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以身饲虎
作者:Aegis      更新:2022-01-13 15:34      字数:9124
  副祭室喧闹的立暗堂仪式结束后不久,主祭室里也开始混乱起来。
  在三点半左右,破解了最后一个幻境后,白岐玉就痛的失去了意识。
  然后,开始“发作”。
  他分明陷入了深度昏迷,却开始嘟囔许多无法理解的话。
  胡话么,起初无人在意,可慢慢的,那些话越来越佶屈聱牙,让人毛骨悚然。
  下流,恶毒,没有逻辑,没有与现存语系对应的含义。
  分明是支离破碎的疯言疯语,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却都极度震荡人的三观与常理。
  如果有老家青岛的亲戚在,他们就会惊恐地尖叫“他又犯病了!”
  管事莫名联想到一个电影,叫《降临》。
  大意是,一群外星人到达地球,政府派语言学专家去学习他们文字。
  起初,语言学家认为,外星人抱有敌意,语言中尽是毁灭与杀\\戮。可后来,语言学家发现……
  它们是“中立”的,甚至说,是“友好”的。
  只是,它们的语言体系是高纬度的,摆脱了线性时间的束缚,它们的语言没有功能词与语序,有的,只有“含义”与“因果”。
  他们的语言不是时间一截面,而是圈圈绕绕的,从始至终的“圆”。
  每一个字,一个词,可清晰的辨析它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或许……管家怔愣的想……或许,含义没有恶意,只是人类无法理解、无法取得信息罢了。
  神为什么从来只降下“神迹”,却不说话呢?
  因为随便一句话,就可能构成因果,甚至连分辨的机会也没有,蝼蚁便被过多的信息量挤爆了。
  狂热与癫狂浮现他的脸上,他仿佛大彻大悟,匍匐在白岐玉床下,高呼——
  “神啊!告诉我我的未来,更清晰的告诉我我的未来!”
  而白岐玉翻过来覆过去的在说——
  “没活。没有活。死。我死了。我活了。死活。活……”
  管家与白岐玉的异常反应,差点让伪装四柱、遮掩天机的四个男人也陷入混乱。
  即使早被罗太奶做好了防护,他们仍不约而同的出现了四肢抽搐、双眼翻白的症状。
  幸亏身上捆绑的钢筋让他们勉强呈“站姿”,还没有倒下。
  门外守护的弟子们见大事不妙,冲进来堵上了白岐玉的嘴,并试图唤醒管家的理智。
  可白岐玉短暂的沉寂后,事情愈发不可掌控起来。
  他开始挣扎。
  谁也无法想象被折磨的憔悴瘦削的他,身体里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管事被一巴掌甩到了祭室墙上,断了两根肋骨,三个弟子上前制服,被打的鼻青脸肿。
  他浑身都在抖,空气中无形无廓的“气”也在抖……
  帷幔、锦旗翻飞,七彩琉璃宝灯的火焰齐齐熄灭,然后碎在地上,发出动听的“啪”、“啪”……
  遍地狼藉中,白岐玉发出痛苦的呓语:“救救我,我真的要死了……救救我……”
  “亲爱的,”冥冥中,祂的声音若隐若现,“我有一件事,并没有骗你。”
  “……有话快……他妈的说……”
  “厉涛歌为你而死。”
  厉涛歌……
  厉涛歌会死?
  “胡说……”白岐玉心中警铃大作,语气虚弱却精神了许多,“你他妈少咒我朋友!只剩精神攻击了是么?我看快死的是你,除了嘴炮,别的伎俩都没了!”
  面对一系列不干不净的辱骂,祂却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不紧不慢的。
  “……在&%¥……的下一条预言重归轨道前,”祂说,“他是死的。”
  祂在说什么?
