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44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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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都大学,裘比轼无疑是个“神圣”的存在——在女生们眼中,他是个男神,聪明多金有身份;在男生们眼中,他是个情圣,浪漫多情有女人缘。


    “神圣”之人自然会吸引无数信徒,无数男生对裘比轼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又极度渴望从他那里学到讨领导和姑娘们欢心的技巧,哪怕只是凤毛麟角也够一生受用不尽。更多姑娘为他着迷,这位活跃在校园里的“成功人士”尽管颜值不高,但没有老年斑;尽管头皮屑不少,可还没秃顶;尽管身材不好,却藏着释放不尽的激情和挥霍不完的人民币。姑娘们常说,以貌取人太庸俗,生理歧视更落伍,男人要看内涵与品质……品质就是,名牌包包在冲她们挤眉弄眼,漂亮衣服在朝她们搔首弄姿。她们从此有了梦。


    这些梦并不难实现,只要脸或身材能入裘比轼的法眼。而裘比轼又不是个很挑食的人,还特别随和特别勤劳,来者不拒,雨露均沾。更难得的是,裘比轼的女朋友们大多心胸宽广,并不计较他的生活作风,也不搞同行间的争风吃醋,深得“独乐乐,不若与众同乐”之真谛。因为她们共同的恋爱信条是:不求完美,但求精彩。所谓“精彩”,包括以下几项要素:每周至少吃一顿大餐,每月至少添一件新衣裳,每季度至少听一场音乐会,每次节日、生日都能收到惊喜大礼,同时保留最大限度的恋爱自由——毕竟双方都是各取所需玩玩而已,说什么忠贞不渝从一而终就太伤感情了。在这种默契下,裘比轼的女朋友们和谐共处,其乐融融,比历史上任何一位帝王的后宫都太平。


    这里提到一个神奇的词,“裘比轼的女朋友们”。它的神奇在于超越了传统的语义,打破了学科的壁垒,成为一条连接各领域的纽带:从数学的角度看,它就像一个无限不循环小数,紧紧跟在裘比轼这颗“小数点”后面,绵延不绝;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它又像一群贴壁依赖性细胞,需要贴附在裘比轼这个固体“介质”上才能生存和生长;从物理的角度看,它还像一组并联电路,每只元件都享受着来自裘比轼的“等值电压”,谁也不吃亏;从天文学的角度看,它更像一片奥尔特星云,在以裘比轼为中心的“太阳系”边缘乖乖地浮游,不必担心会像阿波罗小行星群那样动不动就引发天地大碰撞……作为裘比轼“神圣”光环的重要部件和完美注解,“裘比轼的女朋友们”所展现出的包容性与稳定性给广大旁观者的恋爱观和价值观带来了革命性的冲击,也在“神圣”光环的影响下不断壮大着“革命”队伍。


    勿攸居事件后不久,郑能谅发现,裘比轼企图把秦允蓓也收入这支庞大而神奇的队伍里去。其实不算“发现”,因为以他闭塞的信息渠道和迟钝的反射弧是不可能主动发现的,主要还是秦允蓓那张不设防火墙的嘴的功劳。那一晚在勿攸居,裘比轼称秦允蓓为“小蓓”,可见二人已相识。郑能谅注意到这个细节,却并未放在心上:一个是学生会会长,一个是活泼大方的美少女,相识不足为奇。没过两天,见郑能谅还不向自己询问这个细节,秦允蓓就憋不住了,主动把裘比轼追求她的事告诉了他。


    秦允蓓知道从小裘比轼就对她有好感,却不记得他的出击始于何时,只知道他的攻势来得很突然,而她的反应显得很茫然。这种茫然让裘比轼感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好奇,激发出强烈的兴趣与斗志,愈战愈勇,鲜花、情书、礼物轮番轰炸。起初秦允蓓没当回事,心想反正裘比轼女朋友那么多,不差她一个,追不到的话他自然会换新目标,谁知竟陷入了持久战。她对裘比轼毫无兴趣,知道自己不可能与他发生什么,也就没在郑能谅面前提起这事。那天听说勿攸居有热闹可看,她玩性大发跑去给裘比轼捣乱,不料遇见了郑能谅。一番折腾下来,明眼人都看出裘比轼对秦允蓓的态度很不一般,秦允蓓也意识到这点,便做好了准备,只等郑能谅一问起,她就如实相告。结果等了两天,郑能谅只字未提,她等不及了。


    听完秦允蓓的解释,郑能谅说:“这还用解释啊?”


    秦允蓓一脸认真:“当然要说清楚,我跟他没关系。”


    郑能谅露出了酒窝:“真叫人看不懂,那么多女生想要和他发生关系,你却急着和他撇清关系。”


    秦允蓓微微撅起嘴,道:“谁会愿意自己的女朋友和这样的人有关系啊?”


    “有关系怎么了?关系的种类多了去,可以是同学关系,也可以是工作关系,还可以是亲戚关系、敌对关系,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作为人类,那也算同物种关系。所以,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完郑能谅一通乱弹,秦允蓓继续小心求证:“真的没关系?他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无论哪个女生说跟他是普通朋友关系,她男朋友都未必信哦,就算信了,也有近墨者黑的顾虑,难道你就一点不介意?”


    郑能谅摇摇头:“你想多了,我虽然对他人品不太赞赏,可还不至于恨乌及屋。就算当过他的女朋友,也不代表和他一样黑。”


    秦允蓓哈哈一笑:“你可真是大度,难怪名字叫能谅,什么都能原谅。”


    “那是,所以就算你答应做他的女朋友,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一丝坏笑浮上郑能谅的嘴角。


    “去去去!他跟我套近乎而已,又没明说要我做他女朋友,说不定他看上的是你呢,只不过借取悦我来接近你。”


    “……你可真敢想。”


    “女的玩腻了,换换口味咯,这些学生精英的想法和趣味本来就和常人不同嘛。”


    “那我得赶紧变性去……”


    与两位当事人恶搞自娱的反应不同,华泰崂一听说裘比轼追求秦允蓓的事,顿时出离愤怒:“简直欺人太甚!后宫都爆满了,还要对我兄弟的女朋友动歪脑筋!这家伙会勾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等我有钱了,一定勾得比他更多,见人勾人,见神勾神,指哪勾哪,一勾无余,勾三股四弦五,勾无数美女尽折腰!”


    尽管郑能谅并没有把裘比轼当成情敌,但局外人尚且如此激愤,他也不能太无动于衷,于是大笔一挥,向校报投了篇千余字的小品文——《性情中人西坡先生的女友分类法》。这是个十分隐晦的标题,因为裘比轼给自己改名为“比轼”的初衷就是向大文豪苏东坡致敬,“西坡先生”便是郑能谅送给他的“雅号”;而裘比轼生活的每分每秒都与“情”和“性”密不可分,无疑是“性情”中人。


    文艺青年大多这样,说话总是拐弯抹角,一来显得有内涵,二来免得惹麻烦——多数时候,后者才是主因。郑能谅这么写,就是为了能顺利通过校报责编的审核。责编也不是吃干饭的,一眼就看出此文讽刺的是学生会裘会长,虽然私底下笑得嘴角都裂开了,却不得不当着众同事的面大义凛然地将它丢进废纸篓,再啐上一口唾沫道:“垃圾!”


    这篇文章内容很简单:在某大学文学社担任社团骨干的万人迷“西坡先生”最近很苦恼,因为太受欢迎,导致其女朋友的数目变成了一个呈等比数列快速增长的非素数,搞得他傻傻分不清楚,经常出现牛头对上马嘴的误会,于是潜心研究,发明出一套“女友分类法”,给女友们对号入座。比如,一个姑娘被定义为“西坡先生的第NB9805号女友”,就可以这样理解:头两个字母代表姑娘目前的社会身份,NB不是说她很牛逼,而是指“内部”,意思是文学社的内部人员;同理,WY不是指网易,而是“外院”,外语学院;LG也不是韩国金星社的标志,而是指理工学院……这些代码涵盖了西坡先生的足迹到过的每一个角落;而“98”这个数字,代表的则是这位姑娘是1998年入学的;至于“05”,就是她在西坡先生的“后宫”中的资历和辈分了——整个编号的意思就是:此女为西坡先生在文学社里发展的98届的第5位女朋友。从此,哪怕西坡先生换女朋友比换袜子还勤快,也不会搞糊涂了。


    虽然校报毙掉了这篇文章,但它还是通过别的渠道在校园里悄悄流传开来,风靡一时。文中提到的“女友分类法”还引起了不少业内人士的关注,几个月后,西都大学商学院管理系毅然摒除门户之见,将年度“应用创新奖”颁给了外语学院应用外语系的郑能谅。


    受到鼓励与启发的各系才子们对“裘比轼现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纷纷施展平生所学,各抒己见,《一个萝卜百个坑》、《论能者多劳在校园爱情资源优化配置中的科学依据及哲学意义》、《茶壶茶杯辩证法与两性关系之关系》、《人中泰迪,马中种马》……一篇篇脑洞大开的论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学术界的春天悄然来临。


    郑能谅本来只是借机吐槽,没想到能获奖,还引起了连锁反应,更意外的是,这些连锁反应无论褒贬,最后都只造成了一种结果:裘比轼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和拥趸。


    秦允蓓也觉得很惊讶:“简直不可思议,你那篇《西坡先生》所发挥的讽刺作用远不如宣传作用大,反倒帮裘比轼成了明星。”


    郑能谅无奈地笑笑,道:“恐怕是逐臭之癖和猎奇之心在作怪吧。”


    秦允蓓还是无法理解:“咳,我一直以为这种荒唐现象只有小说里才有。”


    “呵呵,”郑能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边翻边笑道,“以前看金庸的小说,总觉得先生异想天开,比如韦小宝怎么能有那么多老婆,段正淳又如何同时跟多名情人相好而游刃有余?现在看到我们裘会长在感情上的暴饮暴食,我才发现,原来《鹿鼎记》和《天龙八部》其实都是报告文学。”


    秦允蓓被逗笑了:“你可真能联想,可人家韦爵爷顽皮幽默,段王爷风流倜傥,他裘比轼要长相没长相,要才华没才华,怎么还有那么多女朋友呢?难道是因为他看上去比较成熟稳重?”


