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61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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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上空无一人,女浴室的门半开着,飞奔而至的郑能谅望着门上的标识犹豫不定。


    “哎,哎哟!”是戴珐珧的声音,“有人吗?谁在啊?”


    “是我,”郑能谅老实回答,“刚在隔壁听到点动静,你没事吧?”


    戴珐珧静了三秒,沮丧道:“我脚被卡住了。”


    郑能谅怔了怔:“呃,别慌,我这就去找人帮……”


    戴珐珧马上打断他:“找谁啊,这儿今天没人上班,只有我们几个和那帮修理工,你那猛男舍友我又不熟,我可不想让人看笑话。”


    “还有小蓓啊!”


    “她买饮料去了,最近的超市离这儿两条街,等她回来我脚都断了!”


    “啊?那,那怎么办?”


    “这还怎么办,你进来帮我一把就好了啊。”


    “可,这是女浴室啊,我一个男的……”


    “又没别的女的!”


    “可你也是……你衣服穿的吗?”


    “废话!你洗澡穿衣服的?”


    “那这样,你把衣服穿好,我再进来帮你。”


    “你逗我吗?脚卡着怎么穿?”


    “用手穿呀,裹住身子就……对了,你脚卡哪儿了?”


    “蹲便器里!你真够磨叽的!帮个忙还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我脚要是废了就赖你……”


    “蹲……”郑能谅还没消化掉这条信息,就被她的抱怨打败了,“别,别着急,我来,我来帮你还不行嘛,来了。”说着,他飞快地跑回男浴室,从地上捡起潜水手套戴好,在汗蒸服上搓了搓,才鼓起勇气上前线。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女浴室,他不得不像林黛玉进贾府般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循着声音找到了卫生间。


    “可把救兵盼来了。”戴珐珧探出半个身子嗔怪道。


    “我……晕!你怎么光……”郑能谅被那突然跃入眼帘的胴体臊得无地自容,下意识掉头就躲。


    “躲你妹啊!”戴珐珧又好气又好笑,“我这又不是闪光灯,搞得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快包好!”郑能谅从旁边的柜子里抽出一条浴巾,头也不回地往后一丢。


    戴珐珧轻轻哼了一声,窸窸窣窣一番:“好了。”


    “我考!”郑能谅刚转过身,立马抬手捂住了双眼,“哪里好了?你搞什么!”


    头上包着浴巾的戴珐珧被他的窘态乐弯了腰:“哈哈哈!你不是让我包好吗?我这包得不够好吗?哈哈!”


    “我让你包好身子!”郑能谅又羞又气,“你再这样我可走了!”


    “好啦好啦,别生气,不开玩笑了,”戴珐珧说着扯下头上的浴巾往身上一绕一扣,“包好了。”


    “不是包头!”


    “我还呼和浩特呢!身子包好啦!”


    “我不信!”


    “不信你从指缝里看下啊!”


    “才不上当!”


    “呵,你这样很搞笑诶,蒙着眼睛跟小孩子躲猫猫似的,这样怎么帮我啊?”


    “我还是去叫别人来……”


    “别啊!都到这里了,还拖泥带水干嘛,跟你说包好就包好了啦,不开玩笑了,不信你摸摸看,反正戴着手套。”


    “不摸!”


    “不摸就不摸,躲什么啊,我脚卡着呢,又不会扑过来吃了你。你倒是赶紧帮我一把,我脚快吃不消了。”


    郑能谅这才透过指缝虚看一眼,见她身上真的裹好了浴巾,才小心地放下手,红着脸问道:“你这到底什么情况?”


    戴珐珧往后一退,一指脚下:“喏,刚上厕所,脚下一滑,进洞了。”


    郑能谅跟上前一看,只见她的左脚脚踝以下全部陷进了蹲便器的排水口,仿佛被一张嘴咬住了似的,这才意识到真的遇到麻烦了。这种情况他闻所未闻,一时也束手无策。


    “一点也不能动吗?”他问。


    她轻轻扭了扭脚踝,秀眉微蹙:“上面能动,下面不行,前脚掌卡死了。”


    “你挪一下,我看看。”他扶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腾出一些空间。她顺势后撤两步,身子一倾,靠在了水箱上。


    他蹲下去仔细观察,排水口还算干净,污垢不多,也无残留纸屑,在脚踝的两侧还留着两道圆珠笔粗细的小缝隙,但他戴着潜水手套的手指是不可能伸得进去的。


    “不要手套,应该刚好。”她小声提醒道。


    他摇摇头:“光手指进去有什么用,你是前脚掌卡住了,我手指又没那么长,够不着也用不上力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不能乱试,万一我的手指也卡住,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心里忌惮的是盗格空间,这手套绝对不能脱。


    戴珐珧轻嗤一声:“嘁!这么封建,卡住了也是见义勇为被困啊,又不是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洗不清的?”


    郑能谅一边继续观察排水口,一边开起了玩笑:“这臭气熏天的,我说的是弄脏了洗不清嘛。”


    “我有脚气啊?”戴珐珧假装不高兴地反问道。


    “哪里哪里,你的脚香得很。”说完这句话,郑能谅的目光下意识地飘过她的脚踝,却见那纤纤玉笋小巧玲珑,如玉如缎,心神忽的一荡,耳根随之一热,忙把脸偏向一旁。


    这一偏不要紧,他原本朝下的双眼顺势向右一掠,自下而上扫过她的大腿。而她,不知什么时候把右腿架在了卷纸筒上,双肘和后背顶着水箱,大咧咧的模样仿佛躺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春光尽泄。


    郑能谅大惊失色,脚下一软,整个人猛跌了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哎哟!”


    “你搞什么啊?踩着肥皂了?”戴珐珧一脸懵懂。


    郑能谅揉着屁股,眼睛都不敢正对着她:“你还问我?!你,你那什么姿势啊!”


    戴珐珧低头看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舒服的姿势啊,我左脚都卡了这么半天了,还不能让右脚休息下啊?”


    “你……”郑能谅头转向一边,朝她一个劲地挥手,“麻烦你把腿放下来!我在下面都……看……没法看。”


    戴珐珧一瞄自己小腹,哑然失笑:“哦,哈哈!我说什么事呢,嗨!刚才进来的时候,该看的不早都让你看得一清二楚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才没看清楚……”


    “早说嘛,我这就拿掉浴巾,看清楚先。”


    “我……你能不能别这么不正经!”郑能谅急得一跺脚,就要往外走。


    “哈哈哈!”戴珐珧忙劝,“别走别走,开玩笑的啦,裹得好好的呢。我这不是看气氛太紧张,逗你一下嘛。”


    郑能谅见她没脱浴巾,腿也摆正了位置,才收住脚回过身,责备道:“被你逗得不光紧张,还尴尬了。”


    戴珐珧歪起脑袋,好奇地看着他:“我说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怎么这点尺度就害羞成这样啊?难不成你俩从不亲热的?”


    郑能谅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是我俩的事。”


    “哦?是她不让你碰?还是你的问题?”戴珐珧不依不饶,“是心理的问题?还是……生理的?”


    “我俩好得很,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脚吧!”郑能谅说着从墙角捡起一根钢筋,走回卫生间,俯身敲了敲蹲便器的挡板,又朝排水口的缝隙比划了一下,“实在不行就把它砸了,或者撬开。”


    “撬?”戴珐珧感到一丝不安,“这也太野蛮了吧,这插进去往哪借力?别蹲便器没撬开,我脚先撬开花了。”


    郑能谅耸耸肩:“我这智商水平只能想到这些粗暴的蠢办法,要么就用砸的撬的,要么还是另请高明,诶,对了,我帮你报警吧,警察叔叔肯定专业。”


    “报警……那还不上晚间新闻啊!”


    “也是,这动作难度系数的确不小,”郑能谅打量着她,戏谑道,“新闻标题应该是——美少女以脚当搋子,蹲便器不慎吞异物。”


    “哈哈哈!”秦允蓓银铃般的笑声破空袭来,瞬间漾满整个屋子,还未散尽,倩影已飘过墙角:“这是在玩啥呢?”


    郑能谅如释重负:“嗨,你可算来了,阿珧的脚卡在蹲便器里了,你又不在,她又不好意思惊动别人,就把我从隔壁叫来帮忙。这不,我只想到了简单粗暴。”说着,挥了挥手里的钢筋。


    “嘿,别啊!会弄伤的,”秦允蓓咬了咬嘴唇,眼珠滴溜溜一转,将手上一大袋饮料往郑能谅怀里一塞,“我来!”


    郑能谅接住饮料,下意识地把钢筋递过去:“咋地?你钢筋玩得比我溜?”


    秦允蓓笑着一转身,从淋浴区拿来一瓶沐浴露,走到戴珐珧身边蹲下,朝她一挤眼:“别怕,洗洗更健康。”说着,打开瓶盖,将沐浴露顺着她的脚踝均匀倒下。


    “聪明,”郑能谅轻轻夸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嘿嘿,你不是没想到,你是没舍得那么快想到吧,”秦允蓓一边调侃他,一边对戴珐珧说,“试试。”


    戴珐珧抬了抬脚,苦笑道:“不行,不够滑。”


    “那就只有用贵的了。”秦允蓓利落地从郑能谅提着的塑料袋里摸出一瓶按摩油,二话没说就撕去包装拧开盖子,正要倒,忽然想到了什么,立马又从塑料袋里抽出一瓶冒着寒气的矿泉水。“有点冰,忍着点。”话音未落,水已倒下。


    戴珐珧的玉足轻轻一抖,晶莹的沐浴露伴着清凉的矿泉水迅速消失在排水口,转眼又覆上一层香气扑鼻的按摩油。秦允蓓弯下腰,细心地替她将油抹均匀。


    “这是给我做精油足疗啊。”戴珐珧开着玩笑一收脚,轻松脱险。


    “嘿,要是满意记得给小费哦,”秦允蓓轻轻一甩头发,站起身来,“热胀冷缩加精油润滑,再脱不开就只能拆了蹲便器了。”


    “有个这么多才多艺的女朋友,你可真有福了!”戴珐珧指指郑能谅,刚一抬脚,就痛得一个趔趄,“哎哟!”


    “诶,脚背都肿了。”秦允蓓连忙扶她坐在台阶上,对郑能谅说:“去拿几块毛巾来。”


    接过毛巾,秦允蓓便用另外几瓶冰镇饮料做了几个简易冰敷包,将戴珐珧的左脚围了个严严实实。见她料理得如此娴熟,郑能谅都有些自惭形秽了——从头到尾,他就没帮上什么忙。


    秦允蓓一抹额头的汗珠,看了看郑能谅:“咦,你还在这干嘛?”


    郑能谅挺了挺身子:“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秦允蓓噗呲一笑:“哦,阿珧等下可能要冲个澡,还要换衣服,要不,你来帮她?”


    “呃……”郑能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行啦!这是女浴室,你还没呆够呢?”秦允蓓抓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朝向出口,“你赶紧去附近的药店买点碘伏消毒液、消炎药和包扎用品来,在外面等我们。”


    在秦允蓓有条不紊的安排和照料下,戴珐珧的伤势得到了及时妥当的处理,回去后没几天便痊愈了。为此,戴珐珧还特地给郑能谅打了好几次电话,再三向他道谢。郑能谅不好意思地说,其实都是秦允蓓的功劳。戴珐珧连连称是,又再三邀请他去看电影、吃大餐,欲表谢意。郑能谅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支支吾吾推掉了。


    转眼又到期末,这个寒假对冉冰鸾而言意义非凡,宋颖哲终于答应去他家过年,这就算是第一次正式见家长了。相恋五年多,两人的感情与日俱增,有如胶似漆的亲昵,却没有如狼似虎的放纵,单纯优雅得如童话一般,因为宋颖哲早与冉冰鸾有约在先,要把“第一次”留到穿上婚纱的那一夜。心眼实在的冉冰鸾始终恪守这个约定,每每点到为止,为此没少受“阅女无数”的阚戚智的嘲讽:“出道比我早,上道比我迟。”


    郑能谅也满怀期待,因为孟楚怜在几个月前的一封信里提到过,今年过年可能回淳源玩几天,他的心当时就飞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为此他还婉拒了秦允蓓邀他去她家过年的请求。凌晨五点一刻,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的郑能谅直奔最近的火车售票点,领教过一次春运列车风采的他不想再为了避免触发盗格空间而缩在一个充斥着各种男性气息的过道角落煎熬几十个小时,更不想再用纸尿裤应对根本挤不进厕所的窘境,所以他决定赶个早,买张相对舒适一些的卧铺票。


    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还没开始工作的售票点早已人满为患,有的裹着被子在睡觉,有的围成一圈在打牌,有的忙着叫卖香烟零食,紧闭的三个售票窗前都排着绵延数里的长队,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爪”字,令郑能谅油然而生百爪挠心的焦灼,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相比,买春运火车票简直就是千军万马走钢丝。太阳从地平线升到头顶又滑入地平线,三条长龙始终气势恢宏,不时有黄牛党来嘘寒问暖,囊中羞涩的郑能谅只好说自己是替人站队的。终于熬到售票窗口,却被告知元宵节之前的票已售罄,他恳求售票员帮忙再查一遍确认下,排在他后面的中年女子就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他回过身刚要与其理论,一看她满面风霜的疲态和怀中酣睡的婴儿,便默然走开了。


    校区在五个街区之外,郑能谅等了十多分钟也没见一班公交车,却等来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他将硬币塞回口袋,走出站台,没入茫茫雪色之中。雪遮住了四周景物,也盖住了各种声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多么熟悉而纯净的孤独感。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坐公交,一个人漫步雪中,与其逃避忍耐,不如尽情享受。呼啸的风就像一个极度渴望爱的小情人,拼命往人怀里钻,一阵阵无孔不入;飘扬的雪花则似那不安分的嘴唇,争先恐后吻向发梢、眉头、鼻尖、嘴角、颈后和胸口,一步步得寸进尺。


