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95837
    1

    音乐会的辐射效应如此明显,令校长想把运动会办得更出彩的意愿更加强烈,以致筹备方案一改再改,会期也一拖再拖,最终定在半年后举行。


    对许多人来说,半年很漫长,一万多个小时的无聊不容易打发;半年又很短暂,一万多个小时过去了感觉也没什么变化。而在郑能谅眼中,这半年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无比充实,并深深烙进了记忆里。尽管没什么仪式,也没有任何承诺,他却很清楚,秦允蓓已经真正走进了他的世界,不再只是个名义上的女朋友。秦允蓓也感受到这种变化,从他偶尔主动的邀约,从他情人节送来的小礼物,从他与她通电话的时长,从他不经意间的一句关心,从他与她目光交汇时的温柔一笑。


    徜徉于爱河的半年中,郑能谅跟秦允蓓学起了厨艺。他的手脚没有头脑灵活,不是放错调料,就是掐错火候,甚至连食材都会看错,刀功更是惨不忍睹,丝切成条,条切成块,支离破碎得仿佛一副立体主义画作。秦允蓓担心他把手指切进菜里,便一人包下了洗菜、切菜和配菜,只教他烹饪的技术。复杂的他也学不会,几个月下来,只学会了几道家常小炒,却已足够在309宿舍里反复炫耀了。作为投桃报李,郑能谅也在秦允蓓的强烈要求下,为她单独开设了“影视补习班”,就是兑现在音乐会后的承诺,每周陪她看三场电影,还要随时给她解答关于影视知识的提问。这教练可不好当,因为他平时喜欢看的是悬疑、恐怖、喜剧、动作之类的,而她感兴趣的却是宫廷、都市、童话、爱情,完全没有交集,可他又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只得先抽空给自己恶补一顿,再去教她,名副其实的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他们有福同享,安静闷骚的他有说不完的历史故事、诗词歌赋和笑话段子,活泼好动的她有道不尽的旅行见闻、玩乐心得和社交趣事,两张嘴就像两扇门,为彼此展现了从未见过的新世界。她请他品尝法国的羊角面包、英国的牧羊人派、美国的番茄酱和加拿大的枫糖浆,有些是朋友寄来的,有些是她游山玩水的战利品。他则给她带来故乡的番薯干、野生板栗、手工豆腐干和超辣兔头,吃得她香汗淋漓爱不释口。他笑着说,你悠着点,还有一种叫汽糕的美食,只有在当地才能尝到最纯正的,而你一旦去了那里,就会被醉人的自然风光迷得再也离不开。“不,让我离不开的,只有你,”她嘴上说着情话,心里却对他口中那个世外桃源般的淳源心驰神往,“不如下次你给我当向导,我们一起去,一起留下,再也不离开。”他会心一笑:“好。”


    他们无话不谈,从学习到生活,从文艺到时尚,从爱情到理想,他的幽默风趣与她的率真顽皮本就是天作之合,让相处的每一刻都充满了阳光和欢笑。她说她父亲从小培养她社交礼仪,希望她跟他学做生意,可她只想在学校旁开一家不计盈亏的小饭馆,有兴趣的时候做饭烧菜,想偷懒了就关门出去撒欢。他说他家人鼓励他考研,或努力当上公务员,安安稳稳过一生,而他只想当一名自由撰稿人,涉笔成趣,问心无愧,哪怕没有一个人喜欢看。她说她喜欢看。他说那得管饭。她就咯咯地笑。


    在这亦师亦友的和谐氛围下,两人的关系日趋亲密,若不是有盗格空间的制约,怕是早就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之间几乎不再有秘密,除了盗格空间。这么多年来,郑能谅只跟热带鱼提起过盗格空间,因为她存在于网络——一个在他看来和盗格空间一样看得见摸不着的虚拟世界,彼此之间没有现实的接触,也就不会有危险。而如果告诉秦允蓓,以她的性格,非但不会跟他保持安全距离,反而会迎难而上,更加毛手毛脚,不把未来看个够是不会罢休的。


    秦允蓓生日那天,在宝辛商城的那个意外给郑能谅敲响了警钟,要想维持这种柏拉图似的恋爱关系,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异性接触性障碍型脑神经功能紊乱综合症”便应运而生。无论是否真的深信不疑,她都会尊重他所选择的相处方式,所以即便同榻而卧也能风平浪静。


    然而秦允蓓并不知道,那一晚郑能谅“送货上门”前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此之前,他从未主动去过她宿舍,更不敢想象会躺在她的床上。禁忌最终被打破,起因还要从宝辛商城说起,当他在盗格空间里面对二人深情相拥的未来情景时,心底偷偷涌起的那股快乐与期待已有爱的踪影;而当他对她编出那个“综合症”的时候,她的反应又让他既感动又愧疚;之后在生日宴和溜冰场上,裘比轼的一系列举动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他对秦允蓓的在乎明显超出了朋友间的关心,他的世界已不能没有她;回到男生宿舍,躺在床上,他惊讶地发现,虽然刚刚才分开,想再见她一面的感觉却无比强烈……接二连三的提醒和暗示,让郑能谅不得不直面内心,终于确信这段关系已经发展到可以更上一层楼的地步。他必须做些什么,哪怕会开启盗格空间,也不应留下遗憾,就算他会暂时失去意识,也要让她的情感得到一次自由的释放。他知道自己不能主动去碰她,因为一碰就会晕倒,她会以为他发病了,不可能再深入接触,只有让热情大胆的她来掌握主动权,虽然也会触发盗格空间,但本来就睡着的他从表面上起来并不会有什么变化,而根据《盗格七律》,当他进入盗格空间后,无论她与他再发生怎样的接触,也不会重复开启盗格空间,他所要做的,就是在盗格空间里呆久一点,让她做完她想做的事。所以他的设想是,以借宿的名义自投罗网,在睡眠的状态下顺其自然,最好的情形莫过于,一切在她半梦半醒时发生,天亮一睁眼,他已是她的人。


    在这个姜太公钓鱼式的计划里,他无疑有点自私的小企图,面对如此活泼可爱又美丽的女朋友,若没企图就该怀疑性取向了。然而直到太阳晒在了屁股上,海棠树也没出现,他知道计划失败了,小企图变成了小失望。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她的克制正是源自对他的尊重与关心,还有信任——无论多离谱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她都会当真。她完全相信他有那种怪病,不仅不嫌弃,还倍加小心,生怕给他带来一丝危险。他不禁为自己的小企图和小失望感到万分惭愧,并从此笃信,她就是那个值得他守护一生的人。


    对郑能谅这一系列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变化,秦允蓓浑然不觉,依旧和往常一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刚刚过去的十九岁生日带给她无限快乐,满足了她对爱情的诸多想象。这一天,她和他一起翘课逛商城,坐在他的自行车上穿越美丽的雪景,还收到了他的礼物和祝福,甚至共度良宵,尽管什么也没干。确切地说,并非什么也没干,凌晨一点,他睡得像夜一般沉,她托着下巴趴在他的枕头边,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凝视这张百看不厌的面孔。他眼皮微微跳了几下,应该是梦见了什么,她马上也闭起眼,学他一样抖动眼皮,试图感应他的梦境。虽然没有感应到,却让她觉得很有趣。于是,他抽抽嘴角,她也抽抽嘴角;他咕哝一声,她也咕哝一声;他磨了磨牙,她也磨了磨牙;他翻了个身,她也跟着翻;他踢开被子,她也踢开被子;他肚子咕噜咕噜响了几下,她也使劲揉搓腹部,却怎么也弄不出声来,只好用口技模仿道:“咕噜,咕噜……”


    她很想偷偷亲他一下,或者搂着他直到天亮,却想起在宝辛商城的那件事,纠结半天还是忍住了。他也忍住了没有告诉她,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已今非昔比,却把这些私密的感受一一输入跟热带鱼的对话框,男生就是这么奇怪。


    热带鱼不在线,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也下了线。一个多月后,她回复了留言:“谢谢你分享的快乐,为你祝福,替她高兴。”又过了一个月,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在求知大厦8楼听完一位学者的讲座,顺便去了趟11楼的网吧,看到她的这句话,心中有些奇怪,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正经客套的表达。他没有多想,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便下线了,因为约了秦允蓓吃晚饭。


    晚饭时,秦允蓓提起了三天后即将举行的学生会换届选举,让郑能谅有些意外:“向来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的你怎么忽然关注起这种事来了?不沾边啊。”


    “怎么不沾边?”秦允蓓大咧咧地用袖子一抹嘴角,“学生会那帮人最拿手的不就是吃喝玩乐么?同道中人呀。”


    郑能谅用筷子敲敲菜碟:“人花的又不是自己掏的钱,跟我们有本质区别。”


    “那就更不能便宜他们了。”


    “你想怎样?”


    “这不是换届了么,你也去竞选啊。”


    “认识我这么久,你觉得我哪里像学生会干部了?”


    “就是因为一点都不像,才能给学生会带去一股清风,洗洗那儿的浊气嘛。”


    “这话有点道理,可我实在是对当干部毫无兴趣,高中时我们的教导主任就用副班长的职位来诱我出卖同学,都没成功。”


    “出卖同学这种坏事当然不能答应,可现在是做激浊扬清的好事,意义不同呢。”


    郑能谅似乎有些被她说动了,沉默一会,又耸耸肩道:“这好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竞选学生会干部的多少都有些关系和基础,我这一没靠山二没人气的愣头青,上去不是当炮灰么?”


    “可你有才、有品又有趣啊!比学生会那帮人强不知道多少倍了!”秦允蓓忙不迭地给他打气,“光凭你的那些诗,就圈粉无数啊,我们班的几个文艺女青年前几天还在议论,说跟你这样的人一起去踏青才有意思呢。”


    “为什么?”郑能谅不解。


    “喏,不就冲你的诗性嘛。”秦允蓓从包里翻出一份卷好的报纸递给他。


    郑能谅打开一看,是最新一期校报,“艺苑”版块里被黑色水笔圈出了一坨“豆腐块”:

    草色袅袅接天际,波光滟滟收穹庐


    风送笛声抒残梦,云移日影驱塞鸿

    雁门关外无乡音,敕勒川内有江南


    八方绿翠悦牛羊,一骑飞歌醉河山

    这是上次系里组织去内蒙草原踏青,他有感而发写下的即兴之作,没想到又被她翻了出来。他都有些无地自容了:“我说姑奶奶,这种打油诗高中毕业的都会写,混点零花钱而已,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吧。”


    “谦虚!我就欣赏你的谦虚!”秦允蓓一竖大拇指,“这品格也是学生会那帮人望尘莫及的。”


    郑能谅直挠头:“你就捧杀我吧,再这么不要脸下去,迟早我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秦允蓓继续夸:“反正我就是觉得好,那些读者也不瞎,你的诗就是接地气,还有小说,也有很多人喜欢,这可都是竞选学生干部必备的人气基础啊!”


    郑能谅一愣:“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写小说了?”


    秦允蓓脱口而出:“就是在《西都风》上发表的那篇《不可触碰》啊。”


    “可我用的是笔名,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呃……”秦允蓓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嗨!你忘了?上次在大礼堂屋顶,我不就已经知道那首诗是你写了。”


    “那首诗和《不可触碰》,我用的是两个不同的笔名,你怎么联系上的?”


    “这个……文风很相近啊,就算不知道那首诗,要找出《不可触碰》的作者也不是很难的事嘛,可以跟《西都风》的编辑打听一下,投稿哪里来、稿费发给谁,或者找点关系去看原稿,从字迹上一对比,总是有办法的嘛。”


    这下轮到郑能谅慌神了,当初他写下那篇文章只是为了寄托对孟楚怜的思念和对初恋的感触,并没想到会有人如此刨根问底探究作者真身,以为用个笔名就够安全了,更没想到此人如今成了他的女朋友,那篇文章等于告诉她,孟楚怜并非他的前女友,而是他的暗恋对象。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知道就知道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折点面子罢了,正打算一五一十坦白,却听秦允蓓感慨道:“多么干净纯粹的爱情故事,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想起了《情书》,你当时是怎么构思出来的呀?”


    他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她把这当成了一个虚构的故事,也好,就让这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吧,反正故事的主角已经从孟楚怜换成了秦允蓓,过去已不重要了。他谦虚地笑笑:“胡编乱造的,暗恋这种事,中学里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写得真好呢,当时我们宿舍几个女生抢着看,直接把那本杂志看得四分五裂了。”


    “爱情的体裁本来读者面就广,我也只会写点这种投机取巧的玩意。”


    “哪有,你那篇《报告首长》也很火呀,还有你们在军训联欢会上跟莫大队长一起表演的那个《单个军人徒手队列动作》,笑得我肚皮都痛了,大一一整年我都指着这个笑料活下来的呢。对了,还有那篇《性情中人西坡先生的女友分类法》,简直太绝了!我们那层楼里有个女的本来跟裘比轼有一腿,你这篇文章一传开,她马上就跟他撇清关系了,真是杀人不见血啊,哈哈!”


    “我晕!我经常换笔名的啊,你都怎么关联起来的?你是不是二十四小时监控我的呀?老底全被你扒光了。”


    “这还用扒?鹤立鸡群本来就很好找的嘛,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说,你的人气和基础不比那些竞选者差的,要有信心,我看好你!”


    “唉,一入侯门深似海啊,我这样的就算进了学生会,也无异于羊入虎口,非但不能激浊扬清,反而会被万箭穿心呢。说不定还没选完就已经体无完肤了,记得《竞选州长》的故事吧?”


    “你这人就是太悲观,有我们这么多粉丝支持你,他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郑能谅忽然发觉秦允蓓这番劝说的动机很古怪,便盯着她的双眼问道:“小蓓,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参加这个换届选举?”


    只要他问出口,她就不知该如何隐藏,虽然有些纠结,还是老实交代了:“嗯……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哦。”


    “呵呵,你还从没让我生过气呢,说吧。”


    “你知道的,裘比轼那家伙一直缠着我,前几天上公开课,我旁边的女同学有事出去了,他不知从哪冒出来占了座就找我聊天,我也不好当那么多人面轰他走,就当听他自言自语。他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你,先说你各种好,然后又是叹息又是可惜,言下之意就是说你空有一些小聪明,却不过是个书……很普通的人,我听不下去就撅屁股走人了。”


    “就是说我碌碌无闻没出息呗?”


    “他话没直说,大概就这个意思,贬低你抬高他自己,反正我当时听着就觉得特气人。”


    “傻瓜,他怎么看我根本无所谓,你怎么看我才重要。我只在乎你的真实想法,你觉得我有没有出息?我该不该去竞选学生会干部?”


    “不!你永远是最棒的!”秦允蓓的眼里瞬间闪起热烈的光芒,“去他的干部!去他的竞选!去他的出息!”


    郑能谅笑着举起茶杯:“来,为去他的干一杯。”


    “干杯!”秦允蓓爽快地一饮而尽。


    “好,那我明天就去报名。”郑能谅缓缓地给她杯里重新斟满清酒。


    “怎么改主意了?”


    “不能太便宜他们。”


    2

    王小波说过,傻人在道德上的敏感度总是很高。根据逆否命题与原命题等价原理,裘比轼无疑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无论在情场还是官场,他都能游刃有余,因为这两个领域有许多共通点,比如都得会忽悠、善伪装、肯花钱,而这些,都是他早已被解锁的宗师级技能。


    裘比轼的忽悠和伪装能力在第一次竞选学生会干部的时候就得到了充分展现,一副憨态可掬的外表、一纸文采飞扬的台词、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征服了无数听众,加上校领导的支持和朋友们的帮忙,轻松当上了学生会的文艺部长。此后一路平步青云,三个月后接替了辞职的秘书长,六个月后兼任副会长,第二年换届时就成了会长。期间虽然有过这样那样的小插曲,但最终定调的还是校领导,在他们看来,走不走正道并不重要,上不上道才是关键,裘比轼显然是个相当上道的有为青年。


    是否上道,主要体现在待人接物上。裘比轼对这个词的理解是:待人、接物归根到底都是一个“礼”字,待人看礼仪,接物看礼品。实践起来更是不折不扣,不论在哪个领导面前,他都恭顺无比、谦卑有加,领导说过的每句话他都会牢记心头,提出的每项要求他都会严格落实,显露的每个微表情他都能瞬间捕捉,潜藏的每个小情绪他都能精准解读。跟他在一起,领导们觉得特别舒服,油然而生一种慈禧遇到李莲英的幸福感。而对于“接物”方面的礼品,裘比轼也向来舍得下血本,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家有喜事,他的厚礼总会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抽屉里有个本子,上面记着每一位领导的详细信息,生日、喜好、家庭住址、生活习惯、健康状况乃至衣服、腰带、鞋子的尺码,都是送礼必不可少的参考数据。有些特别重要的领导,他连其重要亲属的详细信息也打探得一清二楚,每每给他们带去惊喜。裘比轼相信,在领导们身上的每一分投资都是一本万利的,尽管伺候一个领导的钱可能足够伺候十个女朋友,但回报绝对比二十个女朋友还要多。


    用心如此,领导们怎能不感动?不光感动,还从裘比轼身上看见了他们自己年轻时为理想而奋斗的影子,顿生惺惺相惜之情,甚至觉得这个胖乎乎的少年比亲生儿子还要亲,若不是家人不答应,立他为遗产继承人都没问题。


    在此背景下,学生会会长一职根本没有悬念,郑能谅无意与裘比轼空较劲,何况根据竞选规则,他这初次参选者也没资格直接竞选会长,于是报了个文艺部长。裘比轼自知稳操胜券,却没想到半路还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他拿着报名表,一脸迷糊:“不羁阁阁主?什么鬼?”


    打听来打听去,原来这是个新成立的校园社团,没有提出明确的兴趣方向,也没有开展过什么主题活动,只是个由一群男生拼凑起来的小团体。这些人极具识别度,脸上总有一种便秘似的表情,他们跟女生不太往来,对漂亮女生嗤之以鼻,对别人怀里的漂亮女生恨之入骨。他们目空一切,见人咬人,见狗咬狗,有时把高级轿车的轮胎捅个洞,有时做个弹弓打豪宅玻璃,有时在公共厕所的门上墙上写诗作画。他们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只有当美女主动投怀送抱时才会瞬间变身成温顺的小绵羊。


    身边美女如云的裘比轼刺痛了“不羁阁”的志士们最敏感的神经,成为他们的头号公敌。学生会换届选举的消息一传出,“不羁阁”就行动起来了,四处游说候选人一起对抗裘比轼。郑能谅报完名的当天晚上,一位一脸便秘的说客就敲开了309宿舍的门,自报姓名朱知志,并开门见山地邀请他加入“不羁阁倒裘大联盟”,说完表情就切换成了一脸骄傲,似乎听到这个邀请的人应该感到受宠若惊。


    郑能谅没有受宠若惊,倒是有点受惊:“什么鸡哥倒裘联盟?又是推销投资项目的?我没钱!”


    朱知志耐心地解释了“不羁阁”的悠久历史和远大抱负,让郑能谅更加受惊:“我早上才刚报名参选啊!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朱知志嘿嘿一笑:“已经有很多人加入了我们联盟,到处都有我们的耳目,我们不光找到你,还对你做了充分的研究和评估,与其他同盟者相比,你身上有三条得天独厚的优势,一是你对裘比轼一贯鄙视,根正苗红,具备很坚定的政治信念;二是你才华横溢,文笔出众,拥有很过硬的战斗能力;三是在秦允蓓的问题上你和裘比轼针锋相对,摩擦不断,积累了很丰富的斗争经验。”


    一番吹捧之后,朱知志递上了拜帖。郑能谅打开一看,顿时喷了朱知志一脸茶水。任赣士,这个已经快被郑能谅遗忘的前情敌,竟然成了“不羁阁阁主”。听朱知志介绍,原来任赣士以前跟着裘比轼想要干一番事业,谁知裘比轼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处处压着他,还把他当棋子使唤,勿攸居事件后没多久,任赣士就离开了裘比轼,本想加入“愤青社”,却被怀疑是裘比轼派去的卧底,索性自立门户,拉起了“不羁阁”的大旗,四处招揽对裘比轼不顺眼的人。


    郑能谅想起音乐会,问道:“那个‘落差’乐队,也是你们阁主的吧?”


    朱知志一抹茶水,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想不到能谅兄对音律也有研究啊,那你和我们阁主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了。”


    郑能谅感慨万千:“咳!果然是跳蚤在哪儿都会蹦跶。”


    朱知志以为是在夸他老大,面露喜色:“那是那是,有我们阁主和你强强联手,裘比轼那只胖跳蚤绝对蹦达不了几天了。”


    郑能谅哭笑不得,又不忍打击对方的革命热情,只好委婉地拒绝道:“贵阁的好意在下心领了,然自古兵法讲究互成犄角以散敌之势,如今贵阁与裘比轼正面交锋,在下正好趁机自后方迂回穿插,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如此则敌阵自乱,定可一击而破。倘若双方合兵一处,只恐正中裘比轼下怀,使其无后顾之忧,定会倾巢而出决一死战,纵然侥幸取胜,也难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得不偿失也。”


    朱知志从小立志做的只是政治家,对兵法一窍不通,只听郑能谅说得头头是道,既肯定了“不羁阁”在联合战线中的主导地位,又揭示了裘比轼必将灭亡的命运,一时激动万分,把使命抛到脑后,身份也从说客变成了学生,虔诚道:“说得太好了!能谅兄字字珠玑,句句见血!裘比轼这种人早该下台了,我就不明白,凭什么他的人品那么差,还能当学生会会长?凭什么他长得还没我万分之一帅,却有那么多姑娘追?”


