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17-4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9912
    会议室里没有开空调,热得林知鹊脖子后面开始渗出汗来,坐在会议桌之首的老台长一边往水盅里吐茶叶,一边教导他们要爱护环境、自然风有益身体健康。


    大制片与朱鹤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在他身边陪着笑脸。


    林知鹊第一次见老台长,听说是自国家广电退下来的老干部,年过花甲还赋不得闲,上头的指示下来,省台只好返聘他做挂名台长,近几年,卫视的娱乐节目都求新求变,不对他老人家的胃口,因此,他已很少插手一线的工作了。


    李淼淼小声与林知鹊说:“老人家就跟吉祥物一样。”


    坐在她们身旁的电视台员工听见了,笑着插嘴:“你们不要瞎说,好多节目剧集想过审批,还得靠老领导去上边走动呢。”


    老头子捧着水盅,总算谈到正题:“节目呢是做得很好,按你们说的,收视率代表一切嘛!但是我们做文化娱乐行业,就只看重收视率吗?上面也几次找我谈话,探讨这个问题,我们的节目到底对青少年有没有好的示范和引导?追星、搞粉丝会、拉帮结派、比拼投票,拉动粉丝会之间去互相仇恨,之前你们搞那个十进八,华东那边不就有新闻,说两派粉丝当场打起来了,还有偷爸妈钱去投票的,在互联网上吵架、搞人身攻击……”说着说着,又往水盅里吐了一颗茶叶。


    大制片唯唯诺诺,连连称是,朱鹤言笑晏晏,拿了热水壶给老台长添茶水。


    “我也知道你们做到今天很不容易,这些问题,我几次三番跟上头推心置腹、拍胸脯担保,让你们无后顾之忧,对吧?但我们做节目,要创新,也得有界限,你们说把决定权交给观众,好,但观众大多都是艺术门外汉呀,有些底线,是不是要我们这些专业的人来把关?选女新人的节目,选出来的都不像个女孩,你看,叫陈葭对吧?我孙女就特别喜欢这个陈葭,我真怕她哪天也拿把剪子给自己剪个男孩头。”


    林知鹊瞄一眼李淼淼。李淼淼属于藏不住心事的性子,一下便满脸不快。


    “……这也就算了,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审美,但我的耳朵还没有老到失聪,听得出谁唱得好谁唱得不好。做歌唱比赛,要选出能服大众的人嘛!”


    坐在她们身旁的电视台员工又小声与她们说:“老人家最喜欢周子沛。”


    “观众爱看可以,专业度上服不了众,拿个前五名我看就很不得了了。歌唱比赛,又不是舞蹈比赛,舞蹈是加分项,不要本末倒置了嘛。不是马上就要定前三名了吗?这周?明天?”


    大制片在一旁小声提醒:“下周。明天是选前四名。”


    “哦,下周!反正我的意见仅供你们参考,我是觉得吧……”老头子又低头去喝水。


    林知鹊在他这喝水的间隙里忽然插嘴:“各位,正好今天老台长也在,我们这边最近针对艺人的商业性做了不少工作,有些数据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大制片吓了一跳,正要拦她,一开口,朱鹤将水壶递了给他,打断了他的话。


    老台长抬起眼看她。


    “首先,十强赛之后,因为节目在全国范围内都做出了现象级效果,品牌商入场的赞助费用,从一千四百万上涨到三千三百万,增长超过百分之二百,不仅是节目本身,选手们的明星效应同时带动了直到明年上半年为止不下十档节目的招商,这一点台里应该比我们更清楚。热爱音乐网作为冠名赞助商,在八强赛之后推出了选手们的定制彩铃下载服务,收费每首4元,远远比一般的彩铃费用要高,但上线一个月,这一部分的创收已经超过整个上半年的彩铃全板块收入,创收占比第一位的选手是杜思人,第二位是陈葭。”


    老台长将身子往后靠,显而易见地不耐烦了起来。


    林知鹊全然不管他。


    “同样是大赞助商的壹天乳业,采用印制选手们肖像的外包装,九百万的赞助费用投入,截止到今天为止,这部分产品的销售额已经超过十亿,这已经不是以十倍增来计算的回报率了。壹天也参与了我们的选手代言合约的竞标,在竞价上排第一位,他们最属意的代言人是杜思人,这是综合形象、人气以及到目前为止的创收比等各方面考量后的选择。”


    当然也有她在其间推波助澜附带添油加醋。


    “刚刚台长还提到互联网,我这里也有一些选手们的互联网搜索指数数据……”


    老台长抬手打断她:“这位小姐,你刚刚提了很多钱的事,提了很多次某位选手。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刚刚听了我的意见,觉得不满意,觉得不如这些钱的事来得重要?”