    郑能谅有些招架不住,一抬头就瞥见求知大厦冷峻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直奔11楼的杰吧。这是个适合上网的好天气,他打开电脑,登陆电子邮箱,发现被垃圾邮件爆了;登陆论坛,提示系统维护中;登陆OICQ,密码输到第四位时停住了——这不是个聊天的好时机。他知道这虚拟世界的另一头有个人在等他,也知道有些人的出现不过是命运设下的迷局。他登陆游戏平台,找人下象棋,没想到此人的棋艺比谷二臻还差,棋品更是低下,没下几步就挂机让他干等。几分钟后,棋局以郑能谅主动认输宣告结束,他不想浪费时间,也愿意成人之美。他打开一个电影网站,挑了部很喜欢的老片子欣赏起来,却对漏洞百出的剧情有种前所未有的嫌弃感——许多年前第一次看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些漏洞,当时觉得好有趣好可爱。然后他又点开一部一直很讨厌的影片,却发现网络繁忙,因为它忽然在某个国内电影节上获了大奖,现在正被无数人点击。紧接着,四周一片漆黑,网吧停电了。


    在一片嘘声和骂声中,郑能谅离开了网吧。雪势明显减弱,夹着细雨,他边走边想:真是个坎坷的夜晚,以这样的运气,应该会捡到个钱包什么的。于是一路低头四顾,满怀期待。在他右侧的屋檐下,一条毛发凌乱的黄狗踽踽独行,也低头四顾,满怀期待。走了一阵,有了尿意,四周没有厕所,也没有人,郑能谅走到墙角,刚要解手,却见那条黄狗也抬起了一条后腿,冲着一截树根尿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它一眼,用力把尿憋回去,继续往前走。终于遇见一间公厕,门票两角,他翻遍口袋只找到一枚五角硬币。看门大爷铁面无私又高冷无比,找不开零钱还给了他个白眼。


    郑能谅低头对不离不弃的黄狗说:“来,我请你。”


    虽然刚尿过,但被他的盛情所感动,黄狗还是屁颠屁颠地朝尿池跑去。


    “两位,多一毛不用找了,给您的小费。”郑能谅阔气地将五角硬币投入铁皮盒,昂然入厕,只见黄狗正把两条前腿搭在尿池边缘,伸长了舌头舔池里的水,不禁皱起了眉头:“扶不起的阿斗,出去别说认识我。”说完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小解姿势,却遭到黄狗无情的鄙视。它用力嗤了两下鼻子,摇着脑袋和尾巴扬长而去。


    黑色奥迪不耐烦地轰了两下油门,闷头向前冲。吱嘎!伴着一声锐响,刚要提起的速度又被压了下去。它愤怒地盯着路面上的不速之客,发出鬣狗般瘆人的嚎叫。


    这位不速之客手插口袋,站在非机动车道出口处的斑马线上,看上去并不比三轮车夫强壮多少,白里透红的肤色和文质彬彬的装束也显不出比电线杆更大的攻击性,倒是他身后那条呲牙咧嘴的黄狗有可能会咬破轮胎。好狗不挡道,黑色奥迪觉得此人和此狗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加大了喇叭的音量和频率,震得每一片飘过车身的雪花都不停哆嗦,却没能让他的脚挪动分毫。


    郑能谅向来与人为善,很好说话,却没有和发动机或者喇叭说话的习惯,所以噪音越大,他的倔劲便越强。其实从见到三轮车夫被驱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要给黑色奥迪上一课。雾气朦胧的车窗后,尖嘴猴腮的驾驶员在狂按喇叭,副驾驶座上塞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壮汉,一条胳膊耷拉在车门外,手背上露出半块刺青,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人,瞧不清面目。


    “不用怕,大庭广众的,公道自在人心。”郑能谅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朝四周张望,却发现根本没人,机动车道上的几辆车早就跟着绿灯一起走了,那位三轮车夫也已不知去向。他紧了紧口袋里的拳头,继续自我安慰:“别怂,光天化日的,有理不在人多。”


    “喂,你什么意思?我好心请你尿尿你倒给我脸色看?我尿的姿势有问题吗?有本事你站直咯给我尿个看看,不会尿尿就谦虚点!你以为你撅着屁股抬腿尿很帅是不是……”郑能谅亦步亦趋追上去,跟它理论起来。


    孰料黄狗定力不凡,深谙政客们的应对批评之道,对他的指责充耳不闻,一溜小跑,穿过绿化带和非机动车道,蹿上斑马线,被红灯和车流挡住了去路。郑能谅紧跟上去,眼前忽然飞过一辆摩托车,溅了一身雪水和污泥。他正要发作,抬眼一看摩托车破旧的躯壳和驾驶员花白的头发,怒气瞬间融化成轻轻一声叹息。


    “嘟嘟!嘟嘟嘟!”一长串刺耳的喇叭声破空而来,将这微不足道的叹息震得稀碎。郑能谅循声望去,只见非机动车道上逆向驶来一辆黑色奥迪,闪着一对怒目似的大灯,正冲一辆人力平板三轮车不住地狂吼。三轮车箱里装满了货,披着厚厚的帆布。身材瘦小的车夫脸上写满慌张与焦虑,奈何体力对抗不了沉重的货物和泥泞的道路,匆忙间脚下一滑踩个空,膝盖重重磕在脚蹬子上,痛得直咧嘴。喇叭催得更紧了,车夫忙回头抬手致歉,使劲揉了几下膝盖,连踩几下脚蹬子,总算把三轮车开出了非机动车道,慌乱中车箱又与一棵行道树发生刮擦,险些翻掉。


    “你丫吃错药了吧!”黑色奥迪的驾驶员终于摇下车窗,代替喇叭吼起来,气势和音色一点都不比喇叭逊色。


    郑能谅有礼有节:“谢谢关心,我没吃错药,是你开错道了,这条是非机动车道,我站的地方也是人行道。”


    驾驶员一愣:“人行道?那你倒是行啊!你走你的路,我开我的车,碍你什么事了?!”


    “没错,是没碍我什么事,”郑能谅不慌不忙地反问道,“刚才那三轮车也没碍你什么事吧?人家在正确车道行驶,你抢道,又逆行,还那么轰,害他差点翻车,合适吗?”


    “哟,怎么着?交警?证件呢?瞅你这肉了吧唧的就一学生吧,大爷我怎么开车轮得到你管?人三轮车屁也没放,你丫上蹿下跳个什么劲?赶紧给大爷起开!”


    郑能谅寸步不让:“就当我多管闲事好了,也是为你好。下这么大雪,你这样乱开车很危险。”


    驾驶员正要继续破口大骂,却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拍了拍肩膀。他侧过头去,跟后座的同伴嘀咕起来,不时朝郑能谅投来异样的目光。忽然,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被哐的一声撞开,刺青汉子提着一根棒球棍冲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郑能谅面前,劈头就砸。驾驶员和后座那人连忙跳下车去劝阻。郑能谅也迅速抬起双臂护住头部,惊叫道:“你要干嘛?!”


    一切为时已晚,刺青汉子瞬间挥出三棍,其中两下打在郑能谅的右肘和左上臂,最后一击正中额头。剧痛与黑暗同时袭来,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郑能谅的视线飘落在一张久违的脸孔上。


    2

    “怎么回事?!那是祝班长吗?他怎么会在车上?棒球棍什么时候也能触发盗格空间啦?马路上乱打人,还有没有王法啦!”


    “老规矩,业务咨询,一次一问,想清楚再问。不用着急,盗格空间里很安全,他追不进来。”


    “废话!肉身还在外面呢!等我出去早被打烂了!”


    “那两个人不是拉住他了嘛,那人就是脾气不好冲动而已。想好问什么了吗?”


    “祝班长为什么会在车上?”


    “聪明,一个问题包含了双重信息,至于棒球棍为什么会触发盗格空间,可以通过金蛋上的线索来寻找答案。这么短的时间能理清头绪,找准重点,你进步不小呢。”


    “少废话,回答问题。”


    “作为老朋友,我想提醒你一下,一问的机会很宝贵,你确定不看完未来的画面再问吗?”


    “我爱问什么就问什么,用不着你提醒……”刚被人敲了三闷棍的郑能谅心情极差,没好气地顶了回去,眼睛却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海棠树,不禁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呵呵,现在想好了没,究竟要问什么?”


    “为什么……什么都没的……”郑能谅尽可能地把脸凑近那唯一的一颗金蛋,却只看见自己的五官倒映在如瞳仁般又黑又亮的球面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未来?”


    小麻花轻叹一声:“哎,这是没有未来的未来。”


    “没有未来?没有未来……”郑能谅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忽然汗毛直竖,“难道说她已经……”


    小麻花沉吟着不置可否,令郑能谅更加焦急:“快说呀!她到底是谁?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已经回答完一个问题,剩下的真相只能靠你自己去找了。”小麻花边说边往回收舌头。


    郑能谅飞身上前,一把抱住滑溜溜的大舌头,叫道:“不对!我的问题你没回答完!我刚才问的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未来’,而你只回答出它是什么样的未来,并没有解释它的成因,根本不算回答!早知道你会敷衍了事,所以在问题里下了套,休想就这么溜之大吉。”


    “噗!噗!松开,给我松开,”小麻花奋力将郑能谅甩到一边,“你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敢算计、绑架、要挟素问镜!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


    郑能谅拍拍屁股站起身,理直气壮道:“这不叫算计,是灵活运用规则;也不是要挟,是争取合法权益;更不是什么绑架,你们动不动就把我困在盗格空间逼我做选择,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绑架好不好……”


    “好好好!怕了你了,你不去当律师真是浪费了,这女的就是祝沽笙青梅竹马的前女友,甩掉祝沽笙后傍上了一位纨绔子弟,成天花天酒地,还染上了毒瘾。九个多月前的一天,她的尸体被清理护城河的环卫工人发现,打捞上来时全身腐烂、面目全非,你现在站在这里,就是因为不小心接触到了其中的某个……”


    “少给我来绘声绘色那套,不就想恶心我吓唬我吗?”郑能谅不以为然地打断道,“哼,我才不怕呢,那么多恐怖片可不是白看的。”


    小麻花晃着舌头辩解道:“哪有?我这不是认真回答你的问题,想把事情交代得尽可能清楚点嘛。”


    “嗯,听你这一说,我大概明白了,”郑能谅轻轻抚摩着下巴,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我进盗格空间之前被棒球棍击中额头,可见棍子上肯定沾过那姑娘的血,那么她的死应该与这根棒球棍的主人有关,所以那个刺青汉子嫌疑最大,当然也不排除他身边其他人作案的可能,开车那家伙也是冲动型人格,刚才还跟后座的交头接耳……对了!祝班长!他也在车上,跟他们一伙的!难道说……因为女朋友跟他分手,他怀恨在心,报复杀人……”


    小麻花呵呵一笑:“这你就想多了,作为她的前男友,他是第一个被警方调查的,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已经排除了嫌疑。他之所以跟这些人在一起,其实是为了查明真相,找出凶手,给女友报仇。”


    听完这番话,郑能谅不禁热血沸腾,心头涌起一股大无畏的英雄豪情,瞬间将面对未知危险的紧张感压了下去,昂然道:“我帮他!”


    “哦?怎么帮?”小麻花的声音中透着好奇与期待,“告诉他这个刺青汉子有重大嫌疑?和他一起把凶手抓住?还是直接报警?”


    “祝班长既然潜伏在疑犯身边,显然已经看出他们的嫌疑,不需要我多此一举去提醒;而以我的身体素质、伪装技巧和实战能力,直接参与其中恐怕只会帮倒忙;直接报警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又怕警察不会相信我无凭无据的举报,总不能说因为我被棍子敲一下脑袋开启了盗格空间,所以那个人就有杀人嫌疑吧……”郑能谅一边分析一边思量,忽然有了主意,“嗯,不如匿名举报,冒充目击者把这个刺青汉子和凶器的事抖出来。”


    小麻花反问道:“怎么举报?外面雪那么大,周围又没有目击者,车牌号你记住了吗?刺青汉子的相貌看清楚了吗?”


    “这个十字路口有摄像头,我只要报警说看见有人持械行凶,警察就会查录像,总能找出蛛丝马迹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祝沽笙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你报警很可能会让他的处境更危险。”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所以我打算在报警之前先悄悄跟他通个气,让他有所准备,顺便也了解一下他目前所掌握的情报。”


    “哟呵,还情报,搞得跟真的情报员似的,可别入戏太深哦,你就一学生娃,报了警该干嘛干嘛去,剩下的让大人们去做,千万别多管闲事逞英雄。”


    “哼,我早就是大人了,这也不是什么闲事,惩恶扬善人人有责,知情不报良心不安;何况祝班长当过我教官,教得好坏且不说,师徒之谊、战友之情总不能忘,他的事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还有那个纹身的家伙,用棒球棍敲我三下,此仇不报非君子,将他绳之于法也是替我自己伸张正义。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事我都得管!”


    “说不过你,爱咋咋滴,到时候碰到危险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嘿嘿,这不还有你这坚强的后盾嘛,真遇到危险,相信你也不会见死不救,要是我挂了,谁来三天两头陪你唠嗑解闷呢?对吧?”


    “你可真高看自己了,早就跟你说过,天底下盗格者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挂了自然会有后来人,你就勇敢地去作死吧,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救你的。”


    “你个绝情的家伙!一夜夫妻百日恩,咱俩好了这么多年,不说生死与共,多少也算狼狈为奸了,再不济,兔死狐悲的情分总有吧?”


    “我去,你字典里没有褒义词的吗?好吧,我承认,还是有点担心你的,像你这样牙尖嘴利顽皮有趣的小鬼还真不多见,死了怪可惜的。”


    “别光说不练,要真那么担心我的安危,倒不如多给我提供点有用的线索,比如真凶到底是谁、藏在哪里、有什么弱点、怎么才能抓住他等等。”


    “拜托,我就是一面会说话的镜子,你拿我当福尔摩斯用可不行。”


    “别那么谦虚,你能看破未来,能答疑解惑,还能把大活人从现实世界吞到盗格空间里来,比福尔摩斯强多了。”


    “唉,不是我不想说,你进进出出这么多次也该明白,有些事我的确不知道,有些事我知道却不能说,还有些事我说了你也未必听得懂的。”


    “算了,没神气跟你废话,再不出去肉身就被冻成冰雕了,”郑能谅从地上捡起黄金分戈,注视着那颗没有画面的金蛋,“我说,这情况怎么选啊?是不是我盗取它,祝班长的前女友就会起死回生?”


