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21 18:38      字数:7829
    崔浔自坐上绣衣直指以来, 全年无休,连新春佳节,若是有急召, 也只能丢了家里人匆匆忙忙赶去。


    像如今这样闲暇的日子可真是头一回,倒让他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今日日子还早, 崔浔照旧早早起了床,没急着去打扰秦稚, 一人在院中练武。


    等他练完一遍, 忽然在墙头传来一阵鼓掌叫好声。


    他抬头一望, 两处宅子毗邻的矮墙上,秦稚正坐在上头,晃着两条腿看他, 叫好声正是她发出的,也不知看了多久。


    这样的情景,让崔浔恍惚间以为回到了蜀中那段时候,半大的小丫头和如今袅袅婷婷的人影重叠起来,他冲秦稚招手。


    “小心摔下来, 没人接着你。”


    秦稚也如从前般, 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掸掸身上的灰, 满不在乎道:“胡说, 你不是在下面吗, 你会接住我的。”


    崔浔拿帕子揩揩汗,笑着问她:“有正门不走, 偏要走这种路。我带你出去走走?”


    来长安时日久,秦稚只在柳昭明的带领下走了几个地方,自然不及崔浔这等, 手段通天,能带她去不少柳昭明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秦稚这几日仔细观察,终于确认他腿伤当真无事,才嘻嘻哈哈应了。


    崔浔随手取了件外衫,往身上一罩才发觉,这衣裳是件天青色的,正配今日碧空如洗。


    “走吧。”


    不得不说,世人皆爱美色,男女无差。崔浔往日冷着脸,穿得衣裳又多是黑白,捏着根乌漆嘛黑的节杖,哪怕是谪仙,也少有女郎敢欣赏。


    今日却不同了,身边站着个秦稚,他一路笑意都未曾收敛,天青色外衫罩着,直引得一路女郎频频回首,小声与女伴议论。


    “我是不是瞧错了,那位似乎是绣衣直指?”


    “我也觉着像,我姑母邻家从前犯事,我曾见过一回,应当是他。”


    “以前只觉得这位大人凶悍,没想到笑起来,竟是如此风采。瞧他侧首同身边女郎笑的模样,可真是让人羡慕。”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是谁家的女郎,看着也不过尔尔.……”


    最后一句话正巧落在崔浔耳里,引得他一时皱眉,回身拦了那两位女郎的去路,勉强还算客气道:“她很好。”


    只是这份客气,落在那两位女郎眼里,便是十足的威胁,险些跌坐在地,颤着嘴不知说些什么。


    秦稚耳边声音突然消失,转而一句“她很好”传来,引得她急急忙忙回身拉了拉崔浔的手:“走了,我想去那边看看。”


    如此算是拉开了崔浔,可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怕是“她很好”只是一个引子,之后准备了千字长文详细论证,何为“很好”。


    秦稚很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及时拉开了他:“你们长安都是如此的吗?”


    都是如此把人家背地里的话拿到明面上说的吗?


    然而崔浔又一次曲解了她的意思:“也不是每个长安人都喜欢背地里对人评头论足的。”


    秦稚一噎,没有纠正他,松开他的手往边上的摊贩处凑。


    这是一处卖面具的,比起其他物什来有些格格不入,这不过供人取乐,做工也不算精致,自然没能吸引太多人驻足一观。偏偏秦稚喜欢,捧着一个粗糙的狐狸面具在脸上来回比划。


    她还在心疼那个被季殊踩烂的面具,没能及时讨个说法回来。


    可惜烂了的就是烂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秦稚一时有些怅然,一个面具都能有如此大的差别,沧州向来也不是以面具闻名的。


    只是她不知,沧州那个面具,是崔浔挑挑拣拣许久,才送到她手里的,所谓什么无意瞥见,不过是要她毫无负担地收下。


    崔浔见她捏起那个面具,自然明白秦稚在想什么,一同凑到面具摊上,从一堆粗糙的里挑选能入目的。


    “这一个如何?”


    摊主大约是为了应景,也在自己脸上戴着个猪脸面具,两颗獠牙格外真实,与摊上摆着的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此刻见这两人来回翻找,面上流露出不满,他发出粗粝的声音,似乎喉口被人伤过。


    他躬身翻出一个面具来,颤着手递到秦稚面前:“女郎喜欢这个吗?”