    郑能谅便因材施教地开导他:“别难过,鲜花总是要插在牛粪上的嘛,我们不应该抱怨这种现象的不合逻辑性,任何一种感情分配方式的存在都是合理而未必合逻辑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快让自己向牛粪转变,以便让鲜花来插。”


    “太精辟了!你讲慢点,我记一下。”朱知志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兴高采烈地摘抄完语录,一蹦一跳回去向阁主任赣士汇报:“这次游说取得了三大成果:一,郑能谅表明了对裘比轼的立场,把他比作跳蚤;二,他充分肯定了我们的领导地位,并提出了开辟第二战场的战略构想;三,他建议我们都向牛粪转变。”


    “牛粪?”任赣士一愣。


    朱知志补充道:“是,他先把裘比轼比作牛粪,然后让我们向牛粪转变,我琢磨着他这句话应该是个暗语,意思是不是让我们采集一些牛粪,去偷袭裘比轼?”


    任赣士略一沉吟,笑着摆摆手:“非也非也,我这老同学向来喜欢舞文弄墨,擅用比喻。把裘比轼比作牛粪,果然是恰倒好处,牛粪的三大特点他全具备——肥,粘,臭。肥的是腰包,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粘的是手段,阿谀奉承,阅女无数;臭的是名声,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哈哈哈!高!实在是高!”


    这边郑能谅刚送走朱知志,就被躲在帘子后面偷听半天差点憋不住笑出声的冉冰鸾调侃了一番:“行啊谅仔!小小年纪就被咱西都大学第一大在野党看上了,前途无量呢!”


    郑能谅苦笑道:“你都说了,前途无谅,前途跟我郑能谅无关的。我本来也对裘比轼追求的这种‘前途’毫无兴趣,这次参选不过是想替小蓓出出气罢了。”


    冉冰鸾说:“咱学校几万人,你想想万人之上的感觉。”


    郑能谅不以为然道:“不用想,看看裘比轼就知道了,万人之上,千夫所指。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想当那一将,也不想成为万骨。”


    冉冰鸾轻轻鼓了几下掌:“说得好,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浪子,不入俗流,潇洒自由。”


    “浪子,”郑能谅一边咀嚼着这个词,一边从桌上的碗里摸出一粒黄豆,又抛回去,看着黄豆在碗中滚来滚去,喃喃道,“不如说是粒子。我们每个人长大后都会成为一颗粒子,选择各自的空间归属,一旦进入某个空间,就要在被设计好的界障内运动,少数粒子还会成为界障的一部分,管束别的粒子,却也逃不脱空间的管束。而我,是一颗拒绝进入任何空间的粒子,不愿在有限的环境下做无趣的运动,只想在没有界障的天地中自由飞翔,偶尔与其他同样自由的粒子摩擦碰撞,迸发出美丽绚烂的光芒。”


    3

    选举如期举行,竞选学生会会长的一共三个人,除了任赣士和裘比轼,还冒出来一个黑脸大胖子。这位不速之客没有竞选团队,没有准备讲稿,没有语言逻辑,没有洗脸刷牙,甚至都没有睡醒,耷拉着眼皮讲了不到一分钟就吐了吐舌头溜之大吉了。后来才知道此人是裘比轼请来的托,唯一的特长就是长得比裘比轼还要胖,裘比轼想用他来反衬自己的身材其实并不算太胖。


    黑胖子的出现对任赣士来说也算件好事,反衬出他的外表形象和个人卫生都不算太差。“不羁阁”之前的游说工作发挥了一定作用,争取到一部分对裘比轼有意见的学生代表,但裘比轼的公关工作更加出色,仗着雄厚的人脉和财力轻松拿下大多数代表。凭借“落差”乐队的影响力,任赣士还吸引来一帮女歌迷,但“不羁阁”一贯来对女生尤其是漂亮女生的态度又让这一优势打了不小的折扣。所以总的看来,裘比轼的支持者在人数和颜值上都明显高于对手。不过,谁的支持者更多都无所谓,因为唱票人、计票人、监票人都是裘比轼的人。


    根据竞选规则,学生代表投票结果占总票数的80%,另外20%来自选举委员会全体委员的表决。在投票前的讨论环节,代表校方出席竞选活动的副校长霍熙猊作了简短发言:“裘比轼同学有理想,有品格,有能力,工作积极,才艺出众,总的来说,优点不少,建树颇多。”另外两位候选人也获得了类似的评语,唯一不同的是,对裘比轼的点评中没有出现“但是……”这个部分。委员们当然不会忽视这一细节,于是裘比轼高票连任。


    竞选结果当场公布,身为学生代表的冉冰鸾长叹一声:“咳,又让姓裘的得逞了,白瞎了我投给任赣士的一票。”


    郑能谅笑笑:“裘比轼当选说明流氓都能当学生会会长,任赣士落选则说明不是所有的流氓都能当学生会会长。”


    会长的竞选结果并不出人意料,出人意料的是郑能谅当选了学生会文艺部长。郑能谅原先的计划是通过竞选进入学生会文艺部,让秦允蓓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裘比轼对他的嘲讽,同时也可以利用共事的机会对裘比轼的胡作非为进行制约,哪怕这力量微不足道,也是一种态度。可在竞选现场领教了裘比轼的手段之后,他就发现这计划简直是天方夜谭,第一步就不可能实现。如今被告知当选,他很困惑,更困惑的是,裘比轼还深夜造访309宿舍。


    裘比轼一脸和蔼可亲,郑能谅也好客热情:“裘会长?走错门了?”


    裘比轼笑吟吟道:“没错,就是找你的。”


    郑能谅也露出酒窝:“我一不是领导,二不是美女,找我做什么?”


    “哈哈!文艺部长果然幽默过人,你这部长大小也算个领导,这酒窝也比美女好看,不找你找谁?我就是来恭喜你当选的。”


    “一场误会,何喜之有?票数肯定统计错了,当选的不可能是我。”


    “怎么这么不自信呢?你的才华有目共睹,当选是众望所归。你的演讲热情洋溢,态度诚恳,看得出是认真准备过的,大伙的掌声很热烈。”


    “可我没后台。”


    “你有工作能力啊,发表过那么多文章,军训的时候还当过板报编辑,那期板报领导们都很喜欢。”


    “可我没后台。”


    “你有群众基础啊,学校里喜欢你作品的人可不少,你来当的话,《西都风》的销量都会节节高呢。”


    “可我没后台。”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你的后台。”


    “那我要赶紧拆台去了。”


    “你可真没良心,要是没我这后台,你怎么可能当上文艺部长?”


    “什么意思?你搞什么鬼?”郑能谅顿时不安起来。


    裘比轼甚是得意:“投票给我的人,当然也会投票给我觉得适合当文艺部部长的人。”


    郑能谅没想到竟是裘比轼在暗中帮忙,同时马上意识到这一招的威力:“你真阴险,想让大家都以为我是你的人,把我拖下水是吧?”


    “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裘比轼一脸委屈状,“难道就不能是因为我发自肺腑地欣赏你吗?何况,看在小蓓的面子上,我也该帮你。”


    郑能谅一惊:“什么?她叫你帮我了?”


    裘比轼笑笑:“那倒没有,我自愿的,伟大吧?”


    “猥琐吧!谁要你帮?我凭自己本事,当不当得上都无所谓,被你耍手段弄上去的还有脸当?这差事我干不了,另请高明吧,不送。”郑能谅把门一甩,转身朝屋里走去。


    裘比轼一伸脚顶住门,慢条斯理地替他分析利弊:“这是代表们一票一票选出来的,当初是你自己要参选的,选上了又不当,难道把选举当儿戏?就不怕大家说你玩弄民意?就不怕给领导们留下个恃才傲物的印象?”


    郑能谅想想真的挺麻烦,回过头骂道:“卑鄙!你到底什么居心?把我弄到文艺部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


    “笑话,没好处的事你会干?”


    “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不就是因为小蓓嘛。优秀的姑娘人人喜欢,那都是私事,可文艺部长这事是公事,你不能因为私事上的矛盾就把公事都往坏处想。”


    “不,我们之间的矛盾不只是小蓓。”


    “啊?还牵扯了别的女生?”


    “不是女生。”


    “男的我一般不碰的。”


    “一般……还真碰过啊?”


    “……这跟又你没关系,除了小蓓,你我之间还能有什么矛盾?”


    郑能谅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三观不合。”


    裘比轼愣了下,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三观不合?生辰八字、属相星座还不合呢!又不是相亲,谁要跟你合?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去不去是你的事。”说完抬手看了看腕上的金表:“我还有事先走了,想清楚了再决定哦!记得代我向小蓓问好。”


    当晚的卧谈会上,郑能谅向众兄弟征求意见:你们说我到底去不去当这个文艺部长呢?

    霍九建:常言道,鸟惜羽毛虎惜皮,为人处世惜脸皮。千万不能去!


    谷二臻:常言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倒灶喝凉水。不去白不去!


    冉冰鸾:常言道,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去了也白去!


    华泰崂:常言道,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白去也要去!


    阚戚智:常言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爱去不去!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还是听天由命。”郑能谅说着抛起一枚硬币,落定,国徽朝上,当即宣布:“我去!”


    霍九建问:“你这是句口头禅还是要去上任的意思?”


    冉冰鸾则质疑道:“不对啊,你扔硬币之前也没说国徽朝上代表去还是不去,规则和结果完全由你一人说了算啊!”


    郑能谅点点头:“没错,裘比轼也是这样把我弄成文艺部长的。”


    与此同时,惨败的任赣士和“不羁阁”的几位元老在“土曾月巴烤肉店”召开批判大会,历数裘比轼十大罪状,并祝他“生儿子没屁眼”。会后五分钟,会议精神就传到了裘比轼耳朵里,作为胜利者,他表现出豁达的大将风度:“老子就喜欢女儿。”


    第二天,校报和《西都风》的记者们倾巢出动,采访新当选的学生会干部。严格地说,不是“新”干部,一大半都是连任的老面孔。他们在接受采访时都很低调,回避了一切敏感话题,尤其是私生活方面,口风比娱乐圈明星还要紧,因为内容比明星更见不得光。记者们撬不出什么料,只好把目标锁定“校园政坛”的新人郑能谅。


    一位来自校报的记者问道:“郑能谅同学,你觉得自己当文艺部长一职有什么优势?”


    郑能谅耸耸肩:“毫无优势,我就像个刚出道的女艺人,唱功平平,演技拙劣,没脸蛋没身材,没文化没气质,还一肚子臭脾气,动不动就耍大牌,怎么可能有前途呢?”


    记者说:“集百丑于一身,不世出的极品,不红透半边天还有天理么?!”


    “所戴斯内,”郑能谅吐出一句刚从秦允蓓那里学来的日语,释然道,“看来这个文艺部长我还是当之无愧的。”


    记者又问:“上任后,你有怎样的打算?”


    郑能谅说:“我打算先买一个背篓。”


    记者好奇:“为什么呢?”


    “我自知能力不足,难堪重任,还经常说些别人不爱听的话,写些让人不高兴的文字,所以,希望大家看我不爽的时候丢得准一些,每一篓西红柿和鸡蛋我都会捐献给学校食堂,为改善伙食尽一份绵薄之力。”


    记者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傻,后来在报道中颠三倒四又煞有介事地写道:新当选的文艺部长是个吃货,满脑子都是吃,上任后第一件事是想换件大餐具,最喜欢的一道菜是西红柿炒蛋。


    莫名其妙的是,这位记者还为郑能谅编了三场轰轰烈烈的初恋和五段波澜壮阔的绯闻,连郑能谅自己因为脑震荡都忘得差不多了的童年生活也被他一支妙笔描绘得荒诞离奇、跌宕起伏。郑能谅不禁怀疑这家伙是裘比轼派来玩他的。


    更莫名其妙的是,因为这篇报道,《西都大学校报》的发行量直线飙升,校园网的论坛上也热闹了好一阵子。郑能谅身不由己地成了公众人物,到食堂打菜总觉得阿姨们的眼神有些异样,走在路上也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第一次领教了炒作的力量。


    4

    学生会有独立的办公楼,位于行政楼的西北角,是一座两层高的平房。楼前有一株老榆树,宛如一位行将就木的公主病患者,虽已人老珠黄仍不改傲气本色,孤芳自赏谁也不理,还不时抖落片片“脂粉”恶心路人一番。


    新官上任,郑能谅两手空空就要出发。秦允蓓本来想给他好好捯饬一番,可他一点也不配合,买衣服不去量尺码,买领带说勒得慌,买公文包说用不上,连她想带他去剪个新发型都被他以“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的典故断然拒绝。最后她说要送他去上任,他爽快地答应了,毕竟这也是他参选的初衷——让她可以在裘比轼面前扬眉吐气。


    二人刚经过那棵老榆树下,就看见楼里迎面走出一位高高瘦瘦的帅小伙,脸上棱角分明,发型潇洒飘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道眉毛呈八字撇开,看上去就像一个“囧”字。郑能谅猜他应该是在学生会工作的同学,便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嗨,你好,我叫郑能谅,来学生会文艺部报到的,这位是我的女……”


    谁知帅小伙跟没听见似的,眼睛始终斜向下45度看着地面,表情似乎有些忧郁愁苦,又有些愤世嫉俗,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目空一切的强大气场,让郑能谅知趣地闭上了嘴巴。眼看着帅小伙如一具僵尸般缓缓飘过来,郑能谅不知是该躲闪回避,还是下跪磕头,正犹豫间,却被秦允蓓用力一拽胳膊:“见鬼!走!”


    帅小伙对这句话也毫无反应,目不转睛、悄无声息地与他们擦肩而过。跟着秦允蓓进了楼,郑能谅忍不住问道:“你认识他吗?是谁啊?”


    “不认识!”秦允蓓硬邦邦地答道。相识这么久,郑能谅从未见她有过这样的神情,已然明白他俩认识,也知道她不想多说,便也不多问,轻描淡写地开起了玩笑:“哦,你刚说见鬼,我还以为你真的见过这个鬼呢。”


    秦允蓓噗嗤一下回过魂来:“骂得好!这种没礼貌的人看着就恶心,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


    郑能谅搂搂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学生会本来就是个鱼龙混杂、装神弄鬼的小社会,你来逛一趟就回去了,我可是要经常在这里的,祝我好运吧。”


    文艺部和会长办公室分别位于走廊的两头,裘比轼不在办公室,秦允蓓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郑能谅向别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囧字眉的帅小伙就是在“神秘花园事件”中一文定乾坤的俞呈龙,《西都风》执行主编及首席评论员,与何戚辽、裘比轼合称“西都三才”。知道他身份后,郑能谅宽宏大量的毛病又发作了,心想:有才有名有靠山,少年得志的人难免有点自负,看来俞呈龙刚才的傲慢并非针对我,只是惯性使然,任谁都一样。


    但他很快就发现并不一样,在许多人面前,俞呈龙都是爱说爱笑,谦逊有礼。第一种是漂亮姑娘,他一见到她们就会变成优雅的绅士,露出迷之微笑,主动嘘寒问暖,讲一些自以为幽默的笑话;第二种是地位比他低的人,与他们打交道时,他也喜欢说笑,就是拿对方的八卦开玩笑以显其机智健谈,同时语气神情又彬彬有礼以免对方受辱暴走,真遇上克制不住的就可以给对方扣上一顶“开不起玩笑”的帽子了;第三种就是地位比他高的人,具体表现与裘比轼一脉相承,大同小异。


    与他们相比,郑能谅属于最不受待见的,从未被俞呈龙正眼瞧过。他思前想后,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跟俞呈龙不够熟造成的隔阂,等彼此加深了解后,应该会有所改观。结果,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后,俞呈龙傲慢依旧,却让郑能谅见识到了更有趣的嘴脸。


    作为学生会主办的刊物,《西都风》与学生会文艺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郑能谅这文艺部长的职责之一就是负责协助《西都风》采编稿件。由于所有稿件都要经过俞呈龙和裘比轼的双重把关,所以郑能谅送上去的稿件录用率极低,这不能怪他没眼光,只怪他没悟性。他也不是没悟性,心里其实很清楚上面想要什么样的稿件,只是绝不会因此放弃自己的选稿原则。而对于编辑部硬派下来的一些命题征稿任务,他都宁可违命挨批也不违心服从。


    为此,裘比轼特地在一次学生会内部会议上既点名又不点名地指出:“搞文艺不能只讲艺术性,更要讲实用性;不能只谈风花雪月,更要关心柴米油盐;不能只写校园生活,更要揣摩和贯彻领导意图。《西都风》要进一步发挥好传声筒和大舞台的作用,多做一些有利于提高学生会地位、促进学校整体建设的好事,多展现一些正能量的作品……哦,郑能谅,不是说你。”


    俞呈龙就是裘比轼这番指示的坚定执行者,一次,总务副校长柴巴窦到《西都风》编辑部检查工作,俞呈龙忙里忙外把领导伺候舒坦送走后,在门边捡到一张纸条。他一眼就认出是柴副校长的墨宝,字迹清晰,龙飞凤舞:


    男生宿舍十五幢


    女生宿舍三百间


    学校前后两扇门


    操场四周八道沟


    柴副校长把一首亲笔书写的小诗留在此地的用意何在?俞呈龙的头脑飞速运转起来,不一会儿便豁然开朗,马上组织全体编辑召开专题品鉴会。会上,人人畅所欲言,见仁见智,最后俞呈龙慷慨陈词,总结提炼出柴副校长这首小诗的五大艺术亮点:


    一、内容扎根现实,贴近生活,为学生而歌,为校园而唱,看似描写平凡的景物,实则蕴藏着深厚的人文关怀;


    二、语言通俗易懂,简单亲切,读起来朗朗上口,深得白居易诗风之真谛;


    三、结构化繁为简,清新明快,巧妙运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一幅当代校园生活的画卷徐徐展开,颇具《清明上河图》的神采;


    四、寓意含蓄深远,精巧细腻,其中男生代表品德,门代表智慧,操场代表体育,女生代表美学,阴沟代表劳动,充分表达了作者殷切期望学生们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美好夙愿,真情流露,润物无声;


    五、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将文学与数学完美地融为一体,妙趣横生。前两句诗其实是一道数学题:已知学校每幢宿舍有一百间房,那么十五幢楼就是一千五百间,由此可算出男生人数是女生的五倍,后两句诗又暗藏着一个等比数列,二、四、八,公比正好是二!

    俞呈龙当即决定,将这首旷世奇诗刊发在《西都风》下一期文艺特刊最醒目的位置,传诵千古——这应该就是柴副校长“无意间”留下此诗的目的。正兴奋中,柴副校长忽然闯进来,劈头就问:“有没看到一张写着字的纸条?”


    俞呈龙毕恭毕敬地呈上刚被鉴定完毕的奇诗:“柴副,您的功力又精进了!”