    “呵呵,想法不错,可惜盗格空间只能选择未来,不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你想盗也盗不走的,不信可以试试。”


    郑能谅将刃口对准目标,用力一拉,咔,金蛋应声而落。“哈!想忽悠我!这不是……”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正要向小麻花炫耀,却见掉在地上的金蛋并没有消失,而是咕噜噜滚到了他脚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嗯?真盗不走啊?”


    小麻花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已经尽力了。不过别灰心,盗取不行,定格还是可以的。”


    “当我傻呢?既然人都死了,定格不是多此一举?”郑能谅捡起金蛋掂了掂,白了小麻花一眼,“又沉又硬,你成心想崩坏我大牙吧!”


    小麻花垂下舌头:“骗不到你,不过别忘了规则,不做出选择是不能离开盗格空间的。你既不定格,又盗取失败,是想呆在这儿陪我看细水长流吗?”


    “想得美!谁说我没选择的?我选的就是盗取,规则只规定必须进行选择,又没说一定要成功,何况我的没成功也是由于不可抗力造成的,跟我玩文字游戏你还太嫩,”郑能谅说着把手里的金蛋朝那条自鸣得意的大舌头猛丢过去,“还不赶紧送我走!”


    “哎哟!”伴着小麻花的叫声,郑能谅眼前一晃,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由白色和红色组成的世界。白色的墙红色的灯,白色的绷带红色的血迹,白色的被子红色的十字,白色的连衣裙红色的蝴蝶结,白净的牙齿红润的脸蛋迎面扑来:“醒了!医生!他醒了!”


    郑能谅飞快地往后一缩窝进枕头里,才看清对方眉目:“小蓓?你怎么来了?”


    “你受伤了我当然要来啊,要不是老杨开车送表弟去机场路过那里发现你,你恐怕早就被冻成雪人了。”秦允蓓的脸上挂着微笑,声音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与担忧。


    “哪个老杨?”


    “就是去年儿童节一起在快乐老家吃过饭的那个,高高瘦瘦,喜欢抽中华,眉毛有点翘的,就坐在你右手边过去两个位置,你不记得了?”


    郑能谅当然记得,刚和秦允蓓订立《友好交往互不嫌弃协议》那阵子,她三天两头约饭局搞聚会,一心要让身边所有朋友都知道他是她男朋友,只不过面孔实在太多,他一点也想不起这老杨的模样,但对救命恩人不可失礼:“哦!原来是他呀,他人呐?”


    “人还要送他表弟赶飞机去呢,把你送到医院,给我打完电话就走了。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你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啊?现在还疼吗?”秦允蓓说着又往前凑了凑,“来,让我看看。”


    “别!”郑能谅生怕又触发盗格空间,下意识抬起缠着绷带的右臂格挡,顿时感到肘部一阵钻心的剧痛,“啊!”


    秦允蓓急忙撤开身子,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你躲什么嘛,我就想看看伤势。”


    “小心点,”一个略显沙哑的男中音从她背后传来,“想知道伤势问我就行了,一共三处,左臂肱骨轻微骨裂,右肘受外力撞击损及滑囊,前额有道三厘米左右的伤口,已经缝合,所幸没有造成脑震荡。”


    郑能谅挺了挺身子,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个头不高,面庞白净,胸前的名牌有些磨损,依稀能见第一个字是“刘”。秦允蓓转过头看着刘医生,俏眉紧锁:“那这些伤严重么?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郑能谅正在为刚才的躲闪编织理由,多亏刘医生的出现转移了秦允蓓的注意力,不禁暗中松了口气,顺势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开起玩笑来:“唉,当然有后遗症啦,本来脑袋瓜子就不聪明,又来这么一下,脑残是逃不掉了;脑门的伤口这么长,就算愈合也毁容了;还有两条苦练多年的麒麟臂也彻底报废了,以后骑不了自行车也打不了三角洲,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呀!生无可恋,出家去了!医生叔叔行个方便,反正您刀法也不错,直接给我剃度了吧。”


    “呸呸呸!乌鸦嘴!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情瞎扯淡!”秦允蓓又好气又好笑。


    刘医生也笑了:“小伙子挺乐观,没那么严重,卧床休息,观察几天,慢慢会好的。”


    秦允蓓这才松了口气:“谢谢叔叔!等下我就去办住院手续,您看还需要准备些什么?这几天他饮食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这口服药有没有副作用更小一些的?这间病房离值班台有点远,按铃以后护士要两分多钟才能到,还有一扇窗户锈死了打不开,可不可以帮忙换个离值班台近点又通风的大房间?还有这床铺有点摇晃,最好能……”


    “呵呵,这女朋友真是比棉袄还贴心、比保姆还细心啊,好福气。”刘医生笑着冲郑能谅竖了竖大拇指。


    郑能谅心头一热,又有些不好意思,对秦允蓓招招手,说:“好了好了,母鸡丢个蛋你还出告示呢?这点伤小题大做让人笑话,换来换去对其他病人也不方便。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医生都说没事了,该吃吃该睡睡过两天就活蹦乱跳啦。你这么小心翼翼,反而会削弱我的康复意志和信心呢。”


    刘医生也宽慰秦允蓓道:“你不用担心,我开的这些药都是临床上广泛使用的,剂量也不多,副作用几乎可以忽略。窗户我马上叫人来修,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也都有经验和责任心,会定时巡查的。你男朋友只是手和头部受伤,不影响下地行走,所以除了生活用品外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这段时间饮食上以清淡易消化的为主,多吃蔬菜水果,适当补充钙质,尽量少吃油腻、辛辣的,保持心情舒畅就好。”


    “哎呀这太矛盾了,我向来无辣不吃、无肉不欢的,少吃油腻和辛辣,心情怎么可能舒畅得起来?”郑能谅嘟着嘴抱怨道。


    “年纪轻轻不注意饮食,都有点营养过剩了,无论是想将来不得富贵病,还是想现在早点痊愈,都该管住嘴和胃。”刘医生隔着被子拍了拍郑能谅的肚子劝道。这时,门外呼啦啦涌过一群人,簇拥着一辆急救病床朝手术室的方向奔去,刘医生顾不上道别便匆匆跟了过去。


    秦允蓓冲郑能谅嘿嘿一笑:“谨遵医嘱,由不得你。反正你手也动不了,我喂你什么你就乖乖吃什么吧。”


    “谁要你喂了?对于我这种资深吃货来说,不用手只用嘴也能吃东西是基本功好不好?何况只要有美食,用脚拿筷子的隐藏技能也会瞬间被激活,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


    “瞧把你能的,你怎么不说用鼻孔吃呢?”


    “真不用麻烦,你把我的生活用品拿过来就行了。马上放寒假了,你赶紧回家过年去,对了,你火车票买好了吗?我的天,买票的人都快把售票点挤爆了,你刚不问我怎么弄伤嘛?我就是因为排了一天队都没买到一张火车票,气血攻心、头重脚轻,滑了一跤摔成这样的。”


    “摔一跤能这么严重?”秦允蓓将信将疑地把目光投向病房外,“刚才那医生不是说外力撞击么?”


    郑能谅不想让她担心,忙说:“嗨,滑了一跤倒下去撞在花坛上了嘛,也可能是行道树的防护砖,我哪记得清。”


    秦允蓓秀眉紧蹙:“怎么这么不小心!买不到火车票跟我说啊,至于这么瞎折腾么。”


    “不是吧?”郑能谅趁机转移话题,“你有办法弄到火车票?铁道部有人?”


    “不是,我提前订好了飞机票,你早说给你也弄张了,上次就说让你跟我一起回家过年,你不是没答应嘛。现在估计机票也卖完了,你要的话我等下帮你问问,不过以你这状况,过年前不一定能痊愈。”


    “也是,这么遍体鳞伤回去,又要让爸妈担心了,唉,还是在这儿过年算了。你买好机票可别浪费,半年也就回这一趟家,伯父伯母肯定很想你,我这不需要人照顾。”


    “机票我已经退掉了,等你痊愈了一起回去。”


    “你个败家娘们,知道机票火车票炒到几倍啦?居然直接给退了,倒卖一下,返程的机票也有了。还有,谁要跟你一起回啊,我痊愈了也是回自己家。”


    “随便你,我只负责你到痊愈,到时候你想去哪我帮你买机票就是了。”


    “我才不花你的钱。”


    “大男子主义,谁说白送你了,帮你买而已,你回头把钱给我就是,还要跟你算利息呢。”


    “这还差不多,既然机票退了你一时也回不去,你要坚持留下来陪我也行,不过要按护工的标准逐日计费,回头我一并给你。”


    “还来劲了你,就算普通朋友,受伤了照顾一下也没给钱的道理吧,别拿铜臭味来恶心我。”


    听出了她的不悦,郑能谅马上服软:“呵呵,开玩笑嘛,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我脑壳被摔坏了乱喷的胡话。你留下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这么漂亮性感又聪明的保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呀。”


    “呸,不要脸。”秦允蓓娇叱一声,耳根都红了。


    “不过,”郑能谅话锋一转,“咱得约法三章。”


    “你说。”


    “你我之间不能有身体上的直接接触,手套戴起来,头发盘好,”郑能谅指指她的头发和手,不等她追问为什么,便用一种半羞涩半谄媚的表情解释道,“你可知道,你这一头瀑布般顺滑的青丝和这一双柔荑般纤嫩的玉手有多么撩人多么危险吗?哪怕只是轻轻的一碰,都会令我血脉贲张、真气逆行,对于还未复原的伤势无疑是雪上加霜,轻则伤口崩裂、落下残疾,重则筋脉尽断、七窍流血,你就要守活寡了。”


    秦允蓓被夸得飘飘然又羞嗒嗒,含情脉脉地递给他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白眼:“胡说八道,我有那么妖吗?”


    郑能谅正色道:“这不是妖,是魅,天生的魅力,得亏现在是大冬天,你身上裹得还算严实,要是穿得跟夏天那样清凉性感,我这些伤恐怕永远都别想好了。”


    秦允蓓心满意足:“好吧,看在你拍马屁如此无底线的份上,就应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第二条,给我吃的和喝的东西里,不能混入杂质,比如你的头发、指甲、汗液、唾液等等。”一想起军训中意外“吃人肉”开启盗格空间的经历,郑能谅不免感到胃里一酸,眉头也随之微微一皱。


    见他这表情,秦允蓓不乐意了:“你这洁癖太严重了,我没那么不讲卫生吧,我还没嫌你这病号身上细菌多呢。”


    “唉,你理解错了,这不是说你不讲卫生,而是夸你温柔体贴。”


    秦允蓓一愣:“我怎么没听出来?”


    “设想一下,你兴高采烈来看我,总会打扮一番,梳头的时候是不是有可能把头发飘到菜里?你为我准备饭菜,忙里忙外,累出的一身汗掉几滴进碗里是不是很正常?还有,你怕菜不好吃,或者怕我喝汤烫着,肯定会先试吃一下,唾液自然就混进去了,是不是温柔体贴的表现?而我之所以要约定这一条,其实是想委婉地提醒你,不要那么辛苦,不要那么周到,我不想看到你为了照顾我而大汗淋漓、头发凋零或者被汤烫着,那样我会内疚自责,就算身体痊愈了心里也留下疤。”郑能谅不禁暗暗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


    秦允蓓也很佩服,一脸娇羞道:“这都能扯上关系,这一跤真没白摔,脑瓜都开窍灵光了。”


    “那这一条可以答应我么?”


    “没问题,还有么?”


    “第三条,是最关键的,也跟第二条有点关联。为了不让你太辛苦,我给你指定一家饭馆,每天你就去那里把我想吃的买来就行,这样你既不用亲自下厨,也不用担心饭菜不合我胃口。”


    “哪家饭馆?快乐老家吗?”


    “不是,师大路最里面靠西有一家小馆子,没有招牌,但东西很好吃,酱肘子是一绝,红烧排骨也很入味,还有油炸臭豆腐、胡辣汤、干煸肥肠……”


    “打住,打住,医生刚说让你少吃油腻辛辣的,你这是顶风作案啊!”


    “哪有,我这叫以毒攻毒,油腻的大补,可以促进肌肉和骨骼生长;辛辣的出汗,可以排除体内毒素,都是对康复有益无害的。”


    “你就扯吧,我是不会上当的,要想早点出院,就乖乖听医生的。”


    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一位手捧鲜花的护士,走到郑能谅的病床前,低头看了看病号牌,道:“郑能谅是吧?你的花,还有一封信。”说着,她把花摆在枕头边,从里面抽出一个信封,递给郑能谅,才注意到他双手都不能动。秦允蓓马上接了过去,好奇道:“哟?老相好?送花又送情书的?”


    郑能谅无奈地笑笑:“不动脑筋,就算是老相好,也不可能送这里来呀。从我受伤到现在,只有你和你那朋友老杨知道我在这医院,我又没机会给别人通风报信。”


    “难道是老杨?”秦允蓓打开信封一看,是五百块钱,更加困惑了,“他送这干嘛?我又不缺钱。再说他为什么不自己送进来?”


    郑能谅问护士:“那人长什么样?”


    “方脸,皮肤挺白,个头跟她差不多高。”护士冲秦允蓓比划道。


    是祝班长!郑能谅猛地挺直身子,挪到床边,一边找鞋子一边问护士:“他人呐?在哪给你的?”


