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一网成擒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1 18:11      字数:906216
    这一切,两位伪圣似乎并不知晓。但即便是晓得了——相较于云山之内正在发生的事,苏玉宋与卓幕遮似乎认为云山之外的事情相对于他们而言更加头痛一些。


    譬如说……


    而今匍匐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的这一群凡人。


    而今他们身处一座宫殿之中,看起来辉煌灿烂、装饰异常华美。这本该是凡间帝王的风格。而今一群“超脱淡泊”的修行人在这殿中,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乃是无奈的事情——云山就在百里之外下落,可怕的巨响震得大地都在剧烈颤抖。倘若没有这件浮夸的法宝庇佑,这些凡人只消一刻钟,大概就要被震死了。


    但偏偏这群凡人又是……如今最最死不得的一群人。


    苏玉宋瞪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一群“宗座”、“掌门”——


    “这就是你们做的好事?!”


    没错儿,都是游魂罢了。


    这些游魂,有的原本在野原林处守卫、以防在李云心死前那些木南居的人生事。有的,则守护在各国帝王、公卿的身边,以防他们为了做什么鬼修将自己了断了。


    原本就是将这些人派往安全些的处所。待大战过后那些不曾被夺舍的宗座、掌门都身死或者遭受重创,再由他们彻底接手整个玄门。


    只是许多事情“看起来”与“做起来”全是两码事——苏玉宋与卓幕遮岂能晓得,他们两个第一次出世,便被识破了呢。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的。倘若那些宗座与掌门还有凡人的心思,是断不会想到“双圣可能已经不是从前的双圣”这里去的。因为凡人总有许多习惯、情感。自然包括些畏惧、尊敬之类的玩意儿。这些东西,总会蒙蔽凡人的清明意识。


    可那些高人们早将这些东西摒弃得七七八八了。眼中所见之事与脑中所想之事联系起来的时候,便会直接省略掉许许多多冗杂的感情。这虽然叫他们常常显得“偏执”、“武断”、“刚愎自用”,却也更容易直达事情的真相【注1】。


    两位伪圣在长达一千年乃至数千年的时间里从未体会过这点,而今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便落了个狼狈的下场。


    因而才急发号令,叫分散别处的游魂们“立即料理好本处事,火速回援”。


    游魂们回援得都很及时,也可见在他们心中这两位师兄师姐的威望的是极高的。三十五个游魂——包括九位宗座、二十四位掌门——统统赶了回来。


    那些玄门的修士在知晓真相之后先走了七八个——这些人乃是心灰意冷,觉得玄门已破败,不愿再做无谓的争斗,于是立即抛下缘果往别处隐居清修了。走得端的是无比的潇洒果决。


    另一些追杀两人许久,也只是“为了玄门及道心计”。苏玉宋与卓幕遮虽神通欠缺,但毕竟有圣人的皮囊,拖延许久,拖到了这些游魂赶来。于是一番争斗之后玄门高人有些陨落、有些重伤、有些觉得“已尽人事、天命不是他们可以忤逆的、玄门到底气数尽了”……便也走了。


    ——如此,在两位伪圣眼中,抛却他们“既不肯乖乖交出自己的肉身却又不肯乖乖去死”这件事,这些高阶的修士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至少不像已经好不容易死掉的、那个李云心那样难缠。


    然后便是内讧结束了、这群人再投入战场与大妖魔们争斗一番,叫已经颓败的战局再次振奋过来,重将妖魔军阵迫至云山外数百里的距离。


    接着……便见到眼下这情形了。赶来了这殿中,苏玉宋与卓幕遮才晓得……


    游魂们还带了一群凡人来。


    总共百多人,多数是男子,极少数是女子。而今匍匐在云山双圣面前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而在这些人从前的生命当中……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处在如今的双圣的位置的。


    ——便是中陆诸国的帝王、帝后、数得上名字的王爵、公卿……共计一百一十九人。


    本是派遣一些玄门修士看护他们。出了庆帝与余帝的事情之后,觉得那些玄门修士不晓得变通,便又派遣了游魂们去帮忙。此前两位伪圣又叫他们“立即料理好本处事、火速回援”,这些游魂竟都不约而同地……


    将他们掳了回来。


    因而苏玉宋又厉喝了一声:“你们就是这样——办我交给你们的事?!全抓了来?!想要我怎么处置?嗯?!”


    仙长在凡人的心中都是尊贵飘渺的存在。可如今这些中陆中最最高贵的人却发现眼前这些仙长们不但会抓人,还会骂人、打人,甚至杀人——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层淡淡的血腥气。乃是来自两位桀骜的帝王的——直接被轰成了血雾,连魂魄都没有留。


    他如此愤怒,终于有一个游魂忍不住说道:“不然师兄师姐说说看,还能怎么办呢?将他们留在那里,谁知道那些蠢道士会不会看不住——庆帝和余帝的例子就在前头嘛。”


    这一位开了腔,另一位便也接口道:“又不好全杀了——此前不是杀了一个么?又被好一顿训斥。既然杀不得留不得,不带来师兄师姐面前,还能怎么办。”


    这两位是在“顶嘴”,可言语之间大为委屈,却不算是“桀骜”,顶多算是在抱怨了。


    既如此,苏玉宋的满腔的怒火也不好再发作——赶来三十五位,与那些玄门高人争斗一气。结果一照面就折损了两位,此后又死掉三位——三十五人只剩下三十人,一共也就只杀死一位玄门的掌门、重伤一位宗座罢了。


    也不好未安抚先发怒——卓幕遮便淡淡地叹口气:“你们师兄也是在气——如今这事棘手。”


    他们说话的时候全不避讳那些贵人,只当他们听不懂人话一般:“这些个……如今弄到这里来。前头有妖魔,阵后又有了这些随时可能变成妖魔的。一旦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另一则……唉。”


    卓幕遮走到苏玉宋身边、拉着他座下了,才转身对一众游魂道:“此前不也是说了么?玄门溃散,咱们还是要守住这天下的。如今你们将他们都抓了、天下皆知,往后怎么办?”


    游魂们似也早知两位伪圣的心思。如今这事又实属无奈,一时间也不说话。


    这么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听一个细细的女声,在角落里说道:“有什么犯难的。一个个杀了,等着成鬼帝。一旦成了鬼帝就囚禁了,再炼成游魂。然后再送回去接着做皇帝皇后。对外只说玄门大战妖魔,仙人将他们摄了去,邀他们观战,也好瞧瞧玄门牧养万民的苦心。这套鬼话说了几万年,他们也都听不厌。如今继续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贵人们听了这话,吓得更是发抖了、将身子匍匐得更低。


    游魂们则往出声处看——便看到辛细柳满身血污,双手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一边幽幽地瞧着那些凡人,一边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这些话。


    也都晓得这小师妹乃是师兄师姐的心头肉。但如今看了却奇怪——是这么个狼狈模样,也没了从前的伶俐欢快。倒好像看破了红尘,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再看师兄师姐也怪——辛细柳说了这些话、模样也这么狼狈,两位都不看她。只板着脸,略思索一会儿:“你们看呢?”


    众游魂便晓得他们之间是出了什么状况。可也并不多嘴,只纷纷道:“小师妹说得在理。”


    苏玉宋便阴沉着脸:“那么就这样办。如今情势渐渐稳定了。再观望一两日,我就同你们师姐回云山一趟。但只是稳定了可不行……非得将那些妖魔全赶尽杀绝了。龙子既然狂妄……就让他们好好瞧瞧太上境界的威能。”


    “如今么……先要他们活上几日吧。”


    这样阴森狠毒的话语从仙长的口中说出来,顿时令贵人们明白,事情的确是不好了。


    一百多人,跪倒一片,几乎铺满整间大殿。先前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如今心里没了什么希望,顿时嘈杂起来。但嘈杂也只是一瞬罢了。苏玉宋一挥衣袖,这些人便如同小孩子手中的玩偶一般纷纷变小,被他收进袖子里去了。


    ——倒难怪帝王们都想要神通、长生呢。就如此刻一般,纵有一国之内最盛的权势又如何呢?在远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面前,帝王与寻常的贩夫走卒也没什么差别吧。


    便是在这时候,辛细柳忽然转脸看苏玉宋与卓幕遮,又看看一干游魂,再吐出一句话来:“在理?在什么理?”


    “这种稍有些脑子就想得出的事……也配得上在理两个字。”她眼神怨毒地看着两位伪圣,“那又何必把他们炼成什么游魂?不如叫人附身上去、你们自己做帝王好不好?”


    “再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诸侯小国都兼并了、天下只留下二三十个雄主好不好?那样咱们的人既是一国之内玄门的尊长,又是长生久视的帝王,岂不是比白白让给什么妖魔要好?”


    “从前人间诸国不敢兼并是因为玄门还在。如今玄门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这个法子不比什么将这些人统统炼成游魂要好?长老们允许么?真炼了又要炼到什么时候?”


    她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殿中游魂皆目瞪口呆。苏玉宋与卓幕遮的脸色就更难看些,似是知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


    “你们的脑袋都抵不上一个李云心!”辛细柳不再冷静。仿佛……原本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刚才是被暂时冻结了。但如今一点一点解冻,却变得更加炽烈,“说什么胸怀天下要成大事,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真觉得一个人有用、就算他再可恶都要用——何况是炼成了游魂又哪用得着管他从前怎样?!”


    “李云心你们不炼化了、却白白杀了,如今炼这些没用的东西!他说得一点没错儿,你们两个人……更适合在幕后搞些计谋算计,可一点都不适合做什么天下雄主!”


    说到这里她站起了身,对双圣怒目而视:“我才后悔做了什么游魂,才后悔同你们为伍!”


    话音一落,众人忙道:“小师妹说什么气话——”


    游魂们性情自然也不相同。一时间有劝慰的、有愤恨的、有沉默不语的,还有若有所思的。


    但苏玉宋这时候终于看她了。


    冷笑一声:“后悔了做游魂?好。那么你想怎样?”


    言语之间煞气纵横,眼神冰冷得像是要结上一层霜雾了。


    本就不是什么太上心境。出山之后又连番受挫,早有一口气积聚在胸口。辛细柳说的什么“只适合在幕后阴谋算计”,李云心此前也说过。但那时候还在小云山,苏玉宋只一笑置之,晓得是将死之人的狠话。可如今在这样的局面中由辛细柳说出来,可触痛了他的心。


    到如今煞气是真的,眼神里的冰冷也是真的了。


    但辛细柳一点都没有退缩。倒是又瞪回去:“你怎样杀李云心,就怎样杀我吧!”


    众人大惊。卓幕遮也忍不住转脸看她——瞧着是想要劝她、又想要劝苏玉宋。但到底没说出口。


    苏玉宋便冷笑一声:“好——”


    便是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然有两个人摔进了门。


    这宫殿也是一件法宝,又不是什么寻常的民居,想“摔进门”就能“摔进来”的。


    因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门前转了去,正瞧见两个人。


    两个人都很熟识。一个白衣的女子,乃是刘凌。从前是玄门中的“天才”,这些游魂附身了宗座、掌门,自然晓得。而另一个,则是豆婆。亦是游魂,可常年行走在人世间,并不总能见得到她。


    可也知道这豆婆与他们都不同——他们夺舍玄门高人的身子,白得了修为。豆婆的修为却不是白拿的,而是自己修出来的。且不是道统、剑宗的法门,而是画道。


    但眼下,豆婆满身血污,面如金纸、奄奄一息。而刘凌抱着她摔进来——瞧着是两人一路到了这殿外,由豆婆将法宝开启、她才进来的。


    瞧见这情景,无一人不大惊。


    游魂……是极难死掉的。哪怕是附上的身体死了,游魂却可以将身体舍了,另往他处去。可如今这豆婆却像是寻常人一般虚弱无比,看着仿佛本体的“游魂”都被重创、离体不能了!


    谁……有这样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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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作品相关——《关于注1和人物设定、剧情逻辑》


    第关于注1和人物设定、剧情逻辑

    这一章本来是520章【注1】的内容。


    但是注的内容太多了,只好发作品相关来写了。


    注1内容如下——


    注1:类似于这一段话吧,其实没什么石破天惊的味道、也不是什么刺激的剧情,只是对于文中某些角色的侧面描写。可能许多读者看到文中类似的话,会觉得啰嗦,甚至直接略过了,然后略有些“水”的感觉。


    其实这种东西呢,我写的时候花的心思甚至比单纯的争斗还要多一些。因为其实是在交代文中的逻辑关系、完善人物设定。譬如说为什么那些修行人看起来都那么“蠢”?这段话其实就是在解释类似的问题。而且在前文当中也提过许多次、解释过许多他们的心理。


    比如说他们就是因为情感比较少,所以看事情很直接。要么错得离谱——比如迷之自信的月昀子,要么一针见血——比如这些看穿伪圣的宗座、掌门。但如果没有许多此类的解释,那么可能在阅读许多剧情的时候会觉得人物反应“不合常理”,有“逻辑缺陷”,这样其实会大大影响阅读感的。


    比如很久之前有人在书评区说“弃书”,理由是什么呢,说“这些修行人修的心法明显有问题,修成了怪物,不该修成这种模样”之类的。但如果这位朋友有认真看过书的话会意识到,他提的这个问题文中早就、而且是不止一遍地解释过了呀——他们的修行的确有问题啊!


    所以如果没仔细看,锅就要我来背了。


    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李云心这种主角放在别的书里——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蠢事吧——几次三番把自己搞死,明知凶险还非要去送死,在敌人面前奴颜婢膝。这些都是很可怕的毒点。


    但因为我在行文中通过许许多多的侧面让大家意识到他其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做这些蠢事都有自己的逻辑、理由,所以看起来反倒有“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看起来还很有趣呢”的感觉,对吧。


    所以说吧,希望大家在看我的书的时候,也不需要什么“一字一句地读”,但不要大段大段跳过。因为有可能你跳过的,就是对以后很重要的信息——略过了这个,可能以后会生出“怎么可能是这样子的反应、怎么可能做这种事”的疑惑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新欢

    却说这两人一摔进门,众人都在发愣,辛细柳却瞪了眼睛,最先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同苏玉宋置气了、迈步便要跑过去查看个究竟。


    需知这豆婆也曾是云山的丹青道士,性子也算是诸多游魂中最像人的一个。从前在云山的时候向辛细柳传授过不少画道法门,算是这小妖女为数不多的、不讨厌的游魂之一了。


    她如今已失了一个李云心——李云心乃是画道传人——爱屋及乌,对豆婆的印象便更添几分,心里也就担忧。


    可她只迈两步的功夫,那刘凌便已经一把将豆婆抱起、一叠声地唤:“婆婆、婆婆!你有话快说、人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


    都晓得刘凌乃是被李云心算计失了神通,其后不清楚如何又从李云心那儿弄了具身体,成了普通人。如今再看她这模样——从前做修士时的淡漠典雅都没了,反像是个最最平凡不过的普通女子。一边连声呼唤一边从眼里溢出泪水来……


    便也不由得佩服豆婆的手段高明——这短短的日子,便将这小娘子驯服了。


    但豆婆如此被她抱在怀里,又颠又揉,原本还有些气要说几句话,如今哪里还能说出来?


    便只哆嗦着嘴、伸一只手紧紧抓住刘凌的肩头、盯着她看。


    瞧这模样,苏玉宋眉头一皱——只迈一步便出现在两人身前了。也不问刘凌,只伸出一根手指在豆婆额上一点——随后登时变了脸色。


    豆婆此刻又从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瞪着苏玉宋看。刘凌便哭道:“婆婆、婆婆,你有话快说呀!”


    但豆婆已经慢慢地出气多、进气少,像个普通的世俗间重病老者一样,眼见就不活了。


    见状刘凌便再对苏玉宋哭道:“婆婆是被一个面貌类似恶鬼骷髅一样的人伤了的、身形尤其高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哭到这里又去摇晃豆婆:“婆婆、婆婆!圣人爷爷在了,你倒是说一说呀——”


    到这时候辛细柳也走了过来,抓住刘凌的发髻便将她撕到一边去,厉声骂她:“你鬼嚎什么?!好好的人也给你摇死了!”


    刘凌如今是个凡人。辛细柳这样化境的修士与她而言便如神祇一般,哪有反抗的余地。登时被摔去了一旁,发髻全散开了、披散在脸上。也不敢再过来,只趴在一边看着豆婆哭。


    将这全帮倒忙的刘凌撕开,辛细柳才俯下身也往豆婆额前一点……随后也如同苏玉宋一样,脸色铁青。


    但她只愣了一一小会儿,立即转眼瞪刘凌:“什么恶鬼骷髅一样的人?在哪里?怎么伤的!?”


    她与苏玉宋都并非不想要救那豆婆。而实在是……没法子救了。


    倘若将一整个游魂看做一团“元气”,那么这豆婆如今就是“气”若游丝了。大半个魂魄不晓得哪里去了,仿佛被什么怪物被咬了一大口、吃掉了!


    一干游魂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难怪连苏玉宋都愣了。


    刘凌到这时候便只是哭。但好歹也还晓得说话:“我正在睡着,婆婆就在一边守着我……然后我醒了,就瞧见婆婆倒在那里,又瞧见那人走远了、婆婆说她同他交了手,晓得原是——原是——”


    说到了这里顿一顿、嘴巴张了张,脑袋一歪,人就昏死了。


    辛细柳气得跳起来——从进门开始她就在吵吵嚷嚷,也不好好说话,偏是哭。到如今说到关键处又忽然昏死了——简直可恶!

    她心里原本就有一股恶气,如今全被刘凌勾起来了。细眉一挑,就要将她一掌拍死、将魂魄拘出来,毁去了神智细细地问。但正要动手,却听人道:“住手。”


    是卓幕遮说话了。


    说了这话,也是两步就走过来。却不是看豆婆,而是俯身、将刘凌抱在怀里了。


    便在这刹那之间……


    辛细柳的脸色变了。


    她晓得卓幕遮眼下的神情、动作,意味着什么。


    ——卓幕遮将刘凌揽在臂弯中,另一只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了抚,将脸上散乱的黑发拂开。接着、慢慢解开了她的衣带,将衣襟撩开了。再撩开其下两层、露出了中衣来。再把中衣也解了,便露出少女雪白细嫩的肌肤、以及一阵混着体香的热气来。


    于是又看到她左胸上一大块的淤青。在左乳上方,红里透黑。倘是寻常的江湖武者看到这伤,必然惊呼“乃是被重手法伤了心脉,世间良药已无解”了。


    卓幕遮看了看这伤,又重将她的衣物盖上,轻叹一口气,转脸道:“唉。这孩子也是受了重伤。结果仍拼了一口气将豆婆送回来——可见是个懂情义的人。”


    她转脸却不是看辛细柳。而是已辛细柳当成了空气、看苏玉宋。


    辛细柳脸色剧变。自然知晓这卓幕遮乃是……乃是……


    世俗间的男子厌倦了一个女子,眨眼就深爱上新人,因而那新人叫新欢。可如今这对游魂夫妇厌倦了辛细柳,执念大盛又忽然喜爱了这刘凌……


    又叫什么呢?


    李云心说得没错。李云心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们宠爱的不是她辛细柳……他们真正宠爱的只是“宠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依恋、喜爱”的这种感觉!


    那个人,是谁都可以!

    又想到此节、又想到李云心、再看到如今卓幕遮怀中揽着刘凌那温柔呵护的模样,辛细柳悲从中来。但到底只是咬紧了牙、低哼一声,慢慢地退开、退到一旁先前那角落,又抱着腿坐下了。


    苏玉宋瞧见了卓幕遮这模样,原本铁青的脸色也慢慢缓和三分。


    沉默一会儿,低头看豆婆。


    此刻……这豆婆的眼睛已无神了——眼白迅速变得浑浊,容颜也迅速苍老。很快变化为一具风干的尸体,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


    也是从未见过的情况。


    既然已问不出什么……苏玉宋的目光便也投在刘凌身上。随后开口道:“这孩子从前不知晓我们身份的时候,我也是颇喜爱她。”


    顿了顿,又像是低声感叹:“她出云山的时候,还特意召她来,赐予许多法宝。唉……那时候的天下,还是咱们的天下。那时候的云山……也是兴旺的模样。”


    到底也是该有此感慨——那时候玄门在两人手中,天下在两人手中。妖魔皆隐匿、不敢造次。中陆大地上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两人也心中也有无限的景愿、豪情、自信。


    可……短短数月罢了。


    玄门支离破碎,妖魔攻到了云山下。游魂们死伤许多,他们两个……也意识到原来许许多多的事情并不如看起来那样美好轻松。


    虽然这一切也都是共济会在暗中促成的,怨不得谁,但眼见着曾属于自己的美好东西毁了,也当真是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听他说了这些,卓幕遮便道:“那么……”


    “也好。”苏玉宋轻叹一口气,“如此她也用不着做凡人了。给她续了命——等她清醒了再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依着我看,应当是那边的妖魔——妖魔的天生的神通各异,的确不是道法所能解释的。只是不晓得哪一路妖王,神通这样古怪!”


    一句“那么”,一句“也好”——众人都晓得是何意了。


    便是说,要将这刘凌给炼成游魂。炼成……这两位新的宠儿。无论双圣如何想,这都意味着他们之中新添一员。于是殿中一干游魂也都欢喜起来。先前刘凌摔进门的时候,他们看她脸上全是冷漠。到如今则纷纷围拢过来、环绕着卓幕遮看昏睡的刘凌的模样,口中发出欢喜的啧啧声。


    可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倒有些恐怖……像是一群魔鬼在商议怎么分吃一个婴儿的血肉了。


    众人皆欢喜,无人再理会辛细柳。


    辛细柳便咬牙看着他们,将手探进袖中攥着一幅画——乃是李云心曾送给刘公赞的那一幅,《酌酒与裴迪》。


    而在这时候,这幅画的主人,则走到一处岔路口。


    李云心曾想象过云山的大、也想象过云山内部通道的复杂。可并没有料到竟然复杂到这个地步、恢弘了到这个地步。


    原以为……该是与他去小云山时的那条石道类似的——该是由许许多多长长的、能容好几人并行、好几人高的隧道连接而成。其间或者有宽广的厅堂,或者有开辟在两边的石室。而许许多多这样的隧道上下交织在一处,形成类似蚁穴一般的无比复杂的庞大巢穴。


    可如今他才晓得……


    他对于云山之中的结构的猜想是正确的。


    对规模的猜想却是错误的。


    譬如此刻他眼前所见——


    其实他应当算是身处一条大峡谷之中吧。这峡谷底部平坦,有数百步宽。这个宽度,在这个世界一时间难以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类比。可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该是说……便是一个标准足球场的长度。长度,而非宽度。


    这样宽的峡谷,两侧有同样高度的岩壁往上延伸、最终在顶端聚合。其实横截面像是个躺着的椭圆。底部有倒伏的荒草、有略起伏的地形、有一丛一丛的灌丛、有树林。


    两侧的石壁上也攀着藤蔓、树木、荒草——某些植物一直攀到顶端。结出果子来。不晓得那果子是天生的异种还是有符箓的加持,竟有荧光。于是密密麻麻的果子挂在头顶,从视线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看起来像是灿烂的星河。


    自然也叫这峡谷明亮起来,仿佛是在晚间。


    李云心便晓得,这才不是什么通道。而更像是拥有完整生物群落的自然环境。还有更多类似的巨大通道在云山之中纵横延展,而整个云山、并非如他从前所想的那样住满了人、挤满了门派、处处是冰冷的石室——实际上绝大多数空间都是如此的自然景观,人的居所,只占了一小部分罢了。


    怪不得修士们懒得出云山。


    除了广阔的山川河流,世俗间拥有的一切,几乎云山上也都是有的。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竟然可以可以在空中巡游中陆数万年而不会解体……大概的确只有天人才能做得到吧!

    但这种程度的状况,也叫他原本的打算落了空。原本的打算——譬如在窄窄的通道里最。通道里虽不说人来人往,但至少偶尔会有人经过。他随意在路上抓个什么人、随意使些什么法子问出了小云山在哪里、某某洞府在哪里、某某机要处在哪里——一个就问不出就多问几个,最终都会顺利抵达目的地。


    可如今才意识到,这里分明就如同荒野一般。他已经疾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一个人都没有瞧见。倒是瞧见不少野生的动物,浑不怕人。可见这种地方平日里,人也是少的。


    当真是见了鬼——智谋无双的渭水龙王李云心千辛万苦地瞒过世间所有强者而后成功隐遁、潜入敌人后方打算来个釜底抽薪。结果却……迷路了。


    这种桥段,谁会信?倘有说书人这样书写,大概也会被笑话的吧。


    照理说通明玉简该与其他宝贝一道放在小云山里。两个游魂又打不开那玩意,必然不会随身携带。可是如同他曾经在书房里交出去的所有的、试图正在这个时候作为“信号”、“路标”、“指引”的那些留下了自己气息的宝贝一样——都感应不到了。


    这意味着小云山的奇特禁制同样禁绝了那些东西的气息。


    如今就在他的面前——往左去,忽然由深秋原野的模样变成了盛夏草木葱茏的模样。左边的宽广峡谷中植物绿意盎然。不晓得哪里散放出来的光与阳光别无二致、仿佛是夏日的午后。


    往右去,则是溪流浅滩。浅浅溪水白沙岸,岸边生些美丽纤长的绿草。两壁上掩盖着茸茸的绿色苔藓,偶尔有白色的细小花朵点缀其间、或水流沿着石壁流下。


    但一整条峡谷的洞顶都慢慢向下滴水,仿佛是一个阴天,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无论向左还是向右,在世俗间的地上都会令人心旷神怡。但如今在李云心的眼里却只觉得诡异。一切都与他的设想相差太多,似乎安静祥和的外表之下,都暗藏危机。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叫他……


    险些以为乃是自己神魂受伤太重、竟产生了幻听的声音——


    “嘻嘻……啊呀……大王可是迷路了?嗯?啊呀……大王跑到哪里去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三花猫


    声音来自左边——那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浅溪白沙岸的那一边。


    声音尖尖细细——仿佛是个什么阴阳怪气的鬼魂说话,又仿佛是一只……猫。


    声音也很熟悉——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说的是……“哪来的大胆狂徒,敢在本娘娘的行宫撒野!”


    倘若不是幻听——是三花的声音。


    在这一瞬间,李云心猛地抿了嘴、紧绷了身体,朝发声处看过去。


    没可能——三花没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李云心在洞庭君山紫薇宫、与刘公赞被数派联手以九霄神雷轰击之前,三花与舒克、斯基往白津渡去了。那时候李云心兴起说要搞一个“小妖魔保护协会”,刘公赞很上心,便差遣他们三个去那边收拢小妖。


    因为那时候,李云心对三花稍有些疑心。


    譬如在渭城的巷中,她附身龙女出手的时候,显非什么孤魂野鬼,从前看着是有来历的【注1】。然而终究是个疯疯癫癫的模样。又救过李云心的命,他那时也没心思细究太多。


    需知这世上,谁没个什么过往、秘密呢?倘若非要将人人的根底都摸清了才能用,那也不要做事了。况且他的疑心就仅仅是“疑心她是个什么来历”,倒没往更坏处去想。


    但他们三人去了白津渡,后来君山被突袭。刘公赞为了将自己留住、果断供出了三妖——三妖在他的心里……到底是比不得李云心的。此后便是舒克与斯基被杀,三花却是逃了,此后一直杳无音讯。


    然而……竟在这里听到她的声音。


    在,云山!


    李云心心中的荒谬感远胜此前的任何一次类似经历。实际上他的确是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的神魂受了损。


    但下一刻,他便看到了。


    ——这边虽说是浅溪。但浅溪的“浅”也是相对于江河而言。半个足球场宽度的溪,再浅能浅到哪里去呢?两旁倒是可以清晰地看到水草、白沙、卵石、透明的虾子、游鱼。但再往中间去,渐渐的水便深了。


    他面前就是白沙滩,十五步远处便到了深水。于是就在这深水当中,忽然泛起了一阵涟漪来。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忽然从水中露出来、狠狠地晃了晃头。


    一时间水花四溅。此乃一只猫头。白脑袋。唇瓣上方有一点淡黄,额头上还有两块黄斑、鼻头则有一点黑。金眼睛,白胡须,乃是只三花的母猫。长胡须上挂着水珠儿,瞧着漂亮又威风。


    然后这猫昂着头泅水,很快到了浅水区,四爪轻巧地跳到一块露出水面的岩上、弓起了身子又猛地抖了身上的水,才蹲坐下了。


    前爪规规矩矩地搁在身前、歪着脑袋瞧李云心。一张嘴,便口吐人言:“啊呀……大王到哪里去了?咦?”


    李云心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瞧她的尾巴在绕身边不紧不慢地拍。


    见他不说话,三花便舔起爪子来。边舔边拿前爪洗脸、洗耳朵,忙得不亦乐乎。


    是熟悉的语气和声音。倘在地面上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李云心都会确信这是他所知的那个“三花”了。然而在云山上……


    他往前走了两步去,站定。微微皱起眉:“你……怎么在这里?”


    三花放下了爪子,愉快地拍了拍尾巴:“我呀……啊……哎呀,我被带上来啦!啊呀……大王,你瞧我这个,嘻嘻,身子美不美?”


    李云心便又往前走了两步、瞧瞧她:“油光锃亮、胡须又长又整齐,是只漂亮的三花。”


    而后道:“谁带你上来的?”


    三花被他夸奖、便开心极了。忽然在岩上打起滚儿来。肚皮朝天、仰着小脸儿用黄黄的眼睛看李云心:“嘻……成康子?咦?啊呀……呸呸,明真子?嘻嘻,明真子。他带我上来!”


    李云心微微一愣,没有想到她说的竟是这两个名字。


    成康子——九霄神雷派的掌门人。李云心在云山被突袭的时候,众修使的便是成康子的法宝。后来李云心遁走他孤身去追、结果被李云心虐杀在野原林里。而在此之前,他还往白津渡去了——正是他斩杀了舒克与斯基两妖。


    明真子……则是凌霄剑派的掌门。当日带走了刘公赞、收去了李云心折扇扇面的便是他【注2】。


    李云心是个天下罕有的聪明人,且思路同样是惊人的开阔、大胆。正所谓精神病人思路广——于是因着这两个名字,便得到一个推断。


    结合这两个名字和当日的事实,似有这样一个可能——成康子去白津渡杀三妖,只杀了两个。三花……该是通过什么法子上了他的身却未被觉察。而后成康子回到君山又见了明真子——那时候明真子的手中,是有李云心的那幅画了渭城千里风光的灵图的。


    或者……


    有了想法便说出来——这乃是李云心一贯大胆的风格。他皱了眉:“你上了成康子的身。然后跑到明真子的灵图里。过后明真子来了云山……你就从灵图里钻出来、留在这里了?”


    三花高兴起来:“咦?嗨呀!大王说得好,哎呀……说得妙!”


    看着他是猜对了。


    但倒也不全是瞎猜。其实此前有许多蛛丝马迹……李云心将它们整合起来了而已。


    他之所以敢猜三花上了成康子的身而未被觉察,是因为除了一条路,三花没法子接触到她口中的“明真子”。也是因为,三花似乎是很精于此道而不被觉察的。


    李云心第一次见他,是在那破败的“三花娘娘庙”,当时还遇到了剑宗的虚境的剑士。彼时的三花妖力低微,可却在林中的庙里待了许久、那虚境剑士也就在附近,却没有发现她。其后李云心与她相处,也常有一不留神便发现这小妖就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地玩的光景,且不止一次。那时候便想“倒是猫妖……手脚轻巧得很”。


    然而……仅此一条,还是很难解释这件事的。


    成康子乃是一位真人、掌门。三花……不过是个虚境的妖魔罢了。


    虚境的妖魔上了真境真人的身却不觉察,这件事几乎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释。


    李云心随口说了这么一个胡诌的推断,三花便道“说得妙”,其实更像是……本来就只需要一个随便什么理由、借口就好了。他说了她认同,于是事情就此揭过、皆大欢喜。


    ——不必去深究这三花如此来了此地。只要接受这个结果就可以。


    这……是眼前这只尖声尖气、古里古怪的三花猫心中的想法么?

    倘若是,李云心便意识到,另一个可能或许也要成真。


    ——他遇到三花或许并非巧合。


    因而他深吸一口气,又想到另一件事。


    此前刘公赞在云山中,曾向他传递了消息——有关金光子接受了道器、要去找李云心复仇一事。


    在君山时刘公赞被明真子裹走,后来在长治镇一役中、在明真子死前被金光子讨了去【注3】。金光子受重伤回了云山、便将刘公赞也带来此地了。本以为他该是个囚徒,可竟传出了消息来。


    李云心对此极惊讶。可那时他处境凶险,并未想太多。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乃是在漫卷山中——在遇到庆国军士丁敏一行人之前。那时候……是山中的一个猎户、自称木南居的使唤人传了话给他。


    之前李云心见了刘公赞,在同他往关押山鸡处走的时候,问了当日的情形。刘公赞便将当时如何得到消息、又如何传出去与李云心说了。言语之间提到一个细节。当时他未在意。如今见了这三花,才意识到那细节不同寻常。


    刘公赞说,他那时的确在云山上——在五臾剑派云山的驻地中。已没什么人再特别关注他,是有些行动的自由的。某夜,忽然听到隔墙有人说话、问他——那语气、声音,正与三花类似。刘公赞晓得三花是绝无可能出现在云山的,因而意识到,或许是木南居的人——那里的人知晓的事情极多,仿着三花的模样来说,自然他一听就晓得其意。


    他随意试探了几句——那未见面的“木南居的人”便只假称自己是三花,又随口说了些他们这些人从前与李云心相处的小细节。说到了这个份儿、哪里还能不信的确是“木南居的人”假此同自己联系呢?

    于是在这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刘公赞向对方说出了金光子得了道器的事——未想,消息竟然真地传出去了。


    刘公赞提到这一则的时候李云心还在心里说“这倒是妙”——也不需要表明自己身份。只假扮了一个刘公赞熟识的三花、且假扮得毫无破绽。一方面显示自己强大的消息获取能力,另一方面,以最野蛮直接的方式打消刘老道的疑虑——连这些都晓得了,倘若是玄门的人,还用得着来试探他吗?

    可……他如今见了这岩上的、被三花附身的漂亮三花猫,才意识到……


    也许那夜,压根不是什么“木南居的人假扮了三花”。


    而且的的确确就是她的。


    因此他眯起眼睛,轻声道:“此前和刘公赞说话的,也是你么?”


    这三花如今仍是可爱的、古怪的、鬼头鬼脑不着调的模样。可倘若这些事都是她做的或者有人指使她做的——包括第一次救李云心于危难——那么他是没可能再仅仅将她视为一个“小妖”了。


    三花翻过了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啊呀……正是的呀!”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谁叫你做的?”


    这猫妖便眨了眨眼,又歪头看他,瞳孔收成两条细细的黑线:“嘻嘻,是二掌柜,啊呀……二掌柜!”


    李云心当然不晓得“二掌柜”是谁。但晓得哪一类人喜欢用这种名字——木南居。三花的意思是说……


    当初是木南居的人叫她去问刘公赞、而后得到消息、再将消息传出去。


    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问——想问的话。


    但如今李云心似乎确定了一件事。


    三花遇到他……应当不是偶然。到如今这个时候,他似乎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眼中成功隐匿了。但还有些人没有被他骗到。这些人或许是盟友,或许暂时是盟友。然而这种感觉仍令李云心皱眉——


    他自始至终都极度厌恶一种感觉:有人自以为可以高高在上、操纵或者操控他。


    云山的两个游魂从前这样想,李云心便花了许许多多的心思来从他们的视野当中逃开、并且试着给他们制造了一些并不算小的麻烦。但如今……无论是谁还晓得他仍活着——都似乎并没有从他对苏玉宋、卓幕遮所作的事情当中得到一些教训。


    李云心便沉默了。


    然后……笑起来。


    倘若刘公赞瞧见他这笑,该晓得这意味着,他很生气。以至于,笑了。


    “好。”李云心和善地笑着说,“好猫。那么……如今是怎么找到本大王的?唔……算了。问这个事情也没什么意思——你找到了本大王,打算做什么?”


    三花似乎并不能体会李云心笑容中的意味。


    她在岩石上站起来、弓着身子伸了个懒腰:“啊呀……大王迷路了呀……嗯,嘻嘻,大王要去哪儿?”


    “我要去小云山。”李云心说。他不再问东问西,而是看起来接受了一切,“你知道在哪里吗?”


    三花开心地跳下岩石,踩着水上了岸。伸脚甩掉脚掌上的白沙,跑到李云心的脚边蹭了蹭他:“嘻嘻,知道,大王,哎呀,带你去……嗯……走……走、走!”


    “你倒是对云山熟得很。”


    三花猫开始奔跑——她沿着小溪边奔跑,速度很快,在白沙滩上留下浅浅的、梅花一样的爪印儿。李云心紧随其后,默不作声地观察她以及周遭的一切。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还在网里。从苏玉宋与卓幕遮的网中脱困、却随即意识到,他们其实还在另一张更大的网中。


    他很希望此乃错觉。因为即便是他这样疯狂的人,也并不很喜欢“鱼死网破”的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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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第一百七十七章 ,魔龙之怒


    注2:详见第三百三十四章 ,反目成仇


    注3:详见第三百四十六章 ,看穿你

  第五百二十三章 奄奄一息


    约莫两刻钟之后,李云心与三花又经过一处岔路口。


    此前行过的道路固有高低起伏,但瞧着都是平原上的缓坡、丘陵一类。然而从这个岔路口往前看,看到的却是向上的通道。


    也如李云心眼下身处的这条峡谷一般宽窄。只是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石阶,约莫有六七人并行那样宽。用汉白玉铺就,顺着那条缓坡一般的通道一路往上去——去到了哪里李云心是看不到的。因为毕竟顶上并非天空,而是峡谷的石顶。然而这条道路的顶上不是别的,而是云朵。云朵微微翻卷,其间散放出金光来,映得这条通道光明灿烂,看着全是仙家的气象。


    这里,算是李云心转了这样久,见到的第一处人工雕琢的痕迹。


    其实是一个道统的修行门派的山门。这气势恢宏的通道,便是通往这门派的道路吧。


    只是世俗间的山路,是在山体上开辟出台阶来,两侧总有草木。然而这一条道路的汉白玉台阶两侧则还是平整的——长长的斜面,上面浮雕各类奇花异草。


    三花走到这里的时候,脚步渐渐地慢了。然后在这山门入口处停下来、伏低身子——忽然压下了耳朵、露出两枚犬牙,凶凶地哈了一声。


    李云心晓得这是猫咪发火时的模样。只是如今三花毕竟并非一只单纯的猫,却也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情绪——倘若不是故意做出来看的话,似乎意味着“三花娘娘”附身这只猫之后,性情也与猫身躯当中的动物性融合了一部分。


    这倒是很有趣的。


    然而还是不晓得她在凶什么——直到她又将眼睛眯起来,转了头看李云心,细声细气地说:“大王……噫……上清丹鼎派!”


    李云心的神色一凛,也将脚步停下来,嘴角微微地下压了。


    的罪过他的人有很多。有些他惹得起,于是下场都很惨。有些他惹不起——但他可是个小眼儿,仇怨从来都不忘。一直记在心里,只等什么时候阴人一把。


    然而有一个家伙,却很“走运”。


    正是道统上清丹鼎派的掌门,规元子。


    他与老刘在君山谈心的时候被突袭,罪魁祸首有三个。一个是九霄神雷派的正门成康子——被他给活撕在野原林中。一个收走了刘公赞的明真子——在长治镇一役的时候也被他杀了。


    还有一个……上清丹鼎派的掌门规元子。


    截杀李云心不成之后这家伙与明真子远走,此后再未露面。但已在李云心的心中挂上了号——也不晓得他这段时间以来夜里到底能不能安寝。李云心前一次听“规元子”这个名字,其实就在最近。


    苏玉宋禁锢了他、出云山之后在玄门阵营后待了一天,于是他偶然听说,这规元子受了伤。


    规元子,此前在阵上与大妖争斗,被震伤了肺腑。这伤势不算重,但也不算轻。于是苏玉宋便叫他回云山去“养伤”。实际上是想要他留守云山、以防什么祸端。


    此类留守云山的高阶修士共有四人。三位真境,一位玄境。除规元子之外的两位真境伤势颇重,据说能不能保住肉身都是两说。另一位玄境修士李云心从未听说过。但据说也是“伤势甚重”,他当时没放在心上。


    可而今这样巧。往小云山去的路上,竟走到了冤家的家门口。


    李云心便站在这里往阶梯上瞧了一会儿,转眼看三花,沉沉地问:“这里——上清丹鼎派的山门,你也熟么?”


    三花将耳朵竖了起来。长长的胡须也往前翘起来——看起来起了兴趣、并且感到兴奋:“嘻嘻,熟呀……熟!大王呀你呀……啊呀,你呀,要灭门呀?嘻嘻……灭满门!”


    这猫妖说话细声细气,边说边发出神经质的笑声。可言语之间谈的却是“屠灭满门”之类的事。不明所以的人听了,倒是会遍体生寒。


    但李云心想了想,摇摇头:“哼。我也不是什么魔头。规元子可恶,但是他门下的那些弟子么,与我又无冤无仇。如果他们不捣乱、肯在一边站着乖乖瞧我把规元子杀了——何必灭人家满门。”


    猫妖眯着眼睛笑:“嘻嘻……正是、正是的!”


    “但不是现在。”李云心迈开步子,“先去小云山。那里的事情搞定了,再找这位规元子好好谈谈心。”


    猫妖眨了眨眼。恋恋不舍地往这上清丹鼎派山门又看了一会儿,才跟上了李云心的步子。


    再过半个时辰,李云心便晓得到了。


    两妖一路上经过许多各异的地貌,但都未再见到旁的门派山门。如今则身处在雪山峡谷之中,身周白雪皑皑。两侧向着天顶延伸的石壁被冰层封住,地上没有生命的痕迹,只有黑石与雪沫。


    前面则是尽头——没有路了。面对的是一面数百米高的石壁,几乎望不到顶。这便也是这峡谷的高度。


    三花在石壁前停下来、压了耳朵用前爪在雪地里刨。刨了一气、将耳朵上落的雪沫抖掉、再晃晃脑袋:“噫……大王,哎呀,到了呀!”


    李云心走过去,往她刨出来的浅坑里瞧了瞧。本以为该是个入口或者旁的什么模样,结果是除了碎石子什么都没有。


    他便狐疑地皱眉:“嗯?”


    三花在坑边蹲坐了,歪着脑袋用前爪扒拉那些石子——最终把一块拇指大小、貌不出奇的拨出来、仰起脸看李云心:“到了呀。”


    李云心忽然意识到什么,便俯下身将这小石子捡起来了。


    然后,他想到了洞庭君的红花城。那位玄境大妖第一次带李云心进红花城的时候,是在许许多多树立洞庭湖底的蛟龙骸骨上找到了一朵极不起眼的红花。那里面,便是玄境大妖洞庭君的广阔龙宫。而今他刚刚将这小石子拿在手中,便立即感受到了无以言表的空旷——小小的石子在手里,无边无际的空间却在神识中展开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对比另李云心的手微微一颤,险些将这石子掉落在地上。


    但洞庭君的红花城,得那妖魔准许了旁人才进得去。可他手中这石子里面的空间却是开放的。想要进去并不难,难的,只是找到它。


    三花找得毫不费力,仿佛对这云山上的一切都很熟悉。


    她从不说明什么、却也从不掩饰什么。李云心也很想搞清楚她的事,但晓得并不该是现在。他深吸一口气:“那么——”


    三花抬脚挠了挠耳朵:“啊呀……大王速去、速去……嘻嘻,回来去山上……啊呀,杀光!”


    李云心晓得她说的“山上”是指上清丹鼎派。其实也能够在她的眸子里,看到贪婪的意味——仿佛是猫儿喜爱血腥味儿。只是不晓得这猫妖究竟在垂涎上清丹鼎派云山山门中的什么。


    他虽对这猫妖还有疑虑,但并非畏首畏尾的人。原本时间就并不多,到了这关头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因而一笑:“好。那么你在这里等我。”


    言罢将意识猛地一沉——


    耳边的风雪呼啸声、刺骨寒意立即消失了。


    他出现在一个熟悉的地方——那条石道里。


    辛细柳第一次乘“星梭”带他来的时候,出星梭也是这条石道。当时以为乃是云山上无数条通往小云山的通道之一。如今却知道……原来始终就只是这么一条罢了。


    他收敛心神,抬脚不紧不慢地走,感知这石道中一切动静。


    初入小云山,是走到某处忽然柳暗花明——便走进小云山里。往后看,则只能看到石壁、找不到来路。这种入场方式应当是某种禁制或者阵法。李云心而今面临两种可能。一种是如上一次一般,再毫不费力地走进去。另一种则是……


    他行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意识到的一件事——


    这石道没有尽头。


    他以这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在石道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可眼前仍旧是无尽的黑暗,周遭环境也没什么变化。他晓得倘若继续走,将走到天荒地老——直到通晓这禁制解法的人将他放出来。


    于是他停下脚步,轻出一口气。下一刻神念一动,分出了神魂化真身。


    他这化身,本是不晓得往哪里分去的——只是有多远便化出多远,希望能正出现在小云山之内。


    但随即闷哼一声、噗地喷出一口金灿灿的龙血来。


    化身一出现便被消灭了——不晓得是不是正撞上了这禁制。如汤沃雪,连一点渣滓都没有留——原来这通道的正前方也不是入口。这通道似乎仅是一条具有象征意义的通道罢了,它的朝向,并不意味着入口的方向。


    但李云心只是又呸一声,将口中残血吐出去了。没半点儿犹豫,又往身后化出了分身来。也是就在下一刻,再一口血喷出去——化身再一次被消灭。


    随便什么修行人、妖魔像这样拿自己的化身当探路的棋子丢着玩,可都承受不起——化身受损、修为也大损。高阶修士与大妖魔的修行年月动辄以数百、数千年计。被斩了一两个化身,要修到什么时候去!


    可李云心却浑不在意。在吐出第二口血的同时就分了第三个化身去——于是第二口血未吐尽、第三口又涌上喉咙来了。


    如此……当地面已经不晓得被他的第十几口血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时候,李云心也奄奄一息地靠着石壁坐着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凶性大发


    这时候看他的脸,哪还有从前的俊美模样——倒像是生机被美艳的女鬼吸尽了,不但脸颊塌陷皮肤松弛下垂,就连深色的褐斑都爬上额角,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者。


    世间取死有道者不可胜数。但如李云心这般作死的,就可谓天下无双了。


    然而……倒是找到了。


    他的第十九个化身,正出现在小云山之内。


    双圣所居的浮空山峰处于那片长宽皆近百里的广阔空间的正中【注1】。便因着这样的距离,李云心的神魂化真身不但现身在小云山里、且是现身在了浮空山群殿之上!【注2】


    而这时候他的化身也忠实映射了本尊的模样——油尽灯枯形似恶鬼,仿佛多走几步,就要散了架去。


    现身处乃是一片白玉铺就的广场。往四周望,可见西北方有起伏的山峦。其上苍翠秀丽,飞檐掩映其中。他知道那里便是他曾经被囚的地方——画圣的曾居住的宫殿群。


    他在那里被关押了许久,每日看风景时也慢慢摸清了浮空山群殿的布局。而今,他要到那里去。因为在那里,有他的一件宝贝。


    苏玉宋带他出云山之前,他已经破了那画圣书房当中的禁制、趁着那些小人儿攻苏玉宋,自己溜出去了。但快到树墙边的时候似是因为气力不支终于倒在地上,被伪圣轻松擒拿【注3】。


    实际上气力不支是假,掩人耳目是真——只是为了分那伪圣的心罢了。


    当时在倒地处,往泥土中深埋了一枚鳞甲。


    他这化身如一阵风般地往那那边卷过去,他的本尊便在外面奄奄一息地坐着、小心体察本尊与化身之间的气机感应,以防一个不小心过了头,化身又散了。


    如此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这形容枯槁的李云心本尊,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慢慢抬起手、猛地闭上眼睛便往自己的脑袋上劈。


    照理说大成真人境界的龙族大妖的一掌,别说什么脑袋、就是金铁顽石,都要给劈成渣滓。可他如今油尽灯枯手臂无力,这一掌竟未将自己劈死、只是把额头劈塌了一块、叫一只眼珠爆了出来罢了。


    这一下——有多疼!


    他从前死都死得干净利落。即便是在云山之外死,也并未痛苦多久。可如今他这一掌没将自己劈死,倒是疼得手脚都发软了。再抬起第二掌来更无力,轰上去了倒是叫神智更混沌了然而……还是未死!

    偏妖魔又生机强大,他越衰弱、就愈难将自己杀死。如此像是自我折磨般地拖拖拉拉将近小半个时辰、直叫自己的脑袋都陷进去了一大块,却还是有一口生机未了。


    这种可怕的体验……


    叫李云心在心里将云山内外的修士、妖魔,从相干不相干的祖宗到相干不相干的什么禽类畜类都统统大骂了一遍。拖拖拉拉直到又过了一刻钟——


    云山之内那早就捧着手中一块鳞甲、在地上无力地瘫坐了好久的神魂化真身才猛地一振、化为一道妖风附上去了。


    下一刻透明的身形迅速成形、着色,很快变得清晰起来——李云心再一次夺舍,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他在阵中死而复生之后皮肤细嫩,到再在关押刘公赞的牢房中复生,更是名副其实的“吹弹可破”。至如今这第三次——他已是虚弱到了极点,举手投足都觉得有气无力。现身之后本是往地上撑了一把好起身。谁晓得就这么一撑……掌心便被一根草茎戳了,登时戳出一个口子来。


    但这口子便宛若虚影。甫一出现,立即愈合。可即便如此李云心也晓得不大妙——此前一掌拍碎剑修的脑袋、宝剑,是金属碎块将掌心割伤了。可他如今却是被草茎割伤。


    接连夺舍、接连损失分身已叫他体内的妖力到了完全干涸的地步,更叫他的肉身外表极度脆弱……比一个皮糙肉厚的凡人还不如了。虽说这第三次寻死之前已有预料、也想了应对的法子。但而今还是觉得……世界忽然险恶起来了。


    想他从小就修行。虽说境界不如如今高,但也是个少年的天才,肉身远比寻常人强横了。什么磕磕碰碰,都不很放在心上。到了如今则是今生头一次体验到肉身脆弱之感。虽说于根骨无碍,但总叫人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自他这次复生时便出现、更因为本尊之前所遭受的种种折磨——


    李云心站起了身便破口大骂起来——边走边骂。等他走到了画圣书房前的浅水湾旁,便眼睛一转。接着俯下身便将嘴凑到水面上,鲸吞牛饮起来。


    待他喝饱了一肚子的水,才长舒一口气。其实他才不渴。但他喝了,可是有别的用处的。


    眼下,他在小云山里了。


    这片空间,长久以来只有两个伪圣居住。乃是敌人的腹地巢穴,却也是如今最最安全的地方。便好比……银行的金库。


    他费尽千辛万苦到了这儿——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回。


    于是眯起眼,伸手挡了挡自穹顶上投下的炽烈日光,迈步往东南方走过去。据辛细柳从前说,那里是穹格殿。乃是苏玉宋与卓幕遮日常活动的处所,且还有些别的东西——被他们两个视若珍宝的东西。


    而今他往那里去。


    画圣的群殿在浮空山西北面的小山坡上,他便沿着山坡上的路,慢慢往下走。路旁自有奇花异草、芬芳扑鼻。高大的树木在风里沙沙摇晃,树身下生有长势喜人的灌木。花草中偶有结了果子的,却都不是人间寻常的花果。从前李云心对许多修行的经典都不了解,对于此类博物杂学却是了解的。


    需知当初李淳风与上官月念头矛盾——既想要这孩子远离纷争,却又不忍心看他一世做个短命凡人。因此只教他零星的一些法术,却始终不曾成体系地传授。然而有些东西,却是令他知道了也无妨。


    便是这些博物杂学。


    但那些博物杂学当中的相当一部分,对于从前的李云心来说都是屠龙之术——他没什么洞天福地,自然也无缘见到许多奇珍异宝。可如今,却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终于第一次亲眼见到许多早就晓得名字、习性、效用的宝贝的模样。


    因而晓得此处那些拇指肚儿大小的成串红艳艳果子,名叫“十一绮罗仙品”。蕴含极浓厚的灵力,然而有剧毒。要么种了看着玩,要么拿来冲丹药的药性。李云心边走边将这些红艳艳的毒果捋在手中、往嘴里一拍,嚼得满口红浆液、全吞下去了。


    寻常的妖魔,或许有些还会怕霸道的毒果。可龙族原本就没身子、都是龙魂妖力化出来的。再毒的玩意儿,也毒不到龙子的。


    吃了这些剧毒的果子,前面又瞧见几颗细细高高的树。在暖风里摇摇晃晃,像是几个瘦高个儿在懒洋洋地晒太阳。这树名叫醉云仙树,结果的果子叫醉云果。灵力亦浓厚自不消说,还可以酿琼浆玉液酒,或者当作仙品果实来吃。


    但据说醉云果有一样不好——就是天下至酸。做仙品果实来吃,还得经过复杂的工序调味。李云心可不信邪。见到树上有些淡青色的、鸡子大小的果子熟了,就摘下一个来,边走边狠狠地咬一口。


    结果立时呲牙咧嘴,口水泛滥起来。这可怕的酸叫他的眉眼都挤成一团,一边将这果子丢了,一边又呸呸呸地全吐出来。吐了出来还觉得酸、酸得心里要发怒,便又转了身走回去——


    此前在山下与辛细柳相互试探的时候,那妖女就已经情根深种。同李云心说了许多有关苏玉宋、卓幕遮的“趣事”。譬如说苏玉宋最爱饮的琼浆玉液酒,就是用醉云果酿的。且,只有此处这四颗醉云仙树最成材。每十年酿酒,全靠它们了。


    李云心如今想到此节,便走到这四颗碗口粗细的树前——依着他所知,这样粗细的树醉云仙树,该是生长了数千年了——抬起脚。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统统给蹬折在地。折了还不解气。又跳上去将熟了未熟的果子都踏个稀烂。边踏边骂:“臭不要脸,叫你酸、叫你酸、叫你酸!”