    郑能谅吐了吐舌头:“稳重?那家伙重倒是重,稳就难说了。”


    秦允蓓追问道:“那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郑能谅想了想,说:“他接近权力并善于利用权力,便拥有了被众多异性喜欢的权利。”


    “嘁,”秦允蓓撇撇嘴,“这种我一点也不喜欢。”


    “毕竟不是每个女孩都像你一样有个好家境的,她们想要的东西你不缺,而裘比轼那里正好有。这也算是一种市场经济。”郑能谅直言不讳。


    秦允蓓忽然像只小猫似地欺身而上,小手一指郑能谅的脸蛋:“要是他像你这样有趣又有酒窝,我还会考虑考虑。”


    郑能谅反应敏捷地向左后一缩,避开了一次不必要的盗格空间,笑道:“淑女动口不动手,戳破了酒窝就成窟窿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还是裘比轼更好看了。”


    “唉,好看有什么用,许看不许摸。”秦允蓓一脸失望。


    郑能谅便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延伸开来:“总的来说,裘会长还是比我强的,酒窝可以通过整形整出来,多读书也可以变得有趣,可是他那些本领,我一点也学不来。就拿这次勿攸居的事来说,他处理得干净利落,对心理和局面的把控很有一套。”


    秦允蓓不以为然:“哼,最后还不是靠你帮忙?不然我都可以让他下不来台了。”


    郑能谅忙叫屈:“大小姐,我那哪是帮他?你以为你捣蛋成功能有好果子吃啊?”


    秦允蓓马上露出顽皮的笑容:“嘻嘻,知道你为我好,当时我不也夸你聪明嘛,硬是把坏事变好事,搞出一场足球友谊赛来。”


    郑能谅打了个响指:“对哦,友谊赛好像就在明天呢,宿舍里几个兄弟还约我一起去看来着,你去不?”


    “明天我约了朋友去买衣服,”秦允蓓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再说我本来也不喜欢看足球,太墨迹了,半天都看不到一个进球。”


    郑能谅哑然:“不厚道啊,那天在勿攸居,你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国足的球迷呢。”


    “没错啊,国足比赛被人进球别提有多快了,一点都不墨迹,我可喜欢看啦。”


    2

    郑能谅是309宿舍唯一的足球盲,但这场比赛事关民族荣誉,又是因他而起,于公于私都不好推辞,便在舍友们的裹挟下来到了商学院足球场。


    这场比赛影响不小,看台座无虚席,但郑能谅对周围人讨论的技战术打法、双方球员背景、足球文化等一窍不通,根本插不上嘴,尴尬得就像一只走进鸡窝的鸭,无聊得只能东张西望看风景——校园“球星”们的技术大多不入流,女朋友可都是一流的。


    与之前约定的有些出入,主场迎敌的是商学院的“空谷足音”队,而代表留学生院出战的“西边太阳”队却是由一群足球爱好者临时拼凑起来的,他们有的来自艺术学院,有的来自成教学院,还有的是职工餐厅的临时工。留学生院不是没有自己的足球队,可他们的球员来自世界各地,个个人高马大,经验丰富,真要上场友谊赛就变成表演赛了。何况这些球员也不愿意和水平相差太多的对手较量,尤其是这种有故事背景的“友谊赛”,赢了遭人白眼,输了自己没脸。于是,经过裘比轼一番协调,最终以客队球员伤病、队伍休整等理由,换上了一支战斗力打了折上折的杂牌军,取名“西边太阳”,表面上看有一种“这支球队是代表留学生院出战,而且充满了阳光与正能量”的意思,可实际上是说“这支烂队如果能赢的话,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商学院的“空谷足音”队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本来还在为丢五个球还是丢十个球而发愁,一听对手从精英玩家换成了低级NPC,马上高风亮节地表示“无所谓啦,友谊第一嘛”。


    天气挺凉爽,双方的球员们还在舒展筋骨就已汗如雨下了,“空谷足音”队是因为终于可以赢球了心情太激动,“西边太阳”队则真的是身体太虚。作为资深球迷,霍九建特地向何茹媲请了假来看球,趁着比赛还没开始,便兴致勃勃地为郑能谅介绍双方球员。郑能谅一个名字都没记住,倒领教了不少匪夷所思的绰号。


    “那个头发有些黄的是‘无敌风火轮’,传说他散步的时候都能刮起女生的裙子,跑起来简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那怎么不叫‘沙尘暴’?”


    “风火轮听上去更阳光、更正义一些啊。你再看蓝衣服10号,就是传说中的‘无影忍者’,他身法的灵活简直令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你瞧,地上是不是没有他的影子?”


    “废话,他蹲在大树底下乘凉当然没影子。”


    “那等下跑起来就没有了,你看着好了。”


    “那个一直在做高抬腿的是谁?看上去肌肉很发达。”


    “有眼光,这家伙可厉害了,一记远射,能把球从自家门前踢到对面看台上,人送外号‘金华火腿’……”


    “金华火腿我最爱吃了,你别说还真像呢,他这腿色泽鲜艳,肉质饱满……”


    “什么呀,人这是标准的大长腿,女生见了都流口水。”


    “大肠腿?油光锃亮,肥而不腻,能不流口水吗?”


    “哇!‘后腰王’也来了,这比赛有意思了。”


    “什么王?”


    “后腰王,就是穿红袜的那个矮胖子。”


    “这个我懂,刚才听话唠介绍过,后腰就是防守中场,这个胖子是不是很擅长传球和抢断?”


    “不,他每次都从背后往对方球员的腰上踢,轻则腰肌劳损重则生活不能自理,所以叫‘后腰王’。”


    望着场下各路妖魔鬼怪,郑能谅不禁满怀期待:“这么多高手,看来接下来的‘魔兽大战’一定很精彩。”


    华泰崂在一旁冷笑道:“想多了,九哥刚介绍的这些都是‘空谷足音’队的,客队那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这就叫没有最弱,只有更弱!”


    西都大学重视体育的传统营造出浓厚的运动氛围,校园里喜欢踢球的男生很多,不过其中三分之一是为了向女生们展示自己的条状背肌和块状腹肌,上场不到五分钟就会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还有三分之一在平时专攻各种花式动作,比赛时不秀一下就浑身难受,经常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突然用双脚交叉运球,或者来一个前空翻,偶尔还会摔个仰八叉,让对手摸不透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确很用心很投入地在踢球,可惜只有激情而无常识,不是背后铲球就是用手带球,幸好以无与伦比的参与精神感动了裁判,才不至于经常被罚。


    在大量经费的支持下,西都大学的体育教员们个个又白又胖,也在西都体育界混的有模有样,还出了几个省一、二级足球裁判,不过除了那些圆滚滚的肚皮有点像足球之外,基本上找不出其它能跟足球扯上关系的特征。这种级别的友谊赛是请不动他们的,看在裘比轼的面子上,才来了位快退休的老教员当裁判,反正对于这场比赛来说,专业水准并不重要。这位老裁判的活动范围小得可怜,主要集中在看台中央下方的藤椅上,眯着眼睛喝着茶,不到上厕所的紧要关头决不挪屁股,谁也看不出他究竟如何判断是否犯规。只有霍九建看出了门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以不变应万变,是裁判的最高境界。”


    各项要素都决定了这场友谊赛必然与任何一场在这片草坪上进行过的比赛一样,索然无味,平淡无奇。大部分观众也明白这个道理,安静地坐在看台上,嗑着瓜子喝着饮料,情绪稳定得如同在看肥皂剧。场外有个长着“囧”字脸的高个男生开起了赌盘,“空谷足音”队让3球也没一个人押“西边太阳”队胜。倒是零零星星的死忠粉还在激情满满地摇旗呐喊,支持“空谷足音”队的希望能大比分获胜,支持“西边太阳”队的祈祷出现奇迹。可无论他们多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撕心裂肺,球员们就是始终如一地似行尸走肉般游来荡去,仿佛在用一台286电脑播放高清默剧,节奏缓慢,动作诙谐。


    怪诞的画面中,一个与之格格不入的身影引起了郑能谅的注意。那是“西边太阳”队的门将,弓身挡在球门前,眼睑低垂,岿然不动,犹如一条静候猎物的巨鳄,又似一尊谛视众生的大佛。虽然对方一直未能组织出有威胁的进攻,他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任汗水爬满额头又顺着脖子淌落,注意力始终锁定在那颗足球上。这一刻,郑能谅觉得,整片绿茵场上只剩一人、一球。


    “那个门将是谁?”郑能谅指着他好奇地问华泰崂。


    华泰崂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有点眼熟,不过叫不出名来。”


    “耿志寒,国际法系大一的,前不久刚加入校足球协会‘星足社’,球痴一个,耐力相当强,技术也不错。”运动达人霍九建如数家珍。


    “我看这场上也就他对得起观众和这身球服。”郑能谅言语中透出敬意。


    “咳,”谷二臻轻叹一声,“可惜这比赛的结局不是他一个能左右的,你看看他的队友们,个个没精打采心不在焉,摆明了来走过场的。”


    阚戚智替他们解释道:“这些是聪明人,本来就是代替留学生院出战的,干嘛拼了命去帮老外挣面子?何况实力本就不济,还是临时拼凑的队伍,想赢简直天方夜谭,有这自知之明,索性顺水推舟,输了也没什么丢人的。”


    郑能谅又看了一眼耿志寒,道:“那我倒更欣赏这个不聪明的人。”


    “人家用你欣赏?”阚戚智说着伸手朝远处点了点,“瞧那边一大波花花绿绿的小女生,还有球门后面那些摇旗的,全都是他的粉,排队吧你。”


    顺着他的手指,眼尖的华泰崂有所发现:“咦,那不是咱联谊宿舍的那谁吗?”


    郑能谅也注意到,在耿志寒右后方跑道拐角的围栏边,倚着一道熟悉的倩影,秀发披肩,白衣飘飘。虽然那副酷劲十足的太阳镜遮住了眉眼,但挺拔的鼻梁和红艳的嘴唇还是瞬间令郑能谅心乱如麻。他想起了那天在3路公交车上,那个面带桃花的婀娜少女,那双撩人心魄的纤纤小手,以及和香酥的酒劲一道从唇间吐出的那番告白。


    “美女戊!对,就是她!”华泰崂没想起她的名字,只记得她讲过一个比热带雨林食物链还错综复杂的关于美女甲乙丙丁和帅哥甲乙丙丁的校园爱情多角恋故事,便临时给她起了个这样的代号。


    谷二臻看得痴了,啐出几块鸡骨头,舔了舔油渍斑斑的嘴角,赞美道:“哇!这款太清纯了,就像我的初恋。”


    “你的初恋不是东坡肘子吗?”霍九建笑道。


    “能让睡神的注意力从美食上挪开的女生,已经不是秀色可餐那么简单了,”华泰崂晃着手指点评道,“那简直是秀色霸王餐呀!”