    “慢点,哎哟你慢点,”秦允蓓忙扶住他,把鞋子踢到他脚下,“真是老相好啊?这么兴奋。”


    郑能谅趿拉着鞋子快步跑到走廊里左右张望,却听护士在身后说:“人早走啦,他特地嘱咐我等二十分钟再给你送过来的。”


    秦允蓓又推理起来:“肯定是看我在,不想让我发现,很聪明哦。”


    “你在瞎想什么呢,是个男的!他朋友打伤了我,他来道歉的。”郑能谅心里只想着尽快找到祝班长,好帮他捉住杀害他前女友的凶手,一听到秦允蓓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嘴上不由自主吐出了真相。


    秦允蓓就跟触了电门似的叫起来:“啊?!刚才不是说摔去的吗?我说怎么会摔得这么厉害!这人叫什么?打你的那个混蛋在哪里?!我报警去!”边说边掏出了手机。


    “不能报警!”郑能谅下意识地伸手去制止,立马痛得嗷嗷直叫。秦允蓓一把扶住他:“别乱动!有事说就是了,来,坐好。”在她和护士的搀扶下,郑能谅回到病床上,说出了现编的理由:“这事不能全怪他们,是我先动的手,你要报警的话我先倒霉,反正打我那人也没捞着什么便宜,瘸了条腿,鼻子也歪了,人还送花送钱来赔礼,私了算了。”


    秦允蓓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的眼睛:“真的假的?你先动手?你性格我还不了解?认识一年多就没见你跟人红过脸,除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全身上下毫无攻击性,人家打你你都不一定会还手,还先动手?说说看,为什么动的手?”


    “他骂人。”


    “我还经常骂你呢,你心这么宽脸皮这么厚,骂你什么了,至于动手?”


    “骂我是小事,可他说我又穷又傻又老土,女朋友肯定是个丑八怪。”


    “我……打得好,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唉,现在是我生活不能自理了。”


    “有我呢!你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是民族英雄!就算被打残废了,我也会照顾你下半辈子!”


    “就冲你这句话,我也要早点把伤养好,再去找他们决一死战!”郑能谅心里想的当然是早点找到祝班长,秦允蓓却当真了,连连劝道:“不要不要,我说着玩的,别再惹那些流氓了。”


    郑能谅看着她写满担心的双眼,微笑着深吸一口气,轻轻呼出,不再说话。


    3

    得知郑能谅受伤的消息,杰叔马上赶到医院,还带了一大筐亲自挑选的新鲜水果。五位舍友也一同前去慰问,让郑能谅感到温暖之余又有几分惭愧,要不是他一时逞强,也不至于让朋友们如此担心。霍九建扬言要与行凶者单挑给兄弟报仇,冉冰鸾带来了宋颖哲煲的骨头汤,谷二臻献出了最珍贵的零食,华泰崂送上了“祖传”的“避邪符”,阚戚智笑言郑能谅双臂悬空缠着绷带的模样像极了提线木偶,并即兴创作了一首“戚辽体”祝福诗:


    你的左臂

    废了

    你的右臂

    废了

    你的脑袋

    破了

    好大一块乌青


    一定很痛吧

    痛


    就对了


    痛痛

    就习惯了

    要不是秦允蓓及时瞪眼制止,阚戚智还打算再创作几首,郑能谅就可能会笑到金疮迸裂。众人看秦允蓓把郑能谅照顾得这么好,也都放心了。接下来的期末考试郑能谅不能参加,秦允蓓帮他打电话给班主任穆阳泉请假。


    穆阳泉请示过系主任后同意郑能谅下学期开学再补考,随后通过手机与他展开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对他意外受伤表示深切同情和诚挚慰问,并表示将持续关注他的伤情,祝愿他早日康复、重返课堂。


    期末考的几天里,秦允蓓每场都迟到进场、提前交卷,一出教室不是奔医院就是奔宿舍。郑能谅住院的第二天,平常顿顿吃外卖和零食的她就买了电磁炉、平底锅、铲勺瓢盆和油盐酱醋,为他做出一道道美味佳肴,吃得他神魂颠倒大呼神奇:“天哪!从来没看你下过厨啊,这也是突然领悟的隐藏技能吗?”


    “你难道不知道对于一个吃货来说,学好厨艺有多重要吗?这都是我高中时学的,他也特别喜欢吃我烧的菜,后来他不在了,我一个人慢慢就懒了,荒废了好几年,幸好基本功还在。”秦允蓓脸上笑着,眼底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微光。


    郑能谅嘴里塞满菜,口齿不清地开着玩笑:“早知道你有这手绝活,我早搬过去跟你住了。”


    秦允蓓掏出手绢给他擦擦嘴角溢出的油渍,叹道:“看来对你而言,还是吃比玩更有吸引力,电脑游戏都勾不来你,好吃的一下就动摇了。”


    “嘿嘿,玩物丧志,当然要把持住;食色性也,谁都难抗拒嘛,所以才要你戴手套扎头发避免身体接触,不然美食美女一起来,我可就招架不住了。”郑能谅趁机重申了“约法三章”,他并非不想给秦允蓓选择未来,而是担心自己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过他还是低估了秦允蓓的恒心,天真地以为她送饭送菜、白天照料一番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想到她找人搬来一张弹簧床,在他旁边落地生根了,理由还很充分:“你双手动不了,尿尿怎么办?”


    这真是个问题,一开始秦允蓓说要给他买成人纸尿裤。他实在无法接受年纪轻轻就躺在床上尿在裤子里的画面,再一想将来这丫头很可能抓住这个把柄笑话他一辈子,便果断拒绝了。秦允蓓又建议他穿一条开裆裤,不用手也能尿。他又愤然拒绝,理由同上。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就是迅速和同病房的另一位手脚利索的男病号套近乎成为朋友,然后出双入对上厕所,让这位新朋友助他一臂之力。可惜这办法只能白天用,夜里睡得好好的总不能摇醒人家去给他把尿。他朝四周看看,只有他醒着,走廊里也没动静。床边有个痰盂,他嫌脏,又不想惊动秦允蓓,便决定悄悄溜到走廊的厕所里去解决。他像揭豆腐皮一样轻轻撩起被子一角,还是没能躲过她敏锐的耳朵。


    “是尿尿吗?”她从弹簧床上倏地一下弹起,一对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呃……我说起来看流星雨你信吗?”他尴尬道。


    “你尿成流星雨我信。”她说。


    他无奈叹息:“你真是我膀胱里的蛔虫,什么时间有尿都比我先知道。”


    她得意地笑:“那是,我熬汤的时候都算好的,这个点你就该起来尿了。”


    “你……是不是在汤里下了利尿剂?”


    “还下了迷魂药呢,你到底尿不尿?”


    “没事,我憋一憋,天亮就好了。”


    “憋?中华鳖精吗?痰盂不就在这里。”


    “刚憋回去点,不那么想尿。”


    “憋坏了肾我可不要你了。”


    “那我自己尿就行了。”


    “你是准备尿裤子上,还是洒一地啊?”


    “不会的,我叫护士帮忙下。”


    “护士不也是女的?她的手更香点?”


    “不是那意思,人家是专业的。”


    “我也是专业的,以前还在农场里给母牛挤过奶呢。”


    “……”


    “行了,别麻烦护士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来帮你把着就可以。”


    “这样我尿不出来。”


    “我口哨吹得可好了,不信你听,嘘……嘘嘘……”


    “好好好,别吹了,我尿还不行么。”


    “来,我把痰盂给你拿到阳台上去,免得吵着人家,还能吹吹风、赏赏月,多好。”


    “是不是还要边尿边吟诗啊?也不怕冻坏我命根子。那痰盂太脏了,我去厕所里上。”


    “随你,来,慢点,小心这里有个架子。”


    “不用扶,我脚又没伤。咦,走廊里怎么没人?”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也就我对你不离不弃。”


    “厕所里也没人?”


    “没,快进来吧。”


    “瞧你这熟练淡定的样,不是第一次进男厕了吧?别到那里面去了,用门边这个池吧,就算被人发现你也能溜得快一点。”


    “助人为乐是好事,我干嘛要溜?说吧,接下来怎么操作?”


    “嗯……这样,你帮我把扣子和拉链解开,裤子往下一点,然后脸转过去,我自己尿就可以。”


    “不用手把着也行?那还不尿得天女散花一样啊?”


    “我又不是喷泉,不会漏外面的。”


    “漏裤子上也不行啊,到时候不还得我来洗。来,我给你把着,我不看就是了。”


    “不……嗯!你干嘛?我还没……霸王硬上弓啊,你这也……你手套戴了没?!”


    “当然戴了,我还嫌脏呢,别乱动!小心扯断咯!”


    “诶,你拔萝卜呢!轻点,可以了,可以了,再往下一点,对着池子,眼睛别看!”


    “废话,眼睛不看怎么对得准?”


    “我会告诉你的啊,好了好了,就这个位置。”


    “嘘……嘘嘘……”


    “吹毛口哨啊!”


    “你倒是快尿啊!”


    “你手指夹那么紧我怎么尿得出来!练二指禅呢!”


    “你们男人尿个尿可真麻烦!给母牛挤奶都没这么难伺候!那我松手咯,你可别尿歪了。”


    “放心吧,我可是DeltaForce老手,枪法准着呢。”


    “专心点,快尿,乖。”


    “呼!好了。”


    “好了就好了,抖什么抖啊?都甩我身上了。”


    “男人尿完都会哆嗦一下的,这是常识。”


    “恶心死了,还有没有别的花样?爽完了吧?爽完了我就给你穿裤子了,别叫人瞧见咯。”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打开值班室的门,揉着眼睛朝女厕所走来,听到她刚说的这句话,再一看二人暧昧的姿势和尴尬的表情,顿时又羞又怒又鄙视:“变态!”这真是个问题,一开始秦允蓓说要给他买成人纸尿裤。他实在无法接受年纪轻轻就躺在床上尿在裤子里的画面,再一想将来这丫头很可能抓住这个把柄笑话他一辈子,便果断拒绝了。秦允蓓又建议他穿一条开裆裤,不用手也能尿。他又愤然拒绝,理由同上。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就是迅速和同病房的另一位手脚利索的男病号套近乎成为朋友,然后出双入对上厕所,让这位新朋友助他一臂之力。可惜这办法只能白天用,夜里睡得好好的总不能摇醒人家去给他把尿。他朝四周看看,只有他醒着,走廊里也没动静。床边有个痰盂,他嫌脏,又不想惊动秦允蓓,便决定悄悄溜到走廊的厕所里去解决。他像揭豆腐皮一样轻轻撩起被子一角,还是没能躲过她敏锐的耳朵。


    “是尿尿吗?”她从弹簧床上倏地一下弹起,一对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呃……我说起来看流星雨你信吗?”他尴尬道。


    “你尿成流星雨我信。”她说。


    他无奈叹息:“你真是我膀胱里的蛔虫,什么时间有尿都比我先知道。”


    她得意地笑:“那是,我熬汤的时候都算好的,这个点你就该起来尿了。”


    “你……是不是在汤里下了利尿剂?”


    “还下了迷魂药呢,你到底尿不尿?”


    “没事,我憋一憋,天亮就好了。”


    “憋?中华鳖精吗?痰盂不就在这里。”


    “刚憋回去点,不那么想尿。”


    “憋坏了肾我可不要你了。”


    “那我自己尿就行了。”


    “你是准备尿裤子上,还是洒一地啊?”


    “不会的,我叫护士帮忙下。”


    “护士不也是女的?她的手更香点?”


    “不是那意思,人家是专业的。”


    “我也是专业的,以前还在农场里给母牛挤过奶呢。”


    “……”


    “行了,别麻烦护士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来帮你把着就可以。”


    “这样我尿不出来。”


    “我口哨吹得可好了,不信你听,嘘……嘘嘘……”


    “好好好,别吹了,我尿还不行么。”


    “来,我把痰盂给你拿到阳台上去,免得吵着人家,还能吹吹风、赏赏月,多好。”


    “是不是还要边尿边吟诗啊?也不怕冻坏我命根子。那痰盂太脏了,我去厕所里上。”


    “随你,来,慢点,小心这里有个架子。”


    “不用扶,我脚又没伤。咦,走廊里怎么没人?”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也就我对你不离不弃。”


    “厕所里也没人?”


    “没,快进来吧。”


    “瞧你这熟练淡定的样,不是第一次进男厕了吧?别到那里面去了,用门边这个池吧,就算被人发现你也能溜得快一点。”


    “助人为乐是好事,我干嘛要溜?说吧,接下来怎么操作?”


    “嗯……这样,你帮我把扣子和拉链解开,裤子往下一点,然后脸转过去,我自己尿就可以。”


    “不用手把着也行?那还不尿得天女散花一样啊?”


    “我又不是喷泉,不会漏外面的。”


    “漏裤子上也不行啊,到时候不还得我来洗。来,我给你把着,我不看就是了。”


    “不……嗯!你干嘛?我还没……霸王硬上弓啊,你这也……你手套戴了没?!”


    “当然戴了,我还嫌脏呢,别乱动!小心扯断咯!”


    “诶,你拔萝卜呢!轻点,可以了,可以了,再往下一点,对着池子,眼睛别看!”


    “废话,眼睛不看怎么对得准?”


    “我会告诉你的啊,好了好了,就这个位置。”


    “嘘……嘘嘘……”


    “吹毛口哨啊!”


    “你倒是快尿啊!”


    “你手指夹那么紧我怎么尿得出来!练二指禅呢!”


    “你们男人尿个尿可真麻烦!给母牛挤奶都没这么难伺候!那我松手咯,你可别尿歪了。”


    “放心吧,我可是DeltaForce老手,枪法准着呢。”


    “专心点,快尿,乖。”


    “呼!好了。”


    “好了就好了,抖什么抖啊?都甩我身上了。”


    “男人尿完都会哆嗦一下的,这是常识。”


    “恶心死了,还有没有别的花样?爽完了吧?爽完了我就给你穿裤子了,别叫人瞧见咯。”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打开值班室的门,揉着眼睛朝女厕所走来,听到她刚说的这句话,再一看二人暧昧的姿势和尴尬的表情,顿时又羞又怒又鄙视:“变态!”