    柴副校长接过纸条,纳闷道:“功什么力?这东西还好没弄丢,后勤处统计了好几天,都是有这样那样安全隐患、需要抓紧维修的地方,可有得忙了。”


    那天之后,《西都风》连续半年都没好意思刊发任何诗歌作品。


    不过俞呈龙不愧是“西都三才”之一,马上急中生智地剑锋一转,改赞起柴副校长的书法来,说那张小纸条上的每个字都龙伸蠖屈、凤翥鸾回,充满了诗情画意,让人忍不住产生无限遐想误以为是一首诗歌。柴副校长对他的忠诚和品位感到很满意,便礼尚往来地大赞了编辑部的工作。俞呈龙又趁热打铁地代表编辑部邀请柴副校长一同共进晚餐。


    在“快乐老家”的酒桌上,柴副校长喝得很高兴,拉着俞呈龙的手说:“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一点毛病,从来只说好听的。人无完人,我们这些当领导也有缺点,可从没听你提过中肯的批评意见,这就很不对。”


    俞呈龙也不含糊,当即举起酒杯,数落起柴副校长的六大罪状来,说得他心服口服、相见恨晚:一、工作太投入,对家人照顾不够,影响和谐社会的建设;二、上班时间从不喝茶看报纸,只顾埋头工作,办公氛围太过沉闷;三、作风太清廉,从来不收礼,让人很难亲近;四、经常加班加点,缩短了电脑的使用寿命,还造成大量辐射;五、总是废寝忘食,累出黑眼圈鱼尾纹,有损领导干部的形象;六、一贯亲自打水、亲自洗手、亲自吃饭、亲自上厕所,不给下属们代劳的机会,令他们无法实现自我价值,乃至怀疑人生。


    柴副校长被他这一顿亦庄亦谐的批评逗得前俯后仰,从此愈发喜爱俞呈龙。郑能谅也见识了俞呈龙的真面目,送给他一个“屁马温”的称号:“马的屁股上没有手印,而他已经拍过。”


    阚戚智说:“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


    谷二臻不服:“我们将来也会干大事的。”


    华泰崂很悲观:“我们犯大事倒有可能。”


    冉冰鸾不以为然:“人生为什么一定要干大事呢?一日三餐饭,一卧三尺床,与世无争,自得其乐,不是挺好的么?苏格拉底说过,我们需要的越少,就越接近上帝。”


    霍九建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需要的越少,就会越饿越冷,饿死了冻死了,就见到上帝了。”


    郑能谅需要的不多,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就足够了。眼下的状态挺好,晚上和秦允蓓谈谈恋爱,白天就在教室和学生会间来回转,虽然总会见到一些不想见的人和事,但他不想做的也没人能强迫他。每次看着秦允蓓听完他的学生会趣闻后咯咯直笑的可爱模样,他就觉得这份兼职还是挺有意思的。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容易满足,自从竞选学生会会长受挫之后,任赣士和他的“不羁阁”就一直卧薪尝胆,一边发展新人,一边渗透策反,渐渐在学生会里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大有“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之势,也让学生会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裘比轼的势力依然最大,“不羁阁”次之,郑能谅自成一派。


    郑能谅所在的文艺部里除了他,还有两位副部长和十二名工作人员,个个能说会写,分工明确。冉冰鸾曾评价其“机构虽小,五脏俱全”,却被郑能谅纠正为“五毒俱全”,因为两个副部长都是裘比轼的亲信,这点从他们的品行不难看出来,十二名工作人员中有八个也是裘比轼的人,另外四个则是“不羁阁”的干将,人称“四大金刚”。郑能谅上任第七天,这四个人一起来到309宿舍,先神叨叨地前前后后探查了一番,然后飞快地关上门,亮明了身份。


    郑能谅颇感意外:“你们都是任赣士派来的?”


    大金刚忙捂住他嘴:“嘘,不要暴露我们的卧底身份。”


    郑能谅一把推开他:“拜托,十四个人里有十个是裘比轼的人,他们还能打听不出你们的底细?”


    二金刚大吃一惊:“这么说我们已经暴露了?看来我们得赶紧请示阁主,让他换四个人来。”


    郑能谅为他的智商着急:“老兄,傻瓜也知道换来的四个肯定也是你们的人啊!换一百次都一样。”


    四金刚很苦闷:“那怎么办?要不……换五个人来?”


    郑能谅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四个活宝,感到无比绝望:“我看行,换五个人记得把我也算上。”


    四大金刚异口同声:“你不能换。”


    大金刚说:“阁主特别吩咐过,你是我们反击裘比轼的最后希望,所以才派我们几个BB来帮你。”


    郑能谅被他搞迷糊了:“你们不是四大金刚么?BB又是什么鬼?”


    三金刚自豪地说:“是我们的英文组合名,BestoftheBest!”


    然后郑能谅就不省人事了。这就是他与反对党游击队第一次秘密会面时的情况。


    自从知道自己有后援之后,郑能谅开始变得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这四个活宝给他帮倒忙:本来胜算只有三分,现在几乎是零了。相比而言,裘比轼的十个手下就专业得多,时不时帮着裘比轼给领导唱唱赞歌、给秦允蓓写写情书,必要的时候还会操起棍棒教训一些不听话的人,充分展现出多才多艺、能文能武的过硬素质。


    不过郑能谅和“不羁阁”都坚信,无论前景多么黯淡,总有一丝希望之光存在,正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只要有个导火索,就有可能一战而定。


    说导火索,导火索就到。盛夏的一个夜晚,天干物燥,“向日葵”活动中心忽然起火,所幸附近有一水潭,且火势不大,经过保安和学生们奋力扑救,并未酿成大祸,只烧毁了三张沙发、一台音响和一块“消防安全先进单位”的牌匾——这些都是可以随时更新的。有点麻烦的是,一名来这里唱歌的女生在疏散的时候扭伤了脚,而且据参与救火的学生反映,活动中心里的灭火器没一个能用的。保卫处通过调查发现,这些灭火器有的过期,有的是伪劣产品,而火灾的起因也是电线老化加上过载运行,皆为人祸。由于火势很快被扑灭,并未惊动地方消防部门,校领导决定私下处理,不对外公布。


    通过学生会内部渠道得知真相的郑能谅找到四大金刚,慷慨陈词,说了一番“匡扶正义、匹夫有责”之类的豪言壮语,然后转入正题:“我们应该把这种隐瞒真相、逃避责任的事公诸于众!”


    二金刚摇摇头:“这事不算大,裘比轼肯定能摆平。”


    郑能谅反问道:“怎么才算大?非要出人命才算大?”


    大金刚摇摇头:“出人命他也可以摆平。”


    郑能谅提议:“我们到校园网上去揭发。”


    三金刚摇摇头:“我有个老乡就是网管,自从上次勿攸居事件后,校领导有新要求,学校里一出什么事,他们就会启动应急预案,安排专人轮班24小时监控校园网,管保你帖子一出,5秒内删除。”


    郑能谅一咬牙:“那我们向教育局写举报信反映。”


    大金刚摇摇头:“你疯了,人家就算来查实,也就警告一下,处分几个替罪羊,回头算起账来,我们都要完蛋。你不想毕业了?”


    郑能谅灵机一动:“那可以暗中找外面的记者来报道。”


    四金刚摇摇头:“还记得军训食物中毒那次吗?裘比轼对付记者可有一套了。”


    郑能谅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把目标锁定那几个应该对火灾负责的人,请求校领导公正公开处理。”


    三金刚摇摇头:“你算哪根葱啊?校领导凭什么满足你的请求?有资格对火灾负责的人,哪个不是有点后台的?你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郑能谅对他们的自暴自弃感到很失望:“团结就是力量!只要我们五个人一起请求,一定会引起领导重视的。”


    金刚们面面相觑:“五卵击石。”


    后来的事实证明四大金刚的判断力比智力要强许多,校保卫处和后勤处联手,用最快的速度将现场清理干净、粉刷一新,并把火灾调查报告束之高阁,不再提这件事;参与救火的人也都口径一致,只说火势不大,无人受伤,其余细节一概不知;那位受伤的女生休息了几天,脚伤已无大碍,拿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补偿金后,对外便称自己练瑜伽时不小心;而关于这场意外,校园网和校报上除了几张校领导临危不乱指挥救火和保安们奋勇冲锋的照片之外,什么也没。


    火灾事件让郑能谅对“不羁阁”彻底失望,也不再理会四大金刚,继续做无门无派的闲云野鹤。“不羁阁”与裘比轼的明争暗斗却愈演愈烈,暗斗表现为互挖墙脚、互说坏话,明争则表现为打嘴炮,每次学生会里讨论个什么事都唇枪舌剑、手舞足蹈,比议会还热闹。火灾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校领导授意裘比轼组织一个“安全宣传周”活动,拟个实施方案出来。于是裘比轼召集学生会骨干开会讨论方案细节,会上,针对在宣传栏前摆三张桌子还是五张桌子的问题,双方又吵了起来,从早上8点一直吵到下午5点。最后郑能谅这个独立派看不下去了,出手解决了这个问题。在众人吵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的时候,他飘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语重心长地劝道:“你们这样吵下去是没有结果的,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只见郑能谅从身后拉出一辆手推车,上面整齐地摆着消防斧、西瓜刀、自行车车链、电焊枪、小瓶装氢氧化钠、耗子药、臭袜子……


    郑能谅面带微笑,推着手推车从每个人身边走过,一边分发决斗工具,一边念念有词:“长痛不如短痛,心动不如行动,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终于,两派人各让一步,综合了两种意见,决定在宣传栏前摆八张桌子。


    5

    当初让郑能谅加入学生会,裘比轼自有一番盘算,一方面是想把郑能谅揽入旗下,收为己用,没想到这小子不识时务,非但不感恩,还经常不按要求完成他布置的任务,甚至处处揭他的短,让他很难堪;另一方面是为了接近秦允蓓,插足他俩的世界,没想到秦允蓓虽然如他所料三天两头朝学生会跑,却都是直奔郑能谅而去,根本没给他搭讪的机会,让他很尴尬。


    屡败屡战的裘比轼继续出阴招,经常在周五下午突然给文艺部安排任务并要求周一前完成,哪怕郑能谅文思泉涌,也不可能愉快过周末;还忍痛割爱把几位貌美如花的大一新生分给了文艺部,就算郑能谅不上钩,也可以让秦允蓓起疑心;进而让他的狐朋狗友们在秦允蓓的生活圈里散布郑能谅的“绯闻”,并时不时派些“女特工”现身说法,扮演绯闻女主……然而这一切在秦允蓓眼中好似透明的一般,因为她太了解裘比轼了,更了解郑能谅。


    郑能谅本以为自己进了学生会,大小也算个学生干部,多少能让裘比轼对秦允蓓的企图有所收敛,没想到他竟变本加厉。这只怪他太粗心,忘了游戏规则:在学生会里,他只是干部,而裘比轼是领导干部,这种关系正如军棋游戏里团长永远吃不了军长一样,而军长不光能吃团长,还打算吃团长的女朋友。


    暑假一过,裘比轼又对秦允蓓发动了新一轮攻势,铺天盖地的情书蜂拥而至,一封封文采飞扬、字眼火辣。秦允蓓来者不拒,并给这些情书找到了最能体现使用价值的归宿:有些送给了收购废品的老爷爷,有些用来点火烧煤炉,还有些塞进墙角堵住了老鼠洞——老鼠们读了这些肉麻的文字后,纷纷上吐下泻,一命呜呼。


    一次郑能谅去给秦允蓓送早点,看见她正用一封还没拆开的信包起一只死蟑螂要往垃圾桶里丢,连忙上前夺下来:“怎么不看就丢了?”


    秦允蓓说:“裘会长的第78封情书,有必要看么?”


    “那也不能这么处理呀。”郑能谅一边把蟑螂的尸体抖出来,一边批评她:“蟑螂可杀不可辱!”他换了张清香扑鼻的卫生纸重新包起它,扔进垃圾桶,然后晃了晃手里那封信,问秦允蓓:“就不想知道自己差点错过了什么?”


    秦允蓓一脸的不屑:“不用看也知道,错过了恶心和危险。”


    郑能谅说:“裘会长手下食客八千,这情书八成不是他自己的文笔,你就不想欣赏一下其他才子对你的赞美吗?”


    秦允蓓温柔地看着他:“我只想听你对我的赞美。”


    郑能谅毫不吝啬地赞美起来:“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在找男朋友这件事上特有品位。”


    “不要脸,我真该用这封信把你也包起来丢掉。”秦允蓓笑着一把抢过情书,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紧接着飞快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一撩裙摆,一抛媚眼:“来,正儿八经地赞我一个。”


    被她这一造型和神态惊艳到了,郑能谅脱口而出:


    一夜新雨一溪风

    一剪闲云一抹红

    一园芬芳一枝秀

    一寸光阴一惊梦

    “哈哈!你这闲云还真能掰!”秦允蓓乐不可支,一头扎进他怀里。


    几天后,筹备了大半年的运动会终于开幕,牵动无数少男的心。夏秋之交,酷热刚过,凉意未至,正是穿短裙的好时节,三伏天里蛰居避暑的美女们纷纷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来到运动场,有的是给男朋友助威,有的则亲自披挂上阵,吸引了无数呼之欲出的眼球。男生们也不甘示弱,一个个亮出看家的本领,或以颜值倾倒众生,或凭身材力压群雄。前者的偶像派优势显而易见,可在运动场上的回头率就远远逊色于四肢发达的实力派,这也是为什么相貌平平的男生们大多对体育和艺术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只能容纳五千人的看台上挤了一万多观众,原本是不符合科学精神的,可如果把所有坐在男朋友腿上、骑在男朋友脖子上、趴在男朋友背上的女生们都算进去,这就是一个最大限度利用土地资源以解决人口问题的成功范例。在这些女生中,骑在男朋友脖子上的是最霸道的,趴在男朋友背上的是最懒惰的,而坐在男朋友腿上的那些才是最有心机的,其良苦用心直到各代表队入场时才体现出来。伴着激动人心的进行曲,一个个方阵从主席台前走过,打头的是参差不齐的仪仗队,紧跟其后的是五音不全的管乐队,接着是东倒西歪的彩旗队,最后才是由身材一流、容貌清秀的女引导员带领的运动员代表队。前面几个方阵看不看无所谓,可由美女引导员们带领的方阵经过时,无数被女朋友挡住视线的男生们顿时痛不欲生。


    秦允蓓也坐在郑能谅的腿上,却没有去挡他的视线,反倒津津有味地和他一起欣赏靓丽风景线,还不时品评一番。她之所以坐他腿上是因为座位有限,而碍于他那“综合症”也不方便骑着或趴着。除了和女朋友去九寨沟旅游的霍九建之外,309宿舍全员到齐,冉冰鸾还带来了宋颖哲,其余男生不甘寂寞,邀请联谊宿舍的姑娘们一起看比赛。戴珐珧坐在郑能谅的左后方,被华泰崂和谷二臻夹着,面色有些憔悴,注意力也不在运动场上。自从上次在“陌上珠”的不期而遇之后,郑能谅已有半年多没有见过她了,也没有再见她的念头。起初他总忘不了上一次进入盗格空间所看见的那一幕,虽已盗取,却担心它会在别的时间或者以别的形式出现。如今他已情定秦允蓓,不再有这种担心,见到戴珐珧也没什么尴尬,微笑着打了招呼,就坐下来陪女朋友了。


    赛场上竞争激烈,看台上气氛热烈,但远远望去,他们这一片区域显得尤为特别,人数不多,却条块鲜明地分成了五个部分:几位美女交头接耳,几个光棍聊作一团,郑能谅和秦允蓓有说有笑,冉冰鸾和宋颖哲相敬如宾,只剩戴珐珧茕茕孑立。她对比赛毫无兴趣,却一直没有离席,目光时而垂向地面,时而飘向天空,时而又落在郑能谅的背上,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未吭一声。


    直到散场时,郑能谅起身一转头,才瞥见戴珐珧有些阴沉的脸。不等他开口,戴珐珧已径自披上外套闪入人群,眨眼便消失了。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寻常,但郑能谅并未多想,因为还有更多更不寻常的事要去想。


    第一件事是他被投诉了。其实当上学生会文艺部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么被看不惯他的裘比轼之流投诉,要么被不喜欢他文章的读者们投诉,面对校报记者采访时他也曾提到过这种预见。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投诉他的竟是负责打扫学生会办公楼的清洁工们,投诉的内容很多,随地吐痰、乱涂乱画、偷窃厕纸、上完厕所不冲水、用垃圾堵塞排水口、踩在坐便器上解手等等,就差没说他在厕所里跳街舞了。直到系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郑能谅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怪癖,刚要解释,却立马被系主任痛心疾首地盖棺定论:“堂堂学生会文艺部长,做出这种事,简直是教育的失败!人生的耻辱!让我这系主任脸都没地方搁!”然后他就被罚去劳动改造,打扫厕所三天。


    郑能谅一边擦着盥洗池一边回忆起中学时那次类似的经历,同是被罚打扫厕所,当时他的眼里是孟楚怜,如今他的心里有秦允蓓,命运如此顽皮,总喜欢往一个弹坑里投两次弹。可惜他只有窥视未来的能力,无法看见过去,否则只要往回倒转三天,就能听见发生在这间厕所里的两位保洁阿姨的对话。一个粗嗓门的说:“哪个缺德鬼用完又没冲?还撇到外边了,真恶心!”一个尖细的声音附和道:“咦!你看看这脚印,肯定是踩在坐垫上面拉的,难怪到处都是,太没素质了!”粗嗓门的边扫边骂:“地上吐了这么多痰,肺痨吗?还在门上画下流的小人,不要脸!”尖细的声音开始冷嘲热讽:“现在的年轻人满脑子脏东西,我看是他是没女朋友跑厕所里发泄来了,哼哼,要不厕纸能用这么快?估计没用完的也给整卷偷走了,贪小便宜!”“我也奇怪了,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事,怎么一下全冒出来了?”“还用说么,肯定是新来的人干的呗。”“学生会都几年没换干部了,今年好像就文艺部有个新来的男的,可他平时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也不怎么说话,不像会干这种事。”“你不知道,其实这种外表斯文的坏毛病最多,嘴上越是不说,心里越是龌龊呢。”“可我们又没亲眼看见他干这些事,没证据不好说。”“废话,这是男厕,他干的时候我们又不可能在场。反正以前没出过的事,他来之后出现了,不是他是谁?用用脑子就知道了。”“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要不要去给他提个醒?”“提醒?开玩笑,你没看他连裘会长都不放眼里么?会搭理我们这种没身份的吗?这种文化人最清高了,嘴巴又厉害,我们别去自讨没趣,直接跟领导反映才管用。”“他这么傲气,会不会有什么后台?别到时候我们自己碰一鼻子灰。”“没,我打听过了,就是个会写写东西的毛头小子,裘会长和领导们也不待见他。”“那就狠狠告他一下!不冲水、偷厕纸、乱涂乱画、随地吐痰……对,还有乱丢烟头。”“别,谁都知道这种牌子的烟头是罗主任的,何况也没见那小子抽过烟,这几条已经够他受的了。”粗嗓门的一脸钦佩:“嗯,还是你细心。”


    这便是郑能谅受罚的直接原因,而想知道根本原因,还得让时光再倒流两天,回到夜幕下的《西都风》编辑部办公室,孤灯一盏,人影一双。一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摆上桌面:“董阿姨,这是裘会长托人从韩国带回来的一点小礼物,你儿子今年上小学了应该用得上。”“哎呀!俞主编,这怎么好意思!当初要不是裘会长帮忙,我现在还在扫大街呢,一直没机会好好回报他,哪能再收他的东西呢!”正是那个尖细的声音。何戚辽淡淡一笑:“这不,正好有个小忙要你帮……”


    郑能谅看不到这些前因,也不在乎那些后果:反正无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也不可能躲开背后捅来的刀,不如顺其自然,不就是被冤枉被批评嘛,只当锤炼心志了;不就是打扫三天厕所嘛,只当体验生活了;不就是落下个不好听的名声嘛,只当踩到狗屎了……何况他也没工夫纠结前因后果,因为又遇上一件不寻常的事。


    罚扫厕所第二天的黄昏时分,郑能谅拖着又脏又臭的身子刚推开309宿舍的门,就发现地上躺着一封给他的信。拆开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晚9点,勿攸居东侧小花园,一个人来。


    第一件事是他被投诉了。其实当上学生会文艺部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么被看不惯他的裘比轼之流投诉,要么被不喜欢他文章的读者们投诉,面对校报记者采访时他也曾提到过这种预见。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投诉他的竟是负责打扫学生会办公楼的清洁工们,投诉的内容很多,随地吐痰、乱涂乱画、偷窃厕纸、上完厕所不冲水、用垃圾堵塞排水口、踩在坐便器上解手等等,就差没说他在厕所里跳街舞了。直到系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郑能谅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怪癖,刚要解释,却立马被系主任痛心疾首地盖棺定论:“堂堂学生会文艺部长,做出这种事,简直是教育的失败!人生的耻辱!让我这系主任脸都没地方搁!”然后他就被罚去劳动改造,打扫厕所三天。


    郑能谅一边擦着盥洗池一边回忆起中学时那次类似的经历,同是被罚打扫厕所,当时他的眼里是孟楚怜,如今他的心里有秦允蓓,命运如此顽皮,总喜欢往一个弹坑里投两次弹。可惜他只有窥视未来的能力,无法看见过去,否则只要往回倒转三天,就能听见发生在这间厕所里的两位保洁阿姨的对话。一个粗嗓门的说:“哪个缺德鬼用完又没冲?还撇到外边了,真恶心!”一个尖细的声音附和道:“咦!你看看这脚印,肯定是踩在坐垫上面拉的,难怪到处都是,太没素质了!”粗嗓门的边扫边骂:“地上吐了这么多痰,肺痨吗?还在门上画下流的小人,不要脸!”尖细的声音开始冷嘲热讽:“现在的年轻人满脑子脏东西,我看是他是没女朋友跑厕所里发泄来了,哼哼,要不厕纸能用这么快?估计没用完的也给整卷偷走了,贪小便宜!”“我也奇怪了,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事,怎么一下全冒出来了?”“还用说么,肯定是新来的人干的呗。”“学生会都几年没换干部了,今年好像就文艺部有个新来的男的,可他平时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也不怎么说话,不像会干这种事。”“你不知道,其实这种外表斯文的坏毛病最多,嘴上越是不说,心里越是龌龊呢。”“可我们又没亲眼看见他干这些事,没证据不好说。”“废话,这是男厕,他干的时候我们又不可能在场。反正以前没出过的事,他来之后出现了,不是他是谁?用用脑子就知道了。”“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要不要去给他提个醒?”“提醒?开玩笑,你没看他连裘会长都不放眼里么?会搭理我们这种没身份的吗?这种文化人最清高了,嘴巴又厉害,我们别去自讨没趣,直接跟领导反映才管用。”“他这么傲气,会不会有什么后台?别到时候我们自己碰一鼻子灰。”“没,我打听过了,就是个会写写东西的毛头小子,裘会长和领导们也不待见他。”“那就狠狠告他一下!不冲水、偷厕纸、乱涂乱画、随地吐痰……对,还有乱丢烟头。”“别,谁都知道这种牌子的烟头是罗主任的,何况也没见那小子抽过烟,这几条已经够他受的了。”粗嗓门的一脸钦佩:“嗯,还是你细心。”


    这便是郑能谅受罚的直接原因,而想知道根本原因,还得让时光再倒流两天,回到夜幕下的《西都风》编辑部办公室,孤灯一盏,人影一双。一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摆上桌面:“董阿姨,这是裘会长托人从韩国带回来的一点小礼物,你儿子今年上小学了应该用得上。”“哎呀!俞主编,这怎么好意思!当初要不是裘会长帮忙,我现在还在扫大街呢,一直没机会好好回报他,哪能再收他的东西呢!”正是那个尖细的声音。何戚辽淡淡一笑:“这不,正好有个小忙要你帮……”


    郑能谅看不到这些前因,也不在乎那些后果:反正无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也不可能躲开背后捅来的刀,不如顺其自然,不就是被冤枉被批评嘛,只当锤炼心志了;不就是打扫三天厕所嘛,只当体验生活了;不就是落下个不好听的名声嘛,只当踩到狗屎了……何况他也没工夫纠结前因后果,因为又遇上一件不寻常的事。


    罚扫厕所第二天的黄昏时分,郑能谅拖着又脏又臭的身子刚推开309宿舍的门,就发现地上躺着一封给他的信。拆开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晚9点,勿攸居东侧小花园,一个人来。


    捏着这张字迹和恐吓信一样歪歪扭扭的纸片,郑能谅飞快地思索起来:秘密?是说盗格空间么?不对,盗格空间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虽然告诉过热带鱼,却只提及它的存在,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热带鱼,只是个聊得来的网友,又没发生什么,何来秘密?那为什么说“你们”?还有谁呢?秦允蓓?我和她的关系光明正大,唯一算得上秘密的就是她生日那天在她宿舍过夜,可当时什么也没发生,蹭个床也算秘密?孟楚怜?我以前暗恋过她,可她并不知道,彼此也没复杂的交集,不存在共同的秘密。小企鹅?梁晨谛?当初因为泄露天机,连累她和梁晨谛受到失忆的惩罚,算个秘密,可他俩脑海里的那段记忆已被抹去,不可能有局外人知道。祝班长?祝班长!


