秦观河不敢冒犯,唤人递来纸笔,在黄表纸上写下“巴摩喇·孔度”的名字。
  奇怪的是,葛太爷仅一扫,便撇开了视线。
  “不是这东西。”
  “啊?”秦观河蹙起眉毛,“但是根据您的描述,和这位‘孔度神’,分明是一样的……肿瘤似的巨头,水果碎裂的腐烂臭香……”
  不知为何,葛太爷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一副极其疲惫的模样,身上的精神气俨然不是秦观河印象中的邹城守门人了。
  这让秦观河心慌的发疯。
  “时间紧迫,恕我单刀直入,”秦观河紧紧盯着葛太爷略显浑浊的眼,“我们不敢贸然请求您协助太奶,只希望您帮忙立个堂口。”
  周围的一圈弟子又坐不住了:“喂!你是要害我们太爷去死吗?自己招惹的东西……”
  葛太爷喝止住躁动不安的弟子们。
  “他们平时不这样。”葛太爷叹气,“这里的气,单是待这么一小会儿,就让人感染上污浊,病毒发源地也不过如此了……”
  秦观河深深鞠躬:“抱歉。”
  葛太爷闭着眼,再次双手掐算起来。
  冰冷的净水上荡起猩红的烛火,水光在天花板上扭曲成不祥的光晕。
  他实在是掐算了许久,久到空气里凝聚成一片死寂的不安,才神情不明的开口。
  “你实话告诉我,今日的仪式,罗小妹儿有没有和你详说?”
  秦观河和厉溪鸣愣了一下,后者不明就里:“奶奶说,是要铲除‘那个东西’。怎么了?”
  葛太爷长叹一口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便招呼弟子前来擦拭着衣。
  秦观河急躁的问:“立堂的事……”
  “可以。”葛太爷说,“但,我与你们太奶的交情,也仅限于此了。”
  不知为何,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秦观河一眼,说:“作为长辈,我必须告诉你一句。有些事,从来都没有更好选择,无论怎么选都是痛苦的。”
  “您这话是?”
  “想说的话,就去说吧。”
  “葛太爷……”
  “好了,把八字给我,”葛太爷却闭而不言了,他大步朝副祭室走去,嘴中感叹着无法理解的话,“末法年代,呵!末法年代!好一个末法年代啊……”
  望着葛太爷神秘莫测的背影,秦观河一咬牙,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厉涛歌发了一条短信。
  不出预料的,没能发送成功,但他心头的重负落下了一担。
  在失联的几个小时里,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历史洪流停滞的地下水道,厉涛歌究竟经历了什么,谁也无从得知。
  但他们能做的,就是拼劲一切力量,去营救他。
  合作、团结,无与伦比的生机,这就是华夏大地的子民们繁荣至今的依仗。
  秦观河和厉溪鸣的计划,是给厉涛歌“立堂口”。
  但,与在场的出马弟子们立的正儿八经的“明堂”不同,是立“暗堂”。
  暗堂对于明堂,大约类似于街边野摊对于正经注册公司。
  正常来说,是缺点大于优点的,一个不慎,就会遭到仙家和天机的反噬。
  但目前最大的优势是,暗堂可以本人不在,借助八字立堂。
  所以,平日说不要把个人信息外漏,便是害怕有恶毒之人,偷偷给人立暗堂,立野堂,招来一堆恶灵、仇仙折磨人。
  即使是走捷径的野路子,暗堂也是堂口,一旦立下,就可以“出马办事儿”了。
  相当于给厉涛歌“开天眼”,能借助本土仙家的力量,谋求一线生机。
  其他的,等人平安回来,再补明堂仪式也不迟。
  “哦呼哎哟——八山四湖的仙家听小儿一言哦——”
  线香爆燃,随即,二神请神唱调起,大神降临葛太爷、附身起跳。
  烛火在室内室外燃亮夜空,太奶与太爷的战吼此起彼伏。
  两市“看门人”齐聚一堂,请神起仪,这一幕应当是极为震撼、千载难逢的。
  可在场的各位谁都无心欣赏、偷师,而是目不转睛的盯梢一举一动,以防变故突生。
  灼目的火光里,厉溪鸣的记忆飘回了很久以前的冬夜。
  那是厉溪鸣立堂口的前一天,她记得清楚,香喷喷的腊八节刚过,是腊月初九。
  那天晚上格外的冷,大雪簌簌飘在窗沿上,压了一树银花,庭院小径与池塘都消失不见了。
  她窝在热烘烘的暖气前,畅想着出马问事、像奶奶一样扬名四方的未来,激动地睡不着觉。
  太奶说,你们兄妹二人天生是出马问事的料子,你们命中注定要做这个。
  与厉涛歌的叛逆,对鬼神之事的抗拒不同,厉溪鸣从小尤其崇拜庇佑一方的奶奶,觉得“出马仙很酷”。
  即使立堂口前的“磨炼”让她在十四岁前饱受病痛折磨,她仍无限向往。
  突然,她听到了父母若有若无的哭声,问“没有办法了吗?”