    果然好货不会随便摆出来,都被藏在了最底下。这压箱底的一个翻出来,一时便让秦稚心动。


    同样是个狐狸面具,与沧州那个十分相像,连缀着的铃铛都一样。秦稚捧在手心来回把玩,面上笑意渐深。


    崔浔自然高兴她能寻回个一模一样的,掏钱付账,谁知那摊主却只要了一半的钱,还说着什么意味不明的话:“不值钱的玩意,这些就够了。”


    而古怪的是,他更在收完钱后便开始收拾起来,似乎今日就为了做秦稚这一单生意,多的也无甚必要。


    秦稚把面具往脸上一罩,趁着崔浔转身之际凑近了他,准备等人转过来,吓他一跳。


    谁知崔浔转身之时,她无意间凑得太过近了些,狐狸面具耸起的鼻子和崔浔的鼻子轻轻擦过。


    如此亲昵的动作,隔着面具也让秦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和崔浔拉开距离。


    就在这短短一瞬之间,摊主手一滑,竟将收整好的十个面具一齐落在地上,最下的一个有了裂缝。


    秦稚匆忙退开两步,想要蹲身帮他收拾,这样的小摊,向来都是小本生意,摔烂两个面具,便是极大的亏损了。可那位摊主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照旧捧起摔烂的面具,扬长而去。


    “真古怪啊。”


    崔浔眯眼看去,那人跛着一条腿,身形佝偻,与市集中芸芸众生化为一体,很快便没了踪影。


    确实是个没有功夫的人,应当是他们多心了。崔浔回身,瞧见秦稚把面具摘了下来,来回翻着。


    “怎么了?”


    秦稚指着狐狸面具上的花纹,道:“这两笔添得不好,还不如没有,看着真是突兀。我还是喜欢你原先送我的那个。”


    崔浔接过面具看了看:“回去替你改一改,盖过去便好了。”


    他们说笑着离去,全然不知那摊主在街角转了个弯,便停下脚步,揭下面具递给对面的人:“一切都按照郎君的吩咐办了。”


    那人随手抛出枚玉坠打发了人,摸着下巴朝秦稚离去的方向张望:“亏了老子拼那么久,居然还嫌丑,真是白眼狼。”


    他把手里的珠帘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罩,大摇大摆穿街走巷,朝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

    白日里玩了一整日,秦稚在崔府里吃晚饭时便有些昏昏欲睡,随意扒了两口便窝回了隔壁的宅子里。


    然而坐回到床上,困意一时间消散不见。


    秦稚捧起那个面具,戴上取下玩了许久。她本便是贪玩之人,尤其还是这等精致的面具,自然要来回玩上许久。


    只是玩得久了,她忽然察觉出不对来。把面具凑近,色彩浓艳里居然藏着几道细小的裂缝。


    秦稚把面具翻转过来,来回摸了几遍,拿起错金刀在背面一划,一时错愕。背面原来另封了一层纸,被人用胶水严丝合缝地粘好,而除去这张纸后,露出的全是纵横的裂缝。


    一用力,面具登时四分五裂。


    这个面具,是被人刻意用碎片拼凑起来的。


    若非用来封存的纸上画着个牙尖嘴利的小狐狸,秦稚几乎都要觉得那摊主是个赚黑心钱的。可惜那张纸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又被耍了!


    *

    崔浔翻完书册,正解了外衫,往床上一躺,忽然从窗边传来三声轻叩。


    深更半夜,不走正门,怕是来者不善。他随手在里衣外披了件衫子,摸到窗边,推开的一瞬,手掌握紧,直飞出去一拳。


    “是我!”


    秦稚不敢大声喊,勉强避过之后,出声叫停了崔浔。


    明月高高挂,人儿呆呆坐。


    秦稚攥着面具碎片,呆呆坐在桌沿,等着崔浔去换衣裳。


    方才许是动作大了些,崔浔堪堪系着的里衣有些松了,露出一片风情来。不巧的是,秦稚全都看到了。


    线条分明,藏在衣裳里的肉比其他地方白嫩许多.……

    秦稚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这些杂念,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在这等情形下,还答应了崔浔先进来再说。


    身为女子,她居然爬了男子的窗。


    “手脚如此熟练,你爬过几回?”


    崔浔换过衣裳,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除了手和脸一点都没露在外面。


    秦稚看着他从后头走出来,视线却不自觉落在衣襟的位置:“这是头一次。”


    毕竟从前小的时候,虽说动过这个念头,可到底也没做出过半夜爬崔浔窗户的事来。


    崔浔在她对面坐下,斟了杯水递过去,面上透着红,隐隐又有些恼意,像极了被轻薄的女子:“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要走窗户,你真是长能耐了。”


    秦稚听出他勉强压着的咬牙切齿,小声嘟囔:“阿翁年纪大了,本来就睡不安稳。我要是光明正大走进来,他忙里忙外地,又是一晚不用睡了。”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替崔伯谢谢你了?”崔浔气急,“秦稚!”