  祂的语言,或许是顾忌到白岐玉,一向是“可理解的”。
  汉语,正常语序,正常措辞。
  白岐玉漫无目的的想,或许祂不是这样说的,但起码听起来是这样的。
  但这次……祂用了一个“无法理解”的词。因为这个词,让整句话都扑朔迷离起来。
  白岐玉迷迷糊糊的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什么“预言”,什么“轨道”的有含义。
  和祂对骂(单方面输出)让他精神好了不少,他猜是被恐惧压抑太久的肾上腺素和甲状腺素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身上的痛楚到了麻木不仁的阶段。
  白岐玉又有气无力的骂了几句,却听一声“吱呀——”
  门开了?
  灰烬独特的呛味儿,顺着赤红光渗入昏暗的主祭室,罗太奶张狂霸道的嘶吼变得清晰、刺耳。
  震得白岐玉浑身又剧烈疼痛起来。
  伤口像淋了热油、盐水,被扒开发脓结痂的红肿二次伤害,他疼的几近咬掉舌头。
  见状,来人迅速关了门,把啸叫声隔绝门外,白岐玉才像热锅上的死鱼,缓缓地停下了颤动。
  他努力抬起眼皮:“厉……厉小仙姑?”
  “是我。”
  “进展……怎么样?”
  厉溪鸣陷入了沉默。
  她看上去情况很不好,甚至说,糟糕透了。
  向来整理的一丝不苟头发,正蓬头散面的垂着。
  二神唱调用的繁复华丽的祭袍褪去了,只一身素净的里衣,满是尘土与脏灰。秀丽飒爽的脸上遍布泪痕。
  白岐玉心中咯噔一下。
  终于,她出声了:“你不要动。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痛苦,但我只是想问……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再拖延点时间?”
  见白岐玉疑惑的皱眉,厉溪鸣破罐子破摔了。
  “我哥哥……涛哥他,刚才一度失联了。他被诱惑着去了防空洞……”
  白岐玉知道,计划中,厉涛歌是去取了地下水系统入口处“遗落”的手机,就可以回来的。
  那个入口,探险队的人为了日后重逢、再进,用了很显眼的标识。
  所以,只要找到正确的进林路,谁都不会找不到。
  理论上来说,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完成,可为了保险,还是选用了知情人。
  而罗太奶、秦观河、厉溪鸣都身怀要务、无法离开,便让灵感和体能都不亚于他们的厉涛歌去做了。
  ……涛哥……
  祂刚才说……厉涛歌,为你而死……
  恐惧的猜想应验,白岐玉几乎弹跳起来:“他怎么样!是不是出事了!”
  见状,厉溪鸣急忙按住他:“你先别急!”
  “我们已经通过立堂口,让涛哥与仙家们取得了联系!有他们保佑,他现在是安全的!我们也联系上了他!”
  “真的吗……”白岐玉的嗓音嘶哑难听,“他安全,了吗?”
  “安全的。”厉溪鸣语速极快,“但,也仅是安全而已。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时间紧迫,厉涛歌是下午到的高铁。
  再从青岛高铁打车到崂山区、租车开往野林外缘,花费三个多小时。
  从野林进入,寻找城市探险队留下的标识,只需要差不多两个小时。
  理论上来说,只要行程顺利,厉涛歌不光能顺利取到手机、销毁,甚至赶红眼航班,还能在凌晨前返回。
  但……
  “为什么是防空洞……为什么?”白岐玉痛苦的呻|吟,“还剩多长时间?”
  痛苦随着空气蔓延,厉溪鸣又簌簌落下泪来:“现在是五点五十分,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
  “罗太奶的最后三枚魂钉在日出前必须落下,而落下前,如果涛哥不能销毁你的手机,一切都……”
  都完了。
  白岐玉脑中一片空白。
  崩溃、疯狂、绝望……这些刻板的,轻飘飘的词语,已经无法形容他的心情。
  那是一种理不断扯还乱的无比沉重、窒息,溺水般的压抑。
  事到如今,说他怕死,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但他怕害死别人,怕连累这么多因他牵扯进“暴风眼”的好人们。
  那个林间的,耻辱的夜晚,小刺猬脏兮兮、软趴趴,那么瘦那么小的身躯倒在他怀里……白岐玉永远不想再遇见第二次。
  小云儿说,她联络上了白家祖辈时,谁都没有想过,结束一处痛苦后,面临的,会是更大更无法取舍的痛苦。
  但……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白岐玉听到自己的声音,陌生、遥远,干涩,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能做什么?”