    谷二臻把手里的半截鸡爪朝他丢过去,骂道:“看美女就专心看,别老拿我开涮,你们没觉着么,联谊宿舍里就数她最有味道,造型百变,气质多样,那天还豪爽得跟女汉子似的,今天又清纯得像白雪公主,谁要是能当她男朋友一定幸福死了,这简直就等于同时跟好几个姑娘谈恋爱呀!”


    “少做点做白日梦,”阚戚智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人家是耿志寒的女朋友。”


    谷二臻眼一瞪:“你怎么知道?!”


    阚戚智说:“你没看耿志寒的眼睛不盯着球的时候,就朝她那边看吗?喏,又看了一眼。”


    “还真是,唉,好菜都让……”华泰崂朝左右一张望,也不知有没有耿志寒的球迷,便隐去了敏感词,含混地完成了总结,“拱了。”


    霍九建对耿志寒这种运动健将颇有惺惺相惜之意,便替他辩解道:“人家凭的是实力,这叫英雄抱得美人归。”


    华泰崂不以为然:“我只听过巧妇常伴拙夫眠。”


    阚戚智也酸溜溜地说:“亲热是体力活,谈情是脑力活,所以姑娘们都喜欢和耿志寒这种四肢发达的滚床单,却和谅仔这种头脑发达的玩暧昧。”


    “话不能乱讲!”郑能谅马上一脸坏笑地抗议道,“不要误导姑娘们,我四肢也很发达的好不好?”


    众人一阵哄笑,下半场比赛的哨音同时响起。上半场比赛除了耿志寒,球场上的人都没怎么出力,比分零比零。其实“空谷足音”队也组织过几次进攻,都被耿志寒轻松化解,队长一看这样下去没法交代,下半场一开始便带着队员们狂轰滥炸起来,而“西边太阳”队一票人仍沉浸在“烂队臭脚”的身份定位中无法自拔,继续萎靡不振,于是所有的压力落在了耿志寒一个人身上。不可思议的是,他竟奋起神威力挽狂澜,连续扑出对方十几次射门,激起了观众们阵阵欢呼,也激起了队友们的斗志,奇迹般地发动多次反击,一度攻到对方禁区,要不是这些队友的实力实在不济,说不定就会有一次射门了。


    最终,双方零比零握手言和,也算响应了“友谊赛”的主题。可“空谷足音”队的球迷们觉得这比分无法接受,便以嘘声和投掷物品的方式表示抗议。“西边太阳”队的球员们也很理解这种心情,一边抱拳鞠躬一边快步退场,有的还像动物园的猴子似的,一把接住迎面飞来的火腿肠,剥开包装吃得津津有味。然而他们没有料到与饮料瓶、火腿肠一起飞来的还有吃剩的水果、臭鞋子和碎石块,瞬间从猴子变成了靶子。


    耿志寒是导致这个比分的关键人物,块头又最大,受到的打击自然最多。对袭击者而言,你块头大不是错,错在不该胳膊肘往外拐,帮“老外”守门守得那么卖力;站错立场固然可恨,更可恨的是你个愣头青居然有个那么漂亮的女朋友,简直没天理;不过鲜花插牛粪也不是关键,最要命的还是因为你块头太大,碎石块不是不长眼,只是有点近视,谁叫你比别人更容易瞄准呢?于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砖头正中耿志寒的后脑勺。


    一群歪戴帽子反披制服趿拉拖鞋的人出现在林荫道上,屁股后面洒了一路的扑克牌。袭击者一哄而散,阚戚智和谷二臻拔腿就要跑,被华泰崂一手一个拉住:“傻啊,闹事的又不是我们。”阚戚智回道:“你才傻呢,保卫处的人还管你闹没闹啊?”华泰崂愣了愣,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能谅和霍九建也飞奔而去,却是朝着与他们仨相反的方向。戴珐珧楚楚可怜地蹲在一片狼藉的跑道上,身旁躺着不省人事的耿志寒,见郑能谅冲过来,嘴巴微张却又合上。郑能谅朝她笑着点了点头,二话没说从地上扶起耿志寒,弯腰一背,轰的一声被压了个狗啃泥。


    “该!争功逞强的下场!”霍九建叉着双臂骂道。


    郑能谅狼狈地从耿志寒身下钻出来,自嘲道:“唉,我只顾在美女面前展现英雄救英雄的豪情,却忘了英雄乙比英雄甲重几十斤的客观事实,教条主义害死人啊!”


    “枉我一身肌肉,竟无用武之地,”霍九建鼓了鼓肱二头肌,对郑能谅说,“咱俩兄弟一场,不跟你抢头功了,你继续背你的伤员,我就委屈一下,负责伤员家属了。”说着,他朝戴珐珧使了个眼色。


    郑能谅一把拽住他的腿:“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快搭把手来。”霍九建这才笑着扶起他,两人一起架着耿志寒前往校医务室——一个令学生们闻风丧胆的地方。


    刚进大学不久的一次宿舍聚会上,谷二臻跟霍九建比拼酒力,一败涂地,烂醉如泥,大伙都以为他酒精中毒了,连忙抬着他去看医生。路上谷二臻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去……去哪?”冉冰鸾说:“当然去校医务室。”谷二臻瞬间回光返照似的瞪大双眼,须发皆张,一把扯住冉冰鸾的衣袖,挤出两个字:“校……外。”


    西都大学校医务室的护士们年纪轻轻,却似乎都已看破红尘,上班时间总是板着个脸,比灭绝师太还要苦大仇深,下起手来也比倚天剑更摧枯拉朽,一针过去,不戳到骨头不罢休,只要针头够长就能扎个对穿,更要命的是人体穴位她们一清二楚,哪儿最疼就往哪扎,比小李飞刀还准。刚进大学那年打预防针,郑能谅就领教过这一项绝技,因为盗格空间的缘故,他坚持要求小护士戴好手套再给他扎,导致小护士满腔怨意统统凝聚到针尖上,假装不熟练地插了又拔拔了又插,让他体会了一把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感觉。


    护士们的时间观念也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因为从她们对下班铃声的敏感度来看,可以保证没有哪个学生敢在下班前几分钟去打针。试想,万一针刚扎进屁股里还没来得及推药,下班铃突然响起,那么该病人不得不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自己动手把针打完,要么顶着那根针管过一夜。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说法,大部分护士还是会把正在打的针打完再下班的,至于会不会由于赶时间而不慎推错药或者将针头拗断在病人屁股里,就全看个人造化了。


    医务室里还养着一帮来路古怪背景神秘的老医生,不知是由于不服老还是耐不住寂寞,半百高龄仍坚持在一线,身手如何姑且不论,工作细致度绝对一流,经常一个感冒咳嗽看上三五个小时,最后神色凝重地告诉你“这个问题不太好说,先观察观察,明天再来做个全面检查”,吓得你冷汗直冒以为要英年早逝,回去提心吊胆一晚上,第二天一起床就活蹦乱跳了。其实这是老医生们妙手回春的体现,要不是他那一吓,你不出汗,感冒哪能那么快好?不瞎吹,别看他们老,头脑可比猴子还机灵,能把三十六计活学活用到工作中,比如声东击西:某位学生得了咽喉炎,在医务室这么一进一出,眼睛上就多了层纱布。再比如借刀杀人:动个小手术,发现消毒过的手术刀用完了,便临时煮几把水果刀将就着用。


    与校医们一样老掉牙的还有医务室的药品,不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打不开瓶盖,就是打开瓶盖却涌出一堆不知名的飞虫。尽管如此,学生们还是愿意光顾校内的药房,毕竟医药费有九成可以报销,不吃白不吃。不过他们买的一般是VC或鱼肝油,比巧克力豆味道差了点,还算有嚼头。真正治病的药可不能在医务室买,尤其是销量最大的避孕药,不光药效全无还会暴露隐私。因为药房的配药员们只是兼职配药,窥探隐私才是本职,饭前便后的爱好就是交流和传播见闻。所以西都大学里有头有脸有很多女朋友的人都对医务室敬而远之,何况有头有脸的也不在乎那点钱,早就到校外诊所处理妥当了。


    “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呢?”站在医务室外等候的戴珐珧用肩膀轻轻顶了一下沉浸在联想中的郑能谅。


    郑能谅回过神来,正了正衣摆,答道:“我是在替你男朋友担心呢。”


    “他?踢球那么多年,身上到处都是伤,这点磕磕碰碰的算什么。”戴珐珧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耿志寒嗷的一声惨叫。两人掀开门帘一看,耿志寒头上缠着绷带,胳膊上露出小半截针头,一脸怨怒地望着小护士,旁边的霍九建也是满眼惊恐,茫然无措。


    “一惊一乍的,想吓死人啊!大老爷们这么娇滴滴的。”小护士把手里的针筒朝托盘里一丢,拍着胸脯抱怨道。


    耿志寒也很生气:“针头都断在肉里了,你还有理啦?!”


    小护士振振有词:“哈!凭啥没理?你怎么不说是你的肉太糙把我的针给吞了呢?”


    “那我是不是还要赔你根针头啊?”


    “免了,我们可不像有些人,小家子气。”


    “你……那我问你,我就头上一点皮外伤,你给我胳膊上扎针算几个意思?”


    “哎,你搞清楚,你刚才是昏迷的,要不是我这一针,你能醒过来啊?没良心的。”


    “我可真谢谢你了,麻烦你不要这么好行不行?”


    “好呀,你有本事自己再晕过去啊,别忘了顺便把吞了我的针给吐出来哦,扎你身上也是浪费。”


    耿志寒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一看门帘外的戴珐珧和郑能谅,便对小护士说:“懒得跟你吵,要打针赶紧换个针头打掉,我还有事呢。”


    小护士白了他一眼:“腿在你身上,有事不会走?那针本来就是用来叫醒你的,还打什么针?这药和绷带带走,回头换药随便找个人就行,不用再来了。”


    耿志寒低头看了看胳膊:“那这针头……”


    “算了,”小护手大方地摆摆手,“留个纪念吧。”


    耿志寒哭笑不得,无奈地在霍九建和郑能谅的搀扶下离开了医务室。刚出走廊,就被人撞了个满怀。“哎哟!”那人倒退几步,抬头一看便叫:“谅谅,你没事吧?!”