    在这边发泄了怒气,才又上路。再瞧见什么“香蚀草”、“青莲果”、“玉肌红砂子”、“飞云杏疏娇”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玩意儿,都拿到嘴里来吃。


    需知蕴含了灵力的果子,原本许许多多就不是用来吃的,味道必然可怕。偏这李云心此刻的雪山气海中灵力、或者说妖力近乎枯竭。什么东西能补充灵气他便往口中塞,管它原本是做什么的呢?

    然而他吃也就罢了,却还闹脾气。觉得味道尚可的,便只是路过。倘若觉得味道可怕了……就一阵凶性发起来,又骂又跳又打又踏。可怜这些仙草仙树仙花又能有几个是味道尚可呢?


    因而他一路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多少珍贵的天才地宝都被他糟蹋了——只怕苏玉宋、卓幕遮真瞧见了,要气得直吐血。


    等这煞星终于走下了缓坡、前面一转,却又瞧见了一处更大的园子。


    =====================

    注1:小云山的尺度,详见第三百四十章 ,他们怕。为一个长宽近百里的空间,浮空山在空间的正中。


    注2:这里有一个问题。我想到了,但是大家未必想得到。不加注解也可以,然而怕细心的读者觉得而不严谨。、问题就是,李云心身处石道里,未必就是紧贴着小云山外围的实体墙壁——其实有可能与真正的小云山空间还隔了数百里,他怎么可以肯定这样试、化身就能现身云山内呢?

    这个问题的解释是,禁制当中的“距离”,并不算是“实际距离”。他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洞庭湖中生擒夺福量子的时候。


    那时候李云心的化身在邪王陷空山处,真身却在洞庭。真身与化身之间的距离远超三十里化身却仍能存在——是因为借助了法宝“玄光鉴”。玄光鉴有跨越空间的能力,因此其间的数百里被视为无了。


    说得比较抽象。但如果考虑到了这个问题的读者应该能理解。这段话可以以文中旁白叙述的方式解释出来。但太多此类解释会拉散文章结构。因此文中不提了。


    注3:详见第五百零五章 ,出云山。


    注:4:此类大段注解在正文中如果占用了订阅的起点币的,我以后在每章末尾多加些不算钱的字数补回来。因为如果发在“作者的话”里,是有字数限制的。发不完,很麻烦。


  第五百二十五章 动物园


    要知道这园子是做什么的,先得晓得那些曾经属于画圣的宫殿在“曾经的曾经”是做什么的——


    其实是一处畜牧园。


    玄门法宝这类东西,就好比凡间匠人的呕心沥血之作。没法子量产,贵在一个精字。因而所用材料无不追求极致,也就不是凡间的东西能够满足了的。许许多多炼制法宝的灵物,只在玄门之中才有。而玄门之中、珍奇当中的珍奇,则在小云山上才有。


    从前这浮空山的西北方是没什么殿堂的,乃是一片山林。其中生有许多宝贝,也散养了许多宝贝。


    但陈豢开宗立派被公认为第三圣之后、来了小云山,便在这唯一算是空余的西北方建了自己的行在。此前放养在这里的,其中一些不甚珍奇的——便是李云心刚才边走边糟蹋的那些——就还留在原处,当作奇异的景观瞧了。


    而另一些真正宝贝的、对于玄门炼制法宝而言至关重要的,则被统统收到了一个园中。便是如今李云心在缓坡下所见的、更大的园子。


    先见的是一个五间六柱的巨大牌坊。极尽华丽精美之事,无比的辉煌壮丽。牌坊之后,乃是一条宽广的大道,铺一尘不染的玉石。两侧则是葱郁花木围成的围墙,其间还有彩蝶起舞。那大道尽头,也有一殿。李云心瞧了瞧殿、微微皱眉。


    因为那殿虽然很大,可似乎还没有大到能关住许多大型异兽的程度。他在战场上见到琴君座下有一只巨大无比的金角狰,便也是天下间数得着的奇兽,浑身都是宝。那一只金角巨狰就几乎抵得上这一座宫殿大小,更不要说别的呢?

    但他就是晓得了,这里的确是藏有许许多多珍禽异兽的园子。


    因为看到这巨大牌坊的匾额上,写着规规矩矩的三个大字——


    动物园。


    此刻他的疯癫劲头还未过去——


    这数月来几乎每日都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已是世人难以想象的压抑苦闷。且此前为了死而复生进这小云山,更是遭受巨大痛苦——那痛苦一个好端端的人生受了,都可能要疯掉的,何况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呢?

    因而此刻忽然脱离险境,心中积郁便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他从前比之常人有多么能够忍耐,如今比之常人就要爆发得多么疯狂。而今见了这三个字,忽然兴起。


    随意将手中咬了一半的果子一丢,便走到这巨大的牌坊下,探出一根手指,在石柱上试了试。


    他从画圣的书房一路走下来,毁掉的天才地宝只怕不止数百,吃下去的,更是难以计数。那些东西无论好不好吃、有没有毒,却都蕴含惊人灵力。他虽是大成真人境界、所需要的灵力、妖力多到了世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但这些也足以给他的肚子稍微打点底子了。


    到如今使了力气,指头便探出尖利的指甲来。淡金色,像是一柄小刀子。在石柱上一划就留下一道印。


    他便一笑,抬手龙飞凤舞地刻下七个大字——


    “李云心到此一游”。


    随后又想了想,走开几步。在另一边的柱子上歪歪扭扭地再刻写八个小字——


    “随处题字是不对的”。


    然后哈哈狂笑一撩衣摆,大步沿着这条白玉铺就的道路走过去。


    一路前行,并未遇到什么阻碍。因为倘若他是苏玉宋、卓幕遮,也用不着在这里布置些什么。


    整个云山空间里都有那种无形的禁制。修行者与妖魔到了此处,便成了肉身强悍的普通人罢了。但即便是他们两个人那样强悍的肉身,也没法子从底下一跃上千米、蹦到这小云山上。这样一道天然阻碍几乎杜绝了一切的可能性,唯有画道的传人才有可能从山底的那条道路上偷渡上来。


    但问题是,如今世间画道修为最高、最令人头疼的李云心已经“死”了。


    更不消说进小云山难、进云山也更是难上加难了。


    且……他们亦在此处布置了旁的手段。只不过,李云心如今并不能遇到。


    却说他这样一路走到那大殿前、上了三十三级的台阶、再进了前廊。抬腿猛一踢,便将殿门踢开了。然后看到一间空空荡荡的殿。


    瞧着就像是封了未启用——诚然建造得富丽堂皇,桌椅摆件地毯花木也都有。可无论怎么瞧,都是只一间待客的主殿罢了,与什么“动物园”、“豢养珍禽异兽处”挨不着边儿。


    但李云心也不急。既然在匾额上瞧见了“动物园”三个字,就晓得此处从前是谁布置的了。倘若那牌坊之后真是一间园子,那才叫他觉得意外。


    于是倒是嘿嘿笑了几声,抬脚蹿进去,就开始急吼吼地找。


    自然像是土匪进了家门一般。瞧见哪里觉得能藏的,一脚就踹翻。倘若没找到,便同此前那些花木的待遇一般,统统咬牙切齿地踩踏成碎片。既然带不走,也不留。


    殿中的摆件、花瓶,都是奇珍异宝。就算金、银、玉搁在这里都嫌粗俗污陋。只配像外面一样,用来铺地。但这样的东西,全被李云心拿起来瞧。一个瞧不见,就是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命。如此先将殿中的摆件都毁了,再把桌椅掀了。什么地毯也都撕成了碎片,最终只剩下墙壁上的挂画、浮雕幸免于难。


    于是开始背着手,一幅幅地看。


    都是好玩意儿,也都被他顺手毁了。如此,直到大殿西边的第十一幅。李云心才“咦”了一声。


    原先远远地看,以为是一幅字的。


    当然看着像是字了——装裱了,白底。其上是些黑色的字符,似乎写的是蝌蚪文。可如今凑近了瞧却意识到……


    啊,分明是一幅画的。


    这画乃是横幅。右边题头当先几个竖写的字。这种写在画卷前头的文字,叫做“题”——


    “记在一个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上午游览动物园”。


    这行字之后,便是画了。李云心一看,就晓得必是陈豢手笔——一看便知:

    一个椭圆,下面插四条小棍。顶上再插一小棍,棍上挑一个小圆。小圆上再添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只三角形独角,其后又添一尾巴。上面用蝇头小楷标注四个字——金角巨狰。


    旁边的什么珍禽异兽,手法都类似。圆身子棍子腿,造型差别不是很大。似乎又为了将彼此区分开来,于是都一一做了标注。


    什么“翻羽”、“飞廉”、“荧幽”、“溪边”、“祸斗”——凡此种种在李云心印象里如雷贯耳的凶兽、异兽、瑞兽,都在这画卷上标出来了。


    一只异兽不过是半个巴掌大小。而这画卷却足有两米多长。如此满满当当地排着,从头到尾排了不下数百只。可即便如此,也是排不满的。于是“画卷”的更上面,便有许许多多由粗到细的波浪纹,是“远处还有很多、都看不清了全是虚像”的意思。


    但这意思也不是李云心领悟出来的,而的确是在这些波浪纹的缝隙中写下的“注释”。在这句注释之后,是更小的、密密麻麻宛若烟雾一般的文字——


    全是珍禽异兽的名字。粗粗一扫,也有数千了。


    其实看着也像是……本以为这么大的纸能画得下。岂知越画越觉得不妙,只能用这种法子糊弄一下,凑够数量。


    到最后、这“画”的末尾,还有一行文字。算是“跋”——


    “这真是有意义的一天”。


    李云心盯着这东西瞧了一会儿,便皱了皱眉。其实这幅画嘛,同陈豢此前的画作相比是稍有差别的。


    她从前的画作,无论笔触多么幼稚,都可以看得出是上了心的。譬如刚刚学画的小朋友画“小鸡啄米图”。哪怕画得不好,也不会忘了把地上的米粒一粒粒地点出来。有认真细致的,还不是用“点”的。而是认认真真地画一个一个的小圆圈。


    但这幅画嘛……看前面的一排“异兽”,晓得也画得认真。可到了之后似是渐渐发觉位置不够,就潦草了。再到那些意味着虚像的波浪线,便似乎是说已经懒得再画了、而是想着什么法子“到底把它给弄完”。这意味着,陈豢画这东西不是因为兴趣。而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事。


    ——它是拿来用的。


    想到此处,李云心心中就已经了然了。


    他慢慢将手搁上去,试着体悟其间的灵力流动。然后知道……的确就是他想的那样子。


    这画,与其他的几幅八珍古卷类似,其中都有一片广阔得惊人的天地。倘若此刻他运足了灵力、且找对了法门,便可以进入这画中去。他毫不怀疑……画卷上每一个被写到了名字的珍禽异兽,都在那片天地当中。殿中的确有一个“动物园”——便是这幅画。


    然而眼下他不想“试一试”。毕竟妖力未复。且那陈豢古灵精怪,还不晓得在这画里的天地中设置了什么在她看来“有趣”,在别人看来却是“凶险”的把戏。他此时好不容易没了什么叫自己头痛的事,可不想再犯蠢、再将自己陷入到险境中。


    但无论如何……这玩意儿必是要带走的。


    画中的许多异兽也该对陈豢感恩戴德。倘若不是它们在这画里、且李云心妖力未复、这东西又可以被据为己有的话……


    他原本可是打算大开杀戒的。


    仙草仙果当中的灵力诚然浓郁。可那些“死物”再浓,也比不上这些“活物”浓。倘若这真是个“园子”、被他闯进来了——那些瞧着模样讨厌的,必然第一批被他杀了、吃了。那些模样讨喜的,说不得也会被他欢喜地吃进肚子里,“永不分离”。那些模样既不讨厌又不讨喜的——既然如此活着干嘛?也杀了吃掉罢!


    但而今它们倒是躲过大劫。李云心伸手将这画从墙上取下来,卷成一轴。随便从哪里撕下一块布条来,绑在背上了。


    然后,直往“穹格殿”去。辛细柳曾说过,苏玉宋与卓幕遮的许多宝贝都在那殿中。穹格殿距离此处便已不远了。其间经过几座小殿,李云心都未理会。只在殿顶上如同世俗间的武学高手一样纵横起落,快意极了。如此只过了一刻多钟,便瞧见那穹格殿前的广场——


    但此一处,不再像别处一般空空荡荡了。


    广场之上,有个守卫。这意味着辛细柳的话一点没错儿——此地果然藏有对于两个伪圣而言极珍贵的东西。


    以至于……


    他们叫前书圣的劫身来守。


    宽大无比的广场上的,正是苏生。


    李云心站立在距他近百步远的殿顶,瞧见他独个儿在场中站着。广场的地面是白的,苏生的衣服是青的。劲装,短打扮。像标枪一般笔直地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眼瞪得极大,两只眼珠儿一刻不停地左右装、观瞧周围的情况。这情景,瞧着诡异又恐怖。


    李云心一看便晓得……这一个劫身,如今是被苏玉宋与卓幕遮制住了。


    此前在山下、苏生还藏在他袖中的时候,倒说过这件事——譬如他晓得将人炼成游魂的第一步,便要将清明意识彻底毁去。叫人脑袋空空,只变成一具傀儡。主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毕竟只是清明意识被抹了,到底也不算是脑子坏掉。


    因而这傀儡不但听话,更可随机应变,比寻常的、那些用法术幻出来的力士、神人,不晓得高明到哪里去。


    倘若再将这傀儡以秘法炼化、重灌注了灵智,才可成为游魂。只是那样一来,倒不如前一阶段的傀儡好用了。


    伪圣想要将书圣的这个劫身炼成游魂。但山下的战事急转直下,便只来得及将神智彻底抹掉了。如今,便叫这傀儡守在殿前,以防万一。


    终于防到了李云心这个“万一”。


    这书圣劫身,肉身同样强悍。自己虽没有神通,却可以借旁人的神通来用。在此地或许不能完全发挥出来,然而小云山上,还有许许多多至今还在略起些作用的禁制。


    他这劫身动用了那些禁制、阵法的话,以此时此刻的李云心的修为而言……


    真动起手,非得是一场苦战、两败俱伤甚至惨败而归的局面。


    因而他想了想,便在广场前,另一座殿顶的屋檐上坐下了。他眯起眼,远远地、若有所思地观察起那苏生来。


  第五百二十六章 我快活


    这时候小云山之中是午后。


    阳光明媚,温度怡人。被花香熏过的暖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且有清越鸟鸣声。


    除此之外周围很安静,令李云心想起……在从前那个世界。也是在炎炎夏日的午后。街上都没什么人,只有街头的一颗老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老狗伏在老树的荫中,老伯坐在藤椅上睡了,仿佛整个世界都闲适下来。


    他坐在黄色的琉璃瓦屋顶,身边的瓦片被晒得暖烘烘。苏生独个儿立在明晃晃的偌大白色广场中,像是一颗孤独的树。


    李云心就这样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家伙如今是有个守卫范围的。该是他不进入那个范围,这傀儡也就无事。


    因而伸手,从身边掰下一角瓦片来。然后眯起眼睛瞄了瞄,扬手丢过去。


    两人之间隔了很远。但修行人与妖魔的肉体强横也意味着反应能力和控制能力极强。因此这巴掌大的一角正砸在苏生的脑袋上,发出悠远的、咚的一声闷响。瓦片碎了,苏生的额角留下一块白印。


    于是他忽然“活”了。猛地抬眼直视李云心的方向,脸上是暴戾又疑惑的神气。似乎完全不晓得自己究竟为什么挨打——他此时看起来像一只凶兽。


    但只“活”了这么一瞬间罢了。下一刻,重又慢慢低下头去,又站成了一颗树。


    李云心想了想,又扬声道:“哎,小哥。出来玩玩儿?”


    苏生听到了他的话。再一次微微抬头。往发声处看一会儿,慢慢垂下。


    因而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又笑起来:“那我进去找你玩玩儿。”


    说了这话一纵身,便从殿顶跳下。既无神通,也就没法子“轻飘飘”。整个人咚的一声落在场中,脚下的白玉石立时被震裂出蛛网一般的痕迹,密密麻麻往四面延伸、漾起一阵轻尘。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苏生如同一具木偶一般猛地抬起头、挺起胸。四肢的关节发出一连片的暴烈劈啪声,就连身上都升腾起一阵白雾。而后这圣人劫身所制的傀儡猛地竖眉、厉喝:“何方妖孽!敢擅闯穹格殿!”


    这可怕的傀儡似乎仍可动用小云山上残存的禁制。他这开口一喝,身前的空气中都出现波纹,可见已绝非肉身之力了。


    话音一落,足下登时出现整片的裂纹与塌陷。下一刻——一步跃出六丈的距离,整具身躯上都缠绕炽烈电光、自半空中向李云心立足处猛扑过来!


    面对这样可怕的声势与力量,李云心却半步也没有退。两人之间如今距离二十丈罢了,那苏生三步便至。但他却在苏生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收敛了神色、沉声吐出两个字:“国王。”


    这声音苏生听到了,然而置若罔闻。第二步踏在地上,又是更加可怕的碎裂声、尘雾,以及猎猎的风声!

    便在已能够感受得到劲风扑面的时候,李云心仍未退半步。平静而冷漠地盯着电射而至的苏生,又说出两个字:“海狮。”


    傀儡第二次跃起、第二次落下,终于到了李云心面前!


    他身上可怕的电光在一瞬间引燃了李云心垂在额前的几缕长发。他并指为刀,指尖嗡的一声出现灿烂金芒,仿佛一柄光锥一般直刺李云心面门——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吐出最后两个字:“权杖。”


    然后他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清脆一声响——啪。神情暴戾的傀儡忽然瞪圆了眼睛、看清面前李云心的模样。下一刻周身电芒忽然收敛,指尖的金光也消散了——大喝一声:“闪开!”


    右足一跺地、生生在半空中变了去势,一掌轰到李云心身旁的地面上。


    随后便是轰隆隆的一阵可怕巨响!

    白玉铺就的地面,地砖如同汹涌波涛一般涌起,直喷向天。巨大的力道去势不减。先将李云心身后的地砖都轰爆了、再一往无前——直轰到李云心此前立足的那座前殿上去!高大雄伟的前殿在这力量面前也如同纸糊的一般。只用了一刻便轰然倾塌,不计其数的土石碎片如同狂风暴雨,撕裂了空气嗡鸣着再往前射出去!


    如此……不过一瞬之间、一击之威罢了——便接连轰倒了三座大殿,在李云心身后,轰出了一条宽得可怕、长得可怕的废墟来!

    而这……也还是苏生在最后关头生生散去了神通、收住了力道的结果罢了!如今他略显狼狈地倒在地上,发髻散乱得一塌糊涂。可已经完全不是此前木木呆呆的模样了——在巨大的轰鸣声还未消散的时候便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对李云心大叫:“做什么不躲?!这一掌轰在你身上,就是个形神俱灭!!”


    李云心笑了一声。这才抬手将发丝上刚刚燃起的明火掸灭了:“因为刺激啊。”


    然后抬脚,便往穹格殿中走过去。


    苏生咬牙切齿:“刺激?!”


    可说了这两个字又不晓得再说什么好。略一愣,忙跟上李云心的脚步,瞧着有许多话要说:“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咒?”


    这句话说完了紧接着又道:“你用瓦丢我!?刚才那种时候你竟还消遣我!”


    李云心边走边哼了一声:“咒?就算是咒吧——我之前给你重建了十一个人格,总得有几句唤醒指令——就是你说的这个咒。不过啊……”


    “两个游魂先怎么把人的神智抹去、抹去之后是个什么状态,都是你之前对我说的一面之辞。你刚才那样子脸色比死人还可怕。我总得试探试探你的本底意识还在不在。一旦你对我说的出了岔子我跳进去、又唤不醒你下一层的意识,那就不是刺激的问题了。所以先砸一砸你逗一逗你,观察观察嘛。”


    这些话他一口气地说。实际上却是走得快、说的慢。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穹格殿门前。


    同样——抬脚,一脚将殿门踹倒了。


    然后他先站在门前、往里面瞧了瞧。这殿极大,简直像是一座他那时候的体育场一般。广阔得可怕的空间当中没有半根柱子支撑,地面是黑色,天顶有无数明灯,宛若璀璨星空。在对门的另一头,是一整面墙壁。墙壁上没有别的,便只是密密麻麻的柜子、从大殿的东边铺到西边,从地上铺到穹顶。


    或许这景象便是“穹格殿”这名字的由来。


    李云心瞧了这么一会儿,忽然连声地冷笑起来,笑声叫人毛骨悚然:“哦……这就是那两个王八蛋躲起来算计人的地方。”


    但苏生只在他身后问旁的:“十一个?什么十一个?你不是同我说只有八个的么?”


    李云心头也不回、像是敷衍:“保险嘛。”


    然后抬脚踏进门,往那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柜墙下走过去。


    而苏生问的,则是他的“人格”。


    他初见李云心,颓废得形同废人。于是李云心为他重构了一个意识,但很快那意识又沦陷了。因而李云心为他重构了第三个。


    到李云心到了浮空山下、待了数日与辛细柳尔虞我诈的时候,苏生便对他说了一计。


    他晓得两个游魂一旦捉了他,必不舍得杀他,而要炼化他。此前苏生还是书圣时,肉身被夺。在逃出云山之前、机缘巧合之下,曾经晓得了他们炼游魂的手段——第一步,便要将人的神智毁了。


    彼时他觉得这个劫身要应劫将极其艰难。与其于此,倒不如舍了这个劫身大胆试探一番——叫李云心为他多构建几层意识。而后假装被俘、叫两个游魂将他的神智毁了去。


    倘若李云心构建出来的东西不起作用,那这废了的劫身就当送了共济会也无妨。倘若起了作用……便是如今这个里应外合的局面了。


    因而此前的情况是,游魂的确毁掉了苏生的神智。然而那个所谓神智,不过是李云心为他构建的十一层意识当中的最表面一层罢了。这一层毁去了,还有第十层。第十层也毁去了,还有第九层。这种法子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神通、专在意识层面做文章,即便在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都属于匪夷所思、很难为人相信的手段,两个游魂又去哪里防?


    因而只要李云心预先留在他意识中的几句唤醒指令,这苏生的第十层意识当即重启,又恢复了神智来。


    但那时候苏生觉得此身应劫无望。谁道此后在陈豢的书房中,却因为李云心的许多话语将最后一劫也补全了、即将化身而去。幸好被苏玉宋镇住,才没叫计划落了空。到这时候,苏生在抱怨李云心那时背着他在他的头脑中动了额外的手脚,多构建了几层的意识。可抱怨归抱怨——也不如何放在心上了。


    因为,此身劫数已经圆满,随时都可化身而去了。


    也正因此,这苏生此刻竟然还有心思徘徊于此不走——一直跟在李云心的身后,打算瞧他来这穹格殿是为了什么。


    因为——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抱怨一通,为自己理好散乱的发髻,又在李云心身后道,“这里面只有人皮罢了,可没什么你要的东西。”


    两个游魂夺了双圣的舍。起初的许多年、披了圣人的皮囊穿得很欢喜。可时间渐渐久了,便也厌倦。所幸,两个游魂居住小云山——平日是没什么人来的。也不像旁的游魂有各自的使命、任务在身,必须忠实地、时时刻刻地扮演好自己应该出演的角色。


    于是有了闲情逸致……张罗着换些别的衣服。


    别人的衣服是织物或者皮革。他们的衣服,却是人的皮囊。


    譬如晚间两人睡在一处,就不想要苍老的皮囊——又皱又干瘪,手感并不好。需得是皮肉细嫩、骨肉匀称、青春貌美的,抱着摸着亲吻着才舒适。但挑了俊男美女上小云山来、杀了剥了皮穿一气,又觉得太美艳看着也腻。于是想要懵懂青涩的模样。就又挑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换着穿。


    凡此种种——进食时喜欢穿有饕餮相的;指点江山时喜欢穿霸王豪气相的;饮茶落子时喜欢穿羽扇纶巾的……


    两个游魂在小云山困了多少年、又彼此折腾出了多少种心情、玩法?最后孽果都落在了那些小云山的凡人身上。可怜那些凡人被选中时还只说是天大的福气,要去侍奉双圣得长生了。


    一千年下来,这座巨大宫殿的北边墙壁上,便已经排满了。


    那些柜子,一时间数不清。密密麻麻地在墙壁上排列着,仿佛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每一格里面都是一副皮囊,都曾经是鲜活的生命。苏生问了李云心来这里做什么的时候,李云心就已经走到榻前了。


    这张榻,是两个伪圣平日里换衣裳、闲聊时候的场所。异常宽大,简洁舒适。


    李云心站在这榻前、略沉默了一会儿,又冷笑一声:“没我想要的?哼,我最想要的宝贝就在这里。我先问你——你说你肉身也在浮空山上——是在这里面么?”


    苏生愣了愣:“不是在这里。在别处——什么宝贝?”


    李云心嘿嘿一笑:“我要的宝贝嘛。三个字——我快活!”


    说了这话,一撩衣摆,便去解自己的腰带。


    苏生见他这动作先愣,然后瞪圆了眼睛,觉得自己看错了:“欸?你做什么?!”


    李云心伸手一把将他推到了自己身后去。随后……这苏生便听到了水声。


    前圣人的劫身目瞪口呆。饶是他想法再疯狂也想不到如今李云心做的这事——他在做的,是一件对于化境之上的修行人而言、尤其对他而言已经极度陌生、甚至许多时候常常都已经忘记了此类行为存在的事情……


    他在往两个伪圣日常坐卧的那张塌上、撒尿!

    苏生目瞪口呆。李云心可没一点儿不好意思。他此前复活在画圣书房别院中之后,立时去水湾边饱饮了一肚子的水——可不是因为渴,而就为了做如今这事!

    他旁若无人地将这张塌均匀浸湿。然后将腰带重新系上,转脸看身后目瞪口呆的苏生,面无表情地说:“这叫什么呢。叫做行云布雨。两个王八蛋要是有命回来,叫他们一享本龙王的恩泽。”


    接着跃过这榻,站到那顶天立地一般的柜墙前,仰头瞧了瞧、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将背后背着的那幅《记在一个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上午游览动物园》解下来。慢慢将画卷舒展、微微眯眼在黑云一般的文字中找到了一个名字,再稍一运气、用两根手指往画里猛地一探、一拉!

    一声惊天动地的婴孩啼哭声,顿时在这空旷的大厅中回荡起来。


    他从这画中拉出的不是旁的,而是一只狍婴。这异兽,生了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身子却是个小小的狍身。也是个凶兽。最喜害人,却不是为了别的,而只是喜食人皮囊。常在深夜僻静的时候藏身于山野之中。见有人路过就发出婴孩一般的啼哭。一旦有好心人闻声而至,立时将将人一口咬死,再慢慢将全身的皮肤啃去,只留一具血淋淋的肉身。


    如今被李云心从画中提出来,张口就要转头咬他。李云心立即扬起手给了两耳光,这凶兽才晓得厉害——不去咬他,而是瞪圆了眼睛看这面顶天立地的柜墙了。


    他便嘿嘿冷笑一声:“去吃!”


    言罢将这狍婴往墙上一丢。这凶兽立时没入墙内、只听一阵囔囔之声飞快地从自下往上而去——它在墙内穿行无阻、大快朵颐起来!

  第五百二十七章 嫁祸栽赃

    苏生瞧见他做了这事,便更疑惑。本想走到李云心身边去。可迈了一步想到他在卧榻上做的事,就忙又退后了、皱起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云心嘿嘿怪笑:“做什么?叫两个老王八蛋不痛快,我就快活!”


    他一边笑,一边听那狍婴吃人皮的声音,像是在欣赏什么仙乐一般。


    苏生便叹口气、摇摇头:“唉。你这就是孩子气了。这东西到底是身外之物,于他们而言——”


    李云心却又连连冷笑、将他的话语打断,斜了眼睛看他:“身外之物?哼,你们这些修士修了邪门功法,都不像人,当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可那两个游魂,可比你们像人像得多。”


    他说了这话,得意地在柜前来回走。倘若此刻有尾巴,怕是尾巴都要翘起来:“他们两个本来有执念,七情六欲就重。人皮嘛,随手可以剥,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就这些大不了的东西,两个王八蛋竟然攒了一千年还没厌烦、反而用这么一间大殿好生收着——你说说看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不是‘身外之物’?”


    他边说边咬牙切齿地冷笑:“之前我在辛细柳面前说他们几句坏话,两个王八蛋就记我的仇——本来想要留着我,结果就非要杀了我……嘿!记仇!天底下还有比我更能记仇的吗?今天毁了他们的皮算是开胃的小菜。日后——他们这一次如果侥幸不死——日后才是好戏开场。王八蛋……杀老子……把自己的眼珠子活活打出来的感觉有多疼!!”


    他一边冷笑一边来回踱步、还一边嘟嘟囔囔地、咬切牙齿地说这些话。这模样看得苏生心里直打颤——他瞧这李云心如今的样子,怎么看也像是个疯子……可偏偏又还有神智,真是奇怪极了!

    但听他说了这些话,还不是忍不住道:“呃……要杀你这个事情,不是你原本就设计好的么?不是你说——倘若那两位要留着你的命,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叫他们对你恨到极点、非将你在阵前杀了,你好脱身?”


    李云心停下来转身一瞪他,理直气壮地说:“是又怎么样?我让他杀,他竟然就真杀,那我记恨他有什么问题?”


    苏生便又叹一口气——疯了疯了。这李云心大概是真疯了——也许是死来死去地夺舍叫他神魂受了损。可他又拿不准。只听李云心提过这手段,但也不晓得内情。


    然而无论如何……


    苏生摇摇头:“也罢。终究我这劫身也待不长,说走就要走。你要发疯闹云山,我就陪一陪你罢。”


    说了这话,便正色道:“但你做这件事,诚然是出了气。可此前的心血不就是白费了么?你本就打算叫所有人都以为你已死了——如今潜回来只偷偷救了人,还有法子遮掩。但闹出这样的动静来……那两个游魂一瞧不就知道是你的手笔了么。”


    李云心又转脸,失望地看着他:“朋友,你傻了吧。你跑到人家家里去、熔了人家的符文,会留一张字条儿对别人说——这是我某某某做的么?”


    苏生此前同这李云心相处的时候,瞧他虽说奇异癫狂,却总算是有礼有节。可如今这李云心从层层重压中解放出来,登时就变了个模样。再与自己说话,哪怕什么“圣人劫身”,就如市井间的流氓混混打趣一般,全无半点儿尊重了。


    但苏生也不好与这疯子计较这些。虽不晓得李云口中的符文是只道统的符箓还是剑宗符箓,也仍叹气:“我自然不会了。”


    李云心便忽然嘻嘻一笑:“我会呀。”


    说了这话,随手扯下一扇柜门——柜中空空荡荡,皮囊都已被狍婴吃了。


    然后伸出手指,就在这一人多高的柜门上,大大咧咧地刻了几个大字——“李云心毁王八蛋人皮于此处”。想了想,又在这行字旁边刻了一行细细小小的字——“翻看背面有惊喜”。


    他一边刻一边忍不住嘿嘿地笑,这模样看得苏生又在心里直打鼓,心说到底是妖魔啊……妖魔……


    便看到李云心又将门板翻转了,刻道——“让你看就看,蠢透了”。


    刻完这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苏生便看得又叹气,正想对他说“如此也没什么大用”,却忽然意识到……


    李云心刻的字有些怪。


    这念头生出来,他立即轻轻地“咦”了一声。再细细一瞧,失声道:“你……模仿的是陈豢的字迹!”


    那陈豢画技差劲,写字却还过得去——毕竟活得久,稍用心练一练,就都不会太差。而李云心的天纵之才自不消说。横竖见过许多画圣陈豢的手笔,看了、略略一想,也就模仿得八九不离十了。


    到这时候,无论是在“动物园”的牌坊柱子上留的笔迹,还是如今在柜门上留下的,可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陈豢的。而那些话语的语气,其实也很像是陈豢。


    苏生说到这里,李云心便忽然不笑了。他将笑容一敛,转眼看苏生,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但是这还不够。所以,另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一边说一边将柜门用一只手托平了,将另一只手搁在上面、盯着苏生:“陈豢,长什么样子?”


    苏生微愣。随即意识到李云心要做什么。他略犹豫了一会儿,便道:“好吧。只是你这法子,未必管用。陈豢么……相貌其实是颇有些妖艳的。寻常的女子相貌妖艳,总会有放浪轻佻之感。但陈豢此人却是叫人觉得古灵精——”


    李云心打断他:“说细节。比如说,怎么样的眼睛、瞧着是什么形状,眼角上挑还是放低些、有没有卧蚕。再比如鼻子挺不挺、鼻翼宽还是窄、脸上有无斑点痣印——说这些,别抒情。”


    苏生眨了眨眼:“你要将她的影像画出来?这可未必能骗过两个游魂。要知道他们——”


    李云心摊开手,歪头看着他。苏生便道:“好好好,就依你——陈豢的眼睛——”


    他到底曾与陈豢相处了一千年。这一千年的时间里自然也不是天天见面。或许有时候一天见个两三次,或者有时候几年才见一次。但终究相貌都记得熟悉,如今说出来也是细致入微。


    他一边说,一边看到李云心用尖利的指甲在柜门上轻轻地划。手法却不是画道或者如今世间常用的法子,线条细密且凌乱,仿佛在随意涂抹。但他到底见多识广,慢慢晓得李云心是试图用这样的方法,还原出陈豢本来的面貌。


    这种办法,在李云心从前的那个世界里也只有极少数人在用。这类人被称为犯罪素描师——在技术还不是很发达的时候,通过倾听受害人对犯罪嫌疑人的相貌特征描述、凭着画笔画出与本人惊人相似的画像来。


    这种事情李云心从前没做过。但因着他此前从事职业的关系,倒是接触过许多此类的人——从事这工作的人,需要得到他的专业帮助的情况也比其他人要稍微频繁些。只是不晓得如果当时那些人晓得自己求助的家伙……是这么个模样,会不会后怕的。


    但无论如何,此生他也修画道。艺术技巧这东西,在很多时候是相通的。如今他有足够深厚的功底,果然一试就取得良好效果。


    起初还相去甚远,李云心画得也不如意。但约莫过了一刻钟、随着苏生描述的细节越来越多,李云心笔下人物的模样也越来越像样了。苏生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不晓得这个李云心身上还藏了多少有趣的事情。虽然癫狂起来的时候难以应付,但也有很多时候,是可以给人带来眼前一亮的惊喜的。


    如此……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


    于是一个女子的模样被浅浅地刻印在柜门的背面了。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歪头审视一番。然后得意地再给苏生看:“怎么样,是不是这个模样?”


    说话的时候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不晓得是因为自己做成了这件从未做过的事欢喜,还是因为终于知道陈豢长的是什么样子了。


    苏生便也瞧了瞧。却皱眉摇摇头:“啧。不大对。”


    李云心瞪起眼:“哈?你明明说的就是这个样子——”


    “形似。但神不似。”苏生叹息道,“眉眼模样都是对的。但毕竟缺了她灵动的气质。需知这气质这东西,是非常难以捉摸的。你这次这画匠气太重、过分追求形似,于是意境便有缺了。依我看此乃小道,应当是——”


    “神经病。”


    李云心便不理他,将柜门收回来。抬手在背面、那陈豢身形上点了几处、略作几道符文,便又忽然将手一挥,把这形象抹去了。


    画道画灵——譬如他在清河县的时候画九公子、唤了他的虚影儿出来。便是因为此前他认真观察过他、体察过他身周的气机流转。因而那画中是有了几分九公子的灵气在。于是一施出来,那九公子的灵气就使得虚影儿更加生动,全与九公子本人无二。


    至于世间其他的高人,在庙宇**奉的泥胎塑像、画像中画入“真神灵气”,都差不多是大致的道理。


    但他如今可没见过陈豢本人。因而用的是另一种法子。他先画出陈豢的模样,然后纯将这模样当作一个凭空造出来的人画出来——便如同画出来的一些什么力士、神人一样。瞧着金光灿烂,其实都是中看不中用,吓人的罢了。便是所谓的“幻术”、“障眼法”。


    此前在画像上留几道符文,便是保证这画像投射出来的手段。


    这些功夫做全了,便将柜门往地上一插。


    用来存放两个游魂心爱宝贝的柜子自然不是凡物。这柜门在李云心的指下如同豆腐一般,插进黑玉石的地面上,黑玉石却又成了豆腐一般。如此立住了,正面朝着殿门的方向。


    李云心便退后几步,虚虚往柜门后点了一下。


    顿时一阵青光摇晃,一个人影儿凭空浮现出来——正是那陈豢的模样了!


    苏生瞧见这情景,一时间有些发愣。此前在柜门上刻了看着没什么感触……如今瞧见了影像,才晓得这李云心真的了得,就连他,一时间也分不出同陈豢本人有什么差别了。


    李云心盯着这身影默默地瞧了一会儿,忽然怪里怪气地笑起来。然后伸出手,往前面指了指,细声细气道:“你们死定了。”


    这声音叫苏生浑身发麻,听着是捏着嗓子叫出来的。再听到陈豢的虚影儿也重复了一遍,才晓得李云心在调教这东西说话。但声音与陈豢的自然不像。于是……便又是你问我答的一番,将声音慢慢打磨成了陈豢的模样。


    等这一切大功告成之后,李云心又转身舒展了画卷。在纸上随意地划了划,那本已经吃完了人皮、却仍藏身在柜中的狍婴便画作一道青光,又被吸回来了。


    “那么——”李云心气定神闲地说,“云山上其他的宝贝——道统和剑宗的家底——在哪里?”


    听了他这话苏生才动容:“这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笑了笑:“什么意思?你不会以为我隐忍了这么久使了这么多计谋又受了这么多苦,就只是为了踩踏些花花草草、拐走些珍禽异兽、毁掉些衣裳吧?”


    他又冷笑起来:“云山上的另一些宝贝——道统、剑宗历代圣人留下的宝贝,还有许许多多的什么丹药,都在哪里?我如今死了几次妖力几乎都没了,难道你以为我打算靠着慢慢自己修行、配享香火,花上几百几千年再找回来么?我自然也还要吃药的!”


    苏生皱起眉盯着他:“吃药?你可知道这云山上,有多少灵丹妙药?你怎么吃?丹药药性用途都不同,虽说都有灵力,但你倘若将它们当成进补灵气的药丸来吃,就好比将世俗间锦绣的衣裳用来添火煮水,是正正经经的焚琴煮鹤!你要吃掉多少,才补得回你的妖力?”


    他说了这话,脸色也郑重起来:“你要报复两个游魂,我不会多说半句话。但你倘若想要毁了云山的基业家底……我是绝不会允许的!”


  第五百二十八章 发什么疯

    从李云心遇到苏生时始,至他如今说话时止——这是这个书圣劫身最严肃、最认真的一次。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变了脸色。语气坚决,看起来没有半点儿可以商量的余地。


    于是李云心的眼睛,也一下子眯了起来。


    原本是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如今眯起来了,眸子里的瞳仁在一瞬间变成了灿烂的金色,中间竖着一条细细的黑线。再配着他此前癫狂的模样、这殿中空旷幽寂的氛围,只叫人忍不住寒毛一竖——仿佛这李云心在这一瞬间也忽然变成了可怕的凶兽、就要择人而噬了!

    真正的书圣并不会对他这样子有什么感触。可如今这书圣的劫身却有了许许多多的情感,也是因着那些情感,竟也被他这模样略略唬了一跳。


    但随即冷笑一声:“李云心,怎么,想要同我翻脸么?”


    “我晓得你原本就性格乖张——但我一直觉得这也是你的过人之处。也晓得你如今连逢大变心智也会一时间被影响,因而许多事情都由着你。”苏生严肃地盯着他。同时微微向后退了两步。并不是在示弱,而是在认真地拉开距离、准备一些事,以防这李云心暴起发难——如今这个李云心,可不是云山之外的李云心。没了什么顾忌、没了什么重压,已经显露出他真真正正的模样了。


    从前的他……是披了一张人皮的。无论模样、性格、思维,都披着“人皮”。


    可如今似乎将那皮暂时地丢掉了。


    苏生说不好这时候的李云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存在。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叫他甚至拿不准,该怎么对付他!

    ——倘若他真是个魔,他乃是书圣的劫身,自然就将这魔除了。可他偏偏……又不是!他总还有许多人气儿的。


    但说他是个人——谁能料想到他下一刻,做的是不是人事、说的是不是人话呢!

    因而苏生皱了眉,接着说:“但如今这事,却是关系天下气运的大事!”


    “小云山上的宝贝,你当是凡间帝王国库里的什么珍宝呢?那些所谓的宝贝,都不过是些看的玩的玩意儿。可这里面的宝贝,哪一件不是威力巨大、一出世就可能搅得腥风血雨的?只说这些法宝本身的功用也还罢了。但这么多的宝贝加起来,实际上是什么?”


    “——几乎是玄门一半的根基!是天下正道一半的根基!哼,道统、剑宗的圣人遗宝——这话说起来倒是轻巧。可实际上是这世界上最——最——”


    他说到这里,顿了两下。


    因为实在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也因为此前,也没什么机会要说这种事——向一个人解释道统、剑宗五万年来历代圣人遗宝加起来的份量!

    谁会、谁敢——问这种事?!


    苏生简直不敢相信,李云心敢打这些东西的主意。


    也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想要给他好好地解释解释劝说劝说、要商量着说服他!

    他这厢,算得上苦口婆心。天下间谁有这样大的脸面,要圣人的劫身去这样对待呢?

    可那李云心呢?


    却不知足、也不领情!

    竟又连连冷笑,打断苏生的话:“哦。说到底,你就是不帮我了。”


    说了这话将手中画卷一收、重系到背上去,便大步向殿外走:“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找,一间一间地找——我都毁了去,瞧瞧找不找得到!”


    苏生将脸色一凛:“你敢?!”


    别人吃他这一套,李云心可不吃他这套。冷笑三声、电射而出:“你看我敢不敢?!”


    他妖力虽然未复,但强横的身躯仍在。只两息的功夫就跃出了门,如一只鹰隼一般平地拔起,翻上了殿顶。又在这顶上狠狠一踏,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射向西北方的一座六层玲珑宝塔。


    这宝塔与穹格殿之间只隔一座水榭。水榭浮在水光潋滟,绿荷碧洗的圆湖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丽景致。


    李云心当空直下,落在这水榭的檐上、足底狠狠一踏,这顶檐立时轰隆一声,破出一个大洞来。他借这一踏的力道再跃起,口中却道:“这里也是那两个王八蛋游山玩水的地方——瞧瞧有没有藏了宝贝!”


    说了这话在半空中往下猛击一掌,妖力喷薄而出——


    只听一声震天响,好端端的一座水榭便炸裂开来。那碎砖烂瓦四下飞溅,喷射出好远去。周遭一大片的绿荷都被轰得稀烂,原本明澈的水面也被落下的木梁、乱石砸得一片浑浊。


    可怜那水榭,其实就只算是个大些的重檐八角亭、外加一道长廊罢了。四下无墙,连纱幔都没挂,能藏些什么呢?


    苏生便晓得这李云心哪里是寻宝,分明是见一处毁一处,要泄愤来的——他都不晓得他哪里忽然来的这样大的火气!

    他这劫身虽没了神通,却可以借神通来用。瞧见李云心这癫狂的样子,晓得再骄纵他可是不成了。因而低喝:“你太顽劣!”


    话音一落,整个人便也如李云心一般跃起、循着他去的方向衔尾直追。只两三个起落,便与他拉得极近,再喝道:“李云心,这山上禁制还在——你当真要我用那些手段来对付你?!”


    应他的不是别的话,而是——


    李云心已高高地跃到了那六层玲珑宝塔的顶上。再向他一冷笑:“瞧瞧这里有没有!”


    随后往下猛地一扎!

    一整座的塔楼,立时轰隆隆地溃散。浓重尘雾从塔身门窗当中滚滚地喷涌出来,仿佛是天上的巨大神人往这塔顶狠狠地掷了一颗石子……顷刻之间,李云心凭着强横的肉身将这宝塔从上穿到了下,生生把它撞毁了!

    漫天的烟雾弥漫起来,很快成了一团蘑菇云。下一刻一个身影破云而出,再射向东南方!

    苏生终于起了心头火。他不再直追李云心了。而是目光略往下一扫,便在那湖边瞧见一块嶙峋的瘦石。伸手往那瘦石上一招:“阵来!”


    毫光乍现,灵气翻涌。这周遭的一片天地陡然阴沉下来,仿佛日光都被一层无形的筛子给筛了一遍。而后再看这苏生,手脚之上都镀了一层蒙蒙的金光,似有神力附着其上。他足下在虚空中稍稍一点,便有一朵五色的祥云将他高高托上了天。左掌再一探,掌心立时现出一只签筒来。


    他面沉似水、声若洪钟:“李云心!你要法宝——就给你瞧瞧这件法宝!”


    言罢右手一并剑指、朝极远处那李云心一点:“五门将!”


    李云心原本是直往一座三层高的巨大重檐歇顶殿去的。那殿乃是大红墙、金碧瓦。周遭三道白玉阑干,殿前两条宽广龙凤步道,瞧着极为威风气派。倘若给毁了,轰塌起来必然更加威风气派。


    可那苏生口中的三个字一出,他立时像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一般,明明距那殿顶只有数丈了,却就是飞不过去!

    随即身周忽然有五个衣甲鲜明的巨大神人现身,面作忿怒相,抬手便来捉他。


    李云心想都未想,一拳轰上去。他整个人不过与这五个神人的拳头大小相当罢了。但这拳一出,接了他一拳的神人身形立时摇晃起来,险些被他给击散。另外四个便抓为握、将他牢牢制住。可李云心又一阵拳打脚踢,不过两口气的功夫,五个神人身形溃散,很快化作一片金光消散了。


    他便放声冷笑:“这就是你的法宝!?”


    苏生不喜也不怒。轻叹一声、略一犹豫,便手指一转——


    左手托着的签筒中立即飞了一支签出去。


    这签一到半空中,立即化成数百金甲神将、手中各执兵器,杀向李云心。


    李云心便在空中豪勇地大叫:“这种废物,来多少、杀多少!”


    言罢双臂上猛地泛起电芒、直扑入阵中去!

    然而他此前打散五个神人,看着只像是玩闹一般轻松。如今再战这数百神将、便要稍吃力些。等过了一刻钟将他们通通轰散了,他自己身上也遍体鳞伤。尤其是他那面皮——原本重生之后脸色就薄且脆弱。如今刀枪林中走一遭,这时候满是血污伤口,瞧着瘆人极了。


    但也只是“瞧着瘆人”罢了——伸手在脸上一抹,便又露出下面初生的粉嫩面孔来。这是连洗脸的功夫都省了。


    两道术法都败了,苏生却仍不动容。眼瞧着李云心朝他迫近,手指再动两次——于是又飞出两只签、亦化成数百与刚才一模一样的神将去。


    可这一次,李云心杀得却比上一次要更加费力些。


    他从小是学过些拳脚的,因而出手很有些章法,并不像市井混混一般胡乱地拳打脚踢。然而杀这第三遭的时候,却渐渐发现这些金光幻化的兵将,出手竟然与他也有些像了!


    但此前都是随意地打杀,而今就认真起来。也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这一群也被他清理干净,便继续向苏生猛扑过去:“好好好——我先把你给捆了,再慢慢找我的!”


    苏生不动声色,转了三次手指。于是又三道令签自他左手的签筒中飞出,再化成数百神兵!


    如今再看这数百神兵……就更明显了——不但打斗的章法与李云心几乎一模一样了,就是连原本模糊不清的面貌,也同李云心极相似了!

    这神兵一拨比一拨更难缠。到这时候,李云心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苦斗,可仍旧陷入了困境。便在此时苏生才沉声道:“这件法宝,叫做如了签。你使了一分的力气给它,它就存了一分的力气。你是什么样的打法,它就慢慢学成什么样的打法。倘你境界未至太上,最终你使什么样的神通,它也使什么样的神通。李云心,你如今斗得越勇,它下一拔也就越难打发——你还在胡闹什么!”


    但李云心却发了狠。咬牙并不说话,只奋起余勇,眼瞧着竟有了些再定胜局的模样。于是苏生又低叹一声,手指再动。


    这一次,又三枚令签飞出。在空中化作三个与李云心模样更像的金甲神人,左一个、右一个、后一个,在人群中飞扑过去,正将李云心拿了个结结实实。李云心试着狠挣,但一时间没有挣脱。这可坏了事——原本与他争斗的那些神将也都化成了道道流光汇入那三人体内,到这时候,他是连动都不能动了。


    到这时,苏生的眉头才略舒展了些。他盯着咬牙切齿的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才道:“李云心,你说说看——”


    “你虽然不是什么和善的人,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这件事,怎么就这样又疯又癫?你此前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但如今不但自保有余,甚至还处处主动了。你说——在这时候,你该不该拿这些宝贝?你拿了这些宝贝,共济会的游魂们会不会一追到底、有没有可能再将你揪出来?”


    李云心再三地挣都挣不脱,索性便不动了。如今听到苏生又问这些话,便冷笑:“会。有可能。又怎么样?”


    苏生瞪了眼:“那你又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你要救你座下的妖将,我可以引你去取还魂丹,你要多少,就取多少。你要妖力,我也可以引你去取些丹药。吃了于身体无害,用在你身上也不算浪费掉了。可云山上的圣人遗宝——都是玄门的东西!即便如今暂时被共济会掌控了,也终有一天,玄门还是玄门!但倘若你取走了……你能保证,你一定能守得住这些宝贝吗?不会叫他们落入歹人手中么?你能——”


    李云心大笑起来:“哈哈哈!歹人——对你而言天下最大的歹人不就是那些游魂么!在他们手里放着。比在我手里放着要好么?”


    苏生竖起眉:“云山总有光复的一天。到时候这云山还是玄门的云山。但倘若流了出去——唉!你……李云心,你是在装傻么!”


    李云心便忽然笑起来:“好!你想知道我发什么疯?我这就说给你听!”


  第五百二十九章 任性


    这一笑之后,他又将眼睛眯起来,盯着苏生看:“是因为你说得太轻巧。”


    “光复云山……哈。两个圣人被灭了肉身,孤魂野鬼一般游荡了上千年,如今才敢借我这无名小卒之手偷偷潜回来。其下的洞天流派被共济会的人把持了将近一半,另一半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已经极近崩溃了。”


    “眼下还被妖魔攻到了云山之下,几乎已经成了死局。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云山守住了,那些道士剑士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更不要说天下离心,根基都动摇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同我说什么……光复云山,叫我不要碰那些宝贝——我问你,你哪里来的自信?”


    苏生笑了笑,正要说话,李云心却将视线一压、凶狠地看着他:“我也只是你的一颗棋子,是不是?”


    “你还有事瞒着我!”


    苏生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了。


    两人如此对视一会儿,苏生才轻出一口气:“为什么这样说?”


    “你当我是傻子的么?”李云心看着他,“木南居的人也在利用我、也将我当成棋子。但至少没有侮辱我的智商——面子都做得周全,一顶花花轿子抬着我、人前人后地叫我龙王……你呢?”