    崔浔很少连名带姓地叫秦稚这两个字,今日可见是被恼到了极点。


    秦稚上头做出这样的事后,反应过来也有些后悔,怎么就偏偏急着今日来找他呢,这事又不是等不得。


    奈何来都来了,事也做了,一切后果也只能她硬着头皮顶下去了。


    秦稚继续厚着脸皮当不知道:“不必不必,别让阿翁知道了,没得让他懊恼夜里睡得死。我就来跟你说两句话……”


    恰在此时,老管家起夜,遥遥望见主人家这里灯火明亮,过来打了个招呼:“夜深了,郎君早些歇息吧,仔细看坏眼睛。”


    崔浔慌忙俯身上前捂住秦稚的嘴,生怕一个不慎让老管家听到响动。


    说来也奇怪,寻常上了年纪的人,先是耳目不清,再是腿脚不便,老管家正好翻了过来。一年前腿脚便不利索了,偏偏耳朵眼睛好得很,府里哪个小丫头在背后说句闲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崔浔回应着老管家:“知道了。”


    老管家闻言走开点点头,走开两步,复又觉得自己这个管家做得还不够称职,思忖半刻走到崔浔门前:“可要替郎君换盏灯.……郎君房里可是有什么响动!”


    谁也没料到他去而复返,两个人正松懈下来,忽的又来这一手,紧张之下,秦稚手磕在桌上,正好被老管家逮个正着。


    老管家生怕房里有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伤着自家小主人,伸手要去推门。作为一名称职的管家,自然不能容忍任何危及主家的事发生。


    秦稚慌忙往崔浔身后一藏,危急关头,崔浔伸手撑住了门。


    老管家推不动门,又用了些力,只见木门纹丝不动,疑惑道:“这门是怎么回事?”


    “门坏了,明日再找人来看吧。”崔浔飞速编出一段瞎话来,“崔伯,你先去睡吧,我房里没什么,估计是院外有猫鼠追逐。”


    老管家见当真推不动门,也只能作罢,慢慢从崔浔门前走开。


    崔浔摒着气听他脚步声,直至再也听不见,这才长舒一口气,坐回到凳上。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两人原本间的尴尬消磨走不少,秦稚终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指着崔浔开玩笑。


    “你这幅模样,像极了闺阁中的女郎,怕传扬出去毁了名节。”


    谁知崔浔顺着她的玩笑往上爬:“我若是被毁了名节,你怕是要负责了。”


    都说女子名节重,只是因为世道太过宽容男子。男女同处一室,本便不是一厢情愿能做成的事,那么凭何女子要担负所有的后果。


    崔浔虽是玩笑,却也是心中所想,他方才大可不必遮掩,尽管让老管家进来,秦稚别无可逃。


    只是他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或者说他并不认可这种说法。名节一事,于男女而言一样重要。即使他信心满满,秦稚总有一天会与他在一起,不过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守。


    秦稚陡然不知如何回应,负责与不负责,似乎都是不妥的答案,却忘了她原本不过是来说正事的。


    崔浔不再打趣她,问道:“大晚上过来,是出了什么事?”


    秦稚这才想起自己手里捏着的面具碎片和纸片,放在桌上,借着烛火指给他看:“今天买的那个面具,便是沧州你买的那个。碎片被人拼凑好,背后拿纸贴的严严实实,我夜里细看才发现过来。”


    崔浔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碎片因为胶水还有些黏连在一起。


    “季殊那个狗东西又耍我们。”秦稚把纸片铺平,上头写着几个大字,“‘老子赔你’,还会有谁,只能是他了,难怪那摊主如此奇怪,居然也只要一半的钱!”


    写着字的那一面被贴在面具上,想来季殊原本也没指望他们发现,这才大大方方留下信息。不过既然觉着他们发现不了,却又写着如此的话,可见他也是个奇怪的人。


    既巴望着秦稚不知道,却又盼着她无意间发现,似乎从天降个惊喜下来。


    然而这对秦稚与崔浔而言,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崔浔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方才那个摊主分明不会功夫,声音外形与季殊也都截然不同,除非世间有所谓易容大法。


    “他居然也来了长安。”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季殊的到来,也算得上是份大礼。


    他们正愁兰深之事该从何入手,杨家内部不好入手,可季殊游离在外,又对当年之事有相当了解,若是从他入手,或许能寻到另一条法子。


    崔浔与秦稚相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过来,季殊这一步棋,若是下好了,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了,你该回去了。”秦稚打了两个哈欠,崔浔开始催促她,“夜里不睡,明早又起不来。”


    秦稚熟门熟路地摸到他窗边,一个翻身便到了窗外,站在外头的地上同他道别:“我先回去了。”


    崔浔把屋里的灯递给她,叮嘱她小心些,心里却盘算着是否要把矮墙换个模样,也免得她成日翻墙不安全。


    第二日,崔府里招了群工匠,花了整一日功夫,在两座矮墙上各自开了扇门,生生围成了一整座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