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战场遗迹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02 11:03      字数:6328
    心脏被带走后, 阿乔就如同被放了气的空皮囊,安安静静地躺平在雪地上,像一张偏平的皮。


    他灵动的眼神不再转动, 笑起来颇具少年气的唇角也再不会扬起笑容,可奇怪的是,他的意识竟然还在。


    阿乔茫然地想着,他这个意外被迫离体,在千年漫长的等候中逐渐生出自我意识的心脏, 最终还是自由了一些时间的。


    虽然自由的时间有些短, 短到他还没有来得及逃出这个牢笼,他短暂的一生就走到了终结。


    可是……真的不甘心啊。


    他自诞生自我意识到现在,数百年时间, 已经比很多的凡人一生都要长很多。可那些凡人们见过这世界上很多的东西,他们知道什么春日的清柔和夏日的灼热,他们有如此丰沛的情绪, 会哭、会笑、会在看到久别的亲友时畅快地抱在一起。


    这些都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从自我意识诞生的那天, 他所见到的就只有裂天山上的终年飞雪, 空茫一片的断枪残戟,和他永远走不出的战场。


    那群人哪怕埋藏了自己的肉.身, 沦为一个失去意识的影子四处游移,却也没有忘了要死死看住他的使命。他骗了那群外来者,七日一次的狩猎,针对的不是外来人, 只是针对他而已。


    曾经埋藏在这片战场上的人,不会允许他走出去。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啊, 他想, 他已经从那个人的身体中脱离出来了, 他还给自己取了名字,不同于他这颗心脏曾经的宿主,可是这世间依旧没有承认他不同于那个人的人存在。


    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要走出这里。


    他要走出这场无穷无尽的雪。


    他想看看春日是什么样的,会开什么样的花。


    可那群人不会让他离开这里的。


    所以,他也只能……吃了他们。


    阿乔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消散,他脑海中突然涌出无数的回忆,颇为杂乱,来自很多不同的人,无数个不同的声音,或哭、或笑、或缄默、或决绝。


    已经失去生机的皮囊无法再像活人一样露出丰富的表情,阿乔感觉自己的意识露出了一个苦笑,想要抬手抓住些什么。


    可原来,到最后,他能够抓住的……竟然是那些被他吞噬掉的影子,生而为人时最温暖的记忆。


    就这样吧,阿乔残存的意识迷蒙地想着,就到这里吧。


    总归,我也走不出去了。


    该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们了。


    如此想着,阿乔已经稀薄得几乎感受不到的意识散发出了莹莹微光。


    这点微光由微末转为强盛,只用了极其短暂的时间,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转瞬之间,山顶所有的黑影动作齐齐僵住,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感召,竟同时向着阿乔的方向望去。


    顷刻间,地动山摇。


    裂天山巅身后的雪层豁然裂开,从山顶骇然倾斜而下,天光即白,逼仄的天光甫一出现,便照着这可怖的雪崩倾塌。


    山顶上众人脸色大变,云近月失声道:“是雪崩!”


    她高声道:“都集结,不要走散,跟着我!”


    天衍弟子齐声应是,云近月心中闪过一瞬要去找任平生的念头,可很快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雪险些冲撞倒,任平生不在,她是在场所有人的大师姐,她走不了,也不能走。


    云近月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最后道:“二师弟,你以凤凰火焰为我们开路,我们找一处高地。”


    太史宁紧紧拽着谢莲生的袖子,颤声道:“大师姐,我们为何不御空飞行。”


    云近月厉声道:“不行,你还记得平生说的吗,此地是被固化的千年前的空间,灵气枯竭,我们只有这些仅存的灵力,用一些便少一些,御空之术于灵力消耗极大,此时御空,若中途灵力断绝,才是真正没有回转的余地。”


    她声音骤沉,傅离轲似乎意识到了她在担忧和挣扎什么,冷静道:“她神出鬼没惯了,自己也有本事,我们便相信她会平安无事的。”


    云近月狠狠闭了闭眼,抬手一剑斩碎迎面而来的雪瀑,冷声道:“跟紧了。”


    她身轻似燕,并未使用御空之术,仅凭气劲和体术精准地踏在每一个轰隆泄下的雪块之上,借力当空而起,手中一柄长剑银光凌厉,“小江流”激涛涌动,为众人开路。


    天衍弟子,哪怕是最不善战的太史宁和楚青鱼也未曾掉队,离朱将楚青鱼牢牢护在羽翅之后,谢莲生单手拽着太史宁,傅离轲锋利的刀芒替他们挡下横飞而来的巨石雪涛。


    一行人径直向着山顶最高点飞跃而去,在途中遇到了同样惊慌逃窜而来的天外天众人。


    云近月一愣,众人都想起了任平生的叮嘱,当即反应过来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索性装作不知道此事的模样,率先占领了高地。


    在高地落脚后,云近月才松了口气,分神出来举目四望,试图在不断滚落的雪层之中找到任平生的影子。


    这何其艰难。


    天衍所有弟子心里都在打鼓,雪崩之时,无人敢大喊,偏生首徒令牌只能由任平生主动联系他们才算有用,眼下天地一片混乱空茫,该如何去寻一个人的身影。


    离朱赤色的双眼扫了一圈也未发现任平生的身影,当即道:“我去找她。”


    他化为原形便能自由腾飞于九天之上,无需耗费任何灵力。


    云近月正欲应下,可下一刻就被眼前的变故惊到了。


    轰——


    一声巨响后,深厚的雪层之下,经年累月积累下的冰层也不堪重负,豁然裂开,裂天山平整的山顶眼睁睁在众人眼前齐整地倾塌下去一大块,从他们的角度看下去,山顶最大的平地凭空凹陷了下去,成了山顶之上的一处低谷。