    “你的另一个劫身,苏翁,跑去洞庭湖里、又跑到我的龙宫里,给刘凌重塑了一个什么肉身。【注1】”李云心摇头自嘲地笑起来,“我那时候还在想,或许是你是洞天、流派的什么高人。因为疼爱刘凌,因此才要救她。我甚至还想过,苏翁就是圣人的化身——刘凌出云山之前被叫去双圣面前赐予了许多法宝……也许因此圣人才要救她。”


    “但后来我知道,圣人早死了。”李云心冷笑两声,“既然如今的圣人是共济会的游魂,也就不会去救刘凌。那么那个苏翁是什么来头?再往后,我遇到了你,晓得苏翁的确是你这位书圣的另一个劫身。”


    “且,他借着我的龙宫为刘凌重塑的那个肉身,就叫做六欲劫身——正是共济会的那两个游魂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你说说看……区区一个刘凌,竟要圣人劫身亲自出手。以如此玄妙的法门为她重塑肉身……这个刘凌又是什么人?”


    李云心瞪着他:“书圣的劫身,就是你。那么,剑圣卓幕遮的劫身又在哪里呢?!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自从遇到你之后我问东问西,就是只口不提剑圣劫身么——你当我是傻子,将她忘记了么?!”


    苏生皱了皱眉。略沉默一会儿:“原来如此……唉。如果当初我去做那件事,倒不会像苏翁一样做。他所历的劫毕竟与我不同,做事也随性一些。但你因此说我将你当作傻子看,也是诛意之论了。且……”


    李云心又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后来呢?苏翁留下话,说什么叫我将她送去隐居,做个普通人了此一生。我本不想管这些事。但想着苏翁或许背景奇深、且刘凌此前也已经死在我手上,与我也没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因此就把她送到了翠岗去。【注2】”


    “我那时候还在想……那苏翁做事也是的确是随心。或许也是因为高人到底不会体察什么小人物的疾苦吧——刘凌从前是修行人。而今变成了凡人,可头脑里,修行的底子还是在的。这种人,不正是做共济会游魂的好材料么?做了游魂修行起来必然一日千里,共济会的人不去捉她才怪!”


    李云心顿了顿:“但那时候这事我也懒得管。横竖我同她没什么亏欠、交情。再往后么……果然是被共济会的人带走了。那么实际上——”


    “你们早想到了共济会会这么干。对不对?正是想要叫共济会将刘凌带走了、她就可以打入他们的内部。而你呢,如今则在小云山里。你们两个一里一外、其实是另有打算。所以你才自信满满地对我说什么云山光复、说什么不能叫那些东西外流。”


    “因为直到这时候,你还是将这小云山上的东西视为你自己的私房。所以我毁去两个游魂的玩意儿你不心疼。可如今要毁去你的取走你的了,你心疼了,是不是?”


    他说出这么一连串的话,语气很凌厉。苏生便静听了他的话……


    然后轻叹一口气:“你这些话,李云心,你的这些话,只怕在心里藏了很久吧。那么也正是因此——认为我是在利用你。所以我对你说……不许你去取云山的法宝,你才发作了么?”


    “哼哼。”李云心哼着笑起来。声音是从胸腔当中发出的,很沉闷。


    “你知道,我最不爽的是什么么。”他慢慢平静下来。可渐渐变成金色的眼眸中却仿佛燃起一团火,“我最不爽的就是……你们这些人,总觉得我不配。”


    “我不配参与到你们的游戏里面。即便我已经身在局中,却仍把我当成一枚棋子。”


    “那两个游魂把我当棋子、那木南居的人……口口声声说同我是盟友,但其实也还把我当棋子。至于你呢,书圣老爷爷,也还在把我当棋子。”


    苏生摇了摇头:“世事如局。在这世上,谁不是一颗棋子呢。”


    “哈。没错。你们这些人,把天下当棋局。这一局里有几个棋手,彼此紧盯着对方、各怀心思、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想要把对方打垮。你们的视线啊……自始至终,都只集中在对手的身上。至于别人——那些被你们拿来当棋子的人——从来就不被你们放在眼里吧。”李云心咧嘴笑起来,露出稍稍变得尖锐的犬牙,“譬如说,你看如今的我。”


    “老子最不爽的就是……不被你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搞定这么多的事。结果到头来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其实也还是你和什么刘凌一个大局里面的一步罢了!你们的目光看的是共济会看的是未来,我就只是你们、木南居——目光里的一枚子,是不是?!”


    苏生皱起眉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却道:“李云心,你失态了。你极擅玩弄人心,那么现在难道不清楚,你如今这心情、这模样,像是个孩子么?世俗间的孩子总想要被人认可、一旦被忽视久了就要大吵大闹——你看看如今的自己,是不是这样子!”


    李云心当即呸了一声:“是又怎么样。实话告诉你——老子如今很委屈,并且觉得不爽。对你不爽,对木南居也不爽。而且很想以后将你们都踩在脚底下,再问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都做错了、狗眼看人低!”


    苏生摇头、淡淡一笑:“但愿你会有那么一天吧。但李云心,今天可不成。今日,你暂且安了心吧。我带你出这小云山、再将你的两个妖将也带走。随后你们就找一处……安稳僻静之所,静观此地的变局吧。”


    李云心再冷笑:“今日不成?我倒偏要在今日,把宝贝都取走了!”


    苏生便叹口气,像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好、好、好。随你说吧。但眼下——”


    可他这话没有说完,便忽被打断了。


    打断他的,则是五个字。共三组。


    “马蹄。”


    苏生一愣。随即听到第二组——


    “繁花。”


    他的心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动了手指。然而最后一个字先于他的神通被念了出来——


    “神。”


    苏生的神情忽然呆滞在脸上,身子也僵住了。随后他左手掌中那签筒忽然化作一片光斑消失不见,将李云心束缚住的三位神将也消失了。


    苏生的身子如同一截木桩一般直直从天空中掉落下去、砸在地上,扬起大片尘埃。


    李云心眯了眯眼,落在他面前。


    实际上……如今的苏生瞧得到李云心的靴子——就在他的脸旁。也看清靴面上最最微小的尘埃,能够感受体察到这世上的一切。唯独……


    他没法子控制自己的劫身了。就仿佛意识被什么力量迫到了幕后,成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


    李云心低头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可惜你从前做的不是我这行。也可惜你们这些人,都对自己太自信。我猜你从前该是觉得,我的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是劫身嘛。说斩就斩了,大不了从头再历一次劫。但是啊……”


    “如果你是我,就该知道千万别……给我这种人在你的头脑里动手脚的机会。”


    “现在,你专心听我说话。我数三个数,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值得完全信任。还会觉得,把云山上的宝贝都交给我保管没什么不好的。而且,还会在我同你说了‘再见’之后,把今天的事情,以及任何同我有关的事都统统忘掉。现在,听我说——”


    “三。”


    “二。”


    “一。”


    苏生深吸一口气,痉挛似地眨了一会儿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看起来满脸困惑,似乎对许多事情都感到无法理解。他瞪着李云心:“你……对我做了什么?”


    李云心歪头,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我给你洗了脑。就像是——我在庆军营地里的时候对你做的事。”


    “现在说正事。浮空山上历代圣人的遗宝、各种灵丹妙药,都放在哪里?”


    苏生毫不迟疑地答:“有些在北边的乾殿。另一些在南边的坤殿。丹药大部分都在炁殿。三处都有禁制守卫,但我晓得破解的法子。要将东西取出来并不难。你要都带走的话,可以用里面的玲珑塔将它们收了。玲珑塔可大可小,你带在身上也很方便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流畅而真诚。但脸上的表情却诡异极了——一边用这样的语气说,一边横眉怒目,仿佛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他要急切地冲出来、闭上自己的嘴。


    李云心并不在意他的表情。笑了笑:“好。带我去。”


    苏生毫不迟疑,抬脚便走。


    如此,两人走出了约莫十几步……苏生忽然将脚停住了。


    就在他停住脚的这一瞬间,他身后的李云心当即踏步、飞身后退,同时往斜刺里一闪——


    正避过那苏生抬手往后扫出的一道无比凌厉的气芒!


    这一道气芒擦着他的脚底飞出去、再扫出十几丈的距离,轰的一声冲进那早已浑浊不堪的圆湖中,激起了冲天的波涛来。这一下子倘若扫在李云心的身上,只怕得要他一时半刻起不了身、束手就擒了!


    但他避过了,却哈哈大笑:“好好好!到底是圣人、到底是用来历劫的!这一层也困不住你!”


    ——只将他困住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罢了。


    如今这苏生转了身,脸上当真浮现出了怒意来:“李云心。我虽是有些事瞒了你,但却并没有想过要害你。而今你竟然对我这事——当真冥顽不灵!今天有我在,你休想带走半件东西!”


    眼下这书圣的劫身算是动了真怒。


    他此前看李云心,或许只觉得是个有趣的晚辈、任性的孩子。在许多时候都容忍纵容——至少他自己认为如此——并不会因他的什么举动、真的发怒。


    可如今……是被人在脑子里动了手脚。


    这种事,还怎么能容忍呢?!

    他这话音一落,却没有再动手。而是飞身就往北边去!

    李云心一瞧便知他的用意了。这劫身也算是肉身强横,可并没有神通,只能借来用。但借到的东西用来打架未必好用,最好还是得像刚才一般,取了从前布置在云山上的法宝、阵法,才好施展。如今往北去,必然是北边有布下的强力禁制了!

    岂能让他如意呢?

    他冷笑一声,也纵身追了上去。


    自然不晓得阵法布置在何处。但也有别的办法——凡是见到可疑的,就尽数毁了去!

    不论神通,只论肉身的话,李云心这龙九又在书圣的劫身之上。两人所过之处,什么亭台楼阁、宫室殿堂,尽成一片废墟。而苏生似乎也怕再像刚才一般着了李云心的道。纵身往北去的时候便撕下两片衣角、狠狠塞进自己的耳中,只做了一个充耳不闻的聋子。


    如此一路的毁坏,只不过十几息的功夫,便你追我赶地狂飙了数里。


    而后——便迎面看到一根巨大无比的华表。


    这华表矗立在一座大广场上,仿佛日晷上的那根针。只不过这根“针”,足有数十丈高、十几人合抱粗细。说来也怪。离得远的时候,这里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只能瞧见广场上一片空空荡荡,不曾有什么建筑。


    可一旦李云心紧随苏生之后踏入这广场,巨大的华表立时突兀地现身,仿佛是从什么空间里突然跳出来了!


    这一瞬间他就晓得不妙——看这华表上金光灿烂,必是有惊人灵力的。且出现得这样突然,也必然是苏生算准了自己看不到、要将自己引进来!


    然而这时候他想要往后退,却已经晚了。


    一声轻微的嗡鸣响起,广场上空立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光罩将两人笼罩其中。而苏生毫不迟疑、向那华表一招手:“阵来!”


    却说这华表,上面是有浮雕的。


    柱身上盘了一条似龙非龙、似鱼非鱼的怪物,鳞甲铮然。除了这怪物之外,还有一只鹤,正在这似鱼非鱼、似龙非龙的怪物身边。


    且……即便此刻李云心大吃一惊、略有些慌乱,却也仍旧注意到苏生的一个眼神。


    苏生见了这华表,眼中先是一喜——似是在喜终将李云心引来此处了。


    又是微诧——似乎惊诧,这华表的模样是变了的。


    但在这电光火石的时候,李云心未多想、苏生也未多想。于是……


    场中尴尬地寂静下来了。


    李云心欲走却无法走。而苏生招了手……那华表却一动也未动。他口中的“阵”,并未响应他。


    两人瞪着眼睛、对视了一瞬间。而后李云心回身向他猛扑过去,苏生亦抽身飞退、退到那华表旁,伸手在柱上一弹!

    一阵金光灿然,华表上的两个浮雕登时灵动起来,看着呼之欲出!


    这苏生便厉喝:“去!”


    两道身影立时从华表上挣脱出来,双双坠落于地。


    李云心不晓得苏生从华表上唤出的这两个是否用来成阵的神兽。因而见那两道身影朝自己来了,一挥双掌便要豪勇地轰上去。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看清了这两个身影的面容——当下闷哼一声将力道生生地收了,掌风擦着二人的肩头便轰去了一旁!

    这两个身影不是旁人……


    正是那白云心与红娘子!


    三人便正撞到一处、纠缠做一团落了地。


    得了这喘息的功夫,苏生再在这华表上一弹——十几丈高的巨大华表立即化作一柄小小的旗杆、从空中落在他手里。


    他拿稳了这宝贝,才长出一口气、转眼看地上三人:“我说这诛妖幡怎么不听使唤。原来是封印了你们两个。”


    他说了这话、手中又持了宝贝,却并未再出手。


    因为……略有些心惊。


    能叫书圣劫身心惊的事情极少,如今倒正撞上了。


    他手中这诛妖幡,在玄门诸宝中并不算是威力最大的,但却是最有名的。可有名也不是因为赫赫的战功,而是因为一个大妖魔。


    第一个太上境界的大妖魔,金鹏王。


    这件法宝被炼制出来,原本就是因那金鹏成了太上的巨妖,因此圣人打算收它、才炼了此物。可惜这东西还未用上,玄门便与金鹏心照不宣地讲和了。它为太上的妖魔而生,却从来没有被派上用场。因此后来被布置在这广场中,算是镇山大阵之一了。


    刚才苏生伸手召它,它却不听使唤。这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坏掉了。另一种是,它承载了不能承受之重。


    如今晓得乃是第二种——这诛妖幡封印了红娘子与白云心。幡中所有灵力都用于镇压这两个妖女、因而无暇听召了。


    问题是……白云心乃是真境。于这诛妖幡而言,不过是一柄蒲扇上的芝麻粒罢了。


    怎么能叫这法宝用上“所有的灵力”?

    那么,蹊跷在红娘子的身上了。


    苏生晓得她的身上封印着龙魂。但那龙魂既被“封印”便意味着类似一个“死物”。譬如果实、种子。分量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可你并不能因此说这就是一颗果树、或者花木。


    这龙魂也类似。譬如血肉生在人的身上,在人活着的时候,这些骨肉组成一个人,你可以称它为“人”。


    但这死掉了、血肉还是这些血肉,却只能叫“尸体”。


    龙魂在真龙身上,算是“龙魂”。但被分裂出来、封印了却未得融合、生机,便也成了“死物”。这其中道理牵涉到许多关窍、十分玄妙,一时间便只能如此粗略地去想了。


    那么封印了这龙魂的红娘子,便也只是个携了死物的红娘子。该……还是个小小的化境鱼精。


    但这诛妖幡,竟然因此而不听他的召唤、被这两个妖女“镇”住了!

    苏生由此心惊,直勾勾地盯着那红娘子,再不言语了。


    这时候李云心已经站起了身。略一迟疑,伸手将白云心与红娘子也拉起来。


    这两个妖女,此时看着有些狼狈。模样都极虚弱。诛妖幡这宝贝原本就有些“借力打力”的门道——是吸去妖魔的妖力、再用以束缚妖魔自身,与苏生此前对付李云心所使的“了如签”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实际上,两者也的确是另一件“道器”的组成部分。


    因此她们算是被自己的力量束缚了许多天,早气力衰竭了。


    这白云心看着精神还好。一脱困、站起来,立时瞪大了已成乌黑乌黑一片的眼睛看苏生,厉喝:“混账道士!你们敢拿我!?”


    尾音尖利高亢,震得人头脑都发麻。但有如此声势,却并不能如何——这浮空山上将神通死死禁住,她又眼见了苏生手中的诛妖幡、且不晓得此人虚实,便罕见地收敛了妖魔的性情、未动手。


    再看这红娘子,样子却不好了。


    ===================

    注1:详见第二百三十三章 ,六欲劫身。


    注2:详见第二百八十四章 ,妖魔与凡人

  第五百三十章 杳杳归处

    面如金纸,脸颊深陷。原本是个美好艳丽的女子,如今却憔悴得像遭了风吹雨打的残花败柳。


    但还有知觉——站在李云心的面前摇摇晃晃、眯着眼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才看清他的模样。然后再愣一会儿——像个头脑混沌的老者——才张了张嘴:“啊……李郎……”


    说了这句话便站不稳。身子一软,要倒在他怀里。


    她这倒,倒不是别的女子装模作样。而看着……是的确要不成了。


    此前李云心在睚眦宫中见她的时候,神智便被龙魂侵蚀得不清不楚了。到如今再过这些天,看起来更不妙。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抱,但到底往旁边闪了一闪,只将她扶住了。


    扶住了,又把着肩膀送去白云心怀里:“你照看她。我还有事没做完。”


    白云心瞪他:“你当我是——”


    “当初是你掳走的么。”李云心一边看着苏生、一边慢慢走动,一边对白云心说,“再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取蛟肉,难道和她不熟么?你既然掳走了,做事就要有头有尾么。”


    白云心听了他这话又叫起来:“李云心!你……”


    说了这话又看红娘子:“这小鱼精要死了!你这么一走,可就再见不到她了!”


    李云心皱了皱眉,看一眼红娘子:“我待在这里她也要死。我去拿了什么宝贝丹药,也许倒能救她一命。”


    白云心还要说话。但那红娘子许是回光返照,竟又短暂地恢复了神智,正听到李云心的这些话。便在白云心怀中道:“李郎……你去吧。我晓得你还有大事要做的。只可惜……唉……”


    她说了这么几句,便又发了一阵愣,似乎是头脑中有一层纱幔飘忽不定,只肯给她有限的时间同她眼前这日思夜想的人说说话。


    换做了旁人见她这模样,或许心一软,便陪她说说了。


    可偏是李云心。


    在许多人眼中这李云心心里也没什么情感,一切都要拿来用的。但如今的刘公赞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且……倘若如今刘公赞看到这一幕,大概还会摇摇头——


    他这心哥儿,正如他自己所说,一贯不喜欢同人说什么心里事。哪怕……如今真觉得有一丝怜惜这红娘子了、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感了……


    却也正是会叫他更加避得远些。


    因为这种情感总会令他下意识地惊慌,他似乎仍没有学会,怎么去拿捏、掌控它。或许便是因此,一个看不见、摸不到、只存在于历史和线索中的画圣才可以成为他的某种情感寄托吧。


    因为那样子的人,是他用不着去真切地面对的。


    于是李云心只含混地嗯了一声。却见这红娘子慢慢又缓过神,继续接着刚才的话,低声道:“唉……可惜……我君父,最后见我的时候同我说……或许我日后能帮一帮你。哪里晓得如今只成了累赘。真要说能帮你的……李郎——”


    她转脸往苏生那里看一眼,虚弱无力地抬手指一指他手中的诛妖幡:“那幡……镇我身上的龙魂,已被撑得气机迟滞了。我猜……眼下也没什么用处了。你要小心……早些回——”


    听她说到此处,苏生下意识地往掌中的诛妖幡上看一眼。便也是在这一眼的时候李云心暴起发难,向他猛扑过去!

    刹那之间,两人便轰到了一处去——


    苏生本是要困住李云心。而李云心也本是要追上他。如今二人同处这禁制当中,算是正经的“短兵相接”。可偏这二人的心思,却都不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李云心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破解那三殿禁制的法子。苏生与他更没什么大仇怨、倒是有交情。虽说如今这李云心“冥顽不灵”、“一意孤行”,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好下杀手的。至少——他是个可以在这禁制当中、使用些神通的龙子。倘若当真以死相拼,真不晓得最后谁才是赢家。


    因此又在三息之后,这笼罩了广场的巨大禁制忽然消散——苏生解开了它、抽身避开李云心的攻势,折身再往东边去,似是去找另一处禁制了。


    李云心自然衔尾直追——于是这二人所过之处,再扬起大片大片的烟尘,仿佛是有一头发怒的巨兽在这浮空山群殿当中狂奔、当真是不晓得毁掉了多少奇异的景观、珍贵的宝物!


    二人来时如一阵狂风。略做短暂的停留,去时也如一阵狂风。


    白云心便盯着二人去处瞧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怀中的红娘子——鱼精此刻身子已经完全软了,全靠白云心抓着她。


    鹤妖便叹一口气,慢慢偏腿坐到地上、叫红娘子枕着自己腿躺下了。


    而后盯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一会儿,道:“你真是,蠢。”


    “但也不怪你。谁叫你是个阴魂重修的呢。”她说了这话,又咬咬牙,“也别怪我掳你走。那时候你那洞庭……你那君父也不在了,又有一干妖魔、玄门的人虎视眈眈。你留在那里处境可不妙。我带你走了,倒也是为你好。”


    但红娘子只瞪眼瞧着她,也不晓得是听到了没力气说话,还是压根就听不到。


    白云心又沉默一气,才道:“唉。用人的话说,你也是命苦。”


    “你那君父,拿你全当个玩物。我都不晓得他当初为什么生了你来。说到这里,我那义父……哼。可我那义父好歹比你这君父要好——将龙魂炼在你身上!是当你做什么呢?这些年我从你这里取蛟肉,虽说交情也不算深,可知道这种事,我心里也是不平的!”


    红娘子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但白云心并没有试着去细细听。她如今同红娘子说话,瞧着像是世俗间的姐妹抱怨闲聊。但她可不是什么凡间女子,而是一个不舒心就要屠灭满城的妖魔。如今与红娘子说这些,就只是因为她“想要说”,却不是主要为了红娘子抱不平、安慰她。


    这与世俗间的人,可是有着微妙却巨大的差别的。


    因而既没有听清,也就不费心去听。只摸了摸红娘子的脸,继续道:“说你蠢,唉,你是蠢还是痴呢。你对那李云心念念不忘,可瞧瞧他刚才呢?要走的时候可是瞧都没瞧你一眼——小鱼儿,你说他知不知道,他再回来的时候,瞧见的就只是尸首了?”


    红娘子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张张嘴,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但白云心并不能听得清她在说什么。她如此又怜惜哀叹了一会儿,才道:“也罢了。李云心不管你,我来试一试吧。”


    说了这话,便要起身,将这鱼精扶起来。


    可愣了愣。


    因为意识到……枕在她腿上的这红娘子,竟然已经不知在何时死掉了。


    生机全无,气息断绝。


  第五百三十一章 异魂

    人死后,生机断绝,只余一具尸体。


    要不了多久,尸体便会腐败、只余枯骨。再过些年岁,枯骨也化为尘埃。


    那么妖魔死后呢?

    死在白云心手上的人很多,妖魔也很多。对于生死之事她早没了什么感触。因而见这红娘子如今死了,便也只是“愣了愣”罢了。


    随后叹口气:“这可怜的小鱼儿。”


    而她之所以先前对这红鲤鱼说些怜惜的话、如今又这样感慨,也只是因为两件事。


    一是被枯蝉子捉来的时候,她那侍女小壳儿生死不知。到底相伴了许多年,也算有些感情,于是不免“多愁善感”了些。


    另一则,也是想起她那义父说要将自己婚配给龙族。与红娘子那君父相比——将她架在真火上烤、将龙魂炼入她体内——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吧。


    但而今既是死了,就也无法。


    白云心感叹这一句,便起了身再不看她。在心里思量该往何处去——她晓得此地是小云山。也能感到身体当中的妖力全被禁制了。这意味着此地极度凶险,或许随处一走便有大批的臭道士埋伏。可瞧那李云心似乎又是有恃无恐的模样……当真是有些蹊跷的。


    于是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了。


    但下一刻……白云心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转身又去看红娘子。


    红娘子的尸体,竟然还在的。她便眨了眨眼、皱起眉。


    此前说过,这世上的妖魔,又可称“阴神”。


    也说过,阴神,乃是有三种的。


    一种是如这白云心一般的、诞生出来便有修为的妖魔。此为先天妖魔。


    第二种是如金鹏王、洞庭君一般的、先生了禽兽之身,而后开灵智、得道。此为后天妖魔。


    第三种,则是鬼修。人死了,魂魄修鬼道,是鬼修。先天妖魔、后天妖魔死了,魂魄修鬼道,也是鬼修。白散人、红娘子,都属此列。


    共济会的诸游魂也很像是鬼修。可他们是以另外一种法子炼出来的,却既不算是人、也不算是妖了。


    先天妖魔白云心杀过,后天妖魔白云杀过,鬼修白云心也杀过。因而晓得先天妖魔死掉了,未必现真身。后天妖魔死掉了,一定现真身——譬如李云心在漫卷山中杀死的那老狐妖。


    而鬼修死掉了,身子是要消散的。因为鬼修原本就只有魂魄,所谓肉身也是以魂魄“模拟”出来的“形”。倘若死了第二次、魂魄受损便更加厉害,是断无再修的可能了。一旦这魂魄也消散,尸身自然也消散。


    因而三种阴神之中,鬼修倒是最死不得的——前两种还有死后重修的可能性,鬼修死了,可就是真死了。


    红娘子,自是鬼修。她此前也是先天的妖魔。后被杀死,魂魄修成如今这执念极深的咸鱼精。如今死掉,是因为魂魄被龙魂侵蚀——魂魄都消散了,身子断无不散的道理。


    然而……


    她的身子的确未散。


    于是白云心咦了这么一声,脸上竟罕见地露出犹疑不定的神色来——她拿不定主意是应该再去探一探红娘子的鼻息,还是……


    下一刻,她的眼眸忽然变成了纯黑色、瞪得极大。像是忽然见到了什么可怕猛兽的猫儿一般、触电似地后退一步去、紧紧咬住了牙关。


    因为忽然感受到某种可怕的气息。


    气息,来自红娘子的尸身上。


    两息之后,这本已死掉的鲤鱼精,重新张开了眼睛。


    她先望着天顶、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翻身,从地上站起来。


    白云心警惕地看着她,双脚轻轻地掂起。


    从未……有如此的感觉。这种奇妙、未知、却又极危险的感觉。她如今看红娘子,还是此前的红娘子。模样没什么变化。要说有差异,便是脸色变得好些了。


    她的皮肤重新变得细腻而富有光泽,再没有半点儿憔悴的痕迹。


    可便是这样的红娘子,此刻似乎全成了一个陌生人。作为“重修的鱼妖阴魂”的那个化境红娘子不见了……她的身体里,似乎被另外一种什么东西取代。


    白云心晓得她的身体里还有什么东西——龙魂。


    可那龙魂,乃是残魂的。


    魂魄这种东西,本质上是什么呢。实际上与肉身有某些相似之处的。一具肉身,有脏器、有骨骼。在皮囊之中各司其职,构成一个整体才能运作。


    倘若有人缺了胳膊、缺了腿脚,这身体的机能就要大受影响。倘若是缺了半个身子,这整具身体也就不成形,完全没法子运作了。


    而神魂原本藏于五脏六腑、经络关窍之内,与肉身密不可分。肉身损毁了、人死掉,神魂才从肉身上分离——残缺的神魂,被称作魂魄。而这魂魄,与人身也类似——若是少地缺了些、是残魂,便是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模样。即便得道成了鬼修,残缺的也永远没法子补全,成为“执念”。


    而魂魄倘若是缺得多了……神智就越发混沌。倘若混沌到了一定程度,便只成一团怨气、灵力之类的东西。既没有自主的意识约束这团怨气、灵力,慢慢也就消散了。


    白云心晓得红娘子的身上有一半的龙魂,许多其他人也晓得。但之所以这些人都敢于将红娘子捉来捉去,便因为都知道这龙魂既是一半,那么就好比半具残躯一样,是没什么意识的。


    这所谓的一半龙魂便只是“一半被封印的、本应属于真龙的神力”。


    可如今……白云心眼前所见之事,似乎已经远超了她所知的常理。此刻这红娘子身体当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正因此踮起脚,是随时都准备逃开的。


    然后看到这红娘子看了她一眼。


    模样未变,气质却天差地别——从前是心心念念想着李云心的可怜人,如今却变得平静肃然。仿佛是将从前身上的什么东西都剥去了、露出其中金玉一般的内质来。


    “没想到最后是你陪着我,对我说那些话。”红娘子的声音同样未变。说了这话,脸上大有萧索之意。然后叹一口气,“你别怕。只因为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也不会害你。”


    白云心微微皱起了眉。她注意到这红娘子……仍是自称“我”。


    因而她低声道:“你是谁?”


    红娘子笑了笑:“我是红娘子。”


    “红娘子已经死了。”白云心看着她,“魂魄被龙魂侵蚀,已经死了。”


    这红娘子便略沉默一会儿——往远处看了看。看起来像是一个忽然想起什么往事、略感到迷茫的人。她且容往事在脑海里徘徊了一阵子,才轻声道:“从前的红娘子倒的确是死了。”


    说了这话,便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来——仿佛两股清泉,一下子流到腮边、连珠儿般地滴落下去。


    可她流了泪,脸上的神色却一点都未变,语气更未变。就好像这身体自己在感到悲伤,然而灵魂却是平静的:“但我还是红娘子——我君父乃是洞庭的洞庭君。我从前是一尾红鲤,后成了鬼修。如今我还是我——是红娘子。”


    自言自语似地说了这些,又独自沉默一会儿,仿佛又在感怀往事。


    她这模样……叫白云心心惊。


    白云心是个真境的妖魔。在这世上算是不折不扣的大妖。然而她行走世间一千年,同样遇到过许多比她更强、更危险的妖魔。而今她安然无恙,便也因为心中有着敏锐直觉。


    因此瞧如今的红娘子,只觉得她平静的外表下透着一股叫人心里发凉的邪气。她绝不是——她自称的什么“红娘子”!

    至少不全是!

    想到这一节,退意便生出来——随便往什么地方去、哪怕有那些臭道士埋伏,也比待在这红娘子的身边要令人安心得多。因此她微微退后两步,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安然无恙,我们就此别过吧。这里是小云山,并非久留之地。我要去找出路。”


    说了这话抽身便退。只一息的功夫,掠出五丈去!


    然而这一刻……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大力道传来。她这身子就好比是一枚飞羽,下一子又被倒拉了回来——拉到红娘子的身边!

    白云心虽心里发慌、口中避让,可到底不是什么性子柔和的女妖。突逢此变,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出手。回身一转,双掌嗡的一声便拍出去——管他因为什么,先轰了两掌再说!

    她是个未受重伤、妖力强横的真境妖魔。此刻虽无神通,但拼尽全身力量鼓起双掌,也是力道惊人的。


    然而这样的两掌……啪的一声,被接住了。


    那红娘子——张开一只纤纤细手、拇指抵住白云心的左掌、尾指抵住白云心的右掌……便如此接住了!

    不但接住,更点得这鹤妖两条手臂都发麻、仿佛是遭了电击一般,险些抬不起了!


    如此她才意识到……


    这似乎当真是红娘子。


    原因无他——两指点了她两掌这法子,乃是一门世俗中的武学,名为少阳指。


    红娘子从前是个爱慕人世繁华的妖魔,白云心何尝不是呢。只是这两个女妖,是各有各的爱法儿。


    白云心爱凑热闹,喜欢往城里去。但容易欢喜也容易恼。欢喜的时候胃口大开,便要出人命。一旦恼了,就更要出人命。因而虽说也晓得许多世俗间的玩意儿,但就只是“晓得”罢了。


    可这红娘子,是真地会与人相处、甚至学些东西。譬如说,世俗间的武学。


    世俗间的武学,多是教人以弱胜强、或者遇强愈强的法门。这种东西重细节、重技法,对于妖魔和修行人而言,乃是鸡肋。所谓一力降十会——一个虚境修士的肉身便要比功力最最深厚的世俗间顶尖高手还要强了、且有许多神通道法,谁去修什么武学呢?


    但这红娘子喜欢世间的玩意儿,却很是学了一些的。


    譬如她从前与白云心闲谈时候曾说过几种学来玩闹的法子——便有这少阳指一项。


    如今她竟用这世俗间的武学、轻松地接了鹤妖两掌!


    白云心大惊、退了两步,直勾勾地盯着红娘子:“你!”


    红娘子平静地看着她:“这么多年以来,你到洞庭取蛟肉,都是我与你交接。虽不算感情深厚,但如同我们两个一般——相处许多年却没有将对方杀了或者吞了的妖魔,也是少见的。因而我们也算是……情同姐妹吧?”


    “既然是姐妹——此前你说在洞庭中掳我走,是因为怕我身处险境。那到了如今,我也舍不得你走了。小云山里何尝又不是险境呢?白姐姐——也同我一起走,去找我的李郎云心吧。”


    她说了这话转身便走,正是去往李云心与苏生所去的方向。


    实际上在这时候往那边看,还是能看到的群殿中偶尔扬起的烟尘的——那李云心似乎正与苏生在争斗、斗得酣畅淋漓。


    而“酣畅淋漓”四个字,对于如今的李云心来说似乎也的确是适合。虽说他如今没什么了什么神通、只能依凭肉身的力量。然而相比从前许多次而言——这一次的对手与他倒的的确确是旗鼓相当的!

    他从前总是面对强敌、要以巧计取胜。到如今却可以全力施为,一时之间更用不着担心什么别的因素。因而竟然是愈战愈勇、第一次体验到了……


    战斗的乐趣!

    这红娘子直往李云心处去,白云心便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出一口气、慢慢地跟上了。


    不然又能如何?


    她如今意识到刚才……这红娘子是使了神通的!


    ——自己跃出五六丈,她却使了神通将自己生拉了回来!

    在这种地方……这红娘子竟还有神通可用。她已经完全看不清这尾“小鱼儿”了。且,曾经便是她这样在前面走、红娘子在后面乖乖地跟着。如今情势倒转、两人的身份也易位了。她不知道是不是红娘子故意这样做。但不论有意无意……


    红娘子身上的那股可怕的气息,仍是叫她如此了。


    其实也很想瞧一瞧,这红娘子去找李云心做什么。


    该不会是……要找那个狠心的家伙,报仇吧?!

  第五百三十二章 好朋友


    而此时,李云心已至乾殿前。


    同众多被他毁坏的浮空山宫殿相比,乾殿的格局却显得小些,也并不如那些宫殿一般高大壮丽。


    这是因为乾坤两殿乃是第一批出现在这浮空山上的建筑,至今已足有五万年的历史了。即便是建造这殿堂所用的砖瓦都并非凡物,也难以抵抗时间的侵蚀。但这倒令这一间殿显得更加真实,很像是世俗间那些建筑的模样——不像别处的宫殿,皆是金碧辉煌、锃明瓦亮,看着倒不像是实实在在的建筑了。


    只是虽到了,门却打不开。


    门是两扇木棂门,平平无奇。然而如今李云心已经往门上轰出数掌,这门仍旧岿然不动,仿佛铜浇铁铸一般。


    此处倒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苏生。


    只是苏生如今斜倚在门前阶上的石鼓旁、折了一只腿、一条胳膊,恹恹地看李云心。等他不依不饶地轰出了第十三掌,才道:“你这是白费力气。”


    说了这话再叹一口气,此前那种严肃郑重都不见了——似乎已对李云心感到无可奈何,却又着实没什么办法。


    ——大抵是只有这样的劫身才会有如此表现吧。倘若不是这个劫身、不是这个时候、没有从前的交情,或许早已经真正地生死相拼了。


    “这乾殿上的禁制,如果在以前……在这小云山没被火云禁绝了神通的时候,你这样胡闹,早就反噬了你、叫你形神俱灭了。到如今其上的力量虽然只有从前的千分、万分之一罢了……但仍不是你这样就打得开的。”


    “你与其在这里白费功夫,倒不如听我的话——”他说到这里咳了两声,竟咳出血来,“听我的话,去取些丹药。补上你的妖力、救了你的妖将,然后出云山、隐遁避世。何必为了这些东西、为你心里那口气……浪费这些时间呢!”


    李云心便转了头,死盯着他。


    实际上……李云心而今也是坐在这殿门前的。苏生折了一条腿、一只胳膊,李云心则双腿全断了,双臂倒算是完好。


    他们两个这样的人物,寻常的小伤都不放在眼里。严重些的、断手断脚,运足了妖力、灵力也很容易复原。可如今的模样却像凡人一般凄惨,便意味着体力的妖力和灵力都衰竭到了极致,以至于“修复”这个过程变得很缓慢。


    于是此刻的李云心,脸上也有许多纵横的伤疤。只是这伤疤似乎并无损于他的俊美,反叫他多了几丝狂野之气,有异样的魅力。


    他凶狠地盯着苏生看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你说得轻巧!”


    而后用双臂撑着自己的身子靠在门上、长出了几口气,才又道:“好……既然现在这么个状况,我问你,你和刘凌,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看起来像是当真灰心丧气了,因而放弃努力,想要问些内情出来好甘心。


    苏生微微一愣,随即摇头:“这种事,眼下不能对你说。”


    李云心冷笑一声:“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想知道?我可一点都没兴趣。老子之所以问你,是打算提点你几句好叫你认清现实——你说我在这里是浪费时间,我倒觉得你在这里是浪费时间。”


    “你信不信,不论你们两个原本有什么计谋、现在又打算做什么——都有很大可能功亏一篑?到时候别说你们收不回这小云山,就连那两个游魂也收不回这小云山……”


    “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你又会不会去后悔现在没叫我把宝贝带走了?”


    苏生闻此言先愣,旋即微笑:“这种时候,使这些手段,没用的。”


    李云心也不反驳,就只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道:“你知道古魔和真魔吗?”


    苏生仍旧保持着那种微笑:“不知道。”


    ——这种笑是看穿了某人的小把戏的笑。笑,甚至稍微有些嘲讽的意味。或许这“微嘲”并非笑容主人想要表现出来的,但如今就只是为了消耗李云心的耐心,叫他早些放弃这种故弄玄虚的小手段罢了。


    但李云心一点儿都不恼。


    他先仰头看了看天光。依着这天光来看,他进小云山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大概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留给他。


    于是他又看着苏生,自顾自地说:“我在洞庭的时候,去过邪王的陷空山。在那里,见到山下有一个大地洞。”


    “地洞里,封了一具骸骨。是个人形,极大。这个极大,其实也不夸张——无论我还是什么大妖现出真身,都有那么大。问题是——是人形。”李云心顿了顿,“你见过这么大的人么?”


    苏生仍笑着:“哦。没有见过。”


    倒像是……只看李云心还能编出什么花样儿来。


    他不在意,李云心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继续说道:“陈豢的八珍古卷之一,也在那里。在邪王的手里——为的就是镇压那骸骨。但后来邪王死掉、我就将那古卷取走了。”


    提到八珍古卷之一,苏生倒是稍微有些动容。他是知道那幅《雾送奴达开蒂茂》的确在李云心手中的——与金光子争斗的时候,还用过。


    “但这个不是重点啊。”李云心抬手敲了敲门板,“重点是,邪王死掉之后,他的残魂。邪王是玄境的大妖魔,你该晓得残魂很难被消灭。”


    “但是他那残魂跑到那骸骨旁边,毫无反抗之力——就被那骸骨吞掉了。我当时要吓傻,扭头就跑了。也是因为嘛——那里镇了什么关我屁事。出事了,总有玄门或者那些大妖魔撑着,天塌下来压不到我的。【注1】”


    “可是你猜怎么着。”李云心幽幽地看着苏生,“我前些日子在睚眦在漫卷山里的巢穴当中的时候,也看到了一具模样类似的骸骨【注2】。我想了想,应当是第二具。因为当时我在陷空山被那玩意儿吓走之后,就在山顶画了一幅《八王镇鬼图》【注3】——不求镇住那东西,只是说一旦那玩意儿真有异动了,我好提前知道。也算是闲棋吧。”


    他如此平静地说到这里,苏生终于是不笑了。


    但神情当中还有犹疑,似乎在思考,李云心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到底是真假参半,还是的确都是实话。


    可李云心仍不在乎他的态度,只用平静又简洁的语气去叙述一个事实——对于聪明人而言,过多解释反而会削弱事件的真实性。客观地陈述,才最有说服力。


    “于是我认为,睚眦所在的关元地穴当中的那一具,乃是第二具。可能是他们的秘密武器吧——是这场战争的底牌。”李云心轻声道,“但是呢,其实该是两具的。因为在我逃出关元地穴之后,我感应到……我之前布置在陷空山顶上的那个《八王镇鬼图》的阵,被破坏掉了。这说明,陷空山里的那一具,离开那儿了。”


    苏生眨了眨眼,微微皱起眉。


    李云心便又道:“哦,还有个事情。”


    “之前野原林被点着了,里面死掉许许多多生灵。我收里面的残魂,其实嘛……只收了一小部分吧。再多,就已经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可是这些天,怎么着?”他笑了笑,“这附近都没什么特殊状况的。”


    “我本以为野原林里剩下的那些冤魂既然没有被我收了,一定就要往外面走、走得到处都是。可是我后来出了野原林……几乎没见到什么亡魂。我不是说,一定哈——我只是猜一猜哈——”李云心摊了摊手,“消失的亡魂是不是和那骸骨有关系?”


    “因为看着陷空山那具骸骨的模样……似乎是吞掉了魂魄,是会变强一点的。”


    他说到这里,苏生终于开口道:“你……说的是真的?古魔?我从没有听说——”


    他如今终于愿意求证事情的真实性了。可李云心却不急了。只打断他:“我还没有说完哪。再说说,前些日子那两个游魂对我说的话——当时那个苏玉宋对我说吧,我之所以能在这里用神通,是因为身体里有魔种。”


    “还对我说了些,你们从前在通天泽那里捉了许多禽兽做试验的事情——生生试验出了一个金鹏王,对不对?”李云心摇摇头,“我当时听了魔种这个词儿,就觉得耳熟。似乎不是头一次听了。然后我稍微一想……记起自己之前在什么地方听过了。”


    “在,陷空山。”


    “那邪王被骸骨吞掉之前,对我说这是‘孕育在洪荒天地之间的魔种、混沌初分之前便已存在的强者,就连天上的天人都畏惧这魔种,因此才将它打散了、镇压在天地之间。他身后的,便是那古魔的残躯之一’。我当时啊,知道那是个残魂,浑浑噩噩疯疯癫癫,说的都是些屁话,于是没有往心里去。”


    李云心顿了顿,似是思考一会儿,才又道:“他当时说这是被打散了。那么我在关元地穴见到了另一个,似乎的确是证实了他的说法——不止一个。”


    “他又说了魔种这两个字。我当时……只对一件事情感到奇怪。就是说如果这玩意儿是真的、真有这么吓人,为什么不是玄门的人来守,而是妖魔在守。但我又以为,可能就只有这么一具、或者几具是由妖魔看守吧——更多的还是玄门在看着。可是我刚才问你,你说不知道。”


    “那么……连书圣都不知道。而一具是邪王看守着,另一具还出现在关元地穴。由此我猜,的确就只有妖魔、极少一部分妖魔,才知道这事。”


    “古魔、魔种。苏玉宋也提到过魔种最先在妖魔的身上出现——”李云心看着苏生,“听我说了这些,你还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


    这时候苏生脸上的神色已完全称得上肃然了。他严肃地看着李云心:“你所说的当真?你要知道,倘若你说的这些是真的——不论什么我与刘凌的计较、也不论什么我允不允许你取那些法宝……这些就都成了细枝末节——你口中的骸骨才是弥天大祸!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云心笑了笑:“所以说为什么当初我见了你,对你的印象就要好些呢。因为你这个人不偏执。不会觉得自己很聪明、别人的话都是屁话。那么——既然你现在问我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的心里就该有计较了吧。”


    他说了这话不笑了,看苏生:“是真的。你觉得是弥天大祸,我也觉得是弥天大祸。琴君和睚眦的打算,大概就是将海量的妖兵妖将投入战场,对玄门不断施压。等双方都纠缠到了一处,就祭出这……姑且称其为古魔分身吧。然后,无论妖魔还是修士都死翘翘,他们得到残魂和怨气。”


    “但是我觉得……那些家伙是在作死。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我从漫卷山出来之后就打定主意绝不和妖魔为伍,也不和必败的玄门、共济会为伍。也是因此,我才敢放心大胆地跑到云山上来抄他们的老家——没几个人能回来了。”


    李云心一口气说了这些,才意味深长地看苏生:“所以我要取法宝。我说我取法宝是为了出气。或者说一边是为了出气,一边也是为了保存这些东西、好不叫它们被毁了——这两个理由,你信不信、接不接受?”


    这时候苏生便有些目瞪口呆了。他盯着李云心的脸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紧皱着眉头:“你认为,你能够意识到那东西有多危险,琴君和睚眦却意识不到?有没有可能……那东西,他们其实是制得住的?或者……天人也畏惧它们的这种说法,是那邪王危言耸听了?”


    李云心扶着门板、慢慢站了起来。


    他到底是妖魔,恢复得要比苏生快一些。如今双腿虽还有些不灵便,但已经可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了。


    “理解。”他轻笑一声,“人听说了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都会本能地抓一根救命稻草。但是这件事,你没什么可抓的。”


    “之所以我很怕那东西,觉得琴君他们在玩儿火、觉得那玩意一定会把妖魔和修士都干掉,是因为——”他顿了顿,看苏生,“这话,古魔和真魔这两个词儿,第一次听到,不是邪王对我说的。而是白阎君。”


    苏生皱眉。歪头看了李云心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阎君?”


    “唔。”李云心矜持地笑了笑,“我们是好朋友。”


    =====================

    注1:详见第二百八十九章 ,古魔。


    注2:详见第三百七十三章 ,骸骨。


    注3:详见第二百九十章 ,飞剑。


  第五百三十三章 开门


    苏生继续皱眉、狐疑地看着他。


    实际上是不清楚……李云心口中的“白阎君”是某种形容、修辞,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真地指,森罗殿当中的那两位正神吧?!

    即便是圣者、人世间最最顶尖的存在,也难见阎君一面的。玄门圣人掌握天下苍生权柄,而黑白阎君,则是掌握天下苍生生死的!

    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到别的什么解释!

    既是如此,他便又问一遍,语气郑重严肃:“李云心。你现在是在对我说——真魔和古魔这两个词,你是从阎君的口中听到的。”


    “阎君——森罗地府当中的阎君,那位掌管人生死的……白阎君?”


    李云心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轻咳一声:“嗯。就是那位阎君——但我平日里喊他白兄。”


    说到这里,他慢慢迈开步子、走到苏生面前,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要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和你斗、和共济会斗、和木南居斗、和玄门斗?我又从哪来了许许多多的消息、总能占得先机?”


    说了这些话,再哼着一笑、摇摇头:“我一直纳闷的是——就是竟然没有人觉得奇怪——我在渭城的时候动用百万阴魂成阵。我敢——动用百万阴魂哦。”


    “我此前在野原林里,又敢动用将近半数的亡魂——是将近半数的亡魂哦。这一点,你是圣人,你应该最清楚,这世间有些东西是不好乱碰的。”


    他说到这里,无论真假,苏生便都只能听了。而后皱了皱眉。


    这一点,李云心说的倒是实情。


    魂魄这玩意儿,碰不得。


    当然这个“碰不得”,也是同玄门的第一戒律、“不可枉杀凡人”类似。小打小闹没人管着你。可要是搞了大事,就不成了。


    也因此这么多年来无论修士还是妖魔都不敢大肆祭炼魂魄。因为这本该是属于黑白阎君的东西。


    两位阎君的确切存在,既是一种证明、也是一种威慑。


    他们两个,证明了的确有位居人上的强大力量存在——天人。也对凡间的妖魔、修行人产生威慑,令他们晓得即便他们自认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但生死之事,却还是做不得主的。


    而今……李云心提到的,便是这两位其中的一位、白阎君。


    苏生沉声道:“你是说,在渭城时候的百万阴魂……你是得了阎君首肯?”


    李云心笑了笑:“不然呢?”


    苏生略沉默一会儿:“更多的人想的应当是——你初出牛犊不怕虎,全不在乎这个忌讳。一旦阎君日后怪罪,用不着什么人出手,你就要万劫不复了。”


    李云心哼了两声:“想太多。”


    他伸手往地上指了指:“之所以我敢这么玩儿,就是因为我下面有人。”


    “我今天和你说白阎君,也不是胡言乱语要来唬你。”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真诚,“你是圣人。你见多识广。对付普通人,我可以搬出一个吓死人的理由震慑他。但是对付你,这种法子很难奏效。所以现在你应该相信——我所说的是实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腿在轻轻地颤抖。实际上,刚才就在一直轻轻地颤抖——或许是双腿刚刚痊愈,因而不是很能受力。支撑着身体略有些不堪、因此在抖。似乎又是因为这样,李云心的靴底也在轻轻地抖……一直在地上摩擦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音来。


    他看着苏生,继续道:“白阎君当时同我说这些,原话是——”


    “你只知道这世上有天人。觉得天人高高在上、仙福永享。又觉得这世界一派繁华、有条不紊。可是有想过,天人也是有烦恼事的么?”


    “天人这烦恼事,便有两者。”


    “一名古魔,一名真魔。”【注1】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模仿的惟妙惟肖。苏生与李云心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一听便晓得,这的确不是李云心的口吻。


    他原本只当李云心在故弄玄虚。到如今却又听他说了许多似乎的确确有其事的消息,心里便已经有些犹疑了。


    到此刻再听了这样的语气,这犹疑便向着“确信”的一面摇摆。


    接着听到李云心……又抛出一个炸雷来。


    “那么你一定也想不到,白阎君还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李云心在苏生身前慢慢地俯身、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叫我,祸乱天下。”


    “他对我说,最好叫天下最强的几股势力都争斗起来,死上个七七八八。又同我说,从前牧养万民是真。但牧养万民自然也有目的,乃是为了别的事做准备。到如今么……这个‘别的事’,要来了。养了这么许多年,到了该收割的时候。”


    “妖魔、修士,这些地上生灵当中的佼佼者,便是第一批要收掉的果子。余下的人么……或许什么时候也要收掉。”


    他的目光严肃认真,语气极低沉。他认真地观瞧苏生脸上的神色变化,而苏生的神情,也的确未做丝毫掩饰。


    他真的是很难掩饰的。


    譬如在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你跑去对一个不问世事只知道逍遥快活的人说,股市地震了——这人全然无感,只能回你一声“哦”。


    倘若对浸淫此道已久、身在其中的人说……或许都用不着说,他反倒会先拉着你,喋喋不休地诉起苦来。


    天下大势,旁人或许不清楚、不关心。可苏生却该是最清楚、最关心的那些人之一。


    如今李云心口中所说的话语在旁人听来简直是危言耸听。可在苏生的耳中……却有别的意味。


    ——这样多年以来,怎么会没有人有过这样的疑问呢:天人叫玄门牧养万民,到底是为什么?

    天人……与人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譬如他们也会发怒。因为修行人做错了事而发怒,甚至因为修行人对他们不敬而发怒。这意味着,天人也有欲望。既有欲望,做事的目的就很难单纯。


    如今李云心说了“养了来用”这样的话——却正是被多少玄门修士一直深埋在心中、不敢触碰、不愿触碰的那句话!

    苏生面上的表情惊诧,只写满了四个字——难以置信。


    可恰恰是这样的表情,便正意味着……他相信了李云心所说的一切。


    于是这书圣的劫身微微颤了颤嘴唇、第一次失态了:“你……说的这些……”


    “都是真的。”李云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然我为什么要搅混水呢?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阎君的话。也因此,我得把云山上的宝贝都带走——”


    “李云心已经死了。浮空山上却留下了李云心的名字、且被搬空了。那么……李云心生前与龙族、妖魔有关系。与木南居也有关系。同玄门、圣人,还有关系。因为这些关系,共济会倘要再将宝贝找回来、复仇——他们就要都被牵连进去。”


    “因此……我也将阎君交代我的事,做得更漂亮了。”


    他说到这里,苏生已经很难说出什么话了。


    他乃是圣人的劫身。出世便是为了体察一个“情”字。算是天下间极罕见的、修为极高、心境却与普通人类似的存在之一。而今又遇上李云心这样的……玩弄人心的高手,心绪岂能平静了!


    便在此时,李云心又低叹一口气:“但除此之外,阎君还告诉我另一些话。同你……有关的话。”


    苏生一愣,随即皱眉:“我?他……提到我?”