  “胡小媚在前天晚上说……说那个脏东西,很喜欢你……”厉溪鸣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我知道拿你当诱饵很卑鄙,但是……你能拖住他吗?”
  拖住祂?
  白岐玉怔愣的转了转眼球:“多久?”
  闻言,厉溪鸣如释重负的瘫坐在地。
  她浑身力气好像都花费这个要求上了,可眼睛是亮的。
  “不用太久……一个小时,不不,半个小时就好!再给他半个小时,他一定可以……”厉溪鸣痛哭,“谢谢你,谢谢你……”
  厉溪鸣还说了很多话,翻来覆去的谢意,可白岐玉都听不真切了。
  像直直坠入深海,坠入无光无声的漆黑深渊,耳畔除了“啪、啪”的水泡碎裂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被她感谢,白岐玉除了愧疚、懊悔,其他情绪什么都感不到。
  在厉溪鸣看来,她提的是“要命”的请求,是悬着白岐玉的命,放在随时收割的剃刀前,来吸引死神的注意力。
  但白岐玉知道,那东西除了玩弄、羞辱、折磨他,暂且不会要他的命。
  作为无因灾难的罪魁祸首,他当不起厉溪鸣的道歉。
  可……白岐玉茫然的想,如果“屈服”是唯一可行的路,那之前的抗争,那些可笑的骨气与大话,算什么了啊?
  他面临的,是简化版本的电车悖论,是哲学撕扯了上百年都得不出“正确”答案的经典道德困境。
  但得不出正确答案,不代表得不出答案。
  自尊,还是整个堂口人的性命,他一瞬就做出了抉择。
  “好。”他说,“我会拖延时间。直到……直到涛哥,发回结果。”
  厉溪鸣走了。
  走了一分钟,五分钟,或者一秒都不到?
  极度痛苦中,时间的量度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白岐玉听到自己的声音,宛若雪人融化时水汽升华时那般微弱。
  “你在吗?”
  祂很轻的笑了起来。
  “我一直在。”
  “……听了很久了,是不是?”
  “嗯。”
  “我……你还想和我交\\配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
  其实,习惯后会发现,“祂”是很温柔的。
  忽略时间、地点、以及物种,祂都称得上完美的伴侣。
  温柔,体贴,卓越的性/能力与技巧。
  可人是一种精神力量碾压肉/体力量的生物,他们往往受困于前者,也便不能忽略一连串定语。
  漫长的折磨持续了很久。
  这一次,无论是幅度还是情绪都比以往波动起伏大得多。
  祂那样紧的抱住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都小心又珍爱的收在黏稠又无物的怀抱里。
  甚至光洁漂亮的指缝,白皙滑腻的脚趾。
  白岐玉平日除了泡澡,从不主动护肤,甚至北国肃杀的冬季,也最多涂一层芦荟胶和凡士林防止皮肤干裂。
  所以,他的皮肤除了年轻人充足的胶原蛋白撑着,算不上顶好。
  但不知为何,这几日憔悴疲惫的折腾下来,他的皮肤没有变差,甚至更好了。
  白到在夜间发光,像深海潜底,阳光极度细微处熠熠生辉的洁白珍珠;滑腻的似乎一摁就会出水,像春寒料峭时刻,第一朵萌生的嫩芽儿。
  祂的宝贝啊——祂细细的亲吻着,呼吸着白岐玉每一处身体逸散的甜腻香气——为什么只有现在这样,才会如此乖顺呢?