    她正要回嘴,朱鹤先开了口:“老领导,她不是那个意思,这些都是每周会上惯例要分享的,新人嘴快,抢了您的话了。您就是定海神针,您的意见,我们肯定想听呀,听了还得仔细思考多多讨论呢,这样,”她扭过头来,“你们两个就不要在这里干坐着了,先到楼下去跟彩排吧。”


    林知鹊与李淼淼一同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正好觉得热了,简直求之不得。


    要说到钱的事,朱鹤比她看得紧多了,只是朱鹤不方便自己来说这些话。她细细想,当年杜思人五进四爆冷淘汰,也应该托了不少老头子的福。


    但眼下不同,赛制已经更改,资方更加疯狂,她又自当棋子,为朱鹤下了开城门的炮,朱鹤自会跟老头子“多多讨论”。


    以热爱经纪的草台班子,要捧红十个人是绝不可能,历史也早已告诉她,不进前三,前面的所有努力都失去意义,就算进了前三,也还要看天看地看造化。


    大楼外很吵,又是粉丝在聚众喊口号,林知鹊问:“今天怎么那么多粉丝来?又不是比赛。”


    李淼淼答:“今天过节。”


    “什么节?”她看手机,这天是8月11日,周四。


    “今天是七夕。”


    她们走出电梯,自二楼大堂的落地玻璃幕墙望出去,外边的灯火亮如白昼,周边那些平日无人承包只好糊上布质招商广告的LED广告牌全都亮起,轮播着选手们的画报。林知鹊一眼便看到杜思人在画报上伸手捧着一颗后期加上去的爱心,画报上还有一行拙劣的艺术花体字:七夕佳节,思念陪你。请支持02号选手杜思人,发送短信……陈葭的那副则写的是:所谓伊人,在你身旁。


    LED广告牌上竟还挂着许多彩色气球,李淼淼吃惊地看了一会,“这是怎么挂上去的?那么高,不要命了。”


    林知鹊笑:“这不是好好地挂上去了吗?做明星挺好的啊,可以感受到那么多被爱的感觉。”


    八月中旬,农历七月初七,记忆中的那日,她回到家,林澜照每年的惯例,在外婆的牌位下摆了许多祭祀品。


    她是从杜家回来,兴致缺缺,早些时候她犯傻,竟开口问杜家二老要不要见她妈妈,老先生面露难色,倒是老太太直白地拒绝了她:“我们不准备见你的妈妈。”尴尬地沉默了几秒,老太太又说:“你要对你妈妈好。”


    她一下子无地自容,很快就找借口跑掉,幸好,她没有叫过爷爷,也没有叫过奶奶,总不算是太过背叛。


    林澜燃起三支香,她接了,在牌位前跪下,从未如此庄重地行了三次礼。


    “妈,外婆走了多少年了?”


    “你外婆走的第二年,就有了你。所以,今天满十四年了。”


    “……她该不是被你给气走的吧?”


    “别瞎说。”林澜的脸上不无惆怅,“……也怪她气性太大,当时一下子就病倒了。别说,你的性格也有点像你外婆的欸,她肯定很喜欢你。”


    “活人还怪起死人来了。”


    林澜噗嗤一笑,“那她是我妈妈,这世上,我不怪她,还能怪谁。那年你出生,你爸爸说,名字的第一个字要是之,之乎者也的之,我不同意,才改成知书达理的知。他问我第二个字用什么?我一下子就选了鹊,因为我妈妈是七夕节走的,人说七夕的鹊桥,是能够见到思念之人的桥。”


    “什么啊,那是讲爱情的好不好?”


    “啊呀,就是心里惦念,取个意头嘛。”


    林知鹊就不再说话,倚在祭台边,偷偷捻了一片盘子里的云片糕来吃。想来外婆不会与她计较,外婆是爱她,也爱她妈妈的。


    她忽然想起杜家的那个女儿,爸爸姓杜,妈妈姓任,因此她名作杜思人。她是爱的化身,不像她,是悔恨的寄托。


    李淼淼把她从回忆中唤醒:“走吧,去排练厅。”


    排练厅里也因为粉丝们的节日阵仗而氛围散漫。


    陈葭收到一封用巨大纸张写就的信,实际是许多张纸写好后一起黏贴在一副超大纸卷上,展开来,几乎可以铺满大半个舞台,听说上边有一万个人的签字祝语,是一封来自华东粉丝会的万人情书。


    排练厅里到处传递着奶茶和蛋糕,据闻是方言的粉丝送来的,杜思人一边拿叉子吃着蛋糕,一边在舞台上跑来跳去,工作人员在喊:你们小心一点啊!别把奶茶泼在设备上!特别是有多动症的人!杜思人,说你呢!快点吃完快点排练了!