    这个许久没有出现在脑海里的名字让郑能谅忽然慌张起来,他一直觉得,祝班长的失踪很大程度上是他的草率造成的,可他却只是报警了事,并未竭尽所能。报警后的半年多里,吕警官曾给郑能谅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在六月中旬,吕警官告诉他,“蛇皮”已落网,还顺藤摸瓜揪出一个贩毒团伙,特别感谢他提供的宝贵线索。两周后,他又从吕警官处得知,贩毒团伙的一名头目交代了其亲手杀害玉儿的犯罪事实,祝班长大仇已报,可问遍了全部同案犯,没有一个知道祝班长下落的。而根据警方几个月调查所掌握的情况看,祝班长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是在西都火车站候车大厅,本来他已买好从西都到南宁的车票,却没有上车,就此不知去向。听到这个消息时,郑能谅又喜又忧,喜的是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忧的是祝班长其实并未了却心愿,因为他亲口说过要让凶手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而不是这种绳之以法的结果。郑能谅不相信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祝班长要么是改头换面等待机会复仇,要么是遇到了某种新的危险。


    郑能谅的想法很有道理,可他也只能想想,以一个在校学生的资源和能力,实在没办法去验证。他能把握的,只有和秦允蓓在一起的快乐。而眼下这张突然出现的纸片,让他重新燃起了寻找祝班长的希望,话说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还真有几分祝班长的味道。


    郑能谅如约来到密会地点,四周静得像一座坟场,初冬的夜风也冷得毫无生气。他跺了跺脚,缩起身子朝勿攸居的墙根走去,那儿风小一些。突然,一个黑影斜刺过来,把他重重地顶到墙上。郑能谅全身一震,气血翻涌,眼冒金星,感觉像被一头野牛撞了。定睛一看,是耿志寒,瞪着火红的眼睛,喷着浓烈的酒气,比野牛还野百倍。郑能谅马上意识到:看来那秘密说的是和戴珐珧的……


    录像厅、公交车、夜总会,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任何一件都足以让耿志寒与他不共戴天决一死战。他飞快地捋了一下:夜总会那次是意外,公交车那次是她跟踪他,而且两次她都喝了酒,只有录像厅那次是他主动,可当时他没有女朋友,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不知者不怪嘛,何况那天他生日,喝了不少酒。


    不过跟耿志寒说这些都没用,因为他这次也是喝了酒才来的,浑身骚味。难怪人们总说喝酒伤身,不光伤自己,更会伤别人。郑能谅觉得这次死定了,开始脑补自己的后事:葬礼上秦允蓓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裘比轼也哭得跟中了五百万似的,学生会全体同仁集资以按揭贷款的方式送了个最便宜的花圈,挽言“一路顺风”,不羁阁也敬献了花圈,上书“出师未捷”,还有309宿舍兄弟们的“天妒英才”和食府路上几十家大排档联合署名的“欠债还钱”,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墓志铭是一片向日葵,象征满满的正能量,生平事迹就一句——史上最憋屈的超能力者,死因:被犄角类动物顶死在墙上。


    这死法的倒霉程度简直超越了被不明水柱喷死在男厕所墙上的苍蝇,郑能谅觉得有必要垂死挣扎一下,便萌萌地笑着打了个招呼:“嗨,原来是球……球神……志寒兄呀……这么晚……还在练……练扑点球……”


    耿志寒不吭声,垂着脑袋喘着粗气,像一只发怒的棕熊。郑能谅的胸口被熊头顶着,左侧琵琶骨被熊掌压着,宛如一只被钉在板子上的标本,动弹不得。郑能谅目测了一下熊掌的厚度,觉得它搓碎琵琶骨就跟拍爆气球一样容易,也明显感受到不断增大的压力,忙苦笑着继续套近乎:“好有缘……上次足球赛我还……还救过你……唉医务室……记得吗?”


    耿志寒的脑袋使劲摇了摇,碾得郑能谅胸口几欲裂开。看来他是酒喝多短暂失忆了,既然动之以情无效,那就晓之以理:“兄弟……有话……好好说……你不说我……我也不知……什么情况呀……怎么能解……解决问题呢?”


    耿志寒这才缓缓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哀怨和愤怒。郑能谅看不太懂:愤怒符合逻辑,可哀怨是怎么个意思?这壮汉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他打了个冷战,使劲甩甩头把这个恐怖的猜想甩掉,小心地动了一下稍稍自由的身子,连做几个深呼吸调匀气息,才继续劝道:“啊,你看,咱两个大老爷们,这样壁咚似的僵着,让人看见了,影响多不好?要不,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行吧?”


    耿志寒抬起另一只胳膊,竖起一根手指指着郑能谅,开始说话:“你……”


    郑能谅洗耳恭听,耿志寒顿了顿,接着说:“你……”


    郑能谅应了一声:“嗳。”


    耿志寒还是说:“你……”


    郑能谅不禁又怀疑眼前是个系统故障的机器人,马上就要死机了。“我是郑能谅呀,想起来了吗?”他小心地探出左手,去摸耿志寒的鼻子,也许那里是个开关,重启一下就好了。耿志寒一瞪眼,一使劲,郑能谅的琵琶骨一阵酸痛,哎哟一声,胳膊立马软了下来。紧接着,耿志寒头一歪,靠在郑能谅的身上,呼呼大睡起来。


    “呃?”郑能谅长长舒了口气,本想趁机溜之大吉,却不忍心丢下耿志寒一个人喝西北风,何况一跑了之等于承认心虚。他对戴珐珧从来没有做出过非分之举,以后也不可能有,无论耿志寒约他出来是不是因为这事,他都觉得有必要当面跟他讲清楚。


    想到这儿,郑能谅便吭哧吭哧地拖着耿志寒转过院墙,进了勿攸居的大堂,找了张沙发落脚,刚要喘口气,就来了个保安:“请出示一下房卡。”郑能谅老实交代:“没住,他喝醉了休息下。”保安一边摇头一边轰:“走走走!醉鬼不能躺这里!”郑能谅可没力气再搬运了,连忙递上二十块钱,保安一边点头一边笑:“嗯,还算清醒,最多让你休息半小时,吐到地上要另外罚钱哦。”


    不到半小时,耿志寒就醒了,也没吐,让时刻准备着办理续租和罚款事宜的保安感到很失望。耿志寒看看沙发,又看看郑能谅,气似乎消了不少,神情依旧沮丧,提议一起去土曾月巴烤肉店吃夜宵,他请客。郑能谅心有怯意,又不敢拒绝,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幸好耿志寒是真的肚子饿了,点了一百串烤肉和两箱啤酒,大快朵颐起来。郑能谅说不会喝酒,他也没勉强。


    填满帐篷的炭火味、横七竖八的小板凳、破旧随声听里传出的《为爱痴狂》,营造出一片促膝长谈的良好氛围。一开始两人只是吃喝,不说话,偶尔碰碰杯子。半箱啤酒和五十来串烤肉一下肚,耿志寒的话匣子便打开,说起那段并不久远也很简单的爱情。他在高中时苦苦暗恋戴珐珧,因为没能和她一起考上西都大学,又复读了一年,成为她的学弟,也用执着打动了她。


    郑能谅早猜到,能让这么一个外表刚强的汉子醉成这样的,只能是感情上的事,却没想到耿志寒的初恋和他的一样也是从暗恋开始,而且人家还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成功了,想想自己当初还是差点勇气。不过他现在有秦允蓓,那些都不重要了。


    填满帐篷的炭火味、横七竖八的小板凳、破旧随声听里传出的《为爱痴狂》,营造出一片促膝长谈的良好氛围。一开始两人只是吃喝,不说话,偶尔碰碰杯子。半箱啤酒和五十来串烤肉一下肚,耿志寒的话匣子便打开,说起那段并不久远也很简单的爱情。他在高中时苦苦暗恋戴珐珧,因为没能和她一起考上西都大学,又复读了一年,成为她的学弟,也用执着打动了她。


    郑能谅早猜到,能让这么一个外表刚强的汉子醉成这样的,只能是感情上的事,却没想到耿志寒的初恋和他的一样也是从暗恋开始,而且人家还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成功了,想想自己当初还是差点勇气。不过他现在有秦允蓓,那些都不重要了。


    更让郑能谅没想到的是,这个纯情的初恋故事接下来竟画风突变。确定恋爱关系后,耿志寒和戴珐珧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同时,两人在性格和价值观上的差异也渐渐显露出来。耿志寒是个简单的人,喜欢平淡安稳的生活,除了运动之外没有更多的爱好。戴珐珧却很多变,喜欢新鲜刺激的事物,在物质方面的需求也远非他所能满足。为了让她开心,他不得不努力攒钱,用各种理由叫父母汇款,也开始踢一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商业性质的足球比赛。他付出了很多,效果却差强人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稀少。他也不断尝试改变,听她喜欢的歌,穿她觉得帅气的衣服,陪她吃她喜欢的美食、看她喜欢的电影,时而学写诗,时而学做饭,时而学幽默,时而学温柔。他学了很多,结果哪个也学不像,反倒模糊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他原以为这些都是恋爱的必经阶段,只要用心去爱,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咬牙坚持,所有分歧都会迎刃而解。然而从某个清晨开始,她不再学猫叫把他从被窝里唤起,也不再偷偷在他的粥里拌孜然,连粥也变成了快餐店买来的。更令他不安的是,她身上的名牌悄然增多,用起了他一年生活费也买不起的手机,还经常开着他见都没见过的跑车。面对他的疑问,她只说这些名牌是山寨的,手机是家人给她的生日礼物,跑车是借朋友的开着玩玩而已。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不知在看哪儿。他对这些变化无能为力,在她十九岁生日那一天,他用辛苦积攒的钱给她准备了鲜花,订好了烛光晚餐,在她的车前单膝跪地送上祝福。她接过花看也不看一眼就丢进了车后座,借口有事扬长而去。那天晚上,他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没人接,找遍她常去的地方也不见踪影,之后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听到这儿,郑能谅已然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角色了,想想眼前这位一往情深又忍气吞声的痴心汉一夜不眠苦等女朋友的惨状,他不免有些同情,甚至对自己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招惹戴珐珧的事产生了一种不道德感。尽管当时这对情侣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他也不想当这个第三者,不过从耿志寒的描述来看,他至少算是第四者了。他没想到发生在他生日之夜的一场看上去挺美的邂逅,背后竟有如此复杂而麻烦的故事。他怕麻烦,一直都怕。


    郑能谅心想:耿志寒一定是知道了录像厅那件事,才会约我出来摊牌,刚才看我那眼神,愤怒而哀怨,说明了一切,看来我还是赶紧主动交代并承认错误,或许能留个全尸。


    谁知还没等他开口坦白,耿志寒就爆出更大的料来:戴珐珧是个性瘾者。


    “知道什么是性瘾者不?”耿志寒瞪起一对充血的眼珠,“就是成天想……”


    “知道知道,”郑能谅急忙掐住呼之欲出的敏感词,并试图举几个历史人物的例子来平衡一下他的心态,“就像胡承华那样的,还有纪昀,都是性瘾者。”


    耿志寒一愣:“哪个系的?你认识?”


    “呃……”郑能谅差点被噎住,“外校的……听说,听说而已。”


    耿志寒鄙夷地哼了一声,继续自言自语地说起了戴珐珧私下里的各种怪癖,弄得郑能谅面红耳赤进退两难,听下去容易把持不住,劝他又不知如何开口。作为一个心虚的戴罪之人,他只能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给他添酒,指望他快点醉倒闭上嘴。没想到耿志寒的酒量堪比霍九建,虽已满脸通红,却愈战愈勇,思路和舌头一点也不含糊。郑能谅一举瓶子,空了,再一看四周,乖乖,全空了。


    耿志寒用筷子敲着横七竖八的空瓶子,悲愤地控诉道:“知道吗!她睡过的男人,就跟这桌上的空瓶一样多!”


    郑能谅终于听不下去了,虽然戴珐珧现在在他心里只是个普通朋友,但在背后这样说一个女生,无论是否属实都有失风度。但他是个讲策略的人,没有直接顶撞耿志寒,而是双手并用,飞快地收拾起桌上的空酒瓶放到地上,只留下一只,然后笑嘻嘻地答道:“知道知道!当然一样多!喏,一个,她的男人就你一个!”


    耿志寒一脚踢翻十几个空瓶子,瞪眼骂道:“一个屁!现在天底下除了我,她随便哪个男的都会要!”烤肉店的两个伙计以为有人要砸摊,急哄哄闯进帐篷来,只见一地碎玻璃。郑能谅连连致歉:“不好意思,不小心碰倒了,等下一起算。”然后长叹一声,对耿志寒说:“唉,你喝多啦,一夜夫妻百日恩,在一起要珍惜,不要生闷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谈呢?哪怕想分手,也该好聚好散,一笑泯恩仇,没必要留下糟糕的回忆,弄得将来追悔莫及。”


    似乎是被他的话触动了,也可能是想起了最初的美好,耿志寒这次没有发脾气,只是垂下脑袋,喘了两口粗气,缓缓地摇摇头:“我没醉,我说的都是事实,她真的变了,我喜欢过的那个天使已经变成了魔鬼。”说完这话,他轻轻推开面前的酒杯和碗筷,竟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6

    送耿志寒回宿舍后,郑能谅到楼下的小卖部拨通了秦允蓓的手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喂,裤子,我在口语补习班呢,还有一小时才下课哦。”她每天的行程安排都会提前告诉他,就是怕他担心。他温柔地答道:“嗯,知道的,没什么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却挺开心:“好肉麻呀,是不是刚看了韩剧?”他嘴角一翘,立马恢复了不正经的本色:“不,看的《午夜凶铃》,等下我就会从你们面前的电视屏幕里爬出来,记得列队欢迎哦。”她咯咯笑道:“补习班的电视是吊在壁顶上的,不怕摔死你。”话筒里隐隐传出一男一女用英文对话的声音,他便说:“好了,不打扰你听课了,等下结束了我去接你。”“不要,这么冷的天你就别出门了,我自己打的回来,反正也不远。”“两人一起就不冷了,下课很晚了也不安全,我准时到,就这么定了。”


    从学校到补习班的路上会经过求知大厦,郑能谅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便去了趟杰吧。很久没跟热带鱼聊天了,他可不想背上个重色轻友的骂名。耿志寒刚才那一番倾诉让他明白,任何一段关系仅凭单方面的热情和真诚是无法长久的,只有一起用心经营才能走得更远。在他的爱情世界里,秦允蓓是独一无二的,过去的大半年里,她几乎满足了他对爱情的全部想象,也几乎统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以致他粗心地忽略了另外一些同样美好也不可替代的感情。现在他想趁着还不算太迟去做一些弥补,然而登陆OICQ才发现账号已被盗。看来不光是感情,连聊天软件也不例外,但凡不好好经营,随时都可能绝尘而去。


    郑能谅急忙叫来一位胖胖的网管,向他求助。郑能谅之前根本没有设置过密码保护,也不记得注册时随手乱填的个人资料,而且好友寥寥无几,网管建议他还是重新申请一个账号实际点。郑能谅说那个号上有个很重要的朋友。网管说搜索她的账号重新加为好友就行。郑能谅这才尴尬地发现,虽然只有短短五位数,他也从来没有留意过热带鱼的账号。面对搜索栏里那成千上万陌生的“热带鱼”,他沮丧地发现,曾经无话不谈的知己就这样被他弄丢了。


    网管瞅了眼电脑上的系统时间,用一种哲人的口吻安慰他道:“别难过,这本来就是个来去匆匆的时代,要走的留不住,该来的躲不开,我们迎接新世纪的曙光,也要准备承受千年虫问题带来的遗忘。”


    听完这番气质不俗的话,郑能谅不禁对这位胖胖的网管刮目相看,平时只知道这家伙喜欢玩游戏,喜欢给姑娘们面前讲荤段子,没想到还挺有慧根,说不定他在虚拟世界里也是个妙语连珠的“热带鱼”,而这个“热带鱼”在生活中也可能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想到这儿,郑能谅便释然了:不期而遇的开始、不拘形迹的相交、不了了之的结束,如此也算是一种完美。


    把秦允蓓接回41号楼再回到宿舍,已入子时,郑能谅有些疲惫,一推门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屋里灯火通明,酒气熏天,杯盘狼藉中,四个披着军大衣的醉鬼正在吆五喝六地打牌。喝酒不赌博、赌博不喝酒,这是309宿舍的共识,如果这两件事同时发生,那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一听见霍九建的大嗓门,郑能谅就猜到了是什么大事。从踏入大学校门的那一刻起,霍九建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追寻着爱情,他并非玩玩而已的花花公子,而是死而后已的情场浪子,所以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直到遇上了何茹媲。交往没多久,他就和她在校外共筑爱巢,见他如此痴情,又进行得如此顺利,冉冰鸾早就准备好改口叫她“嫂子”了,可当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郑能谅就有一种不那么乐观的预感。他好几次想把这个预感告诉霍九建,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忍心开口。


    果然,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万圣节前夜,霍九建的感情世界里出现了一位决定性的人物,之所以说是决定性的,是因为这个人的决定非常重要,而且跟性有关。十多年前,她决定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霍九建才有可能在大学里遇到一个名叫何茹媲的女孩;十多年后,她决定接受公司安排,出国拓展业务,霍九建才有机会趁虚而入追到何茹媲。显而易见,她的决定始终左右着霍九建的恋情。如今她又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何茹媲必须出国。


    按照她设计的蓝图,何茹媲将取道香港前往新西兰,念一个无关紧要的大学,关键是要跟一个大她二十八岁的中年男子成为朋友,培养感情,时机成熟后就嫁给他。这个中年男子是一家跨国公司总裁的独子,四肢简单头脑更简单,不善交际,一眼看上去就像个冤大头,而这位总裁没有把遗产捐给慈善机构的想法,也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唯一认定的继承人就是那个冤大头儿子,更美妙的是,总裁身体状况很不好,随时可能驾鹤西去。同时具备这一系列条件的对象是千载难逢的,何茹媲的母亲下血本托了好多关系才跟这个中年男子搭上线。如果计划顺利的话,何茹媲将会和这位素未谋面的“伯伯”过上郎情妾意的幸福生活,如果人工授精成功的话,他们还会有可爱的小宝贝。如果是女孩,长大后就让她到美国留学,嫁一个门当户对、金发碧眼的人生赢家;如果是男孩,就让他傻傻地呆在新西兰,等着下一个从他母亲的祖国飞来跟他结婚的妙龄少女……如此循环往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对于这个庞大计划的第一步,何茹媲还是十分向往的,不过她没有把这种单纯的憧憬表现在脸上,担心让霍九建看到会影响两人目前尚未破裂的感情,伤害他幼小的心灵,可见何茹媲的确是个非常仁慈非常仗义的姑娘,做朋友绝对没的说。何茹媲更担心的是如果立刻表现出想分手的意图,很可能让霍九建接受不了,情绪失控乃至做出一些危险的举动来阻止她实现梦想。其实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就在她对霍九建的感情越来越冷淡的过程中,她注意到他的床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件叫人不寒而栗的东西:一本包装精美的图书,《世界著名情杀案》;还有一张报纸,其中一则新闻的标题赫然写着“女孩提分手被男友砍成重伤”。


