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醒来
作者:admin      更新:2023-02-14 14:09      字数:5473
  从“活神仙”那里回来后,周月明病了一场。先时她心里一直装着事,提着气。此时得知纪云开已经投胎转世,她一时间怅然若失,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


  做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确实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这不是她最想看到的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她想,这大概是一时的不习惯吧,毕竟相伴近半年。就像最开始她不习惯他的突然出现一样,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时间久了就好了。


  当天夜里,她忽然身体发热,迷迷糊糊,到次日清晨,已脸颊鲜红。


  青竹发觉不对,禀明老夫人刘氏,请了太医过来,看诊开药,折腾了两日,周月明才渐渐好了。


  周月明痊愈后,闲着无事,整理房中事物。她翻出了绣着往生咒的手帕,也翻出了被她束之高阁的纪云开的手札。


  往事蓦地浮上心头。她将手帕平摊在桌上,又默念了一遍往生咒,心说,也不知道他去投胎转世和往生咒有没有关系。


  她目光微移,视线掠过纪云开的手札。


  那日沈小将军在寺庙中那句“你至少也该知道他的心意”倏地在她耳畔回响。她缓缓合上双目,眼前不自觉浮现出纪云开消失那天的场景。


  他轻笑垂眸:“卿卿,纪云开生前对你有情,死后好像也没有改变心意……”


  她胸口微微一窒,鬼使神差的,她竟然翻开了那本手札。


  周月明干脆将心一横,看就看吧,反正都已经打开了。


  她这般想着,干脆坐在窗下,慢慢去看。


  她很少见纪云开的字,此时看去,见虽然字迹稍嫌潦草,但刚劲有力,一看就是练过的。


  这手札大约写于他行军途中,或是简单见闻,或是他对兵书军法的了解记录。


  周月明认真看着,忽然觉得他的一些想法,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札记的末尾,有一句“离京x日,愿卿卿安。”


  她很清楚,这个“卿卿”就是她自己。


  初时她还不觉得怎样,但她一路翻下来,见每一篇札记后都有这么一句话时,她多多少少有些触动。


  那时她已经以死抗争,拒绝了和他的亲事,而他居然还在手札里日复一日愿她安好。


  周月明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真是,怎么这么傻,这么执着?在他生前,她连个好脸色,都不曾给过他啊。


  她往后翻着,在看到某一页时,视线不由地一顿,将手札拿的更近了一些。


  这篇手札是由他的一个梦写起,而他的梦里有她。


  他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她,她穿着素白的衣裳,怯生生站在她兄长身后,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但是这个小姑娘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慌和不安。


  一想到以后要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他紧张之余,又有丝丝期待。他很想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不过他在安远侯府的日子并不算好。


  府中流言四起,母亲避居佛堂,他自己也在惊惶不安中突发高热,失去意识。


  后来他知道,是周伯伯在他身边守了一夜,也知道那个叫“卿卿”的小姑娘并不喜欢他的到来。


  她从未对他恶语相向,但她仿佛是看不见他一般,避他如避瘟疫。前一刻,她和她的兄长言笑晏晏,下一刻一看见他,她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他初时不解,只觉得难受,很想让她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也跟他说笑……


  后来他渐渐知道了缘由。——周伯伯对他过于偏爱。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幼时跟着母亲艰难度日,因为没有父亲,母亲又孱弱,他受了不少欺负。八岁那年,他跟几个孩子打架时,被周伯伯发现。他态度强硬,接他们母子进府,从此视若己出。


  ——不,应该说是远胜亲子。


  他最开始以为周伯伯对他这样一个“故人之子”都能这般疼爱,那对于自己亲生子女,肯定感情更深,然而他渐渐发觉并非如此。


  安远侯对自己的子女似乎感情极淡,倒也供给吃穿,但很少有脉脉温情。


  他曾听到那个小姑娘对自己兄长说:“我讨厌纪云开,他为什么要抢走爹爹?”


  小姑娘声音婉转,但她口中的“讨厌”两个字,刺得他眼睛发酸。


  被人讨厌已经难过,被她讨厌,更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他不想被她讨厌。


  他没有要抢她爹爹,他把她爹爹还给他。


  第23节


  他那时九岁,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悄悄背着行李回自己那个破旧的,勉强能遮雨的家。


  是夜下着大雨,他一点也不怕,反而感到快意。


  然而当夜,安远侯就红着眼睛找了上来,斥责了他一顿后,这个大男人居然落泪了,自责不已,要他回去。


  纪云开无法拒绝脸上仍然淌着雨水的安远侯,只是告诉他,希望他可以对自己像对周家兄妹一样。侯府给他安身之所,他已很感激了。


  安远侯自是答应下来,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纪云开建议过数次,但他对子女一如既往,并没有太大改变。


  纪云开有些失望,他自小没有父亲,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也怜惜那个小姑娘。怜惜之余,也有歉疚。


  他能理解她对他的讨厌,甚至暗暗想把讨厌换成另一种情感,一种隐秘的,他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意识到他对她的在意,超乎寻常。


  他把安远侯给他的东西,给她送去,结果被她原封不动地送回。


  每每送去,每每都被退回。


  他想,大概是因为她讨厌他,所以不肯接受他的示好。那不如换个方式,既然她爹爹不肯待她好,那他就假扮她爹爹,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哄她开心,让她高兴。——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怦怦直跳。


  可惜适得其反。她勃然大怒:“我才不要你假惺惺地做好人!”