    “提到三点。”李云心伸出三根手指——无名指、中指、食指。


    “第一点——”他并下无名指,“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苏生愣了愣。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但李云心很快并下中指、盯着他:“第二点。你相信我说的话,并且畏惧白阎君。因此,你会配合我取出法宝来。”


    苏生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睛眨得更厉害了。


    李云心容他如此一会儿,才用食指在他面前微微晃了晃:“第三点。你听到我说、忘了吧。就会把刚才听到的一切,都忘掉。如果以后记起了、要对别人说——你就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说了这些话,他才站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开门。”


    苏生倚坐在地上,眼睛痉挛似地眨得极快。足足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才仿佛头脑当中有个什么东西忽然发出号施令——停止了。


    然后他站起了身、看李云心一眼,慢慢地、却毫不迟疑地走到殿门前去。


    口中低颂一些音节,说出一些真名符咒、持手咒引导某些复杂到了极点的气机流转。


    如此平静却干脆地做好这一切,便低喝一声:“开。”


    乾殿的门……便终于被打开了。


    “都在里面。”苏生慢慢地对李云心说、看起来思维略有些迟钝,“乾殿里存放的是历代圣人的遗宝。占了云山当中法宝的九成。内有一件银魄尾指环,你如今的修为正可以用——将这些宝贝都收进去。但其中有几件宝贝气机较特别,没法子收到尾指里。你或者留在此处,或者带在身上走,都可以的。”


    苏生事无巨细地一一关照,没半点儿不情愿的意思。


    就好像一个最忠诚的老仆。


    ===============

    注1:详见第二百五十三章 ,你很特别么。


  第五百三十四章 出了什么事

    实际上,苏生眼下的状态是有些特别的。


    他被李云心催眠了。然而催眠这种事情,看起来很神奇,但细究原理或许也并不是很神奇。


    归根结底,就只是“避开”、“推动”这两点罢了。


    通过种种手段、叫人的表层意识变得狭窄、受限。叫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且是集中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


    于是便可以更容易地避开此人的表层意识、潜入他的潜意识当中。


    李云心这一次、从前许多次,借着声音、光影、动作施展手段吸引注意力,所求的便是这一点。


    然而到了潜意识这里,却也只是“推动”这两个字罢了——你没法子叫那个人去做自己抗拒的事情。所能做得到的,只是引导本就存在于他潜意识当中的事情、推他一把。


    这种念头,或许那人本就有了、自己也晓得。


    又或许,本就有了、自己却不晓得。


    很难说苏生的情况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他坚决地反对李云心带走云山宝物。而李云心同他纠缠许久,终于搞清楚苏生的这个抗拒态度,本质上还是因为他心怀着……天下呀。


    他认为玄门总有光复的那一天,因而要将这些宝物留在云山,以为后用。“不允许李云心带走它们”,是这个信念的表象,却不是本质。


    于是他得击破这一层念头。


    因而他说白阎君。他晓得这位前圣人心中一定考虑过“天人为何牧养万民”这种事。既然考虑过,便是好的切入点——从此点切入进去,叫他意识到,他的隐忧是真的。


    天人牧养万民的确有别的目的,而自己所言都是实情——既如此,云山大劫不可避免,那么这些宝贝放在这里,便并不保险了。


    只要……在他的心中种下这个种子而已。有了这样一个种子、令他的念头摇摆不定,他便可以再稍稍推动一下子、令他彻底偏向某一边。


    于是……


    这苏生便打开了宝库的大门。


    可也正因此,苏生能够看到许多事、能够记起某些事,却因为身处这样一种奇特的状态,未必能够意识到另一些事。


    譬如说,这乾坤二殿当中诚然有禁制,却原本是两层的。一在外、一在内。苏生所持咒文破解了外面的一层禁制,也本该一并破解里面的禁制。然而两个游魂在小云山经营了一千年,岂会不添加些自己的手段呢?

    李云心不清楚其中内情,苏生却该清楚。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该有这么一件事。可他却就是记不起到底是哪一件事。他如此慢慢地同李云心说完了这宝库当中的情形,便皱了皱眉。思索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记起,终究放弃了努力——


    只站在门前的阶上、垂着手,对李云心说:“快带走吧。夜长梦多。”


    李云心便向门内看了看。乾殿里的模样,与穹格殿是很相似的。只不过穹格殿一面是装了人皮的柜子,这乾殿是三面。这格局倒略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应当更加神异一些。谁晓得看着竟像是个药铺。


    于是,往里面踏了一步去。


    然后愣了愣,又踏了一步。


    他……还在原地。


    此乃方寸之术——道法神通当中极常见、用途极广泛的一种。譬如往小云山里来的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譬如此前苏生设禁制困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相比实实在在的障碍,这种东西叫人想要暴力破解也无处使力,是要高明一些的。


    两个游魂,在殿内又添了这么一层禁制。


    这李云心迈步要走进去之前,本已经是轻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一颗心的。他花这么多心思——进云山,摆平书圣劫身,哪一件都不是轻松的事。


    可如今眼瞧着到了最后一步、又撞见这么个东西!

    因而他几乎是立即就跳了起来,像一只暴怒的猫。转头看苏生,脸上的煞气浓重得吓人:“你玩儿我?!”


    ——但凡在还有一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忽然受阻……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平静的吧。


    然而此刻的苏生只抬眼往殿内瞧了瞧,一点儿都不在意李云心的暴怒。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李云心身边走过、也像他一样往殿内踏了一步去。接着再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足足走了十几步,才好整以暇地退回来。轻轻地咳了一声,对李云心说道:“啊。这个东西呀。”


    “看起来是那两个游魂又在殿里设了新的禁制。我刚才一时……”他想了想,“疏忽了。唔,既然如此——”


    李云心瞪着他:“嗯?”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苏生慢悠悠地说,甚至脸上还有一丝笑意,仿佛是在闲谈。但实际上更像是因为思维迟钝而表现出的“从容”,“这种方寸之术,你一定也懂的。就好比是世俗间的铁锁。有钥匙、法咒,要解开很容易。倘若没有,即便你将这殿拆了,也碰不到。”


    听他这样说李云心正要发作,这苏生却又道:“但还有一个法子呀——”


    李云心恨他这语速和腔调恨得咬牙切齿,只从牙缝儿里挤出字句来:“——说!”


    “便是以力破巧嘛。”苏生叹了口气,“倘有超越了玄境巅峰的修士,也是可以破得开的。只是你我如今都不成——”


    李云心便已懒得听他的话了,转身就走。


    他此前对于云山上的法宝极执着,是因为觉得有办法。到此刻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于是此前有多执着,如今便有多果断。他向来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枉费功夫。如今这浮空山群殿当中的宝物,在他看来便已是“无谓之事”了。


    他走出了五步去,便看到白云心与红娘子。


    两个妖女打西边来,一红一白,走路袅袅婷婷,其实也是一道美景。然而李云心如今没什么闲情逸致——原本完美的计划受挫,这令他的心情并不好。


    倘将这些宝贝丹药都取走了,不但可以叫那两位亡魂又惊又怒,还可以搅得天下更乱令自己藏得更深。可如今事情只做了一半,很有不尴不尬的感觉。


    因而他只抬眼远远地扫了扫白云心、目光在红娘子身上略停留了一会儿,便继续走自己的路。


    乾殿前这偌大的广场,被天光照得发亮。他在广场这一头,而两个妖女将踏进广场里。地面有些微烫、间或有微风与鸟鸣。倘若不考虑外面的形势、自己心里的怨气,而今这情景看起来其实是很闲适的。


    李云心便又走了十几步、慢慢将心里的勃发的怒气与怨气消解了一些,才低叹一口气,转眼看远处的白云心、高声道:“没什么事好做了。你要自己走,还是我带你们走?如果要跟我走,你就带上她——”


    他说到这里,瞧见红娘子停住了脚步。然后白云心停住脚步。


    于是他愣了愣。


    即便在心中满是不快的时候李云心的观察力也是敏锐的。谁先停住步子、谁后停住步子,其实表明了某种很微妙的关系。因着这个细节,他微皱了眉,第二次看红娘子。


    三人相隔得远。倘是世俗凡人,说话得大喊,还只能听个模模糊糊。但妖魔听力与目力都超常,还是可以看到许多细节的。


    譬如说——


    此前以为白云心是用什么法子催出了红娘子的生机来,叫她暂时能活动自如了。


    他便想,再往画圣那边走一趟。瞧瞧有没有什么没被他毁掉的仙花仙草仙果、暂取了,或许能给这鱼精续命。他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但总还有些在常理之中的情感。小鱼精从前帮过他一直未害他,如今见她要死,总得顺手做些事。


    可这第二眼,便瞧出异常之处了。


    红娘子,还是红娘子的模样。但气质变了。


    气质是个抽象的玩意儿,多由人的主观意识产生。但被观察对象面目上的某些表征,也能透露出些信息。譬如说——李云心发现这鱼精在认真地看自己。


    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想要瞧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又或者从前已经熟悉了,要再审视一次。


    脸色平静从容,肢体舒展。这意味着她本人的内心也极平静,平静、且有自信。


    ——这是搞什么鬼?


    李云心转眼看白云心。


    白云心脸上的神色便是极典型的……“有许多话要说,但不晓得如何说、怎么说”。


    于是李云心狐疑地停住脚步、转了身:“你们——”


    但红娘子先开口道:“不是要取法宝么?怎么如今走了?”


    语气仍平静沉稳。像是在说家常事。


    她的这种语气,李云心已许久未听过了。


    往日在三河口龙王庙旁的木亭中与她说话的时候,她倒是这样的语气。


    那时候她一身红衣坐在亭中栏杆上,脚垂到洞庭里。说话声清亮快活,脸上还有浅浅的笑意,仿佛一个世俗间美丽的小姑娘。但自那之后,她似乎便不快活了。


    李云心因她这话,悚然而惊。事出反常即为妖——这红娘子……如今妖得很!


    但在他开口说第二句话之前,这红娘子却已经转了头,又看苏生:“那么问你——出了什么事?”


    苏生眨了眨眼。然后脸上浮现出迟钝而舒缓的笑意:“啊……这殿里有禁制。我看你……倒是可以试一试。”


    圣人劫身唯一的“神通”便是“借神通”。这令他对于气机以及灵力尤比寻常人敏感些。且他而今虽意识迟钝,但也正因为屏蔽了许许多多的繁杂信息,所以感知更加敏锐。


    他能够感知到……此刻这红娘子很强。


    乃是这四人之中的最强!

  第五百三十五章 情种

    然而他如今头脑迟钝。知道她“最强”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或许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可若要细想,注意力便飘忽不定,只跳到别的问题上。譬如——这红娘子,当是可以击破禁制的。


    李云心听他说了这话,眉头猛地一皱。


    从前的红娘子问这话,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一位……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白云心:“怎么回事?”


    白云心刚要说话,红娘子便转了脸看李云心:“李郎怎么不问我呢。”


    李云心眯了眯眼,略沉默一会儿:“因为我怕问的不是你。”


    红娘子便笑起来——可她这笑却很怪。在李云心的眼里,可以表达许许多多的情感,唯独不包括“快活”这一项。


    “我是来帮你的呀。”她将笑容慢慢收敛,只留了淡淡的一抹,“我想一想看——我那君父,带你进了红花城。你该是……瞧见他将我在火上炼来着【注1】。”


    李云心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说:“我看见他将红娘子在火上炼。”


    但对方不在乎他的话里的意思。只眨了眨眼:“总有许多人对我说,我那君父待我苛刻。与其说是个女儿,倒不如说是个用来使唤的……从前许多时候我也如此想。但那一天在洞庭里,他却对我说了些别的话——在,他带你进那红花城之前。你想不想听?”


    李云心面无表情:“不想。”


    红娘子歪了歪头:“那么我偏要说。我从前,太依着你了。”


    苏生听了她这话,不晓得想到什么,笑起来。只是他这笑迟钝缓慢,令他看起来像个弱智:“哈哈——哈——哈——哈……”


    李云心瞪了他一眼。心里在考虑要不要即刻就对他说“忘了”,然后不理会这些人、立即出小云山。


    然而红娘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叫他打消了念头。


    “我那君父对我说,之所以生了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一日。”她一边说这话,一边慢慢地迈开步子,往那乾殿门前走。


    因为这一句,李云心停住了脚步:“什么?”


    他之所以如此敏感,是因为红娘子提到了洞庭君。此前他在渭城中的时候,计谋无往而不利。可偏偏最后被洞庭君那老鱼算计一遭,困顿在湖中了。由此晓得妖魔也不尽是蠢货,亦有许多心机深沉之辈。再往后听说洞庭君忽然死在弱水、被真龙杀了,心里是有些唏嘘的。可唏嘘之后倒更多是轻松——死掉一个城府很深的老鱼,对他来说也算除一大患。


    即便是……那洞庭君对于他的态度并不算敌视。


    可谁都不想被人坑骗嘛。


    但如今又听红娘子说了这么一句,心中立即警兆大作,想起另一件事来!

    那洞庭君,此前在红花城中坦承他当年之所以开了灵智,是因为见到三千年前还是一个女修的剑圣在水边的身影,由此感悟,最终证道。但其后……他将那死去的刘凌尸身带回了洞庭,要收做“妾室”。


    那件事的风格,一点都不像是洞庭君该做的事情。


    此前李云心也疑惑,但没有往心里去。只觉得妖魔心机深沉倒是深沉,可偶尔也会做些常人无法理解之事。然而今日在这小云山上、苏生对他说出了另一个秘密,才叫他将这事重新记起了。


    那刘凌……乃是剑圣劫身。


    洞庭君那时候莫名其妙将刘凌尸身带走……难道是在那时候就知道此事了?

    李云心总觉得,这应当是不可能的。洞庭君的消息不该那样灵通。之所以带走刘凌只是因为一时兴起、或者觉得面善。然而如今红娘子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眉头便皱得愈紧了,全打消了走开的念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娘子侧脸看他,微笑:“那日君父对我说,之所以在三百多年前生出我来……其实就是为了龙魂。他呀,终究是想要将龙魂炼化到我的身子里的。”


    说了这话眨眨眼:“你、螭吻,不也是用类似的法子,生出来的么?”


    “将龙魂与妖魔的魂魄融合……生出一个龙子来。我那君父见过真龙那样做,如今也想要试上一试了。”


    李云心愣了愣,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


    因为洞庭君的胆子……当真有这样大的么?

    龙魂这东西,该是真龙很忌讳的事情吧?

    真龙分封了九子,而九子之间和平相处了一千年、两千年,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相互吞噬,便是畏惧真龙。然而洞庭君……竟敢直接打龙魂的主意?!


    “他怎么敢?”李云心因此皱眉,“他为了什么?”


    红娘子挑了挑眉:“难道你不还了解我那君父么?他……可是个情种。”


    到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了乾殿前、在阶上站下了。说话的语气、措辞与此前的红娘子大不相同,“情种”两个字,似也有着嘲讽的意味。


    “你第一次在君山见我那君父,告诉他龙九死掉了……可还记得他身周的云雾么。你该知道,那是他在为龙九哭泣。”


    “你也该知道,除了我君父之外,余下那些龙子的妖父,都不见了踪影。君父曾对我说,是因为真龙将他们都抹杀了。之所以抹杀他们,是怕那些大妖伙同龙子坐大、成为不受统辖的势力。然而之所以我君父尚在便是因为——”她顿了顿,“那些妖魔,几乎都不是心甘情愿交出元气的。而我那君父……则是因为爱慕真龙,情愿做了这大损修为的事。”


    “因而他既对真龙有情,对龙九,也就有情。唉……如我君父一般懂情意的妖魔,在这天下间着实是罕见的。”


    李云心头脑当中念头电转。眉头再一皱:“但你那君父在红花城的时候对我说,他从前爱慕的是……”


    他看了一眼苏生:“剑圣。”


    红娘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你想一想看。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在三千年前爱慕上剑圣,此后帮助她的后人立国。又过七百多年感到厌倦了,便斩了那段情缘。再往后真龙现世……他又爱慕上了真龙。唉……这世间又能有几人,能如红娘子一般只心爱一人,总是不离不弃呢?”


    李云心没有说话。


    红娘子便转身又走几步,走到乾殿门前,慢慢伸手往殿门当中摸索。


    其实那是一片虚空,什么都摸不到的。


    她便一边如此,一边说道:“正因为我那君父如此情深,却又被困在洞庭两千年、不得见真龙。因而……快要思念成狂了。”


    “所以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很想,再造一个如真龙一般的人出来。这世上……一半的龙魂都在洞庭。他又亲见过真龙以龙魂和妖魔元气炼化龙子,大概因此也想要那么做吧。于是,先生了我出来。”


    红娘子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人道他生了我只是为了拿来用。这样看的话,倒也不假。我……只是一尾鱼精罢了。并非他想要的那个人。因而在他犹豫踌躇的这几百年里,我总是个有没有都没什么关系的角色。”


    “而后到了两百年前——他已研究了炼化龙魂的法子两百年——晓得我活着是不成的。说我得先死了、成鬼修,残魂里有了空缺才好补、才好与龙魂粘得牢。”


    “于是我就死了。”


    说到这里红娘子沉默了一会儿,不晓得在想什么。然后轻叹一口气:“后来成鬼修。”


    “再后来,睚眦来了洞庭,我君父说他是伪造了真龙的命令,真龙那里或许生变。”


    “这两千年来真龙一直没什么消息,我君父便一直担忧。担忧她是遭了什么劫难。因而睚眦那事一出,他的忧虑便浓郁得无以复加了。因此,终于将龙魂炼化在我身上。说,他要去瞧瞧真龙去。而要我……来小云山做一件事。”


    “倘若他去了真龙那里平安无事,这事我便先按下。倘若他身死,便意味着他的预想成真——或许真龙遭遇强敌,连他也不能幸免了。于是,我要做好准备。”


    红娘子再叹一口气:“便是经过了这些事——所有人都晓得我身上有龙魂。都晓得我没什么自保的能力。都想要……将我捉了。但最终将我拿到的,必然是玄门。因为至少在眼下,天下间没有比他们更强的力量了。”


    “他将你我一同困在洞庭,便是为了好给玄门的人捉去。只是没有料到李郎你的手段高明到如此地步,竟破了那一局。但终究啊……事情还是依着本该有的样子,到了今日。”


    红娘子说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


    于是,她的身上发生一些变化。


    她的额前有两点红芒亮起……仿佛两枚初生的角。


    李云心听到此处,面沉似水。只盯着红娘子,沉声道:“但看起来,你那君父也没有完全参透真龙炼龙子的法子。还非得你死一次、龙魂才能融合了。那么你如今……便是融合了龙魂的红娘子。也难怪性情大变了。”


    ========================

    注1:详见第二百零四章 ,执掌洞庭。


  第五百三十六章 羽衣

    他边说,边慢慢往后退去:“既然你来这里……有你想要做的事,也并不同于以往的红娘子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也该一笔勾销——在下先恭喜你终得正果,成了龙族。既是龙族,你我也算是血亲……那么,我便先告辞了——”


    此刻红娘子慢慢将手探入门中、不动了,仿佛捉住了什么东西。


    她的目光也集中在面前的虚空中、瞧着是聚精会神的。


    但听了李云心的话,却微微笑了笑:“你不要走。你该知道以我如今的修为,你想走也走不掉。”


    “李云心呀……从前的红娘子爱慕你,想要帮你。而今我呢,便也要帮你。从前你在我的心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如今再想这么干,可不成。”


    “我来小云山要取的东西,大概也是你想要的。但红娘子既然对你有情……我便想,这云山许多的宝贝,我就只取那一件。余下的,你喜欢的宝贝,就都送给你。这是我的好意,你不能不领情。”


    她说到这里,微微转脸看李云心:“你若非要不领情,我就杀死你。叫世间没人再能承你的情。”


    言罢将手猛地向后一拉!

    在这一瞬间她额上的两点红芒暴涨,忽地成了一对光灿灿的龙角模样!但这龙角现形就只在一瞬之间——很快便重缩了回去。


    但就在这一瞬间,事情已经成了。


    乾殿的门内忽然爆发出大团大团的玄光来,似乎有无数的电蛇游走、雷霆轰鸣、火云翻卷!禁制的模样在整个宫殿的外面显现出来——不晓得有多少的神人、天将,密密麻麻地守卫在宫殿的屋檐、屋脊之上,共同成阵。但而今它们与红娘子额上的两道光角一样一闪即逝——


    只因红娘子那猛地一拉,这些神人的身形忽然齐齐破碎,化作一整片的流光漫天地炸裂开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到了下一刻,这红娘子便慢慢垂了手、迈步……走进了乾殿。


    李云心与苏生都无计可施的禁制,被她这一爪抓开了。


    她往里面走出五步去,确信无事。便转了身看李云心:“李郎不进来取宝贝,倒是在等什么呢?”


    李云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沉默了约莫十几息的功夫,才忽然低声道:“你说你也要一样东西。我想了想……你要的东西,就是那件传说中的宝物吧。”


    “——传说当中、得到了,就能成为天下群妖之主的东西?”


    他说这话的当口儿,白云心在慢慢地退走。


    这鹤妖识时务。听红娘子说了一气的话,便晓得自己原来也被有意无意地算计进去了。而今红娘子与李云心纠缠不清……她便也没什么好做的。又看这鱼精性情大变,谁知道过一会儿是敌是友呢?

    倒不如趁早溜了,再做打算。


    红娘子听了李云心的话,便笑:“正是。我只要那一件东西。李郎终究只想避世隐居,那么这东西对你来说也不是志在必得了吧。”


    说了这话又道:“白姐姐要往哪里去呢?难道舍得就这么走么?在漫卷山里,我可是听到你对李郎说……喜欢他的。”


    白云心面上的神色僵了一僵,停住脚步。


    红娘子这才转脸对她说道:“既是喜欢。不如今天就好好问问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倘若也喜欢,你们两情相悦——”


    白云心深吸两口气,终于竖起了细眉:“李闲鱼……你不要欺人太甚!”


    红娘子眨眼:“嗯?”


    “你如今得了龙魂,我诚然是拿你没什么办法了——”白云心看着她。可脸上倒的的确确是相对于这女妖从前而言、极其罕见的怒意满满却又不好发作的模样,“但我可亏待过你么?!我当初在洞庭带了你走本该将你送去我义父那里、杀了你取龙魂解开他的封印!但不论我因着什么缘故……我到底没有将你送去、而是想要带了你避走的吧?!”


    “我可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叫你今日这样折辱我?!”


    红娘子微微笑了笑、想了想:“这么一说,倒似乎是没有。”


    白云心便再怒视她:“我也劝你,不要以为如今你可以独步天下了。我义父当年如何,如今又如何?你以为有了蛮力便举世无敌么?”


    “事到如今我再告诉你——”


    “我母亲前些日子已向我递来了消息——妖魔此举进攻云山志在必得,存的是攻克云山直捣巢穴的心思,而不是杀伤些道士就会退去。如今大战应当已经开始了,或许再过几个时辰这小云山便可能被击破……到那时候,你也要在诸多妖王龙子面前这样乖张么?!”


    听她说这些话,李云心倒不惊讶旁的。而是略吃惊……这白云心提到的“母亲”这个词儿。


    她竟然有“母亲”?

    且听着还在人世、还是妖魔联军当中颇有地位的人物呢!

    但本以为,她所谓的“母亲”早不在了。


    妖魔之间的婚配生育,与凡人可不同。譬如一个鹤妖与狐妖婚配,那狐妖孕育了胎儿、诞下了胎儿,是要死去的。因为倘非同类妖魔婚配而是异类婚配怀胎——胎儿的妖力与母体妖力相冲,孕时便会令母体日渐衰弱。等这妖胎长成、诞下之时,便是母亲死去的时候了【注2】。


    白云乃是真境大妖。倘是被生出来的……她那母亲也还健在,便意味着她是同族婚配的吧?


    可……这世间可有李云心听过名号的、强大到足以诞出真境鹤妖的另外两个鹤妖么?


    ——李云心不晓得自己是否孤陋寡闻。但以他如今的见识而言……倒的确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两位修为高到足以参与到龙子们那个级别的决策层当中的鹤妖呀。


    红娘子听了她这话,便也将眉挑起:“哦?如此说说看,白姐姐的母亲倒是哪一位?”


    白云心眯起了眼:“我只是告诉你。你尽管计较你同李云心的事情去。却不要来招惹我。我喜欢不喜欢他,是我的事。用不着别人做主,更用不着你做主。你倘若聪明识趣,就不要在我这里耽搁时间。倘若偏要同我过不去——别管从前有什么交情,我白云心,可不是从前的你!”


    说了这话她转身便走,全不理会红娘子与李云心了。


    如此,走出三步去。


    红娘子便沉默地看着她。


    等她踏出了第四步的时候,红娘子忽然扬起了手,一件东西自她袖中飞射而出!


    李云心心中一惊,低喝:“小心!”


    白云心似是也早有准备。回身便双掌一翻、从袖中飞出两件小小的宝物来——瞧着仿佛是两柄银光小剑,登时在身前交织出一片玄光密网!

    ——便将那东西拦住了。


    结果并无什么轰天的巨响,也没有狂暴的灵力翻涌。


    一件……衣服落在地上。


    这衣服,雪白色。瞧着没有任何缝隙或是拼接的痕迹,浑然天成。其上有无数细小而微微闪亮的羽纹——像羽纹,又像鳞纹。


    见了这东西,李云心愣了愣。


    白云心……则是目瞪口呆了。


    红娘子便一笑:“看起来李郎也是会担心白姐姐的。如此说……你们也算有些情谊。”


    说了这话,她举步走到乾殿的柜前,如世俗人打开柜子一般,一格一格地打开看,似乎是在找那件“得到了便可以成为群妖之主”的东西。


    如此一边看一边轻声道:“这是你的羽衣。我君父为你收了回来,如今还给你罢。从此往后,我们也算两不相欠。”


    白云心难以置信地盯着被她拦下、被击落在地上的那件衣服。足足过了三息的功夫,才猛地上前一步、将它拾起、紧紧抱在怀中。


    她的脸上,出现了某种极复杂的神色。而这是李云心头一次在这鹤妖脸上瞧见如此类人的神情——那是无以言表的激动、惊诧、感激!


    “羽衣”……


    李云心之所以微微惊诧,也是因为听说过这玩意儿。


    那是在他杀死九公子之后,在洞庭君山第一次见洞庭君的时候【注3】。


    那时候,他胡诌了一个理由,说白云心与刘凌争斗起来,似是因为刘凌手中有那白云心要的宝贝。


    岂料歪打正着——洞庭君略一想,便帮他圆了谎。


    说,该是羽衣。


    又说这鹤妖白云心有一件羽衣,乃是她出入这个俗世与金鹏被封印的那个世界必需的东西。然而在一千年前被玄门一个牛姓的道士强夺了去,于是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便不得不行走人世间,数次往玄门讨要都无果而归。


    而刘凌当时,的的确确将白云心的羽衣穿在身上【注4】。


    刘凌与九公子争斗时,羽衣与几件法宝都被九公子收了去。而后九公子也身死,那些法宝当时被留在他的行宫中。妖魔的行宫向来极其隐秘,倘若有人什么人能将它找到,也就只有渭水附近的大妖洞庭君了吧。


    因而后来羽衣与诸多宝贝又辗转到了洞庭君手中……如今,却又被红娘子带出来。


    这么一件本该属于白云心的东西,兜兜转转数易其手,每每与其失之交臂。而到了今天……竟被红娘子掷还回来了。


    该是对白云心极其重要吧。


    因而这女妖……才会即刻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白云心如此盯着红娘子瞧了一会儿、又转脸看了一眼李云心。口中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又沉默许久:“……好。李闲鱼,我受了你情。”


    “但我的话也是真的。再过几个时辰,情势或有大变。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言罢再也不看李云心一眼,飞身便走了。


    李云心也未说什么。


    直到白云心的身影消失在群殿与废墟中,他才忽然笑了笑。也举步往乾殿中走过去,边走边微微摇头:“你这是好手段。近乎阳谋了。”


    “既然你费了这么多心思。也罢,我也不是什么扭捏的人,也承你的情。你找你的,我拿我的。你当真找到那件宝贝了——给我开开眼就可以。”他说着话、迈过门槛,踏入乾殿中。


    那苏生站在殿门前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说:“银魄尾指环,该在玄字三十六号的柜里。她已经开了,你去取了装宝贝吧。”


    说了这话便又笑:“唉,你这人呀……倒算是有气节还是没气节呢?奇哉、奇哉。”


    李云心闷哼一声:“关你屁事。”


    =================================

    注2:详见二百三十八章,白云之心。


    注3:详见第一百二十八章 ,千年往事。


    注4:详见第一百一十章 ,金错刀。


  第五百三十七章 集市

    在苏生口中的玄字三十六号柜中找到那银魄尾指环之后,李云心便试了试。


    其实瞧着只是一根细如发丝般的银线绕成的一个圈罢了。悬浮在柜中,周遭有一圈黯淡的光。李云心将它取了,便往左手的尾指上一套。这银线当即没入肉中,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种东西倒不像别的宝贝、需要高深的法咒才可用。他既然修过道法,使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便晓得这玩意儿与行宫、龙宫类似,却又大有不同。行宫当中是实实在在的天地,这东西里面却是虚无。你将宝贝放进去,其实宝贝也并非实实在在地“就在这指环里面”了。


    倘若依着凡人的说法,该是处于“既在原处、又在指环中”的状态。好比他如今用这指环、抢购一般地将格中诸多法宝统统装进去——实际上那些法宝也算是仍在李云心将它们装进去的那个地方——只不过,这指环是将那个“地方”带走了。倘若他以后带着指环到了庆国的京华,那么便好比“法宝还在小云山”,但“小云山上原本存放法宝的这一处空间”,被李云心带去京华了。


    实际上修行界中但凡可以储存物品的宝贝都是这样的道理。算不上真正地存进去,只算是一种“手段”或者“途径”。倘若真有人能够炼出如同妖魔行宫一般的宝贝来,那在修行人的眼中,也称得上是“稀世珍宝”了吧。


    如此,他只花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将这乾殿中的宝贝搜罗了个七七八八。


    也正如苏生所言,还有许多宝贝是这指环没法子收纳的。而此类的宝物、依着苏生的说法,多为兵甲。因锋芒太盛,煞气也重。于是便如同人一般,不好约束。


    但收不走,也想要带走。李云心索性都穿戴了。


    身上穿了一件九吞八乍金叶龙鳞甲,头上戴了一顶烈火狮子紫金冠。足蹬一双六瓣六棱兽爪靴,腰间配一柄六尺金光雁翎刀。这些宝贝穿在身上,依着世俗人的眼光看是极其威武雄俊的。倘若真有人穿这样的一身出现在战场上,保管要吸引一大波箭矢来袭。


    但在修行人这里便显得太过浮夸——也不晓得是哪一位圣人弄出了这些东西来。然而法宝大多可以炼化进身体当中。他穿上了、炼化了,心思一动便隐没。只在战时再用了,才唤出来。


    苏生瞧见他穿了这么一身,便又慢吞吞地笑。边夸他这铠甲瞧着华丽,边同他细细碎碎地说都是些什么来历。


    但李云心哪里耐烦听呢。他正在余下的宝贝中捡一些瞧着合眼缘的、统统装备到身上去。


    那刀兵在腰间挂了一层又一层,都炼化了。再有些别的什么兵甲,也都炼化了。


    寻常的修行人不好这么干,妖魔却不拘。


    因为在修行一途上,妖魔倘若开了灵智入了门,同人相比,倒是真说不好……哪一个是“万物之灵”了。


    譬如说李云心在渭城的时候雪山气海当中灵力被封,因此铤而走险,吸收人的香火愿力。岂知酿成大祸、几乎令自己的雪山气海崩溃、身死。


    便是因为人修只能使天地之间的灵气的。无论修道统、剑宗的功法还是画道的功法,都是拿这天地之间的灵气来用。灵气精纯,修行人体内的灵力便也精纯。既然精纯道法剑招的威力便大。相对于妖魔而言,此乃优势。


    而妖魔的所谓“妖力”,实际上就只是指“妖魔体内的力量”。


    譬如金鹏王那样修道法的妖魔。他先化了人身,模拟出人的经络关窍、雪山气海来。然后就像人修一般从天地当中吸取灵气,到自己体内炼化为灵力——这灵力在修行人体内叫灵力,在妖魔体内却叫妖力。


    因为妖魔体内的力量实在驳杂。可以修道法、用灵力。也可以配享香火、用愿力。甚至如李云心此前一般将亡魂炼化了、怨气也是可以收的。因为妖魔的所谓人身,本质上便是一种“拟态”。就连雪山气海都是模拟出来的,才不怕体内气机杂乱、溃散呢。


    在妖魔未开灵智、未能化人形的时候,人的经络关窍便天生利于修行。而实际上这是因为如今所有的修行功法都是人创出来的、或是为人订制的,自然贴合得上。


    但等妖魔也能够拟出雪山气海、经络关窍了,在修行一途上究竟谁更得天独厚,这事便难说了。


    或许正是因此,数万年来玄门才一直对修行的功法严防死守、叫妖魔只能倚仗天生的神通、肉身吧。


    同样因此,李云心之所以能将许许多多的宝贝都一股脑儿地炼化进身体里,一是因为天生龙族肉身强横。另一则便是因为,妖魔并不担心体内的气机杂乱。人修不好这么干,妖魔却不甚怕的。


    他如此搜刮一番,终是心满意足了,才瞧见红娘子站在殿门口,一眨不眨地看他。


    李云心便咳了一声:“东西你找到了?”


    红娘子摇头:“这里没有。”


    “哦。”李云心点了点头,看苏生一眼,“据这位书圣的劫身说,那东西大概并不存在的。你那君父也是以讹传讹了吧。”


    红娘子听他这话眨了眨眼,看苏生:“他是书圣?”


    似乎是从前懒得问。如今李云心说了,才晓得这“呆头呆脑的人”的身份。可即便如此,言语之间也没什么太惊诧的意思。便只如谈论一个路人一般。


    “是劫身。”李云心倒对她这态度颇有些好感了——至少与从前相比。他这人或许也可以喜欢炽烈的情感,但至少很难接受“看起来炽烈”的情感。


    红娘子似乎也不晓得什么是劫身。但至少知道这“书圣劫身”与书圣关系密切。


    如此,便想了想,看李云心:“你也觉得,那是谣传么?”


    但不等他说话又道:“我君父这样说。据说如今那些大妖魔,也觉得云山里面有这件宝贝。你既然说他是书圣的劫身……那么连他都说‘大概’不存在。这么多神通广大的人都不能确信那东西是一定没有的……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她的语气简洁,逻辑也很清晰。同此前的红娘子当真是天壤之别。李云心听她说了这一番话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好笑笑:“好好好。随你。那么你继续去坤殿、炁殿里找,我当然乐意沾你的光,多取点宝贝。”


    想了想又道:“但是你看起来信心满满……难不成还知道点别的?”


    红娘子略沉默一会儿。


    然后低声道:“我只是想起了些别的。”


    “当日你想要哄骗我君父,却被他摆了一道。该知道他那人虽多情深情,头脑却不简单。我从前偶尔听他说云山里这件宝贝,也觉得或许是谣传。”


    “可如今,我已身在云山了——正是因为他的计谋。他对我说来了这小云山,便去找那件宝贝。倘若他不是确定宝贝一定存在,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将我送进来?”


    李云心便点头:“你这话也算有道理。但凡事无绝对。在外人看来琴君睚眦发起这战争一样是为了传说中‘得到便可统御群妖’的宝物,但实际上另有心思。你说你君父城府很深,也许他同样有别的目的,只是你没领会到罢了。”


    红娘子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李云心便微微一笑、抬脚往外走。


    但刚迈出门槛,忽见红娘子也笑了笑:“倘若不知道李郎从前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要信你这话的。但如今我想了想,倒怀疑你是听我这样说,便也信了那宝贝的确有了。既然信了、也想要,便又这样劝我、好叫我打消念头。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存了这个心?”


    李云心微微一愣,旋即叹气:“你喜欢这样想,就这样想吧。改变一个人的念头或者固有印象这种事向来都是最难的——你不信我,就多留心我。总会知道我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红娘子便略挑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然后展颜一笑:“我自然最信你了。现在就往坤殿去。”


    ……


    ……


    乾坤两殿里存放的都是法宝,类别却不同。


    乾殿的宝贝,是用来杀人的、用来救人的、用来禁锢人的。随便拿起一件来都可以与人争斗,威力十足。


    但坤者,土也,厚德载物。坤殿当中的宝贝,相比乾殿里的就少了许多的锋锐之气。


    因而也不大能叫人打起兴趣来。譬如炉、鼎、书、画,甚至于一些珍稀的古籍,某些奇异的功法。


    红娘子如此前一般毫不费力便破了禁制,同李云心闯入殿中细细地找。


    实际上倘若真的有那件宝贝,大概就应该在此处。


    因为余下的炁殿,存放的多为丹药、以及炼丹的天才地宝。


    于是李云心同红娘子都晓得一件事——倘若那宝贝真的有,便只有一种可能。


    它的确存在。但只有放出这风声的人才晓得究竟是什么。然而那人将这东西、与云山诸宝混在了一起,她不说,旁人便很难从这么多的宝贝里将其寻获。


    可既是如此,也意味着那东西总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于是……都试图从这些宝贝当中,分辨出那一件来。


    但谈何容易。


    坤殿当中的器物、典籍,零零碎碎,共有一百六十三件。摒除一些明显并不在范围中的,还余下四十多件。这四十多件宝贝,又不能像寻常物件一般看一看、摸一摸便能摸清楚底细。到底是仙家至宝,其中仍有许多玄妙之处,需要细细体察才行。


    李云心很识趣地不同红娘子争抢——能屈能伸这种事,向来是他擅长的。


    因而只在一边守着那些人家不要的,慢慢地挑选、装进他的指环里。同时分神去瞧红娘子——


    如今这红娘子,倒是气场爆棚。知晓看着呆呆傻傻的苏生乃是书圣劫身、又似乎中了李云心的手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便将宝贝一件件拿了,叫这苏生细细地说。


    然而苏生虽是圣人,也不是什么专管库房的。


    一些东西他从前常见常用常听说,便同红娘子都说得明白。红娘子细细思量一会儿觉得不是自己想要的,就给了李云心。另外一些苏生也不晓得究竟如何的,她也细细瞧瞧。觉得有可能的便留着,没可能的,也给李云心。


    若赶上哪一件李云心瞧着喜欢、觉得用得上,便对她说“这东西很明显是什么什么”之类的话。红娘子或许同他争辩几句。但最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亦给了。


    三个人守在坤殿中,身边是一堆仙家宝物。好好的一间藏宝阁……倒叫他们整理成了世俗间倒卖文玩的集市一般。


  第五百三十八章 去伪存真

    如此又过去一刻钟。挑挑拣拣,红娘子手上的宝贝愈发的少了。


    到最后,便只剩下了五样。


    分别是三个卷轴,一枚令牌,一只木匣子。


    此前被红娘子丢掉、被李云心收走的宝贝近百。即便是最“平常无奇”的,瞧在眼里、握在掌中也能晓得绝非凡品。


    唯独这五件最古怪——看着当真极平常。倘不是被同样珍而重之地放在格内,都会以为是这坤殿里千年万年当中不小心遗留下来的杂物。


    而此刻,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这五样东西上面了。


    红娘子略沉默一会儿,伸手拾起面前的第一个卷轴。


    她而今坐在坤殿内的一张案前。苏生站在门口,李云心则在她对面。


    于是他瞧着红娘子将这东西慢慢展开了。


    是一幅八尺卷。但并非寻常的八尺,而是长八尺、宽八尺。


    右侧题头,工工整整写着五个字——皇舆经天图。


    瞧见这五个字的时候,红娘子的眼神便已失望了。她虽是妖魔,但洞庭君可不是那种茹毛饮血的蠢妖魔。红娘子生为洞庭的公主,不论人情阅历只论诗书文才的话,或许还在许许多多世俗间的文人士子之上。


    因而晓得这五个字,意味着此乃一张地图。


    诸国常用《皇舆图》代称官方修订的地图。而这一幅图加了“经天”二字,或许意味着它与凡人所绘的地图大不相同。


    这而不同,朝图中一看便知。


    世俗间的地图,因着测绘手段的缘故,常常会失真得厉害。


    而这一幅图看着却是极精确规整的。图中所绘乃是中陆诸国。但也只是诸国当中的一部分——约莫三十六个国家。详细绘出了各国的山川地貌,还标注了各国的名字、大型、中型的城镇。


    李云心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瞧见地图。于是也是第一次,对于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大致的、宏观的了解——虽然这图的四面都是空白、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土地没有被测绘标注出来。然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已经足够大了。


    因为这地图长八尺宽八尺,好比是一张大大的双人床。


    而……从他出生到如今,走过的地方统统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在这图上、占了半个巴掌大小罢了。


    更不消说……这图外的空白,还代表着更加广阔的空间。


    世俗间不可能绘制出这样大且精确的地图。唯有……修士们办得到。


    确切地说,是唯有云山的修士们办得到。


    这云山在中陆的天空之上行走,有谁能够比这上面的修士更具备得天独厚的、绘制高精度地图的条件呢?


    李云心瞧了这个,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在图上面摸了一把。因为想要确定一下这图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玄机。


    然而……并没有。


    这就是只是一张地图罢了——虽说是不怕水火的纸、永不退色的油墨,然而上面没什么气机流转,也没什么灵力神通。就只是一张图。


    这叫李云心一愣。但很快又笑了笑,意识到……原来自己从前的出身,也不全是优势。


    他之所以去摸是因为觉得地图这东西,倘若没有另外的玄机——凭什么被收藏在坤殿中呢?

    但随后意识到,自己到底是因为见识得太多,如今反而“多见多怪”了。


    在他那个时代地图不稀奇,高精度地图也不稀奇——一个人只要想,就能轻易拿得到。可在更久以前的时候、譬如类似如今这个世界的时候,高精度的地图……说是国宝、战略物资也不为过。


    将军们得到了这地图,便对敌国境内山川河流走向了如指掌,甚至可以精确地规划某地某处行军几日可至、在哪里设伏。然而本国人却对本国的地形不甚了了、甚至地图偏差极大——这便好比是明眼人打瞎子,岂有不胜之理。


    这图既是云山上的修行人绘制的三十六国高精度地图,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的确算是“人力不可为”、“唯有通天的本领”才制得出的神图了。


    也正是因此,红娘子瞧见这图只是失望,却没有觉得奇怪。


    她将这图瞧仔细了,又看李云心:“李郎笑什么?”


    李云心便摇了摇头:“我是笑啊,玄门的这些修士瞧着不食人间烟火,可还在世俗间每座大城里设了驻所打秋风。住在云山上看着淡漠超然,可到头来呢……还绘了这么一幅图、当宝贝一样藏在这坤殿里。可见并没有他们标榜的那么超脱——小苏,你说说看——”


    他转了脸戏谑地看苏生:“你们这是……打算一旦修不下去了,就带着这图跑去世俗中打天下么?”


    苏生眨了眨眼:“啊。并不是——这么回事。这图啊——实则是当初——”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摆摆手:“好好好。你不要说了。我听你这么慢腾腾地说话,就急得想要替你说了。”


    红娘子听李云心嘲讽苏生。目光则仍在这图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足足又想了十几息的功夫,才终将这图卷起了。却没有递给李云心,只搁在一旁,取了第二幅:“再来看看这一个。”


    这一幅卷轴,便比那皇舆经天图要神异得多了。因为打开了之后,其上的字符是会流转的。白纸黑字、其上文字流转不休。想要看清非得运气了灵力、清明了神智去看。当倘若看的人修为不足,神智便很容易迷失其中。若再无人护法,大概得狠狠损耗上一些精气、道行。


    红娘子抬眼看苏生。


    这苏生往图中瞧了瞧,便道:“啊……原来是这一幅。”


    “这一幅啊……乃是三十六字的天衍神通。虽说……在如今看不算什么高深的功法了。然而却是天人向世俗间的人修传授的第一种功法。啊呀……”他遗憾地眨了眨眼,“我从前一直想要瞧一瞧。却不想在这里瞧见了。可如今瞧见了……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出奇——”


    他说话慢吞吞。不但李云心受不了,而今红娘子似乎也受不了。


    不等他说完便将这一幅也放到一旁,打开第三幅。


    结果还与刚才那幅一样。只不过刚才那幅是天人传给道统的第一种功法,这一幅则是天人传给剑宗的第一种功法。


    红娘子将这第三幅也放去一旁。


    于是到此刻,两人的眼神都变得凝重起来。


    “我说过的。也许并不存在。”李云心低叹一声、伸了手,去拿两件之中的那枚令牌。


    红娘子没有阻止他。


    令牌,看起来平平无奇。仿佛也好些年月了。


    淡黄色,非金非玉,而似乎是用一整块不知名的材质雕刻出来的。表面光滑,几乎没有什么纹饰,只有正面,刻了一个浅浅的“令”字。


    瞧着……像是人有用这东西练习刻字。但这字只浅浅刻上去了、便有事耽搁,随手丢去一旁,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但他一将这东西拿在掌中,表情便僵住了。


    僵了约莫一息的功夫,一边转手将它递给红娘子、皱眉低声道:“你试试看——”


    一边又转了脸,语气郑重且严肃地问苏生:“这东西什么来历??”


    因为他这神态、语气,红娘子也即刻将身子略挺了挺,将那令牌接过了。


    随后也如李云心一般一愣……张了张嘴、似是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苏生盯着这令牌眯起眼,仿佛在回忆。而李云心瞧见红娘子的模样,便又沉声道:“感觉到了?”


    红娘子犹豫一会儿:“倒是……有些熟悉……”


    “是龙气。”李云心认真地说、郑重地看着她,“你刚融合了龙魂不久,对这感觉还不熟。但于我而言再熟悉不过——是龙气。龙族的气息。”


    红娘子没有立即答。而是微微闭上眼睛又感应一会儿,才道:“但气息有些奇怪。”


    “你也感觉到了。”李云心当即答,“气机驳杂。龙气只占其一,还有别的气息,但我一时间辨不清——你想好了没有?!”


    似是……这令牌的确勾起了他的兴趣。这李云心此刻显得有些焦躁,甚至喝了苏生一声。


    然而如今的苏生对于这些并不甚敏感。李云心再喝问这一句之后,足足过了五六息的功夫,这书圣的劫身才道:“这个……我也不晓得来历。”


    顿了顿,又道:“但……我晓得原本是枚鳞甲。那字,也是陈豢刻的。当年她说捡了一块鳞甲,就弄成了这东西。但那陈豢……做事并没什么耐心。摆弄些日子就厌烦了,丢到一边去。”


    “所以说,我也不晓得什么来历。”


    听他这话,李云心轻出了一口气。然后他转脸看红娘子,低声道:“你可知道……云山上有统御群妖、得到便可登云化龙的宝贝这件事,是谁最先传出来的?”


    红娘子不说话。握了握那令牌,只看李云心。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李云心便紧皱眉头,自顾自地说:“是画圣陈豢传出来的。”


    “到如今看……消息是画圣传出来的。这东西,又是画圣刻的……且有龙气——”


    他略沉默一会儿,似是在细细思量。最终长出一口气、看红娘子:“虽然还不晓得这宝贝怎么用。但,我们或许已经找到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从云去


    红娘子仍不说话。


    见她这模样,李云心便摇摇头:“好。你慢慢地想,但外面还有人在等我。白云心之前说还有几个时辰事情生变,我想不是危言耸听。所以说……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边说边站起身,将红娘子手边的三幅卷轴都拿起来、收进自己的指环里:“我这就要往炁殿去,你去不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又伸了手,去取那第五件——那只木匣。


    红娘子依旧若有所思。


    但就在李云心的手即将碰到那木匣的时候,她忽然也伸出手、将木匣按住了。


    这才抬眼看李云心,面上没什么表情:“这件东西还没有看过。李郎何必这样急呢?”


    李云心面上的神色微微一滞。


    红娘子便笑了笑:“难道李郎最想要的,是这个?”


    这句话之后。两人目光交接、足足对视了三息的功夫。


    然后……李云心慢慢收回手。轻叹一口气:“怀璧则罪。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早该懂了。不论你身上的龙魂是不是一个局——这些日子你被人捉来捉去,难道还没有醒悟么?”


    红娘子便挑了挑眉:“哦。这么说……这一件,才是我要找的宝贝。你早就知道。”


    但李云心只皱眉看着她:“如今你身怀龙魂。如果再拿了这个东西——你真以为得到这玩意儿就可以登云化龙?这种话,只能用来骗那些蠢妖怪——而你如今已经是龙族了!你难道还不清楚世上根本就没什么登云化龙这回事么?你难道也像那些凡人一样,相信什么鲤鱼跃龙门么!?”


    红娘子略沉默一会儿,笑了笑。但这笑……倒似乎有些凄然:“我此前同你说过。云山上的宝贝,我一件都不要。我只要这一件,你也应了我。结果到如今……你连这件也不肯给我么?”


    李云心便又叹气:“你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么?”


    “这件宝贝,你如今拿不得。因为它并不能真正叫你举世无敌、统御群妖——琴君、睚眦、煞君,哪怕是各路妖王,有哪一个,像是见到了你这东西、就会乖乖俯首称臣的模样?你现在将它带走,除了叫有心人追着你、为你自己生事端之外,没有半点好处!”


    红娘子看着他:“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刚才,为什么又要骗我?”


    李云心见她这模样,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摊开手:“我是为了你好。”


    红娘子,凄笑起来:“啊……为了我好。”


    而后笑容一收、再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红娘子了。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李云心叹气:“退一步说。即便你晓得了这宝贝怎么用,也能够臣服群妖——那种生活是你想要的么?你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么?”


    “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你现在执着着要做的事,也许只是因为怀念你那君——”


    “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我只是略使了个手段——”


    “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再无奈地叹口气、摊了摊手:“对不起。”


    但红娘子……仍只重复那一句话。语气里始终略有些伤感,然而大体上却是平静的、并不显得如何歇斯底里:“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李云心便再沉默了一会儿。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沉默得都要久。然后他看着红娘子、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语噎在喉咙里。


    又过三四息的功夫,才终于道——


    “因为我害怕。”


    红娘子一愣。


    这时候李云心站在她面前,微微低头看她。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坤殿中太过阴暗,红娘子觉得李云心的目光略有些闪烁,仿佛在掩饰、逃避些什么。还看到他微微闭了闭眼——尽管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但她觉得自己可以确定那是他闭了闭眼。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似乎努力要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而后,李云心摇摇头,笑了笑。


    “因为我害怕。”他看着红娘子,“难道你不怕么。这世道。”


    红娘子眨了眨眼、张了张嘴,但没有说出话来。似是并没有想到,李云心会说出这样的话。


    ——谁又能想得到呢?


    以狡诈癫狂著称的李云心、每每豁出性命做许许多多人们想都不敢想的疯狂事的李云心……


    竟说自己害怕!

    便听他又笑一声:“你未做游魂之前。在这可怕世道上。倘若身边都是些凶残的妖魔、修士……你会不会怕?”


    红娘子迟疑了一会儿:“我——”


    “我会。”李云心看着她,“所以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那时候的你……在洞庭时候的你,是洞庭公主的你。对我而言——”他轻出一口气,“也是凶残可怕的妖魔。我害怕。”


    红娘子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站起身。但她终究是咬了咬嘴唇:“我……待你还不够好的么?哪怕是现在?”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轻声道:“你始终都待我很好。哪怕是现在。但你待我的好,未必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也会怕。”


    “你……”红娘子咬紧了牙,“李云心!”


    李云心无声地看着她。


    两人如此又对视了一阵子,红娘子才移开目光,低声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害你。到了如今,你也不需要怕。我……可以保护你的。”


    李云心纵声大笑起来。足足笑了十几息的功夫才猛地收敛笑声、看她:“你当我是什么人?”


    红娘子的脸便冷下来:“好。我就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么这东西——”


    她说了,抬手便将案上的木盒抓起:“你是要从我的手里抢走么?”


    李云心正色看着她、略退了一步:“依我如今的修为,没什么法子从你手里抢走这东西。但……”


    他忽然转脸看苏生,疾速道:“去云山的牢里,找到刘公赞和山鸡。然后带他们出云山、将他们送到一个我能找得到的地方。最后——就忘了吧。”


    红娘子一时间不晓得他最后那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但只听李云心厉喝一声“去”,那苏生便忽然如同被人猛地提了线的木偶一般、从头到脚一个激灵……


    眼中登时恢复了神采,目光在李云心与红娘子身上略一停留,连半句废话都没有,转身便飞遁而去了!

    红娘子这时候才晓得他的意思——将这苏生喝走了,她一时间便不能弄明白这木匣的真正玄妙所在……


    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李云心?!”红娘子站起身、低喝出声,“你要做什么?”


    “如果真有什么能够威慑群妖的东西,也就是有了一个能够左右天下大局的东西。”李云心再退三步,挡在了门前,“我辛辛苦苦谋划布局,才叫如今天下局势动荡大劫一触即发。如果你真将这东西参悟了、用了、出现我料想的最坏结果——当真能统御群妖了……我也就活不久了。”


    他咬牙道:“我曾答应一个你我都惹不起的人一件事。如今我正在做的,就是我答应他的事。一旦这事功亏一篑,我不但活不久……死掉了大概也要永不超脱。所以——至少在现在,在这小云山上,我不会让你如愿。”


    “小鱼儿——我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你。我最后劝你……不要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红娘子瞪着他:“你到底在为什么人做事?叫你也怕成这个样子?!”