    何茹媲是个有智慧的女子,深知“鱼可以死、网不能破”的道理,所以千方百计要稳住他,安全第一,只要上了去香港的飞机,就万事大吉了。何况现在表演得投入一些,还可以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让他多年以后回首往昔想起她时,还能泪流满面。


    最后不得不摊牌的时候,何茹媲把毕生的演技都发挥出来了,总算没有让霍九建抓狂。他的心情非常难受,毕竟为这段感情付出了许多,不过他天生就是个豁达的人,而且有了前几次大起大落的爱情经历打底,心智已成熟了许多,很快就接受并适应了何茹媲即将离开他的事实,至少在表情上没有产生明显的变化。


    为了给这段“爱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分手那天,何茹媲使出吃奶的力气在霍九建面前挤出几滴眼泪,还说了一些不好意思之类的话。霍九建被感动得涕泪俱下,无以为报,惟有不住地用头撞墙。何茹媲红着眼圈看着,也不阻拦,心想:撞吧,撞吧,撞死了我就可以走得无拘无束了。霍九建撞了几下也发现比较痛,就转而撞起枕头来。


    何茹媲安慰道:“你别难过,我只是出去念几年书,几年后,我肯定会回来的,你要等我。”


    霍九建只是痴,又不傻,心道:你个狠婆娘,临走了还耍我,几年后你左手一儿子右手一女儿地回来,关我屁事?难不成你那傻老公死掉还要我接盘?嘴上却说:“好,我们的爱情,天地为证、日月可鉴,我会一直等你的。我们就在这里立下誓言,谁先放弃这份承诺,跟别人结婚,就出门被车撞、回家房子塌、睡觉睡到腿抽筋、吃饭吃到烂嘴角。”


    何茹媲没想到霍九建一夜之间变聪明了,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拿出一张纸条转移话题:“这是我即将去念的大学的通信地址,还有我在国内的家的住址和电话,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打电话哦,我绝不会忘记你的,么么哒。”


    霍九建打心底佩服起对手来,这时候还给他丢包袱,他若不写信,分手的责任就可以推给他,他若要像她说的那样一直给她写信,这远隔重洋又遥遥无期的,根本是个无底洞。不过眼下他也只有接过纸条,同时急中生智道:“遇见你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希望你对我的真心能感动老天爷,让他继续成全我俩的爱情传奇。”就这样,他成功地把责任踢给了老天爷,即使最后两人永远地分了手,那也是因为老天爷没有帮忙或是何茹媲没有用真心感动老天爷导致老天爷不肯帮忙,跟他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茹媲走的那天,天气非常好,霍九建没有去送她,也没有任何过激举动,平淡得让人有些伤心。几个月后,有一次跟郑能谅谈起何茹媲,霍九建还念念不忘道:“其实最令我伤心的就是她走的那天正好是月初。”郑能谅不明白:“月初跟伤心有什么联系?”霍九建解释道:“刚把一个月的房租缴出去啊!那房东是个典型的黑洞,钱财只进不出,所以为了不让这几百大洋白白浪费,当时老子硬是一个人在那间孤寂冷清的屋子里熬过了剩下的大半个月才搬回宿舍的。”


    当霍九建从爱巢搬出来的时候,发现唯一一本相册不见了。相册里有何茹媲的照片和他们所有的合影,记载了一段感情,而这些东西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新西兰。众兄弟对此表示遗憾,纷纷安慰他:“算了,人走了留着照片也没用。”


    霍九建悲痛欲绝:“你们懂个屁!我把剩下的五百块生活费全夹在相册里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何茹媲走的时候留下的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还有一线希望,连忙翻出来,拨通她家的电话,却被告之此号并不存在。霍九建不死心,按照那张纸条上的地址上门去找,不出郑能谅的意料,那里果然是间公厕。霍九建为了面子,并不承认何茹媲是蓄意留下错误的地址,而宁愿相信这是因为她的母亲想要彻底断绝两位“有情人”的关系而特地把整个家连房子带门牌都搬到新西兰了,都是她妈的错!不管怎么说,从心理层面到物理层面,霍九建与何茹媲都已经永远地一刀两断了。


    幸好他还有一帮善解人意的难兄难弟,阚戚智率先以网恋达人的身份开导他:“别难过,这是校园爱情最正常不过的结局,可见你们都还算正常人。”谷二臻也从他的挫折中总结出了经验:“以后我们找女朋友,一定要找一个非常爱国、不崇洋媚外的。”华泰崂却不赞同:“看问题不能这么悲观,我们要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其实何茹媲走向国际是为了向其他国家传播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顺便像蒲公英一样把炎黄子孙的种子撒播到全球各地,从而促进世界民族大融合,说不定还能跟王昭君那样一去紫台连朔漠,维护世界和平万古流芳呢。这才是最伟大的爱国。”阚戚智笑道:“呵呵,在奔四与286之间,我们没理由要求人家姑娘一定要选择286。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把自己从286升级成奔四。”冉冰鸾叹息道:“爱情不能太功利,我觉得她将来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的。”他们都不知道,关于未来和选择,郑能谅才最有发言权:“谁都无法确知将来会如何,只能跟随内心去选择,选对选错只有以后才知道,眼下无愧于心就好。她能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其实已经足够幸运,有些时候,未来也许掌握在别人手里,那才麻烦。”众人听他这一席话觉得很有道理,又似乎没听太懂,不由钦佩地鼓起掌来。


    千禧年近在眼前,校园内外一派欢闹气氛,霍九建分手的事还没传开就被吹散在风中。当他的爱情故事还在被学弟学妹们津津乐道的时候,何茹媲早已真的如同一个屁一样,从这座古老的城市以及霍九建的生命中消失了,空气里还残留些许酸酸的余味,只是因为消化不良。


    霍九建再一次失恋了,面对这个结局,郑能谅和冉冰鸾比他更痛苦,因为失恋了的霍九建开始借酒消愁,不光消愁,还消人民币。一进酒吧,霍九建就点了三扎啤酒,一边一杯推给郑能谅和冉冰鸾:“来,不醉不休!”


    “九哥,谁不知道你的酒量哇!还不醉不休?你是不醉的,我们命可休矣!”郑能谅感应到霍九建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杀气,心中已打了退堂鼓。


    霍九建也不强求,一个人敞开肚子喝了起来,喝了三扎又三扎,喝完啤酒再红酒,喝过戌时入亥时,反正喝完不用掏钱。郑能谅和冉冰鸾就揣着钱包,跟保镖一样紧随其后,欣赏着走马灯般轮番亮相的酒瓶,大开眼界,暗自心疼。吧台里传来焦躁的配乐和忧郁的歌声:“昨晚我喝了许多酒,听见我的生命烧着了,就这么嗤嗤地烧着了……”郑能谅被它深深打动,因为他也依稀听见自己的钱包烧着了,就这么嗤嗤地烧着了……


    郑能谅和冉冰鸾不知道霍九建的失恋后遗症还要持续多久,只知道他俩的钱包已经撑不了多久,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抽出七天时间,给他来个“失恋黄金周”强化治疗。兄弟有难不能不管,秦允蓓和宋颖哲都很善解人意,准了他们的假。


    黄金周的第一天,正好是光棍节,三个男生来到艺术学院的书画展览厅,一见满屋子的人体艺术作品,大惊小怪得咿哩哇呀,惹得无数为艺术抛头颅洒热血的正直青年对他们怒目而视。在另一个展区,他们改变了态度,对着画上的女模故作深沉地点头并发出“嗯、嗯”之声以示肯定,瞬间赢得周围看客们的赞许和尊重。应霍九建的要求,三人又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走进一家传说中很不正规的录像厅。观众爆满,因为今天上映的是一部名为《新婚之夜》的爱情片,海报上特别强调“未满十八岁不得观看”。影片开始不到三分钟,台下就沸腾起来,有人摔瓶子,有人骂脏话,还有人开始拆坐椅,原来播映的竟是一部歌颂自由恋爱的反封建黑白教育片,拍摄于几十年前。老板理直气壮地举起包装盒,这部黑白片的确叫《新婚之夜》,至于“未满十八岁不得观看”的意思,他解释为:由于不满十八岁的人眼睛尚未发育完全,不适合看黑白胶片的电影。然后他就被暴打了一顿。


    黄金周第二天,霍九建的忧郁情绪有所缓解,却变得愤世嫉俗起来。他开始讨厌女生,尤其对美女不满,因为他追求过的几位都是美女,可谓吃了葡萄才知道葡萄真的酸。这种不满的表现形式十分单纯,就是对周围的漂亮女生爱理不理,虽然她们并不在乎他的冷漠,但他总能想象她们在精神上其实饱受不被他理睬的痛苦,从而满足了报复的快感。由此可见,霍九建对美女的心态其实经历了一波三折的过程:从还没有谈女朋友之前的敬而远之,到追求梅歆芾失败后的畏而远之,最后变成恨而远之。当天中午,三人在食府路吃砂锅,遇见“不羁阁”的元老朱知志。朱知志过来跟郑能谅打招呼,忽然发现坐在旁边的霍九建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洋溢着不羁的气质,顿生惺惺相惜之情,立马就想把他发展成为会员,并承诺一入会就可以直接上位成为中坚力量,担任“不羁阁家居环境原生态保护与再生能源可持续发展委员会污染监测防治与危险物排放紧急处置办公室执行一科副总工程师”这一重要职位。郑能谅说这是干嘛的?朱知志说就是负责打扫卫生的。


    黄金周第三天,三人踏上了前往青海湖的旅程。那曾是孟楚怜最想去的地方之一,去过哪儿的热带鱼也跟郑能谅分享过它的美丽,令他心驰神往。这场为期五天的旅行果然物超所值,在返程的路上,霍九建的精神状态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元气满满,活力四射,谈起何茹媲时云淡风轻,畅想未来时满怀热情。冉冰鸾的灵魂也受到洗礼,决定将来蜜月旅行时带着宋颖哲再去看一次那儿的山水。


    然而对于后来的郑能谅而言,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宁愿自己这五天呆在西都大学,陪在最爱的人身边,寸步不离。可惜时光不会倒流,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当他们风尘仆仆回到校园时,发现秦允蓓失踪了。


  第十六章 (作者章节标示问题,不影响阅读)

    1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很匆忙。它悄无声息地向这座沉默阴郁的城市笼罩下来,似乎想掩盖些什么。几片雪花落在薄薄的信封上,立刻漾开一滩滩水渍,企图破坏不辞而别者留下的讯息。


    “小蓓留给你的。”这个脸庞清瘦的中年男子语速很慢,叼在嘴角的香烟随着每个字的发音轻轻跳动,他的声线就像他的皮肤一样苍白干涩,听不出一丝情绪,但没有情绪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情绪。这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可郑能谅根本没心思去想,他全身的神经已经让这六个字紧紧绷了起来,确切地说,是那个“留”字。汉字真是会捉弄人,明明说的是留,却意味着走,秦允蓓走了。


    “她在什么地方?出什么事了?你是谁?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消息的内容和出现方式都太突然,接过信的郑能谅一时消化不了,惟有寄希望于他找错人了,或者只是个善意的玩笑。


    对方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走了,这是给郑能谅的信,你是郑能谅吧?上次见你,也是个下雪天。”


    “老杨!”郑能谅猛然想起年初遇袭那件事,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急忙问道:“小蓓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她在我办公室留下这个就走了,托我亲手交给你,”老杨指指他手里的信,脱下手套拍拍衣服上的雪花,抬头看看天,转身朝路旁花园里的小凉亭走去,“过来慢慢看,别打湿了。”


    郑能谅抢先一步跑进凉亭,飞快地拆掉信封,抖开对折的信纸,一行行清秀工整的字迹便跃入眼帘。


    谅:

    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这不是我想要的选择,却是不得不做的决定。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我也没弄明白,所以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好,也不要寻找我的下落,我现在还没办法面对你。


    感谢缘分让你我相遇,感谢你给我的快乐时光,虽然很短暂,却足够一辈子念念不忘。我会永远记得,那个笑起来有酒窝、出门总穿白手套、喜欢骑自行车、从不轻易发脾气的男生。有些话来不及对你说,现在也不知如何开口。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将来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答应过你的一些事可能也没法兑现了,就先欠着吧,不过说好再要教你几道私房菜的,还能补上,菜谱我都写在后面,好坏看天赋,做出来味道不对可不能赖我。还有,你切菜总是笨手笨脚的,就别亲自操刀了,去超市买配好的食材下锅就行。


    好了,矫情得差不多了,讲点实际的。别红着个眼圈了,我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又不是去死。给我些时间,等我准备好了,说不定又会脱胎换骨地出现在你面前,继续骚扰你的,到时候你可别再躲躲闪闪了哦。反正你那什么一碰女人就晕倒的综合症,也就我能适应了,别的姑娘基本没机会争的。不过万一你这毛病治好了,或者哪个姑娘不介意的,你可要抓住机遇趁早解决个人问题,都老大不小了,不要老是让我这个前女友替你操心。“发现适合你的,千万不要错过”,这还是你以前经常教育我的,与你共勉。


    我是说给些时间,可也说不准要多久,也许几个月,或者几年,甚至一辈子,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反正未来怎样谁也不知道,所以答应我,不要等我。你不吭声就当你默许了,一言为定。


    唉,我的文笔没你那么好,词不达意,心里也很乱,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就先到这儿吧。嗯,再见。


    信尾没有落款,后面是几页菜谱,条理清晰,内容详尽,仿佛她正站在眼前亲手烹饪。对于郑能谅来说,这是他见过最怪异的一封信,先是让第一段搅得晕头转向,然后被第二段击中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随即又给第三段逗得会心一笑,最后面对充满矛盾的结尾还是疑窦丛生。她所说的“选择”和“决定”究竟是什么?她没有弄明白的事又是什么?为什么她说“给我些时间”却又让我“不要等她”?是什么样的事迫使她不得不离开几个月、几年甚至可能是一辈子?他将正文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究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郑能谅抬头看着老杨:“小蓓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跟我说呢?”


    “这要问她自己。”薄薄的烟雾被这平淡的回答轻轻吹开,又立刻聚成一道谜墙。


    郑能谅有些沮丧:“究竟有什么事让她非得离开我?”


    “这要问你自己。”


    “嗯?什么意思?”


    老杨把手探出凉亭外,接住几片雪花:“你看这些晶体,都是由云端的水蒸气和尘埃结合而成的,可如果不经历从高空坠向大地的旅程,也无法变得如此美丽。”


    郑能谅似乎悟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将信揣入怀中,走进雪地仰望天空,深吸一口气道:“看来,与其干等它们融化后再变成水蒸气回到我身边,不如去找带走它们的地心引力谈一谈。”


    “祝你好运。”老杨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将烟头丢进垃圾桶,紧了紧领口,径直朝路边的黑色轿车走去:“一支烟的闲暇已过,我又该去忙了,不必送。”


    “谢谢你,”郑能谅目送他的背影,提高音量补了一句,“上次的事,一并谢了!”


    寻找秦允蓓的行动迅速展开,郑能谅首先想到的是拨打她的手机,不出意料已关机。他从记事本里翻出她家的电话号码,那是在少林之旅结束后她留给他的,可他一直没用过,如今已过期——提示为空号。她的宿舍大门紧锁,透过门缝只见空荡荡的高低铺和桌椅,宿管也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他问遍她的班主任和同学们,都只知道她有两天没来上课了,却不知为何。他向每一个他认为有可能知道线索的人打听她过去这五天里的行踪,得知她去过补习班,去过理发店,去过图书馆,去过食府路,可循着这些轨迹追查下去发现都是死胡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309宿舍的兄弟们也纷纷伸出援手,在各自的朋友圈和同乡会里搜索起来,两天过去,仍一无所获。


    常规方式都不管用,郑能谅只好厚着脸皮去请裘比轼帮忙。事关秦允蓓,裘比轼也有点紧张,一边张罗找人一边责怪他怎么没把女朋友看好。认识这么久,裘比轼终于说了一句让郑能谅无力反驳的话。


    又度日如年地过了两天,郑能谅才从裘比轼的口中得到一条有用的消息:秦允蓓已转学。消息是从一位校领导那里打听来的,不过涉及个人隐私,且应当事人的要求,对方拒绝透露她转去了哪里。


    郑能谅稍稍松了口气,至少秦允蓓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事,也不似祝班长那样人间蒸发到连警察都找不到。警察?他心念一闪,马上拨通了吕警官的电话,说女朋友失踪了。听完他语无伦次的讲述,吕警官满怀歉意地告诉他,这种情况不符合失踪的立案条件。他继续央求:“那麻烦你帮我找找看她的下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就行!”吕警官沉吟道:“这个……找不找得到另说,就算找到了,我也没有权力把涉及个人隐私的住址信息告诉你,何况从这封信来看,她本人也是不愿意让你知道的。”


    郑能谅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请求有多么荒唐,尴尬地道了谢,挂上电话。他已被秦允蓓的离开弄得方寸大乱,不再是从前那个对什么都云淡风轻的少年。


    看过秦允蓓那封信的舍友们都觉得郑能谅反应过度了,冉冰鸾分析道:“信里说得很明白,她人又没事,只是离开一段时间,也许有家事要处理,也许有点小情绪想静一静,青春期的女生总有许多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你没必要非得刨根问底把她找出来。”华泰崂也劝:“我看你这样盲目寻找也没用,一个人真的想躲,总有办法让你找不到的。不如顺其自然,静观其变。”连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谷二臻也传授起经验来:“你俩热恋也有七八个月了吧?结婚有七年之痒,恋爱也有七月之痒,她可能觉得两人太亲密了,需要给彼此一些空间来降降温,这未尝不是好事,距离产生美嘛。”霍九建则现身说法:“看开点,小蓓虽然走了,却还是一心惦着你的,总比我的前任好。”阚戚智不知那根神经搭错,竟接过他的话开起了玩笑:“那可不一定,也许她跟何茹媲一样喜新厌旧呢,说不定现在正在跟……”郑能谅突然冲过去将他顶翻在床上,这是他大学四年来唯一一次当众失控,以至众人都怔了好几秒,才想到冲上去将双方拉开。


    冲动退去,郑能谅依然不得不面对秦允蓓已离开的现实,不可理解又无可奈何。不过,办法还没有用尽,至少对郑能谅来说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到确认舍友们都熟睡了,他才悄悄溜出楼去。他要做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刚才冉冰鸾和霍九建说要陪他出去吃宵夜散心都被他婉拒了。他一个人在校园里乱逛,终于在一间通宵自习室找到了合适的目标。


    这位素不相识的女生正趴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桌上打盹,一副黑框眼镜耷拉在鼻尖和上唇之间,厚厚的镜片上笼着一层白雾,伴着呼吸时隐时现,一只粉色的耳麦连着她的双耳和一台随身听,里面放着《廊桥遗梦》的原声带,一摞摞考研复习资料将她的脑袋团团围住,正好形成了环绕立体声的效果,也隔绝了一切干扰。教室斜对角坐着一对互相抱着脸啃得津津有味的情侣,根本没注意到有个不速之客坐在了眼镜女生前排的座位上。


    要不是有正事要办,郑能谅真有心借这姑娘的耳麦听上一段。他背靠座椅,假装伸了个懒腰,指尖飞快地向后一撩,轻轻点过她的手背。


    郑能谅喊了三声,小麻花才很不情愿地打开,声音充满疲态:“有没有搞错?都几点了,人家明天不用上班啊!”


    郑能谅开门见山:“小蓓走了。”


    “啊?!”小麻花一个激灵,“怎么可能?你不是给她选过好几次未来的吗?怎么可能死了呢?”


    “去你的,谁说她死了,是走了。”


    “拜托你表达准确点好不好,我可是有汉语高等A级证书的,走了不就有死了的意思么?加上你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当然以为她……那个了。”


    郑能谅没心情和她斗嘴:“好了别废话,赶紧帮我查一下小蓓去哪了!”


    “查?怎么查?”


    “盗格空间不是有个什么信息库吗?”


    “拜托,有权限的,想查就能查?再说那是盗格者信息库,又不是失踪人口信息库,哪会有你女朋友的信息?”


    “那你就没有别的渠道打听一下吗?”


    “还真没有,我知道的还没你多呢,她什么情况?”


    听她的语气不像装傻或开玩笑,郑能谅便将秦允蓓失联的经过和留给他的那封信简要交代了一番,沮丧道:“唉,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到处都找遍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本来还指望你能提供一点有用的线索……”


    “嗯……其实线索还是有一点的。”小麻花沉吟道。


    郑能谅眼里登时放出光来:“快说!”