    她撒娇一般地闹:“我哪有喝奶茶!方言坐在音箱上喝,你不说她,光说我!”


    方言跳起来追打她:“喂,你怎么出卖我啊?我让我的粉丝不请你吃了!”


    于是两个人从舞台的这头追逐打闹到那头,不停重复着还给我、我不还、还给我、我吃完了、你吃几块了、我还要吃、不许吃了的幼稚戏码。


    陈葭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舞台中央弹吉他,她们就围着陈葭跑来跑去,周子沛见状也跑去凑一脚,三个人闹着闹着,围着陈葭开起小火车,杜思人在火车头自行表演音效:呜——哐且哐且哐且……王一苒在一旁帮她们报站:前方到站,前方到站……把陈葭烦得边弹边笑。


    林知鹊与李淼淼走进排练厅时,工作人员齐齐告状:看看你们家的艺人,你们管不管了!


    李淼淼是不管的,不单不管,还马上走去挑拣起蛋糕的口味。杜思人脱离了火车头,捧着蛋糕自舞台上跑下来,一下便窜到林知鹊面前,林知鹊反应不及,半边脸上被她抹了一撇奶油。


    她抹完就跑,在全场惊呼的欢声笑语中十分嘚瑟地跳上台去,还回头来取笑林知鹊的花猫脸,林知鹊笑眯眯地望着她,下一秒——


    “杜思人,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有仇必报。”


    第一个遭殃的是李淼淼,她站在甜品台旁边,被林知鹊顺手掀起的蛋糕溅了一脸,她尖叫,随后尖叫开始传染,场面完全失控,更多的人加入混战,蛋糕到处乱飞,空气变得甜滋滋的,是奶油腻歪的香味。


    只有陈葭在这一派混乱中像个菩萨一样端坐在舞台中央,杜思人跑过她身边时,顺便给她脸上也来了一下。


    林知鹊很快就在舞台的角落里逮住杜思人,她捧着一块她在台面上一眼选中的最大的蛋糕,揪着杜思人的后颈,又笑又凶狠:“你要自己来,还是要我动手?”


    杜思人嬉皮笑脸:“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该去上班了呀。”


    “上什么班?”


    “今天是七夕,你不要去天上搭鹊桥吗?”


    “搭个屁!”


    一整块蛋糕结结实实地糊在杜思人脸上,她嗷嗷乱叫,试图反击,两个人在角落里拉扯不休,就在这个时候——


    全场的灯光忽然如被泼熄一般瞬间全部灭掉,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与半秒的沉寂中,然后是惊恐的吵闹声,有人在喊:谁把闸拉了!

    杜思人下意识地扯住林知鹊的衣袖,两个人在漆黑中紧紧挨在一起。


    “外边也黑了!全区停电!是不是过载了撒?开那么多LED!”


    “大家不要乱跑,小心地上的奶油!”


    “喂,谁离门口近一点的?去找应急灯来啊!”


    “靠,这不得热死啊!”


    众人渐渐恢复冷静与秩序,大多数人留在原地等待眼睛适应黑暗,自舞台的中央,竟响起一下吉他的拨弦声——是陈葭在弹琴。


    这旋律在黑暗中淙淙,抚平了许多人的恐慌。


    杜思人忽然大声地开始唱:“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林知鹊皱眉:“人家弹的不是这个吧?”


    但陈葭十分配合地马上换了旋律,在不远处为她唱起和声。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整个排练厅开始在黑暗中合唱,大门敞开,视野比刚刚要好了一些,林知鹊可以看见杜思人的轮廓,以及一对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在唱:“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她心想,也太土了吧。又止不住地笑。


    有一盏应急灯被打开了,这下,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杜思人的脸,杜思人也在笑。她怎么就不慌呢?全世界都黑了,她竟只想起来要唱歌。


    有人开始逐个传递点亮的蜡烛,合唱结束了,杜思人低下头凑近来,很轻很轻地对她说:“七夕快乐。”


    她没有答她。


    蜡烛递到她们的手里,杜思人扯着她的袖子,跟着她小心翼翼地挪下台去,差点撞上一个人,是王一苒,王一苒说:“方言刚刚好像出去上洗手间了,她不会在洗手间被吓死吧?”