    但李云心已不说话了。他抿着嘴、只看她。


    红娘子如此瞪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扬手、猛劈出一掌去!


    然而这一掌,却不是劈李云心——雄浑无匹的妖力嗡的一声将这坤殿轰穿一个窟窿、去势不减,更向东方而去!


    殿中激荡起的烈风将碎砖烂瓦扬成了一阵疾雨,劈头盖脸地击打在两人身上,却都崩碎成最最细微的碎片、尘埃。便在这尘埃当中,红娘子低声道:“好。既然如此……”


    “我已击破了东边炁殿的禁制。李云心……你想要取丹药,就尽管去取。”


    “但我这便要出小云山,追那书圣的劫身去。我君父虽传授了我出小云山的法子,可我学艺不精,势必闹出很大的动静来。”


    “到那时候,玄门的人就会知晓小云山已被攻破,势必回援。你能不能走得掉……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她说了这些话之后,沉默了很久。


    于是此前被扬起的尘埃、碎石,都慢慢落下了。


    可……还是看不清她的模样。


    因为有浓重的水气升腾,将她的面目包裹了。


    “李云心。”他最后听到她说,“从今日起。我们恩断义绝。”


    随后……水雾冲天而起。化为一阵疾风,尖啸着消失在天边。


    李云心便独个儿站在孤零零的坤殿门前、捏了捏他的尾指。沉默一会儿,先摇摇头,再笑一笑。


    然后低下头去。


    “唉。”


  第五百四十章 舆图

    坤殿中已无什么东西了。红娘子将匣子带走,此地只余一片狼藉。


    而李云心在原地独立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慢慢抬手,将落在肩上、头上的土石碎屑、尘埃拂去。然后他再轻出一口气,转了身、打算出门去,往炁殿的方向走。


    坤殿的屋顶已被红娘子冲破。天光倾泻下来,于是便不那么昏暗。


    但李云心走出一步,忽然停了下来、转头往身后看——他的余光看到,地上的一堆残砖断瓦中,有一点金色的闪光。


    他愣了片刻,疑是自己的错觉。然而等他转了身看清了,才彻底愣住。


    那金色的闪光是很好辨认的——乃是此前那枚其上虽有些龙气、但还有其他杂驳气息的令牌。


    令牌躺在地上,只在土石当中露出一个角。可这东西很坚硬,表面又被打磨得光滑……仍在废墟当中闪着淡淡的光。


    他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再轻出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走到这令牌前。俯了身、将它捡起来了。慢慢地擦拭干净、捏在手中瞧了好一会儿。


    令牌与匣子。


    要说它们两个谁更有可能是那件“得到便可统御群妖”的宝贝……其实很难说得清。


    或许是令牌,或许是匣子。


    本可以都带走的吧。


    李云心沉默半晌,最终将这令牌收进尾指当中。


    转了身出门,无言地直往炁殿而去。


    小云山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苏玉宋与卓幕遮在这里困了一千年,除去长老们不允他们出小云山之外,此地难进也难出,应当也是一个原因。


    然而对于此前身处此地的三个人来说,这里似乎都算不上难出。


    书圣的劫身自然有办法。白云心——退走得那样果断,当是也有法子的。她那羽衣传闻是能够进出金鹏王被封印空间的宝贝,出这小云山该也不是难事。


    红娘子……红娘子,说她的君父曾传授她出云山的法子。


    作为镇守洞庭两千年的大妖,洞庭君竟然晓得这事。但他身上的秘密那样多,多这一件也不觉得奇怪了。


    至于李云心……从前他是有法子出去的。他的那个法子,就是苏生。


    可之前叫苏生先跑掉了,他如今,算是真被困在此地了。


    然而被困这种事,他早就轻车熟路,并不怎么慌乱。红娘子说她出小云山可能要惊动玄门的人回援。玄门的人回援,他便有了出去的机会。他做事向来险中求,也每每意外横生。今次……能够“平平安安”地将乾坤两殿以及炁殿当中的宝贝收入囊中,已是从前难以想象的丰硕战果了。


    炁殿里并无意外——殿中禁制被红娘子直接轰开。殿内的丹药物品也因为气浪与冲击散得七零八落,但大体无碍。


    李云心将这些东西一件件地都收了,再收去一些炼丹用的玩意儿。


    做完这一切之后,仍未听见什么动静。也许……红娘子要出山,还要做些准备。


    炁殿坐落在一座小丘上,本是孤零零的一座殿,被一弯绿水环绕。李云心搜刮了东西,便飞身跳到这殿顶上坐了。


    此时天光开始慢慢地黯淡——小云山里短暂又漫长的一天快要过去。


    阳光不再明澈,渐渐发红、发昏。


    他坐在殿顶上。把那枚令牌在左手的指缝中慢慢地转。右手里,则抓了一把金灿灿的“小豆子”。这些豆子是九转太乙紫霞丹。丹经上说是用以“起死回生、脱胎换骨。主诸虚百损、五劳七伤、一切笃困之疾,百药不能医者”的,其中蕴含的灵力惊人。将其中一粒放到世俗间的江湖中去,都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可此刻李云心只将它们当成零食豆子一般吃。


    一粒一粒丢进嘴里,嚼得咔咔作响。但其实并不好吃——这丹的主料是朱砂、金箔。嚼碎了口感既干且渣,像是在吃土。


    但他对此也无感。他慢慢转着手中那枚令牌,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于是时间如此过去——耳畔只有低低的鸟鸣。直到,整个天地都震动了一下子。


    倒仿佛是脑袋被狠狠地敲了,眼前所见的景物都微微地一颤。似是有一柄巨大的锤子砸在这小云山的禁制之上。


    因而晓得,红娘子出山了。


    自他在阵前死掉遁走之后,到如今过了九个时辰——这九个时辰,算是罕见的“安稳”日子。但到了眼下,“安稳日子”该是结束了。他大概又得应对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然而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或许用不着如此前一般被动、吃力了。


    他精心策划一切,所求便是一个“主动”。


    而今要瞧一瞧,自己的这个“主动”能不能得到什么有趣的结果。譬如说……


    杀掉一个、或者两个讨厌的人。


    本该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本该此时想了,便心里欢喜、嘴角也勾起微笑来。但李云心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在这宝贵的、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再将掌中那枚令牌把玩一会儿。


    才将它收起了。左手再一转,取出一只卷轴来。


    是那……记载了中陆三十六国地形地貌的《皇舆经天图》。


    他跳下屋顶,寻一平坦之处。将这长八尺宽八尺的舆图铺开。然后盯着它、细细地看起来。


    这既是地形图,也是行政图。除此之外,甚至还可以算作是简略的“志史”——在某些地方还标注了此地曾在历史当中发生过什么大事,以极简练的语言陈述事情梗概。


    譬如说,他第一眼看这图的时候,很自然地便去找自己眼下所在。因而找到了庆国——庆国的国土形状,在这图上像是一张大饼,但北边被啃了几口。啃去的几口,便是与形似一只雄鸡的离国之间的业国。


    也看到这庆国的疆域之中,以比芝麻还要小的文字记录了一件事。大致是说,五百多年以前,如今的庆国、曾经的邺国境内,曾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这一场地震波及范围极广。囊括了如今的整个业国、半个庆国。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山岳倾倒、河流改道,当是惨烈极了。


    或许……也是因此,邺国的国力大损,民不聊生。之后邺帝又开罪了“神女”,才被降下灾祸、国祚断绝。


    这些,该是民间的说法。然而在李云心这样的人看来,成千上万年来罕见的一次“改朝换代”,其中必然大有蹊跷。


    而另一个问题是……


    这图,在坤殿中藏了许久了。可竟标注了五百多年前的那场大地震。这意味着,有人特意将这件事记载了上去——五百多年对于世俗中人而言漫长得不可想象。可对于这张图而言,却仿佛就在昨日。


    是谁记上去的?


    但这也并非一定要在眼下搞清楚的问题。至少李云心知道……这图有蹊跷。


    但实际上蹊跷并非只有这一处,还有许多处。


    这图中的山河地貌,是用笔一点点地勾勒出来的。虽说全图看上去精确规整,然而到了画工这里,还是这个时代的风格——制图的时候,也追求处处成景。


    图中的山川、河流,单独看,便是一幅精巧的画作。而这一整幅舆图与其说是地图,倒不如说是也可以用来欣赏的山河图。这山河图,也上色的。对于一张地图来说,如寻常画作一般上色是画蛇添足——这使得图中的文字不好分辨,看起来眼花缭乱。


    但恰恰是这颜色,叫李云心多留心了。


    许多地方……颜色上得也怪异。这种怪异,大概只有精于丹青之道的人才瞧得出。


    譬如说寻常的山峦多用淡淡的花青色,山石用赭石色。山底草木茂盛的,便常用石青。但偶尔在某些地方,这颜色是不对劲儿的——山顶用了石青,山下却用了花青。山石不用赭石,而用了曙红色,等等等等。


    其实这么一瞧也无甚大碍。在寻常人眼中看倒显得景致错落,用色跳脱。虽不寻章法,但也算赏心悦目。


    如此反常的景致,约莫有三十六处,分别在图中的三十六国之内。


    此前提到过,李云心目前所走过的地方,在这图中还不到半个巴掌大小。可想而知图中的一片山峦、一条河流,又该有多么细微。若是目力差些的世俗人,是看都看不清的。而这三十六处反常的景致分布在三十六国境内,本该不为人注意。


    但他此前下意识地寻找自己在图中位置,又对这丹青之道、颜色用法极敏感。因此一瞧,便瞧了出来。


    那时候心里既犹疑,也就再往图中其他的地方看。终是意识到,每一国之中,都有如此的一处。


    三十六。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数字。因为人体当中最最关键的大穴,便有三十六处。


    红娘子还在的时候,李云心的目光只在这图上浮光掠影地一瞥。到如今他才细细地瞧——在图中找到睚眦此前驻扎的关元地穴所在的漫卷山。


    漫卷山的颜色,果然不对劲。


  第五百四十一章 蠢蠢蠢


    此前在睚眦宫中的时候,白散人曾说他可以漫卷山中的关元地穴将亡魂都聚集起来炼化成妖力。也说那关元地穴,实际上同人体当中的关元穴很相似——都可以固元气、聚妖力。


    他也提过,他死前乃是玄门之中道统的修士。生前所修的法门注重山川灵气,因而对此类事情特别敏感。而后在两千年前,偶然发现了天地当中存在着“风水”一说——这世上的许多天然山川河流里,其实分布有同人的经络关窍类的风**位。


    因而自己弄出了一套理论来,却并不被玄门接纳。由此一生负气、郁郁而终。死后被琴君所救,才成了个鬼修阴神【注1】。


    但随后也是在睚眦的宫殿中,白云心又对李云心说了金鹏王被封印的过往。由此李云心晓得,白散人所发现的什么“天然地穴”,并非天然。而是两千年前,用以封印金鹏王的大阵的一部分【注2】。


    而今……李云心知道阵眼在洞庭。


    但庆国当中除了洞庭,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邪王的陷空山。李云心在图中找到了陷空山。不出所料,这陷空山的颜色也不同。


    这意味着……陷空山,实际上也是一处类人的“大穴”。


    然而他知道漫卷山中、业国境内的是“关元穴”,却不晓得陷空山中的是什么穴。真正的世界当中,有许多的山脉、河流、村镇。


    山脉的走向、高低,其上的植被种类、疏密。甚至于山中水多水少、土石成分,都对此地的气机、灵气构成有着极大影响。哪怕将这一座山的气机理顺、搞清楚了,但——一座山、一条河,却又并不是独立存在的。


    山的附近、河的附近有什么地貌地形,是否又有人烟,又会对这山或河的气机、灵气造成影响。


    哪怕将这山附近、河附近的气机灵力又理顺了……可要晓得,这一处的数座山、数条河附近,还有另一处地方呢!


    如此相互影响、环环相扣——即便以李云心的聪明才智——又哪里能看一眼就能弄得清楚是什么穴、有什么用的?

    因而他如今只晓得,这图中算上洞庭的阵眼一共三十七处穴道,似乎是构成了白云心口中的“封印金鹏王”的大阵的。可另有一件事白云心却不晓得。那便是,陷空山的地穴中……有骸骨。


    漫卷山的地穴中,也有一具骸骨。


    这是否意味着,余下三十四处地穴中,也都镇着一具骸骨?

    白云心说这大阵,乃是两千年前三圣与真龙共同建造的。可……倘若是那时候建造的,书圣怎么可能不晓得“骸骨”、“古魔”这些东西?

    可见白云心的说法——倘若她没有故意哄骗自己——也是不完全的。还有另外一些秘密隐藏在过往的历史当中。


    但对于眼下的李云心来说,这些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


    这幅《皇舆经天图》,便是传说中的、“得之可以震慑群妖”的宝贝。


    要知道,这消息是画圣陈豢传出来的。消息是她传出来的,宝贝一定也是她留下的。既是她留下来的玩意儿……依着李云心对她的了解,便晓得必会令人意想不到。


    那块令牌的确很像是那件宝贝。但,“宝贝”得太明显。


    那木匣子,李云心没经手。但只看着也晓得,“玄虚”得太明显——依着肉眼看,几乎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


    唯有这幅《皇舆经天图》——一展开就将其上所有秘密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了,只看你识不识货。这,才是陈豢的风格——直白又隐晦。


    至于它如何能震慑群妖……


    或许因着其上标注了用以镇压金鹏王的三十六处大穴以及一处阵眼的缘故?得到了这图便有可能将金鹏王释放出来的缘故?

    一个太上境界的超级大妖,倘若重新出世,自然可以威慑天下。


    但问题是……如此乃是金鹏王震慑群妖,而不是持图者。


    或者……是那些骸骨么?

    被称作“古魔”的骸骨,一旦现世可能带来可怕灾难,以此震慑群妖?


    但问题是……这种“你不给我面子大家就一起死”的手段,对于妖魔有用么?


    这些显而易见的念头,只要是得到了这图的人、略晓得其中事情的人,便能够想得到。因而李云心觉得……这些都并非这图真正的秘密。


    可他也觉得,所谓真正的秘密,自己没理由推断不出来。即便是不能完全揭开谜底,也没理由一点头绪都没有。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样多的事情——对于从前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辛秘的了解,已经远超这世上的任何一人了。


    且他还是如今这世上画道修为最高的人、且他亦有绝顶聪明的头脑。倘若如他今日这般都百思不得其解,天下大概也没人能够解出来了。


    答案……或许已在他的头脑里了。


    只看他能不能找得到!

    那么……他需要找到自己之于别人的“与众不同”之处。这个“与众不同”,可不能是“特别聪明”、“特别帅气”、“特别有内涵”、“特别有风度”这种与生俱来的、别人模仿不来的不同……


    而应当是后天出现的、叫自己有别于旁人的不同。


    画卷。画道。画圣。辛秘……独一无二。


    三息之后,李云心忽然愣住了。


    他意识到,就在十几天之前,自己做了一件自以为聪明的蠢事。


    通明玉简。


    这《皇舆经天图》的当中的秘密,或许就隐藏在那通明玉简中!

    而一想到通明玉简,一切豁然开朗!

    为什么两个游魂想要通明玉简?


    这画卷当中的新近记录,又是谁添上的?

    或许正是那两个游魂意识到了这《皇舆经天图》当中的秘密与通明玉简有关,才想要得到那东西!

    此前通明玉简在他手里,这图在游魂手里。而到了今日这图落在他手中,通明玉简……却落在了两个游魂手中!

    真是——他妈的!


    他咬牙切齿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气得转了几圈。四下里瞧一瞧,抬脚就把身边的一口铜鼎踹翻了。口中大骂:“蠢!蠢!蠢!”


    ——脸色狰狞,就连脸颊边都浮现起了细密的鳞片。口中獠牙尖尖、每骂一句,颊边的细鳞便张上一张——倘若不是此地有禁制、叫他没法子完全化出神魔身,只怕他每喝一声,天上就要炸起滚滚的闷雷了!


    他李云心——什么时候做过这种蠢事!?


    把已经到手的、至关重要的东西,白白送人了!!


    ——比东西从未到手、丢了、被抢了、被骗了,更叫他无法忍受更叫他暴躁、暴怒!

    但李云心到底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发泄了这么一番之后,总算暂时压抑了情绪……立即开始回忆从前数次探查那玉简当中的内容时、留意或者未曾留意过的东西。且,一边想,一边飞身退入了炁殿中去。


    红娘子一掌轰碎了这炁殿的正门。但炁殿颇大,其中还有数间房、且原本殿中放置丹药宝器的箱柜都被他翻了个乱七八糟,纵横枕籍于地,更是将殿中塞了个满满当当。他此前妖力近乎枯竭。可暴殄天物般地吃了许许多多的灵丹妙药,此刻妖力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因而运起能够在这小云山禁制当中使用的有限神通来,依着这地形、气机、方位,便布起了阵。


    待他布置的阵成了,又自倒地的柜上徒手拆下一片铜板。略一思量,探出手指在这铜板上刻了七个字:“见此字者死于此”。


    他刻这七个字的时候可没什么戏谑的表情——神色郑重,严肃得可怕。既刻好了,又伸手在这铜板上一拂,叫这表面的字迹朦胧不清。再将铜板往地上狠狠地一插,哆的一声,便立住了。


    他此前将通明玉简送出去,是因为觉得那东西在短时间内对他而言似乎没什么用。


    之前打算席卷了云山当中的宝贝就走人,也是因为觉得所谓的“得到便可以震慑群妖”的玩意儿也不存在、只是个借口罢了。


    但就如从前一样,计划总有变量。且这一次的变量,分量颇重——化境的红鲤鱼忽然融合龙魂、变成了境界不知但显然强得离谱的超级大妖。且因着这超级大妖的执念……到底把这玩意儿送到了李云心的面前来。


    这东西,没有得到手还则罢了。既然已经到了手、且晓得解开这舆图当中重要秘密的线索或许便是那通明玉简,而通明玉简又在此前被他送到了两个游魂的手中去……


    以他泼天的胆子和自负的性格——不将那通明玉简再拿回来,念头怎么可能通达?!

    倘若就这么走掉了、叫那“自己白白将宝贝送到了敌人手里、如今却还不晓得要再等多久才能取回来”念头一直压在心上……且不说什么境界、修为、心魔。便是他自己,就要被自己气得疯掉了!

    他可是……最恨、也最最无法容忍蠢货的呀!


    两个游魂在平日里总是自称圣人。但迄今为止,李云心倒是从未见过圣人的真正力量——画圣早不在了。书圣、剑圣也不在了。


    他所见过的货真价实的圣者力量,大概便是真龙了。然而那夜与真龙匆匆一见,也没有领教太多。


    依着这么看的话……那两个游魂,或许也真能勉强称得上是如今天下间的顶尖武力呢。


    而李云心——


    如今便想要试一试。


    能不能、杀得了、这所谓的天下间——顶尖的武力……取回那他觉得、倘不取回,便要叫自己发疯的东西!

    =====================

    注1:详见第三百六十章 ,白散人。


    注2:详见第三百六十一章 。


  第五百四十二章 四位长老


    然而无论李云心还是妖魔们、乃至于书圣的劫身,都忽视了另一个问题——


    云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落到这通天泽中的。


    说云山每五百年一落地,为的是补充阵法当中的土木之气。但实际上当真见过云山落地的人并不多。五百年的时间跨度,已经超出了大部分修行人的寿元。


    这世上一个凡人活了六十多岁死掉便可称“喜丧”。


    修士们修到意境,寿元亦不足百岁,只是身体比寻常人要强壮、健康。


    到了虚境也不过是健康安乐地活百五六十岁。然而在世俗间的江湖当中,已足以被当成是“神功盖世、不老不死的绝世魔头/老怪/巨侠”。


    修到化境才真正有了“仙长”的样子。倘若喜欢便有法子青春永驻——如果修到化境时青春容颜还在的话——活上两三百年,亦可称得上长生久视。


    而化境,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再向上,便不是努力与勤奋就可以得到结果的了。天赋的因素开始显现,且变成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一些人从化境突破至真境时水到渠成,仿佛一条“天生该走”的路就摆在眼前。另一些人历经千难万苦,得到的只有死路。


    于是真境乃至真境之上的修行人,在这世上是极少的。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曾经历过上一次云山落下的时候。但实际上对于那些真正的修行者而言,云山在天上还是在地上,区别都并不大。


    ——只是短短十几日罢了。对于他们来说,乃是弹指一挥间。


    在许多人的心中真正与这事有关的,该是两位圣人。据说云山之所能够在高天之上行走,便是因为圣人所居的小云山之内藏有驱动整座云山的法阵。而这法阵,并非道统、剑宗所修的法术——乃是天人们的手段。


    天人创造了云山供修行人居住、守护这个世界。云山的历史,要早于玄门的历史。


    修行者认为圣人知晓那天人阵法的奥秘。但事实是,即便圣人也不甚了了。在长达五万年的时间里,圣人们也从未一窥法阵的核心。而每五百年到了这时候,便也如今次一般——


    先将运送来的东西——那些由指定区域运送而来的红土、以及其他的什么材料置于云山将落处。当云山落下之后,其外的法阵便将那些玩意儿统统纳入山中,再经由不晓得什么通道,送去小云山里。


    在这许许多多年当中,从未有人真正清楚地知晓这个过程究竟如何运作。修行者以为圣人晓得,而圣人唯一晓得的是,此乃天人的意志。天人并不想叫凡间人一窥更加高深的奥秘。倘若有人逆天意而为,便只会招来祸患。在玄门的历史当中已有此教训,太上忘情的圣人不敢、也不会有别的心思。


    但两个游魂所扮演的伪圣并非无欲无求。他们也的确曾生出过要一探究竟的念头。


    虽说“长老们”也自称天人转世,但长老们对于世俗事向来没什么兴趣,而似乎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别的领域。因此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苏玉宋与卓幕遮是有时间、有条件一探这个奥秘的。


    然而扫兴且不可思议的是,明知那驱动整座云山的阵法就在小云山的浮空山中……他们却就是找不到。


    因此直到这时候,反倒没什么人关注云山落地这件事本身了——


    妖魔们想要趁此机会攻进云山。修行者们本想守护云山,但此前意识到如今的玄门已经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于是一些高阶的修行人走掉、低阶的修行人死掉、没死掉的,也没资格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终所有人都在围绕一个“势”字争斗,云山本身的奥秘,倒因为许多司空见惯的理由,无人理会了。


    然而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忽略的事,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此刻,李云心在一片狼藉的炁殿中布置将要用来对付两个游魂、以期重新夺回通明玉简的阵法。因此他并不知道……这浮空山上、与此同时,其实还是有别的人存在的。


    ——他一直以来想要一窥真容、并且将其视为劲敌的共济会长老们。


    据说长老们共有四百多人,皆有太上的境界。这样多的太上强者,倘若倾巢而出,称霸天下可谓轻而易举,何必躲躲藏藏在暗中搞什么共济会、叫两个游魂妄称圣人,暗中掌控玄门呢?


    因而他认为或有三个可能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其一……他们的确是太上的强者。可或许与天上的天人之间有什么龃龉,因此一直不敢现世。


    但到了如今天人已一千年未露面,共济会都在蠢蠢欲动促使玄门祸乱天下,这些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么……其二,或许是这些人对于世俗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依着李云心如今观察到的情况看,这个假设也不成立了。


    于是,剩下最后一个可能——这个可能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在李云心遇到苏翁、苏生、伪圣之前都不会往这个方面想。可如今,却由不得他不这么想了——


    所谓的四百四十六位太上境界的长老们,同书圣、剑圣、游魂的情况类似。


    他们或许有太上的修为,可因着什么别的缘故,并不能施展。因此才隐藏在暗处、叫两个游魂代劳。


    这世道,可不是什么一两个强者就可以称霸天下的时代。当年的金鹏王何其强也?如今还不是在封印里。真龙的声势又多么浩大?如今……不也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收敛了锋芒么。


    再强的人……倘若逆势而动,或许可以占据一时的风头,但终究会被全天下的力量击溃呵。


    可即便如此设想,李云心的潜意识但中也是极忌惮那些神秘人物的。忌惮,却又很想见一见。因为他觉得,那些所谓的长老们……或许与他有什么共同之处。


    也因此,之前在红岭的时候他甚至想要设计引共济会的长老来。但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他如今身处浮空山中,却并不晓得……他一直想要见的长老们,原本也在云山——在云山之巅。


    更不知道,他同样深深忌惮的长老们……如今不但在云山,还在这浮空山当中!

    实际上,四位长老是在一炷香的功夫之前来到这浮空山当中的——彼时,李云心正在炁殿的屋顶将丹药当作豆子来吃。


    而浮空山面积广阔、亭台楼阁又层层叠叠。即便他之前与苏生一路争斗、损毁不少,却也不能令这浮空山变成废墟的模样。


    群殿仿若一座小城,在城东发生的事,城西的人是很难知晓的。


    于是他亦不晓得……四位长老瞧见浮空山的样子,也吓了一大跳。


    四人当中,有一位是那金发的狄公【注1】。而他们四人,是从一扇开在虚空当中的门内踏出来的。


    “门”由四道光线构成,出现在穹格殿的后侧——那里原本在穹格殿旁的水榭边。左右各有一颗几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树荫低垂,且有花草遮掩,位置是很隐蔽的。


    然而如今此处的模样却已经大变了。李云心之前轰碎了水榭,碎石烂瓦飞溅得四处都是。且他是以真境大妖的力道将以坚逾金石的材料筑成的水榭轰碎——那飞溅的碎石的力道岂是寻常可比呢。


    因而附近这一片的树木、花草,全被摧毁了。两棵巨大的树从根部被截断,交叉着横躺在地,仿佛遭了可怕的飓风蹂躏。


    狄公一脚踏出这“门”的时候,脸上的神色立时变了。


    ——其实原本就不大平静。面皮紧绷、嘴角也紧绷。目光闪烁、肢体略有些僵硬。若是被李云心瞧见了,立时就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四人的心情是颇为紧张、忐忑的。


    仿佛是长居闹市当中的人头一次踏进满是凶猛恶兽的丛林里,生怕忽然从哪个角落、猛地扑出一只怪物来。


    他的神色一凛,身后三个本来也要踏出来的人的反应就更夸张了——先将眼睛瞪圆,往四下里瞧了瞧。继而猛地后退两步、惊慌地低声叫:“回来、回来!这是出事了!”


    这神色,与李云心印象当中的“太上境界”可相去甚远。


    但那狄公没有太惊慌。而是站在门前、掩身在两颗倒伏的巨树之后抬起手按了按,示意他们收声。然后紧皱眉头,极警惕地倾听、张望。


    可这时候,距李云心凶性大发的时候已过去了很久,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举目所见只有废墟。听到的……还有鸟鸣与虫鸣。看起来,这是一个安静的黄昏。


    如此足足过了十几息的功夫,这狄公脸上的神色才略缓了缓:“已经没事了。出来吧。”


    但他身后的三人仍不肯迈步,只道:“我看还是先回去……弄清楚了情况我们再——”


    ——他们这样子,与此前在云山之巅、同两个伪圣说话时的模样可是天壤之别。而狄公如今的样子,与他此前在那间大屋中抬手给了游魂一个耳光的模样也是天壤之别。


    在两个游魂面前,这些长老们气度沉稳、不苟言笑。而说话最多的狄公则是锋芒极锐,很有上位者的压迫感。苏玉宋与卓幕遮虽是伪圣,但单纯就修为肉身而论,也远在玄境的巅峰之上、亦可算是太上了。可他们两人在面对狄公的时候,谦卑得如同仆从一般。


    但到了这时候……倘不是这四人的面貌的确是那间大屋当中的长老,谁会信他们如今是这模样呢?


    这三人畏畏缩缩,狄公便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回去?你们可想好了——”


    “如果这云山落在地上再飞不起来了,我们怎么办?!”


    这句话对于那三人似乎很有杀伤力。三人当中原本是一个绿袍的老者在说话。到此刻听了狄公的诘问,便愣了愣:“哪里有这么严重……”


    狄公又瞪他一眼:“严重不严重这件事如果是你说了算——一会的活儿你来干,好不好?”


    老者便不说话了。


    狄公哼了一声:“都出来。有什么怕的?还不知道外面在打仗吗?既然在打仗,有人打到这里面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而且是在这里面!你们怕什么?”


    那绿袍老者便道:“咱们也不是怕别的……是怕那两个。要是他们在埋伏——”


    狄公冷笑两声,瞧着像是被气笑了:“埋伏?苏玉宋和卓幕遮有多想到外面去你们不清楚么?前几天我正好叫他们出去——他们有什么理由埋伏我们?你们三个——算了。”


    他叹口气:“你们回去吧!”


    老者和身后的两人大喜:“真的?”


    “真的。”狄公低哼一声,“我自己去瞧一瞧。如果我自己弄不好,我也回去——咱们等着云山就这么落在地上,等着那些妖魔杀进来——等着一起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还能回去,是不是?”


    不晓得他的哪一句话起了作用。


    那三人听他说完了,登时没了言语。沉默片刻、相互对视一眼,终究是踏出了这光门。


    而这时候,李云心正意识到自己拱手将至关重要的通明玉简交了出去——心中的懊恼无以复加。但他并不清楚,实际上这四位共济会的长老,心情要比他糟糕得多——


    当他在炁殿中开始布置阵法的时候,狄公与他身后的三个人,也在往炁殿的方向走。


    =============================

    注1:详见第三百九十九章 ,元老会

  第五百四十三章 极度危险

    一路之上,见到许多废墟。这些废墟多为此前李云心与苏生争斗时所摧垮的,甚至有些地方,还有余烬在燃烧。


    别说在天下间几乎没有人可以进入的小云山内见到这样的情形——就算是在世俗间的城中见到此种模样,都会叫人心中忐忑、神色不安。


    但狄公在前头,三个人跟在他身后,他的脸却只是板着、嘴角也紧抿着,并没什么惊慌的意思。


    仿佛很相信自己此前对那三个人所说的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话——既然外面在打仗,有人打到这里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由此可见这四人似乎的确有极重要的事要做。重要到了,即便发现了此地有人入侵,也仍然要硬起头皮往里面走一遭的程度。


    四个人如此在宫殿与废墟当中穿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再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没有见到什么人,心才慢慢安定下来了。于是不复此前心神不宁、默然不语的模样,开始闲聊几句。


    那老者先道:“到底是什么人打进来了?这里看着蹊跷啊……难道是打了一阵子,又被打出去了?”


    这话没什么营养,但他身后的两个人只“是啊”、“对啊”、“奇怪啊”地附和。似乎此类话说得愈多,就愈能叫自己相信此地的确已经没有敌人了、可以影响现实了。


    狄公原本也不理会他们。但身后三人将这些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好一会儿,他似是觉得烦了,才边走边道:“你管他什么人打进来呢?云山核心出了问题,外面的禁制和里面的阵法也都出了问题。我们在天上的时候察觉不到、现在落了地才发觉了——就说明如果苏玉宋和卓幕遮他们两个在外面没有做好事情,零星几个妖魔攻进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你们难道忘了从前都经历过什么?那时候的情况和现在比怎么样?过了这些年,你们倒是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诘问了一连串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前路上正有一块巨石拦着——原本是一根石柱,十几人合抱粗细。被李云心与苏生轰断了,有一半挡在路上。若要从此路过,要么从两层楼高的石柱上翻过去,要么绕路走。


    但狄公停也未停。只一边走一边扬手往身前那石柱上、用手背一拍。就好像挡在身前的只是一丛树叶子罢了——


    嗡的一声响。他身前的空气里登时爆出大团的雾气来。而那雾气当中又出现了数道明亮的电弧,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空泡里出现丝丝闪电……


    拦路的石柱,立即化成最最细小的尘埃,弥散在空气中了!

    并非什么神通道法。就只是力量——一掌拂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与速度将空气中最最细小的单元都撕碎了,何况那根石柱呢!

    ——他们四人一路走来所见的废墟……


    倘若他们想的话,与他们而言也只是举手投足的事情罢了!


    但他展现了如此可怕的力量,身后的三个人却连半点儿惊讶、艳羡的神情都没有。似是早已司空见惯,且……自己也拥有如此力量。


    狄公扫清了这障碍,便继续说道:“再者说,早点料理了这里的事情、早点走——到了天上去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显然他的话并不能叫那三个人更加安心。无论如今他们要去做什么,似乎三位都很不想参与进去……只想要这狄公自己去搞定了。


    便在这时候,大地忽然震动起来。


    仿是有地龙翻身。那些废墟当中的土石哗啦啦地散了、那些残破了半边的宫殿也轰隆隆地倒了。地上的树木开始哗哗地摇晃,就连池中的水都剧烈地波动起来,好像水下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这种情况,从未在云山上出现过。但与其说是地震,倒更像是有什么人在云山之外、将这庞然大物狠狠地撞了一下子!


    突如其来的异变叫这四人略愣了愣——震动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


    然而这变故已叫原本就勇气不足的三位长老又退缩了。他们停住脚步、瞪着眼睛看狄公:“怎么?是不是打进来了?!”


    狄公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便忽然发现天上下起了雨。


    头顶并无云,但“雨滴”从虚空中落下来。这雨滴的模样,也是很怪异的。黄豆大小,幽蓝色,像是将最深沉的海洋冻结了,然后取出其中碎屑打磨成雨滴的模样。


    它们落得很缓慢。一边下落,周围一边出现透明的、水波一般的涟漪。仿佛这浮空山上的虚空是水面,而它们正在水面上行进。自出现开始,约莫过了两息的功夫,这些雨滴开始变色。


    但“变色”这两个字,其实不能准确地形容它们的变化。它们原本是幽蓝色,而今开始变成深沉的黑色。然而即便是“黑色”,也算是一种颜色。但这些雨滴的黑,却是将一切光彩都吸入其内之后呈现出来的“黑”,或者说,“无”。


    下一刻,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碎石、尘埃、枯叶、木屑,都慢慢漂浮起来。又在一眨眼之后瞬间消失,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雨滴落下的时候无声无息,浮空山上也仍旧安静。


    此前狄公算是神情镇定、身后的三个长老算是心神不宁。可到了这时候——瞧见这些缓慢下落的黑雨之后——无论狄公还是那三个长老,脸上的神色就只剩下一个词语才能形容:

    惊骇。极度的……惊骇!

    “黑斑啊!?啊啊啊啊啊黑斑啊?!”这东西仿佛唤起了他们深藏在记忆当中的莫大恐惧。那老者大叫了这么一声,拔腿便往来时的方向跑。他这一跑,身后的两个人也在略一犹豫之后抛下了狄公、跟上去了。


    他们如今已经在浮空山上行走了一刻钟,其实距他们走出的那个光门已经很远了。这些被他们称作“黑斑”的东西虽然下落缓慢,可毕竟数极多。


    那老者惊骇得快要失去理智,只想要在它们完全落下之前跑回光门中去。而此刻,下落最快的黑斑也仍在他们头顶丈余。且看这下落的速度……他们似乎的确是有可能抵达目的地的。


    然而他刚刚跑出五步远去,他头顶的那些黑斑就像是被他吸引了——在略略一顿之后、如同一群飞虫一样往他那里猛地一聚!

    原本是太上境界的强横身躯。可如今却好似变成了水做的,只那么一息的功夫,身子忽然化成液体的模样,全被那些黑斑吸去了!


    眼见这骇人一幕,他身后的两个人顿时不知所措。但“黑斑”没有放过他们。下一刻,这两个人的身子也被一群黑斑附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个……拥有太上境界身躯的“长老”,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抹杀掉了!


    狄公的脸上亦是难以掩饰的慌张和畏惧。但他至少还没有失去理智——他在原地站了三息的功夫,似乎也在犹豫是折身返回,还是继续去做那件他此前反复对三个人说的“极其重要”的事。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继续走。


    但每一步都走得极谨慎——就仿佛天上那些缓缓下落的黑斑是一群可怕的猛兽。而他正在试着不惊动它们。他的目标是炁殿。此处距离炁殿约莫还有一刻钟的路程。他必须在这些黑斑发生更加可怕的变化之前抵达那里,然后结束这一切。


    而这时候,李云心本已藏身在他所刻画的阵法当中了。画道的手段修到高明处,是可以在虚空当中生生地开辟出一片空间来的。譬如画圣所留下的八珍古卷,便是在虚空里开辟了空间——以道法手段造出了类似妖魔行宫一般的东西。


    如今李云心的手段没有高明到这种境界。然而他的尾戒中却有许许多多的法宝。利用其中的一件或者几件、再辅以其他的手段,倒也是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


    但在他隐匿身形十几息的功夫之后,忽然感到天地之间发生了令人心惊的变化。


    这浮空山中也有灵气,且灵气浓郁得惊人。倘若说世俗当中的灵气是“气”,这里的灵气几可称得上是乳酪了。但是这样浓郁的灵气却被禁制牢牢锁住,仿佛是一块大铁板压在上面,原本是很难波动起来的。


    可到了这时候,倒仿佛忽有许多许多滚烫的热水溅上去,将这块“乳酪”侵蚀得千疮百孔。


    无论哪一种术法的施展都是因地制宜、依着周遭的环境来做局。而今天地之间的环境忽然发生变化,依着这环境所设置的阵法便也出了问题——李云心原本附身在一卷画中、搁在地上。而今画卷清辉一闪……这阵法竟生生地破了、将他给驱逐出来了!


    这种情况,他从未遇到过。


    因此心中惊疑不定,只怕是自己中了什么圈套。


    但下一刻,同样瞧见了天空之上缓缓落下的黑雨。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可他是修行人,对于天地气机的变化远比寻常人敏感——只一眼,便意识到这些东西……极度危险。


  第五百四十四章 魄力与胆识


    就在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之前,便看到了那个身影——


    有人从北边的一片废墟之后绕了过来。


    红娘子离开云山之前轰出的一道掌力摧枯拉朽,将沿途的建筑悉数轰垮。因而背面的几座殿堂如今都只剩下断壁残垣,只有几根巨柱还立着。那人影便从巨柱之后慢慢地走过来——脚步沉稳,面无表情。好像漫天的黑雨对他而言不过是毛毛雨一般,并不值得放在心上。


    然而略显僵硬的脚步却将他出卖——明明该是很想飞跑起来的。但偏偏强迫自己机械地、缓慢地迈着步子,生怕惊动些什么。


    李云心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李云心。


    来者短打扮,穿灰衣,拥有一头金发,高鼻深目——正是狄公。


    两人相见,俱是一惊。李云心从未想到这里竟然还有别人,狄公自然也没料到,正撞见了入侵者。


    但李云心这些日子,几乎都是从险境当中杀出来的,反应何其快也。一见这狄公、眉头一皱,便要猛扑过去。可就在他的脚步即将迈出之前、狄公在微微一愣之后,忽然以低沉的声音厉喝:“不要动!慢慢地走!”


    一个念头在李云心头脑里电闪——此人说出这样的话,是的确事出有因,还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


    但下一刻,眼前的情景令他不得不选择相信前者——他此前身上气势陡然大盛,灵力汹涌。虽未喷薄而出,但也是蓄势待发了。因此,原本距他头顶还有一段距离的几粒黑斑猛地往下一沉,便到了他面前不足两尺的距离。


    原本这东西就叫他心惊。此刻更是令他心中的警兆疯狂地响起来——那些黑斑就如同世上最最疯狂又危险的野兽一般,令他打心底生出凉意、浸透了四肢百骸!


    因而当即散了身上的气势,再不敢移动半步——那黑斑才慢慢地晃了晃,悠悠地飘向别处去了。


    这时候才听狄公边走边沉声道:“这东西,叫做黑雨。乃是魔界的雨——一旦被它沾上,即便是太上圣人的身躯都要被撕碎,尸骨无存。”


    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已经走到距李云心不足十几步远处了。脚步略缓了缓,看一眼李云心:“你该是从云山外面杀进来的妖魔。只有你自己?其他人呢?”


    此时出现在此地,且浮空山上又一片废墟,自然是“从云山外杀进来的妖魔”了。


    然而狄公的身份,却很不好猜。可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候,猜来猜去都并非明智之举——李云心是个知晓事情轻重缓急的人,于是亦收敛了神色,沉声道:“都死了。”


    狄公再慢慢地走近几步、盯着他:“二圣呢?”


    李云心将手一抬:“阁下该止步了。我不清楚阁下是什么人,但知道你我必定不是一个立场。你再走近——即便是如今这么个形势,我也要反击以策万全了。”


    “至于二圣——”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狄公一番,“还在外面。但我想,也快要被我们击败了。”


    狄公如他所言一般停住了脚步。但继续说道:“好。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魔界的黑雨不会停。会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到最后会连成一片,不但毁了小云山、云山,也会毁了这个世界。到那时候魔界的魔物将出现在世间,人人都——”


    “我该怎么做。”李云心摆了摆手,看着他。


    狄公略略一愣。


    见到外面的妖魔出现在浮空山上,他本该立即避开、不叫它们看到自己的。然而他晓得如今事情已经紧急到了什么地步——此前那个三个不成器的家伙心里再怕,也要跟着他走出来。


    因为……云山的核心灵阵出了问题。


    云山在天上运行的时候,这问题无人觉察——譬如一辆车在路上跑,或许刹车已坏掉了。可你不去踩,一时间也没什么异常。


    但如今云山落下,问题便显现出来。然而云山当中的灵阵……可不仅仅只有“叫云山在高空中运行”这么一个作用而已。狄公并非危言耸听——这些“黑斑”的出现,便是因为云山的灵阵出了问题。因而他必须将灵阵修复。但这工作,他一人做不来,得需要人帮忙。


    那三个胆小鬼都晓得这一点。因而即便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同他走。


    可如今那三人已死,只剩下他自己。情势如此急迫他没什么时间再回去求援,只能横下一条心,试一试自己能否力挽狂澜。


    便在这时候……竟在这浮空山上瞧见一个活人。


    千年、万年难得一遇的巧合在这种时候出现,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因而到这时候,狄公瞧见李云心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妖魔突进了云山”,而是……


    “有了一个帮手”!

    他没时间、没心思去想别的事。至少在眼下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如何能叫这妖魔相信自己:眼前之事万分紧急。倘若他不能帮忙而要争斗,两个人都要玩完。他甚至在心中想了几种可能性、准备了几套说辞,然而……


    只是四句话而已。这妖魔便直接问他——


    “我该怎么做”!

    这五个字竟叫狄公略愣住了——这妖魔……倒是好聪明的头脑、好伶俐的心肠!他那些不成器的同伴哪怕有这妖魔一半的玲珑心……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境地呢?!

    他此前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如今发现这李云心竟有着惊人的审时度势的能力,自己反倒忍不住又问一句:“你可懂我所说——”


    “你要解决这黑雨的问题,所以要做一件什么事。但需要我帮忙。我懂。”李云心脸色严肃地又看了看空中的那些黑雨——


    它们落得仍旧很慢。其实他不是很信这个人口中所谓的“魔界之雨”这个说法。至少,是持保留态度的。然而他的确可以感受得到致命的危险——这种危险避无可避,不是通过什么心机、谋略、心学便可以拖延、解决的。随机应变向来是他所长。在这种时候想些旁的,与取死无异。


    因而他再开口道:“但你确定你搞得定?”


    狄公再愣。可这微小的情绪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旋即消失不见。便点头:“你能帮我,就可以。跟我来。慢慢地走。”


    狄公脸上的神色没能逃得过李云心的眼睛。可他瞧见了,就只是瞧见了而已,得不出别的什么结论。他对眼前这人一无所知,想要只靠什么表情、语言就能推测出别的信息来无异痴人说梦。因而……跟上他的步子。


    ——狄公的目的地竟是炁殿。


    一进门便看到殿中的一片狼藉。但他没什么别的表情,只随意拨拉开几样东西,再往里面走。


    那些玩意儿都是李云心此前精心安排的,布有阵法。如今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其中蕴含的有限灵力便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炸起细小的电芒。然而电芒炸在狄公的身上仿佛炸在铁石之躯上一般,他连眉头都未皱。


    虽说……原本也没想过靠这些东西击杀两个游魂,然而此人应对得如此从容,倒叫李云心暗暗心惊。这样强横的肉身……


    这时候,炁殿的殿顶无声地裂开了——黑斑已经落下。某些径直穿过殿顶飘落进来,另一些则将殿顶也吸收进去,不晓得是什么道理。因而开始有叫人心惊的天光投下,正落在两人的身上。


    李云心下意识地在左手的尾指上捏了捏,边跟着他走边低声问:“阁下是什么人?我看着,有几分面善。”


    狄公走了三步,才在前头沉声道:“云山既然是玄门祖庭,自然该有守护者。难道你以为二圣离了云山,这里就真地空无一人了么。”


    李云心想了想:“但刚才,你可没有现身。”


    “因为我懒得管你们这些孩子的事。”狄公低声道,“我要管的,是关乎人界存亡的大事。”


    他说了这些又走两步:“你在这殿里布置了这些东西,是要杀双圣?好胆子。”


    “是伪圣。”李云心的脚步顿了顿,叫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更远些,“他们是游魂。是共济会的傀儡。你自称云山的守护者,难道不清楚么?”


    狄公停下了脚步。李云心也随即停住,浑身紧绷,以防任何不测。


    然而预想中的情况没有出现——他前面的人,抬脚在地上用力跺了几下。


    炁殿不宽,但深。在作为储存丹药器物的库房之前一定还有别的用途——因为炁殿深处有一个高台。倘若在高台上安置了宝座、在两旁列出文武百官,这炁殿便有如皇宫正殿一般了。如今狄公正走到这高台之下,在那处跺脚。也不晓得碰触了什么机关……


    那高台竟开了。


    见此情景,李云心又着实吃了一惊。本以为这炁殿当中已被他探查遍了,因此才在此设伏。哪里能想到竟然在这里隐藏了机关?!

  第五百四十五章 错位

    但高台开启时没有听到什么机械的轧轧声。也不见什么灵力的波动——倘若是机关,该有声音可分辨。倘若是阵法禁制,此处的天地气机也该生变。然而这高台却是锵的一声弹起来,随后裂成了两半,露出其下一个水桶般粗细的空洞来。


    瞧着……似乎是此处原本没什么道路可走。但这狄公生生将它跺裂了。


    然后他俯下身去,像在什么泥坑里掏一般,用手去掰那洞口,似是要将它掰大一些。边如此边道:“你要杀他们,是你的事。如果真能在这里将他们杀了,也算是你的本领。对我来说,你们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这口气极狂妄,但偏说得很自然。说到这里,终将那洞口撕开了,露出其下的一片白光来。


    而此时黑斑已经越落越低,有两三个几乎触到李云心的头顶。幸好他慢慢地往旁边挪了挪。才将它们避开。可瞧如今这趋势,再过上一刻钟,他是平躺在地上也避无可避了。


    此刻狄公转头看了他一眼:“来。”


    便跳进那洞里。


    其实眼下的情势认真想一想,或许还可怀疑是敌人做了局,叫他自投罗网。然而李云心同样晓得……能够弄出具有这种可怕气息的东西来做局的人,也就不需要做什么局了。


    他没有犹豫。走过去瞧了一眼,也纵身跳下去。


    其实之所以这样做还有另一个缘故——都说云山之内有天人留下的法阵。如今这个人……似乎便是奔着那法阵去的。


    李云心很想瞧一瞧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他在洞外瞧那一眼的时候,只看到里面是泛着白光的地面,相距并不远,只有数丈而已。但他跳下了,才意识到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足足落了五六息的功夫,脚才触到地面。然而脚尖刚与地面有了接触——立时感到一股大力将他向下拉!


    但很快意识到那并非别的力道。乃是空间颠倒了。


    他跳下的时候,那泛着白光的“地面”在下面。如今跳下来了,那地面就变成了顶棚。他立时调整了身形、腰肢猛地一扭,站住了。


    此刻……他身处一间狭小的室内。


    乃是封闭的——没有门窗,约莫只有炁殿中一间偏房的大小。天花板——他在外面看到的“地面”压得极低。以他的身量,只要伸直手臂踮起脚,就摸得到。


    而这小房间的正中,有一枚“茧”。


    应当是只有“茧”这个词儿才能形容那东西的模样了。


    一人高,悬浮在屋子正中。外面是一层椭圆形的光芒,千丝万缕地织绕在一处,化作外壳。里面,则是一团暗红色的光芒。看不清轮廓与模样,只能看到在缓慢地旋转,像是有生命的。


    李云心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他不晓得这是否就是传说中……驱动了整座云山的、天人留下来的法阵。


    狄公站在距他三步远处。盯着那茧瞧了一会儿,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


    李云心循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发现刚才没有被自己留意到的细节——茧上,有一条裂痕。


    极细微的裂痕,自上而下,贯穿外面的那一层。虽说外面的一层由许多流转不息的光线织成,然而一旦经过那裂缝处,光线便黯然失色——仿佛裂缝与光线并不在同一空间里,光与它并不相干。


    “你是李云心。”这时候,狄公忽然开口。


    这五个字叫李云心抿了抿嘴、轻出一口气。


    “从前对你没什么印象。但今天见了你,觉得是小看你了。”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李云心,而是专心地盯着那枚茧上的裂缝。仿佛对他毫无戒备也毫无恶意,只是在闲谈罢了。


    “我身边的那些人,我使唤的那些人,没一个比得上你。”他伸手在裂缝上摸了摸——李云心看到每当他的手指碰触到那裂缝的时候,便消失了。仿佛缝隙里面还有一处别的什么空间——然后狄公直起腰,转脸看李云心,“你要不要来为我做事。”


    李云心慢慢地皱起了眉:“阁下是……”


    他顿了顿,从口中低沉地吐出六个字:“共济会的长老。”


    来到这里之后狄公似乎不是很慌张了。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而是看着李云心,脸上露出极淡的微笑:“我是守护者。”


    李云心想了想,沉声道:“只见了我一面,就觉得我远胜你身边所有人、就来招揽我。在我看来这太敷衍。”


    “你身在云山之上,举目皆敌。但见了来历不明的我,只听了四句话就决定来助我。”狄公摇了摇头,“拥有这种见识与魄力,天下或许还有别人。但目前我见到的,只有你一人。怎么,你是不信我?”


    李云心笑起来:“我信你才有鬼吧。如果你是共济会的长老——我杀死你们那么多人。如今又要杀你的得力干将。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信你?”


    “你说苏玉宋和卓幕遮。”狄公想了想,一挑眉,“那两个人,生有反骨。也已经不堪用了。他们与你有仇,你要杀就杀。他们想要自立为王,以为我不知晓。哼……只是我不在乎……”


    他后面几句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很快又将目光集中到李云心身上:“也不是非要在这种时候招揽你。而是说,李云心。这个东西,就是叫云山可以运行在天空上、同时镇守着人界与魔界接缝处的核心。”


    “如今是这核心出了问题,我得修好它。但我自己没法子做到,得要你帮忙。但你现在的修为……”狄公在他身上打量一番,“远远不够。想要你帮得上忙,我就要教你一门神通。你学会了这门神通,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因此……”


    “要么教了你,收了你。要么,教了你,用了你再杀死你——全看你的选择。”


    李云心仍皱眉看着他:“你……要将我炼成游魂?”


    “从前我不晓得。但今天见到你,觉得你算是个英雄人物。”狄公认真地说,“英雄惜英雄。所以你可以不做游魂。你,可以加入我们。长老会。”


    李云心便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我们还有多久时间?”


    狄公会意:“你可以考虑五分钟。”


    “五分钟。”李云心将这三个字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便不说话了。开始在这狭小的室内慢慢踱着步子。


    于是,果真在五分钟之后,他停下脚步。轻出一口气,看始终耐心等待的狄公:“鉴于这间屋子里的形势,我的确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但觉得这是个艰难的决定。实际上……我一直在找你们。”


    他看着狄公:“我想要问两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我的这两个问题,我想会有助于我下定决心——如果,我在你的眼里真有你刚才说得那么有价值的话。”


    狄公点头:“你问。”


    罕见的、犹豫的神色,出现在李云心的脸上。


    但只犹豫了三息的功夫。


    李云心低声道:“有没有,回去的办法?”


    这句话之后,室内又安静了足足三息的功夫——李云心一眨不眨地死盯着狄公。而狄公,也盯着李云心。


    两个人……如此对视良久,狄公才皱了皱眉:“你,想要回哪儿去?”


    李云心看着他:“你懂的。”


    但狄公显然并不是很懂。一丝狐疑之色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也皱了眉:“你既然来了,难道还不清楚自己回不回得去么?”