    4

    在秦允蓓细致入微的照料下,郑能谅的身体恢复很快,十来天就出院了,又在309宿舍休养了数日。舍友们都回家过寒假去了,秦允蓓便把厨具餐具悉数搬进309宿舍,将田螺姑娘的精神发扬到底。她本来想把床单被褥和洗漱用品也搬进去,可逃不过看门人老纪的火眼金睛:“小鬼!烧菜做饭当保姆可以,安家落户过日子可不行。”


    于是,秦允蓓白天形影不离地陪着郑能谅,晚上熄灯前回女生宿舍,好在他的石膏已拆,行动并无不便。看着活蹦乱跳还胖了一小圈的郑能谅,秦允蓓满心欢喜地开他玩笑:“你打算怎么报答我这起死回生之恩呢?”


    郑能谅用略显生硬的双臂捧起一截甘蔗放在嘴前,深情地唱了起来:“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去你的,一首歌就想打发啊?”秦允蓓笑道,“别忘了我不光救了你的命,连这一身清白都赔进去了,你可要对我负责。”


    郑能谅作无辜状:“这些天我行动不便、身残志坚,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也没贼力,怎么可能玷污你的清白?”


    “哼!那天在医院厕所,可是有目击证人的。”秦允蓓言之凿凿。


    “好吧,我会负责的,三天之内,保证灭她的口。”郑能谅嘴上逗着她,心里却早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往日的点点滴滴似炙热的气泡般滚滚涌出,慢热的他终于被她的文火煮熟了。


    当天夜里,郑能谅到校门口的传达室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爸妈说他今年不回家过年了,留在西都陪女朋友。思子心切的二老先是失落,一听缘由立马喜出望外,追问了一大串隐私问题,还要求他马上把女朋友的照片寄回去给他们审阅。郑能谅挂了电话,便来到秦允蓓的宿舍,说想看看她的相册。虽然觉得有些奇怪,秦允蓓还是把相册给了他,只见他从相册里挑了一张最淑女的照片,说要留个纪念,放进钱包的透明夹层里一试,尺寸刚好。上次游完少林回来,他买了个和之前同款的钱包,那个透明夹层一直空着。秦允蓓深知这个空位的意义,见自己的照片被放进去,当然满心欢喜,满口答应。第二天,郑能谅带着钱包来到学校附近最大的一家照相馆,将照片复制了一张,寄往淳源。这事他没让秦允蓓知道,怕她骄傲。


    郑能谅在西都过的第一个年温馨又充实,他从没见秦允蓓如此活力四射,每天笑容满面地拉着他玩遍西都大小景点和大街小巷,回到宿舍又忙里忙外张罗饮食起居,像个待嫁的新娘,满怀期待,不知疲倦。碍于盗格空间的存在,他依然坚守着接触的底线,她也尊重他的方式,并不急于将精神上的亲密关系向肉体层面延伸。


    在享受二人世界的欢愉时,郑能谅也没有忘记更要紧的使命,出院一周后,他让秦允蓓去医院再配一些止疼药。等她一走,他便穿戴整齐,跑到西电军校,开始打听祝班长的消息。知道祝班长的人不多,但莫大队长很好找,他已经不记得郑能谅这个好记的名字,直到眼前这位少年提起那个在联欢会上获了一等奖的《单个军人徒手队列动作》时才依稀恢复了部分记忆。


    谈起祝班长,莫大队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本来学校已经把祝班长列入留校任教的初选名单,莫大队长也对他青睐有加,可大半年前,他忽然像变了个人,每天晚上烂醉如泥,白天闷头大睡,不出操,不上课,也不和任何人说话,谁都不明白为什么。领导找他谈话,他呆若木鸡,朋友们来劝他,他也充耳不闻。没过多久,他就因为在酒吧和人打架被行政拘留,校方考虑到影响,就把他开除了。后来的事莫大队长也不清楚,出于曾经同台演出的交情,他给郑能谅提供了几个跟祝班长关系不错的人的联系方式。目送着郑能谅走到门口,莫大队长如梦初醒地一拍桌子:“哎呀,想起来了!你给我写的那篇毕业论文真是牛!”


    郑能谅笑笑:“还是你的导师牛。”


    拿着莫大队长提供的名单,郑能谅很快就打听到祝班长现在在一家名叫“陌上珠”的夜总会里当保安。回学校的路上,他酝酿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一推开宿舍门,秦允蓓就扑上来要拧他耳朵:“刚好点就跑出去野!医生的话当耳边风!手机也不带!差点报警了!”


    郑能谅敏捷地一缩头,躲过险些开启的盗格空间,叫屈道:“冤枉!我这不就是听医生的话,多呼吸新鲜空气、多活动活动筋骨嘛!闷在宿舍里都快成木乃伊了!”


    “说!去哪了!”秦允蓓板着个脸。


    “本来在附近东走走西逛逛,就想透透气,路上听人说西电军校那边有个小商品展销会,我琢磨着你这些天照顾我这么辛苦,也该表示一下,所以就过去……”郑能谅一边搬出早已编好的说词,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指粗细的小物件,递到秦允蓓手里。


    秦允蓓见有礼物,气立马消了一半,好奇地摆弄起来:“这是什么?”


    “迷你手电筒,防水的。”郑能谅对刚才在西电军校门口遇到的那个发展销会传单的小姑娘充满感激,要不是她,这故事就没那么容易编了。


    “好可爱呀!小小的,我正好想要一个呢!这样晚上就不怕停电了,走夜路也不怕没路灯了,你可真是心有灵犀又体贴啊!还是紫色的呢!我最喜欢紫色了!”其实不管他送什么,秦允蓓都会这么赞不绝口,至于他的擅自离校之罪,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喜欢就好,”郑能谅趁热打铁地提了个建议,“既然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又这么开心,不如明天找个地方一起庆祝一下吧。”


    “好呀!你说去哪?”这时候他就是提议去阶梯教室学习《时间简史》到天亮她也会答应的。


    “陌上珠,听说过吗?”郑能谅迫不及待要去和祝班长接头了。


    “夜总会?”这简直是比《时间简史》更难理解的东西,秦允蓓瞪大了眼,“你怎么会想去这种地方?不对,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郑能谅料到她会有这反应,不慌不忙答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见过猪跑也听过猪的大名,我知道这种地方又有什么奇怪呢?医生不是说了么,想康复得快,就要保持心情愉悦,多听音乐。夜总会里不就是歌舞升平,让人心情愉悦的吗?”


    秦允蓓眯起双眼,警惕道:“听音乐?别有所图吧。”


    郑能谅很想将祝班长的事如实相告,但事关盗格空间和凶杀案,只能暂时先瞒着她,便用一句理直气壮的反问打消了她的顾虑:“有所图还会让你一起去么?”


    陌上珠夜总会位于繁华的长乐街,热闹如景点,气派胜宫殿,象征身份的座驾来来往往好似日内瓦车展,身着名牌的男女进进出出仿佛奥斯卡盛典,要不是有见多识广的秦允蓓在前面开路,郑能谅恐怕就跟卡夫卡的小说《城堡》里那位土地测量员一样,到死也进不去这座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城堡”。


    “啧啧,8号这身材,就跟8似的,前凸后翘中间细,这嘴唇红的,跟吸血鬼一模一样,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她吸成干尸啦!”“快看15号,是不是有点像苏菲玛索?那眼神,含情脉脉,那秋波,夺魄勾魂!在看你,她在看你呢!哈哈,你都被勾得说不出话来了吧!”“36号也不错,有俩酒窝,好深呀,跟你有的一拼。笑起来好迷人,别愣着啊,美女冲你笑呢,给点反应嘛!”


    望着眼前一溜千娇百媚的公主,任秦允蓓多么津津有味地点评,郑能谅始终就跟入了盘丝洞的唐三藏似的,面不改色心不动,即使心动也绝不能让她看出来。他捏起小茶杯,云淡风轻地嘬了一口,点点头道:“好茶。”


    “拜托,那是白开水。”秦允蓓一脸无奈。


    郑能谅笑笑:“跟你在一起,白水也能喝出茶滋味。”


    秦允蓓对这个马屁很满意,可还是忍不住批评他:“有你这样玩的吗?看表演你说太俗太吵,进舞池你说太乱太脏,去吧台你又不会喝酒,这包厢够安静也够干净了吧,你却只顾喝水,你这是上夜总会还是开研讨会啊?”


    郑能谅坐直了身子,轻咳两声,一本正经道:“那我们就来开一个关于如何上夜总会的研讨会吧。”


    秦允蓓狠狠踩了他一脚:“正经点!”


    郑能谅坏笑着指了指四周:“你真逗,在如此不正经的地方叫人正经点。”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嘛,地方是你挑的,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咯,我刚推荐的几位姑娘,你觉得怎么样?”秦允蓓向来不善伪装,尽管竭力做出真诚的模样,但顽皮的眼神和憋不住的笑意已经让郑能谅察觉到这是个陷阱。


    “不怎么样,”他一字一顿地答道,“在我眼里,除了你,任何姑娘都不怎么样。”


    秦允蓓要的就是这句话,甜蜜得说不出话,不等她进一步试探,郑能谅马上对领班说:“让公主们都下去吧,来几瓶伏特加和雪碧,我俩自己玩。”


    “哟,老玩家啊,还知道伏特加兑雪碧。”秦允蓓对他刮目相看,又问,“你能喝?不是酒精过敏吗?”


    “所以我喝雪碧,你喝伏特加。”


    虽然这个玩法很不公平,可被灌足了迷魂汤的秦允蓓已决定舍命陪君子。郑能谅诚意满满,巧舌如簧,端着饮料一个劲地劝酒,敬她的真心付出,敬她的慧眼识珠,敬阴差阳错的缘分,敬南辕北辙的情路,敬清风明月的夜幕,敬身处异乡的孤独,敬一去不返的青涩时光,敬遥遥无期的美好未来,一直敬到国泰民安、世界和平,才把她灌醉。


    郑能谅轻轻摇了摇她,没有反应,试了试脉搏,还算平稳,便扶她躺下,让她枕着扶手侧卧在沙发上,又脱下外套给她盖好,并把空调打高了几度。望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他有些内疚,只好用“救人要紧”来安慰自己。他叫来一位女服务员,给了她五十元小费,叮嘱道:“我出去办点事,你帮我照顾一下她,如果她翻身子,马上给她恢复成这个姿势,不能仰着也不能趴着;如果吐了,一定要把嘴里的呕吐物清理干净再让她躺回去;如果醒了,告诉她我很快就回来,喂她喝点果汁或者温开水,千万不能喝茶;如果她说哪里不舒服,你马上送她去医院。记住了吗?”


    “呃,麻烦您再说一遍,慢点,我拿笔记一下。”


    郑能谅耐心地复述了一遍,边说边对着秦允蓓比划,总算让女服务员明白了每一个细节,也对这份工作的价值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先生,这五十块可不够。”郑能谅又塞给她五十元,默记下她的工号和姓名,才放心离去。


    见到祝班长的时候,郑能谅差点认不出他来。一年多没见,他变得又瘦又黑,脸庞磨出了棱角,从前的阴柔气荡然无存,曾经总在眼底游荡的困惑、烦躁与傲慢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冷峻和生无可恋的淡漠。看着郑能谅,他并不惊讶,也没有故人重逢的亲切,淡淡道:“医药费还差多少?”


    郑能谅理解他的变化和处境,便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你女朋友有东西寄存在我这,我来还给你。”


    祝班长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寒意,目光骤然一紧,旋即散开,飘向身旁的同事:“我跟他去拿下东西,你帮我顶几分钟。”说完,便领着郑能谅左拐右拐,闪进最角落的一间空包厢,反手关上门,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沉声问道:“玉儿给你什么了?在哪里?!”


    “没有东西,我也不认识她。”说完这句话,郑能谅只觉得胳膊仿佛被血压计的袖带突然加压,勒得发胀,忙解释道:“但我知道她的事!你不要紧张,我是来帮你的!把手松开,听我说。”


    祝班长放开他,戒心不减:“你帮我?怎么帮?”


    郑能谅调了调呼吸,理了理思路,才答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有悖常理,可能无凭无据,但每一句都是真话,你可以不相信,但要明白,我是来帮你的,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抓住凶手。”


    祝班长点点头:“这一点你已经证明了,如果你想害我,只要把我的目的告诉他们就行。说吧,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又打算怎么帮我?”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相信,那天那家伙用棒球棍敲了我三下,你们都以为我晕过去了。可我躺在那里,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幕可怕的画面,那是一个女孩,跟我一样被一根棒球棍击倒在地,然后被丢进了护城河……”


    “谁打的?看清脸了吗?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凶案现场在什么地方?怎么去的护城河?!”


    为了将棒球棍是凶器这一信息告诉祝班长,又不泄露盗格空间的秘密,郑能谅不得不编出个画面来。但画面中不能有太多细节,以免混淆真相误导祝班长,所以这些问题郑能谅实在回答不了,只能继续编:“那画面就跟幻觉一样,破碎又模糊,看不清凶手,看不清环境,就隐约看到女孩、棒球棍、护城河这些。”


    “既然是幻觉,你怎么会信以为真呢?”


    “军训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么,我好奇心特强,平时爱看一些古怪的书和电影。所以当时以为是幻觉,事后总觉得蹊跷,于是我翻查了过去几个月的报纸,没有找到有关联的消息,然后我又去护城河周围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道大半年前那里打捞出一具女尸,这才知道真有其事。”


    “那你怎么知道是玉儿?你又没见过她。”


    “那天我被打的时候,你不是和司机一起出来劝阻那家伙么?我倒下前依稀看见了你的样子,后来你来医院给我送花,根据护士的描述,不难确认你的身份。而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可能跟那些地痞混在一起,其中必有隐情。于是我又去西电军校拜访了莫大队长和你的几个朋友,知道了你大半年前的那次性格突变。所以我就大胆推测,你想为女朋友报仇,圈定了嫌疑人的范围,然后混入其中寻找凶手,而我的出现碰巧让凶器浮出水面。这样的话,所有的疑点和线索就都能串起来了。”


    祝班长的疑虑烟消云散,不禁对眼前这不速之客刮目相看:“想不到仅凭当头一棍,竟能猜出这么多事,军训时真是小瞧你了,幸好你不是他们一伙的。”


    郑能谅总算将故事编圆了,心中窃喜,嘴上谦虚道:“胡思乱想的啦,就像你说的,猜猜而已,要证实还得找你。刚才见到你时,你的模样和反应告诉我,我猜对了。”


    听完这话,祝班长下意识瞥了一眼黑亮如镜的大屏幕,猛地一拳砸在墙上,怒道:“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要让那畜生血债血偿!”