    “我不知道她去哪,却大概知道她为什么离开。”


    “为什么啊!”


    “为你。”


    “为我?为我……”郑能谅反复咀嚼着,觉得这不像个正经的答案,却又似乎解释了些什么,想再问清楚点,“为我什么啊?为我跟离开有什么关系?你又怎么知道的?”


    “直觉,也是推理,从她的信能看出她很爱你,那么她做的任何决定也都一定是为了你,为了爱。你现在也许毫无头绪,但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的。好了,晚安。”


    郑能谅没有追问,细细咀嚼着小麻花的话: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总有一天……说的是未来吗?未来,盗格,小蓓的未来……宝辛商城那次看见的金蛋上我俩拥抱的画面,不正预示了我们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还会再重逢么!虽然我选择是盗取另一个,却并没有断绝这一幕发生的可能,只要我一直等着她,总会有希望,四年很快就过去的……对了,小蓓那么顽皮,这说不定是她对我设置的一个考验呢,看我有多爱她,有多坚持,嗯,肯定是,那就瞧好吧,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想到这儿,他有些兴奋,又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就该大胆一点,多碰小蓓几次了,说不定还能多给我俩选一些甜蜜的未来呢!

    心情大好的他没有忘记眼前还有个任务,这颗金蛋只有指甲盖大小,幸好挂得比较低。他凑到近前一看,这姑娘的一张脸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耳畔垂发的缝隙间依稀露出一角明月。她神色慌张,头发湿漉漉的,手上沾满污泥,一边小心地遮住贴在嘴角的手机发出的亮光,一边惊恐地望着前方,不知由于紧张还是寒冷,哆嗦的双唇有些发紫,以致无法从口型分辨她在说什么。不过仅凭手机屏幕上的“110”也不难判断,这是个充满危险的未来,郑能谅果断选择了盗取,就当是对她间接帮他解开心结的报答了。


    这天夜里,郑能谅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间巨大的绿色房子里,房子中间有一条笔直的河,两岸摆着许多地摊。穿草裙的秦允蓓身在其中,守着一只竹篓,给每个经过面前的人赠送香蕉,这些面孔个个似曾相识却又叫不出名字。河对面有个卖鱼的,竟是小企鹅,正在同一个肥头大耳的陌生人讨价还价。陌生人的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电视机,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一甩胳膊就要用电视机砸小企鹅。郑能谅连忙冲上前去阻止他,却发现自己身在黑白电视机里,旁边铺着一张双人床。郝主任坐在床沿,认真地玩着魂斗罗。郑能谅走上前打招呼,郝主任笑着掏出一把手枪,对着游戏机开了一枪,双人床便爆炸了。郑能谅飞出了黑白电视机,落在一间教室里,只见小企鹅和那个胖子肩并肩坐在课桌旁,一起看一本封面模糊的书。这时,郑能谅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抬头,看见了站在云端的秦允蓓,她已换上了白色的连衣裙,倚在一株海棠树上,一轮硕大的落日将她和海棠树都笼入光圈之内。空中忽然飞过一只乌鸦,一张嘴,郑能谅手里便冒出一根香蕉。剥开皮,爬出一只毛毛虫,凑近一看,原来是个浑身长满长毛的野人,脸上还敷着面膜。揭开面膜,露出了裘比轼的脸,笑得很灿烂。郑能谅义正词严地斥责他追求秦允蓓的动机不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裘比轼则冷笑着反唇相讥:丫占着茅坑不拉屎!

    然后郑能谅就惊醒过来,再也没睡着。第二天,他跑到图书馆,翻了好几遍《梦的解析》和《周公解梦》,也没弄明白这个怪诞的梦到底暗示了些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梦里最后两个人说的都是实话。


    2

    四处碰壁的现实和小麻花一针见血的启发终于让郑能谅从没日没夜寻找秦允蓓的失控边缘慢慢走回正轨,尽管时不时还会有新想法灵光一闪冒出来,但他已逐渐习惯了将新想法付诸行动后的徒劳无功。毕竟四年之后的重逢尚可期待,他还不至于陷入歇斯底里的绝望。


    朋友们都为郑能谅的悬崖勒马感到高兴,不过只有细心的人才会注意到那些悄然出现的变化。他天生是个吃货,来者不拒,故乡淳源那精致独特的饮食文化更是助长了他的食欲,以致其身形一直比同龄人要大一圈;可如今的他开始挑食,很多曾经爱吃的东西都不再碰,到食堂或饭馆只点那些秦允蓓给他做过的菜品,还总嫌人厨师手艺不好,为此没少惹麻烦,人也渐渐瘦了下来。以前的他不太熬夜,一碰枕头就开睡,秦允蓓总笑他睡得像头猪,可如今的他每天凌晨一两点才睡,还经常失眠。以前的他偏爱轻音乐,收藏的大多是些春风秋雨般轻柔的旋律;可如今的他迷上了重金属,隔着耳机也能听见酷暑严寒般爆裂的声音。以前的他喜欢阅读和写作,精神世界充实得一个人也活得很精彩;可如今的他不再去图书馆,不再逛书市,连夹在床头藏书里的书签也很久没去动了,身边少了个人,用再丰富的知识和思想也补不回来。以前的他很少上网,不愿在虚拟世界耗费太多时光;可如今的他成天泡在杰吧里,在无聊的游戏和躁动的论坛中挥霍着青春。


    变化之中也有未变,以前的他经常一个人到录像厅看恐怖片,因为秦允蓓虽然没心没肺,却也没胆,即使有他陪在身边她也不敢瞄一眼,他还经常一个人看文艺片,因为她不光没胆,更没耐性,看不到几分钟就会睡着;如今的他依然经常一个人去看恐怖片和文艺片,坐在双人沙发里,一想起她没胆没耐性的模样,他就会露出甜蜜中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在惊叫四起或泪花四溅的氛围下都显得无比突兀。以前的他经常一个人乘坐3路公交,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不为到任何地方,不为见任何人;如今的他依然经常一个人乘坐3路公交,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不为到任何地方,不为见任何人。唯一不同的是以前坐在车上望着窗外想的多是中学时的那场暗恋,如今想的全是和秦允蓓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阴差阳错的相识、对牛弹琴的告白、有惊无险的逛街、相安无事的同床、斗智斗勇的生日聚会、意犹未尽的夏日之旅、无微不至的病床陪护、琴瑟和鸣的热恋时光……


    没有秦允蓓的日子里,时间溜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要和一个世纪说再见。千禧夜,郑能谅通宵上网,没有走出杰吧一步。西都几乎每个角落都留下过他和秦允蓓的足迹,去哪都会想起她,没必要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徒增伤感。街上的雪积得很厚,一想到上一次出现这样天气时的糟糕经历,他就更不想挪屁股了,这次要是又被人打进医院,可别再想得到那么温暖的照顾……唉,怎么又有点酸酸的感觉,还是把心埋进网络游戏吧,打怪升级刷装备,不用动脑,不去回忆,不必纠结。


    接下来的一年,郑能谅几乎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在“杰吧”那位胖网管的指导下,很快就从一名游戏菜鸟升上了帮主之位,打理帮会、传授攻略、招兵买马、组团副本,在虚拟世界玩得风生水起,以致昼夜颠倒、生活随便。随随便便吃饭,随随便便睡觉,随随便便穿戴,随随便便花钱,随随便便听课,随随便便考试,教授们也随随便便给了他好几个不及格,他就随随便便去补考,结果又随随便便没过。后来华泰崂告诉他,前面这些环节大家基本上也都是随随便便的,没什么大问题,可随随便便去补考就大错特错了,应该随随便便去给教授们送点礼,就可以随随便便通过了。郑能谅说你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说教授们的坏话,他们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人吗?华泰崂说你真是在网络世界里沉迷太久了,都忘了现实世界的法则了,然后一口气举出十几个老乡和朋友随随便便送礼随随便便过关的实例。郑能谅说你这马后炮怎么不早说,现在说什么也迟了,就算认认真真去送礼,补考不及格的成绩也已经被认认真真记入档案了。


    谷二臻就批评他:“小谅!你这么自暴自弃下去怎么行?既然你什么事都随随便便了,何不干脆随随便便谈一场新恋爱呢?有了新的爱情滋润就能重新焕发活力,走出低谷了。”郑能谅白了他一眼:“低谷?你是真二吗?难怪你叫谷二臻,我再怎么低,也比某些没谈过恋爱的人高一点吧?”谷二臻就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华泰崂又安慰道:“没关系的,好歹你还是个学生会文艺部长,找关系疏通一下应该可以从档案里抹去的。”郑能谅也吐吐舌头不说话了。自从秦允蓓离开后,他就没怎么管过文艺部的事,也早已没心情动笔了,因此惹来不少非议。何戚辽当即发挥特长,洋洋洒洒写了篇一万多字的“檄文”,不点名批评了“某些学生干部”尸位素餐、伴食中书、玩物丧志的不良作风,并引经据典、痛陈利害,力劝学校有关部门当断则断,斩除害群之马。郑能谅有好一阵子没去过办公室,也不看校报,消息闭塞,迟迟没有反应,直到这件事被某位校领导在学生骨干座谈会上提起,才意识到自己被“弹劾”,淡淡一笑,第二天就主动辞职了。


    与追名逐利、勾心斗角的现实游戏相比,郑能谅宁愿把精力耗费在“玩物丧志”的网络游戏里,试图以一种简单机械的生活状态来转移注意,麻醉自己。但这治标不治本,治不了那越不去想越难忘的音容笑貌和一想起来就心伤的往日时光。他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呆在游戏里,只要一走出网吧,面对无可奈何的现实世界时,就会马上想起秦允蓓。更糟糕的是,只要一静下来,思念和幻想更会如野草般疯长。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梦见了她,又有多少次从梦中惊醒,甚至一度分不清梦境与真实。他见到自己坐在“快乐老家”的包厢里侃侃而谈,她在一旁乐得前俯后仰;他见到自己站在简陋民居的破窗户前遥望明月,她抱膝坐在床上望着他;他见到自己靠在深黑如镜的车窗上聆听音乐,她闭着眼抿着嘴脸上漾着笑;他见到自己坐在书房电脑前十指如飞地敲着键盘,她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里心手相应地炊金馔玉;他甚至见到自己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淳源的山水之间,她坐在车架上兴奋又好奇,就像一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小松鼠……


    起初的几个月里,每次路过校门口的传达室,郑能谅都会仔细查看收发件登记簿,又在回收箱里反复翻找无人认领的信件,还跟保安再三询问,确保没有遗漏或错发,搞得保安见了他比见了主管还头疼。然而几个月过去了,没有见到一封秦允蓓的来信,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不是说只离开一段时间吗?不是说只是转学而已吗?不是说以后还会见面吗?不是说好好的没事吗?为什么不写信呢?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呢?郑能谅又陷入了无尽的焦虑。但这个问题就像秦允蓓刚离开时的那些疑问一样,无人解答。


    他只能自问自答地琢磨起来:也许她不小心弄丢了我的联系方式,也许她去了一个不方便写信也没有电话的地方,再或者是她对我的考验升级了,还有可能,她怕我通过信件的邮戳、日期等线索追踪到她的下落……嗯!这个解释得通,她知道我看过很多侦探小说,果然小心谨慎!哼,没关系,反正等到猴年马月,一切自然会揭晓,还剩三年不到了,我就在这儿等着那一天,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让郑能谅没想到的是,命运先给了他一个惊喜。就在他即将浑浑噩噩地过完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年头时,一个电话打到了309宿舍。他正在盥洗室刷牙洗脸准备睡觉,听见霍九建高声喊他:“小谅!电话!美女!”


    郑能谅条件反射般飞出盥洗室:“是小蓓吗?!”


    霍九建咂了咂嘴:“你傻啊,小蓓的声音我听不出吗?全新的声音,陌生的美女。”


    郑能谅快步走到桌边抄起话筒:“喂,你好,哪位?”


    对方笑了:“哈,几年大学没白上,这么彬彬有礼了。”


    “小孟!怎么是你!真是太……”郑能谅惊讶得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说“难得”有些见外,说“高兴”过于平庸,说“幸福”又显得做作,两秒内斟酌再三,马上接道:“怀旧了。”


    时间真是个顽皮的精灵,来去无踪,还总喜欢顺手牵羊地带走些什么,又会藕断丝连地留下点线索,然后在你以为已经失去的时候来个峰回路转。郑能谅和孟楚怜已经有一年多没任何联系了,冬夜里的一个电话又让两颗闪闪发亮的心照到了彼此。两人闲聊了一番,孟楚怜便说起她准备在毕业前来西都游玩的计划。郑能谅有些意外,却马上很高兴地表示欢迎,这毕竟是三年前就许下过的承诺,虽然此时他的爱情世界里只有秦允蓓,但作为一个有特别意义的老朋友,孟楚怜的到来也理应受到热情的接待。


    挂了电话,他就里里外外忙活起来,忽的一阵刺骨的凉风破开未关严的窗户,刺得他一个激灵,在他脑海里激出一丝奇怪的预感:这个冬天会很不一般。


    3

    孟楚怜的列车在一场沙尘暴后抵达西都,一出站见到灰头土脸的郑能谅,不禁莞尔:“三年没见,成包青天了。”


    郑能谅帮她接过行李箱,自嘲道:“为了贵客的安全,必须掩人耳目,所以特地化了个妆。”


    孟楚怜还是美得那么恬淡自然,笑意更浓,梨涡愈深,令郑能谅的思绪一下飘回那个遥远夏日的运动会,人面桃花依旧在,只是换了种心态。他注意到她又留起了二人初见时的那款齐肩短发,和他在庄璧楼下看见的未来模样不同,不过那是猴年马月的事,现在还早。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她正盯着他手上的白手套看,便举起来晃了晃,笑着解释道:“最高规格的礼遇,一般人来都不穿。”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说,“初中就见你有这习惯呢,那时的说法是洁癖。”郑能谅没想到当年她还会留意他这个貌不惊人身无所长的傻小子,一时不知如何自圆其说,笑着轻轻一挑眉头,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正好望见远方还未散尽的沙尘暴,便有了说法:“西都这地方风沙大,想要皮肤衰老得慢一些,本来没洁癖的也要养成洁癖了。”想了想又接着说:“我宿舍里还有没用过的新手套,你也来一副吧,刚来这里肯定不适应气候,保护一下手。”“好啊。”孟楚怜爽快地答应了。郑能谅也更加放心,这样就不会触发盗格空间了。过去这一年里,几乎没什么异性与他的生活轨迹产生交集,除了偶尔跟家里通个电话或和朋友看场电影,他的现实社交几乎一片空白。小麻花指不定多大怨气呢,他可不想在这个有朋自远方来的大好日子闯进盗格空间去跟她斗嘴。


    为了孟楚怜的西都之旅,郑能谅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加上游少林那次从金飞祚身上学来的出行经验,足以给她献上比私人旅游豪华套餐更周到的服务。他用自己三年来的积蓄在勿攸居给她订了舒适的包间,为她设计了一套丰富多彩又轻松休闲的观光行程,既包含了西都附近许多著名景点,也充分考虑到季节、天气、环境、安全系数以及她的身体条件等因素,更重要的是,他还记得中学时在郝主任办公室偷看到的她的作文内容,记得她那一个个小小的梦想,其中有一些就可以在这次的旅途中得偿所愿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背着行囊,一同走进大自然,看浮翠流丹的莺啼鸟啭,听空谷足音的疏影暗香,闻沁人心脾的朝晖霞光,像两朵蒲公英,自由自在,随遇而安。多年以前,郑能谅就幻想过和孟楚怜这般畅游的景象,也憧憬过各种可能的发展;星移斗转,如今的他看着身边的她,已不再有表白的热望,也不会迸发超越友谊的火花,却还抹不去对青涩年代的怀念和对自由人生的向往。他知道,她也一样。


    这场旅行很圆满,完成了孟楚怜的一个心愿,对郑能谅而言更是一种释放。回到西都的那个夜晚,郑能谅请孟楚怜在向阳小居吃了顿大餐,然后一起沿着西大路边散步边欣赏西都的夜景。新修的路灯格外明亮,刺眼的灯光经过错落有致的梧桐树叶层层过滤,洒在地上,漾开一个个不规则的淡黄色光圈。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也是从一片树荫下走过,也有这样星星点点的阳光洒下来。”孟楚怜用脚尖轻轻点过那些光圈,像在跳皮筋。


    郑能谅点点头:“嗯,是柳树林。”


    孟楚怜俏皮地笑了:“那时的你不抽烟也不喝酒,爱吃,喜欢安静,还挺固执,护士跟你讨药钱都不肯给。”


    郑能谅的回忆也被勾起:“那时的你喜欢听音乐,喜欢鸡蛋饼,还挺大方,帮我垫了钱还请我吃东西。”


    “那也是因为你见义勇为在先嘛,说来有趣,要不是送你去医务室的时候失手伤了你,我也不会去登门赔礼,也就不会认识你,运动会上几千人,一块碎瓷片却把我俩连在一起,也算是有缘吧。”


    郑能谅的顽皮劲又探出头来:“不一定哦,你就没想过那碎瓷片是我故意丢在跑道上的?只是为了接近你。”


    孟楚怜看了他一眼,巧妙地答道:“如果是故意的,那也说明你有心,有心自然有缘。”


    街对面的夜市飘来烧烤的香味,拴住了郑能谅的脚:“那边有家烤鸡蛋饼做得很不错,要不要试试?怀旧一下。”


    孟楚怜摸摸肚子,撅起嘴直摇头:“刚吃了晚饭,再吃就过量了,吃烧烤对皮肤、肝脏都不好,何况我现在也没以前那么爱吃鸡蛋饼了。”


    郑能谅的馋虫刚爬出来就被拍了回去,不禁半开玩笑地批评道:“这么好的优良传统给丢了,忘本呀。”


    孟楚怜笑了:“人总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改变的嘛,不过你好像没怎么变,还是不抽烟不喝酒,爱吃,喜静不喜动,还是那么固执。”


    “额?”郑能谅有些惊讶,“不抽烟、不喝酒、爱吃这些不难看出来,可喜欢安静和固执,你是怎么发现的?”


    “瞧你的右手掌跟,都被鼠标磨出老茧了,成天泡网吧的能动的只有这手了吧?还有你的眼镜,度数也比以前深多了,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脑造成的,都静得不能再静了。”


    “那固执呢?”


    “十年前和十年后全然一副习性,这还不够固执吗?”


    “那你爱听音乐这个好习惯应该没有丢掉吧?”


    “这倒没有,还换了新装备呢。”孟楚怜说着从包里抽出一台粉色的CD机在他面前晃了晃。


    郑能谅会心一笑:“歌也换新的了吗?”


    “你听听。”孟楚怜一边按下播放键,一边拿起一只耳机往他耳朵里塞去。


    “我自己来。”郑能谅一抬手捏住了耳机,动作快得不免令人起疑。


    孟楚怜没有多问,笑了笑,缩回手,缓缓转动音量旋钮:“怎么样?会不会太响?”


    “哟,”郑能谅跟着旋律轻轻点头,“杰西和塞琳娜在试碟间里听的那首歌。”


    “嗯,KathBloom的《ComeHere》,”孟楚怜有些意外,“原来你也看过《爱在黎明破晓时》。”


    郑能谅轻轻翘起嘴角:“当然,如此充满文艺气息的大胆之作,正适合我这种闷骚男。”


    “闷是够闷,骚在哪儿?”孟楚怜打量着他,戏谑道。


    郑能谅反应也很快,一边挠了挠耳后一边答道:“这儿,一紧张就瘙痒难耐,还有这儿,瘙得很。”说着,又一本正经地挠了挠脖子。


    “哈!那是因为你很久没洗澡了吧。”孟楚怜笑道。


    郑能谅指了指CD机,继续开玩笑:“当年我发过誓,它不出续集,我就不洗澡。”


    孟楚怜叹了口气:“也是哦,他俩不是约好了六个月再见嘛,怎么一等这么多年也没点动静。”


    “这可能性就多了,失忆、绝症、车祸……不小心遇上天打雷劈,穿越到古代去也说不定,再或者,男主回国一查家谱,发现自己和女主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哈哈……韩剧看多了吧!”孟楚怜被他逗笑,不禁也脑洞大开起来,“咦,你看我俩这么边走边扯,是不是跟他俩那一夜挺像的?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俩的灵魂通过多重世界的辗转投射,附在我俩身上,然后在这西都的街头重逢了?”