    ——倘若李云心是个将内心中的任何一种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


    那么他此刻一定会大喊大叫起来,然后呆呆地站在原地。


    因为狄公的这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实际上已经解答了他心中两个问题。


    第一……他们的确并非这个世界的人。至少这狄公不是。因而,他才能听得懂自己的那一句“有没有回去的办法”。


    然而第二……狄公的反应与李云心的预料有出入。这狄公的反应,似乎意味着狄公认为,李云心应当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


    这种感觉……这种似乎对上了号、可又有些偏差的感觉,曾经有过。


    白阎君。【注1】


    李云心在洞庭君山紫薇宫击败了福量子之后,曾被白阎君带去了阴间。在那里,白阎君同他说了一些“他本该一听就懂”的话儿。可麻烦的是……李云心并不懂。


    这似乎意味着,白阎君与黑阎君曾经挑选了一个人,成为“被选中者”。然后才会帮助这个“被选中者”、叫他为他们做事。


    李云心晓得自己是穿越者。因而对于自己成为“被选中者”这件事心安理得。


    可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才意识到……


    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搞错了。


    他……并非那个被选中者。他完全无法理解白阎君的“暗语”。


    他是一个假太子。


    到如今,这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出现——


    他可以理解当时白阎君所说的一部分内容,但无法理解全部内容。


    狄公也可以理解他所说的一部分内容,但无法理解全部内容。


    这似乎意味着……狄公、白阎君……


    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吧。而他……只是一个意外罢了。一个不巧又恰巧被搅了进来的意外!


    久违的、强烈的危机感再一次出现在他心中。然而如今他无计可施,只能希望,任何人都看不穿这一点。这意味着,任何与这个话题有关的问题,他都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刚才狄公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他决不能再让任何人起疑。


    尤其是白阎君。


    =======================

    注1:详见第二百七十四章 ,阴差阳错。


  第五百四十六章 吃瘪

    因而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轻出一口气:“我只是有些后悔了。”


    同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狄公可以在心中理解为许多含义。但李云心没有给他再多去思考的时间,随即问出第二个问题。


    “那么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他顿了顿,“我曾听说,你们共济会认为天下将有大劫。你们不是世俗间那些无知的人。既然这么说,必然认为确有其事——那大劫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狄公收起了脸上的狐疑之色。他略想了一息的功夫,平静地说:“大劫,就是魔界的侵入。”


    说了这句话抬手往头上指了指:“那黑雨,就是魔界的雨,饱含魔气。魔气好比魔界的灵力。在魔界滋养万物,对于我们而言却是致命的。人界与魔界之间的裂缝越来愈大,云山也早晚有镇不住的那一天。到那时候,魔界与人界之门洞开——大劫也就到了。”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应对这件事。在这场必然到来的灾难当中,保存人道的火种。”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而言。


    但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懂五分钟是什么意思。”


    此前狄公使用了一个词儿——“五分钟”。


    李云心懂五分钟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至少在某些方面,他与这位狄公有着类似的经历。也意味着,除去使用“魔界”、“人道”这种更容易被这个世界的土著所理解的词汇之外,他们还可以使用其他的方式来进行沟通交流。


    如果他面前这个男人想的话。


    然而狄公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像是将“哼”与“嗯”混杂到了一处——然后说道:“我只能言尽于此了。那么现在你想好了没有?”


    李云心刚要开口,狄公却又道:“没有想好也没关系。慢慢想吧。先把眼前的事情料理好——我现在就传授给你那神通。”


    李云心心中一惊,一时间愣住了。


    这惊不是惊喜——倒多半是惊疑。


    这个人自称守护者,但无疑是共济会的长老——因为这件迫不得已的事情需要自己的帮助,又似乎对自己见才起意,想要收拢自己。


    然而刚才也明明白白地说了,他要传授给自己的神通,威力极大。自己习得了,要么为他所用,要么死。


    李云心因此问他两个问题,以助自己做决定。


    然而问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似乎令此人生疑,但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他就问了第二个问题——


    可……这人只说了一堆什么“魔界”、“魔气”之类的话。因而李云心提醒他,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土著、不是什么没见识的人。


    本以为接着便会是另一番的试探。


    然而……不晓得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不晓得这人怎么想的——


    他似乎是迅速地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连话也不乐意多说了!


    一切都发生在两三息的时间里。到底是哪儿说错了话?!

    但李云心几乎对此人一无所知,所能获取的信息也实在太少。他无法得出任何确切的结论。因而皱眉:“我——”


    “随你了。”狄公又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抬起一只手——然后用嘴,在掌心长长地哈了一口气。这窄狭的室内并不冷,然而狄公这一口却呵气成霜。白雾在掌心聚集,很快凝结成一枚小小的冰晶。


    看起来像是一枚枣核。寻常的枣核上有纹路沟壑,这一枚冰晶上也有。乃是一些细微的、颜色发暗的纹路。


    他这手段在凡人看来是神仙之术,李云心看着也觉得略有些心惊。


    浮空山上的禁制禁绝了神通,可此人却能生出如此变化……这可并不是一件好事。但下一刻,他的眉头又皱紧了。


    因为那冰晶之上的纹路,竟慢慢发生变化。


    起初是淡淡的细纹,然而很快扩散开来。只不过一息的功夫,整枚“冰晶”都变成了灰色。


    狄公将这东西托在掌心向李云心递过去,脸色平静地说:“吃了它。”


    ——开什么玩笑。


    且不说这东西来历如何。单是——一息之前还在另一个人的嘴里,一息之后就要他吃了……


    李云心瞪了眼:“这是什么?”


    就在狄公递过来、他问这句话的功夫,这冰晶上的变化还在继续——它的颜色变得更深,很快,只剩下一团阴沉的黑。黑,隔绝、吸收一切的光线。


    这黑晶……与他们在外面瞧见的那些黑斑极度相似,或者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李云心因此退后一步、再问一遍:“这是什么?”


    狄公瞧着却不耐烦了。也不说话,只一颠他这手掌、再反手一弹。这一枚黑晶立时如同闪电一般向李云心射过去。


    需知这是一间狭室。李云心与狄公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六七步远罢了。说黑晶的去势快如闪电诚然夸张,但总是要比弓箭还快的。


    李云心的反应也不慢。抬手便挡、正挡住了。


    然而黑晶从他的掌心透过,没有一丝一毫的阻滞。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东西,再做反应已经来不及了——尽管猛地闭了嘴,可那黑晶却直没入他的口腔当中……


    登时便感受到一阵惊人的寒意!


    实际上李云心都不晓得这到底是不是寒意。


    黑晶一入口,便仿佛化成一团冷焰汇入经络关窍之中。而后逆周天而行,直往他的雪山气海当中攻去!


    无论修行者还是妖魔的经络关窍、雪山气海,都是极其隐秘重要的东西,岂容外物侵入?不等李云心有什么意识,他身体当中的妖力便已轰然而起,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扑向那丝丝缕缕入侵的冷焰。


    然而雄浑的妖力竟也扑了个空。


    李云心抬手去挡。他的手脚都是实质,或许挡不住那黑晶。可如今黑晶冲到他体内,体内雄浑妖力并非实质,竟也挡不住!冷焰同样从妖力当中穿过去,终是直入他的雪山气海当中!


    到这时候李云心也已经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呸呸吐了两声,瞪了眼睛看狄公:“这是什么东西?!”


    狄公平静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来——


    “魔种。”


    魔种。这两个字,李云心只听说过寥寥数次,但绝大多数的时候却都是在云山上听说的。那游魂苏玉宋先同他详尽地解释了,而今……这位共济会的长老,又提到了!


    且,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


    他竟将这所谓“魔种”打入了自己的体内?

    这就是他所说的要教给自己的神通?!


    李云心一时间又惊又疑。正要开口再问,脸上的神情却一滞……怔在了原地!

    苏玉宋从前对他说起魔种时,是说那东西只有妖魔的身上才有。然而画圣陈豢的身上也有。如今李云心是妖魔,自然也有魔种了。【注1】


    但虽然被说“身上有魔种”,李云心却从未在自己的身体当中觉察到那玩意儿。


    修行人和妖魔可不是市井当中普通人——连自己这具皮囊中盛装了什么都不晓得。


    修行人到了一定的境界便可“内视”。这所谓内视,可不是说能真地看见自己身体里的模样。而平常所说的经络关窍,也不是身体里就有那么一条条的管子、空间。甚至于说“雪山气海”,也不是说就有一片海,海上浮了一座山。这些东西,更多描述的是某种状态、特质。


    倘不是修行人、没有过这种体验,是完全没可能解释得明白的。就好比,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鸟儿比人能够多辨识出的那些颜色,到底是什么“色”。


    因而李云心在渭城当中布阵——布下了代表自己的经络、关窍的阵——那大阵的外形看着就未必是人的外形。此后他又在野原林中布阵。但那野原林自然也不可能恰好生成个人的外形。他在那里布置的阵法,也只是循着“气机”而动,并非画人形。


    提到这些便是说,修行人能够内视。这内视,乃是精气神内敛,体察神与形当中的气机。而通过这种内视的手段,他们对于自己身体脏腑的了解,远超通过“看”的方式所能达到的了解。不要说身体当中是否有什么异物,就连身体当中何处受损如何受损能不能修复得好要不要暂将这处消融了再生新的,也是可以控制自如的。


    也正是因此,李云心了解自己身体当中的每一个角落。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至少他认为自己知道——自己体内可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来留给一个“魔种”。


    但就在今日、此刻。他之所以忽然怔住了便是因为……


    他看到那“魔种”了。


    他的身体里,仿佛藏了一张秘写纸——文字被以特殊方式写在纸上,只能通过特殊手段才瞧得到。


    他的身体是这张纸。而他从前所能体察到的一切,包括妖力,都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这张“纸”上的。至于苏玉宋口中的、早已在他身上的“魔种”,便是那以特殊手段书写的秘文。从前一直隐藏着,他自己都未能觉察。然而如今这共济会的长老又往他身体里打入另一枚“魔种”……


    那“秘文”——从前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魔种”——终于显露出来了!


    在冷焰终于侵入雪山气海之后。


    李云心的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从前被尘封着。如今遇到这冷焰,封印才解除了。


    此前说过所谓“内视”,并不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体内有什么东西。


    然而如今……就在这一刻,李云心竟是真地、不晓得用哪里的眼睛,看到了自己体内的一个小小的人形!


    仿佛就在头脑里——靠近百会穴的位置。忽然出现了一片灰蒙蒙的空间。而在这空间正中,有一个小人儿。距离实在太远,并不能看得清,只能依稀分辨出的确有四肢、头颅。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下一刻,这空间与小人一闪即逝,那些侵入身体当中的冷焰,将它们完全掩盖了。冷焰慢慢地旋转,最终也变成一片深邃的黑。在这黑里不但没有光亮、声响,更像是,连规则都不存在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共济会的长老又是什么玩意儿?


    怎么能搞出这东西来?!


    李云心大惊。但狄公却仍旧平静。他只略瞧了瞧他的反应,便转过了脸,仍去看他面前那枚“茧”,说道:“魔种。这东西,可以让你拥有某些神通——天生的神通,不需要你去修炼。这世上的妖魔都有天生的神通,也是因为有这魔种。”


    “你如今也是妖魔。但你这妖魔,却不是你本来的身体。你的魔种是龙族的,乃是灰种。天下妖魔,皆为灰种——刚才,你已经看到了吧。一片蒙蒙的灰而已。但我给你的,却是黑种。”


    听了他这话,李云心立即皱眉。


    刚才忽然在自己身体里看到原本那一个“魔种”,的确叫他惊讶。然而如今听这人说话的意思……


    他竟与自己解释了一通何为“魔种”。


    这似乎意味着,苏玉宋没有将那天他在陈豢的书房中、与李云心的对话传达给这位长老。或许……当时的游魂觉得李云心已是必死之人、又觉得这种小事用不着上报,因而这位长老才不知情的吧。


    这个推测,叫他心中一定。


    因为自遇到这位“守护者”至今,虽然时间很短,但两人言语当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却极大。同样在这段时间里,对方似乎对李云心早就了解了许多,而李云心却对他一无所知。他一直处于劣势,而狄公处处占据主动。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因而从容不迫。


    而刚才将魔种打入李云心体内的手段,更是叫他吃了个前所未有的瘪——自他出道以来虽屡遇强敌,可或多或少总有应对之法。何曾像今天一样……


    莫名其妙被强行喂下了对方刚刚哈出来的东西?!

    但如今这个推测叫李云心意识到,不论因为什么缘故,这位“守护者”并非全知全能。


    “你的身体里的魔种——一片蒙蒙的灰而已”——但李云心看到的可不仅有“一片蒙蒙的灰”。


    ——这位守护者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

    注1:详见第四百九十五章 ,五千年前的试验

  第五百四十七章 枪


    李云心这一皱眉,狄公看到了。


    但他却想到了别处——有一丝极淡的笑意从脸上掠过,看不清是不是冷笑:“怕有事?该怕的。”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又慢慢地伸手去摸那茧上的裂缝。此前去摸是为了试探,这一次摸却像是打算真动手了。但他这语气和神色也叫李云心惊疑。


    这人初见李云心的时候,无论神态还是言语都很正常。甚至称得上“有礼”。用一句“礼贤下士”来形容虽不甚恰当,但亦不远矣。


    可就在不一会儿之前态度忽然大变,到如今竟然变得同那些游魂、修士从前对待李云心时没什么区别了。仿佛此前觉得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如今却已经觉得他是个不足轻重的家伙罢了。


    李云心一时之间想不透究竟是为什么,便也暂时不想了、只仔细地体察自己身体当中的变化。


    这人说妖魔体内的魔种是“灰种”,指的应当是李云心在那惊鸿一瞥中看到的、漆黑小人儿身边的那一片灰。而又说自己给李云心的乃是“黑种”、听他言语之间的意思,当是“黑种”比起“灰种”来威力更甚。


    但就李云心现在的体会来看,那人所说并不似作伪——


    李云心感到自己变强了。


    所掌握的道法神通更多,可以说变强。体内的灵力妖力更加浓郁,也可以说是变强。然而他如今觉得自己变强,却似乎并非这两者。乃是……“本质”上变得更强了。


    好比世俗中的武人也有内劲、武术。但如今此人的身躯却忽然变得更加强悍,内劲与武术自然也被增强。他如今的状况与此类似,但又不尽相同。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一时之间也难以用什么语言描述。


    可最最直观的体验便是,他此前在与金光子争斗时,由得道真人境界晋入了大成真人境界。此乃真境的第二阶。


    如今这人将黑种打入他体内,虽然他的妖力还被小云山中的禁制镇压着,可是已然能够感受到……体内的妖力已更强了!


    这强远远超出了大成真人境界所该有的程度,倘若叫他大胆推测,他会说,自己如今或许已经跨越了大成真人境界、迈进真境的最后一阶——圆融真人境界了!


    可是这事当真是奇怪!

    云山上的灵气固然浓郁。但真人境界所能容纳的妖力也相当可观了。


    李云心重生之后,体内妖力近乎枯竭。先将浮空山上的仙果吃了个七七八八,又吃糖豆儿一般将从炁殿里搜刮来的丹药吃了许多,才勉强恢复了五六成的妖力。


    而炁殿当中的丹药,都是些什么东西?

    乃是玄门数万年来积累下来的宝物!

    动辄数年、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才能成的丹丸,其中蕴含了多么强大的灵力呢!


    可这些东西也才叫他恢复了一半。可见哪怕是大成真人境界,所需要的灵力也有多么的庞大。


    然而……他如今竟似乎直接从大成真人境跃至圆融真人境了!这其间所需要的灵力,倘若用丹药来补全,怕是将炁殿中的丹丸都吃了、再吃了、再再吃上个第三次,才勉强足够的吧。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小云山当中的灵力自然没有这么多。但在他自身这里,那黑种却硬是将他的境界生生地拔高了——仿佛他原本只是一只能装十斤水、却只装了五斤的桶。而今水未多,桶却被生生撑高了一截。


    这“黑种”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有这么可怕的功效?


    到这时便听狄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在渭城里向自己体内引了香火愿力。”


    ——他所指的应当是李云心此前被追杀、被符箓封印了雪山气海,万不得已只能引愿力入体以期冲破禁制这件事。那时候,李云心并不是很清楚人是不能用愿力这玩意儿的,险些死掉。


    也是因为自己必死,才涉险设计了九公子与刘凌。


    “但你知道为什么人不能用愿力的么?”


    李云心微微一愣。自然想过这个问题。而问题的答案是说,修行人的雪山气海好比磐石。而愿力好比沙子。将沙子掺进磐石,结构自然不稳。一旦掺得多了,雪山气海便要崩溃。这玩意儿一崩溃,人自然不活了。


    但李云心清楚,此人问的必然不是这个。


    而是更深层次的原因——为什么雪山气海好比磐石、愿力好比沙子?

    狄公并不想听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就是因为魔种。”


    “妖魔体内有灰种,因而可用的力量极杂。人的体内没有灰种,就只能使灵力。至于如今么……我在你的体内下了黑种。比你那灰种尤甚。”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一眼李云心:“你体内没有灰种的时候,引入愿力会令你性命不保。而今你的体内有了黑种么……倒也是类似那时候的状况——大概你也无法承受黑种的力量。”


    他这话说得含混不清。但李云心大概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他是人的时候,不能用专属妖魔的力量。而今他是妖魔。但这黑种的力量,对于妖魔来说,却又好比妖魔的力量之于人。


    “所以如今你变强了。可以助我收拾眼下残局。”狄公继续看着他,“但此间事一了,你就该想一想,是要死掉,还是为我所用了。”


    李云心皱眉看着他。略思索两息的功夫,才道:“我……是不是哪句话得罪了你?”


    狄公是个聪明人,晓得李云心问的是什么——是问为何他的态度忽然发生转变,前恭后倨。


    他仍是含混地哼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你不是我要找的人而已。现在做事。你帮我把这个东西撑开。”


    这一句话令李云心心中一跳。他的那个推测似乎被证实了——自己不是白阎君要找的人。而今这个人本以为自己也是他要找的,然而……因为自己的某一句或者某几句话,他同样失望了。


    这是否意味着白阎君与这一位……都在找同一个人,或者同一种人?


    但这个时候,他看到狄公已经将双手都探进了茧上的那条黑色裂缝当中。像是里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略略使了些力气,将那裂缝略微撑大了。


    这室内的墙壁地板顶棚原本都在散放着淡淡的白光。可如今缝隙一被撑大,立即有红光照射出来。红光似乎是由茧内的东西放射出来的,而那东西有好像有生命,在不停地狂乱舞动。一时间室内从亮白变成暗红,仿佛有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在游行,看着如同域一般。


    李云心略一犹豫,终于走过去了。


    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都相信自己此前的判断——那些黑雨极度危险。许多事都可以在之后从长计议,但这件事必须优先解决。这位所谓的“守护者”也是算准了自己必然能认清这个现实,态度才如此无忌。


    从前李云心不畏死,是因为许多事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去做,因而才狂放不羁地屡探险境,偏要向天争个高下。


    然而如今倘若仅仅因为这人态度轻视无礼就来个同归于尽,死了别人他倒不在乎——自己死得倒是大为憋屈,谁都不会晓得他的英雄名声了。这种买卖,他可不乐意做。


    从前向来是他叫别人吃个哑巴亏,不想如今自己倒中了这么一招。


    他瞧着狄公的意思,应当是叫他接手、继续撑开那一道裂缝。事到如今再多想无益,况且他这人也是半个属猫的,好奇心极重,亦很想瞧一瞧传说中的天人设下的法阵是个什么模样。


    因而也将双手伸过去。


    果不其然。他的手将要碰到缝隙的时候,狄公沉声对他说道:“你运妖力。”


    从前在这小云山里,妖力可以在体内运转,然而不能尽数使出。如今听他这么一声,李云心试着再运转他的雪山气海——可倒好!


    原本力量是被禁锢了的。然而如今,那黑种已侵入了雪山气海,原本那处都被冷焰包裹了。再一使力,冷焰顷刻间与妖力混杂一处,运转了一个大周天,而后——自每一处经络关窍当中喷薄而出,就仿佛给李云心镀上了一层外壳一般!

    这模样自是肉眼难见的,可最最直观的表现便是,李云心的手撑住了那条缝隙——因为他周身所包裹的那一层冷焰。


    他撑住,狄公便放了手。


    登时感受到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传来——那裂缝要合拢。就像是他在撑着两座山岳一样,那力量无穷无尽,连丝毫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李云心心头一凛,只道看着狄公撑开这缝隙丝毫不费力,自己却觉得连两息的时间都难支撑……


    那狄公到底强到了何种境界?


    便在这时候,狄公厉喝一声:“撑开!”


    他说要撑开容易,李云心做到却难——何止是难……依着他如今的能力,完全是不可能!

    然而就在他力气用老、缝隙即将合上的这一刹那,狄公又喝了一声:“来!”


    便是因为这一声,忽然从那道即将闭合的缝隙当中,飞出十个大小不一的红色光斑来。这光芒倒像是用什么法术幻化出来的,个个都是棱角极分明的六边形。一旦到了狄公的面前,立即排列成一个圆、停在他身前三尺处。


    在这时候,裂缝即将闭合。但狄公抬起手,并指如风,一连在这十点光斑上点了十几次。他的手指在那光斑上每落一次,其上便光芒大盛。仿佛是阵法对他手中的灵力有了感应,玄光大放。


    李云心此刻的注意力都在那裂缝上,倒并未十分留心狄公的动作。但也觉察他落指极有章法,应当是循着某种规律的——更像是在布阵。


    等他连点了这么十几次之后,又低喝一声:“你忍住了!”


    在李云心能够弄得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前,身体当中便忽然像是有一道电流蹿过。此前那些由黑种所发出的冷焰在他体表流转,形成了一道“壳”。如今这感觉便像是又有什么东西再掺杂进冷焰中……轰的一下子将他给撑大了!


    他这“大”却不是身子变大。而更像是感知、力量变“大”。仿佛自己成了一个气球人,而今有人往他身体里猛地吹了一大口气,叫他猛地鼓涨起来了!

    修行人一向对自己的身体极其了解。何曾有过这种古怪却一言难尽的感觉呢?


    纵使李云心担忧那些黑雨,到了这时候也心中大骇,念头一起便要松了手、躲到一边去,好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


    但已经晚了。他的身体像是不再受自己的意识控制。他想要缩手、逃,他的双手却猛一发力——新得的可怕力量,猛地将那条先前令他感到重如山岳一般的裂缝撑开了!

    这裂缝一开,登时露出里面流转不休的红色光芒来。原本是一条黑线,如今被他撑成一个枣核状,看起来……


    就如同猛地睁开了一只血红的眼睛一般,且这眼中还有许许多多发着红光的眼球在流转!


    见这骇人的情景,纵使李云心身为妖魔、见多识广,也不禁惊了一惊。但这也不是最叫人惊骇的——


    茧被撑开的一刹那,一声“无声”,却极度尖利的尖锐嘶鸣声炸起。在茧内炸起、在室内炸起、也仿佛在他的身体里、神魂中、整片空间里炸起!


    就仿佛一阵毁天灭地的飓风狂袭而来,而他的神魂与身体,则像是这阵飓风当中的旷野上的一杆枯树。烈风迎面轰过来,单薄的身躯完全没法子庇佑他的神魂,因而——


    意识当中嗡的一声响。


    李云心的视野猛然拉远——就仿佛那一声尖啸将他的神魂震出了躯壳,只在一瞬间的功夫,飞出了不知多远!

    倘若他的神魂是真地被击飞了——这狭室外面乃是炁殿,炁殿外面乃是浮空山,而浮空山的外面则是小云山、云山——他总该瞧见这些景致。但如今他的视野却猛地一拉,在看到那狄公转头又与他的身子说了几句什么话、抬手又在光斑上点了一气之后,一下子便陷入到一片虚空当中了。


    可这片虚空当中也不是无物。细细一看的话,却似有无数星辰奔腾流转,仿佛在一锅烧开了的水当中狂舞。这一瞬间极短,可他的意识当中却显得极长。然而李云心的念头也变得迟钝,一时之间并不能想出什么有价值的念头来。


    而后这虚空也忽然消失,眼前再有一片景致乱舞——


    李云心终于看到了可以理解的东西!

    而今他也不晓得此时的“自己”是神魂,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可如果他有身体的话,他的眼睛必然会在这一瞬间瞪得极大!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眼前所见的情景,乃是一片沸腾的红色海洋。仿佛是岩浆铺满大地,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就在这片岩浆海洋当中,无数看起来像是人形却又面目不清的玩意儿不停地跃出复又跌落回去,好像许许多多的岩浆形成的小人儿,想要摆脱这片岩浆海,却总是无能为力。


    但这不是叫他惊诧的。叫他惊诧的……乃是这片岩浆海中,竖有一柄长枪。


    之所以知道是一柄枪,是因为这枪是枪头朝上,插在岩浆海洋当中的。且……极大。


    大到了,这枪杆足有半个成年男子的身躯那么粗的程度。而他之所以晓得这一点,是因为枪上的确串了一个人——


    那人,黑衣。舌头极长、耷拉下来、贴在了枪杆上。


    他是被穿在这枪上的——仿是有人先刺死了他,然后将他的尸身立在此地示众。因而双眼无神地睁着,至死也未合拢。


    李云心与他打交道并不多,但认得他。


    黑阎君。


  第五百四十八章 巅峰

    这是……梦的么?!

    修行人神志清明,极少做梦的。李云心今生有限的几次梦境,都是因为某些特殊的缘故。


    可倘若不是梦,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自己见到的一切——黑阎君……死了!?


    那么白阎君呢?


    这儿又是哪里?


    难道是森罗殿么?

    就如同他此前在那虚空里穿行一样。明明时间极短,却好像过了极久。这些念头只在他脑袋里打了一个转儿,眼前的情景却又发生可怕的变化——


    忽然之间,所有的从沸腾的岩浆当中向上跳的火焰人形……都同时睁开了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开在人形身体的正中,几乎占据整个躯干。其中散放红芒,看着极似狄公叫他撕开的那枚茧当中的东西。它们同时盯住了李云心,叫他在这一瞬间浑身发麻。而后听到整齐的、如同狂风一般的嘶鸣——


    “——救我!”


    尖锐的叫声像是猛烈的风从罅隙当中掠过,几乎可以刺破人的耳膜。李云心头痛欲裂,觉得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被利刃刮过。他的神智因此猛烈一缩,眼前所见的东西飞速远去、再经过那漫长却又短暂的虚空……又回到了狭室当中!

    而这时候,他看到狄公的手指还在那十枚光斑之上跳跃。


    只是茧里面的东西,模样已经完全不同了。此前有无数的红光流转,到这时候红光完全消散,只余下一个亮晶晶的铁球。极光滑,表面忠实地反射出这狭室当中的一切——包括他略显惊慌的脸。


    李云心的双手还撑着那道裂缝。但此刻重新取得身体的控制权,立即收了手、跳开两步去:“你对我做了什么手脚?”


    然而此刻也已经用不着他来撑了。


    裂缝没有再合拢,而是慢慢消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上拉链儿,将那枚亮晶晶的铁球重新包裹起来。


    “你的事情已经做完了。”狄公的手指在光斑上最后跳跃了几次,握拳在十枚光斑围城的圆环当中重重地砸了一下。于是它们一齐化成流光溢彩,消失在虚空当中。


    然后他转脸看李云心:“你看到了什么?”


    李云心略一迟疑,没答反问:“这是什么?”


    他抬手去指那枚茧:“这个是天人留下的法阵?”


    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太熟悉了——这枚茧上裂开的那只“眼”的模样,和他看到的那些从岩浆海当中跃上来的“小人儿”身躯上裂开的眼的模样。


    这件事令他惊诧——从前经历的种种事,或许他也一无所知。但至少仍算是在常理当中。他不晓得,但可以略微推测一番。可如今看到的、体验到的……已经不能够用常理来揣度了。


    他不答,狄公似乎也不想问了。这位共济会的长老长出一口气。神态已经放松了,打量李云心:“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


    ——听这语气,似乎李云心该知道。


    “既然不知道,也不用多说。那么——要不要跟我走?”


    李云心犹豫了一瞬间。


    狄公冷笑一声:“那就算了吧。外面的那些妖魔,末日也要到了。”


    说到这里猛一拍手,低喝:“开了!”


    原本亮白的茧合拢了,是在缓缓地转。如今听他喝出这两个字,立即加了速。只一瞬间便转成了一团光,映得室内宛若白昼。


    而后狄公摇头:“本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材。但可惜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东西,你要说是天人留下的法阵,也的确是的。实际上我打入你体内的那枚黑种,算可以算是天人的东西。只是么……既是天人的东西,就该用天人的力量。”


    “凡人没什么机会体会天人之力,但今天你大概会有这个荣幸——这核心蕴含着天人灵力。一会儿就会充满这室内。你体内的黑种呢,则好比是新的雪山气海——会把灵力引进去。”狄公顿了顿,笑起来,“但也好比是……你从前的人身里引进了愿力。这力量你无处消化,大概会把你活活胀死吧。”


    “李云心,好好体验强者的感觉吧。”


    他说了这话猛地向后一退。


    李云心虽不明所以,但晓得他留下的这几句可不是什么好话。事到如今即便两人实力相差巨大,又岂能叫他走脱?闷哼一声,抬手便去抓他!


    然而狄公退这一步,一下子便抵到了墙壁上。而后仿佛那墙壁是水做的一般,整个身子没入其中。


    遁墙而走可不是什么高明手段,李云心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的。然而如今在这小云山上,他想要再施展这神通却不大可能了。他的手指终是没有捉住狄公,而是触到了墙。


    嘭的一声响,整间室内都嗡嗡激荡,却没能将墙壁打破。


    狄公隐去的时候坚壁如水,李云心触到的时候却坚不可摧。


    他心头一紧——这狭室的墙壁倘若打不破,他岂不是要活活困死在里面?!

    因而没有半点迟疑,抬手便又猛击一掌!

    这一掌,力道更大。巨大的轰鸣声在整间屋子里响起来,震得他的骨头都嗡嗡作响、拳面都几乎裂开了!

    但李云心却也正因此而一愣——不再使出第三拳了。


    因为这第二拳,力量太大了!


    他此前想要去抓狄公,自然是要拼尽全力的。然而他拼尽全力的那一拳的力道,却只有这第二拳的二分之一罢了。第二拳使出,即便他这强横的妖魔之躯都感到拳面的疼痛,可见这力量有多么大!


    这意味着……


    李云心慢慢转了身、深吸一口气,去看这室内已经转成了一团流光的茧。狄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如今只不过过了三息的功夫罢了……


    可怕的力量,便从那茧当中源源不断地散放出来了。


    于是到此时李云心才意识到,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这东西应当是停转的了。而如今,才是它本该有的样子。


    狄公临走之前说,这茧、或者叫核心当中蕴含的力量乃是天人才使用的灵力。而李云心体内眼下的黑种,就好比是能够吸收这灵力的雪山气海——将会把这些力量源源不断地吸入他的体内,而他也将变得越来越强,直至……被活活撑爆!


    这说法足够吓人。


    但吓人也得建立在狄公所料不差的基础上。他说李云心体内只有灰种,却不晓得他的体内还有一个漆黑一团的人形。虽说如今再内视已经看不到了,可李云心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这所谓的“灰种”、“黑种”,虽说听起来毫无头绪,也难以理解。但李云心觉得,只不过是另一套力量体系的不同说法罢了——看起来骇人、奇异,听起来也高深莫测,然而一旦理顺了,或许仍在他所认知的范围当中!

    就好比是,凡人武者当中也讲什么任督二脉、气运周天。倘若将修行人的灵力灌进他们的身体里,一样要爆体而亡。可如果了解了修行的法门,慢慢知晓了其中道理,便会发现本质上与凡人武者修行可没什么差别——都是在用各种手段淬炼精气神罢了。


    那狄公既然将黑种比作雪山气海,也意味着两者必有共同之处……


    他只要找到共同之处,或可逃过一劫!

    他这样为自己定了神,才敢去细细体察那枚茧——狄公在的时候他小心地收敛心神以防节外生枝。到此刻才有心思再研究这玩意儿。


    倘若这便是天人留下的法阵的话……狄公刚才对这法阵所做的,便是在修复这东西的么?

    虽然看起来只是在一些光斑上点了点,然而实质上必然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茧中有许多红芒,那些红芒初看的时候十分诡异,到如今再回想……却又觉得有些熟悉了。


    李云心向来是个头脑极聪明的人,一件事令他觉得“熟悉”,就必然能想到出处。可如今却一时间想不出到底曾经见过什么玩意儿、能叫他觉得“熟悉”。


    或许是因为……看到里面的红芒之后,他被那一声尖啸莫名其妙地震到了黑阎君殒身处、又瞧见更加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景象、更多的类似的眼睛,因而才混淆得难分辨了吧。


    但他以神识试探着“碰触”了一会儿,便意识到此时的这枚茧,不是自己可以窥探的了。


    如今的室内,充满了磅礴的灵力。仿佛有一万个太上巅峰境界的强者被关在这枚茧里,拼命地往四周散放出极富压迫力的气息。而这些灵力、气息,拼了命地往他的身体里钻。


    此前狄公说他的力量不足以帮忙,便将黑种打入他的体内。生生将他的境界催至真境的最后一阶——圆融真人境。


    如今他便仿佛是一只空荡荡的水桶。那些灵力在室内溢满了,便往他这桶中流。他轰出第二拳的时候力量大到自己都难以承受,便是因为体内灵力暴涨,而又来不及消化。


    需知他是龙族。并不是什么畜类先开灵智、再修道果。若要细究,龙族其实归类到三种妖魔当中的哪一种都不妥,但非要说的话,和鬼修是有些像的——


    龙族的真身、神魔身、化身,其实都是用妖力凝聚出来的。


    因而他的境界提升了,身躯也是该重塑的——将体内激荡不休的妖力重塑为更加强横的龙身,“升级改造”才算彻底完成。但而今他在小云山里,神通被限制。在此刻,是没什么法子现出神魔身、真身,完成这一次重塑的。


    于是……虽然身体当中容纳了可怕的灵气,肉身却并没有强到与这灵力相匹配的程度。狄公说得也没错——倘若他是个修行人,境界被如此强行提升又在短时间里吸纳这样多的灵气、且没有足够的时间再慢慢淬炼肉身的话,分分钟就是要爆掉的。


    但他是妖魔,身躯强悍至极,足可比寻常人多撑上好一会儿。但即便如此……也很快感受到了灼热。


    这热,是从神魂与肉身当中一起生出来的。这是体内的灵力过载的表现……灵力隳突无处,便在体内反复激荡。叫他觉得空有浑身的力量却无处发泄……很想轰碎些什么!

    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五息的时间里罢了!

    但最要命的是,这种叫圆融真人境界的李云心都无法承受的力量……似乎也只是那枚茧在飞速旋转的时候,向外逸散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量罢了!


    这玩意儿……倘若真是天人留下的法阵,是强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又过三息的功夫,李云心就真觉得不妙了——


    他原本以为狄公只算到了自己体内有灰种,没有算到那个人形。因此觉得这是一个变数,自己可以慢慢以此寻找应对的法子。即便找不到,也可以先出去、再从长计议。他的尾指当中收纳了玄门里的那么多宝贝,岂会连暂时护住自己周全都做不到呢?


    可哪里想到事情发生得这样快!

    他因此大骇——终究体内灵力已经汹涌澎湃到了极致、已达真境的巅峰了——便又奋起一拳,轰的一声击在了墙壁上!

    然而墙壁纹丝未动,倒是因此而激荡起的声浪,震得他七窍都要流血了。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没有什么术法加持,却连真境巅峰的龙族大妖倾力一击都轰不破!世间岂有如此强硬者?!


    情急之中,他又接连轰出了五拳去。


    每出一拳、必尽全力、也是在宣泄体内的灵气。如此倒是能暂且缓解体内危局,且……终是起到了些作用。


    墙壁被轰出了细微的裂缝。


    裂缝当中,则有不起眼儿的、极小极小的碎片因着巨大力道而四处飞溅。


    这时候李云心心中焦急,不会也不可能留意到,有那么几片,是在被他的拳锋震起之后,就如同利箭一般轰向了那枚茧的。


    李云心轰出的裂缝细小,那些碎片也细微。最大的,也不过算是一粒“尘埃”罢了。


    因而一入那光团当中便无踪无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光茧继续转动。只是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这室内的强烈光亮便也因此而略微闪烁。但这种程度的闪烁,李云心也觉察不到。


  第五百四十九章 破局

    此时的李云心不但觉察不到细节,就连自己身体当中的细微感觉都要觉察不到了。


    他的身体渐渐麻木——像是因为血液过度充盈而带来的麻木。无穷无尽的力量充斥在他身躯当中的每一处空隙里,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到宣泄的出口。


    他此前抬起拳头往这墙壁上轰,是情急之下下意识的动作——实际上理智些的做法应该是检视他尾指当中收纳的玄门法宝,寻个合适的东西、遁出去的。


    但似乎正是这个下意识的、像是纯为了泄愤的动作救了他的命。


    力量在他的体内充盈得如此之快,很快就迫近临界点。他的身躯没有被重新淬炼,不大可能承受这样磅礴的灵力。但他每一拳轰出去,体内的灵力便倾泻出去一些。好比他是一只盛满了水的桶,那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但能一点一点地舀出去一些,他被撑爆的那一刻也就来得迟一些。


    可终究那一刻……还是要来的。


    自狄公离开到现在,不过十几息的时间罢了。李云心这肉身的筋骨皮肉已达极限,再无法支撑。可怕的形变开始出现,他的面容与肢体都变得扭曲。甚至连他身边的空间都开始发生某种畸变,有许多变换的颜色与风景如同昙花一般出现又凋谢,但也是扭曲而狰狞的。


    可另一种变化也在这时出现了——


    他觉得就在自己的感知当中——或许仅仅是错觉——整个世界都微微闪烁了一下子。


    他与这世界总有某种疏离感。疏离感或许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世、或许是因为他的特殊体质。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他经历了,却总觉得是旁观者。身在异乡为异客,对一些人和事……总是没法子那么亲切熟悉。


    可就在这一刻,他似乎与这世界“嵌合”了。


    神识当中忽有黑光一闪。此前狄公将黑种打入他体内的时候,冷焰逆经脉而行,曾令他在一瞬间瞧见了自己的“灰种”。到这时候,他再一次看到它了——


    但这一次更加清晰。


    灰色的虚空在他的神识当中再一次出现。似乎因为体内灵力充盈,这片虚空当中的细节也更为清晰。此刻李云心是在以神识审视,因而不大存在什么“细看”或者“留意”的问题。眼前所见即为他所想,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遗漏的。


    因而如今既清晰了,便可看到其中更多细节。


    正中那黑色的人形……面目是他自己。这一点在意料之中,并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只是那黑色人形的动作有些怪——


    手脚都紧紧地并拢在躯干上,倒像是被人捆绑住了。然而神色却很肃穆。


    这人形周围的灰色虚空,倒叫李云心心中一惊、又一愣。


    灰色的虚空当中有图像。虽说只有轮廓,也但瞧得清——乃是一座山峰。山峰之上似有一个院落,院中坐落了几间房舍。


    无论这山峰还是院落,都很熟悉。


    乃是……他的行宫。


    妖魔的行宫是李云心一直以来都认为奇怪的玩意儿——它们出现得太突兀,显得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世上的道法神通虽说也神异,但到底有明确清晰的修行体系。然而行宫这玩意儿,除去一句“妖魔的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便可生出行宫来”之外,几乎是没什么好解释的。


    可如今……难道竟与这魔种有关系的么?

    念头电转,很快意识到这个推测不无道理。有两种东西,似乎的确是妖魔所独有的——魔种、行宫。


    如今他在这狄公口中的“灰种”上瞧见自己行宫当中那山峰、院落的图案,难道意味着这两者,只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表现形式么!?


    然而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那苏翁曾偷偷潜入他的行宫,在里面炼出了刘凌的“六欲劫身”。李云心此前对他深为忌惮,便是因为这一点——他竟可以跑到别人的行宫里去!


    他此前百思不得其解,不晓得那是如何做到的。但如今知道了行宫与魔种有联系……难道其中另有玄妙的么?

    他的肉身此刻处于崩溃的边缘,念头却比平时流转得要快得多。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想了这么多的事之后,变化才刚刚开始——


    那黑色的、面目似他的人形猛地一颤,忽然胀大了。


    很像是他如今的模样——身体被灵力充盈膨胀得变形。这黑色的人形一胀,他的肉身却觉得压力突减。仿佛这水桶的底下出现一个减压的阀门,而今终于被打通了。


    汹涌澎湃的力量找到新的宣泄口。排山倒海一般往他神识之中的这黑影里灌进去。这人影却像是个无底洞——叫李云心几欲炸裂的灵力,也只是叫他胀大而已。随即便不再变化,只是面目更加清晰、饱满。


    俄顷……狄公打入他体内的那“黑种”也汇聚过来。冷焰缠绕在这黑色小人儿的身上,似是为他披挂了乌沉沉的铠甲。


    这一切发生极快。李云心的神识似乎目睹了整个过程,却又觉得事情只在眨眼之间罢了。


    他极想将这小人儿看得清楚,极想弄明白这虚空、小人究竟代表了什么东西。


    这两者有形。有形便意味着并非“本源”。因而他将神识迫近,想要看得再仔细一些。


    然而一旦如此做,那黑色人影倒像是有了吸引力,如同吸纳那些灵力一般将他的神识也往身体里吸过去。


    神智并非有形有质的玩意儿。一个人的“意识”或者“注意力”被吸引到某处去,可没什么“到了”或“没到”的区别。因此在这刹那之间,李云心的“目光”在这小人的身体之内短暂地停留,并且见到了另一幅奇异景象——


    实际上这面容酷似他的小人儿的身子……与其说是个人,倒不如说像是一扇人形的“窗口”。


    而他透过这窗口……


    看到的却是一片灿烂的星海。


    银汉灿烂,有无数璀璨星辰。然而李云心瞧见的这星海,却是惨烈的模样——漫天都是正缓缓绽开的巨大光团,向四面八方延展。仿佛是无数星辰都爆裂开来了,留下的只有如此壮丽却凄美的景象。


    这种广阔的“空”与“毁灭”,叫他心头一悸。


    渺小与孤独感在某个角落滋生蔓延,如同一只巨大的手,猛地攫住他的内心。尽管早比许多人都更加深切地体验过这两种感觉,李云心也顿觉惶恐无助,险些要惊出一头大汗来!


    这一惊,神识猛地退出……


    发现自己已经跌落在地上了。


    仍旧身处狭室之内。但他面前的墙壁上却被轰出一条一人宽的缝隙——不晓得他刚才短暂失神的时候,究竟在无意识当中轰出了多少拳!


    那茧仍旧转动。只是散放出的光亮却已趋于平缓。这稳定而明亮的白光,酷似他在浮空山上所见的日光。这东西既然是驱动云山的,或许……他所看到的天光,也的确是这东西散放出来的吧!

    但光亮虽平缓了,其中所蕴含的灵力却仍旧强大。只是此刻李云心沐浴在这灵力之中,却只觉得肉身充盈、精神圆融,没有一丝一毫的饱胀感。他体内……那缠绕着冷焰的小人儿,正将那些他无法吸取的灵力统统接纳。不但救了他一命,更叫他如今可以在这无比浓郁的灵力当中调息吐纳——


    他来此之前仍是大成真人境,体内妖力只有个七七八八。然而如今却已是圆融真人境……不,乃是真境的巅峰、妖力亦是真境的巅峰了!

    狄公往他体内打入的那一枚黑种拔高了他的境界。


    那位共济会的长老原本对他青眼有加。可后来不晓得因为哪一句话或者哪几句话出了问题,态度忽然冷漠下来。更是——将他独自丢在这狭室当中等死。


    倘若李云心体内真地只有那灰种,而不是另有一个奇异的、他自己都不晓得来历的人形的话,如今的他怕是早已被这可怕的力量撑爆了。如今这于他而言的修炼福地,却要成为他的埋骨之地呢!

    他初见狄公的时候,其实印象不是很坏。瞧他的谈吐也有中正平和之意,似与那些游魂、修行人不同。岂知翻脸比翻书还快,眨眼之间就叫自己陷入危局。由此可见凡与共济会扯上关系的,可大概没几个好东西。


    李云心在此略调息了一会儿,便站起身。


    这里诚然是个好地方。倘若他在这里修行,大概进展会一日千里。然而共济会的长老既然出现在了浮空山,便意味着此地并非久留之地。


    原还想找个什么方法将这核心给毁了,叫玄门的老巢玩儿完。但如今却又晓得这所谓的核心、云山,似乎同样事关重大,乃是在镇守着什么。


    这说法他虽未必全信,但这种级别的事情,也不好拿来豪赌——


    于是他决定先出这狭室瞧瞧外面的情况,再决定是继续埋伏那两个游魂……还是赶紧走为上策。


    狭室的墙壁被他轰裂的口子像是一道闪电,又像是一个人的侧脸。墙壁上放着蒙蒙的白光,缝隙当中却漆黑一片,看不清去路。


    他略犹豫一番,终是深吸一口气,纵身跳进那缝隙当中。


    眼前一片黑暗,但随即亮起来。世界陡然倒转——他跳进去的时候乃是平跃,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下落。眼前一片铺满残砖断瓦的地面在月色中迎面而来,他赶紧双腿略一发力,站稳了。


    此地仍是浮空山。


    还该是……原本的炁殿。


    但整间炁殿已经没了,连带附近的一大片建筑,都没了。


    他与狄公进入那狭室之前,黑斑正在下落,将炁殿的屋顶侵蚀得七七八八了。其后破坏或许还在继续,然而那些黑雨——如今已经消失了的黑雨——所造成的破坏却不该是眼前这模样的……


    仿佛是有一个巨人在小云山的天顶上,往下狠狠地斩了一刀。


    炁殿连同它东边、西边的殿堂,悉数被毁、夷为平地。这“刀痕”延绵得很长,至少李云心站在此地,是望不到尽头的。


    什么东西……搞出来的?

    他曾在小云山度过几个夜晚,也晓得小云山上虽然没有月亮,却有很漂亮的、如水的月色。可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夜的月色,却要比往常黯淡一些。


    李云心下意识地仰头往天顶看了看,然后便愣住了。


    小云山的天顶之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巨大的裂缝,呈闪电形,又像是一个人的侧脸……横贯了半个天空。而地上的这一道、从炁殿之上碾压过的裂痕,看起来与天顶上那一道原本是连为一体的。


    ——有什么力量往这边斩了一记。本来都斩在小云山的侧壁上,然而浮空山在小云山的正中,便挡了一下子。


    李云心张了张嘴,头脑当中罕见地出现完全的呆滞——尽管只是一瞬间罢了。


    天顶上的裂痕……


    何其眼熟?数息之前他还亲见过!


    正是他在那间狭室的墙壁上,轰出的裂痕!


    难道是因为那阵法的缘故……将他在室中所造成的损害、投射到了这小云山中了么?


    这个念头一旦在头脑中出现,许许多多的细节也顿时如同海浪一般涌上心头。当时他与狄公同处狭室当中,因为对方的反常表现而心神不定,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狄公本人的身上去了。


    因此虽也留心到某些那室内的细节,却并未放在心上。此刻再回想起来,也是觉得很多事“约略有印象”,却总是不能很确定。


    但即便如此,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也出现在在李云心的头脑当中了。他得……证实这个想法。


    毫不迟疑地转身,往此前狄公进入狭室的那入口处奔去。


    原本那里有一个铁台。狄公击开那铁台,才露出了入口。如今铁台已经被整个儿压扁了,变成一张铁饼。但如今李云心乃是真境的巅峰,妖力充盈。放眼如今天下有名有号的妖魔、修士,能以肉身硬撼的方式胜过他的,也并不多了。


    因而他略一发力,便将那厚且大的铁盖揭开了。


    找到那入口并不费力——还是那狭窄的坑洞,在铁盖的阴影下显得阴森。可当他深吸一口气再跳下去的时候,却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狄公跳下去,立即进入狭室中。而今他来,却完全不得法。世俗中常有传说,某人误入仙山得机缘,但再要去的时候却不得而入,这感觉……竟在今日此刻,被他体验到了。


    但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如果这入口真是“掀开这铁座就找得到”的话,早被人发现了。


    那么他必须还得走一步险棋。


    只犹豫了三息的功夫,他便缩了身子,索性坐到这坑洞中了。再将手一拉,用那巨大的铁盖将自己盖了起来。


    很多细节,一个人的确看到了。但当时未留意,便没有“记住”。


    可这个“没有记住”,往往是表层意识没有留心罢了。细节,还留在他的脑海里——只等着某一天“机缘巧合”,潜意识忽然被触动,于是那细节便蹦出来了。


    他从前用催眠的法子叫不少人想起了“自己原本不知道”的事情,而今决定对自己再用一次。


    从决定到实施,只用了六息的功夫。催眠自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他这样的人。然而借助尾指当中的一两件尤擅幻境的法宝,在他端坐于阴影中、缓缓吐出第二十三口气的时候,事情成了。


    细节重现。


    虽许多有残缺、且因为当时主观意识的影响而变得模糊、变形,但更多的此类细节从不同角度参照比较,仍是可以还原他当时所见景象的。


    那墙壁上……果然有猫腻的!

  第五百五十章 投影

    墙壁上有细纹。淡且模糊不清的细纹。


    李云心之所以没有注意到它们,是因为本以为那是因着年深日久、光线投射而形成的淡淡阴影。且那个时候墙壁在放射白光——无论多么纯净无暇的材质,一旦有强光从它背后照射出来,人在看的时候都会觉得其上有不少明暗不定的斑点。这乃是因为人的眼睛的构造使然。


    而李云心因为这种印象,将下意识地将那些阴影忽略了。


    到如今,那些阴影、细节,再一次从他的潜意识当中浮现出来。


    它们……


    都是有意义的。


    光与影开始组合。又被他的理智意识总结、梳理。摒除一些的确无用的细节、误导,再加强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


    最终完整画面出现在眼前了。


    狭室的墙壁上是一张完整的地图。


    那些阴影倒仿佛是,有人在这狭室外面的墙壁上雕刻了纹理,而光从外面透进来,也叫那些纹理所产生的阴影出现在内侧的墙壁上了。有些类似……将图形画在空蛋壳的外面,然后再用强光照射进去。


    这样的纹理,本来很难辨别得出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即便李云心也不可能做到。


    但凑巧的是,他此前看过了那张《皇舆经天图》。有皇舆经天图当中中原三十六国的地形参照,终是与这狭室当中的地图对上了。他再由此细细分辨,也晓得余下各处……竟都是地形图。


    但此处的地形图有所不同的是,它实则应当被称为“灵力图”的。


    山岳河流,平原谷地。这些不同的地形都会对灵气的分布产生影响。若灵力如同稀薄的水雾、原本平平地铺在地上,那么山岳隆起、谷地陷落,便也会对灵力的浓淡构成显著影响。


    这一幅图上面的图案之所以模糊不清、宛若阴影一般,便是因为它绘的乃是灵气的走向布局,而非山脉河流。


    一条山脉,延绵千里,或许宽也有数十里。而这样的一条山脉对于周围的灵气分布的影响,将比它的本体大得多——可能延伸到数千里、上万里的范围。


    因而如果说山脉的地形在地图上是一条“线”,那么这条线所造成的影响便是一个“面”了。


    若李云心没有看过皇舆经天图、也不是一个修行有成、观察力敏锐的人,那么是不大可能看得懂这些阴影所构成的图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可他之前得到了《皇舆经天图》,又因为想要解开封印金鹏王那个大阵的秘密,因此很是花了一些心思,去揣摩那些分布于诸国当中的“地穴”、以及地穴附近的灵力分布的。


    而今再瞧见这个东西,许多地方正与他此前的分析、观测一一对应,岂会不晓得这是什么呢!?

    正所谓塞翁失马、福祸相依。他此前被狄公困在这里险些死了,却见到了这么一件宝贝!

    而之所以说它是宝贝则是因为——


    他此前想要搞清楚那些分布在皇舆经天图上的各个地穴,都一一对应了什么。而要搞清楚这一点,就得先弄清楚它们周围的气机流转、灵力分布是什么模样。


    然而现实中的地穴附近山脉河流交错纵横,又与人的影响息息相关——想要弄清楚,可非一人、一日之功。因此李云心之前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并且意识到解开皇舆经天图所藏秘密的关键,应当是在通明玉简当中。由此……打算将那玉简夺回来。


    岂料就在那狭室里,已有人将图中的灵力分布,全部标注出来了!