  与奶奶的支持不同,父母自幼就反对厉溪鸣出马。
  小厉溪鸣那时还不知道,一切付出,终归有代价。
  罗太奶一生无子,厉溪鸣的父母是罗太奶收养的;罗太奶今年五十有一,苍老到八十老太的程度。
  ——五弊三缺,她患了寡、孤、独,折了寿。
  当时,她跑出去安慰父母,小脚踩在地板上,凉的彻骨,她却听太奶说“这是他们命中注定”。
  立堂口那天,厉溪鸣痛的活活晕过去三次,为了堂口立的正,不日后折腾翻堂,她三次又活活被弄醒,痛不欲生。
  厉涛歌心疼妹妹,上蹿下跳的怒吼,甚至还报了警。
  厉溪鸣永远记得,高中生变声期的公鸭嗓响彻那片记忆,他喊:“你们是封建迷信害人精!不光害别人还害自家人!一群精怪畜生,有什么可信的!”
  “如果精怪可信,世界上还需要什么科学,需要什么医生吗!”
  当时大人们的反应,厉溪鸣已经忘了,但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濒临昏迷时,奶奶的那句话。
  她说:“这几年,就随他去吧。这是他该得的清闲日子。”
  出马多年后,厉溪鸣才明白,出马弟子的无可奈何、人命天定,有多悲哀与无法言说。
  厉涛歌清闲了十年,终于,兜兜转转,又回归了命定的轨道。
  如果有选择,厉溪鸣想,或许,她会和哥哥逃得远远的,逃到“精怪”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哥哥啊……”厉溪鸣眼眶微红,不忍落下泪来,“十年前,奶奶是不是就知道了?”
  秦观河神色微动:“溪鸣。”
  看着厉溪鸣怅然,秦观河怎么不知她在回想什么?
  磨难、折腾,秦观河自四岁就被医生下达了“死亡通知书”,在十一岁前,全凭高价海外药吊着一口气。
  仙家在浑身上下窜窍,剧痛使他日夜难寐;癫痫、抽搐,歇斯底里的发疯……
  “我没事,”厉溪鸣胡乱的抹了一把眼睛,“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只能为他祈祷了。”
  随着葛太爷癫狂的一声“起——”,贴有厉涛歌八字的线香猛地笔直冲天。
  白烟浩瀚若神迹,宣告了新出马弟子深不可测的潜力。
  作为邹城的“守门人”,葛太爷的神通深不可测,暗堂仪式又较为简略,全程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韩嫂已在门口等候已久,见仪式结束,她和其他弟子们急忙上前,扶着仙家离身、陷入暂时昏迷的葛太爷去休息。
  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五分。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
  防空洞门口。
  厉涛歌的双臂已经被藤蔓划的鲜血淋漓,仿佛没有痛觉,一刻不停的扯着掩盖开关的植物们。
  然后,无数游离的意识涌向了他。
  约莫半小时后,七窍出血的男人,瘫倒在原地,如醍醐灌顶。
  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机,转身朝来时的路跑去。
  快点,再快点……步伐一刻不停,喉中积累着铁锈味的钝痛,肺和心脏似乎下一秒就要炸裂,可厉涛歌置若罔闻。
  终于,手机有了信号。
  他找了一个管道,咬着牙爬得更高点,好让信号更强烈。
  在管道一处拐角坐下,他随手在衣服上擦拭了双手的铁锈,急忙拨出电话。
  几百公里外,双目充血,目不转睛的三双眼睛,第一时刻捕捉到了来电。
  “哥,是我哥……!”
  厉溪鸣眼泪决堤,她伸了手要接,却怕自己的哭声耽误了来之不易的电话,示意秦观河去接。
  秦观河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开了免提。
  省去寒暄,厉涛歌开门见山。
  “我还活着,”他吐字清晰,“再给我两个小时。”
  秦观河看了一眼表,已经四点三十五分了。
  罗太奶再三叮嘱,在第二支稻草人棍“死亡”前,必须要取得白岐玉的“遗物”。
  秦观河忍住剧烈的让他牙齿打颤的心悸:“还能再短吗?”
  “还剩多长时间?”
  “一小时二十五分钟。”
  这近乎于不可能。
  窥世探险队一行人,花费四天四夜往返的路程,要厉涛歌一小时二十五分返程,除非出现奇迹。
  但厉涛歌一咬牙,说:“我知道了。我已经熟悉了地形,一刻不停的话……或许来得及。”
  听着哥哥大难不死,疲倦但坚韧的声音,厉溪鸣强忍住哽咽:“……对不起,事出突然,我们只能给你立堂口……”
  “我明白。”厉涛歌安慰她,“立就立了。有什么可抱歉的。”
  他说的轻松,可立了堂口之后,他放弃的东西,岂是轻飘飘一句话能掩盖过去的?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厉溪鸣自欺欺人的跳过这个话题。
  她的嗓音嘶哑到失真:“哥,我从小到大都没求过你什么,我求求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们,我们终究还是要一起出马的,你会回来陪我的对吧?”