    “放心,凶手肯定跑不掉的,”郑能谅安慰道,“既然那根棒球棍是凶器,它的主人就是第一嫌疑人。应该就是那个打我的人吧?他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就不像好人。”


    祝班长摇摇头:“不是蛇皮干的,一开始我也怀疑过他,可后来查过,玉儿遇害前的一个月里,他都在广州,不可能来西都行凶。棍子不是他的,上个月龙哥请我们几个去郊外玩,不知哪个落在这车上的。那辆车也是公司跑业务用的,很多人可以拿到钥匙。”


    郑能谅想了想,说:“那就抓住作案凶器和案发时间这两个点,找出玉儿遇害那天这根棍子到底在谁手里。”


    “嗯,我会查清楚的,”祝班长抬手看了看表,便要去开门,“我们该走了,在这儿呆太久会惹人怀疑的。”


    郑能谅一把拦住他:“别查了,我们应该报警。本来我想直接报警的,可担心警方介入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的幻觉故事,只有加上你的调查结果才有说服力,你现在应该已经掌握一些证据和线索了吧?”


    “不能报警!”祝班长坚定地一挥手,“我在玉儿的葬礼上发过誓,一定要亲自找出凶手,让他体会和我一样的痛苦。何况我花了这么大功夫才打入他们内部,好不容易逼近真相了,不可能说撤就撤。加上你今天提供的线索,我很快就可以找出凶手了,绝不能报警便宜了他们!”


    “越接近真相也越危险,就算要继续,也应该跟警方取得联系,好歹有个照应。”


    “越多人知道才越危险。你不用劝我了,真想帮我,替我保密就好了。没必要担心我,我又不是成心找死,会保护好自己的,你看我这几个月不混得好好的么?”


    “那我可以帮你一起找凶手!”


    “你已经帮过了,剩下的你帮不了,这种事可不是你一个学生能干的。”


    “学生怎么了?我也看警匪片和侦探书的,侦察与反侦察多少懂一点,还学过军体拳呢,三五个都不怕!”


    “真打起来,王八拳更管用,”祝班长露出一丝久违又短暂的笑容,又正色道,“好了,不开玩笑,等下开门我先走,你在屋里等几分钟再出去,往走廊另一头走到底,右拐到底再左拐就是大厅。记住,这事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起,以后也不要来找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如果你报警,只会打乱我的计划和节奏,出了事就是你害的,明白了没?”


    郑能谅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好点点头,感慨道:“想不到你是这么重情的人,要是知道你现在为她做的这些,她一定后悔当初跟你分手。”


    “她出事前几天还在长沙给我打电话,说要来西都,想跟我重新开始,谁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如果不是为了来见我,也许她就不会……”祝班长握在门把上的手因用力而颤抖,声音也渐渐沉了下去。


    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听上去近在咫尺。祝班长反应迅速,一把拉开门,喝问道:“谁?!”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倏然扑入他怀中,夹着酸臭的酒气和绵柔的香水味。祝班长抓住对方的肩膀刚要往外推,郑能谅却叫了起来:“阿珧!怎么是你?”


    戴珐珧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在祝班长的双手间摇摇晃晃,一听郑能谅的声音,才撩开散落在额前的秀发,痴笑着说:“咦?这不是……你也来这种地儿?还以为你就会……会……会……”


    “你认识?”祝班长警惕地问道。


    “嗯,一朋友,学校里的。”郑能谅边说边上前帮他把戴珐珧扶进了包厢,安顿在沙发上,抬头一看祝班长满脸不安的神情,忍不住开玩笑道:“瞧把你紧张的,她都醉成这样,就算不小心听到我们几句对话,酒醒后也都忘干净啦,难不成还要杀她灭口?”


    祝班长没有笑,快步走到门边,朝四周看了看,回头对郑能谅说:“我先走了,不能让人发现我还跟你在一起,管好她,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等郑能谅回答,他就闪出门外,在走廊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包厢里剩下孤男寡女,戴珐珧躺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睡着,一身酒红色的薄纱无袖连衣裙随着呼吸轻轻抖动,深不见底的领子和空空荡荡的后背令春光一览无余。郑能谅蹲在沙发前,无心赏风景,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脑海中时而浮现出数月前发生在公交车上的一路纠缠,时而跳跃至几天前医院厕所里的一场合作,时而回想起半小时前另一个包厢里的一番对饮,以及对饮时他所敬的点点滴滴。他开始担心秦允蓓,同样烂醉如泥的她也可能闯入某个陌生的房间,投入陌生的怀抱,即使没有乱跑,那个服务员也未必会尽心尽责照顾好她,她可能被冷风吹到而着凉,可能吸入呕吐物而窒息,可能磕磕碰碰而受伤……他越想越坐不住,霍然起身走到门边,冲走廊里喊道:“服务员!服务员!”


    “呕……”戴珐珧突然一个翻身,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郑能谅连忙跑回去扶起她,叹道:“唉,每次都醉,酒量不行就少喝点嘛。”


    “谁说不……不行?你来!比比!”戴珐珧边说边扑到桌上找酒。“酒呢?谁把酒都收走了?”她又把视线投向墙角的小冰箱,踉踉跄跄地发起了冲锋,被郑能谅一把拽住:“不能再喝了!”她挣扎着叫道:“不行!一定要比!”


    郑能谅虽然戴了手套,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一边试图抓住她挥舞的双手,一边往后缩着身子保持距离:“不用比,你最厉害,你酒量最好了。”


    戴珐珧忽然停止挣扎,瞪着他问:“你躲什么?我身上很脏吗?很臭吗?!”


    郑能谅一愣:“啊?没有没有,就是……有点味道。我酒精过……”


    “是这个味道吗?”不等他说完,戴珐珧猛一挺身,撅嘴向他袭来。


    有过公交车那次前“车”之鉴,郑能谅也留了一手,马上屈肘格挡,正好卡住她的锁骨,避免了再一次被强吻的命运。不料戴珐珧来势太猛,一下将他冲翻在地,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幸运的是,虽然她穿得很少,但他裹得很严实,两人并没有发生直接的肌肤触碰。可惜他还来不及庆幸,就见万千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那张红苹果似的俏脸也直扑他的面门。


    他飞快地抽出双手,一手托住了她的脑袋,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脸,然而还是有几缕头发在惯性作用下趁虚而入,冲在最前面的已扫向他的双瞳。他退无可退,也没有更多的招数,只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5

    阳光有些刺眼,海棠果分外红艳,应该是从暗处瞬间进入明处造成的错觉,也可能是头发入眼造成的不适。郑能谅有些惊慌,是刚才的突然袭击留下的余震,也有些愧疚,感觉像做了对不起秦允蓓的事,还有些担心,生怕被人撞见他和烂醉如泥的戴珐珧纠缠在一起的尴尬场面。


    小麻花也对他的遭遇深表遗憾:“你说你,本来是她不省人事,你可以为所欲为,结果弄成了你不省人事,她可以为所欲为。瞧你俩现在这姿势,莫非你喜欢被动?”


    “你还喜欢被虐呢!”郑能谅伸出脚尖一勾一提,顺手握住黄金分戈的柄,朝小麻花横扫过去。他本想虚晃一戈吓唬这个多嘴的家伙,谁知那根大舌头正好伸出来要反驳他,他收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寒光四射的刃口迎上了唾沫四射的舌头。


    “啊!”伴着小麻花一声惨叫,锋利的援瞬间没入舌头,阻力通过黄金分戈传到郑能谅指尖,吓得他慌忙撒手。戈柄一端重重砸在地上,将舌头往下扯出一大截。


    “哎!哎……”小麻花又疼又急又气又口齿不清,“蛋勒,蛋勒……结尺额……”


    郑能谅挠着头:“你在说啥?”


    小麻花痛苦地翘了翘舌尖:“戈,戈,拔!”


    “哦!”郑能谅重新拾起戈柄,定了定神,说,“你忍着点,我要拔出来咯。”


    “嗯。”


    “等下!我这一拔会不会把整根舌头扯断?你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我这算谋杀还是过失杀人?哦,你不是人……对了,突然拔出来的话血不会溅我一身吧?这衣服可是小蓓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呢,咦?你这舌头上怎么没有……”


    “嗯嗯,嗯嗯,拔!开点……嗷!”


    “呼!拔好了!嘿嘿,刚才我故意问这些废话,就是想转移你注意力,这样拔出来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疼了,电影上学的,聪明吧?”


    “聪明个大头鬼!舌头差点让你扯断!给你脸了是不?敢对我下毒手!”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就做个样子吓唬你,谁知道你真把舌头伸出来配合我了……”


    “谁配合你了?你跟我斗嘴,我当然要回应了!”


    “唉,一场误会,没事就好。”


    “什么没事?!这么大一窟窿!”


    “坚强点,就当穿了个舌钉嘛,何况血都没掉一滴,对了,怎么没有血呢?”


    “我是素问镜,又不是树袋熊,不是动物当然没血,可不代表我不会疼啊!你知道蛋疼有多疼吗?”


    “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这么神通广大,黄金分戈伤不到你的呢。”


    “你不是自夸很聪明吗?就不会想想,黄金分戈能割下树上的金蛋,我也是长在树上的,凭什么就伤不了我?”


    “也对,可你们设计盗格空间的时候就不会考虑周到一些吗?比如把你的舌头设计成刀枪不入,或者在盗格者和素问镜之间设置一个缓冲带,或者给你们素问镜罩个铁笼子,让盗格者没有机会用黄金分戈伤害你们。”


    “铁笼子……动物园看猴子呢?!搞什么缓冲带?谁会想到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盗格者!盗格空间有史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么过分的事!”


    “有史以来?盗格空间也会修史吗?那我是不是会被载入史册?史上蹂躏素问镜第一人,哈哈哈!”


    “史上最不守规矩最喜欢抬杠的盗格者还差不多。懒得跟你废话!你该做选择了,后会有期。”


    “哎!这就溜了?我还有个问题没问呢。”


    小麻花把舌头往前一伸:“戳了这么大一窟窿,还好意思问问题?!再说,刚才聊了半天,你也没少问吧!”


    郑能谅面带愧色地看了眼舌尖侧面那个拳头大小的洞,舔了舔嘴唇,诡辩道:“刚才聊的都是私事,这个洞也是私人恩怨,我现在要问的是关于人家姑娘未来命运的问题,咱不能公报私仇不是?”


    “舌头不方便,下次再跟你斗嘴,拜拜!”话音未落,那根麻花舌就哧溜一下缩进树干里去了。


    郑能谅只好独自面对选择,定睛一看离他较近的那颗金蛋,脸瞬间红得像满树的海棠果。画面上,戴珐珧背对着他,身穿白色浴袍站在衣柜前,左手一件蓝色吊带背心,右手一件红色连衣裙,对着镜子来回比划了几下,摇摇头,统统丢到一边,又取出一件宽大的黑白格子衬衫,一试,笑了。她抬手在胸前轻轻一拨,浴袍像瀑布般落下,露出令人窒息的胴体。


    许多年以前,郑能谅的同桌梁晨谛曾向他展示过类似的画面,用一种神奇的小贴纸。贴纸正面是各种衣着暴露的美女照片,拿打火机在背面轻轻一烫,就能抹去所有遮羞之物。慕名而至的人越来越多,连看破红尘的任赣士也屈尊一试,试完不以为然地讲了一通物理和化学的原理,并要求再试一次,用实践证明他的分析不是无稽之谈,结果因为按着打火机舍不得松手,把美女贴纸烧成了灰烬,用实践证明了欲火焚身不是无稽之谈。


    与当年的好奇与兴奋不同,面对眼前这一幕,郑能谅更多的感觉是紧张和羞愧。在浴袍滑落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这并非在装清纯,装也没人看。他只是觉得偷看朋友的身体是一种不礼貌不光明的行为,何况她还对他表达过好感,而他又拒绝了她。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看,因为他必须对画面进行判断并作出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悄悄张开指缝,发现画面上的她并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穿上衣物,就那么亭亭玉立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身体。他试着把手放下,用一种科学探索的眼光去直视画面,把镜前的她当作一件事而不是一个人来看。起初他发现很难自欺欺人,但一想到秦允蓓,想到她的美,想到她的好,想到她还在外面的某个包厢里等他回去,他就豁然开朗了。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姑娘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是命运安排的一场测试,终将成为过去。他也渐渐意识到,在盗格空间,他面对的不只是未知的困惑,还有无尽的诱惑;选择的不只是别人的未来,也是自己的人生。


    郑能谅认真地观察这个画面,不再有杂念,只见戴珐珧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忽然转过脸来,冲他嫣然一笑,仿佛知道他在后边窥视一般。这个诡异的举动让他爆出一层鸡皮疙瘩,刚要开口对画面里的她做解释,就发现这个想法实在荒唐可笑——金蛋只是预示未来,可从没听过能跟未来的人交流,若是能交流的话,那选择简直太容易了。


    他定下神来,又仔细看了看画面,终于发现刚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透过镜子的反射,可以看到在她身后的双人床上,铺着一床厚厚的被子,被子与床头灯相交的位置,歪着一颗脑袋。戴珐珧刚才的回眸一笑,是给床上那人的。