    郑能谅一愣:“小蓓?你怎么来了?”


    秦允蓓也顾不上擦满头的汗,一口气解释道:“我刚才去宿舍找你碰到话痨,他说你们在球场看热闹,我跑到球场却看见满地的乱七八糟,周围人说有人受伤被送到医务室了,我就赶来了,你没事吧!”


    望着她焦急的眼神和红扑扑的脸蛋,郑能谅感到心脏忽的一颤,马上酥软下去,又立即猛跳起来,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柔和:“没事没事。”


    秦允蓓上上下下打量了郑能谅一遍,确认他真的没事,才朝他身旁那头缠绷带眼含哀怨的壮汉瞅了下,大吃一惊:“这么严重!你们打架了吗?”


    霍九建指了指耿志寒胳膊上还没拔出来的小半截针头,调侃道:“本来不严重的,这不进了趟医务室嘛。”


    秦允蓓也对医务室的神奇早有耳闻,见了那针头便猜出了大概,问道:“为什么不拔出来呢?”


    耿志寒粗声粗气地说:“刚才护士扎进去的时候很疼,感觉戳到筋了,回去缓一缓再弄。”


    郑能谅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小护士懂穴位的,这针有可能扎中了要害,拔出来会有生命危险。”


    “又不是东方不败的绣花针,”秦允蓓说着一伸手就把针头从耿志寒的胳膊上拔了出来,冲他嫣然一笑,“长痛不如短痛,针头留在体内不好的。”


    “唉你……”耿志寒的眉头一皱一展,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便不再说什么。


    郑能谅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她向来这样毛手毛脚的。”


    “你才毛手毛脚呢,”秦允蓓撅着嘴反驳道,“你胳膊上那毛比大猩……”


    “这位是?”戴珐珧的问题恰到好处地打断了秦允蓓的爆料。


    不等郑能谅回答,秦允蓓又一下挽起他的胳膊,自我介绍起来:“我是他女朋友,叫我小蓓就可以了。”


    戴珐珧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又笑着对郑能谅说:“才子配佳人,天生一对呢。”


    秦允蓓喜形于色:“你可真有眼光,怎么称呼?”


    戴珐珧轻轻捋了捋额角的秀发,答道:“阿珧,郑能谅的朋友。他才有眼光呢,找了你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秦允蓓自豪地看了眼郑能谅,一箭双雕地夸赞道:“嗯,确实有眼光,认识的女生个个美丽大方清新脱俗,嘻嘻。”


    “他这家伙闷得很,没什么人缘,”秦允蓓同情地看了郑能谅一眼,又问戴珐珧,“你俩咋认识的?”


    这问题让郑能谅有些心虚,虽然录像厅那一晚情况有些特殊,二人也没有过于亲密的举动,而且当时他和秦允蓓才相识没多久,但他总觉得做了什么亏心事,就像在海滨浴场看见比基尼女郎有了生理反应的热血少年,情有可原,却难以启齿。倒是戴珐珧云淡风轻:“哦,都是影迷,多聊了几句就认识了。”


    这回答也算实事求是,秦允蓓也没多想:“那挺有缘啊,我也是影迷呢,要不这周末一起看电影去,我请客。”


    “行行好,我们是影迷,不是还珠格格迷。”郑能谅笑着调侃道。


    秦允蓓一噘嘴:“讨厌!我又不是只看还珠。”


    “我知道,可天线宝宝也不是我的菜呀,”不等她反驳,郑能谅又补充道,“其实最关键的问题是,你压根就不敢看恐怖片。”


    “哼!原来你们都喜欢重口味啊。”秦允蓓白了他一眼,又好奇地瞄了瞄戴珐珧。


    戴珐珧笑笑:“我什么样的都喜欢,重口味小清新都行,上不封顶下不见底。”


    秦允蓓高兴了:“那周末我就请你们去看爱情片。”


    郑能谅正要提出不同意见,却听戴珐珧说:“今天多亏你男朋友帮忙,要请也该我先,沙海游泳馆,周六下午一点,都有空吧?”


    “好呀好呀!游泳也不错!”秦允蓓十分爽快,“那说好了,再下次就我请看电影。”


    向来热爱运动的霍九建也很爽快:“没问题。”


    郑能谅就没那么爽快了:“呃,这个季节游泳?”


    “嗨!室内游泳馆,暖和着呢,这季节反而人更多,而且那儿新开没多久,环境好得很。”秦允蓓一个劲地怂恿。


    “可我……不会游泳。”郑能谅面露难色。


    秦允蓓又自告奋勇:“正好!我教你啊!还有别的教练,还有救生圈,水也不深,玩儿呗!哪怕就是去泡个澡也好,比学校澡堂舒服多了。”见她积极性如此高涨,郑能谅不好意思再扫兴。她也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打响指:“好嘞!就这么定了,周六下午一点,不见不散!”


    “好。”戴珐珧微笑着点点头。


    秦允蓓忽的一把拽起郑能谅的胳膊:“走!履行男朋友职责的时候到了!”


    “哎你要干嘛?”郑能谅跟不上她的节奏,指指身旁气色还未恢复的耿志寒,“人这还需要帮忙呢。”


    “呵呵,这有我呢,护工谁都能干,男朋友的职责可不是谁都能代替的哟。”霍九建将他朝秦允蓓轻轻一推,笑得很暧昧。


    “辛苦九哥啦!”秦允蓓也不客气,挥了挥手,拉起郑能谅就朝女生宿舍楼走。3

    在西都生活了近两年,郑能谅住惯了破旧的宿舍楼和摇晃的高低铺,也学会了吃香菜、孜然和各种面食,却还未能完全适应这儿的气候。西都的气候就像一个情绪化的公主病患者,喜怒无常,忽冷忽热,热起来热得要命,冷起来又冷得要命。所以在寒假到来之前,不想没命的男生们纷纷开始置办取暖设备,有的买了热水袋,有的买了取暖器,没有热水袋和取暖器的就迅速谈上了女朋友。当他们发现女朋友远比热水袋和取暖器昂贵而且很可能比寒冬更要命的时候,已经迟了。


    在郑能谅心中,秦允蓓不是那种任性到要命的姑娘,也不是可以用来“取暖”的女朋友,可每当她想要发挥“取暖”的作用时,就会变成一件很要命的事。一路上,他的大脑一直在“女生宿舍”和“男朋友职责”这两个词之间搜寻着危险的蛛丝马迹,嘴里再三询问“什么事啊这么急”,得到的回答始终是“到了就知道啦”,让他不得不在进门前先给她打好预防针:“又给我下什么套吧?我可说好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想什么呢?修电脑可为不可为?”秦允蓓说着打开房门,指了指电脑桌,“前阵子我买了台新电脑,一直用的好好的,今天早上开主机也没反应,显示器也不亮,赶紧帮我看看……”


    “原来是修电脑啊。”郑能谅长舒一口气。


    “那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是……试泳装呢。”


    “试个大头鬼,暖气坏了好几天了,你想冻死我呢。”


    郑能谅一身轻松地走到电脑桌旁,瞅了眼接线板,又看看床头插座上黑了指示灯的手机充电器,走到门边,一拉电灯开关:“拜托,没电啊。”


    楼里住的多是单身女,不是还没起床就是已经坐在图书馆或教室里,谁也没在意这个楼层的保险丝烧了。郑能谅给电工打完电话,对秦允蓓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下次弄点有难度的,这男朋友的职责也太没挑战性和成就感了。”


    “那就别走了呗,”秦允蓓轻轻拉住他衣袖,一脸娇羞,“住我这儿,时刻准备着处理故障。”


    “呃,我说的是挑战性,不是要挑战那个……性,”郑能谅心跳一下快了起来,“我既不是电工也不是电脑专家,这孤男寡女的,怕是故障没处理好,我就先出故障了。”


    秦允蓓色诱不成改利诱:“讨厌!我又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白天在这里玩电脑,晚上再回宿舍去睡觉嘛,我这台电脑上装了好多游戏哦,暗黑破坏神、大航海时代、金庸群侠传、太阁立志、红警,还有魔法门无敌哦,我都玩不来,你可以教我吗?”


    “是魔法门英雄无敌,”郑能谅猛咽口水纠正道,“要不把这电脑搬到我宿舍去吧,我那儿风水好,还有很多游戏高手,可以一起教你。”


    “滚!”


    郑能谅做了个鬼脸,全身而退,毕竟游戏还可以到网吧和游戏俱乐部里去玩,而有些冲动一旦没有忍住就回不了头了。回到宿舍,舍友们都在热聊白天的球赛。听完郑能谅刚才“虎口脱险”的经历,冉冰鸾不由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谅仔你真有定力,当年我就是没忍住才失去了自由身。”


    “嗨,修电脑这种事下次叫我去就行了,怎么说我也是业余八段。”选修了计算机课程的谷二臻自告奋勇道。


    “有点常识好不好?修电脑还用找你?我看你这颗人脑也该修修了。”华泰崂送上无情的嘲笑。


    谷二臻不服:“我修电脑的技术远近闻名!班里女生的电脑都是找我修的,别的系的女生也有。”


    “唉,”霍九建不忍揭穿:“人家那是真的电脑坏了。”


    在那个生活越来越丰富、节奏也越来越快的年代,绝大多数少男少女都对潮水般涌来的新奇毫无抵抗力,其中最具诱惑的当属电脑与网络。不过刚刚跨入十八岁的郑能谅对电脑的认知还停留在“可以玩游戏的机器”的层面,而谷二臻把精力都用在了电脑技术上,倒是阚戚智成了309宿舍最先冲入互联网的弄潮儿,因为在同乡会聚餐时听说,电脑里可以找到女朋友。


    他跑到网吧一试,顿时耳目一新,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惊奇地发现,这张看不见的“网”将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织在了一起,为人际交往开辟了新的平台和模式。在这里,面对面的羞怯与尴尬不复存在,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字斟句酌地酝酿对白;不满意或厌倦了的身份可以丢到一边,每个人随心所欲地扮演想要成为的角色;无处倾诉的心声和无人理解的情绪也纷纷从五脏六腑中探出头来,在每一只键盘上翩翩起舞;木讷的人变得健谈起来,谦虚的人展现出骄傲的姿态,专情的人开始沾花惹草,保守的人也露出了放荡的本色……在这虚拟的世界里,人们一个个变得比真实世界里更真实。


    但也不是什么都真实,比如长相,这对于想通过互联网解决个人问题的阚戚智来说是致命的。看照片美若天仙,一见面魂飞胆裂,说好的双宿双飞也空余一声抱歉。这只能怪他对网恋市场的前期调研和分析不到位,没有意识到漂亮姑娘在现实中往往日理万机,不光要对付前仆后继的追求者还得细心呵护容貌与肌肤,根本不会有大把时间上网,更别说要远离那伤眼又伤颜的电脑辐射了。就这样,阚戚智在网恋上的累累硕果最后都变成了重重负担。


    “网恋嘛,玩玩而已,当不得真。”为了甩掉见光死的女网友,阚戚智与她们第一次约会之后一般用这句话收场。偶尔也会瞎猫撞到死耗子,意外碰见姿容秀丽得让他愿意“当真”一次的女孩,结果对方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网恋嘛,玩玩而已,当不得真。”


    阚戚智身经百战,又是绝处逢生,哪能如此容易打发,便以退为进:“那就玩玩好了。”


    女孩甩过来一个白眼:“你玩得起么?”