  他似乎累坏了,浑身都是软的,也不会朝他大吼大叫,骂那些让人伤心的话了。
  像小动物,或者其它柔软的什么小东西,那么乖那么软,依靠生命中唯一支撑般依靠在祂怀里。
  祂很难得的感受到让祂每个细胞都畅快淋漓的愉悦感。
  像躺在广袤到能容纳下完整的祂的柔软草坪上,伸展开每一个肢触,放松的晒着太阳。
  那些故事、戏文里,说的是对的。
  人类小到可怜的贫瘠精神状态下难得能道出点真理:交\\配会心情愉悦。
  然后,祂听到了白岐玉又开始哭。
  是让祂情绪发堵的声音。
  像水泡啪啦啪啦一齐破碎,像天体寂寞的在真空中坍缩,像细嫩的花朵被不懂风情的食肉动物一脚碾压。
  奇怪,祂烦躁的想,果然人类还是参不透真理,不是说交\\配会心情愉悦吗?分明是假的。
  小东西又在哭了。
  那些泪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可滴下来时,祂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重量”。
  砸的祂每一处肢触都发烫、发痛。
  “……你怎么了?”祂又收紧了怀抱,“为什么又要哭?”
  “……你说呢?”
  “唔,”祂困惑的问,“还在痛吗?”
  其实是不痛的。在祂的干扰下,甚至之前浑身断骨断筋的痛,也没了。
  但白岐玉就是想哭。哭的理由有满满一箩筐。
  哭他自己,哭不可预知的未来,哭刚才竟然觉得祂“温柔”的自己。
  “……交\\配了那么多次,”白岐玉抽噎的说,“你还不腻?”
  “腻?”祂疑惑的动了动肢触,“为什么腻?”
  “我不会腻。”祂害怕小东西又胡思乱想,补充道,“这样才能看紧你。”
  “……”白岐玉叹了一口气,“生物界……哪怕是自称高级动物的人类,也没有谁会拒绝更多交\\配对象。那是雄性繁衍后代、炫耀能力的表现,是写进本能的。”
  “你这般……这般无所不能的存在,守着我一个有什么意思?”
  祂想了想,认真的说:“寻找更多的交\\配对象,是为了更多的子嗣与族群,我不用。”
  白岐玉心思一动:这是祂第一次谈论起自己。
  而且似乎,很有耐心?
  即使白岐玉丝毫不感兴趣,但为了拖延时间,他装作好奇的模样:“为什么不用?因为足够强大么?”
  “因为不需要。子嗣是寿命有限的生物为了延续种族、继承财产、地位而诞生的必需品。我们并不需要。”
  “那你为何还要与我交/配?”
  “因为我属于你,你属于我。我们本该如此。”
  白岐玉觉得这些“情话”很让人厌恶,像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而且很莫名其妙。
  毕竟,祂并不需要甜言蜜语或者道德枷锁来束缚伴侣。
  但想到祂化身的张一贺的种种行为,他便理解了:谁没有个无聊的“表演欲”呢,尤其是身居上位的施舍者们。
  白岐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见白岐玉沉默下来,祂理解为他困了。
  “睡吧,”祂无尽温柔的说,“你要休息。”
  白岐玉心中警铃大作,祂这是要走?
  不行,他还没收到厉涛歌传来的捷报,甚至没看到祂流露出痛苦或疲态,仪式一定还没结束……
  想到这里,他又让自己流出泪来。
  白岐玉隐约能感觉到,当他哭泣的时候,祂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会像对待易碎品一般对他。
  这让他心中涌现无止境的恶心、耻辱,但目前这是最好利用的一点。
  对最近的他来说,哭泣是最不费力气,也最容易的事,甚至说,忍住不哭才更费力些。
  第一滴泪滑下后,剩下的便顺理成章的决堤。
  本是为了挽留祂不离去,可哭着哭着,那些无助与悲伤,变成了真情实意的流露。
  这些日子里,太多的压抑,太多的无望,生生把他压垮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他泣不成声,“我感觉,我完全变了一个人。”
  黑暗中蠕动的肢触轻轻滑过,小心的揩去白岐玉脸上的每一滴眼泪。
  “……我好害怕,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无法停止、永无止境的恐惧……你懂这种感觉吗?”