    郑能谅为她的奇思妙想感到惊奇,一转念又想起片中二人的关系,不免有些尴尬:“你这想象力都可以去当编剧了。”说着,抬手往西一指,岔开了话题:“喏,这边过去一站路就是西都电视台,经常有导演和明星出没,咱们逛过去看看,说不定瞎猫碰到死耗子,就真的打入娱乐圈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拐过街角,眼前一排热闹景象,几十个小摊一溜排开,各种工艺品、风味小吃、盗版光碟,应有尽有。走过这片风景,就到了西都电视台。门前围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女生,有的怀抱签名本,有的手握荧光棒,有的高举五颜六色的标语牌,一个个在寒风中东张西望、瑟瑟发抖。他俩走近一看,都没认出那明星是谁,只好一脸惭愧地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有了意外收获。


    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蹲在围墙边,低头不语,身旁泥地里插着一根竹棍,面前摆着一个破盆,压着一张写满字的脏油布,上面讲的是一个足球天才因为在一场地震中奋不顾身保卫国家财产不幸摔断了腿的感人故事。这个场景顿时让郑能谅回想起高中那次晚自习,正要转头和孟楚怜怀旧一番,却见她快步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放进了破盆,更让他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在西都呆了这么些年,郑能谅已非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虽然依旧善良,却不再天真,深知路边这些乞丐的套路,不禁为孟楚怜的爱心感到不值。他委婉地劝道:“其实他并不需要什么施舍来满足需求,他的生活质量说不定比我们高多了。你看这盆里空空的,也就你会施舍他。”


    她的回答却很耐人寻味:“其实我们在施舍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满足他的需求,而是为了满足自己想要施舍的愿望。”


    他怔了怔,又提醒道:“可他只是在演戏。”


    她便笑答:“那就更应该给钱了,不能看霸王戏呀。”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可你这二十块也给得太多了,以前不都五块十块的么。”


    她调皮地耸耸肩:“这不还得考虑通货膨胀的因素嘛,那时候的五块能顶现在二十吧。”


    他终于服了:“你还说我一点没变,你自己才是真的固执如初呢,就跟以前一样有爱心有智慧。”


    她也不客气:“彼此彼此,你当年不也一口气给了那乞丐二十五块嘛,爱心是我的五倍呢。”


    原来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释然一笑,从裤袋里掏出钱包,脱下手套,点了两张纸币,悻悻道:“我的天,五倍,看来这次我也要按比例付爱心了,唉,现金只有四十了,要不先欠六十,下次再补?”


    一直低着头的“足球天才”心想赊账怎么行,忙从身后摸出一台无线POS机:“刷卡也行的。”


    郑能谅和孟楚怜不禁目瞪口呆,却听得人行道上呼声四起。“赶街的来了!快撤!”“拿来拿来!不卖了!”“闪开!闪开!没刹车!”“哎哟!不长眼啊!压着老子脚了!”“哎你钱还没找我呢!你站住!站住!我去你的!”


    一阵鸡飞狗跳的骚动似沙尘暴一般沿路袭来,摔断了腿的“足球天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破盆里的二十元钱,从地上一跃而起,又顺手夺过郑能谅手里的四十元,像一只汤普森瞪羚,欢脱地消失在夜幕中。


    就在郑能谅拉着孟楚怜闪到墙边的一瞬间,几十辆三轮和手推车从二人面前呼啸而过,零零碎碎的玩意洒了一地。忽然,一辆手推车被行道树下高高翘起的防护砖狠狠一绊,翻了个底朝天,满车的“秦砖汉瓦唐彩宋瓷”夺路而出,有的碎在地上,有的飞入草丛,有的直扑围墙。郑能谅眼疾手快,扯开外套一弓身,将孟楚怜笼了进来。清脆凌乱的撞击碎裂之声此起彼伏,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嘈杂的叫骂声。郑能谅松开外套,探出脑袋,眼前掠过一群身穿蓝灰色制服手提伸缩棍的人,迅速消失在人行道的尽头。


    “呼!有惊无险,这乞丐的腿脚还真算得上是个足球天才呢。”郑能谅一边感慨一边望向身旁惊魂未定的孟楚怜,只见她左耳后边有一道细细的血柱顺着脖子流了下来,顿时乱了方寸:“呀!你受伤了!”边说边飞快地伸出手去替她止血,却忘了刚才掏钱给乞丐的时候脱了手套。


    “别碰!”孟楚怜的声音慢了一步,他的手已摸到了她的伤口。郑能谅也发现自己没戴手套,心里咯噔一下:糟糕!要晕了!


    奇怪的是,他没有晕,孟楚怜却扑通一声倒下了。


    4

    四周空无一人,迎接明星的小女生们见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也都作鸟兽散了。凉飕飕的夜风裹着还未消散的烧烤味扑面而来,却无法将郑能谅一片空白的大脑激活,也无法将孟楚怜从昏迷中唤醒。


    郑能谅猛地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连忙蹲下去查看孟楚怜的情况。她面色微红,呼吸均匀,脉搏平稳,除了手有些凉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异常。


    可为什么她晕了呢?

    更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我没晕?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用手试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没反应;又试了试鼻尖,还是没反应;又试了试下巴,还是没反应;再试试……再试就有猥亵的嫌疑了,也不需要再试了,已经可以确定:他与她接触不会开启盗格空间。


    “是我的盗格能力失效了?还是她对盗格空间免疫?”郑能谅忽然想起《盗格七律》里说过,与盗格者有血缘关系之人无法触发盗格空间,心中登时一惊:“难道她是我失散年的妹妹?!”随即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个狗血又可怕的念头甩到九霄云外,同时意识到自己偏离了重点,孟楚怜还受着伤呢!


    他轻轻将她的脸转向一边,凑近她耳畔观察伤口,只见洁白如雪的肌肤上插着一块薄薄的碎瓷片,和半截小拇指的指甲盖一般大小,应该是刚才翻车时甩到墙上打碎的瓷器飞溅过来的。伤势看上去不算严重,血已不再往外流,伤口四周被他刚才那一碰弄出了几个红红的指印。他想给她清洗包扎一下,却没有任何工具,也不敢贸然拔出碎瓷片,想来想去,还是赶紧送医院稳妥些,便弯腰去抱她。


    “别!快松开!”孟楚怜忽然醒了,惊叫一声,用力挣脱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推开,飞快地站了起来。


    郑能谅也吓了一跳,有些语无伦次:“不,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动……就碰了一下,要送你去医院……我不是故意的,你刚才突然晕倒了……”


    孟楚怜靠着墙角缓缓蹲下,目光在他和四周景物之间飞快地窜来窜去,双臂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郑能谅愈发感到不安与愧疚,深吸了几口气稳住心绪,然后一边解释一边道歉:“是这样,刚才看你脖子上流血了,我有点慌,以为伤到了动脉,只想着赶紧给你止血,就直接按了上去,没想到把你吓晕了,都是我不好。”


    她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觉得这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坦诚,让她很难再信任,思量再三,终于决定如实相告:“小孟,认识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人,虽然有时说话有些不正经,但对女生一直都很尊重的。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对身边的异性都有意保持一定的距离,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出门就戴手套,夏天也穿长袖长裤,这都是为了避免和她们发生肢体接触,而不是什么洁癖。至于为什么,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


    “我相信。”孟楚怜终于开口。


    “你相信?”郑能谅困惑了。


    孟楚怜轻轻地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头发,双臂抱膝,一字一句道:“因为你一碰她们,就要为她们选择未来。”


    郑能谅差点跌倒:“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盗格者,准确地说,是逆盗格者。”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缓很平静,似乎想把对他的冲击降到最低,可这些信息对他来说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倒吸一口冷气,失声惊叫:“什么?你也有这超能力!逆盗格是什么鬼?”


    孟楚怜皱起眉头:“再叫大声点,把人都叫来,把我俩都抓去做实验标本好不好?”


    郑能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小声求证:“你不是开玩笑吧?”


    “坐下说。”她拍拍身边的地砖,一脸严肃地发出指令。他以前只听小麻花说过世上不止他一个盗格者,却没想到同行早就在身边,还是自己的初恋对象,不禁又惊又喜又感慨又好奇,便乖乖坐下,听她三言两语道出了真相。


    原来在营救流浪猫的那个夜晚,被三姑用木棍击中头部的瞬间,孟楚怜的盗格能力就被激活了。只不过,她的能力是小麻花曾经提到过的“逆盗格”,与郑能谅的正好相反:郑能谅看的是未来,她看的是过去;郑能谅选择盗取或定格可以决定未来的走向,她的盗取却能将已经发生过的事从客观世界里彻底抹除,就跟从未发生过一样,而定格则会让过去永远铭刻在俟影人的记忆中,哪怕大脑受到重创也不可能忘记;郑能谅使用能力的前提是与异性发生身体接触,而她只有在异性接触到她的血液时才会进入盗格空间……


    “哦,难怪刚才我一碰你的伤口你就晕了,”郑能谅恍然大悟,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她的耳朵,才发现两人光顾着聊天,竟忘了更要紧的事,忙指着她的伤口说:“要不先去医院处理下伤口再慢慢聊吧,可别感染了。”


    孟楚怜不以为然地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袋子,拉开拉链,露出各种急救用品,让郑能谅大开眼界:“我以为你们女生的包包里只有口红、防晒霜什么的呢。”


    孟楚怜撇撇嘴:“拜托,我有这古怪能力,还能不时刻防着意外流血吗?来,搭把手。”说着递给他一面小镜子:“帮我照着伤口的位置就行。”


    郑能谅一边举着镜子寻找合适的角度,一边关切道:“你自己怎么弄啊?还是我帮你清理吧。”


    “不用,久病成医了,”孟楚怜看着镜子,一只手拿镊子精准地夹出碎瓷片,另一只手马上用碘伏棉球擦拭伤口,“你那笨手笨脚的,我可不想再晕一次。”说完又取出消毒纱布和胶带,一边包扎一边调侃他:“唉,我本来就不喜欢窥探别人隐私,何况对象还是老相识,看起来感觉怪怪的。”


    “呃,你在盗格空间里看到了什么?”郑能谅又尴尬又心虚。


    孟楚怜戳戳他胸口:“亏你还是个盗格者呢,不知道盗格空间里看见的未来不能说吗?过去当然也一样。”


    “过去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为什么不能说?不过……”郑能谅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的过去自己都知道的,那这怎么能算泄露天机呢?”


    “都知道?”孟楚怜将剩下的急救用品装进小袋子,再塞回包里,然后从他手里拿过小镜子,朝他的脸上一照,反问道,“不用镜子,你能看见你背后发生的事吗?要知道,你经历的过去和我看见的你的过去,视角是完全不同的,我能看见一些你当时看不见的事,比如发生你身后的、远处的、暗处的。而这些事如果被你知道,就会对你的思想和行为产生不可预测的影响,从而影响未来,所以你所不知的那部分过去就属于天机,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所不知的过去。”


    “那你对过去做出的选择是不是也不能说?比如盗取了什么,或者定格了什么。”


    “只要其中包含了你所不知道的信息的,就不能说,既然内容都不能说,又怎么告诉你盗取还是定格?至于你原本知道的过去,被我定格的那些早已深深烙在你的记忆里,就像你刚才所说,你自己都知道的,也没什么可说。而另外那些被盗取的自然更不能说,因为它们已经从客观世界和你的记忆中被抹去,再告诉你,既和盗取的选择产生矛盾,又会造成你主观世界和外部客观世界的多重混乱,属于严重违反规则的行为。违反规则会付出什么代价,想必你的素问镜也警告过你吧。”


    郑能谅点点头,也不好意思跟她提起当年自己连累小企鹅和梁晨谛一同被惩罚的糗事,便用半开玩笑的抱怨转移了话题:“难怪我现在忽然觉得脑瓜不灵光了,好像少了点啥,原来是刚才被你用逆盗格能力偷偷抹掉了记忆啊!”


    “乱讲,我刚才选了定格。”


    “为什么?”


    “被感动得呗,那画面很真很纯也很美,我谢你都来不及,为什么要盗取呢?”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起了刚才在盗格空间看见的画面,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郑能谅没有追问画面的内容,因为他的脑海中忽然浮出一座熟悉的小石桥,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一前一后,轻轻地走在被月光和路灯点亮的青石板上。和以往的每一次回忆不同,这次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充满了质感,连温柔清爽的夜风和女孩发际的清香都真实得仿佛身临其境。他顿时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孟楚怜刚才选择定格所造成的铭刻效应,也瞬间意识到,他当年对她的暗恋此刻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他深吸一口气,感慨得不知该说什么,曾经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的情愫,却在她的盗格空间里无所遁形,曾经不好意思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眼前如放电影般一幕幕重现,能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而自己却蒙在鼓里的暗恋实在是太尴尬了。


    冬夜清冷的风拍着脸提醒他,这一切都已过去,只适合偶尔怀念。他回过神来,试图让话题变得轻松一些:“幸好当时我是暗恋你,而不是讨厌你,否则惹你一生气,恐怕我的记忆要被抹得七零八落,说不定直接被抹成老年痴呆了。”


    孟楚怜哈哈一笑:“我有那么小气嘛,你看你刚才对我动手动脚害我晕倒,我也没跟你计较呢。”


    “奇怪哦,为什么你晕了我没晕?好歹我也是盗格者,应该两人一起晕才对呀。”


    “因为我是逆盗格者,比你高级啊,低级碰到高级的,你的能力就靠边站了。”


    “这也可以?你忽悠我的吧?”


    “我晕了你没晕,事实摆在这里我有必要骗你么?”


    “那凭什么逆盗格者比盗格者高级啊?”


    “这还不简单吗?我看的是过去,你看的是未来,没有过去哪来的未来?”


    “听上去好有道理的样子。”


    “我猜的,反正我比你高级就对了。你下次见到你的素问镜时,可以问问她。”


    “嘁!我那素问镜可喜欢抬杠了,每次都不好好说话,一根麻花舌甩来甩去都甩不到重点的讨厌死了……对了,她有没有捉弄过你啊?”


    “什么麻花舌?我的素问镜是正常的舌头啊,声音很有磁性,像张学友。”


    “啊?我听到的是女的,不是同一个!那海棠树呢?有没有?是不是挂满了红红的小海棠果,还有每次大小都不同的金蛋,树干上是不是还有面铜镜?铜镜一打开就变成大嘴和舌头。”


    “树上怎么会有铜镜?金蛋是什么?我的素问镜就是一面躺在地上会说话的小镜子,不过那棵海棠树是挺奇怪的,树干粉红色,树叶金黄色,树冠像个大元宝,果子都是翠绿色的,一个个长得像槟榔……”


    “晕,完全不一样呐,我还以为我们进的是同一个盗格空间,只是能力不同而已呢。”


    “怎么可能进同一个,你想,如果两人同时触发盗格能力,不就撞车打照面了?肯定是一人一间的嘛。”


    “也对,可你怎么连金蛋也没见过?那你看见的那些过去又是从哪里显现的?”


    “海棠树的旁边有一堵方方正正的透明墙,过去的画面就在那里显示,跟放电视一样,彩色高清,还带环绕立体声的呢。”


    “呃……比金蛋高级多了,那海棠树有啥用?”


    “没用啊,听素问镜说,海棠树和素问镜都是盗格空间的标准配置,就算没用也要摆着。”


    “……”


    “不过素问镜还是挺有用的,我每次都问他好多问题,聊得可开心了。”


    “什么?好多问题?我每次只许问一个问题,她说那是盗格空间的规定。有时候实在不懂了要多问几个,还要讨价还价好半天。”


    “哪有这规定,是你太老实了,可以随便问的。你不知道,这些素问镜可寂寞了,有个人进去陪他们聊天别提多高兴了,巴不得你多问点呢。”


    “……又被她耍了,回头再找她算账去。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盗格者的?”


    “我的逆盗格能看见过去呀,我每次可以选一个长度不超过五分钟的过去时间段,然后透明墙就会把那五分钟里俟影人的经历重播一遍。还记得第三次被你带进盗格空间时,我刚好选到了你被包主任揪耳朵结果不省人事的画面,就问素问镜那是怎么回事,他分析说,你很可能也是盗格者。”


    “呵呵,有意思,帮别人选择未来的时候我是盗格者,被你选择过去的时候我又成了俟影人。那首诗怎么说来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等下!你刚说第三次被我带进盗格空间?总共有多少次啊?”


    “那太多了,数不清。”


    “怎么可能呢?大学三年我们没见过面,中学里我也没碰过你,刚才这次,加上救猫那一次,一共也才两次吧,哪来的好多次?”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早想问你了,我那照片是不是你偷的?”


    “什么照片……不是偷的好不,那叫捡……你怎么知道是……难道我捡的那个瞬间被你用逆盗格看见了?”


    “看是没看到,不过被三姑打伤那天晚上我就发现照片不见了,一开始以为是在小巷里弄丢了,还回去找过,没找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洗澡的时候晕倒了,一进盗格空间,就在画面里看见你了。”


    “照片什么时候也能触发盗格空间了?难道说……那照片上有你的血……不对啊,我翻来覆去看了那么多次,怎么从来没看到?不就正面一个人像、背面一个唇印么?”


    “那不是唇印,是我用自己的血兑着红墨水,照着自己的唇形画上去的。”


    “……这么变态。”


    “你才变态呢!偷我照片,还三天两头摸来摸去,搞得我动不动就晕倒。”


    “也没三天两头吧……其实就夹在书里当书签,偶尔翻书会看到,随手拿出来怀旧一下咯……我又不知道那是你用血画的,正常人谁会这么干?”


    “还不是我那个素问镜出的馊主意,他说在照片后面用自己的血留个记号,这样万一照片被暗恋我的人偷去,就可以用逆盗格能力去找出这个暗恋者了。我当时也觉得这样很新奇很好玩,就听了他的,没想到会是你。”


    “呃……这么说你其实早就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个……暗……”


    “那当然啦!你以为你不开口,眼神就不会出卖你吗?人有七窍,都连着心,爱意怎么可能藏得住?”


    “我……”


    “哈哈,你脸怎么红成这样,都什么年代的事啦,还会害羞呢?谁没暗恋过啊?其实当时我也挺欣赏你的,要不是因为两人都受到盗格能力的限制,我也不会一直刻意跟你保持距离的。”


    “其实你不用说这话来安慰我,我那时候虽然很幼稚,却也有自知之明。”


    “没安慰你,我说的是实话,我俩都是盗格者,有共同经历,又是老朋友,有共同语言,你可以喜欢我,我为什么就不可能喜欢你?”


    “我长得不帅,出身普通,学习一般,又不会……”


    “我看你现在还是很幼稚,这些跟喜欢有关系吗?感情这东西,一个放学路上的背影,一个擦肩而过的眼神,一声从高楼厕所传来的问候,一段写在日记本里的情话,甚至只是在运动场上狼狈地摔上一跤,就足够了。”


    “我……”郑能谅如同被人打了一记化骨绵掌,五脏六腑软得就像泡在岁月深海中的一滩水母,心已无处借力,口中喃喃道,“可你当时不是选择了任赣士么?”


    “呵呵,他那人品我又不瞎,那不是为了演给你看么,既然明知我俩不可能在一起,不如让你早点放弃,免得一错再错。学校后山凉亭那次,还有大一寒假他去我家,其实都是我特意让你看到的。”


    这番话又似一记摧心掌,打得郑能谅瞠目结舌:“这……可寒假那次我是偷偷去的,你怎么能事先安排呢?”


    “你去之前不是跟项菁菁打听过我家住哪吗?她都告诉我了。”


    “唉,百密一疏……不对啊,那只能表示我会去找你,可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呢?如果不掐着时间点,怎么可能让我在你家见到任赣士?”


    “不错,还挺细心,不过你忘了我的能力吗?”


    “逆盗格?什么用?”


    “你来我家是不是要坐车?坐车是不是要买票?买票的时候你是不是带着我的照片……”


    “晕!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心情很激动,就拿出你的照片看了半天。”


    “呵呵,所以当你摸到唇印时就把我送进了盗格空间,而我选择查看的过去,就是之前的那五分钟,自然发现了你买车票的事,正好任赣士也说了好几次要来,我就邀请他在你来的那天……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厉害啊,你对盗格能力的运用比我娴熟多了。”


    “哪里,还没谢谢你呢,送我的那两件小礼物很有心,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我也没想到你原来这么……那个……”


    “哪个?”


    “就是跟我以前想象的不一样,那时候大家都认为你很文静,很保守,有种很难靠近的感觉。没想到闷声不响的你还有这么多小心思,现在聊起感情的话题,也这么随心随性放得开。”


    “放不开就见外了,”孟楚怜用真诚的目光迎向他透着复杂情绪的眼神,减慢了语速,“这么多年下来,不知不觉看了你那么多秘密,我要是还对你遮遮掩掩的,就太不真诚了。何况,大多数人本就有好几张面孔,性格也不单一,尤其像你我这种,拥有特殊能力和离奇经历的,面对不同的人和环境时,也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


    郑能谅终于释然:“呵,不愧是高级盗格者,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这么有深度,看问题也比我透彻明白多了。”


    孟楚怜笑笑:“主要是我那素问镜太能聊了,我跟他说过的话比在现实世界里跟所有人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许多知识和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是他教我的,有机会你可……哦,没机会,你不可能进入我的盗格空间。”


    郑能谅羡慕不已:“你这盗格者当得也太爽了,不用纠结对未来的选择,没什么压力,又有这么个专业陪聊,增长见识,还可以随便挑选别人的过往经历来欣赏,相当于免费看电影,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工作吗?”