    阚戚智向来很自信:“当然!我体貌出众,气质过人,还满腹经纶……”


    女孩用一个数钱的动作打断他的吹嘘:“关键的。”


    可惜阚戚智误解了对方的意思,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你大可放心,我虽然很优秀,但始终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绝对不会贪图荣华富贵而背弃感情!”


    女孩只好坦诚相见:“可我贪图。”


    阚戚智还想垂死挣扎:“说不定我将来会成为有钱人。”


    “那等你说得准的时候再谈吧。”


    阚戚智只好重振旗鼓转战下一个目标,反正网络世界里的选择多如牛毛,而且这些选择大多不需要他负什么责任,远比郑能谅在盗格空间的选择轻松得多。他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令谷二臻很惭愧,盯着手里的蛋筒反思道:“唉,一想到小智成天为幸福不知疲倦,而我还在为口福不思进取,就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郑能谅便安慰他:“没关系的,你胖成这样,江东父老早就认不出你了。”


    华泰崂也对阚戚智的网恋热情有着独到的见解:“我认为,小智之所以能屡败屡战,应该是网络的广泛性和不确定性在起作用,使他总对下一个满怀希望。这就好比买彩票,虽然中大奖的概率低得可怜,却依然存在。和他一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虚拟世界里缘分的执着,恰好反映出现实世界中爱情的稀缺。”


    “稀缺个毛,你头上的毛才稀缺呢,说得好像你有多少女朋友似的。”阚戚智踢门而入,一脸沮丧,不用说又是一次糟糕的见面。


    郑能谅劝道:“别难过,明天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不用上网也有大把的恋爱机会。”


    阚戚智白了他一眼:“我不去夜总会的。”


    “想得美,是个网吧,连着酒吧和KTV,热闹又好玩,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最适合你了。”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在谜样的薄雾中啃着煎饼果子直奔求知大厦。乘电梯上了11楼,门一开,就看见一个蜘蛛网模样的木雕上顶着金灿灿的“杰吧”二字和醒目的拼音首字母缩写。入口两侧各站着一位小姑娘,学生打扮。


    阚戚智微笑着打招呼:“早。”


    左边那位姑娘回礼道:“呸!”


    阚戚智冲郑能谅耸耸肩:“爱到极致就是恨。”


    郑能谅纳闷道:“怎么你们认识?”


    那姑娘指着阚戚智的鼻子说:“小智!你要再敢把我的照片在论坛里乱发,我就找人把你揍成弱智!”


    阚戚智吐了吐舌头,连忙拉起郑能谅从她胳膊下钻了过去,低声诉苦道:“唉,这就是那个我想当真她却连玩玩而已都没兴趣的网友。”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郑能谅举起胳膊往身后一扫,“什么样的电脑也都有。”


    宽敞气派的大厅里整齐地摆着数百台电脑和单人沙发,按配置和价位分成三片区域,宛如阅兵式上的海陆空方阵,着装讲究的服务生端着托盘穿梭在方阵的缝隙间,五颜六色的屏幕上闪动着各种游戏和影视剧的画面,把阚戚智看得心花怒放:“真是个人间天堂啊!”


    这个时间点天堂人满为患,早起的蜂拥而至,通宵的还没下机,大厅里座无虚席。阚戚智扫了一眼四周,微笑着跟众网虫打招呼:“见鬼。”


    服务台的收银员认出了郑能谅:“嗨,这么早,杰叔还没来呢,要不你先上他办公室那台电脑玩会儿。”


    “不急,我带朋友转转。”郑能谅笑着把阚戚智刚要说出口的“好哇”给堵了回去,拉着他参观起来。两人东看看西瞅瞅,一会儿在A区手把手地教人打帝国时代,一会儿又跑到B区围在电脑前屏住呼吸一起看《闪灵》。当飘荡的旋律从忧郁深沉的《ShapeofMyHeart》切换到轻松明快的《L'arrivéesurl'ile》时,一位衣着朴素、体态富贵的胖小伙推门而入,到服务台聊了几句,便朝郑能谅和阚戚智走了过来。此人长着一颗灵光四射的大脑袋,留着两撇英气逼人的八字胡,玩世不恭地摇着一柄折扇,连说话的腔调都深受古龙先生的影响:“你在看什么?”


    郑能谅没有转身:“不该看的东西。”


    胖小伙轻叹一声:“可你还是看了。”


    郑能谅转过身:“看了又如何?”


    胖小伙微微昂起头:“是你?”


    “是我。”


    “你来了。”


    “我来了。”


    “你不该来。”


    “我已经来了。”


    “你毕竟还是来了。”


    “我终究还是来了。”


    “你居然还是来了。”


    “你到底有完没完?”


    “你来干什么?”


    “我说来学微积分你信吗?”


    “莫非是来打酱油?”


    “食堂菜不如酱油拌饭。”


    “网吧不卖酱油。”


    “那我上网。”


    “没有空位。”


    “我可以等。”


    “现在走还来得及。”


    “既然来了就不走。”


    “家才是你的归宿。”


    “浪迹天涯,网络为家。”


    “你一定要上网?”


    “好男儿言出必行。”


    “等的人很多,从好男儿等成老男人也未必有空位。”


    “你可知道,我五点就起,脸都没洗。”


    “只能说遗憾,”胖小伙收起折扇,转身训服务生,“跟你们讲过多少遍了,没洗脸的网虫不论多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人品出众,也不能让进!”


    两人一唱一和,惹得四周的听众忍俊不禁,笑成一片。这胖小伙便是杰叔,前不久刚从水果店合伙人转型为网吧老板,对老朋友郑能谅照顾有加,给予永久免费上网的最惠国待遇。郑能谅虽然没少为杰叔出谋划策,还替网吧起了名,却从不居功自傲,也不好意思占便宜,每次都按价付款,被收银员拒收几次后便不怎么来了,反正他用电脑只玩一些单机游戏,在学校的游戏俱乐部一样可以玩。这次他把阚戚智带来,只是想给杰叔介绍新顾客,作为报答。


    给阚戚智办了卡,杰叔请二人到他办公室喝茶闲聊,才发现来了这么多次网吧的郑能谅竟然只会玩单机游戏,连聊天工具和搜索引擎还不会用,感到既惊讶又兴奋,说什么也要亲自帮助这位“不懂网络的二十一世纪文盲”。郑能谅一向不太喜欢改变,本来对这类新事物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学习和使用的兴趣,可一听杰叔说“学会了上网聊天就可以打破空间上的阻碍”,就忍不住动心了,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他和孟楚怜、小企鹅“千里对话”的画面。想到这儿,他又忽然意识到,曾经如氧气般不可或缺的联系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越来越少,给她们打宿舍电话不是占线就是人不在,后来连号码都换了,书信也从原来的两周一封减至两个月一封,继而大半年也不见一只鸿雁的身影,不知迁徙到哪儿越冬去了。这看上去是一段缓慢悠长而平静如水的改变,又快得像川剧中的变脸,令郑能谅既困惑又感伤,他不喜欢改变,可生命中总有一些改变不请自来。


    经过杰叔和阚戚智的一番调教,郑能谅终于脱下互联网盲流的帽子,知道了“鹰特奶”并非一种饮料,“伊妹儿”也不是村里那个叫小芳的姑娘。可他只是入了门,却迟迟无法融入其中,面对五花八门的网站、三教九流的面孔和千奇百怪的网名,他的不安远大于好奇,太多的资讯令他应接不暇,太多的身份让他难辨真假。在一个火锅般沸腾的聊天室里,一条条长长短短的会话信息像点钞机上的纸币一样飞快地刷过屏幕,牵出一个个有故事的人:发掘了多位当红女明星的王牌星探、见过美人鱼和海底宝藏的远洋水手、怀才不遇埋头写玄幻小说的基层公务员、拒绝世界500强企业老总求婚的白领丽人、见义勇为失去双臂的黑帮老大、给成龙当过替身的出租车司机、照顾瘫痪男友十年耗尽积蓄和青春的下岗女工、足迹遍布天南海北的吟游歌手、辞去高薪工作扎根贫困山区的小学教师、忘不了亡妻独身多年的酒吧老板、被某著名导演潜规则生下双胞胎的纯情少女、曾策划绑架多名富豪还抢过运钞车的世纪大盗……


    除了不久前已被正法的那位世纪大盗之外,郑能谅并不确定其他角色的真伪,黑帮老大或许学会了用脚打字,下岗女工可以借钱上网,贫困山区也可能通了网络。这些都不重要,他根本没有想过要与他们产生任何现实的交集,彼此萍水相逢,转身雁过无痕,偶尔闲聊几句,也是点到即止。于他而言,这些“实则虚之,虚更虚之”的网络社交平台与学府南路、宝辛商城、西都火车站、学校食堂等场所并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是个人来人往的寻常空间。用了许多天,他那OICQ的好友栏里仍是空空如也,陌生人的申请不少,可他想把第一个好友的位置留给自己曾经最喜欢的那个女孩,这就如同一个仪式,也可以理解为强迫症。


    郑能谅拨通了小企鹅宿舍的座机,想打听孟楚怜的Q号或者网上邮箱,接电话的陌生女孩告诉他宿舍调整过两次,原先的住户不知搬到几号楼几号屋去了。他便写了封信寄到小企鹅所在的班级,等到快要期末考试了才收到回复:不知道,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你也玩OICQ啦?号多少?你加我吧,我的是……


    郑能谅将信锁进抽屉,没有马上加她,连杰叔和阚戚智的好友申请也未予通过。听完他的解释,杰叔笑了:“你真是个固执的土包子,想知道她的Q号还不简单?来,我教你!”说着,他打开浏览器,噼里啪啦输入一串字母和数字,一按回车键:“喏,这有全国各地的同学录,她在哪个学校?”郑能谅将信将疑地说出了孟楚怜所在的大学、系和班级,杰叔照着一搜:“嗯?还没人建过?哦,才大二,等毕业就有了。对了,你哪个中学毕业的?哪年上的高中?几班?”