    郑能谅长舒一口气,可这口气刚呼出一半便戛然而止:床上那人竟然还是他!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不知这是小麻花跟他开的玩笑,还是他眼花看错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确认一番,这不是玩笑,也没有看错,那眉眼,那酒窝,除非他还有个双胞胎。“我怎么会在她床上?下个猴年马月……五年后?我们都毕业了,小蓓呢?阿珧的男朋友呢?我跟她这样……不怕触发盗格空间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海棠树的叶子和果实没有兴趣听他的自言自语,匆匆而逝。


    郑能谅也不敢再多想,手起戈落,让这颗金蛋和那香艳而古怪的未来画面一并归于尘土——无论这一幕背后有怎样的故事,他都不想让它在未来成真,不愿让秦允蓓因此受伤害。


    完成了选择的他如释重负,忽然想起树上还有另一颗金蛋没看,虽然现在已无法再选择,但他还是好奇那是一幕怎样的未来。他仰起头,刚要向枝叶深处望去,就觉得眼前一黑,瞬间被送回了现实世界。


    “不可能,他从不喝酒的,他酒精过敏呢。”耳畔传来秦允蓓的声音。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包厢的卫生间被人占了,我只好出来找地方方便,一进这屋,就看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以为是喝醉了,也没多问。”伴着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和翻盖声,戴珐珧从卫生间走出来,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朝沙发看过来,发现郑能谅睁开了眼,便笑道:“喏,他醒了,什么情况你问他吧。”


    秦允蓓低头一看,又喜又急:“你没事吧?怎么睡得跟死猪似的?幸好遇到阿珧,不然被人拐卖了都不知道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能谅和她一样困惑,冲戴珐珧问道:“你不是醉了吗?怎么……”


    “是啊,刚吃了点醒酒药,头还疼着呢。”戴珐珧一边把纸巾丢进垃圾桶,一边揉着太阳穴。


    “你怎么知道她醉了?你不是晕在沙发上吗?”秦允蓓好奇道。


    郑能谅瞥见戴珐珧偷偷对他使了个眼色,意识到刚才那一幕谁也没法解释清楚,为了不让秦允蓓起误会,他只好顺着戴珐珧的话编下去:“是这样的,你刚才醉了,我就出去给你买醒酒药,回来的时候进错了包厢,一推门就撞见个发酒疯的醉汉,硬说我是他未婚妻,要跟我去拜堂,拉拉扯扯起来。那家伙块头大,我哪是对手,被他一掌拍在额头上,本来就有伤,就晕过去了。又过了一会儿,迷糊间看到有个人影摇摇晃晃闯进了卫生间,不用说又是个醉鬼。我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的晕劲还没过去呢,就继续躺着休息了,没想到这人是阿珧。”


    戴珐珧心里清楚,郑能谅在借瞎编的醉汉调侃她刚才的失态之举,便冲秦允蓓笑笑:“咳,都怪我长了个没特色的大众脸,不像你五官精致身材出众有识别度。对了,上次你帮我洗澡,还没好好谢谢你呢……诶,我今天喝太多,不知道瞎说些什么,不过你千万别误会,我这人喝多了只瞎说,不瞎搞,我跟他孤男寡女在这屋里可什么都没做哦。”


    郑能谅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马上接过话茬开玩笑道:“孤男寡女要做点什么,都会先把门反锁上的,哪能被人这么容易捉个现行嘛。”


    “那是,像你这样裹得严严实实跟个爱斯基摩人似的也做不了什么。倒是我,一看就是个不三不四的交际花。”戴珐珧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容,幽怨地打量着自己,话里的酸味越来越浓,似乎刚才的醉意还未散尽。


    心直口快的秦允蓓全然没抓住这番话的重点,还一个劲地哄她:“哪有,你这套衣服可衬你的身材了,我就是肚子上有些赘肉,没有自信穿你这样,羡慕都来不及呢。至于他呀,一直都那么古板保守,夏天也穿长袖长裤,别提多丑了!好像露出点肉就会被人占了什么便宜似的。你忘了,上次去游泳,他还穿了套潜水服呢,蛤蟆皮哈哈!”


    “我那是怕露出腿毛胸毛吓到小朋友。”郑能谅不想再讨论衣服、身材、孤男寡女之类的话题以免节外生枝,便对秦允蓓说:“好了,时间不早了,阿珧喝了不少酒,别耽误人家休息,你刚才也醉得不轻,改天再聊吧。”


    “你不说我都忘了呢,我的几个狐朋狗友还在那边包厢里嗨歌,”戴珐珧自知在正主面前不宜过多纠缠,便对二人挥挥手,“那就不送二位了,祝你们一路顺风、一夜好梦。”


    秦允蓓心底一暖,一边扶起郑能谅,一边翻他口袋:“你刚给我买的醒酒药呢?给阿珧用吧,她更需要。”


    郑能谅身上哪有什么醒酒药,正尴尬间,却被戴珐珧及时解了围:“不用找了,刚才我进屋的时候看见地上有一盒,以为别人掉的,就顺手拿来用了,不然也不可能这么活蹦乱跳地跟你们聊天了。”说着在身上飞快地摸了一通,又转身看看卫生间,嘟哝道:“剩下的那些,我记得好像放在柜子……还是马桶盖上的,啊?不会被我稀里糊涂冲走了吧?”


    秦允蓓连连摆手:“不用找了,酒醒了就好。”


    郑能谅暗暗佩服,戴珐珧这一番话和表演既填补了他刚才那个故事里道具的漏洞,又解释了她短时间内从醉酒到清醒的转变,还完美地勾勒出一幅孤男寡女在包厢里和谐共处的画面:他在沙发上昏睡,不具备作案能力;她在卫生间里吃醒酒药,不具备作案时间。


    告别了戴珐珧,二人离开包厢,穿过迷宫般的长廊,朝大门走去。秦允蓓紧紧握着郑能谅的手,尽管隔着手套,他的掌心仍能感到源源不断的温热。


    “哎,我们走太急,应该送阿珧回她朋友的包厢才对,她刚醉过,一个人不知道行不行?”秦允蓓面露忧色。


    “没事的,她醉得还没那么厉害,”郑能谅忽然为刚才的谎言感到有些内疚,“不要人家说什么你都信。”


    秦允蓓迷茫地看着他:“不然呢?”


    郑能谅放慢脚步,一边比划一边分析给她听:“呐,假设她不是她,我不是我,单纯从逻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本来不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同时开错门进入同一间包厢的概率有多少?碰巧一个昏迷、一个喝醉的概率有多少?更巧的是,他俩还是认识的,一个带了醒酒药,正好被另一个捡去用了,而另一个酒醒之后,既没离开包厢也没跟他发生点什么,这种事,一般人都会怀疑的吧?”


    秦允蓓抿起嘴,露出无奈的表情:“你也知道,上学期我逻辑课只拿了40分。”


    “我说的不是逻辑是常识!”郑能谅不禁为她的没心没肺感到着急,“有些事怀疑一下、追问一下或许就交代了呢。”


    秦允蓓却一点也不急,笑着反问道:“呵呵,交代什么?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能有什么可交代的?再说了,为什么要交代呢?每个人的身体和灵魂都是属于自己的,根本无须向别人交代。”


    迎着她真诚的目光,郑能谅终于释然一笑:“哟,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近朱者赤,还不是被你熏陶的,”秦允蓓挽住他的胳膊朝公交车站走去,“自打跟你在一起,我就感觉自己比以前更有文化更有思想了,气质上去了,品位提高了,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


    郑能谅忍俊不禁:“气质品位不好说,但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已经跟裘比轼有的一拼了。”


    “没开玩笑,真的有变化呢,你看我这气色,是不是比以前更好了?皮肤是不是更水嫩了?整个人感觉特别精神,特有胃口,吃什么都香!”秦允蓓轻轻晃着身子,娇笑道,“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爱情的力量啊?”


    “你的特有胃口、特别神经是与生俱来的,不是我的功劳。”郑能谅的内心认可爱情力量之说,也认定了这个可爱的姑娘,可嘴上还是改不了拿她开玩笑的习惯。


    秦允蓓虽然天真单纯,却不乏女人对爱特有的敏感性,一脸得意地对他说:“承认吧,跟我在一起,你也变了。”


    “变胖了?还是变傻变丑了?”郑能谅犟嘴装傻。


    “变得喜欢我了,哈哈!”秦允蓓说完,快乐地张开双臂在风中转了好几个圈,笑声和舞步震动了苍穹,抖落漫天雪花。


    郑能谅的脸滚烫似火,令白色的精灵们一触即融。他用力搓了搓脸,说:“没发现啊,你脸皮也变得厚起来了。”


    “你没发现的事还多着呢。”秦允蓓做了个鬼脸,不等他接茬,便拽起他冲上了刚刚靠站的公交车。为了尽快转移话题,稀释她那句话造成的羞涩与尴尬,投完币,他轻声追问道:“还有啥事我没发现的啊?”


    “嘘……”秦允蓓竖起食指,“听,好空灵啊。”


    驾驶座旁斜插着一只调频收音机,正在播放西都音乐台的“交通之声”,郑能谅一听便知这一曲是恩雅的《Exile》,几个月前在杰叔的网吧里就被网管的循环播放洗了脑,一口气买了好几张她的专辑。


    郑能谅笑着点点头,扶秦允蓓在驾驶座后方的座位上坐好,一同欣赏这首能让人瞬间安静的好歌,无论驱除雪夜的寒冷,还是化解尴尬的气氛,它都能不辱使命。


    6

    回到宿舍后,郑能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今天去找祝班长的决定似乎有些唐突,也许他提供的凶器线索有助于找到真凶,却也可能对祝班长的情绪和计划造成意外的干扰,使其做出不安全的举动。这就如同在盗格空间选择未来,有时一个出于善意的、看似有益的选择,却会带来相反的结果。他想起了八年前第一次在盗格空间做出的那个选择,不禁更为祝班长担心。


    几天后,郑能谅一个人跑去“陌上珠”夜总会找祝班长,却听领班说他已经辞职了,而且没人知道他的住址和联系方式。郑能谅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到市公安局报了警。做笔录的是位面善的年轻警官,姓吕,问得很仔细。为了让事情听上去合理可信一些,郑能谅没有提暴露凶器的那场袭击,也没有提一波三折的包厢密谈,只说祝班长是在独自追查女友玉儿被杀真相的过程中突然失去联系的,并告诉吕警官,曾听祝班长说过有个绰号叫“蛇皮”的刺青汉子与玉儿的死有关。核对完笔录并签字后,郑能谅留下了吕警官的联系电话便回去了,接下来所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


    三月,桃花开,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节,西都大学却掀起了一场揆文奋武的热潮。这事要从梅歆芾与何戚辽说起,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张国荣。


    在一次校园诗歌交流会上,梅歆芾认识了何戚辽,瞬间被他的气质和作品深深打动,回过头无比嫌弃地看了一眼身边那位曾经凭借酷感造型打败霍九建的男朋友,由衷地觉得外酷不如内酷重要,内在酷才是真的酷,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诗人的怀抱。何戚辽是个来者不拒的主,既不介意她的过去,也不介意她的智商,更不介意她最爱的其实另有其人,毕竟无论外酷还是内酷,在张国荣面前都不过是班门弄斧,梅歆芾在宿舍里睡上铺,四周贴满了张国荣的靓照,尤其是正对着枕头的那张《东邪西毒》海报,迷死人不偿命——每个夜晚与他深情对视,甜蜜入梦,是她能想到最浪漫的事。然而喜欢张国荣的姑娘太多,经常有人忍不住扑到那张海报上去“一亲芳泽”——包括她自己。在汗水、香水、口水的不断侵蚀下,没过多久海报就变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是张国荣还是何戚辽了。梅歆芾舍不得撕,重新买了一张覆盖上去,于是不速之客们继续摸、嗅、舔,然后她又买新的贴上去,如此反复数月,竟积累起一指多厚的海报残骸,天花板上也出现了大量的霉斑和破损,就此埋下隐患。


    情人节当晚,何戚辽来看女朋友,奉上五张电影票,该宿舍的另外五位女生便很配合地消失了。半小时后,一声男人的惊叫打破了夜的寂静,其产生过程如下:首先是“爱情”的力量引起了床的振动,振动产生的机械波通过高低铺的支架传至天花板,根据多普勒效应,波源的速度越快,所产生的效应越强,于是在波源运动的尖峰时刻,那块早已被严重腐蚀的批荡层猝然脱落,正中何戚辽后脑勺,吓得他大叫起来。夜半惊叫在女生宿舍本不稀奇,可惜宿管阿姨刚好从门外经过。被宿管阿姨发现也不要紧,遗憾的是这天是情人节,她正因老公没有送她鲜花礼物而生闷气。那声惊叫刺中了她脆弱的神经,她决定公事公办,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便掏出了备用钥匙,一开宿舍门,只见一男一女端坐桌前,秉烛夜读。男的披着被子,手里倒捧一本英汉字典,女的罩着睡衣,正在研究世界地图。


    梅歆芾一脸无邪地冲宿管阿姨笑道:“阿姨好,这位是我请的家教,给我补习英语,过会儿就走。”宿管阿姨不答话,用脚尖拨开地上的碎墙皮,踢出一只撕开的杜蕾斯包装袋,又走到何戚辽身后,一撩被子,人赃并获。


    两天后,郑能谅和霍九建去上自习,路过外语学院图书馆,发现周围的人都在仰望天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图书馆顶楼有个手舞足蹈的身影。外语学院的图书馆虽然老朽,却有十五层高,对谈恋爱的人极具使用价值,无论是表白发毒誓、热恋看星星还是失恋玩殉情,此地都是不二之选。


    “看来又是个失恋的,”郑能谅感慨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逼。”围观者越来越多,有的边嗑瓜子边开玩笑,有的呼朋唤友来看热闹,还有的高声起哄催他快跳。“太没同情心了,”郑能谅对霍九建说,“走!去救人!”二人来到图书馆楼顶,就看见何戚辽戴着顶鸭嘴帽,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冲几名试图靠近的保安嗷嗷直叫。郑能谅困惑了:“跳楼怎么还带刀?”霍九建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有三种可能,一,他本来想用刀自杀,结果被人发现,所以一路奔逃至图书馆楼顶;二,他担心图书馆楼层不够高,跳下去死不了,所以用刀增加成功率;三,跳楼是项剧烈运动,容易口渴,所以他打算削个水果补充水分。”


    保安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何戚辽忽然调转刀锋,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保安们停住脚步,展开心理攻势,用各种正能量的话语劝说他。这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何戚辽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引经据典,声情并茂,从三皇五帝说到三妻四妾,从梁祝悲剧说到夜半惊叫,进而说起他那九曲十八弯的坎坷情路,说得保安们眼眶都红了。滔滔不绝大半个时辰,何戚辽终于口干舌燥,一名保安贴心地丢过去一瓶矿泉水。何戚辽嘴一撇:“我要奶茶!”