  祂心疼的抱紧他,想说不懂。
  但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情绪让祂没能开口。
  “吃饭、工作,与人聊天、甚至站在清晨的斑马线上静待红绿灯变色的时候……我都在恐惧。理智告诉我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可我摆脱不掉……”
  “甚至,早上起床时,看着晨光熹微的窗外,想到又要在恐惧中开始新的一天,我就压抑的想死。”
  “就好像……我被恐惧捕获在厚重玻璃罩里,再也触碰不到快乐与温暖了,世界上美好的情绪离我那么远……”
  “而我最害怕的,其实也不是你,而是……我不再是自己。”
  祂默默地将他抱紧:“不再是自己,是很悲哀的事情。”
  白岐玉的泪静静地流淌:“过去的我……虽称不上万事顺遂,却也是顺风顺水。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我是骄傲的,我也承认有些时候过于自大、过度自信……我可以与地位高地位低的人谈笑风生,我自信无论面对怎样的磨难都能挺过去。”
  “总之……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当上制作人,说不定还能捧次奖杯。”
  “至于家庭,我还没想过,从小到大我也没有喜欢的人……不过,现在不都流行独居么,也不用赚很多钱,买一套小loft就够了。”
  “小Loft很好。”祂说,“两个人住也很舒服。”
  白岐玉抽噎一下,深吸一口气:“但是,你把这一些都毁了。”
  祂忍不住收紧怀抱,一点一点的垂下头亲他。
  祂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知晓万物的祂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
  “没有毁,”祂重复道,“仍是完好的,只是,还需要时间来修复……”
  祂又想起人类文化中,爱抚和亲吻都能安抚伴侣。
  于是,祂只能很温柔的摸着他的背,轻轻地亲他的眼睛、鼻子,和滴下的泪水。
  有点咸。
  也有点甜。
  祂想,像北冰洋没被污染过的、在极光旖旎下荡漾的最纯净的一抔海水。
  “修复?过去的我再也回不来了。”白岐玉麻木的眨着眼睛,任泪水从卷翘的睫毛上下坠,下坠……
  “我害怕抑郁症,害怕无比热爱生命的我会自杀,就这样在恐惧中失去自我,失去一切……”
  说着,他难耐的摇头,双眼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祈求:“你是全知全能的,对吧?你能办到一切,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能变回之前的我吗?”
  “可以的。”祂那样温柔的细细密密的亲吻他,“你从来都没变过,你会永远是你自己。”
  “失去的终将归来,因为获得是写定的永恒……”
  这是又在哄我呢。
  白岐玉在泪水氤氲中闭上眼,他没有说,他还害怕的是,在祂无边无尽的黑暗的怀抱中,他竟然很短暂的感到了安全感。
  ‘不要这样’,他在心中尖叫,‘一切都是祂害的你,一切都因为祂!!!’
  ‘夺取你的一切,然后从指缝中施舍一丝,你就感恩戴德了么!’
  白岐玉狠狠闭上眼睛,他因为极度愤怒而细微颤抖起来,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再忍一忍……
  马上了。
  他就这样闭着眼,乖顺又柔软的趴伏在祂怀里,仿佛祂就是他的全部,这样的举动极大的让祂满足。
  也再没有提离开的事情。
  五十分钟了,白岐玉一秒一秒的在心中计数,还没有结束吗?
  在折磨的数到一小时十分钟的时候,突然,祂出声了。
  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在哪儿?你又去哪儿了……”
  祂的声音极具扭曲起来,这是第一次,白岐玉听到祂情绪波动如此剧烈——
  “盗窃者,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白岐玉眉头一动,刚要开口出声,眼前的世界便剧烈变化起来。
  摇晃、崩溃,黑暗碎成万千粉末,赤红的光明强势涌来——
  剧痛回归。
  他重回了尘世的骨肉,可每一块骨都碎裂,每一块肉都流尽了血。
  太痛了,太难以忍受了。
  或许是剧痛的原因,一切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时间像褪色的老旧影片,一帧一帧加速起来。
  他听到厉溪鸣兴奋的欢呼,说“哥坐上高铁返程了!成功了!”
  听到秦观河释然开怀的朗声大笑,还有一闪而过的疑惑,“战场怎么比想象的大这么多”。
  还听到韩嫂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刷起新闻来,高呼“靖德市的连环杀人案破案了!”