    “淳源一中,94届,2班。”


    “找到了!”


    “咦?哪个才是?”郑能谅抑住激动的心情凑上前一看,发现跳出来两条搜索结果,淳源一中高94届(2)班和淳源一中高94届(二)班,一字之差。


    杰叔分析道:“肯定是人多的这个,你看那个(二)班,才一个人,可能是换掉的旧群,或者谁建错了。”


    郑能谅点开(2)班的同学录,一眼就从几十个名字中找到了孟楚怜,忙问杰叔:“然后呢?”


    “点她名字,看资料。”


    郑能谅把手掌放到鼠标垫上擦了擦,才小心地点了下孟楚怜的名字,却只看到一行通信地址和一个座机号码,那号码是大一时用的,早换过了。他有些沮丧,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


    “别急,看看那个一个人的。”杰叔提醒道。


    “一个人怎么可能……”郑能谅嘴上这么说,心里仍存一丝侥幸,手指便下意识地点了下鼠标。页面弹开的瞬间,他就被那个同学录里唯一一名成员的头像惊呆了:碎花裙、小河边、柳树、面带酒窝的笑脸……


    更令他意外的是,她在资料里留下了OICQ的号码。隔壁一位戴着耳麦全神贯注看偶像剧的小伙忘情地跟着插曲哼起了《漂洋过海来看你》,杰叔笑着鼓励郑能谅道:“缘分呐!还等什么?快加!”


    对方刚巧在线,好友申请一秒通过。“嘿嘿,金童玉女慢慢叙旧,我就不当电灯泡了,”杰叔知趣地转身走开,又猛一回头,“大功一件,怎么谢我?”


    “粉汤羊血,明晚六点。”郑能谅头也不抬比了个OK的手势,满心欢喜地盯着好友列表里的昵称,自言自语道:“这名字有意思,热带鱼。”


    4

    “嗨,好久不见。”这是郑能谅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七十九次反复酝酿修改才最终定稿的开场白,为此他特意用搜索引擎搜了“面对久别重逢的初恋女孩第一句该说什么”、“网络聊天经典开场白”、“女生最爱听的话”等参考资料,还认真研究了“嗨”、“嘿”、“哈喽”等词在语气、含义和用法上的细微差别。


    对方回复很快:你谁啊?


    注册OICQ帐号时郑能谅填的网名是他曾经用过的笔名“四裤全输”,在孟楚怜面前,他要做回自己,便将名字改成了郑能谅,回道:“是我呀,郑能谅!”


    等了漫长的两分钟,对方才回:郑能谅是谁?

    郑能谅心一沉:小孟,你不记得我啦?就是那个初中运动会时摔在你的跑道上弄伤了屁股,后来你去看我,高中和你同班,还跟你一起救过流浪猫的那个郑能谅呀!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表情:哈哈!你的中学生活可真是跌宕起伏呀,不过我真的不认识你呀,我也不是小孟。


    郑能谅愣住了:那你是谁?

    对话框里跳出一张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的照片:我是热带鱼呀!


    郑能谅:我问真名呢。


    热带鱼:网上谁会用真名啊?


    郑能谅:我的就是真名。


    热带鱼:怎么证明?


    郑能谅:等我身份证办下来给你看。


    热带鱼:哈哈,原来是个未成年儿童呢!

    郑能谅:我成年了!办证不是要时间的嘛。


    热带鱼:这倒是,考虑到办证机关的工作效率,等你拿到证应该娃儿都会打酱油了,也不需要证明了。


    郑能谅:那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小孟呢?


    热带鱼:这个问题有点难嗳,我也不能证明我不是许茹芸,那我是不是就成了许茹芸呢?


    郑能谅:可你用了小孟的头像呀。


    热带鱼:你的小孟是大力水手?口味可真重。


    郑能谅:我说的不是OICQ头像,是那个同学录网站里的,你看这个链接……


    热带鱼:呃,不会是色情网站吧?


    郑能谅:哈,我倒想是呢,你有什么好推荐?


    热带鱼:原形毕露了吧,头像上这姑娘就是小孟吗?长得挺漂亮,难怪你一往情深。


    郑能谅:就是普通同学,我是根据她资料里留的OICQ号码找到你的。


    热带鱼:我想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郑能谅:洗耳恭听。


    热带鱼:有三种可能,一是她填错了Q号,可能她的号跟我的只差一两个数字;二是她不想被别人骚扰,故意留了个错的;三是她根本不玩OICQ,为了赶时髦才填的,反正号码又不保密,碰巧搜到我的就填进去了。


    郑能谅:第三种不可能,她不是那样的人。第二种也不合逻辑,不想被骚扰,空白一片就行了,何必要留错的?

    热带鱼:也许她想把骚扰者引流到别处去呢?


    郑能谅:不,她才不会这么有心机。


    热带鱼:呵呵,看来这个小孟在你眼中是个完美无缺的姑娘呀。


    郑能谅:缺点还是有的,她的缺点就是太完美了,没有进步的空间了。


    热带鱼:哟,说的我都有点嫉妒她了。


    郑能谅:这有什么可嫉妒的,每一朵花都有采蜜的蜂,每一幅画都有欣赏的人,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在他眼中,你是完美无缺的。


    热带鱼:你不去写心灵鸡汤实在太可惜了。


    郑能谅:我还是喝老母鸡汤更在行,一砂锅一口闷不带换气的。


    热带鱼:哈哈,吃货相见分外眼馋,你还有什么喜欢吃的?除了吃还有什么爱好?来唠个天昏地暗吧。


    不知不觉间,郑能谅平生第一次网上冲浪竟从早上九点半持续到了晚上七点一刻,直到眼皮发酸手指发麻才如梦初醒:我的天!跟一个人聊了一天!

    热带鱼发来个得意的表情:聊天可不就是聊一天么。


    郑能谅马上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错误:晕,最宝贵的第一次也被你占了!


    热带鱼满屏幕问号:什么?!话不能乱说,我可连你一根毛都没碰过。


    郑能谅忙解释:想哪去了,是说第一次网聊,还有第一个好友的位置,本来都是留给小孟的。


    热带鱼只问了一句:那初吻是不是也为她留着?


    这句话就像深谙人体穴位的校医务室小护士手里的一根银针,指哪打哪,招招制敌,扎得郑能谅措手不及。他先是鹰窗穴被狠狠扎中,心弦猛地一震,又感到天鼎穴一酸,几乎不能呼吸,紧接着承浆穴一紧,双唇下意识地抿了起来,同时翳风穴一热,耳根和脸都红了,急欲回应她的提问,却发现胳膊根本不听使唤,犹如被制住了小海穴一般。


    郑能谅最终没有回答出这个问题,热带鱼也没追问。他走出网吧,到食府路点了只三鲜砂锅,吃完回到宿舍,一推门就看见换好了休闲裤和运动鞋的阚戚智正对着镜子摆各种姿势进行多角度自恋。得知郑能谅这一天都在网聊而且只跟一个人聊,阚戚智惊呆了:“我说你傻啊,在网上搞从一而终可没人给你立牌坊。”


    “其实是个误会,我本来想加另一个人,结果加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聊了一天。”


    “那就是缘分呀,哪儿的?先约出来见个面呀!”


    “才认识一天就见面?再说我还是有女朋友的。”


    “你这家伙,身体进入了网络时代,脑子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呢!有女朋友怎么了?就不能有别的异性朋友了?见个面,吃个饭,拉拉手,逛逛街,看看电影,有什么关系?”


    “然后呢?”


    “顺其自然啊,都是成年人,爱干嘛干嘛呗。”


    “我可没那么开放,你是不是因为跟九哥打赌比谁先有女朋友输了,索性自暴自弃,饥不择食啦?”


    “小看我?这跟九哥没半毛钱关系,是思想观念的自我进化,谁也不是一辈子就谈一次恋爱的。你不也是先有个什么孟什么怜,再谈了小蓓的嘛?两个和十个、二十个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区别大了,动机和行为都不同,你一开始就是抱着占便宜的目的去的,有失手也有得手,而我发乎情止乎礼,跟她俩都没发生过关……过分的事。”


    “不是吧?你之前跟那个姓孟的怎么样我不知道,你和小蓓一年多了,什么也没干我可不信哦。”


    “怎么干?你没看我每次跟她出去都戴手套穿长袖么?哪像你,就知道带香水和套套。”


    “少给我装清纯,你这种面相老实的家伙其实花花肠子最多了,对少女极具欺骗性。”


    “真没有,我对天发誓,不信你看我这胳膊,粉红的守宫砂还在呢。”


    “滚,女人才有守宫砂,你那是毛囊炎。”


    “你爱信不信,只要你够胆,下次可以自己问小蓓去。”


    “哈哈,要是真的你就太怂了!不,不是怂,是笨。你是不是以为这样是对女生的尊重?很绅士是不?告诉你,真正的尊重是要主动亲近她、调戏她、占有她,要是连碰都不敢碰才叫最大的侮辱,因为这就等于暗示她没有女人味。”


    “这逻辑太流氓了。”


    “说真的,你长这么大,就从没跟任何姑娘亲热过么?再不济,啵总打过吧?”


