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20-3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6308
    “你记不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年跨年总有谣言说江滩零点会放烟花,搞得年年的跨年夜都有一大堆傻子来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许希男用手撑住露天阳台的砖木围墙,往前探出身子,这露台隐蔽在一片静谧的老旧法式洋楼之间,稀奇的是正前方恰好没有任何遮挡,可以远远地望见灯火通明的江滩。


    她问:“你怎么找到这种好地方的?”


    林知鹊坐在桌边的藤椅上,懒洋洋地撑着脸。“忘了。好像是我的前……前前任?告诉我的吧。”


    许希男回过头来,满脸鄙夷,“啧,爱情就是你的玩物。”


    酒吧侍者拉开玻璃门,将一只盛了两瓶冰啤酒与一小碟坚果的托盘放在林知鹊身旁的圆桌上。


    林知鹊挑眉看看许希男,“深圳的紫外线有那么强吗?还是你去美黑了?”


    自16岁上高中之后,许希男迅速拔节,练田径也没能压住她的身量,她宽肩,四肢细长,右手腕上戴了好几串颜色不同的檀香木佛珠,体质好得在此刻春寒时穿着一件宽松的半袖卫衣,较之她们上次见面,她把头发剪短了,脖子后的发梢零碎,额前有一侧头发编成了紧贴头皮的脏辫,亦是在这一侧的耳朵上戴了两枚耳钉。


    她的小麦肤色眼下就快与这僻静夜色融为一体,一副夜店朋克女的模样,可一笑,露出一排皓齿,又是一脸阳光万丈的大傻子气质。


    “有没有那么夸张?也就上个礼拜陪客户去大鹏海边开了几天会。”


    “什么会要去海边开?该不会是陪着富婆客户在海滩上涂润滑油那种……”


    “林知鹊,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欧美片子!”


    “哦,你连是欧美的都知道,看来你也没少看嘛。”林知鹊拿过啤酒杯。


    许希男放声大笑。


    “难以想象。”


    “难以想象什么?”


    许希男答:“难以想象十几年前我们还凑在一起研究怎么才算是同性恋,一转眼就连这种话都讲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了。”


    “所以呢?研究出来了吗?”


    许希男在另一把藤椅上一屁股坐下,“有什么好研究的?知道爱还是不爱就够了。同性异性的算个屁啊?”她拿起酒杯。


    杯子相撞,叮啷一声。她们碰杯。


    然后坐在桌子的两侧,各自望着远处的江。


    林知鹊闭上眼睛。她的眼皮很沉。


    许希男问她:“你怎么了?一脸憔悴的,黑眼圈那么重。来这种地方,连妆都不化。”


    “懒得。”


    她夜夜失眠,有时甚至几十个小时也睡不好一觉,几乎每天都在偏头痛。上个周五的对峙过后,陈葭信守承诺,很快便与她联络,陈葭的音乐工作室地址,此刻还躺在她的手机备忘录里。


    “怎么了?最近工作不顺心?”


    “还行。”


    “那是你爸又烦你了?”


    “没有。”


    “你说两个字以上是不是会死啊?总不能是为了女人吧你?”


    她还未答,许希男就自问自答道:“不可能。你这种恋爱当消遣的冷血女人。”


    “……那你的答案呢?爱还是不爱?”她旧话重提。


    “什么?”


    “你刚刚不是说,搞清楚爱还是不爱就够了?那你现在,是爱还是不爱?”林知鹊斜眼看桌子另一侧的许希男。


    “谁?”许希男喝一口啤酒,然后低头开始玩手机。故作镇定的表情与当年在漫画屋里,林知鹊第一次问她是不是喜欢杜之安时一模一样。


    “少装。”林知鹊冷哼一声。


    “不爱了吧?拜托,我跟前女友还分手不到半年。”


    “那又怎样?讨人厌的成年人还不就这样?嘴上说着忘不了那个,转头又爱上这个。现在杜之安出现在你面前,流着泪,楚楚可怜地对你说她不想嫁,你怎么说?无敌旋风许希男同志。”


    “哇,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转移话题是吧?你到底有没有跟杜之安告过白啊?”


    “没有。”


    “十几年不告白,你怎么做到的?”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不是参加过三次市田径队的招新吗?最后一次是高二那年,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次能成功,我就向她告白。”


    许希男将两手交叉在脑后,整个身子向后仰去。


    “后来呢?”


    “后来你不是知道?我失败啦。只好乖乖回来跟你们一起高考,二流大学,体育教育专业,结果现在上的班跟体育没有半毛钱关系。”


    半晌,林知鹊说:“那段时间你不是状态不好吗?我记得,杜之安在跟那个管弦乐团的男的谈恋爱。”


    “是。你为了给我鼓劲,不小心地——”许希男将“不小心”三个字重读,“把她早恋的事情告诉了你爸。林知鹊,你真的是个王八蛋。不过,我没考上,跟她才没有关系。”


    “你意思是我做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咯?你这个偏心眼的东西。”


    许希男轻笑,“你们俩私人恩怨,还非要算在我头上。别人我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的,把自己的失败怪罪在别人身上,这不是你最鄙视的事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还帮十年前的我找起借口来了?”她伸直两条长长的腿,“我以为自己是那块料,哪知我不足称,怪不了别人。”


    她十分坦然地对她笑。


    “也不是完全派不上用场,闲着没事陪我的富婆客户们打打网球游游泳,跑跑半马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林知鹊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这世上没有你这么黑的小白脸。”


    许希男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这个动作也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不过,说是因为报考市队不通过,也一样是找借口。”她开始剥坚果吃,“大学的时候,我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都会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去找她,跟她一起吃饭,跟她聊聊天,有时候也会去逛街,看电影。有一年12月,最后一个周末正好是跨年夜,她说她从没在外边跟朋友一起跨过年,我们还一起来江滩倒数。那年江滩也没有放烟花。我拼命在心里祈祷,如果可以破例为她放一次烟花就好了,可惜,还是没有。”


    “矫情。”


    “喂!”