    于是她与杜思人又小心翼翼地挪到排练厅门口,准备去洗手间接方言。


    杜思人左右张望,“是左边的洗手间,还是右边的洗手间?”


    走廊的两侧各有一个洗手间。


    林知鹊指使:“你往左,我往右。”


    “就不能一起往左,再一起往右?”


    “少废话,快去。”林知鹊把自己脸上的奶油擦在杜思人的衣袖子上。


    而此刻陈葭仍站在黑漆漆的舞台中央。


    她一手接过一盏蜡烛,一手拿着自己的吉他走下台去,她看不大清幢幢的人影都是谁,只记得下了舞台的右手边,有一张摆满蛋糕的台子。她很小心地往那个方向走。


    李淼淼就站在那张台子旁边。


    她们借着烛光,对上了目光。


    陈葭低头照亮地板,看见一片狼藉,都是摔烂的蛋糕。


    “好可惜,我还没有吃。”


    李淼淼对她嗤之以鼻:“谁叫你刚刚不吃?只知道拿个吉他装酷。”


    陈葭将蜡烛放在桌上。


    她不出声,静静地将李淼淼看了又看,然后忽然伸出手,用手指刮掉了李淼淼脸上的奶油。


    李淼淼被她吓了一跳,“干什么?”


    陈葭将手指上的奶油吃掉了。


    李淼淼压低声音骂她:“变态啊你!”一边骂,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路线逃跑。


    陈葭无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李淼淼确认了周围没有人能够听见她们说话,狠狠白了陈葭一眼:“你凭什么不会把我怎么样?去死吧你!”


    陈葭:“……”


    十分钟后。


    杜思人在玻璃幕墙边找到了方言。


    方言在看楼下的粉丝们。


    刚才的歌声显然传了出去,此刻,广场上的粉丝们高举着荧光棒或是亮起屏幕的手机,冲着楼上,正在合唱《情非得已》。


    杜思人走近过去,“我们还以为你被厕所里的鬼吃掉了。”


    方言回头来见是她,轻笑着应她说:“七夕快乐呀。”


    “嗯。你不跟他们打个招呼吗?”


    “你傻不傻,这是单向玻璃。打招呼了他们又看不见。”


    “真的假的?”杜思人使劲朝楼下挥手。当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方言说:“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觉得这几个月很值得,能够遇见这么多喜欢自己的人。”不等杜思人答,又说:“还是你只觉得认识了鸟小姐更值得?”


    “比赛之前,我就认识她了。”


    “也是在比赛之前就喜欢她吗?”


    “是啊。”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她看起来跟你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搞得懂她吗?”


    “有时候不太懂。”


    “我还以为你搞得懂所有人。心很细的乐天派。”


    杜思人笑:“你嘲笑我。”


    “我可没有。”


    “那你呢?方大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今天可是情人节,就在这里跟粉丝一起过吗?”


    方言答:“我是个被动的人。”


    “我记得,之前采访的时候说过。”


    “我喜欢懂我的人,但更喜欢喜欢我的人,如果懂我的人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了。”


    杜思人说:“你好奇怪。”


    “是吧?跟你这种明明搞不懂人家还非得喜欢人家的人不一样吧?”


    她们一边拌嘴,一边举着蜡烛离开大堂。


    林知鹊就站在她们身后的某处阴影里。


    几分钟后,李淼淼也出现在大堂。


    “楼上的会开完了,朱鹤走了。”


    “哦?”


    她们并肩走到玻璃幕墙前,与刚刚的杜思人和方言一样,向下望着粉丝们。


    “老头子的意见是,只要周子沛能进前三,其他的他一概不管。”


    “他怎么那么任性?脑残粉啊他。”


    “脑残粉?这什么词。”李淼淼笑,“也可能他只是想享受一下权威吧。毕竟我们选的前两名他都不喜欢,威严扫地了。”她眼睛尖,望着楼下说:“欸,朱鹤的车。”


    朱鹤的BMW停在广场侧边的马路上。


    一个年轻男孩穿过广场上的粉丝群,钻进了她的副驾驶。


    李淼淼问:“还是那个吉他手?陈亦然?”


    “是。”


    “都共度七夕了。”


    林知鹊口吻不屑:“这有什么,七夕佳节,牛郎织女,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不是挺好的吗?”


    李淼淼疑惑地扭头看她。


    她又说:“要是全天下的女人都爱女人,那不就完了。”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你脸红什么?”


    随后她们就都不说话了,一个不知在无端撒什么火,一个不知在无端害什么羞。


    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