    保安的服务态度立马转变:“自己跳下去买!”何戚辽朝楼下看了看,发现这个位置太危险,连忙朝里边挪了两步,将就着喝了口矿泉水,继续侃侃而谈。“瞎耽误工夫!”霍九建看得忍无可忍,大步流星走到何戚辽面前,根本不理会他摆出的自刎英姿,飞起一脚踢飞水果刀,轻轻一下捏住他手腕,一个转身,就把他摁倒在地。整个过程除了水果刀飞出去差点插到一位看客之外,没有一丝惊险。看客捡起刀,在手上划拉了几下,根本没开刃。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的何戚辽被保安们架出图书馆,不小心被门框磕到膝盖,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先是夜半惊叫,然后跳楼未遂,搁普通学生身上一个处分是少不了的,不过考虑到何戚辽是一名校园诗人,这两件事就成了典型的浪漫主义和行为艺术,加上他的死党裘比轼出面求情,校管理层便没有追究其个人责任。人是放过了,事情却大有文章可作,善于举一反三的领导们从这两件事里嗅出了深层次的矛盾:夜半惊叫事件反映了大学生们精神生活匮乏、沉迷低级趣味的现状,跳楼未遂事件则暴露出大学生们抗压能力不强、身体素质薄弱的问题。


    领导们不光善于分析问题,还善于解决问题,很快就有了对策。校长提出应该举办一场运动会,解决身体层面的问题;书记提出应该举办一场音乐会,解决精神层面的问题;剩下的几十位领导便做起了选择题,有的支持运动会,有的支持音乐会。于是召开专题会议,投票决定。众所周知,西都大学是个相当庞大的综合性大学,有一个校长一个书记四个副校长五个分院院长五个分院书记以及二十个分院副院长,结果连开了八次会,每次投票都是十八比十八,僵持不下。最后,众领导终于达成了第一个共识:应该再增加一个副校长名额以利于决策。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第九次专题会议上,讨论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双方同意通过一种传统而公平的方式分出高下:丢硬币。因为谁也信不过谁,领导们指定裘比轼为公证人。然后由校长和书记各从1到9里挑选一位数,校长选了5,书记选了7,取平均值6。接着,裘比轼翻开西都黄页,在“餐饮娱乐”一栏从上往下找到第六家餐馆,拨打订餐电话要了一份牛肉炒河粉。半小时后,送外卖的小哥提着热腾腾的餐盒一进会议室,见到一屋子领导,登时傻眼了:“这么多人分一盒?忆苦思甜上甘岭?”


    裘比轼笑吟吟地递上一枚硬币:“麻烦你,丢一下。”


    五局三胜制,正面国徽代表运动会,反面万里长城代表音乐会。外卖小哥先丢出两次正面,令校长一方喜形于色,接着又丢出两次反面,让书记一方松了口气。最后一下,众人屏息握拳,汗如雨下,只见一元硬币在空中翻了十几个跟头,稳稳地插进了桌缝里。


    “天意,真是天意!”裘比轼趁机打起了圆场,“看来连老天都觉得,身体素质和文化修养应当双管齐下,运动会和音乐会缺一不可呀!”


    领导们如释重负,握手言欢。裘比轼也被委以重任,协助相关部门筹备这两场文体盛事。他给音乐会起了个高端大气的名字——世纪余音,希望在这世纪之交奏出的乐声能够余音绕梁,百年不绝。由于背负了教育听众、导人向上的使命,“世纪余音”音乐会的规则空前严格,所有上台献艺者都必须事先向组委会递交一份台本,详细列明曲目、伴奏、伴舞、台词以及可能使用的肢体动作等情况,以确保整场演出三观端正,格调高雅。


    前期宣传十分到位,天天发广播,处处拉横幅,校报头条报道,BBS置顶公告,图书馆、食堂和宿舍楼贴满了海报,连厕所也不放过。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同时做到不上网、不吃饭、不解手,所以每一名学生都被通知到了。准备工作也相当充分,资金、场地、设备很快就到位了,裘比轼还广发英雄帖,邀请西都各大高校的校园音乐人共襄盛举。没想到,直到报名截止前一个小时,西都校园音乐圈最有名的几位风云人物还都不在名单里。裘比轼颇有诚意,一个个打电话去约,才知道他们不是懒得写台本,就是明知写了台本也过不了审。


    最后出现在海报上的是一群二流歌手的面孔,还有个谁也不认识的“神器十三”。此人照片里的五官被一个大大的问号代替,旁边的介绍词说他“从小五音不全,在一次脑震荡后忽然精通十三种乐器,信手拈来都是动人的音乐,至今看不懂五线谱,却屡获国内外大奖”。打饭回来看到海报的冉冰鸾一把扯下它,撞开宿舍冲到郑能谅床前,兴奋地扬起海报:“谅仔你要火啦!”


    “火什么?”郑能谅一头雾水地盯着海报上那个黑乎乎的头像,“这谁啊?被火烧成炭了?你咒我呢?”


    “哎呀!你看这儿,一次脑震荡,你不是说你初中的时候摔过一次脑震荡吗?这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郑能谅一瞅介绍词,坦白道:“五音不全,是我;一次脑震荡,是我;不懂五线谱,也是我。其他的我不认识,乐器我就会敲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谦虚!想一鸣惊人是吧?”冉冰鸾不信。


    “就算是,我也不会去参加这种音乐会的,”郑能谅从他手上拿过海报仔细看了看,话锋一转,“不过这个‘神器十三’的表演我一定要去欣赏一下。”


    “怎么?想跟他一较高下?”


    “不是,你看这预告,‘神器十三’将在音乐会上为大家表演最拿手的SexPhone。”


    “这个有看头!”


    二人约上霍九建和秦允蓓,准时来到位于大礼堂的音乐会现场,选手不少,听众也很多,大部分都是冲着“神器十三”的SexPhone来的。组委会很会吊人胃口,把他作为嘉宾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没想到前面的选手表现一个比一个糟,还没轮到“神器十三”出场听众就走了大半。剩下的人忍受着噪音的蹂躏,皱眉挤眼,龇牙咧嘴,形象地说明痛苦其实是一种由外而内、再由内及外的反应。要不是活动规则中明确写着禁止投掷物品、禁止殴打表演者、禁止纵火焚烧舞台等条款,场地四周还未雨绸缪地安排了大量安保人员,大礼堂恐怕早就上演一幕“攻占巴士底狱”了。


    霍九建好几次要冲上台去和表演者同归于尽,都被冉冰鸾拦住了:“别冲动,别冲动,难听是难听了点,起码人家自信呀。”


    秦允蓓也安慰他:“九哥你看那些评委的表情,比我们更痛苦呢,我们是爱听不听,他们却不得不听。要知道,在一堆垃圾中挑好坏,可比从鸡蛋里挑骨头难得多了。蛋孵化到一定程度,敲开来,还是可能找到骨头的;可垃圾无论怎么翻,都只会让空气变得更浑浊。”


    郑能谅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卫生纸搓成的耳塞递给他们,轻松解决问题:“咱不听,只看脸。”


    不少选手的颜值确实不错,一出场就能引起少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这些姑娘并不在乎他们唱成什么样,只关注他们长成什么样。所以他们也把练歌学谱搞创作的精力用来护肤养颜整造型了,眉毛的浓淡、鼻梁的高低、皮肤的色泽以及刘海的走向,都将直接影响其人气,也会影响评委们的打分——反正每个选手都唱得一般烂,索性选个看得顺眼的。


    万众期待的“神器十三”终于在音乐会马上要崩盘的危急关头出现,发挥的却是落井下石的作用。首先他的表演跟“Sex”和“Phone”没半点关系,让一大批好奇者十分失望。然后他吹了一曲KennyG的《回家》,表情很到位,可听上去时而像唢呐,时而像汽笛,让剩下的好奇者万分失望。结果,大伙就用嘘声和骂声让这位乐器天才回家去了。


    活动的亮点在最后的颁奖环节,本来组委会夸下海口说要“破格奖励”每一名获奖者,却低估了招待各方领导的开销以及层层盘剥的损耗,奖金一下捉襟见肘。于是,颁奖时只发给每个获奖者一本证书,大大缩水的奖金没好意思亮出来,让他们自己到后台去领。


    音乐会在领导慷慨激昂的演讲和振奋人心的进行曲中结束,获奖者们兴冲冲地跑到后台领奖,不禁目瞪口呆。第二名的说:“亚军才奖一支牙膏?还是用掉一截的!”第一名的说:“我说我这支牙膏怎么是完整的,原来我是冠军。”第三名的说:“你们都知足吧,我啥都没有。”


    裘比轼出来解释道:“早说了是破格奖励啊,以往的比赛都是奖钱,我们特意突破常规,改成了奖励负数,也就是罚钱,对第三名罚款一百元,第二名罚款五十元,第一名不罚。后来校领导宽大为怀,考虑到你们搞艺术的生活也不容易,才没有真的罚,还奖了你们牙膏呢,怎么就不懂感恩?”


    第三名的不乐意了:“太不讲道理啦,凭什么罚钱?”


    裘比轼冷冷道:“唱成那鸟样,没报警把你们抓起来就已经很讲道理了。”


    “世纪余音”音乐会本想当绕梁的余音,却变成了多余的噪音,不过积极意义还是有的,第二天西都大学里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无数个音乐团体。热爱文艺的任赣士自然不会错过这热闹,马上招呼四个朋友,成立了“落差”乐队。这五个人其实只会唱儿歌,却都觉得搞音乐是个很有前途的事业,容易引起女生的关注,而且都自认为长得很帅,如果不搞音乐简直是暴殄天物。


    受音乐热潮的启发和影响,校园社团纷纷活跃起来,趁着“文艺复兴”的东风各显神通,招兵买马。连向来门庭冷落的“龙蛇”书法协会都下了血本,请来西都市书法协会的某“大师”当特别顾问,还搞了隆重的剪彩仪式。校报记者们觉得这是个很大的噱头,蜂拥而至,争相发问,可“大师”只挥了下剪刀便匆匆离场,比东方不败练葵花宝典还要干脆利落。这也不能怪他耍大牌,毕竟身份早就交代过了,“特别顾问”——特别忙,顾不上回答任何提问。“大师”确实忙,既要上下打点、经营人脉,又要题字出书、倒卖字画,还要四处讲学、广收门徒——那些被父母逼着学书法的孩子们在他眼中就像《超级马里奥》里一块块悬在半空带问号的小方砖,只要轻轻跳起摸一下就会往外吐金币。


    爱好书法的霍九建也慕名加入了该协会,交了好几百的会费,还买了一本“大师”的自传和一本协会老会员们的作品合集——《龙蛇舞》。他兴冲冲地翻开“大师”自传,痛苦地发现插图比文字多,字间距比行间距宽;再翻开《龙蛇舞》,更痛苦地发现这些人的书法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望着被霍九建一怒之下丢进垃圾桶的两本书,郑能谅不禁想起了高考那年买的一摞摞参考书。


    秦允蓓打算报名参加一个招收影视爱好者的社团,当场被郑能谅拦住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说,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讨厌,人家就是想多跟他们看些经典片子,学些影视知识,开拓视野,提高品位,缩小跟你的差距呀!”秦允蓓的这个苦恼由来已久,每次郑能谅跟她聊音乐她还能接几句,可一谈起文学或电影,她就一头雾水了。


    郑能谅苦口婆心地劝:“相信我,加入这社团,品位未必能提高,智商肯定会下降;视野未必能开拓,钱包肯定会紧缩。”


    “也不贵呀,会费才三百,进去看看先,真像你说的那么差再退出好了,万一能学到点什么呢?就当赌一把咯。”


    “想赌一把可以去买彩票,再不贵也不能白白浪费,这三百捐给贫困山区更有意义。你要真对影视感兴趣,我以后可以多陪你去看电影,看通宵,没必要上他们的贼船。”


    “太好了!那我不报社团了,你可说话算话!”


    就这样,郑能谅用牺牲自由的代价让秦允蓓远离了一个大坑。类似的大坑在西都大学遍地都是,实事求是地说,它们并非一点价值也没有,至少让许多无所事事的学生有了形式上的归属感,不至于被人笑话没爱好、没追求。刚从夜半惊叫事件中走出来的梅歆芾就特别需要这样的归属感,一口气加入三个社团:一个健身的,为了能看到更多酷哥猛男;一个影视的,为了张国荣;还有一个文学的,为了练好文笔,可以给张国荣写情书。不过,在接受校报记者的随机采访时,她慷慨激昂说出的动机是:“因为我从小就热爱运动,热爱电影,更热爱文学!”


    然后记者把录音笔转向正准备和秦允蓓离开此地的郑能谅:“这位同学,你报了哪些社团?”


    “没报。”


    记者回头看看比菜市场还热闹的各大社团报名处,大为不解:“这么多款,没一个是你的菜?”


    “都爱。”


    “那为什么不报呢?”记者打趣道,“应该和刚才这位女同学一样,爱它就去拥有,来一场亲密接触。”


    “爱到深处,不可触碰。”郑能谅笑着拍拍手套,牵起秦允蓓,逆着人潮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