    云近月的心瞬间降到了谷底。


    刚才那般可怖的雪崩,还不知师妹逃出来没,眼下地面直接塌了下去,若师妹在那里……她简直不敢多想。


    地面倾塌后,飞雪碎冰虽烟尘四起,彻底扰乱了众人的视线。


    待到烟尘终于散去,众人才算真正看清了倾塌的凹陷处如今的面貌。


    可仅仅一眼,所有人的呼吸同时窒住。


    就连天外天的人看到这一幕,也没能说得出话。


    沉重的呼吸声在众人之间蔓延,云近月死死盯着这片凹陷中的一切,颤声道:“这是什么……”


    她并非不知呈现在眼前的一切是什么,只是实在太过惊骇,难以相信之下脱口而出的惊言。


    楚青鱼的声音也在战栗,她难以置信道:“这里是……战场的残垣?”


    说完后,她自己也有些恍然。


    是啊,裂天山是曾经砚青前辈战死的地方,他们已经从明烛前辈那里知晓,那些不为人知的历史之中,砚青剑君带着大荒剩余的战力将神降傀儡围堵上裂天山,最终战死。


    裂天山本就是古战场,他们在初入此地时,也看到了不少战场留下的痕迹,那时他们就已经知道了。


    可无论怎样做心理准备,都没有眼前突然看到这一幕时来得惊骇。


    深埋在地下的冰层裂开后,显露出一个又一个被冻成冰雕的人。


    他们以战斗的姿态被封冻在地底,冰裂后露出他们被薄薄的白霜覆盖的面容,有些甚至还停留在当年怒目圆睁厮杀时的表情,刀与剑高举过头,有些灵兵已经在霜冻经年累月的侵蚀之下折断或锈蚀,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放下兵刃。


    这些人保持着拼杀到被封冻的前一刻,最后被深埋在地底,若非这次变故,就连有外人闯入这里,也再不会发现他们的存在,就像他们被一百七十九这个数字总和的简单代称那般,被彻底遗忘在历史长河之中。


    千年过后,人们会记住的,也只有千年前的一个传奇剑君在此地战死的传闻,再无其他。


    无言的震撼摄住了所有人。


    深呼吸已经无法平复左护法的心情,他望着这一幕,心中升起无边的恐惧。


    他眼神微微游移,打量了眼跟着他一道前来的其余仙使,心中开始盘算怎样才能逃出这里。


    哪怕这些战士们已经再无声息,只凭这一个个伫立的身体,也足够将他吓破胆的。


    可就在此刻,他手中的令牌无声地开始发烫,左护法一惊,默默握紧了令牌用神识探去,竟在此等危急时刻,从令牌中听到了他们天外天新来的那位破事儿多的星主大爷的声音。


    短短一息之间,听完星主所言,左护法的心终于从嗓子眼落了回去。


    几乎同时,离朱眉峰一敛,疾声道:“师妹还活着!”


    凤凰的目力比寻常人要好得多,任平生又是一袭红衣,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尤为显眼,捱过了狂雪乱涌的那一阵之后,离朱终于在下方看到了任平生的身影。


    她不知何时去到了倾塌而下显露出的古战场中,在沉默封冻的无数战士身侧,一步步向前沉默地走着,在雪地上留下黯淡的红影。


    任平生穿行在这片古战场之中,一言未发。


    她只是抬头,深深地将所有人最后的模样都看进眼底。


    都是她认识或是熟悉的面容。


    离她最近的那人曾是天南学府的学子,叫过她好几年的山长,第二个持剑那人被封冻的脸上怒容未消,任平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和砚青还算相熟,有时会找砚青试试剑招。


    一个、两个、三个……十七个。


    第十八个,她在这个身影前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了些。


    这个身体只有独臂,沉默地屹立在原地,残存的右臂上挂着念珠,半举着置于胸前,是他一贯诵念经文时的动作。


    他身型很是高大,任平生在女子之中算得上极高挑的身型,却也要极力仰着头,才能看清这人微微垂着的面容,看清他最后是什么神情。


    可他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平和,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战至最后一刻,而是平静地念诵了一篇经文,超度所有的战友,也超度他自己。


    任平生抬手去碰了下他的念珠,她掌心的温度将念珠上覆盖的白霜暖化,任平生紧紧盯着他,干哑的喉咙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


    “竹疏……”


    她狠狠攥住这位宽仁的佛修手中的念珠,深深呼吸了许久,声音依旧哽塞发痛。


    良久,她才缓缓抬手,拂去了竹疏身上所有的白霜,露出他原本清俊温煦的容颜,似神佛垂眸,平和地注视着一切世人,也温和地注视着她。


    天衍众人终于赶到她身边,看着她几乎绷紧几欲弦断的模样,都无人敢上前,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任平生双眼赤红泛着可怖的血丝,她眼神四下巡视一周,看到前方不远处,宗杭身旁散落了一地被毁坏的灵器,他半靠在一块巨石前,眼眸半阖,手中死死攥着他的本命灵器乾坤鼎。


    此刻,天地间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影飘荡而来,从任平生身侧拂过,又向着四周散落而去。


    这样的动静旁人没有察觉,却惊扰了任平生。


    她眼睫颤了下,最终看向古战场的中央,缓缓提步而去,走到了一块已经被雪崩毁坏得看不出原貌的皮囊前,漠然垂眸俯视着他。


    阿乔的意识竟仍未消散,他奋力睁开一眼,用尽全部的力气,向着任平生伸出手。


    “我……不甘心。”


    他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能撑到走出这里,看一眼春天的模样,可还是有些妄想。


    “我不是他,可我最了解他。”


    阿乔断断续续道:“我…我把灵魂,还给他们。”


    “你能……带我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