    他或许可以用足够长的时间,将这些内容在潜意识当中一一回想。然而如今他毕竟自己叫自己陷入了“自己的意识”当中,且身处这浮空山、周围也无人护法。在险象环生的环境里做这么一件险象环生的事,并不能停留太久。


    于是在又过了数息的时间之后,他在黑暗中、略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


    花了很长的时间发呆、吃力地思索一些事,然后用含糊不清又低沉的声音慢慢地吐出一些意义不明的音阶、单词。最终口齿越来越清晰,眼神也越来越清澈。约莫一刻钟之后,痉挛似地深吸一口气,完全清醒过来。


    他冒险在自己的意识世界当中穿行,其实是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但这一次成功了——算是成功了一半。


    醒来之后,刚才看到的东西再次忘却了绝大部分,但仍留住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至少现在知道……睚眦巢穴所处的那个关元地穴、以及附近周边的灵气流转大致是什么模样了。


    且……他也知道这小云山的一部分秘密了。


    这所谓的小云山,实则是一个缩微的现实世界。


    第一眼见到小云山的人是不可能得出这个结论的。小云山的地上有着苍茫丛林,其间还有一条大河蜿蜒而过。这样子的布局,无论如何也同“世界”搭不上边儿——哪个世界会只有一条河流呢?


    但之所以叫李云心如今勘破这个秘密的,乃是因为两点。


    ——他从狭室中逃脱之后,看到了裂痕。那裂痕……是他留在狭室墙壁上的那一道的忠实反应和投影。


    那狭室的墙壁上,所绘的正是广阔的现实世界当中的灵气布局,便也意味着,小云山当中同样有类似的布局。或者说,那间狭室,似乎是可以操控这个小云山的东西。就好比他曾经画了渭城附近的百里江山图——倘若他的神通足够大境界足够高,理论上,他是可以通过这图来影响现实的。


    当然那仅仅是他依着自己对于画道的理解,所推测出来的“理论”上。


    可而今当真遇到了这种事……


    这东西,如果是真的,是怎么搞出来的?


    念头曾一度跑到了画圣陈豢的身上。毕竟这其中道理与画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很快否定了自己——云山,出现在五万年以前。早在画圣出现在这世间很久很久之前,这些东西就已经存在了。


    倘若暂不去想这些问题的话——


    狭室当中的裂痕,被忠实地投射到了这小云山之中。


    那么小云山之中的东西……


    是否也会投射到现实世界里?


    这个念头叫李云心缓缓吐出一口寒气。若是真的,便意味着如今的云山之外,已经出现了一条几有整个世界三分之一长的、宽度堪比一个国家的巨大裂缝!


    这念头令他心惊。可很快也将其否定了。


    因为他还记得自己刚来小云山的时候,是从悬崖上直直地跳落下去。那样巨大的力道,不但摧折了几颗树木,也在地上轰出了一个深坑来。


    倘若在这小云山之上发生的变化也会忠实地反应在现实世界当中,只怕他当时轰出的那一个坑,便有一个余国大小了吧……


    且此前与苏生一路上摧枯拉朽,毁坏那样多的亭台楼阁。倘若真有此事,苏生必然是要拦着自己的。


    李云心想到这里,竟然觉得头疼起来。


    他早想过云山上该有许多的秘密,却没有想到秘密多到这个程度、匪夷所思的这个程度!


    人说天人造出云山、留下阵法驱动云山在大地之上运行以庇护人间,可如今来……哪里有那么轻巧?


    狭室与小云山之间的联系必然意味着什么,那些所谓的灰种、黑种,也该与这些东西有联系。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神异力量——灵力、妖力,各种修行法门。从前李云心觉得这些东西,算是这个世界上的、“能够深入解释世界本质规律”的高深理论。


    可如今他在云山走了这么一遭才意识到……


    他、以及那些修士、妖魔所知的道法、理论,也不过是浮光掠影、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表象罢了!

    真正的本质、内情,同那狭室与这小云山之间的神秘联系有关、同那些灰种、黑种有关,同……他此前所见的、亦真亦幻的岩浆海、长枪上的黑阎君有关!


    他对这个世界……


    不过知晓了一点皮毛罢了。


    他而今能做的唯有先将这些念头都暂且寄存,然后抬手掀开了头顶的铁盖,从坑洞当中跳出来。


    炁殿已是在浮空山的边缘了。他从此处再疾行一段路,便可以看得到浮空山之下的森林。他曾在那林中盘桓数日,与辛细柳斗智斗勇。其间自然也曾尝试过在散步的时候布阵——虽然因为灵力被禁锢的原因,并不能成阵。


    可由此也早就发现了那片林中的一些与众不同之处。


    譬如那林中,灵气并非处处丰足,而是有多少浓淡之分的。


    这一点在现实世界当中很常见。譬如说渭城附近灵气充足,到百里外的野原林,就要淡薄一些。而再往南边去,到了君山一带,灵力又丰足起来。但不同之处在于尺度。


    现实世界当中的“分布不均”,是以数里、数十里、上百里为单位的。


    可这小云山,纵横不过数百里罢了。且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造物。但就是在这样小的尺度上……李云心发现其中灵力几乎是每隔几步、十几步便要大变的。他当时并未多想,只觉得或许玄门的洞天福地,怪异自有怪异的道理。


    然而到了如今、见面试过那狭室当中的情景,有过从更加广阔、宏观的角度来看整个天下灵力布局的经历,那林中的怪异之处便似乎可以得到解释了。


    位置决定视野——他如今带着自狭室当中“偷”出来的有限记忆、站在这浮空山顶,鸟瞰自己从前走过的那些地方、将所经途中灵气浓淡有异的那几个点都在心里重新勾勒出来,再试着同脑海当中那狭室里的灵气布局重叠,终于意识到……


    小云山,的确是一个放大版的狭室。


    狭室之中墙壁上的灵气走向,在小云山当中忠实地反应出来了。


    每隔三四步灵力便有浓淡之别——这三四步,放在云山之下的现实世界里,便是成百上千里。所体现的,乃是现实世界当中的灵气差异。


    这小云山……实则又是一个缩微版的现实世界啊!仿佛是……一幅3d立体的千里、万里、百万里江山图!

    ——亦不知晓,是谁搞出了这么伟大而可怕的东西。


    且还在这东西上覆盖了广袤的丛林、开辟了河流。将几乎与现实世界无二的地貌改变、遮掩起来。也通过更加巧妙的手段,在做成这些伪装的同时,令灵气不致改变。


    李云心第一次在邪王的陷空山中瞧见画圣陈豢的那幅灵图时,便被图中极度复杂的气机所震撼——哪怕穷尽他的想象,也无法想象得出可以有人通过任何一种他所知的手段作出那样的画卷来。


    因而在那时候……他收起心中的轻视,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事情是他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做到的。


    可如今这东西带给他的震撼……何止当时的百倍呢?


    画圣陈豢在世、看到这些东西,也该是他当初在陷空山时见到画圣灵图的感觉吧?!


    但如今他既然发现了这个秘密……


    李云心站在浮空山的崖边、在这月色里、背衬着天空的巨大伤痕,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倒霉的日子——虽然不晓得以后究竟如何,但至少在这一段时期之内——要结束了。


    人嘛,总要时来运转的。


    “老子也有发达的这一天啊……”他咧嘴笑起来,并且踏前一步、纵身跳了下去。


  第五百五十一章 犹疑

    山中无日月。云山当中的日月,就更加难以辨识。


    李云心潜入云山当中之后,云山之外的战争并未歇止。


    未歇止,且愈烈。


    两个自称双圣的游魂甫一出山便被瞧出破绽。大部分高阶的修行人都与凡人不同——可并没有什么荣誉、情感束缚。因而玄门阵营之中当场起了内讧,妖魔得以趁势追击,以追亡逐北之势一路推进到云山之下不足百里。其后伪圣召集了原本被派驻各处的游魂回援,颓势才得以止住。继而双方有互有进退,战线最终稳定在云山之外二百里处了。


    云山的下落是一个极缓慢的过程。但在四个时辰之后,也终于稳坐在通天泽当中了。


    可似乎永远都不晓得何为疲倦的妖魔,再一次发动猛烈攻势,兵锋直指云山——仿佛瞧准了玄门的颓势,要将其一鼓作气地拿下。


    当真是——


    “不知死活。”


    苏玉宋站在高台上,低沉地哼了一声。


    他与卓幕遮,本该有一个人回小云山当中去、处理那些被游魂带回来的诸国公卿贵胄的。但在临行之际接到狄公的消息——指令他们若不将妖魔击退,绝不许重回云山。


    这命令决绝凶狠,语气也不善。可两个游魂得此令,却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意味着,藏身于云山之中的长老们似要准备出手了。


    两人初出云山的时候,只穿了一身圣人的皮囊,而没有穿肉身。便是因为怕力量过于强大,他们不好驾驭——倘若看着是个磕磕绊绊、面目呆滞的蠢模样,只怕一眼就被人看穿了。由此才被一干玄境的宗座、掌门追得狼狈,导致阵线很快溃败。


    狄公叫他们下山,说是为了找那红珠。败局如此当然谈不上找红珠,因而本打算重回小云山,将圣人的肉身也穿出来。


    但实际上这也是个笨办法。


    云山,玄门祖庭。靠天人的阵法驱动,外围又有强大的结界。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只能“守”,而不能“攻”呢?


    苏玉宋与卓幕遮晓得云山上的法阵是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的。因为他曾在玄门当中流传的典籍里读到过一件事。


    说是在某年、某代圣人在位的时候,云山落了地。


    结果恰逢那一年,落地处地动了。声势颇为巨大,附近数十个州县都有震感,甚至叫河流改道、山岳崩塌了。


    地动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经历过的人必然知晓。便因为如此强力,似乎触动了云山当中的某个机关。据说当时整座云山当中忽然射出千丝万缕的玄光——尽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但——附近的土地皆被煮沸,翻滚的岩浆海足有数十丈深。


    那典籍当中记载时所用的词语乃是“一瞬”。要知道凡人的反应迟钝,修行人的反应却是极灵敏的。在圣人感知当中的“一瞬”便往四周倾泻了如此强大的力量……那该是多么强大的阵法、多么可怕的威力呢。


    当时的圣人发现了这一点,便知道云山当中还藏有不为他们所知的强大力量。似是那地动触发了那力量、以为云山有难,因此被激发了。可苦寻之后终于没有什么结果,便意识到那力量或与山中天人的阵法有关。该是天人留给云山的一道保险——倘若日后遇到劫难人事已尽,却还有这么一个后招。


    圣人们找不到头绪……共济会的长老们却似乎可以。


    苏玉宋之所以如此认为,乃是因为觉得他摸透了长老们的脾性。


    那些人瞧着都是太上的境界,却似乎因为某些缘故无法施展神通、空具肉身。照理说太上境界的肉身也足以横行世间了,但他们却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天下最最金贵的,有一丁点儿危险的事都碰不得。


    便是这么一群人,选择的藏身处却是云山。


    云山高行在天空之上,诚然安全。可云山之内,却是有许许多多的修行人的。一旦共济会的秘密被揭穿、长老们的藏身地被识破,只怕这云山对于长老们而言,就变成天下间最最凶险的所在了。


    因而,他们必然掌握着另一些自认为足以自保、足以震慑修行者的东西。苏玉宋与卓幕遮之所以被困千余年、而不用神通强行冲出小云山,便是在忌惮这件事的。


    而今妖魔大举围攻过来,长老们却示下“若无法击退妖魔便不许回云山”这样略显负气的命令,似乎意味着他们有恃无恐——手握王牌晓得这事最终可以得到解决,但偏要先叫这些共济会的游魂们、出一出死力。


    ——也的确是长老们的做法。


    他们……想要消灭妖魔与玄门。又何尝不想一同消灭那些于他们而言已经越来越不听话、愈发成为威胁的人呢。


    苏玉宋的猜测是正确的。


    在接到狄公发出的第一道指令之后不过半个时辰,第二道指令又到了——指示他们将妖魔聚集到一处,再徐徐图之。


    此前妖魔已将玄门修士攻打得溃败,再同他们纠缠子到一起,还有什么好“图”的呢。只怕要被人家更快地推上云山了。可既然在此刻还示下如此“愚蠢”的命令……


    苏玉宋便笃定,长老们与妖魔们,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他们想要“消灭”。


    只不过那些大妖魔们想要牺牲小妖,成就自己的境界。而长老们连大妖都不会放过。


    因而,当瞧见妖魔们再次攻来的时候,苏玉宋站在临时筑起的六座高台上冷笑了一声。


    ——这些妖魔已不算蠢了。龙子们的算盘也算打得响亮。知道玄门想要除掉妖魔,因而驱策他们送上前来,再自己获利。只是,当一个聪明人因为缺乏某些关键信息而做出某些错误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一个蠢货了。


    譬如而今——


    妖魔大军分三路来攻,势不可挡。


    玄门的修行人此前节节败退,原本斗志已无了。但此地不同——乃是云山之下。


    修到了玄境的高人们或许已经没了什么情感,说走就走。但低阶修士心里还有对于玄门祖庭的眷恋以及敬畏。这些……即便在苏玉宋与卓幕遮这样的游魂看来,也是美好的情感。正是因为这些美好的情感,低阶修行人奋起余勇继续这场云山保卫战,竟然将妖魔的攻势延缓了。


    而今三路妖魔都在围攻前方的修行人阵营。原本双方都可以飞天遁地、战线散布得极长。可如今人们都聚集在云山阵前,且下意识地收缩在一起以求自保——妖魔的数量原本就比修行人多。到这时候,更是远胜后者了。


    倘若从天空之上鸟瞰,会意识到修士们已经聚成了一个方圆数里的坚阵。而妖魔自三面将其围住,正剥茧抽丝一般地蚕食他们的力量。但修行人一旦聚到一起,便比妖魔更加懂得配合协作,一时间并未溃散……


    但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苏玉宋在高台上,先叹了一声妖魔的愚蠢。


    顿了顿,便再叹一声:“唉。大好的形势。”


    旁人不晓得,他身边的卓幕遮却晓得。他口中的大好形势,是指那些修行人的心。如此的力量,如此的情感。原本可以尽为他们所用的——只要再等上一个千年、安心等待另外那些高阶修行人或者老去羽化,或者也成为他们的一员。


    但如今这样的人与心,却要白白葬送在此地……


    苏玉宋叹了这样一声,忍不住转头往云山上看了看。


    卓幕遮便低声道:“且看着吧。”


    这两个人相处这样久,彼此早就明白对方的心意。只消几个字,便清楚对方在说什么。譬如而今,卓幕遮要苏玉宋且看着……却不是看战局。而是看云山。


    他们想要看一看,云山之上的长老们,到底在这种绝望的时刻能够使出怎样的神通。


    他们臣服在长老们的权威之下已经太久了。而在这样久的时间里,因为神秘而带来的畏惧感已经开始淡去。他们对长老了解得愈多,也就愈觉得他们似乎并非高不可攀。到今日——大抵是最后的试探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警兆出现了。


    苏玉宋与卓幕遮的心头同时一跳。仿佛有一根一直绷着的弦——它好端端地在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因为习惯而觉察不到它。但如今弦忽然断了……心中便警兆陡生。


    有人——强行穿过了小云山的禁制!


    两个游魂齐齐变了脸色——在这种时候,是谁!?

    以蛮力穿越小云山的禁制,非太上境界的修为不可。可放眼如今天下,书圣已成劫身,本身没什么神通了。剑圣一直未露面,但绝不会比书圣更强。余下的……


    他们两个人刚刚想到此处,袖中的符箓却又嗡嗡振动起来。这符箓,向来是与长老们之间用的。苏玉宋不假思索地探进袖中取出展开了,便瞧见第三道令旨。


    瞧罢递给卓幕遮。脸上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可眉头却皱紧:“狄公说……是他弄出来的阵势。且叫咱们再将妖魔聚拢些。他的手段或许要施展出来了。”


    卓幕遮脸上亦变色:“他出了小云山?出来了?!”


    ——自他们有意识起,还从未见过哪一个长老离开那浮空山顶……更不要说出云山了!

    而就在这时候,李云心正在炁殿中悔恨、暴跳如雷——他竟将通明玉简交给了两个游魂!

    而后,他开始布置针对伪圣的陷阱、想那两个人知晓小云山禁制被触动,或许要回来一探究竟。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晓得,叫两个游魂不要回来的,竟是共济会的长老。


    这些阴差阳错的事情发生同一刻。


    而自此、再过上约莫两刻钟的时间之后,苏玉宋与卓幕遮仍不晓得浮空山上究竟在发生什么事。


    到这时,玄门修士又有不少的死伤。他们两个人也焦心起来——游魂们在他们身后掠阵,并不在战场上。若云山的长老们再拖延、迟迟不使出手段,这群人必然溃散。到那时候不得不叫他身后的这些已被夺舍的宗座、掌门上前。然而这些人……


    是他有关以后的构想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玄门覆灭,但两个游魂想将玄门残余的力量彻底收为己用。这些人将是他重组玄门的根基。倘若长老们打的是,叫他将这些人也投进战场的主意……


    在这一瞬间苏玉宋的头脑当中念头电转。


    他从前自觉计谋过人,觉得天下间的许多人和许多事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譬如那李云心自以为智计天下无双,到头来还不是钻进了自己的圈套、折在沙场上么?

    要知道,他是身在小云山的。这小云山当中的时间,虽说因着某些限制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调整,然而在需要的时候,将一日当成数日、数日当成一日,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因而一件事,在别人那里需要在顷刻之间做出决定,在他这里,却可以将时间成倍地延长,细细地思考、推演。一个计谋或许不完美,那么他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再考虑几个计谋。


    在谋略方面……天下间任何一个人与他较量,都几乎相当于在同十几、几十个他一起较量。


    在从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查缺补漏。


    然而眼下他出了云山,直面瞬息万变的战场。许多的指令、决定,都必须在一瞬间发出。更多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流转,需要他将大量的信息在极短的时间里整合归纳。


    然而每到这时候……他的思维便忍不住发散开来。与一件事有关的许许多多细节都在同一瞬间涌入脑海,令他很难直截了当地抓住重点。在云山上……这乃是他的优势——他将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探究每一个细节。最终将其全部整合,得到无比接近真相的结论来。


    可也正是因为从前的这种优势,令他的思维变得散漫而迟钝——至少针对这个现实世界而言。


    于是从前的优势,在而今倒成了劣势。


    出小云山之后他接连做出错误决策,便也是因此——一时之间,他并不能适应瞬息万变的局面。他试图将每一个因素都考量进去,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让他这样做。最终只能赌运气一般地得出某个结论、做出某个决定。于是在别人的眼中,便显得极其草率而愚蠢。


    在小云山上李云心曾说他没有真正的圣者的气度、说他的念头盘桓多变,似乎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而到了这时候,苏玉宋再一次想起了李云心的那些话来。


    从前他将这些话当成手下败将无力的讥讽。到如今……他渐渐意识到,那个家伙所说的话似乎不无道理。


    比如而今他犹豫不决的便是——


    共济会的长老不晓得因何,可能出了小云山。


    他们说要使出神通,却一直引而不发。


    前方的修士即将溃败,而他该不该、叫自己身后的这些人冲到前面去?

    他……想要保留一些玄门的力量。却又不想与长老们彻底决裂。


    到如今他想要叫余下的修士撤回来,却又在希冀下一刻,那来自云山上打击便到来——万一那打击如此之强、会另自己也生不出抗衡的信心,且终于意识到长老们的确强大而不可违背呢?


    他……到底该怎么做?!


    苏玉宋在心里低低地呻吟一声。


    如果……没有杀死李云心就好了。


    如果……此前真地将他收服了,他擅谋长,李云心擅谋短——总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尴尬局面的吧?!


    然而苏玉宋这种心烦意乱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异象到来了。


    战斗持续了数个时辰,此刻已经是傍晚,天色渐渐黑了。


    便在这时候,天上开始下起火雨。


  第五百五十二章 屠戮

    起初,并无人注意。


    因为天上的火雨在成为火雨之前,更像是类似灰烬一样的东西。此地乃是战场,无论妖魔还是修士,都足可制造出极高的温度与极猛烈的气浪来。因此战场当中的情形,甚至比李云心那个时代的战争看起来还要“火热”。


    随处可见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周边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吞没、化为尘埃,并用灼热的气流卷到天空之上去。


    这些灰烬到了天空,再遇到大妖魔与高阶修士争斗时候制造出的、更加猛烈的气流。因而又被喷射下来。它们在天空中盘桓纠结,最终聚到一处,变成白色或灰色或黑色的余烬,再如漫天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下落、落到地面上。


    因而……如今虽是深秋,战场之上却如隆冬,下起了黑黑白白的“鹅毛大雪”。


    而实际上场中的气象更加诡异——各种神通所带来的效果混杂到一起,形成施法者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奇怪变化。也由此,在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上,引发了各种奇异的天象。


    譬如此处因为极寒的掌力而飘起了雪,数百步之外却又因一个大妖的神通而干燥得皮肤都要裂开。可再往上,却又是倾盆的大雨,在半空中化为过热蒸气。


    因而当那些……黑色的斑点在半空中出现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它们。


    但俄顷,黑斑便“燃烧”起来。


    并非黑斑本身在燃烧。更像是它与这片空间当中的极度驳杂的灵力起了某种神秘的反应,因而叫包裹着它们的灵力燃烧起来。


    因而“火雨”在一瞬之间,突兀地出现在战场之上、诸多妖魔与修行人的头顶。


    第一个发现了这些东西的妖魔并不在意。但从“不在意”到“惊恐”之间的转变,大约只花了十几息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凡是被这火雨沾染上的,无论妖魔、修士;无论意境、玄境;无论正、邪,都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来得及、或者甚至未来得及,留下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数以十万计的妖魔对阵数以万计的修行人,不死不休一般地争斗了许多天,也只是造成了十几万的死伤而已。


    可就在这一瞬间——从苏玉宋看到这火雨开始,到他与卓幕遮、身后的共济会诸修惊慌地从高台上撤下为止,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妖魔与修行人的损失便超过了五万!

    这是轻而易举的、无差别的杀戮。


    在这世上从未出现过这种东西——无视一切的灵力、无视强横的肉身。在它们面前意境与玄境没什么差别,血肉与金铁也没什么差别。好比一场盛宴正进行到酣畅淋处,便被蛮横地打断——这一场由妖魔与共济会的游魂们精心谋划的屠杀,也被这更加可怕的屠杀蛮横打断了!

    但这迅速且密集的火雨并未持续多久。


    在一刻钟之后,它们忽然消失。仿佛原本就是不小心跳进了虚空里的、从某个可怕的地方来的“水渍”。而今在肆虐逞凶,几乎扑杀了这战场上的所有存在之后,陡然蒸发了。


    可已经造成可怕后果。


    如果一场大雨忽然在旷野里倾盆而下,是没什么人可以避得开的。如今这火雨亦然。


    原本双方还要死斗、还都想着战局或有转机。然而就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方圆数里之内、地面与天空之上的十几万妖魔、修士……便折损了十之八九!

    此前这战场上沸反盈天,每一脚踏下去,都能踩到烂泥一般的血肉。而如今场上变得空空荡荡,余下的幸存者茫然又惊恐地站立着——数百步之内只有自己一人。而不久前还挤在身边的修士、妖魔……全不见了!

    “这是……”苏玉宋张口,话语阻塞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狄公说的……”


    他不晓得这是不是狄公所说的、可以助他们剿灭妖魔的手段。如果是的话……


    ——眼下他的身前有一团奇怪的东西。这东西三息之前还属于一个真境的大妖。那大妖极其凶悍,突得很前。原本快要将修士的阵线杀穿了。黑雨落下的时候,是以整个云山为中心的,越往远处越稀薄。而靠近云山的内侧,则一丁点儿都没有——仿佛云山将黑雨遮挡住了,投下一片“阴影”。


    因而这妖魔见势不妙,便往苏玉宋一行人这边突围过来。


    且他似乎认为,这是玄门的高阶道士、尤其是苏玉宋一行人搞出来的。极大的畏惧反倒催生了他的勇气,因此这大妖在三息之前,几乎冲到了苏玉宋的面前。


    但就在那时候,身上沾上了一滴“火雨”。


    彼时火雨已经慢慢淡去,可威力不减。这可怕的大妖魔的整个身子在顷刻之间变得扭曲起来。仿佛他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金锤、浑身的毛发与其下坚逾金铁的肌肉原本都是水做的。如今这水被搅动了……登时混成一团。


    半个身子被吸了进去,然后……火雨陡然消失。


    于是剩下的半个身子扑通一声掉下来,正落在苏玉宋的面前。


    倘若这便死了,也没什么骇人的。他们这些人,手上的人命还少的么?


    真正骇人的是,一时间还未死。铠甲、兵器、,毛发、肉身,都融为一体,变成一个不大规则的椭圆。


    肌肉裸露,可其中又有毛发——肌肉的纤维与毛发混在一起,仿佛是先被什么力量细细地拆碎了,再一根根一丝丝地排列好。皮肤与铁甲也混在一处,也像是那些铁甲原本就长在皮肤上,其间点缀某些细小的骨骼,且以筋膜相连。


    肺……裸露在外,一瘪一瘪地在呼吸。而肺上又嵌着一只眼睛、咕噜噜地转。这残缺不全的、似是被天神恶意揉碎又重组了奇怪玩意儿凶狠地瞪着苏玉宋、并且从肺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情景叫两个游魂与其后的诸人都震惊了——他们可不晓得有什么术法,能在顷刻间将一个凶悍的真境大妖变成如此模样。对于他们这些几乎洞悉了这世间一切奥秘的人来说,未知的……岂不就是最恐惧的了么!

    “这是长老们的手段的么……这是长老们的手段的么……”苏玉宋神经质般地将这两句话又重复一遍,转了脸看卓幕遮:“难怪他们敢叫云山落下来、敢叫我们两个出来!”


    他原本还存了自立的心思。想倘若情况到了最坏的时候,或许可以收拢玄门残存的力量,成为足以与长老们抗衡的另外一股势力。但而今见到这样的手段,他立即想起了曾在典籍中见过的记载来——


    云山向外放射出千万道玄光,在周遭煮出了一片岩浆海!如今这样的手段……又哪里逊色于典籍当中所记载的了?!

    倘若那些看起来胆小无比的长老们拥有这样的力量……


    怪不得可以将玄门的势力都抛弃了!

    但卓幕遮却未接他的话。而是盯着那团仍活着的肉块又看一会儿,才低声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叹罢上前一步,将手掌略压了压。


    于是那肉块立即被无形的力量压扁、在地上爆裂开来了——似乎还有一声解脱似的叹息从肺里挤出来。


    苏玉宋奇怪地看着她。


    此刻的卓幕遮,表现出了迥异于他的镇定。


    此前虽是双圣,然而在这世间男主外女主内——这两个游魂扮成伪圣亦是如此。苏玉宋大多时候独断,卓幕遮则依着他的计谋行事,并不经常提出不同的看法。


    可到了如今……苏玉宋大惊失色了,卓幕遮却表现得淡然。她甚至还抬脚再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往自己的双眼上一拂。然后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低声道:“还不止的。你看吧。”


    此刻战场中的幸存者所剩无几。玄门修士还余下千人,妖魔也不过数万。只是这数万的妖魔都是些低阶的妖兵妖将,原本头脑都不甚灵活。再看到如此异变,早吓得魂不附体——绝大多数都立即现出了真身,或者狂奔、或者遁地、后者高飞地远去了。一时间鸡飞狗跳烟尘滚滚,倒好似玄门打了大胜仗。


    而余下的千余修士——同此前的数万、数十万相比诚然不多。但如果再收束到一处,也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海。且遭遇大变,心思缜密、富于理智的修行人应对起来总比妖魔要迅速些。虽说这“迅速”也未能让大多数人免于死亡的命运,可幸存下来的,也是以高阶的修行人居多。


    一刻钟之前玄门兵败如山倒。


    一刻钟之后,双方两败俱伤。然而各自残余的幸存力量,却发生了变化——玄门重新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但如果再要这些修行人——这些几乎都在化境以上的修行人——听从两位伪圣的号令,却已经不可能了。这种可怕的、无差别的杀伤,在他们的心中……除了天下双圣,还有谁做得到呢?

    再联想到此前阵营当中的高阶修士起了内讧、再看到如今伪圣一行人安安稳稳地站在后面……再愚蠢的人,心里也都有了虽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念头了。


    苏玉宋便依着卓幕遮所言看到了这些人。神色微微一凛:“我晓得的。一石二鸟的毒计——长老们做了这一手,余下的这些人也视我们为仇寇。我们再想收拢自己的势力已是不可能的了……唯有死心塌地跟着他们走。”


    但卓幕遮轻轻摇头:“说的不是这个。”


    她再抬手往远处一指:“你看。”


    苏玉宋微愣。但很快变了脸色,也在自己的眼上拂了一下子。


    于是他看到了。


    眼前是一片广阔平原。在平时这片平原上该覆满枯黄的荒草,但此前被修士与妖魔占满,到如今,就只余满地的血肉兵甲、野火黑烟了。


    除了那些幸存的修行人之外,在苏玉宋开了阴眼之后,还可以看到残魂。


    龙子发动这场战争,就是为了攫取残魂的。


    可如今……这片旷野之上,却几乎是空空荡荡的。


    在此前的厮杀中,的确死掉不少修士与妖魔。但他们死了、呆滞片刻之后,或者恢复神智、或者因着神魂受损太重、本身修为低微,再成为浑浑噩噩的孤魂野鬼。但终究,还是会慢慢脱离战场的。


    战场之上灵力喷涌,煞气与杀机都极盛,即便没什么意识的鬼魂也会觉得本能地不适、远远避开。


    因而此刻,在苏玉宋所能看到的地平线处,的确有一群青蒙蒙、密密麻麻的游魂——那些是在此前的杀戮当中产生的亡魂。


    可是在刚才一刻钟之内葬送数以十万计的性命的这片战场上……


    却是空空荡荡的。


    死掉的那些修士、妖魔……他们的残魂,都没有留下来。而似乎同样被那些火雨吸走了!

    苏玉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击,清剿了玄门的修士、妖魔。叫余下的幸存者同他们反目,也杜绝了他们两个自立门户的可能。还……断了妖魔将要将那些残魂都收入囊中的念头。


    谁……有这样的高明的手段的?

    又过三息的时间苏玉宋才猛地皱眉:“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瞪着卓幕遮:“你信么?!”


    卓幕遮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们与长老们相处了那样久。若要说,其实他们各个都是目光如炬、心思深沉到能在我们面前伪装上几千年、上万年人的人物……除非你我都是猪狗的脑子。”


    “所以我不信。”她轻声道,且抬眼看苏玉宋,“我不信,这是他们做的。至少,不信是他们的主意。”


    两个游魂向来自诩智计无双。也向来看不起那些共济会的长老们。


    虽说平日里接洽的时候,长老们沉默寡言、姿态高高在上。可许许许多年过去,再沉默寡言的人也要偶尔说话、偶尔发表观点的。因而两个伪圣晓得了那是一群什么人。


    ——不能说他们是蠢货。甚至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凡人而言,这些自称天人转世的长老们,实际上思维颇为灵活敏锐,都是很有见识的。


    然而……也只是相对于普通人而言。在真正以智谋见长的强者面前,普通人、聪明人、很聪敏的人……都与蠢货有什么区别呢。


    那些长老,更像是一群偶然间得到了富贵权势的凡人罢了——便如同世俗间那些不成器的公卿之子。


    他们也自知自己令长老们感到忌惮。因此常年居住在小云山,非得传召,绝不踏上云山之巅一步。也因此,才生出了自立的心思。


    然而到了这时候……漫天的火雨,将他们此前经营的一切都毁了。


    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力量强大得无从抵抗,心思更是毒辣到极点。长老们或许可以拥有这样的力量,然而……绝不该拥有这样的心思!

    苏玉宋紧皱眉,咬了牙。


    远处那数千的修行人一时间似乎有些茫然,进退两难。前方是妖魔,后方是他们已经无法再信任的圣人。本该立即撤离战场的可是……


    远处,是祖庭云山啊!

    他们在犹疑,苏玉宋也不理会他们。沉思片刻,低沉地说:“那么……是陈豢?”


    “陈豢当真未死?陈豢她……潜入云山控制了长老们?此前小云山的禁制被触动了,就是陈豢做的么?”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卓幕遮却也是皱眉——似是在认真考量他的话。


    然后才道:“但我们当年……是看着陈豢死的。且她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到如今在这个时候忽然跳出来,难道不觉得太牵强了么。”


    “且这件事,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吧。”


    苏玉宋默然,随后点了点头:“的确不是她的风格。倘若是她……岂会放过我们两个。必是先叫狄公令我们也往战场中去,然后一网打尽——那陈豢行事看起来虽然疯癫,但骨子里倒也也是小心谨慎。断没有将我们放过的道理。可是……难道当真是狄公——”


    卓幕遮摇头,且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苏玉宋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卓幕遮慢慢地、犹疑不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那李云心……是真地死了么?”


    苏玉宋一愣:“你是说……”


    “这样的毒计,还有谁想得出?”卓幕遮看着他,“如果说有一个人既有这样的见识,又不在乎修行人的性命、也不在乎妖魔的性命,且……能跑进云山里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苏玉宋瞪了眼:“荒谬!且不说我们眼看着他死了,便是说——他有什么能力能胁迫得了狄……”


    但说到这里,他也顿住了。


    李云心是否真地死掉这件事,的确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他晓得一两种他们也不知晓的秘法——硬要如此牵强地解释——也不是说不通。


    但后面的一点……


    未必要去“控制”、“胁迫”长老们呵。


    李云心那妖孽……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的本事,他们领教过数次了!那些长老们……倘若真地与他照了面又没有赶在他说话之前将其一掌劈死,十有八九要着了他的道、觉得他“识时务为俊杰”、“要投效他们”!

    这个猜想,可比陈豢重现世间那个念头要靠谱得多!


  第五百五十三章 辞别千万里


    一念及此,苏玉宋的心中立时狂跳不已。


    在“画圣陈豢复生”、“长老们实则心机极深”、“李云心假死却上了云山”这三个选项当中,最能叫他接受的,无疑便是第三个了。


    然而也只是推测罢了。与其说,第三个推测的可能性最大,倒不如说他们希望第三个推测的可能性最大。那样一来……至少不必去面对陈豢、面对那些具有可怕力量的长老。


    不过几十个时辰的功夫罢了。两个游魂此前还坐拥玄门以及天下,到如今就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在云山之外的日子与在云山之内的日子简直是天壤之别。这可怕的现实,也叫他们更相要相信是第三者,那样一来至少……熟悉的云山还在的呀!


    但想倒是想,这两个游魂也不是喜欢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这个推测,总要证实一下子。


    因而苏玉宋轻出一口气定了神,略侧脸对身后的一个游魂道:“你回云山上去看。只在山里略转一转,瞧瞧有没有动静。倘若——”


    “去看上清丹鼎派的山门,看看规元子是不是活着。”卓幕遮打断了他的话,又点了另一个游魂,“你们两个一起去。如果当真是李云心——规元子曾在君山突袭他——依着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去找规元子的晦气。”


    苏玉宋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两个游魂立即领命,没有半点儿异议。


    这些游魂在外的时候虽然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然而对于两个伪圣似乎心悦诚服、唯马首是瞻。只是将离开的时候,低声道:“师兄师姐,但是他们——”


    说着抬眼往远处看了看。他是在说那些幸存的修行人。


    被苏玉宋与卓幕遮点将的两个游魂,乃是两位流派的掌门。可巧的是,他们门下的那些不知内情的弟子们,也很有一些在幸存者当中。平日里虽说是夺舍,然而也同这些修士相处了数百年。到如今这样远远地看着,当真不晓得是心里是怎样的感想。


    也便是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那些幸存的修行人当中忽有一个紫袍的年轻人越众而出、前行三步、一下子跪倒在地,放声痛呼:“师尊!弟子做错了什么!?”


    这群人身上都有血污,还有不少人带着或轻或重的伤。


    其中自然不乏真境修士,甚至还有一个玄境。但他们都聚在人群的深处、在商议些什么。唯有这些修为低微的人,没法子去决策,也不敢自己散去,只能心怀巨大的忧虑观望,不晓得何去何从。


    如今这年轻人似是瞧见了自己师尊——说话的这游魂——因而心思激荡,再忍不住了。


    他这么一跪,与他同门的不少修士也都跪下了。这么一群浑身浴血带伤的人如泣如诉、痛心疾首地来问“师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情景更是不忍卒睹。


    但幸存的又何止是这一派的人呢?旁的门派也是有的。原本还在心里犹疑警戒,可见了这样的情景——这呼喊与痛哭声也像是会传染一样,叫余下的人也跪倒了一大片。


    诚然还有一些已看清了内情的、心中愤恨无法舒缓的直挺挺地站着、怒目而视,可如今放眼望去,千余修士当中竟有数百都伏倒了。哭诉责问的声音直冲云霄,如杜鹃泣血,似乎比此前的喊杀声还要震耳欲聋!

    两个游魂本来转身欲走的。可见了这样的情景,一时间也走不动了。


    游魂们的境界也高,可毕竟不是真正的修士。他们也有许多情欲的。这些情欲包括了“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忘恩负义”,自然也包括另外一些正面的、美好的情感。倘若一个人的心中只有黑暗而没有哪怕丝毫的光明,那么这个人……也就不会成为对苏玉宋和卓幕遮言听计从的角色了。


    他该成为比那“师兄”、“师姐”更可怕的人。


    因此饶是这些游魂——这些平时杀人夺舍眼都不眨的游魂——也在一时间怔住了。


    苏玉宋与卓幕遮做了一千年的伪圣就想要真地统御玄门、视天下为自己的私产,这些游魂又何尝没有类似的心思呢。


    修士们痛呼哭号,游魂们却一时间沉默。


    直到又有一人,从伏拜的人群中越众而出。


    那些门下的弟子游魂们或许不熟,这个人却熟——乃是枯蝉子。


    这枯蝉子原本被任命为前线黑塔的统御者。但黑塔被破,他随残军退守。接连被妖魔突破几道防线,却一直在战阵上。也没有贪生怕死、而是勇猛拼杀,却未死。


    而后两个游魂出山,枯蝉子与一干未被夺舍的修士意识到伪圣的可疑处,也是他率先发难。结果是那些高阶的修士走掉一些、死掉一些,然而枯蝉子还是未死。


    再到如今……经历此前的恶战、再经历火雨的洗礼,仍未死!

    他的运气,大概是这群幸存者当中最好的了。他的修为,也是如今这群人当中最高的了。


    而今他从人群中走出来,那些悲怆的呼号声便收敛许多。


    这位希夷玄妙境界的修士、新任的琅琊洞天宗座,先将视线在这些游魂的身上扫了一遍。


    他眼前有三十多个被游魂的夺舍的宗座、掌门。其中有几个……甚至从前与他交好。但哪里能够想得到,如今是这样的局面呢!


    他轻出一口气,去看苏玉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苏玉宋转脸低喝那两个游魂:“愣什么。速去!这些人掀不起什么大浪。”


    而后才去看枯蝉子。略顿了顿,平静地说:“如今再谈这些已无意义。现在玄门倾覆,新时代要来了。枯蝉子,虽然你不是我们的人,但从前也为了我办了些事。如今未死也是天意——还是不要枉送性命了。来我座下吧。旧的玄门没了,未必不会有新的。”


    他说了这话,哭号声顿止。


    那些低阶的修行人原本哭号悲怆,是觉得自己被当成了棋子,被曾经敬畏的师尊前辈牺牲。他们这些人眼界有限,是很难想到更可怕的可能性的。即便头脑当中有些猜想,也很难当真。然而如今听了苏玉宋这一番话,是不信,也要信了。


    因此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话。然而……的确是真的。


    枯蝉子也变了脸色。他虽然一直知晓这事,却第一次从“圣人”口中证实。心中的惊诧虽比那些低阶的修行人少些,却也仍旧令这个修得无悲无喜的玄境道士讷讷不能言。


    直到三息之后,瞧见苏玉宋又要开口,才猛一抬手低喝:“不必了!”


    他看着苏玉宋:“原来邪门歪道……夺取了玄门数万年基业。可笑我忝为玄境的修行人,自诩已能窥测天机,却仍不晓得!”


    “罢了、罢了……或许正是因此……因为邪魔当道与人间妖魔沆瀣一气,天人才厌恶了这世间、再不降法旨了。也是气数、气数尽了……”


    卓幕遮轻笑了笑:“天人?你以为——”


    但枯蝉子立即断喝:“妖魔休要猖狂!天人岂是你能妄议的?!”


    卓幕遮一愣,却未发怒。似乎是明了了什么,只不屑地一笑,不说话了。


    苏玉宋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声道:“那么,你待如何?”


    两个伪圣,加上被游魂夺舍的宗座、掌门,共有三十五人。


    除去伪圣之外,九人是玄境的修为,余下二十四人是真境的修为。若是在世俗间的江湖上,三十五个绝顶高手也难敌数千的农夫。然而在修行人这里,举手投足间便可洒下火焰雷霆。惊人的破坏力与攻击力,绝不是什么江湖武学可比的。因而他们这些游魂面对数千低阶的修士,并不感到如何畏惧。


    甚至于……一旦真要起冲突,倘若不计代价的话,一个时辰之内,这三十五人便可将那些人扑杀得干干净净。


    唯一能够走脱的,大概就只有那几个真境、以及玄境的枯蝉子吧。


    然而在这时候,苏玉宋也不想再生事端——云山当中的情况未卜,且有妖魔环伺。那几个龙子都死绝了最好。倘若未死被他们趁乱来攻,那就要手忙脚乱了。


    枯蝉子阴测测地看了这些游魂一会儿,沉声道:“我本该……带这些人扑杀了你们!”


    “但今日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余下的这些,是这世间仅存的玄门正宗,我不想叫他们再白白葬送于此。”


    他说到这里,抬头再望一眼那如今已经占据了整个天幕、看起来几乎成为了世界的背景的巨大云山。


    当它运行在天空之上的时候,人们对它的体积很难有直观的感受。可如今它落在地上,就变成了难以想象的巨物。就连附近原本高大的山脉都因它的对比而变成低矮的丘陵。他即便是仰起头也看不到顶——因为顶端高耸在云雾中。


    然后玄境修士将目光收回:“我要带他们离开这里。”


    “这些人的命对你们来说虽然没什么意义,但于我而言却不同。倘若你们要拦,我枯蝉子……即便是身陨道消,也要拼杀掉你们当中的一个。如果觉得划得来,就来拦我吧!”


    他说了这话再不理会那些游魂。转身对彷徨无措的修士们说:“再拜一次云山。愿意走的,跟我走吧。”


    游魂们没有说话。


    枯蝉子看破了他们的心思。


    这数千人是世间仅存的修士,这三十五人又何尝不是世间仅存的游魂呢?没了玄门的掩护,每一个被牺牲掉,都是巨大的损失。因为以后……可很难再找到适合被夺舍的修行人了。


    于是苏玉宋与卓幕遮沉默地看着那数千人接二连三地伏地,而后如同起伏的波浪一般向云山无声跪拜。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云山——伤势过重的很快就要死去,修行无成的,也“很快”就要死去。今后没有了云山当中的浓郁灵气,没有了门派当中的丹药、宝物、典籍,他们的修行将会更加艰难,也许绝大部分的“天心正法”,也要从此失传。


    当真是气数已尽了。


    见此情景,先前被苏玉宋点到两个人才低叹一声,飞身直往云山处遁走。


    卓幕遮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苏玉宋拍了拍她的手:“让他们去。”


    他阴沉地盯着这些起了身之后、毫不留恋地远去的修士。到此时与其说是修行人,倒更像是难民。


    “三面都有数以万计的妖魔。”他沉声道,“刚才退去是因为被吓怕了。但如果龙子还在的话,进了山林里妖魔们很快会被组织起来。那时候,这些人就要十不存一了,不必我们动手。枯蝉子必然明白这一点,才有胆说那些场面话……哼。就先让他壮一壮气势吧。”


    说了这话,才转身看往云山处看:“但愿我们——”


    可话只说了一半,猛地皱起眉。


    从他们这里看云山,仿佛近在咫尺——巨大的山体沉沉压下来,好像他们就在屋檐下。但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云山这样的体量,即便在百里之外看,也不会变得小太多。实际上这些游魂们,同云山之间是很有一些距离的。


    他此前叫那两人去探查云山之内的情况,那两人便立即遁走了。


    两人皆是真境的修为,如今也知道事情紧迫,自然尽全力。因而虽然只过了十几息的功夫,但身影早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可就在苏玉宋的话说了一半的时候,那两人消失处、那地平线的尽头……


    忽然爆起一团明亮的炫光!紧随这炫光的,便是一个巨大的幻影、以及一声划破长空的清亮长鸣!


    那幻影,足有百丈高,粗看乃是一只白色的大鸟。然而白色的身子上还缀有密密麻麻的金斑,熠熠生辉。头上更有一顶火焰的冠子,好似一柄打开了的华美折扇。而大鸟的幻影在空中翻转腾挪,看似是在与人争斗,也因此,又显露出它的尾羽来——是金色与亮白色交织的、仿佛一袭锦裘倾泻而下的灿烂光羽!

    这巨鸟看着像孔雀,可尾羽却不是雄孔雀的扇尾,而更像是条条的流苏。它的叫声听着像鹤唳,却比鹤唳更加尖利嘹亮,这是……


    一干人皆变了脸色。


    只看这幻影,那幻影的本体,怕是足有玄境的修为呀!


    然而惊诧也只是在一瞬之间。幻影,也是一闪即逝。两息之后那里重归寂静,卓幕遮这才低声喝道:“你们两个去看看!”


    本不消她吩咐,两个玄境的游魂便已猛扑过去了。


    同样未耽搁多久——两人便携着又两人回来了。其实已经不是人,而是两团打着转儿的风——乃是那游魂的本体。


    这是遭受致命重创的模样。只是因为游魂炼化的法子极特殊、没有九霄雷霆火难以被消灭,才得以存留了性命。


    可是……


    两息的功夫!?


    即便是因为、被游魂夺舍的真境比真正的真境修行人要弱上许多,却也是真境呀!


    便被扑杀了么!?

    要知道刚才,苏玉宋还因这担心这些人或有损失,才将那些低阶修士放走了呢!因而他的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劈头盖脸地便问:“是谁?什么人?是李云心么?!”


    两个游魂打着转儿,好半天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


    那去将他们两个救回的游魂便道:“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他们两个似是被突袭,但肉身也确是被一掌击碎!这样的力道……是妖魔。”


    到这时候,两个残魂到底将言语连成了句子——


    “是……白云心!那妖魔……自称白云心啊……”


  第五百五十四章 惊变

    苏玉宋与卓幕遮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诧。也许……还有那么一丝畏惧吧。


    因为白云心与红娘子,此前是他们差遣枯蝉子捉来、被囚禁到云山当中的。


    苏玉宋与卓幕遮都知道白云心。


    这真境的女妖在世间行走千年每每多生事端却没什么人真去拿她,便是因为她的义父金鹏王。那金鹏王虽被封印可仍是太上境界的大妖,他的义女,也是不好乱动的。


    还因为另一则——这白云心时常上云山来闹事。


    旁的妖魔对云山避之不及,白云心却不同。乃是因为她的羽衣原本就在云山。


    传说是千年前一个牛姓的道士偷取了她的羽衣令她不能再回金鹏王封印处,她才时常去讨要,却都无果。


    至于那道士是谁、又为什么偷,世间已少有人知道。


    但苏玉宋与卓幕遮一直晓得,白云心在世间被称为鹤妖、真境。可……这并非她的真实境界。


    到今日终于亲眼见了,才晓得原来她的真身不是鹤妖,而是一只赤焰白凰。


    这意味着……她寻回了自己的羽衣、回到了她的巅峰状态——玄境!

    白云心的羽衣原本被带出了云山,辗转流落到洞庭、洞庭君的手中。而后也晓得白云心掳走了红娘子,却一直没有别的讯息,便意味着羽衣也不在红娘子的身上。因而才放心地将二者捉回云山……


    想到此处苏玉宋忍不住低声道:“枯蝉子捉她们的时候使了手段?故意将她们送上云山!?那么此前触动了小云山禁制的……是她的么?!”


    一时间这倒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但卓幕遮立即摇头:“触动禁制的该是太上境界的力量。玄境可做不到。我想他是被人放出来的——我们此前的猜测有误。不是李云心。而是——”


    她抬头往云山上看了看:“他。”


    苏玉宋略一愣,晓得她说的是谁了。


    游魂口中的“他”和“她”,自是指被他们夺去了名字的书圣、剑圣。


    必是有人帮了白云心。且帮了她的那个人是太上的境界。除了被他们抹去神智困在浮空山中的苏生,想不到第二个人。


    但那书圣的劫身……神智当真被抹掉了么!?

    若真是书圣的劫身在空无一人的浮空山复苏了……方才那火雨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书圣同长老们谈和了么?这可真是荒谬!

    信息太多,可能性太多,时间——相对于他们从前在云山里的日子而言——也太紧迫。


    苏玉宋再一次感到头痛与无奈。这种需要在千头万绪当中准确抓住关键点并迅速做出决策的能力,或许他从前也有。可是被云山当中悠长的时间磨灭了。


    因而他立即伸手往袖中一探,捏住一枚符箓。并指往符上画了几道,那符箓随即自燃。


    再略等了十几息的功夫,他抬眼看卓幕遮:“狄公没有回应……既然如此,事情不能再拖了。我且留在这里防着妖魔再来。你领人回云山去。如果狄公问起——”


    “就说事出紧急。”卓幕遮低声道,“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苏玉宋点头。而后看着她,略沉默一会儿才道:“你小心。”


    卓幕遮因这三个字愣了愣。然后才点头、转身离去了。


    还在云山上的时候这两个人大概想不到,会有一天如此叮嘱吧。因为此刻对于两个游魂而言,的确算得上情势难以预料。


    只是……离开了小云山几十个时辰罢了。


    整个世界却似乎突然变得陌生。那些远辞云山的幸存修士觉得一夜之间失去了容身之所,如今两个伪圣似乎也有此感了。其实最担心的不是云山里出现了什么敌人——无论那敌人是李云心还是书圣劫身。最担心的是……


    他们这些游魂,也像他们算计那些修士一样,被长老们算计了。


    待卓幕遮与四个玄境、四个真境的游魂也消失在远处,苏玉宋才轻出一口气,一拂衣袖,要将那两个残缺不全的游魂收入袖中。


    他与卓幕遮穿的是皮囊,便有收纳万物的神通。那辛细柳不听使唤,被他暂收入袖中。刘凌重伤几死,也暂被他收入袖中。如今也打算将两个残魂收了。回云山之后再炼化一段时日,大概也能救得回来。


    这两个毁于白云心之手的残魂在说了那么一句清楚的话之后便团团地打转,似是那一句话耗掉了不少力气。


    到这时候……才似乎又攒足了力量——便在苏玉宋一抬手的功夫,又道——


    “……刚打照面的时候……我只见是个白色身……影……疑心是李云心……”


    从他们说上一句话开始到如今,其实一共也未过多久。两个游魂因为白云心重新得到羽衣这件事深思熟虑了许多,继而做出决定。这期间不过十几息的功夫罢了。


    却未想他们的话原还未说完,是在攒着力气慢慢说的。


    不过不论如何苏玉宋都暂打算且行且看,便道:“此事不怪你们。不必再——”


    但残魂打断他的话,仍道:“……就喝问一声……可是李云……心……”


    他说到这里,苏玉宋便心中一动,将手放下了、皱眉:“然后呢?”


    游魂再攒了一会儿力气,才道:“……那女妖就说……瞎、瞎了狗眼,要找李云心……就往云山去……他说不得……正和咸鱼快活呢……”


    “……说了这话,似是又、又、又后悔了……才要将我们……”


    苏玉宋脸色一凛,低喝:“你没听错?!”


    可他这时候急了,残魂倒说不出话了。呼呼地转了一会儿就东倒西歪,像是一团风即将散了——这是灵力已经近乎枯竭,再没法子言语了。


    他这话,旁边几个游魂也听到了。一时间脸色都变了。


    其实原本这些人不是很将李云心放在眼里。可此前见师兄师姐对此人如此忌惮,便晓得是个难缠的角色。到如今再听了这话——


    苏玉宋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竟然真未死?!”


    又走了一步:“如此说那劫身也是他们的计谋?!”


    无论他是基于理由什么做出这样的猜测,这一次,都算是猜对了。


    一想到此处,他立即抬手喝道:“都跟我回去!”


    但这话音将落,熟悉的情景再一次出现——


    远处的地平线上,陡然爆发出一团炫目的光亮!


    此前白云心扑杀两个真境游魂的时候,光芒盛大无匹。一眼便瞧得出非得是玄境的修为奋力出击,才能有如此的声势气机。可如今再爆发出这样的光亮,却是比此前白云心出手的时候更加辉煌灿烂。仿佛有一轮骄阳自地平线上升起,几乎照亮了大半个云山!

    只不过两息的功夫,便又有携着惊人暖意的狂风呼啸而至。沿途的一切,无论树木、枯草、岩石,都在这风中化为齑粉——只一瞬间!