    孟楚怜抿了抿嘴:“谁说没有压力?就拿咱俩的事来说,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把好感藏在心底,后来通过盗格空间发现你也喜欢我的时候,我那个激动和紧张别提多难熬了,思前想后一直在纠结是不是该向你坦露心迹并表明身份,最后还是没敢说,怕事情变复杂。”


    “还是说了好,事情反而变简单了,感觉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郑能谅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惭愧的是我太怂,这种事竟让女的先开口。”


    “我也是在刚才意外触发逆盗格的时候才想通了的,现在不趁机说出来,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孟楚怜顽皮地耸耸肩,“何况你已另有新欢,我这昨日黄花说起这些往事也只是空怀旧,不会引起太多纠结或担忧的。”


    “呃?你怎么知道我有新……又是逆盗格看见的?”


    “嘁!这还用亲眼看到吗?”孟楚怜一扬眉头,自信满满地分析起来,“从我晕倒的次数就可以推断出来了,第一个学期几乎每天都要晕一次,第二个学期平均两三天晕一次,到大二的时候就变成一个礼拜左右才晕一次,再后来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去年暑假一过,彻底没了。很明显,我那照片要么被你弄丢了,要么被别的姑娘代替了呗。”


    郑能谅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学霸!佩服。”


    孟楚怜趁热打铁起哄道:“那有机会认识一下呗,来西都这么多天了,也没见过她的真身,是不是你陪我去游山玩水惹她吃醋不高兴了?”


    听完这句话,郑能谅的情绪忽然低落下去,更为自己刚才和孟楚怜聊得热火朝天感到一丝不得体,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行道树下,向星空望去。


    “怎么了?真不高兴了啊?”孟楚怜跟上来问道。


    郑能谅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便从上衣兜里取出秦允蓓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递过去。孟楚怜凑到路灯下看完信,神情慢慢从好奇变成了凝重,最后问了个问题:“这封信什么时候给你的?”


    “三百六十三天,”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抬手看了看表,“三小时零七分。”


    她又问:“那她后来有没有再跟你联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很不甘心地说:“没有。”


    “那她应该不会回来找你了。”她把信递还给他,眼中流露出同情和无奈。


    他没伸手接信:“为什么?!”


    她缓缓道:“一个女孩突然离开,又不说原因,又这么久不联系你,当然是不会再出现了。”


    “可她说了让我给她些时间!她说了准备好还会再出现的!”他据理力争。


    “给她时间是为了让她适应没有你的日子,一年都无音讯说明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准备好了。信的最后她也说了,让你不要等她,说明她早有打算,前面的内容只是为了让你好接受一些。”


    她的分析无懈可击,刺得他措手不及。他其实也曾想过这些可能,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敢面对:“不可能!她应该只是跟我闹着玩,或者暂时遇到什么麻烦了不方便联系,还可能……”


    她打断了他:“什么叫或者?肯定是遇到麻烦了啊。一看信的内容就知道她很在乎你,没有万不得已的原因绝对不可能离开你,而她之后一直没联系你,说明她遇到的麻烦至今还困扰着她。”


    5

    在过去的一年里,对于秦允蓓的离开,郑能谅想过无数种可能,又无数次推翻,任何一种推测都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撑,任何不好的念头都被他内心的不情愿所拒绝。直到孟楚怜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以其特有的敏锐和细腻一分析,才令他如梦初醒:秦允蓓出事了!

    然而就算知道了这一点,他也只能干着急,出什么事、人又在哪、现在如何,一概无从知晓。这些问题孟楚怜也帮不上忙,她问了他所知道的所有细节,反复推敲猜测,最后也跟他当初满城搜寻的结果一样,毫无头绪。而她的西都之行也即将结束,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回到南方去。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勿攸居大堂,正要道别,旁边沙发上忽然蹦出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跑过来跟郑能谅打招呼:“嗨!郑能谅!等你半天了!”


    郑能谅一愣:“你是?”


    小姑娘大咧咧一笑:“说了你也不认识,算是学妹,叫我姗姗就可以了,这位是你前女友吧?怎么称呼?”


    孟楚怜也愣了:“姓孟,你怎么知道……”


    郑能谅忙解释:“高中同学。”


    “嘿嘿不用解释,都是过来人嘛,我懂的,”姗姗眯着眼睛指指他俩,然后对着郑能谅回答孟楚怜的问题,“刚才我去你宿舍找你,有个姓华的帅哥告诉我你前女友来西都玩了,又说你给她安排在这里住,还说她是明天的火车,那我想你们今晚肯定会回来这里的,所以吃过晚饭就来等了。这不,抓个现行……哦不是那意思,就是找到你俩了。”


    “找我干嘛?”郑能谅见她比华泰崂还能聊,索性直奔主题。


    “蓓姐让我来的,秦允蓓。”


    姗姗这话一出,郑能谅和孟楚怜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道:“她在哪?”


    姗姗连连摆手:“不是现在让我来的,是以前让我来的,她只让我来找你,又没告诉我她在哪,唉,这样说说不清楚的,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看样东西就知道了。”


    郑能谅和孟楚怜连忙让她带路,出了校门,转过学府南路,进了杜家村,东拐西拐来到一排廉租房,走到最里面一间,一进门,一股隔夜蛋炒饭的味道扑面而来。姗姗指着床边的一台电脑对二人说:“喏。”


    虽然机箱上铺满灰尘,但郑能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小蓓的电脑!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跟蓓姐是在口语补习班认识的,她跟我讲过许多你的事,我经常看见你骑个自行车在楼下接她。去年这个时候,她把这台电脑寄存在我这,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过一年后把它转交给你。”姗姗边说边从桌上捡起一根火腿肠,剥开包装,咬了一大口。


    郑能谅巴巴地等着,却见她嚼了几下咽下去后就没有话了,急追问道:“然后呢?”


    姗姗又啃一口:“没有了啊,然后我就来找你了啊。”


    孟楚怜提醒道:“答案应该在电脑里。”


    郑能谅马上开机,发现需要密码,傻眼了。当初秦允蓓曾用这台电脑做诱饵钓过他,他没上钩,后来她又邀请他去她宿舍一起玩电脑,被他婉拒,再后来二人热恋了,成天逛街吃饭看电影,偶尔一起在她的电脑上玩玩游戏看看电影什么的,也大多是在已经开机的情况下,就算当场开机,他也从未见她输过什么密码。他用她的生日、他报给她的假生日以及两个人的生日数字交叉组合一一去试,都不对。


    “她离开的那天。”孟楚怜又提醒。


    果然通过了,屏幕上弹出一个正在自动登录的OICQ。紧接着蹦出的昵称和头像宛如一颗音爆弹,震得郑能谅大脑嗡嗡作响。


    “怎么了?”孟楚怜察觉到他的异样。


    郑能谅曾无数次猜想过热带鱼现实身份的各种可能,却从没想到原来她一直就在身边。他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说来话长,大约在大二上学期快结束的那阵子,我跟你失去了联系,以为你换了联系方式。那时候又刚好开始接触网络,就想着通过网上同学录找你。当时一搜,出来两个淳源一中高94届(2)班,一个是阿拉伯的2,一个是汉字的二。阿拉伯那个里没有找到你,却在另一个只有一个人的群里发现了用你照片做头像的ID,就是有唇印的那张。ID信息里还留了OICQ的号码,一加,就是这个热带鱼。”


    姗姗叫起来:“这么巧!你网恋遇上了自己女朋友?不会是蓓姐偷偷查岗,看你有没有出轨的吧?”


    郑能谅瞟了她一眼:“她才没那么多事呢。”


    姗姗吐了吐舌头:“呃,你们慢聊,我去洗个澡,不打扰你们破案了。”说完,从旁边的整理箱里翻出一套皱巴巴的衣裤,走出了房间。


    “你确定?网上同名的可多了。”孟楚怜提醒道。


    郑能谅看着热带鱼的好友列表,都是些不认识的古怪网名,忽然发现下面还有一个名为“不可触碰”的分类列表,点开一看,孤零零一个“郑能谅”赫然映入眼帘,心中一抖:“没错,是我。”


    “你就用真名做网名啊?”


    “起初是叫‘四裤全输’,以前投稿用过的笔名,可当时以为热带鱼是你,就觉得还是真面目更亲切。”


    “嗯?你刚说是在同学录里看到这个号码的,可我从没注册过同学录ID,你看见的那个ID还用的是我的照片?对了,我那张照片你放哪儿了?”


    郑能谅有些不好意思:“丢了。”


    孟楚怜眼珠一转,忽的一亮:“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照片在她手里。她知道这张照片对你的重要性,所以用它做头像注册ID,在网上同学录建了个假的班级群,并把这个Q号填在个人信息里,以一种姜太公钓鱼的方式完成了你和热带鱼的‘邂逅’。”


    “不可能,小蓓平时大大咧咧的,才没那么有心机,更不可能偷我的东西。”郑能谅嘴上果断地否定了这个推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它合情合理。


    孟楚怜笑笑:“我可没说她有心机,她设这个局,只是想用一个网友的身份来了解她喜欢的人,倾听他的故事,或者更单纯一点,只是想用冒充我的方式体验一下被你关爱的感觉。我也很理解她拿走这照片的动机,再大大咧咧的女生,恋爱起来也会变得柔软无比。”


    在她既理性又感性的分析和引导下,郑能谅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不明白眼前的情况:“可她为什么把这电脑留给姗姗,又让她在这个时候交给我呢?是不是这电脑里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说着,他用鼠标逐个点开硬盘各分区的文件夹,仔细查看起来。


    孟楚怜若有所思:“你之前跟她在一起,为什么不知道她电脑的开机密码?”


    郑能谅边看文件夹边答:“以前开机好像直接就到桌面了,没见她输过密码,我也没注意。”


    “哦?那以前这个OICQ是自动登录的吗?”


    “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用这个,不是看电影就是玩游戏,我也没见她登录过这个账号,不然早就知道她是热带鱼了嘛。”


    孟楚怜马上按住他握着鼠标的手,将光标引向OICQ上那个“郑能谅”的头像,正要点开,想了想,又松开手:“你来,答案应该在这里面。”


    “这里面能有什么?就是我跟她的聊天记录啊。”郑能谅心中疑惑,还是照做了。对话框轻轻弹出,出现的聊天内容却令二人大吃一惊。


    “这是你说的?”孟楚怜看看屏幕,又看看他。


    “这是我说的?”郑能谅看看她,又看看屏幕。


    屏幕上是郑能谅与热带鱼最后一次对话,只有两句。


    郑能谅:我想见你,今晚8点,华晨宾馆425。


    热带鱼:好!不见不散。


    刚洗完澡的姗姗穿着睡衣裹着头巾从他俩身后走过,见二人表情古怪,便凑上前来一看,立马指着屏幕大呼小叫起来:“噢!难怪蓓姐要离开你!铁证如山!”


    郑能谅真恨不得用头巾把她嘴堵上,不过还是冷静地看了一眼对话框里的时间,1999-11-135:37。


    “不对!这不是我!”他斩钉截铁地说。过去的这一年他过得浑浑噩噩,很多事早已记不清,但一看到这个时间,他马上想起,这正是他和冉冰鸾为霍九建安排的“失恋黄金周”的第三天,5点37分的时候,他们仨正在火车站等候列车。他也想起,早在“失恋黄金周”之前的几个月,他在杰吧上网时就已经发现OICQ被盗,当时由于资料不全、时间有限等原因便不了了之,毕竟他的好友里只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热带鱼,而网络社交对于当时正在热恋中的他而言并不特别重要,他也没把这事放心上,很快就淡忘了。


    听完他的回忆,孟楚怜猛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既然这个人不是你,那他很可能对秦允蓓不利!”


    6

    月亮小心地躲进了乌云里,夜风也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这个冬天比往年来得早,也更加干燥寒冷,令整座城市都猝不及防。郑能谅猜不到秦允蓓就是热带鱼,也猜不到有人会冒充自己约她,更猜不到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孟楚怜紧盯重点:“现在的关键是找出这个盗号的人,你的Q号密码还告诉过谁?”


    “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你丢号之前去什么地方上过网?”


    “我一直都在同一个网吧上网。”


    “带我去!”


    二人告别姗姗,匆匆赶往求知大厦。一路上,郑能谅自责不已:“都怪我当初死要面子,不肯要她给我买的手机,要是身边有个手机,那几天她就能随时联系到我,也就不会上别人的当了!她肯定以为我背着她偷偷约网友,想去看个究竟……唉!当初我要是不那么好奇加什么热带鱼,不去上网聊天,就什么事都没了……”


    孟楚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照你这逻辑,要不是这些年我渐渐跟你失去了联络,你也不会想到上网来找我,也就不会遇到热带鱼,罪魁祸首岂不成了我?拜托你就别再纠结过去的事了,把精力用来找真相才是最好的弥补。”


    郑能谅不再说什么,脚步更紧了些。转眼便到杰吧,刚进门,那个胖网管就认出了他,笑着用网络游戏里的身份招呼道:“帮主,很久没来啦,昨天有人来踢馆呢。”郑能谅敷衍地笑笑,领着孟楚怜直奔正对着大门的一个机位。孟楚怜打开电脑,跟他确认:“你在别的电脑上从来没登过?”“嗯,每次都用这台。”“你可以的,玩电脑都从一而终。”“习惯了,懒得换。”


    孟楚怜握着鼠标这儿点点,那儿点点,还不时朝四周观望一番,分析道:“那这么看来,盗号的人要么用的是木马,要么就是在你玩的时候偷看到你登录账号,我看过了,这电脑上安装的杀毒软件是正版的,病毒库也是最新的,防护措施比较齐全,刚杀了一下毒,也没什么问题,只要没上过什么不健康的网站,应该不会被木马盗号。”说到这儿,她坏笑着瞟了一眼郑能谅。


    他脸一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些网站都打不开的……”


    孟楚怜噗嗤一笑,继续说:“这座位正对大门背靠窗户,不太可能被人从你身后看到密码,不过,这个角上有个监控探头,正对着你的显示器……”


    郑能谅说:“这监控只有网管能看,也不可能。”


    “我知道,可你的Q号确实被盗了不是吗?在这个前提下,要考虑一切可能性,包括你自认为的不可能,”孟楚怜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向收银台旁边一排闭路电视,轻声补充道,“还有,我纠正一下,不是只有网管能看,是只有在网管监控区里能看。”


    郑能谅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可能在我上网的时候,混进监控区,通过监控偷看到我输入的密码?”


    “嗯,这个人一定把你的习惯摸透了,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上网、在哪个机位,还应该跟网管比较熟,或者说,就是网管。”孟楚怜的目光随着话语在来来往往的身影上快速移动,最后落向正在收银台里聊天的两个网管。


    郑能谅觉得这个猜想过于夸张:“不会吧,他俩我认识很久了,人都不错,尤其是刚才跟我打招呼那个,平时我不在的时候都帮我挂机练级,还请我吃过两次饭,再说我一个穷学生有什么可图的?偷我号有什么用?”


    “你不是穷学生,是呆学生,谁说图你了?目标是秦允蓓啊!”孟楚怜一脸同情地看着他,“都快大学毕业的人了,看人看事怎么还这么天真简单?坏人会在额头上刻字?就算是好人,也未必不会做坏事,做坏事也未必是为自己,有可能是被利用了,或者被胁迫。可能性多着呢。”


    郑能谅被她批评得心服口服:“那我们赶紧报警吧。”


    孟楚怜皱了皱眉:“拜托,就凭这些无凭无据的猜测?报警说他们盗你Q号?这能立案吗?说盗号的约你女朋友去酒店?感情问题吗?在酒店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你女朋友在哪你知道吗?再说你怎么证明是盗号的约的而不是你约的?随便谁都可以在你用的这台电脑上,用你的Q给她发留言,时间过去一年多了,当时的监控也早没了,你告诉我,你拿什么去查?又拿什么证明?”


    被她一连串的追问抽得头晕,郑能谅愁得直搓手:“那怎么办?”


    “看我的。”孟楚怜从挎包里翻出一根三寸多长的银针,用酒精棉球擦了擦。


    他一惊:“干嘛?用针逼他们招供吗?”


    “你怎么不说我用它来扎小人诅咒他们呢?”她白了他一眼,将消毒过的银针对准了自己的手指。


    他马上明白了:“哦!逆盗格!”


    “还不算太傻,”她得意地对他使了个眼色,“借你手套用下。”接过他的手套,她又问:“还记得你发现Q号被盗的那天是几月几号吗?”


    “嗯……让我想想,”郑能谅心知此事对查出秦允蓓离开的真相至关重要,不敢有丝毫马虎,细细回忆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不少事,我先是被耿志寒约到勿攸居小花园谈心,然后一起吃了顿夜宵,再来这上了会儿网,接着去补习班接小蓓回学校,最后回到自己宿舍,知道了九哥刚跟女朋友分手的事……九哥是在万圣节当天分的手,第二天回的宿舍,去年万圣节是十月三十一号,那么我发现号被盗应该就是十一月一号,时间大概晚上九点五十左右。”


    “那再往前一次上网是几月几号,想得起来吗?”


    “自从跟小蓓正式确定关系后,我就很少上网了,只在比较特殊的日子才去,别急,我可以想起来的……嗯,对了,那天比较热,我在求知大厦,就是这座大厦里听了个讲座,结束时顺便来了趟网吧,因为之前给热带鱼留过言,想看看她的回复。她的回复很简短……呃,直接登陆她的Q号找到当时对话的内容,不就能看到日期了吗?”


    “这办法我早想到了,可你忘了,她在自己电脑上设置的是自动登陆?她那个Q号的密码你应该不知道吧?账号估计你也报不出,何况聊天记录换了台电脑也是看不到的。你还是再动动脑筋,把日期推算出来。”


    郑能谅点点头:“当时我看完热带鱼的留言,回了个表情就下线了,因为要回学生会开例会。例会一般在每季度第三个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五,等等,我看下……嗯,六月二十五。时间应该是下午,例会三点开始,那么登录的时间大概是两点一刻左右。”


    “很好,万事俱备,接下来轮到我了。”孟楚怜毫不犹豫地将银针扎入右手食指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手套上,抬头看见郑能谅皱眉咧嘴的模样,便笑道:“别搞得一副好像我杀身成仁似的表情好不好?早都习惯了。”


    郑能谅一脸错愕:“这种事你还经常干啊?”


    孟楚怜颇为自得:“那当然,这些年我用这逆盗格能力做过不少好事呢。没看我都熟能生巧了嘛,以前我可没这么强的分析能力和沟通能力,都是实战中练出来的。”


    郑能谅不禁感慨:“同样是盗格者,差别咋这么大,你一个劲地办好事,我一个劲地搞砸事。”


    孟楚怜安慰他:“别这么说,各有各的用处,谁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我一开始也经常搞砸,但既然责任没的选,只要问心无愧,就可以了。好了,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心得,先把眼前这事办了吧。”


    经她一开导,郑能谅心情好了许多,深吸一口气,精神满满:“好!接下来我怎么做?”


    孟楚怜把沾了她的血的手套递给他:“戴上,等血迹干一点,再去挨个摸他俩,摸手就行,轻点,表情动作自然点,别让人看破,我就坐在这里‘开天眼’了。记住,分开摸,先从那个胖的开始,我每次只能选看五分钟的过去片段,所以可能要多试几次,你注意看我的状态和提示,我没醒过来的时候,你摸他也没用。发现线索,就给你信号。”


    郑能谅本不擅长伪装,好在跟这两个网管都比较熟,顺利完成了渗透任务。他一边靠在收银台上和二人勾肩搭背问长问短,一边不时偷瞄趴在电脑前神游盗格空间的孟楚怜。当她的脑袋第六次从电脑后面探出来时,终于冲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他假装去上厕所,绕了个大圈飞奔到她身旁,正要开口问情况,忽然发现个问题:“哎呀,天机不可泄露,你在盗格空间看见的过去不能告诉我,这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来办啊,又不用告诉你。”说完,孟楚怜从包里取出镜子和眉笔口红,飞快地打理了一番,然后站起身,将郑能谅按在座位上,冲他一眨眼:“别动,你玩会儿电脑,五分钟后揭晓谜底。”


    “唉你……”他正要追问,马上被她的回眸一笑给压了回去:“别——动!坐等。”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郑能谅已经见识了孟楚怜的机智与果断,暗暗自叹不如,只有乖乖服从。只见魅力四射的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胖网管勾出了收银台,两人沿着过道直达网吧后门,转眼消失在安全出口。他点开电脑的系统时间,坐立不安地数秒,好几次想起身去一探究竟又忍住了。


    经过漫长的四分三十八秒,安全出口的门再度打开,孟楚怜一脸轻松地走了出来。那胖网管却没跟在后面,不知去了哪儿。她哼着小曲来到郑能谅跟前,轻轻一跳坐在电脑桌上,从身后摸出一张相片,反拍在桌面上:“不出我所料,这好色的胖子只是个工具,盗号的另有其人。”


    郑能谅还在为她消失的这几分钟担心:“你没事吧?他还老实吗?我跟他挺熟的,早知道我去套他的话就可以了。”


    孟楚怜伸出食指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意味深长地说:“有些活,女的来做更简单。有些罪,比盗Q号更严重。现在没时间谈这些,先看看这人你认识吗?”


    郑能谅将照片翻过来,不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