  她更加讨厌他了。


  他想,或许等他离开周家就好了。


  十四岁上,纪云开在沈家军营历练,回安远侯府的时候渐渐少了。


  十六岁那年,他干脆留书出走,随沈大将军去了边关。


  他原以为,如果他不在周家了,她可能会比之前得到更多的父爱,也会渐渐减少对他的讨厌。或许还会接受他的好。


  望月楼下的一方手帕让他坚定了求亲的念头。他想娶她,想一辈子对她好。


  然而她仍是拒绝了他的提亲,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他不想放她,可他更害怕她寻死。


  他再次踏上征程。


  大概只有他离开了,一切才都会好起来。


  ……


  周月明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视线竟然有些模糊。她合上了手札,许久沉默不语。她想象不出纪云开生前写这手札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景,只是她自己如今看了,心里沉甸甸的,一时之间,想到了许多旧事。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父亲待他们兄妹不够亲近,其实和纪云开并没有太大关系。——在他出现之前,父亲待他们就是这般淡淡的。纪云开死后,父亲待他们也是如此。并未因为他的来去而改变多少。


  只是她到底是不甘心有个同龄人在父亲心中有这样高的地位。所以她下意识去责怪、去迁怒纪云开,似乎这样便可以掩饰父亲对他们的漠视。


  周月明双目微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一口气,声音极低:“不是你离开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不是……”


  这日午后,周月明在窗下坐了好久,她没在往下继续翻,而是将手帕、那个写着字谜的名帖以及这手札一起收了起来。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有两个她,一个是现在模样,一个是小时候。她仿佛是个透明人,又像是个旁观者。走马观花般,看了许多画面。


  次来醒来时,梦里的场景已经忘记了大半,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脸上却有泪痕。


  刚一坐起身,待要更衣洗漱,却听丫鬟青竹一脸凝重道:“姑娘,不好了。”


  “怎么了?”周月明按了按眉心。


  青竹小声道:“徐家一大早来报信,说是徐夫人不大好了,二太太正往那边去呢。”


  周月明心里一咯噔,瞬间清醒过来。说不大好了,那多半是没多少活头了。她抓着青竹的手,小声问:“怎么会?我上次见她,还好好的……”


  徐家表哥也要没有母亲了么?


  “我恍惚听说徐夫人心口痛,半夜发病……”青竹声音渐低。


  周月明怔怔的,是心疾啊。


  她记得徐夫人,是个极其慈爱的妇人,爽朗爱笑,就这么没了么?


  去年八月到现在,短短半年间,已有她认识的两个人先后离世。她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不由地想到:徐表哥没了母亲,肯定很难过吧?


  徐夫人殁了。


  她心疾半夜发作,大夫赶到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勉强灌了一些汤药,仍是没撑过去。


  周月明去吊唁时,见到了容色憔悴的徐文竹。


  有旁人在侧,而且安慰的语言也苍白无力,她半晌只干巴巴说了一句:“表哥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徐文竹望着她,良久才点一点头:“多谢表妹。”


  母亲去世,他也无心顾忌其他,面对自己挺有好感的姑娘,此时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他是家中次子,父母重视兄长,疼爱幺弟。他努力绘画,未尝没想过引起父母的关注。


  可是,如今他母亲没了,他没娘了。


  ————


  雁鸣山下往西二百里,有两间并排的木屋。


  木屋外的空地上,晾了不少草药。


  一个梳着两个辫子的姑娘蹲在草药前,百无聊赖,翻检着草药。


  忽然,她的眼珠转了转,大声吆喝:“下雨了!下雨了!收药材啦!”


  她刚喊一句,木屋被人从里打开,一个高瘦的身形猛地窜了出来:“快收啊,别被雨——咦,雨呢?”


  他快走几步,到姑娘跟前:“死丫头,你又说谎,当心长不高!”


  “我叫桑桑,不叫死丫头!我这么高,够了,不用再长了!”姑娘站起身,“不说草药被雨淋了,你会出来吗!这么久了,你还盯着那个人看,还没看腻啊!”


  “什么看腻?我是在看他什么时候醒来……”男人挥了挥袖子,“前几天,咱们一起看到的,他手指头动了,你忘了?”


  桑桑摇头晃脑:“你眼花了,还神医呢。医了半年还医不好……”


  “你,你,你……”


  他们两人这般争执吵闹,与此同时,木屋里的那个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