    郑能谅今天已是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其实在热带鱼问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答案,只是当时还无法消化,现在面对阚戚智对他与秦允蓓关系的质疑,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搬出火车上发生的那个吻来还击了。


    阚戚智带着饱受煎熬的表情听完郑能谅关于那个“吻”的讲述,挤出两个字:“变态。”


    郑能谅狠狠地点了下头接受这个评价,拥有盗格能力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即使不是盗格者,他与生俱来的性格也会让他做出同样的选择。他曾怀疑自己在故作正派,再卑鄙点就是欲擒故纵,却不曾怀疑过自己对待感情的认真与坚持。秦允蓓出现的时候,他的心里装着孟楚怜,也对秦允蓓如实相告。一路走来,无论他是旁敲侧击的暗示,还是斩钉截铁的拒绝,都治标不治本,反而一次次激起秦允蓓更大的兴趣和斗志。“众心之心”雪莱想必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否则怎会写下如此深刻的诗句:“爱虽被拒绝,仍会投怀送抱。”听从智者的教诲,郑能谅放弃了无用功,和秦允蓓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关系,他相信四年一过,天各一方,距离和时间就会替二人做出选择,也许还用不了那么久,她就会发现彼此的不合适,或者感到厌倦,其结自解。所以他不止一次告诉秦允蓓:“发现适合你的,千万不要错过。”但秦允蓓显然理解错了,她一直觉得他就很适合,并且认为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暗示她要坚持到底。


    阚戚智还在执著地传播着他的恋爱观:“你呀要看开点,这年代啊什么专一啊纯情啊,统统都过时了。人国外的科学研究都证明了,在当今社会,一个男人至少要谈五个以上的女朋友才能找到真爱。”


    “真爱”这个词让郑能谅想起了《盗格七律》,他已经不知道进了盗格空间几次,与真爱修成正果怕是遥遥无期了。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叹息道:“咳,这么多呢?那可真要累死在石榴裙下了。”


    “死也是快乐地死呀,值!”阚戚智从桌上抓起一条紫色纱巾,放在鼻尖下闻了闻,露出田伯光似的坏笑。他的衣柜底下摆了只上了锁的黑色木箱,里边装满各种小玩意,每一件上都贴着小纸签,标注着时间地点人物,成为他每一次约会的见证,其功能与裘比轼的“女友分类法”有的一拼。


    “你这更变态,”郑能谅说,“好莱坞电影里的连环杀手都有你这种收集战利品的怪癖。”


    阚戚智不以为然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将纱巾收进箱子,锁好,又站在镜子前左右晃了几下,边边角角修理一番,才满意地朝门口走去。


    “又约会去?”郑能谅问。


    阚戚智一脸得意:“白天在网上碰到一个文艺女,我随手复制了几首北岛的诗,她就以为是我写的,崇拜得要死。哈哈……我的心,是一座城,一座最小的城……”


    “我晕,你是纵欲过度得了健忘症吗?顾城和北岛都傻傻分不清楚?还有这文艺女是火星移民来的吗?她是崇拜你脸皮够厚吗?”


    “嘁,谁写的重要吗?人家兴许是觉得我有气质呢,你就嫉妒去吧,拜拜了你呐。”阚戚智哼起《赤裸裸》,快乐地飞出门去。


    空荡荡的宿舍里,郑能谅独自躺在床上,透过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纱窗,瞥见一弯新月。她轻轻抿起嘴唇,巴巴地望向桌角,那儿摆着一台二手电视机,是一年前六人集资买的。刚买来的时候,人人争抢遥控器,战况之激烈惨不忍睹;而当抢到遥控器的胜利者打开电视,才发现节目更惨不忍睹:电视剧不是沉闷无趣的套路戏就是投机取巧的跟风者,一摔倒就亲嘴、一坠崖就挂树、一撞头就失忆、一咳嗽就出血,完全不考虑观众的智商和感受,一部剧一旦火了,很快便会涌出一堆同母异父的,犹如一个人一朝练就了葵花宝典,所有的习武之人立马集体自宫一般;难得来几出情景喜剧,却味同嚼蜡,还从头到尾配满了爽朗的笑声,既有王婆卖瓜的自夸,更有沐猴而冠的心虚;无所不在的商业广告更叫人头大,贫乏的创意、直白的表达加上粗糙的特效,还常常循环播三五遍,胜似传销式的洗脑口号;最令人费解的是西都电视台的一档情感热线,主播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尤其喜欢奚落和羞辱别人,常常把打进热线寻求帮助的听众骂得狗血淋头,跟父亲教训儿子似的,每次看这个节目不超过三十秒,霍九建都会胸闷气短坐立不安,有一回还抽出水果刀要冲到电视台去为民除害。


    “想看电视了?”郑能谅柔声问月亮。


    月亮满怀期待地望着电视机,欲言又止。


    “唉,以你的品位,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不如听听音乐吧。”郑能谅不忍心她被那些节目毒害。


    月亮轻轻拽过一片薄云遮住半边脸,不置可否。


    郑能谅打开收音机,调到西都音乐台,小喇叭里传出悠扬的钢琴曲《乡愁》,如泣如诉,这是他的最爱之一。月亮也很喜欢,从云后探出头来,伸长耳朵想听得更真切。郑能谅将收音机朝窗边挪了挪,把音量调大了一点点,对于趣味相投的知音他总是这么体贴。他从小就喜欢音乐,也喜欢与喜欢音乐的人做朋友,所以无论是听《It'sOhSoQuiet》的孟楚怜还是送他BeeGees乐队唱片的秦允蓓,他都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不过凡事皆有例外,任赣士也是个喜欢音乐的人,在成长的不同阶段都有最爱听的名曲,初中时是脍炙人口的《小燕子》,给老师们留下了天真可爱的好印象;高中时换成《感恩的心》,又给老师们留下了情深义重的好印象;大学军训期间,他毅然爱上了《我的老班长》、《严守纪律歌》等歌曲,赢得了教官们的好感,顺利加入纠察队,拿到了优秀学员,还因为经常领唱饭前一支歌,为控制众人食欲、节省伙食开销做出了贡献;军训结束后他终于回归自我,跟随内心的呼唤找到了音乐生命里的挚爱——《毛毛歌》,迷得神魂颠倒,走在路上也唱,排队打饭也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不闲着,以致方圆五十米以内的听众个个全身汗毛闻鸡起舞、瘙痒难耐。对于如此热爱音乐的人,郑能谅就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乡愁》的最后一个音符悄然落地,声线柔美的主持人又和一位刚打进热线的听众聊了起来。这是个想为过生日的女友点一首《太想爱你》的大一男生,肉麻的祝福词还没念完,郑能谅就灵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对啊,小孟也爱听歌,给她点首!”


    被这浪漫念头点燃的热情就像钢铁侠的方舟反应炉,一下将郑能谅从床上射到桌边。他抓起电话就拨号,没想到这平时比银行客服还难打的热线电话竟然一下接通了。老天都帮忙,他朝月亮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心情激动得仿佛电话那头就是孟楚怜本人:“喂……喂?通啦?你……您好……我是……真的是我吗?”


    主持人笑得像一只风铃:“嘻嘻,这位听众朋友一定打了很久才打通,有点语无伦次了呢。是的,当然是你哦,请问想点一首什么歌呢?”


    “呃……我想点,想点……”郑能谅本来准备边拨热线边想曲目和祝福词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拨通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答非所问道,“点给……初恋。”


    “嗯哼,初恋,很浪漫哦,那想点一首什么歌呢?”


    歌到用时方恨少,郑能谅搜肠刮肚,曾经听过的千百首曲子此刻忽然变得像天边的繁星一般朦胧,叫不出名字也哼不出旋律,卡了七八秒,才灵光一闪蹦出颗“北极星”来:“嗯,就点《FairyWings》吧。”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可以再说一遍吗?”


    “中文名应该是叫《精灵之翼》,一首很好听的钢琴曲,收录在凯文?科恩三年前的……”


    “对不起,我们只点歌,不包括钢琴曲。”


    “那换LisaEkdahl的《It'sOhSoQuiet》可以吗?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听的就是这首歌……”


    “嗯,你的故事很浪漫,也非常感人,可是很不巧,这位艾……艾丽莎的专辑有些磨损,暂时无法播放,你看是不是再换一首同样浪漫感人的歌曲呢?比如《纤夫的爱》,或者《对你爱不完》……”


    “呃,还是点《寂静之声》吧,《毕业生》主题……”


    “喂,喂喂,你还在吗……唉,信号故障,很遗憾不能继续和这位先生愉快地聊音乐了,那就为他的初恋女孩点一首《纤夫的爱》,祝福他们早日破镜重圆、涛声依旧,这也是今天最后一首点播曲目,同样送给各位亲爱的听众,明天同一时间……”


    握着嘟嘟作响的话筒,听着收音机里热情洋溢的“妹妹你坐船头”,郑能谅仰起头,一脸茫然地望向似笑非笑的半轮明月,喃喃道:“早知道选《对你爱不完》还好点。”


    月亮终于憋不住,躲进云里偷着乐去了,郑能谅懊恼地关掉收音机和台灯,一头钻进了被窝。


    5

    电话铃声刺破美梦时,已近正午。意犹未尽的郑能谅挠挠蓬乱的头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扫空荡荡的宿舍,悻悻地抓起话筒:“都不在!没人!”


    “还用你说!三个电话都没反应,早知道人不在啦!只剩你这一头懒猪了!”秦允蓓的调门比警笛还醒脑。


    “姑奶奶!”郑能谅叫苦不迭,“今天礼拜六!你这么早打鸣干嘛?!”


    “还早?可以喝午茶啦!你还记得礼拜六啊?那就不记得和美女有个约会啦?人家可在游泳馆等着呢!”


    “啊?游……真去啊?”郑能谅早把这事忘干净了。


    “什么真的假的,当面答应过的。”


    “那是你答应的,我又没说要去。”


    “咦,这你可不能钻空子,阿珧请的是‘我们’,你、我还有九哥,都要去啊。昨天碰见九哥的时候还问过他,他说一定去的。”


    “那正好啊,九哥陪你去,我也放心了。”


    “不行!你必须去!我特地买了件新泳衣,你不看就白买了!”


    “你回头让九哥把泳衣带过来,我一定仔细看。”


    “想死啊你!去游个泳会死啊?赶紧给我起床!十五分钟后我到楼下等你,要是敢开溜,我就穿着泳衣到你系主任那里告你非礼我!”