  “会的。我会回来的。”
  耐心安慰了她一会儿,听着厉溪鸣的情绪稳定了,厉涛歌才笑着揶揄她,“你这女汉子哭起来,还挺让人心惊胆战的……”
  “臭傻逼……”厉溪鸣哽咽着骂他,“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垃圾哥哥!你要是不回来,我去你尸体上蹦迪!妈的!我真的会去的!”
  厉涛歌无比温柔的,一字一句的说:“既然你都舍得喊我哥了,那我肯定要答应你的。”
  厉溪鸣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几乎没在厉涛歌面前哭过。
  现在,她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秦观河做最后一遍叮嘱:“记住,六点是最迟,一定要赶在六点前!如果超过六点……”
  天就亮了。
  然后,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那时,在座的三人,谁都无暇分心一个问题:如果对付的是污秽,为何要恐惧天亮呢?
  ——
  厉涛歌在奔跑。
  不顾一切的奔跑。
  腿软的像灌铅的麻袋,肺痛的随时要炸,发出破风箱般不堪重负的悲鸣。
  霉味儿充盈鼻在鼻腔、口腔,混杂了铁腥味恶心到难以形容,但他置若罔闻。
  他没有放缓哪怕一刻脚步。
  极度紧绷时,大脑就喜欢像抽奖盒一样,将埋藏深处的、自以为忘却的回忆抖出来。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一个热的教人心烦的下午。
  他的爸妈坐在客厅里,一个地中海,正抑扬顿挫的发表“演讲”。
  吐沫星子飞了一片,在夕阳醉人的晚霞中,像天空上小小的飞机一样落地。
  “……这么好的苗子,我教学20年都没见过!让他赶紧放弃画那些瓶瓶罐罐的,来练体育!”
  “真的!他是个天才!要是练体育,我保证山大,哦不,北体保底!”
  是了,这个地中海是他的高中体育老师。
  名字已经忘了,大家都喊他“一根毛”。
  那时,尚在叛逆期的厉涛歌,与家人的关系降到冰点。
  他的体育成绩很好,尚未训练就超过了靖德市少年组的记录。
  体育老师来家里动员了三次,想让他放弃美术生之路,去当体育生。
  父母觉得是个好机会,他却不。
  大家都说他画的很烂,说瓶瓶罐罐能画出什么名头?但他就不。
  厉涛歌也知道对他来说,体育生的路会更平坦、明亮,也明白没有天分的自己,画画大概率死路一条。
  可,他,就,不。
  命运、秘术,还有什么出马仙,什么命中注定,去他妈的!
  他的亲妹妹,真正的绘画天才,7岁拿下青少年组金奖获得者……
  然后呢?为了听从什么狗屁命运,去当出马仙。做一些招摇拐骗的事儿,跳大神,唱神调,泯然骗子矣。
  高中时,甚至工作后的厉涛歌,每一次想起妹妹被扼杀的光明未来,都对狠得牙痒痒。
  他想狠奶奶,可奶奶也是封建糟粕的受害者;他想狠不坚定的父母,可父母似乎也没什么错。
  于是,他就狠命运,狠一切玄学秘术。
  老师说他是体育天才,说他画瓶瓶罐罐没有前途,那他偏要练美术。
  奶奶说华夏秘术需要传承,他偏要钻研西方神秘学,沉迷克苏鲁。
  父母说你妹妹走上出马仙一路,大概率膝下无子,你要多生几个,过继给妹妹,他偏是同性恋。
  “……如果高中的我,知道现在会面临这种结果,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
  白岐玉偶然提过《麦克白》里的情节,于是厉涛歌也买来看。
  但他看了一半,就弃了。因为他翻了翻结局:麦克白使出浑身解数反抗命运,却终究被命运玩弄至死。
  白岐玉说,麦克白是被自己的野心与残忍害死的。厉涛歌却觉得不是。
  麦克白就是被命运玩弄死的。他讨厌这一点。
  现在,厉涛歌的人生重新回到了那条轨道,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成功逃脱过。
  ……
  厉涛歌难耐的哈哈大笑起来。
  笑他自己傻逼,笑命运,笑“三根毛”的傻逼外号。
  笑声与一刻不停的脚步声回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水道,发出空洞可怖的回声。
  浑身剧痛,腿像是要断掉了,疲倦的大脑嗡嗡作响,但厉涛歌的意识却格外清晰。
  他前所未有的庆幸自己没有放弃体育,保持了一月一次跑城市马拉松的习惯。
  也前所未有的后悔,为什么没有走体育生之路。
  唯独,没有后悔认识白岐玉。
  “妈的,等出去……”厉涛歌咬牙,“哥倒要看看你怎么报答我!”
  跑。
  跑吧……
  不含功利,不求记录的跑吧。
  为了自己,为了继续反抗命运,为了英雄主义,为了……冷冰冰的,笑起来就会融化的那个小雪人。
  他的小苹果,他的白雪公主。
  一小时二十五分钟,掐头去尾,要跑20公里。
  而马拉松的世界纪录,42.195公里,约2小时。
  也就是说,厉涛歌必须跑出世界顶级选手水平,否则,所有的大话与承诺,都将化作泡沫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