    “你的意思是说,大学四年,无论她有没有男朋友,无论刮风下雨,天打雷劈,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她都正好有空,不去社团活动,不去同学聚会,也不回家,就连跨年夜也没有别的安排,就等着接待你?”


    “……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什么。你知道她有时候还会跟我聊,以后结婚,要去哪里度蜜月,拍什么样子的婚纱照。欸,你有没有她婚纱照?借我看看。”


    林知鹊难以置信:“我手机里如果存了那种东西,我就马上把手机丢进江里。我问你,”她用手撑着脑袋,将身子向许希男倾斜,眼神因疲惫添了几分迷离,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不怀好意的笑,“为什么是杜之安,不是我?我哪里比不上她了?”


    许希男斜睨她一眼,“少来!你也没有泡过我啊,这么多年你想泡的,哪个没被你搞到手?”


    林知鹊用手指拍拍桌子:“认真回答问题!”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因为,人总是会爱上跟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吧?”


    “是吗?”


    希男答:“嗯。所以你的那些个恋情才都那么短命。因为你太自恋了,总是看上跟你太像的人,结果呢?两个人都牛逼哄哄的,谁也不服谁,一下子就闹掰咯。”


    林知鹊抓起桌上的坚果壳往许希男身上扔去。许希男边笑着躲开,边接着说:“真的。林女士。我有时候会想,你这人那么难伺候,什么样的人才真的适合你。首先要足够优秀,不然你看都不会看人家一眼。又不能锋芒太盛,要脾气好,有耐心,受得了你这暴脾气。没担当的,没主见的,畏畏缩缩不干不脆的,统统都要被你鄙视。恋爱脑的,唯你是从、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一哭二闹的那种,你也不要。哦,还得长得好看。这种人,世间难得几回闻?你有遇见过吗?”


    林知鹊听了这话,往椅背上靠去,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她忽然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答:“还真的有。”


    “讲来听听?”


    她闭着眼,头昏眼沉,脑筋转得很慢,许久都没有说话,久得许希男怀疑她睡着了,她才终于又开口说:“她跳舞很好看。”


    露台上吹起一阵很轻很轻的风。她喝了酒,身体里是微微热的,被这一阵微微凉的轻风包裹着,好像随时要开始做一个梦。


    “什么舞?古典还是现代?”


    “都不是。是街舞。”


    “听起来跟你以前看上的那些什么金融界法律界医学界未来精英不是一路子的。”


    林知鹊又莞尔一笑,“嗯。有一次,她请我去夜店看她跳舞。我都记不清她到底是怎么跳的了,只记得很好看。她跳舞的时候,像全世界的光都打在她一个人身上。你知道——”她的笑容变得狡黠,“在那种情况下,人喝了酒,脑子里只会有两种想法。”


    “什么?”


    “一种是想睡觉,另一种是想跟她睡觉。”


    希男啧声。“然后你就一眼万年、情根深种?”


    “怎么可能?只是从此偶尔多看她一眼罢了。”


    “也是。你这种人。接着呢?”


    “接着……接着就不说了。懒得跟你说。”她靠在椅背上,觉得再有一秒,她就要沉入那个有某个人的梦境里了。那个梦里,有人从身后抱着她,她们站在江滩上。她冷得向身后缩去,那个人会把她包裹进自己的外套里。


    侍者再次推开拉门,帮她们上了第二杯啤酒。


    “干嘛不说?说说你是怎么祸害人家的啊?”许希男的声音凭空响起。她想叫她闭嘴了。


    “……我可没有。我招惹她不起。”


    “这世上还有你招惹不起的人?”


    “拜托,招惹之前也要先权衡一下利弊,我又不是下半身动物。”她睁开眼睛,彻底从那个梦里醒了过来,“有些人,不爱比爱的要好。”


    “为什么?”


    “我们之间相隔太远了。”


    “有多远?”


    “一个宇宙那么远吧。”


    “那爱吗?”


    她们隔着桌子对视。


    林知鹊答:“爱啊。”


    她们相视一笑。


    许希男的嘴唇上方沾着一抹啤酒的白色泡沫。“讨人厌的成年人就是这样,讲着爱,又讲着利弊,讲招惹不起。”


    林知鹊望向天空,“我想来想去,一个宇宙应该也不比你爱她可她要结婚了那么远吧?”


    “去你的。”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那么爱,还不是远走高飞去了深圳?你会为了她留在这里,留在你爸身边吗?人最爱的总是自己。”


    许希男答:“最爱自己又没有错。如果觉得痛……”


    林知鹊接着她的话说:“那就忘掉吧。”


    如果觉得痛,那就忘掉吧。


    这便是讨人厌的成年人的生存法则。


    许希男望向林知鹊的侧脸,夜色下,酒吧的露台上只点了两盏黄色的灯,黯淡之中,她异常憔悴,与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林知鹊都不相像,灯光微微照亮她的脸,她看起来就像一抹随时要熄灭,亦或是随时要心碎的光。


    远处的江滩明亮,人来人往,但她们听不见任何喧嚣,天地静籁,默然着的夜空,从未有过烟火绽放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