  其他弟马们养着伤,一起吃瓜:“受害者们都从走私小贩手里买过‘天价保健品’!果然是因为有钱被盯上的!”
  一切如跑马灯飞速掠过耳畔,而白岐玉的意识也很缓、很缓的飘到了上空。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主祭室里,泰山土像漫过棺材般掩盖着赤\\裸的身体,惨白的皮肤上遍布死人的淤痕,“他”正双眼大睁,死不瞑目。
  像此刻同样震惊的自己。
  祭台旁,背对他的四个男人也不在了。
  白岐玉混混沌沌的飘到屋外,露天祭场上一片兵荒马乱。
  鱼肚白色的浅薄黎明下,罗太奶直勾勾倒在地上。
  浑身抽搐,双目翻白。
  古刀、长/枪、长戟……散落一地,煞气四溢,满是鸡血、灰烬与碎肉。
  不远处,篝火里,钉满了七七四十九只魂钉的第二支稻草人棍正凄惨的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音,像死不瞑目的尸体。
  而三大牲猪头、牛头、羊头黑洞洞充斥着腐败与不祥的眼里,一齐流下了漆黑血泪。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荒芜与寂静,低浅呓语嘶嘶从晨风中掠过,扰的人心烦。
  ——太邪了——
  ——太太太邪太邪了——
  ——不应该不应该这样的啊——
  为什么会这样?不是成功了吗?!
  白岐玉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却直接穿过了罗太奶苍老的身体。
  明明……祂消失了,可罗太奶……
  一片嘈杂后,罗太奶被弟子们带走了。白岐玉急忙跟上,却被关上的门拒之门外。
  那门上在光线下反射着奇特规律的阵法,烫的白岐玉灼烧一样的痛。
  他焦急的扭头四顾,看到副祭室门开着,急忙冲进去——
  然后,听到秦观河颤抖声音:
  “溪鸣,你来看看这个……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一手扶住尚还渗血的额头,浑身颤抖着,几近站不住:“我怎么,怎么看不太明白……”
  那边儿,厉溪鸣正在和厉涛歌视频通话呢,闻言,她奇怪的走过来:“什么啊?看你吓的,仪式不是成功了吗?”
  她看到秦观河手上密密麻麻绘制着佶屈聱牙、大小杂乱的字文的手写纸:“是太奶这一次的记录纸?我看看……”
  心情很好的厉溪鸣,在视线扫过内容后,脸色刷的沉了下来。
  【祂一直在定位他,一直在找他。】
  【不知道为什么,“定位”这一功能的优先级这么高。】
  【甚至除此之外,其他的几乎没有。】
  【他接触如此庞大的恶意凝结体,却活到现在,是因为祂故意收拢了力量……】
  【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定位?……什么鬼,那东西定位个人类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接下来的内容几乎难以翻译成汉语。
  即使是自幼跟随太奶学习满文与老萨满语的厉溪鸣,也只能磕磕绊绊的从几个词汇中推测大致意思。
  她的神情逐渐从迷惑、诧异,最后变化为不敢置信。
  “仪式要杀的,不是‘脏东西’?”
  “是……竟然,是白岐玉……”
  厉溪鸣小腿一软,直直瘫坐在地上,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无比恐慌去抓秦观河的裤脚,手劲失了分寸,抓出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快去主祭室!让那四个人快走,快!”
  “不然,就要功亏一篑了,快!!!”
  啊……白岐玉茫然的动了动眼球,原来,他死了?
  怪不得那么疼呢。
  怪不得祂看上去一点事儿都没有呢。
  原来,罗太奶猎杀的,一直都是他啊。
  ……是了,如果祛不了无法抗衡的邪,就把祂出世的目标杀掉,也不失一种方法啊。
  这是白岐玉失去意识前,最后想的事情。
  然后,黑暗涌来,熟稔又熟练的将白岐玉包裹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绝望。
  他没听到的,是秦观河最后的一句话:“……但是,如果杀的是白岐玉,为什么……会这么困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