    “……要不要玩这么大啊!系主任有心脏病……”


    “还有十四分五十六秒。”


    就这样,为了系主任的生命安全和自己的一世清名,郑能谅一秒挂上电话,三十秒洗漱完毕,六十秒穿戴整齐,十秒冲刺下楼,提前十多分钟到达指定地点恭候秦允蓓,然后被一脸窃笑的她“押”赴沙海俱乐部。


    沙海俱乐部是西都首家综合性运动休闲会所,集游泳、健身、桑拿、洗浴、娱乐等功能于一身,环境优美,设施齐全,却不是一般学生可以消费得起的,所以郑能谅只听过它的大名,远远望见那气派的轮廓也不免啧啧称奇。戴珐珧和霍九建早已等在门口,耿志寒要参加球赛,何茹媲嫌公共泳池不卫生,都没来。“两男两女也正好,一个萝卜一个坑。”戴珐珧随口开了句玩笑,倒令霍九建脸微微泛红。


    一到俱乐部门口才发现贴着一纸告示:今日定期检修,暂不对外营业。“啊?白跑一趟。”秦允蓓瞬间变成泄了气的皮球,郑能谅则暗暗庆幸老天有眼,正要建议打道回府,却听戴珐珧说:“没关系,我有后门。”说着,她走到员工通道的铁门旁,轻轻敲了三下。


    喀拉一声,门开一道缝,露出一张五官拥挤的苦脸,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与戴珐珧一照面,似陈年干花般紧缩的五官忽然绽放开来,嗓音也嫩得像刚磨好的石膏豆腐:“嘿呀,来了。”


    “我朋友,”戴珐珧推门而入,朝身后一招手,“来吧,跟上。”


    霍九建钦佩道:“厉害啊,芝麻开门。”


    老男人搓着手:“小事一桩,谁让她是我的……”


    “我是这儿的白金会员,这点特权算什么?”戴珐珧淡淡一笑,又问,“游泳馆的热水暖气开了吗?”


    “开了开了,我一小时前就来开了,不会冻着你们。”老男人邀功似地谄笑着,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秦允蓓看了看外头的告示,问道:“不是检修吗?”


    “呵呵,不影响的,这次主要修小影厅和养身馆那边,游泳馆这边就整整墙面、玻璃和几台设备。”老男人看着戴珐珧的脖子,流利地答道。


    “那我们去玩了,回头等我电话。”戴珐珧头也不回地朝更衣室走去。


    “你们先去游,我运动一下!”霍九建兴致勃勃地奔向了健身馆。郑能谅便和两位姑娘分头去换了衣服,陆续来到泳池旁的休息区。空气暖洋洋,四周空荡荡,七八名穿工作服的男子或站在脚手架上或蹲在墙角忙着自己的活。


    戴珐珧穿了件黑色半透明高叉连体泳衣,完美的肌肤和曲线展露无遗,一亮相便艳惊四座,犹如一面凸透镜,瞬间将男人们的目光聚到一处,一抬脚又步步生莲,仿佛一个震源体,带动一颗颗小心脏跟着狂跳不止,好一个媚意横流,霸气侧漏!相比之下,秦允蓓的粉红色挂脖式分体比基尼就显得过于保守,黯淡了许多,其实她的五官与戴珐珧各有千秋,只是缺乏一些打扮的技巧;身材也丝毫不输对方,不过少了几分张扬的自信。奈何男人们感性得只喜欢性感,自然就忽略了这一抹含蓄的美丽。


    秦允蓓并不在意被忽略,她只在意一位观众的看法,而这位观众也没令她失望。当戴珐珧闪亮登场时,郑能谅确实也眼前一亮,但他的目光在那面“凸透镜”上只逗留了数秒便迅速逃离。他想起了不久前在公交车上的那场遭遇,想起了她酒后吐出的那番话,想起了藏在那美丽外表下的重重谜团,不禁觉得眼前这场游泳之约另有文章。这个姑娘每一次出现都会有出乎他意料的举动,也不断刷新着感官刺激的尺度,令他既困惑又不安。正纠结犹豫间,一道鲜亮的小粉红半路杀出,宛如炽热阳光下的一缕清风,瞬间将他的烦闷与忧虑一扫而空。在他眼中,活泼比性感更迷人,率真比神秘更亲切。


    望着郑能谅注视自己的目光,秦允蓓心花怒放,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这眼神?是不是很傻气,很难看吧?”


    郑能谅又痴痴地看了她几秒,才缓缓道:“我是想问你,这一身哪买的,我都想买一套来穿穿,简直太美了。”


    “哈哈哈!我这你也敢穿?逆天吗!”秦允蓓一指自己,又指指郑能谅,才发现他的异常,“咦?你裹这么大块浴巾干嘛?冷啊?”


    “呃,不冷。”


    “不冷拿掉啊,裹得跟个粽子似的难看死了。”


    “不是,拿掉……”郑能谅扭捏道,“更难看。”


    “嘿嘿!那我就更要看了!”秦允蓓说罢作势欲扑。


    “别!我自己来!”郑能谅早有防备,向后一跳,主动卸下“粽叶”,露出一身墨绿色的潜水衣。


    “我的天呐!你是来海底寻宝的吗!哈哈哈!”秦允蓓笑得前俯后仰,可她哪知道,这都是郑能谅再三思量之后的无奈之举——要在游泳馆这种场合避免触发盗格空间,实在是没有更好的着装选择了。


    “哟,你可真会挑衣服和颜色,老远一看还以为是只直立行走的癞蛤蟆呢。”款款而至的戴珐珧也不禁莞尔。


    “我可不敢吃二位的肉,”郑能谅推了推眼镜,自嘲道,“何况我也不是癞蛤蟆,顶多是只四眼田鸡。”


    “我最喜欢吃田鸡了,”秦允蓓坏坏一笑,“你这身蛤蟆皮啥时候买的?来的路上也没见你带这么大件家伙啊。”


    “我才买不起,更衣室凳子上捡的,”郑能谅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墨绿,又瞄了瞄她胸前那一抹粉红,冷不丁发出一句感慨,“唉,真是绿肥红瘦啊!”


    秦允蓓一愣,顿时花枝乱颤。戴珐珧也一边捧腹一边竖大拇指:“哈哈,这联想,我对你真是一个大写的服!”


    “嗨!是大写的胖吧,”郑能谅撇撇嘴,“我这身材在这张蛤蟆皮里真是无所遁形啊!”


    秦允蓓比划了一下:“还好,就有点小肚腩,要不是穿这么紧的也不会这么明显。”


    “没办法啊,难言之隐,”郑能谅耸耸肩,一摊双掌,“都怪我汗毛太多,没脸见人,哪能跟你俩似的,天生丽质,想露就露啊。”


    戴珐珧嘴角微翘:“呵,这马屁拍的,我倒想看看,能有多茂盛的汗毛,让你这么害羞。”


    秦允蓓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让我们见识一下,不用脱掉,露一截小腿看看就好,嘿嘿,我也就好奇。”


    郑能谅深知如果不满足她的好奇可能带来的危险,只好自觉地翻开裤脚,让她俩一饱眼福。


    “哇塞!”秦允蓓两眼放光,“自带纯天然皮草啊!”


    郑能谅飞快地把裤子拉好,脸红到了脖子根:“小点声,把猎人招来非扒了我皮不可!”


    “谁在叫我呢?哪有皮草?”刚洗完澡的霍九建一边舒展筋骨一边走到郑能谅身后,笑着去扯他的裤脚,“来,让爷收了它。”


    郑能谅忙一闪:“去去!你自己也有,相煎何太急!”


    秦允蓓瞅了眼霍九建健硕性感的大长腿,对郑能谅说:“就是啊,你看人九哥,汗毛不比你少,大大方方露出来,有什么关系?不更man嘛。”


    郑能谅苦着脸:“拜托,他man是因为肌肉不是因为汗毛好不好,肌肉上长毛才叫man,肥肉上长毛那叫豪猪。”


    戴珐珧忍俊不禁:“哈!你可别侮辱豪猪了!豪猪才没多少肥肉。我就奇怪了,九哥是运动健将,雄性激素旺盛,毛多正常,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也这么长势喜人啊?不会是传说中的‘植须种毛’吧?那可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


    “什么呀,”郑能谅尴尬地道出原委,“高一的时候,发现腿上胳膊上汗毛多了起来,觉得不好看,就自己偷偷拔掉了,没想到越拔越长,越拔越多,就变这样了。”


    “原来是传说中的‘拔毛助长’啊!”秦允蓓的神补刀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好了好了,今天主题是游泳,可不是研究毛发问题,你们穿得这么火辣惹眼,要是在这干聊一下午就太辜负自己的好身材了,赶紧下水去谋杀眼球吧!”郑能谅的提醒瞬间燃起了三人的激情,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戴珐珧和霍九建有说有笑地朝泳池走去,秦允蓓还在对郑能谅进行最后的动员:“一起来嘛,我教你。”


    “不着急,我先观摩一下,你来几段示范,”郑能谅一边躲进躺椅,一边暧昧地望着她,“这可是我第一次看你穿这么少,别提多赏心悦目了,眼瘾还没过够呢。”


    得到意中人的鼓励和吹捧,秦允蓓喜不自胜,欣然跃入池中,时而展臂似绢蝶,时而弹腿似雨蛙,时而翻搅似鳅鳝,时而潜行似蛇龟,时而逐浪似燕鳐,时而漂荡似浮萍,曼妙的身形在水花间时隐时现,灵动的泳姿在郑能谅心底撩起层层涟漪。


    望着秦允蓓不时探出水面与他互动的笑脸,郑能谅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踏实到听不见嘈杂,看不见其他,包括戴珐珧性感的娇躯和幽怨的目光;温暖到蠢蠢欲动,恨不能就此抛开一切束缚,下水陪秦允蓓游上几圈……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浑身躁闷不已,瘙痒难耐,真的有种马上脱光光的冲动——原来这件潜水服从来没洗过,主人还有狐臭。


    郑能谅失魂落魄地冲出休息区,一路狂奔到淋浴间,连撕带甩褪去那身蛤蟆皮,从头到脚狠狠搓洗了七八遍,直到皮肤又辣又痛红得像只烧鸡才罢休。


    这潜水服是不能穿了,可也不能只兜着一条内裤出去。郑能谅低头看了看下身,又瞅了瞅门外,一想到那两位姑娘可能出现的眼神和表情就深感不安。他的目光扫过静悄悄的淋浴区,落在汗蒸房旁边的衣柜上,顿时一亮。套上汗蒸服,尽管胳膊和腿还露在外面,他心里却踏实多了,正要返回休息区,却听隔壁女浴室传来一声尖叫和猛烈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