    随后才看到巨大的蘑菇云升腾起来——其中还有浓重的火焰翻滚、有玄光闪烁、再有电蛇猛烈游走,这骇人的力量……


    非得是太上境界不可!

    卓幕遮同人交手了!


    之前见到白云心出现,苏玉宋的心中乃是惊诧。而今再见这更大的声势,心中却是惊喜了——这意味着卓幕遮发现了李云心,将他逮了个正着!


    将巨石都化为齑粉的烈风,对于这群人来说却不算什么。一行人立时逆风电射而去、直奔那争斗处!

    然而将起步,却又见到另一道闪光。


    难以言喻的闪光——仿佛是一百个太阳在那团巨大的、翻滚的火云当中爆发出来。将整个天地都照亮、叫最最阴暗的角落都纤毫毕现。随后……与那几乎能将人震死的可怕轰鸣一同而来的,乃是滚滚的岩浆浪涛——


    此前一次爆鸣,是掀起了冲击波一般的尘雾。而这一次,掀起的则是数丈、数十丈深的土石。这些土石在可怕的力量面前变成了水一般的流质,且又在眨眼之间被极端的高温融化成岩浆。


    一瞬间,原本平整坚实的地面,变成了宛若李云心在狭室当中所见的那岩浆海!


    此前那一击,苏玉宋笃定乃是卓幕遮——因为他可以体察得到熟悉的气机以及灵力。可如今这一击——这难以想象的狂暴力量与完全陌生的气机流转……


    是谁?!

    这分明,比卓幕遮还强了数倍……几乎等同于他们将皮囊、肉身同时穿上了!


    此前心中的惊喜又在这一刻全化成了惊恐——这种程度的力量,恐怕卓幕遮也讨不得好!而她带去的那八个人……


    倘若是八个正经的玄门修士,精研过神通道法,或许还有生机。可乃是八个游魂——力量虽强但变通不足。再遇到这种压倒性的狂暴力量突袭……怕是肉身都要交代了!

    苏玉宋心中大骇,但总算未昏了头。


    他断喝一声,叫他身边余下那些游魂尽管往远处躲了、才只身再逆着可怕的火浪直冲过去——此前已经折了两个。如今再折八个,这一共十个残魂怕是要重新炼化上……


    可今日,似乎他们的气数真地也要尽了。他愈怕什么,来的便是什么!

    此前那两个游魂能从白云心的手中走脱,便是因为非得九霄雷霆火才能将他们击散。可就在苏玉宋心中这一念起的时候……


    那铺天盖地的火浪当中、那宛若实质的火云里面,忽然传来连绵不绝的炸响!

    那条条亮白色的、水桶一般粗细的电柱从云里直轰下来、密密麻麻、宛若自滔天火海当中陡然生出的一片森林……不是龙族的九霄雷霆火,还能是什么?!


    苏玉宋睚眦欲裂,一时间觉得气血全部冲上了头顶、两耳当中嗡嗡一片响、身子里似有一团火焰要炸开!


    如此声势的雷霆火,不消说那八个游魂,便是连卓幕遮,也极有可能性命不保了!!


    事到如今他还哪里有心思去想什么“内情”、“阴谋”、“大局”?心中无非就只有卓幕遮了而已——在那无数道雷霆连绵不绝轰下的时候,卓幕遮的气息陡然变得极弱极散,好似……


    他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飞身直扑而上,口中发出闷雷一样的声响,同时生怕对方看不到自己,亦现出了百丈的金身:“李云心!!你敢杀她我要你魂飞魄散你——你手下留人!!!”


    他拼尽全力,扑至战场便只在一瞬间罢了!


    金身的双臂一挥,立即将那一堵宛若高墙一般的火云撕开,又在身前嗡地生出一面流光溢彩的禁制,将轰向他的天雷悉数拦下。但也只阻拦了一瞬罢了。禁制随即被轰碎,但苏玉宋身子一震,便又催动灵力生出一层去。如此只两三息的功夫,那金身之上的玄光亮成一片,不晓得被轰碎多少层了!


    那火云一旦被他驱散,便露出其下一个深得可怕的巨坑来。坑中全是熔岩,发散着惊人的热量,宛若一片湖泊!

    到此时,随卓幕遮前来的那八个游魂的气息已经完全散了。卓幕遮的气息还在,但也属气若游丝。这苏玉宋再在岩浆湖上狂奔一通,才终于捕捉到极淡极淡的那么一丝……正在前方。


    再轰散一大片的火云、电光、尘雾,才终于瞧见前方弥漫的火雾当中的一个人影——这人影的掌中,正捏着一团金灿灿、圆坨坨的光……可不正是卓幕遮的神魂么!


    已经被散尽了灵力、只余神智与记忆的神魂!

    瞧那人正作势要将这神识捏散,苏玉宋立时狂叫:“李云心你敢散了她从此之后我便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他口中如此厉喝,身子却不敢再向前,生生止步了。


    而今他与那人之间隔着浓重的火雾,那身影只能影影绰绰地被他瞧见,并看不清面目。


    而两人的身边,则被浓重的、正旋转着往天空之上升腾而去的火云包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而他们三个是仅存的幸存者。


    听了他这一声喝,那人影的手指便松了松。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一会儿,那人才冷笑一声,道:“哦?”


    “你们这种人,也懂得爱的么?”


    苏玉宋愣住了。


    并不是……他预想的,李云心的声音。而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这是陈豢!但很快意识到,这声音并不属于她。这声音他从前听过、是熟悉的。


    乃是……乃是……


    人影忽然挥了挥手,驱散面前的火雾。


    乃是——红娘子。


    “既然你也懂爱,我来瞧瞧你懂多少。”如今的红娘子、额上竖立一对灿烂角芒的红娘子、脸颊边生着细密金鳞的红娘子,眯起了狭长的眼睛,盯着苏玉宋,“你即刻自裁。我就放她活。你愿不愿意?”


    第呜百呜十呜章 生离死别

    苏玉宋只呆滞了一息的功夫。


    这一息,他在想这红娘子竟是如何脱困的如何变得如此强悍的那李云心又在何处呢。


    但这些东西只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瞬,便立即被他摒除了。


    如今他没法子再想这些东西了。他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到了红娘子掌中,那一团金光上。


    其实犹豫也就只有这么一息罢了。


    下一刻这共济会的游魂猛地抬起手,嗡的一声便往自己的额上劈去!

    他这举动,大概谁都想不到。红娘子的眼中只来得及出现一丝讶色,那手上便劈到额上了。


    轰的一声响——仿佛有一尊巨炮抵着这苏玉宋的身子发射。掌势带起的劲风刹那间在他身后的熔岩海中轰出一片波纹来,就连他身后的地面,都被轰出了一片深坑。


    这样强的掌力……直接将苏玉宋的额头震碎了。


    是“碎”——他这身子仿佛是一尊瓷器。如今一掌敲在额上,那处便慢慢地出现一道裂纹。俄顷,裂纹迅速扩大,从额头往下延伸、纵贯了鼻梁嘴唇脖颈,一直延伸到躯干。裂纹又分出许许多多的细纹,往其他的部位扩散。只一息功夫,这苏玉宋的全身都密布裂痕,仿佛是原本摔了个粉碎,如今刚刚被粘起来。


    而后他才道:“好!现在你让她走!”


    原本他的嘴唇紧抿。到这时候一说话,这一具皮囊立时崩溃,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又在转瞬之间化为尘埃。


    与这皮囊一同掉落的还有些零碎的法宝,许是他从前收在皮囊里的。另有两个憨态可掬的人偶,该是此前被他收进袖里的人。


    但红娘子没有看这些东西。她的眼中最初是惊诧,如今却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异样的光。


    仿佛头一次瞧见什么神奇的动物。仔仔细细再将苏玉宋打量一遍,才啧啧两声。一手托着那团金光,绕着苏玉宋走了一圈儿:“这么说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不晓得心疼……据说你这皮囊是圣人的。这样子毁了么?”


    此刻的苏玉宋,现出了残魂来。


    飘飘渺渺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形。只瞧外表,同寻常的孤魂野鬼没什么区别。


    人的身躯是拿来庇护神魂的。就好比贝类的壳。如今他竟一掌将太上圣人的皮囊轰碎了,将最脆弱的魂魄裸露在外——如果红娘子想,只要祭起九霄雷霆火,他便当真难逃一死了。


    这游魂却只道:“我生杀由你……你放了她罢!”


    红娘子走到他面前,停住脚步。


    忽然将脸上的神情收敛,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你们两个做尽了坏事。我与君父分别、我君父身死,或许也有你们的罪孽。结果到头来,这样就不要命了么?还真是重情重义呀。”


    她说了这话,游魂便沉默,也不回她。


    于是红娘子忽然竖起眉来,厉喝一声:“我问你,为什么!”


    游魂茫然地看了看她,似是不知她此话何意。


    “我问你为什么愿意为她死呢!”红娘子生气地瞪着他,瞳孔收束成一条细线,看来美丽又狰狞,“你们不是恶人的么!?不是杀孽无数的么?如今怎么又在我面前演这一出郎情妾意的戏?你怎么不逃呢!”


    她此前说话的语气,很有些猫儿玩弄掌中鼠儿的戏谑。可到了这时候戏谑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晓得从何处生出的勃发怒意。她每喝问一句,游魂的身躯便被四溢的煞气与杀气冲得闪烁一下,就连将他们包裹的、旋转直往天空而上的浓重火云都摇摆起来。


    听了她这喝问游魂略茫然地眨了眨眼。面目模糊的脸上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然而终究瞧着,似是不晓得如何回答。


    如此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为什么呢?啊……为什么呢?”


    红娘子踏前一步凑近了他。


    她额上的一对灿烂光角几乎也抵上苏玉宋的额头。于是游魂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他那身子好比一块冰,红娘子的角便好比红炽的铁。一凑近了,游魂额头便起波动,仿佛身躯都要被融化了。


    可游魂也不动,像是失神了。


    红娘子愤怒地瞪着他:“是啊,为什么?!”


    “你们两个,谋划来谋划去,一定想要做一番大事。也一定为了自保谁都可以牺牲欺瞒的。可是到了如今——”


    她咬牙切齿地说:“是因为我要杀死她,你就把自己的皮囊打碎了。我再一用力,她就要死,你也要死了!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现在做这样的蠢事!?”


    “你为什么愿意为了她去死呢!你蠢死了吧!”


    她又这么连着厉喝了几句,苏玉宋似乎终是回过神。身子一震,退后一步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后叹了口气:“是因为执念吧。”


    听了这句话,红娘子脸上的神情便也呆滞了一会儿。


    然后……她忽然轻出一口气,怒意全不见了。好像身体里被泼进一盆冰水,将怒火全部浇灭了。


    “执念啊。”她重复一遍,看着游魂,“执念啊。唉。”


    “是了。是因为执念吧。这种事……你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愣愣地站着。忽然像是可怜似地看着苏玉宋,“我该杀死你,还是不该杀死你呢?”


    说了这些又握着掌中卓幕遮的神识,在原地徘徊了几步。好像思绪忽然乱了,一时间不晓得自己做什么好:“你这样的恶人……都肯为了她死的呀。唉……你这样的恶人都懂得爱……可惜他却不懂……”


    “我也肯为他死的……我也不晓得是因为什么。”她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也是执念吧。”


    此前她声色俱厉的时候虽然骇人,但是看着,神智是清明的,思维是理性的。到如今她可怕的气势虽然散去了,说话也低沉轻柔起来……看着却更怕人。


    因为似乎由于苏玉宋的那些话,她陷入自己杂乱的思绪里了。


    她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咬牙切齿。仿佛是头脑里有好几个声音都在说话,越发令人心神错乱。


    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这苏玉宋动也不动,眼神死盯着她手中那团金光。


    这红娘子踱步自语的时候手掌一松一紧,似乎随时都会因为心情太过激荡而将那东西一下子捏碎。如此……她终究停了步子。


    背对着苏玉宋,站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转脸看他:“也罢。你们虽然是坏人。但是……好歹也懂爱,也懂情意。这天下真能为爱人死的……又有几个人呢。唉,放过你们,也是叫这世上再多两个真心人。”


    如此低低地叹了口气。


    那苏玉宋便也终于轻出一口气:“那么你……将她还给我。从此之后我们避世隐遁,终——”


    可红娘子却打断他的话,仿佛仍陷在自己世界里:“但是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李云心,像你爱她一样爱我?”


    苏玉宋愣了愣:“这么说,李云心当真没有死。”


    红娘子眨了眨眼:“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他像你爱她一样爱我??”


    这游魂略犹豫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为情所困。难道是什么好事么。我和她……没什么好选的。既然要有执念才能成游魂,执念寄托在彼此的身上,好歹还在千年万年的岁月里有个伴儿。不然……孤苦伶仃与孤魂野鬼何异呢。”


    “你也是个鬼修亦有执念……可你这执念,托付在生灵的身上,他,可未必对你有执念。不过是一腔痴心枉付罢了……”


    红娘子的眸子里现出光亮来。她握着卓幕遮的神识看游魂:“那么你想说——”


    苏玉宋看着红娘子,略沉默一会儿。


    到这时候——这不晓得因为什么拥有了如此可怕力量的鲤鱼精说要放过他们,他的心绪也终究平静下来。


    因而他可以看得出,此刻的红娘子眼中的光亮,乃是喜悦的光亮。仿佛是为一件事迟迟做不了决定,如今终于快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了,因此才惊喜起来。


    他知道她想要找什么……


    想要找,叫“李云心像你爱她一样爱我”的法子吧。


    这法子,从前没有。但如今的红娘子如果想要……却可以有了。苏玉宋也很乐意告诉红娘子这个法子——


    他便笑了笑:“叫他也做鬼吧。”


    “也给他执念吧。”


    “你既然肯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便可以用这件事报答你——你杀死他,捉了他的魂魄来。而我们……助你将他的魂魄炼成游魂。”


    “叫他的痴心都在你身上。叫他只爱你一人。你们是彼此的执念——可以如同我和她一样,相伴到天荒地老去。这个,就是我给你的办法。”


    于是红娘子的眼中终于迸发出惊喜来。


    她衷心地笑起来:“我就知道——”


    苏玉宋便也微笑:“我也知道。我们这些为执念所束缚的人……唉,终究是可以相——”


    “我就知道你说来说去,还是要骗我害他呢。”红娘子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的脸色冷若冰霜,“你们果然坏透了。”


    然而游魂的笑容还呆滞在面目模糊的脸上:“什——不要!!!!”


    红娘子说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收。


    仿佛一个气泡被戳破。轻轻的、啵的一声响,卓幕遮的神识被她捏散了。那些……经年留下的记忆、情感,每一喜、每一怒,甚至令两个游魂彼此牵绊的执念,都随这轻轻一声、化作流光去。


    魂飞魄散——从这世上彻底消失,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苏玉宋发出可怕的、凄厉的、无比尖锐的惨叫声。仿佛一万只女妖齐声哀嚎,又仿佛猛烈的风穿过长长的罅隙。这声音甚至迫退了漫天的火云,叫整个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


    他面目模糊的脸上忽然出现许多张变幻不定的面孔,每一张面孔都极度愤怒且悲伤、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红娘子,像是要将她活活吞掉!

    但红娘子仍冷冷地看着他:“所以其实——你也不懂什么是爱。偏执的爱……哼,只是执念罢了。你也该死。但我偏不杀你,要叫你活着……叫你活着受苦吧!”


    到这时候苏玉宋才咬牙切齿地说——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的、仿佛有成百上千个他齐齐嗡鸣、撕心裂肺般——一边说,面目一边变得扭曲,看着已不像人了,而类似幽冥厉鬼:“你好歹毒的心肠……好歹毒的心肠!”


    红娘子微微一笑:“哼。你难道忘记了我是个妖魔的么?你以为这天下只有你能把别人玩弄在掌心里、捉来捉去的么?今天叫你也尝尝这滋味……以后……哼,我叫别人也尝尝这滋味……”


    她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有苦去对李云心说吧。”


    言罢一挥衣袖。一阵裹挟着电芒的妖风从平地生起,卷着她直接冲破了火云,直往天边去了。


    ——只余这游魂。这个……如今的的确确形单影只的游魂、站在原地,面孔变得愈发狰狞可怕。仿佛有一头野兽要从他的身子里面钻出来,欲择人而噬。


    红娘子既去,这漫天的火云便慢慢地散了。


    此前被他喝退的那些游魂亦听到他凄厉的嘶吼,也感应到一道极度可怕的气息远去。这才敢飞身扑进火云里——


    便只见到他们的这位师兄的可怖模样。


    俱大吃一惊,可一时间又不敢上前。他们又不是没脑子的人,岂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呢?


    只是不晓得到底是何方的神圣,竟将苏玉宋的皮囊都击碎了!


    此前一共有三十五个游魂回援,战死两个。又有两个本要往云山去查探,结果撞见坏脾气的白云心,肉身被击溃,本体也重伤。而后同卓幕遮走了八个,又被红娘子撞见、全被击散了。


    这短短一个时辰可谓倒霉到了家。倘若叫李云心看见了,不晓得会不会感慨风水轮流转。


    因而如今,这些游魂便只剩下二十三人了——外加一个……看着都不成人形的苏玉宋。


    大师兄既暂时不能视事,余下这些游魂当中的修为最高者——夺舍了一位大成玄妙境界修士肉身的游魂便暂代他理事了。


    将要再问一问苏玉宋可有什么别的吩咐……


    却忽然感到大地,猛烈地颤抖起来。


    仿佛……有天神开始在地上行走。


  第五百五十六章 亡魂之骸

    这短短几十个时辰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太多事。


    到如今连伪圣之一的卓幕遮的魂魄都被散去了、且他们的大师兄如今看起来更是癫狂可怖。似乎再没什么事情,能叫人的心情更坏、瞠目结舌的了。


    但……当游魂们冲出此前包裹着苏玉宋与红娘子的火云、见到眼前情景的时候,仍是忍不住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的确是有人在地上走动。


    但是巨大的、可怕的人。


    就在天地之间、就在这片曾是战场的荒原上,出现了两个巨大而狰狞的人形。


    这时候已是黄昏了。且因着庞大的云山遮蔽,天边的晚霞也透不出什么光来。地平线的尽头只有延绵的漫卷山与图鄂伦屯山的黑色剪影,以及青灰色的、宛若一张铁幕一般的天空。


    便衬着这天空与矮小却并不矮小的山,地上那两个巨大人形显得格外诡异而恐怖。


    其实大妖们现出真身来,也足有百丈。虽说这“真身”未必就是他们原形的大小、而是因着法力的缘故,但若论壮观,可一点不比这两个人形差。


    然而眼前的这两个,却是两具骸骨。


    看着像是人的骸骨,但明显不是人。它们身上的骨骼可比人多得多。虽说大体上都似乎是一颗脑袋、双臂双腿,可那许多的骨骼上还生长着长且锋利的倒刺。难以想象它们活着、有血有肉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可怕面目。


    如今这嶙峋的骨架,在大地上缓慢地行走。每一次脚步落地,都似乎叫山岳微微震颤。天上所剩无几的光从它们的骨缝当中投射过来,却似乎叫大地更加黯淡了。


    且它们……好像也并非被人用法术、神通操控的。


    而是“活”的。


    那些从火云里面冲出来观瞧的游魂们见了眼前这情景、仰视着这两个几乎纵贯天地之间的巨大阴影,登时便愣住了。


    它们似乎还在呼吸——白雾从它们的骨缝当中升腾起来。


    若运足了神通、从这样远的距离上细细观瞧它们身上的细节,还可以看到在苍青色的骨头表面,有不停游走的、密密麻麻的纤维。那好像是肌肉的纤维,然而是古铜色的。


    而它们每走一步,身上的这些如游蛇一般的纤维便更多一些。


    “这是……什么东西!?”


    一个游魂大惊失色。要知道,从他夺舍眼下这具身体到如今已经有两百多年了。


    作为一位真境巅峰的道统流派掌门人,见识不可谓不广。即便是个冒牌货,也因着时间的洗礼,炼出一颗不那么容易起波澜的心了。


    可如今见到这玩意儿,这身体当中的那颗心仍忍不住狂跳起来——很难说得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情感。


    实际上这两具骸骨除了大、古怪之外,暂时还没有带来什么威胁。它们只是在走。但偏偏叫人觉得……它们比此前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些同样巨大的妖王还要可怕。只看它们的模样,便叫人感到喘不过气来。仿佛这天都要塌了、地都要陷了。人立足在这世间惶惶无依,非得伏下身去、叫身子贴在地上才能有些安全感。


    这些游魂,倘若是妖魔而非人,大概就可以晓得这是什么感觉了。


    这是……来自天然强大种族的威势与压迫感。


    他惊慌失措地叫,那得了大成玄妙境界肉身的游魂便也咬了牙,强将心头的一阵奇异悸动压下去。微微皱眉一想,抬手在眼睛上拂了一拂。


    这东西看着既像是骸骨,偏偏气势又诡异可怕,他便思量或许与鬼怪一类有关。


    因此,抬手为了自己开了阴眼,可以瞧见鬼魂。


    ——不看则罢。这一看,竟也像此前那游魂一样大惊失色地“啊”了一声!

    此前只能看到骸骨的身上有无数古铜色的纤维游走。如今发现,其上还有亡魂。


    数以千计、万计的亡魂……密密麻麻地攀爬在它们的身上,远远看上去,仿佛是小小的蚂蚁,蚜虫一般。就好像这两具骸骨的骨缝儿里有什么极具吸引力的东西,大地上此前存在的那些因这场惨烈战争而产生的亡魂们,原本都呆呆傻傻、漫无目的在平原上徘徊。可到了如今,竟都兴奋了起来——


    它们保持着死时的可怕模样,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往这两具骸骨处涌过来。一跑到它们的脚下便顺着掌骨、腿骨往上爬、向着骨头的缝隙里钻,情景极度诡异、又极度骇人。叫人眼见了便觉得头皮发麻,仿佛也有无数的虫子要钻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因这两具骸骨,平原上的亡魂也成了洪流。这样的情景此前从未有人见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且它们前进的方向,还是云山!

    于是这大成玄妙境界的游魂大吃一惊,立即转了身重回尚未完全散去的火云中,打算瞧瞧他们的那位师兄有什么主意。


    此战开始之前,这些共济会的游魂都晓得长老们的心意——


    长老们打的盘算与妖魔是一样的。


    原本说龙族大妖想要妖魔、修士的魂魄。然后将这些魂魄炼化,提升自己的境界。因而长老们乐意顺水推舟——虽不晓得他们的真实意图究竟为何——也叫玄门的修行人去送死、叫玄门正宗的势力覆灭。


    游魂们虽有自己的景愿,然而到头来终是晓得原来长老们棋高一着——不久前的黑雨……容不得他们有半点儿别的心思,瞬间将人杀了个七七八八!


    可看到如今这场景……


    这原野上的残魂们、龙子们花了大力气、辛辛苦苦弄出来的残魂们,似乎全要被两具骸骨给吸去了呀!


    且它们行进的方向又是云山——难道说那些龙子原本的目的就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当真是云山的么!


    那么他们这些游魂该如何?!


    因而他一冲进火云里便叫道:“师兄!外面有两个——”


    可话说到这里便愣住了。


    外面的两具骸骨骇人,如今苏玉宋,看着也是不逊于它的——


    他原本神色狰狞可怖,似乎即将变成一个怪物。可如今,只短短十几息的功夫……却恢复正常了。


    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冲进来这游魂,眼睛一眨不眨。待他因为吃惊而略愣住了,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阴冷:“师弟。师兄我平日里待你如何?

    这游魂听了这话,只微微一愣。而后二话不说立时吐气发声,猛地在身周运出数道玄光禁制来!

    他可不是那些蠢货——瞧见一个人或者阴测测、或者心事满满地问“某某人我平日里待你如何”然后还要傻乎乎地瞪大无辜又天真的眼睛说“您对我自然没得说”。


    要知道通常时候这种话刚说完,就得被一掌或者一刀咔嚓了。


    因而他如此警惕戒备了才沉声道:“师兄,你要做什么?”


    苏玉宋竟然嘿嘿地冷笑起来,神色癫狂又诡异:“啊……你也该是觉得,师兄和师姐平日里待你不薄吧。”


    “也不是要做什么。而是要你这具肉身。你这肉身是大成玄妙境界,在余下这些人当中修为最高,也足够我……”他顿了顿,“拿来、回云山、再去将那李云心杀一次!”


    “一定都是因为那个小畜生……一定都是因为那个小畜生在云山搞的鬼……都是他的阴谋诡计!”


    他说到这里似乎又被勾起心中痛事,表情再次变得狰狞、语调再次变得疯狂起来!

    但那游魂却仍沉声道:“师兄是想得太多了吧。平日里师兄师姐使着圣人的肉身统领我们,我敬畏你们的力量,自然不敢不服。但如今师兄已没了那身子,且我这肉身也使了百余年……敝帚尚且自珍……想要一句话就拿了去,可是不成的!”


    苏玉宋翻脸堪比翻书。可他这师弟看起来也是得了他的真传,并不比他慢多少。


    但苏玉宋仍咧嘴笑起来:“不成?!能有什么不成的?!”


    他说了这话猛地扑向那数道禁制。


    大成玄妙境界的游魂脸色一冷,抬手便要施展神通。可只刚动了动手指,便忽然觉得身子一阵麻木,连舌头都动不了了!


    不……这可不是身子麻木。


    而是他的魂魄麻木了!

    这一木,身前的禁制立时消失无踪,只能眼睁睁瞧着那苏玉宋一下子扑进他的身体里、且恶狠狠地叫道:“你难道忘记了你这魂魄还是我助你炼的?!如今我想拿就拿——想吃就吃!!”


    ——这是那游魂,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苏玉宋扑进他的身体里,夺去的可不仅仅是肉身而已。


    还有魂魄。


    这由人的残魂炼化而成的游魂,被束缚在躯壳中哪里不能去。而苏玉宋一占据了他的身子,两者当即融为一体——但更像是他的魂魄,被苏玉宋吸收了。


    听此前说的话,竟是在炼化这游魂的时候便做了什么手脚、能在紧要关头防备他们反水、挟制他们的性命呢。而到如今这苏玉宋似是因着卓幕遮的死而理智全失,除却想要为她报仇这个念头外……什么都不在乎了。


    也不晓得是当真因为真挚而深沉的情感,还是因为残破的执念使然,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第五百五十七章 黄雀在后

    他吞了这残魂、占了身子,只有一瞬间的呆滞而已。又过了一息的功夫便能活动自如——眼耳口鼻诡异地抖动了一阵子,便又伸伸胳膊、挪挪腿脚。而后忽然又叫起来:“不够……不够啊!这力气还不够啊!”


    如今的苏玉宋同此前的苏玉宋可是判若两人了。这并不仅仅指他的境界、修为、肉身,还是指那些构成了原本的“苏玉宋”的东西。


    一个人之所以是张三而不是李四,在世俗间来说,是没什么好争议的——张三有张三的身子李四有李四的身子。即便换了名字服饰地位,本人还是本人的。


    可对于修士而言,身份、地位、甚至于身体,似都不是关键了。


    关键的,乃是一个人的心智、记忆。


    这苏玉宋做游魂之前乃是残魂。残魂既要存留于世、保有神智而不会慢慢散去,便要有一个执念撑着。


    他说他与卓幕遮互为对方的执念,而两个人还以对于他们那早夭的孩儿的情感为执念。如今二者少了其一,这苏玉宋……便看着很不对劲了。


    他的确还有从前的记忆。


    他记得李云心——在没法子找什么白云心、红娘子复仇的情况下,将所有仇恨都倾泻到了李云心的身上。


    可他的心智……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性情已经大变。如今这个苏玉宋的语气、举止、性格,已经与从前有了极大的差异。


    而他的身体、容貌,也变了。


    这时候的“苏玉宋”……似乎已经是一个“崭新”的苏玉宋了。


    而从前那个留恋于“情”的游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辛细柳失掉了他们的宠爱之后、在卓幕遮的神智被红娘子捏散之后……就已经“死”去了吧。


    眼下这个人,只不过是仅仅拥有他从前记忆的一个陌生人吧。


    这新的苏玉宋,在咬牙切齿地如此叫了一番之后,忽然又沉默起来。


    但他这沉默却似乎比狂躁更加“狂躁”——他是将所有的怒火都压缩隐藏起来。叫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叫自己眼睛充满了血丝、叫自己的声音都微微发颤,这才慢慢地走出了火云。


    走出去,自然看到那两个巨大的、正往云山行进的身影。


    无数亡魂攀爬其上,已慢慢地叫它们的身子更加“充实”了。


    人的腹腔处没什么骨骼,但那骸骨的腹腔处亦有平整的骨板保护着。就在那些骨板、肋骨的缝隙当中,已经慢慢可见……似乎开始生出内脏了。


    但与其说是生出来,不如说是,似乎原本就是干瘪枯萎的,贴在骨缝当中。而今得到了什么滋养,重新变得丰盈起来。只是它们在骸骨当中蠕动颤抖……那情景极其诡异可怕。只要见了如今这情景,便一辈子都很难忘掉了。


    而在那些骨骼的表面,一些游走的、古铜色的纤维慢慢停滞下来。然后便附着其上,似要慢慢地构成血肉。


    至于那些魂魄——魂魄被无形的力量吸引,前赴后继地往骸骨身上攀爬。一旦钻进了那些纤维的缝隙里,看着便好像迅速地累了、倦了。于是它们慢慢地蜷缩成一团……身体当中就有什么东西慢慢地现出暗红色的光亮。


    最终变成一颗圆滚滚的球——密密麻麻的球被同样密密麻麻的纤维缠绕其中,就仿佛一颗又一颗眼珠隐藏在血肉与皮肤之下,叫人心生寒意、头皮发麻。


    奇怪的是,变成这些发光的圆球的,都是妖魔的魂魄。


    而修士们的魂魄,则逐渐被消融,好像被分散为纯粹的灵力了。


    游魂们见到如此情景正诧异,却见夺舍了大成玄妙境界修士身子的苏玉宋走了出来——神色不大对劲儿,就连动作都稍显怪异。倘在平日里,就该心生疑惑了。可是今日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太多,因而他们并未在意,反倒去问“师兄怎样了”、“师兄可说了我们怎么做”——


    这而苏玉宋便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道:“师兄要不成了。你们进去瞧瞧吧。”


    听闻此言,游魂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失魂落魄之感。


    倒不是说这些游魂们之间有多么情真意切。而是说,他们原本就在一条船上——此前都是长老们手里的工具罢了。


    除去苏玉宋与卓幕遮之外,余下这些游魂连长老的面都未见过、连长老的来历都不是很清楚。长老们的所有意愿,都是由两个伪圣传达的。而此前得知长老们要将玄门抛弃,人人心中都有些惶惶之感——他们本就是长老们用来渗透、控制玄门的工具。如今狡兔死,岂不就要烹走狗了么?


    因而苏玉宋与卓幕遮打算自立,这群人都并无二心。


    可到这时候,师兄师姐的算盘已完全落空。若不是他们运气好,此前的火雨也许连他们也一并杀了。


    他们这些游魂,如今当真成了没什么依存的游魂。而今卓幕遮已散去,再听闻苏玉宋也“不成了”……立时更加惶恐失措。


    因而他这话说了,只隔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十来人转身进了那呼啸的火云中。余下的几个也要动身,这苏玉宋却猛地变了脸色,厉喝:“定!”


    但这群人,并未被一同定住。


    苏玉宋是在炼化游魂的时候动了手脚。可这些人当中,并非人人都是被他与卓幕遮炼化而来的。


    共济会的游魂里,资格最老的当属清量子。然而那清量子最先被炼化出来,做得并不完美。就如同许多工艺一般,总得一点点地研究、改进,技术才能逐渐趋于成熟。因而是到苏玉宋、卓幕遮这时候,才终于算是可堪大用。于是此后的事情都由他们来做,而在此之前的,就不会中他这一招了。


    余下九人。被他定住了五人。另外四人先愣,而后猛地转脸往外看——他们先想到的可不是苏玉宋要对他们下手,而是想他发现了什么敌情。


    便也是在这一愣的时候,那五人的身子齐齐倾倒。苏玉宋收去他们的魂魄只在一瞬之间,吞噬也只用了两息的功夫罢了。等那四人觉察到事情不对劲儿、再来看他的时候,狰狞而癫狂的神色又从他脸上露出来——


    “好……好……好啊!再来点儿!”他疯狂地大叫。只一抬手,顷刻间又轰碎另一个真境游魂肉身的脑袋——如同剥壳取肉一般一把将他的魂魄抓在手里、嘴巴猛地裂到耳边……当着诸人的面将它活活吞吃了!

    云山的苏玉宋怎么看都算是个正常人。方才的苏玉宋虽已癫狂了,但还能强行压抑自己心中暴戾的情绪。到如今再吞噬六人的魂魄,似乎曾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愈发地少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叠加、杂糅到一起,构成了一个空有苏玉宋的记忆、名字,但余下的却与从前的人没一点儿关系的怪物了。


    这样的怪物,即便是同属“怪物”的游魂也怕。


    那余下的三人大惊失色,飞身便退了开去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但眼下的苏玉宋,浑身缭绕可怕的、暴戾的气息。一双眼睛变得血红,嘴巴也张得极大。并不理会他们的喝问,也视随后发觉情况不对、又自火云中冲出的那十几人为无物。只在口中道:“不够呵……还不够呵……如此我怎么去宰了那小畜生……再宰了那两个女魔头?!拿来……都拿来!!”


    他这话音一落,飞身便往人群中扑击过去。


    游魂们虽说自称精通道统、剑宗的法门。但晓得一门道理与切身实际地修行、体悟了可是两码事。他们夺舍了肉身,可没有心境与体悟,并不能发挥出这些肉身的全部力量、亦有不少神通没法子施展。否则此前的两个伪圣,也不至于以堂堂太上的境界、被一群玄门正宗的高阶修士追着打。


    他们这群人,比妖魔更擅道法、比修士却还不如。如今没了对玄门的掌控,境地的确是很尴尬的。


    也正是因此——虽说此地余下这些游魂倘若联起手来、花上一些力气与代价,也足可将这疯狂了的苏玉宋击杀。然而如今……他们却都没有什么非要争斗、非要留在此地的理由了。


    见苏玉宋汹汹杀来,最后的一点人心也散了。


    半个时辰之前他们将幸存的玄门修士驱离此地。半个时辰之后,他们自己也要离开了。此前那些修行人走时还向云山拜了拜、晓得此生大概再见不到这神圣的祖庭了。到如今……游魂们连拜的功夫和心思都没有,一时间往四面八方远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境的强者打定主意要逃,倘没有强力的禁制与足够的神通,即便是玄境高人一时间也没什么法子。这苏玉宋追了一气,只再擒拿了一个得道真人境的游魂、亦吞吃了。再举目四顾……便只瞧见荒原上汹涌的亡魂、与那两个巨大、诡异、却坚定不移地往云山行进的身影了。


    可此时在他眼中,除了李云心之外可瞧不见别的。停也不停、愣也不愣。仰天怒吼一番之后身影一折,化作一道血色的流光,直往云山而去!


    到这时候管他什么大局、将来、长老……只想灭杀了那李云心而已!


    但有别人看到了他。


    ——远在数十里之外。


    “这么看他们也不知情——这些共济会的人也不知情。”


    说话的人乃是睚眦。


    战事到如今,异变叠生。但无论如何对于妖魔而言,似乎都算得上是一个完美得出乎意料的结果——玄门修士被干掉了。桀骜不驯的诸路妖王也被消耗了。荒野之上满是亡魂,而巨大的骸骨甚至在向云山进发。或许……今日便能将云山攻破、达成妖魔们前所未有之千古壮举!

    然而此刻理应是胜利者做派的通天君睚眦,看起来却并不是很好。


    因为他的左臂没了。不但是左臂没了,左耳、以及小半边脑袋都没了。


    仿佛是有人拿一柄大刀来斩他。他闪躲却没有躲过去,因而刀口斜斜切过、将这些都斩掉了。


    这伤势,若是人早死了。但他毕竟是龙族——乃是妖魔之中的妖魔。如今看他身上这平滑的伤口都已经被金血封住。只是头发散乱,看着有些狼狈。但说话中气颇足,该是性命无忧。


    他如今站在一处高岗上。他的身边,则是琴君。另有那头金角巨狰的尸体、以及更多的、数以千计的妖魔尸体。


    这些尸首的死相也怪。都没什么伤痕,只是身子干瘪。仿佛魂魄以及生机都被什么东西活活抽走,动作神情还停留在生前一刻。可见死得突然又迅速,全没什么反应的机会。


    而他身边那琴君的模样瞧着也不是很好。


    虽说衣衫未乱,身上也没什么伤痕。但面无血色脸颊深陷,嘴唇从粉嫩的红变成了青白……仿佛刚刚大病一场,还没有恢复元气。


    “只怕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琴君的声音也阴冷起来,几乎是在咬着嘴唇说话。目光死死盯着那两具巨大的身影,一刻都没有挪开,“你此前对我说,你之前被小九上了身,于是走走停停到了洞庭、他又将你带去邪王的陷空山。接着你同邪王恶战一场削平了那山——”


    睚眦打断他的话、退后一步、摊开双手叹了口气:“少龙主,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我也料想不到——我的心思还能瞒得过你么?”


    “是是是——我去了邪王的陷空山,然后将他重伤了、接着发现他那山下也有骸骨的。再从他口中得知了操纵这骸骨的法子——我现在再起一遍誓,少龙主、大哥!”他无奈地摇头,“那邪王当初对我说的的确是,这玩意儿,你得先给它亡魂献祭滋养。献祭上数万的亡魂,它就会活过来去找玄门修士的晦气——等那些亡魂耗尽了自己又会停下来。我发誓他的确是这样对我说的——”


    “此前咱们在试验这种事情的时候,大哥你不也是在场的么?要说怀疑是我搞成这副样子,那瞧瞧我现在——”


    睚眦抬手在自己脑袋上的伤口处敲了敲——铮然有声,像是在敲铁板——“我自己的脑袋都坏掉了!我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如今这局面对我有什么好处?大哥你还不信我,现在就斩了我吧!”


    但琴君仍未转头看他。而是眯起了眼睛——仿佛并不很在意他的那些解释——“说是献祭数万的魂魄,它们就能动起来。”


    “却没说动起来之后连我们也不认。你说的那些操纵它们的秘法……等它们当真活过来了也就没什么用处了。到如今这荒野上几十万的亡魂全要被它们吸走了,且瞧着还不会停……哪有什么‘自己停下来’的好事……”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才转脸看睚眦,叹一口气:“我不是疑心你。”


    “而是说……你我都被人算计了。有人通过邪王之口告诉你那些事,大概要的就是今天这局面。”


    “咱们做了一件蠢事。把了不得的东西放出来了。刚才它们竟也要吞我们——我们——两个玄境……竟连我这坐骑都护不住!”


    “你说说看……事情到了如今这局面,我们不得利,共济会的游魂,刚才看着也是分崩离析。那些什么长老……如果当真藏身在云山,必然也没什么好处。玄门的修士自不用提——那么最后,谁得利了?”


    睚眦终是松了一口气——因为琴君不再用那种阴冷的目光看他。


    然后才又摇头:“唉……少龙主,依我看,咱们还是先远离此地吧。万一——”


    “木南居得利了。咱们的那位真龙神君得利了。”琴君直勾勾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第五百五十八章 借刀

    向来温和从容的琴君,如今从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使用这样的语气。这叫同样身为玄境大妖的睚眦也略感惊心。这意味着,这一战的损失、挫败,似是已经超出了这位少龙主的预期。


    倘若她也只是发怒,那倒没什么。


    但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有从战场得到的东西,谁能保准他不想从别的地方再收回来呢。


    毕竟这世上,谁都不喜欢空手而归的。那么譬如说……


    眼下,那两具已然不受控的骸骨正在源源不断地将平原上的亡魂吸走,他们是什么法子用那些东西来炼化妖力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睚眦自己的心中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倒不如吞了吧”。


    但随即意识到,他身边的乃是琴君。倘若琴君也起了同样的念头……被吞掉的大概就是自己了。


    因而当琴君又用这种阴冷目光看他的时候,睚眦可没什么心思去想“究竟是神君得利”还是“木南居得利”。他更想快点从他的身边逃开去。于是再道:“……此事我们还要从长计议。如果真是神君的计谋,那么咱们更要精诚团结——如今各路桀骜的妖王已经没了。咱们唯有抱成一团才……”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低下去。犹豫了一会儿,说不下去了。


    因为琴君自说了那句话之后便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没什么情感,脸上也没什么情感。在山岗上站立着一动都不动,宛若雕像一般。


    这模样叫睚眦更心慌,甚至从额上渗出了冷汗来。


    终是忍不住、猛地往后退开两步去:“……少龙主!你晓得诸多兄弟姐妹当中我是最忠心你的!”


    但琴君还不说话。


    如此直到睚眦咬了牙、猛地深吸一口气似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才忽然转了脸:“慌什么。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你平日里的事情,小白都对我说了。”


    睚眦猛地瞪圆了眼睛、张大嘴:“白……散人?”


    下一刻立即失声叫道:“少龙主,我可没有——”


    琴君摆了摆手:“你如果有,今天也不会站在我身边了。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说你既不好女色,或许好男色呢。哼……”


    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摇摇头:“他那点心思。”


    睚眦便愣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约莫过了十几息之后才怔怔道:“那白散人向来爱找我玩耍原来是……是……在监视着我的么?”


    琴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抬脚踢开面前一具干瘪的尸身,沉声道:“所以到这个时候,你也不需要胡思乱想。你被小九上了身,自己是什么模样自己清楚——夜里如果没有禁制困着,说不得要到处乱走。这种事,我可不稀罕。”


    “此前就同你说过。我要灭杀这些修士、妖魔,不是因为我贪图他们的残魂。要提升什么境界。而是为了大局,叫人人都听话。你一个人再强……又如何呢?金鹏王够不够强?仍被封了千年了。”


    他说了这些话,脸色才又缓和了,用余光瞥一眼睚眦:“二弟。你是聪明的。但你的聪明却是小聪明——不要总将眼光放在自己的身上。不要总去想自己要变得多强、要炼化要吞掉什么。这些都是小道……匹夫之道而已。你要去看全局——你可懂?”


    睚眦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么说……少龙主是,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得什么龙魂……能不能做太——”


    琴君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


    睚眦才立时道:“是……是……少龙主说得是。我不该总想着自己的匹夫之勇,而该看全局的。但看全局的话,少龙主,咱们也该是走了。此地久留无益。谁晓得那两个东西真生出了血肉,是怎么个可怕的模样?”


    倒不是他这玄境的大妖胆子小。而是再想起不久之前、那两具骸骨复生时的模样,依旧心有余悸。


    他们以秘法将此前收集起来的残魂引入那两具骸骨的躯体当中、将它们催活。


    这一步,从前已经试过了。


    李云心曾猜测自己火烧野原林之后,林中的许多生灵魂魄都不见了是因为被这骸骨吸去——他的这个猜想是对的。但那一次,也仅仅是诸多实验当中的一次罢了。


    因而琴君与睚眦晓得,给这骸骨供给万余亡魂,这东西便要活起来。


    要说它强,或许本身的实力也不见得有多强——不过堪堪达到太上的境界罢了,又并不能施展神通。且那万余亡魂只够这东西活动上一刻钟的时间。时间一到,便重变成死物了。


    然而却有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本领。这本领,叫琴君都感到心惊。也因此相信将这东西祭出,必然可以将那些妖王以及修士一网打尽。


    ——一旦这东西“活”了,便如同环绕中陆大地的弱水一般,在身边生成某种“禁制”。


    妖魔与修士被这禁制笼罩,自身的神通便将被限制。这禁制的范围以及强度随着供给骸骨的亡魂数量多寡而变化。倘若是给足了万余的亡魂……这玩意儿能叫方圆数里之内的真境以下修士全变成使不出神通、只能依凭肉身的“普通人”,真境之上的妖魔以及修士的神通也将大打折扣。


    到那时候,这骸骨虽也刚刚踏入太上之境,要杀死他们,却也太轻松了!


    他们此前实验数次,都没出什么差错。


    却不想,这一次倒出了大大的乱子。


    一样是给足了亡魂的。一样是用了从前的秘咒的。


    可这两具骸骨不听使唤了。就好比——喂食未驯的野兽的时候,起先给它一块肉,它便乖乖地吞了。可倘若在它的身边有一堆腥气冲天的新鲜血肉,你再给它那么一块,大概它连看都不会看了。


    ——或许是因为这战场上的亡魂数量已多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这两具骸骨当真活转过来,立时便发了狂。秘咒完全没法子压制它们、它们身上那禁制强得超出了想象。


    琴君乃是玄境巅峰——可就连他这样的强者,在这骸骨的禁制当中都几乎神通全失,连舞空都无法做到了!

    这两个可怕的东西没什么理智,只要消灭沿途所见一切的生灵。琴君与睚眦拼尽全力才不至于被杀死,然而重新聚拢起来的妖魔可都悉数被夺取了魂魄。


    面对这样的东西……正如睚眦所言:一旦它们完全生出了血肉,该会有多的可怕?

    但琴君却又摇了摇头:“走不得。”


    他略顿了顿,低声道:“你得知道,这东西是我们放出来的。”


    “那邪王对你说这东西乃是洪荒古魔,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依我看他所说虽有夸张之处,却不无道理。如今这两个倘若放任不管,此后血肉复生拥有了更可怕的力量——我们这时候逃了,以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睚眦便愣住了。


    实在因为琴君这番话太过义正言辞、胸怀天下。哪里像是个妖魔说的、倒更像是玄门的正派修士说的呢!


    琴君似是看出他心中疑惑,又道:“你要知道,我们原本是想要这天下的。这天下如果毁了,可是你我的损失。而不是旁人的。”


    睚眦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实在是……不晓得说什么好了。若不是他素来了解他这位大哥其实心思极深、头脑极敏锐,非要觉得如今他是发疯了不可。


    ——听起来他都已经将这天下视为自己的、且当真打算用心经营了。这种大道理,只说一说的话,他非得赞这位少龙主“气魄惊人终究要成为天下共主”。可如今这时候当真要这么做了——倘若将命都丢了,还谈什么天下去?


    但此时此刻他又岂敢妄言呢。琴君此前的气恼他都瞧在眼里,当真触了霉头可没好果子吃。


    只得在心里低叹口气,道:“全凭少龙主吩咐了。那么,我们眼下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暂且等人出场。”琴君低声说。


    “小白的地气风水之说或许有些牵强,但有一件事却看得准。这两具骸骨,一具藏在这业国的关元地穴里,另一具藏在陷空山下。那里应当也是一处地穴。这绝不是巧合。”


    “那么就该是从前有什么人将这东西镇在里面了。而今又有人通过邪王之口、叫咱们令这东西动了起来,造成如今这局面。这说明……一定有什么法子,能制住它们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再将视线投向远处。


    两具骸骨,这时候已经距云山越来越近了。


    它们此前在荒原上走,步履机械单调,像是提线木偶。但到这时候,就有了别的肢体语言——


    它们开始像真正的生灵一般出现某种细微的情绪,就好像意志与情感也在慢慢地复苏。它们开始试着仰头、试着晃动双臂。好像云山当中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叫它们很想将云山剥开、将那玩意儿抓出来。


    “所以瞧瞧看。”


    “如果真是有人借我们之手来促成这件事,那么就看看他们想从云山里得到什么。”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语气愈发平和。但了解他的睚眦也晓得,这平和的语气里,寒气却也愈发重了——


    “这笔账,可不能这样了了。既然叫我为他们白白做了事……就得千百倍地偿还回来。冤有头债有主……我如今不瞧瞧那人是谁,怎么能安心走?”


  第五百五十九章 秘密

    事到如今,睚眦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正要再叹一口气、附和几句,却忽见天边射来一道黑光。


    心中本能地一紧、细细一看却又稍微松了口气。


    那黑光不是别人,而是他们的三妹——煞君嘲风。


    来者倏然而至。仍是修长的身量,黑袍银甲、暗金束发,看着是一个冷冽又锋利的美人——同琴君的气质迥异。


    她自空中疾飞过来,落在山岗上又走两步止住去势。不等睚眦开口便将手往两具骸骨的方向一指、劈头盖脸地问:“是不是你们两个干的好事!?”


    此刻的睚眦修为大损,心中惴惴,气势便稍弱了些。正犹豫如何开口,却听琴君轻声道:“三妹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只是仍负手当风而立、观望远处的骸骨,并未回头。


    煞君并不理会睚眦。再走两步到了琴君身边,竖起一对细剑一般的柳叶眉瞪他:“你们聚集了这么些人、就为做这事?放出这东西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琴君淡然一笑:“我自是——”


    结果只说出来三个字,那煞君就伸手猛地在他肩上狠推一把:“你自是什么?!你自是什么!?这是洪荒古魔的骸骨!你要做这事怎么不跟我说!?还带着二哥一起胡闹?!”


    她问一句,就伸手推搡琴君一下子——没用一点儿神通。只如寻常的兄弟姐妹气极了、吵架一般。


    这琴君此刻亦是妖力大损。可即便是妖力未损的时候……虽说是龙子、妖魔、与寻常的人间兄妹并不同。但这修为与他相差无几的煞君当真这样来推推搡搡,他又自持身份,能怎么办呢?


    自然是没法真动手、也没法像个孩子打架一样再伸手也同她拉拉扯扯呢。


    因而煞君推搡他这一下,他皱眉:“三——”


    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推一个踉跄。于是有些恼怒:“你不要——”


    煞君却比他还要生气,又抬脚来踢他:“不要怎么样、不要怎么样!”


    原本琴君嘴唇都青白了。如今却又涨红了:“你……你有话——”


    结果还是被又推又踢,又打断了。终于忍不住、不再背手当风而立了。跳开三四步、大骂:“三金儿你这个泼妇!再碰我我真恼了!”


    睚眦咬着牙,忙不迭躲去一旁,不发出声音来。


    煞君便叉了腰、瞪着琴君:“怎么放出来的,马上怎么收了去!”


    琴君也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看着是气恼极了:“收?收个屁!收不了了!放出来之后就不听使唤啦!一起完蛋吧!”


    结果煞君听了这话却猛地愣住了——气恼的神色凝滞在脸上,很快变成郑重其事的忧虑——皱眉道:“你当真的?”


    琴君瞪了她一眼,不说话。


    这时候睚眦才松一口气:“三妹,我们原本也没料到是这么个结果。事情是这样——”


    他立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的时候琴君瞪他,但他只装作没瞧见——他原本也畏惧那两个东西。如今又见煞君如此郑重其事,心中本被压抑的忧虑便又泛起来了。


    待他说完了,煞君才阴沉了脸看他、又看琴君:“所以这件事,只有你们两个知道,将我们都瞒着?”


    “……将它们祭出之前,我不是传音同诸位兄弟姐妹们说过……要退出战场的么。”睚眦低声道,“战前也提过,说我们将诸位聚集来此——”


    他低声地解释一番。但也仅仅是解释罢了。譬如说“战前有提过知会过”之类的话——其实那时候便是说得模棱两可,只在事情当真发生之后再回想,才或许觉得“的确有这个印象”罢了。


    末了才道:“……煞君也知道洪荒古魔?”


    到这时候煞君慢慢平静下来。她看着琴君:“我不但知道,且知道得比你们多得多。”


    “你们两个!连这东西的来历都没有弄清楚,听那邪王诓你们几句就敢大着胆子来!”她说到这里,琴君便又皱眉,似是要说话。于是煞君哼了一声,“罢了不和你们浪费口舌。好好听着——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顿也不顿,也不故作神秘。而是皱着眉,口齿清晰又迅速地将话语说出来——


    “洪荒古魔,原本便是妖魔的先祖。因着曾经想要灭世、又没法被彻底杀死,才被拆散了封禁到中陆各处。曾经天人都畏惧它的魔力,而今你们却将它唤醒了——想一想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


    这话不多,信息量却极多。


    即便琴君因为她之前的举动而仍旧忿忿,此刻也皱起眉:“谁同你说的这些?”


    煞君看着她:“鹏王!”


    琴君挑了挑眉,恢复了此前从容镇定的模样:“哦,倒也是。该是他。只是这些话从前就知道了、却不说,怎么如今才说——”


    听他这语气煞君又一瞪眼,看着又要上前来打他。琴君忙退开一步去:“哼,咱们有事瞒着你,难道你不也是在瞒着咱们?二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但睚眦哪里敢参与到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里面去,只唯唯诺诺而已。


    煞君便又竖起眉:“瞒着?你们两个弄出这个魔星,触动了地气。这地上的大阵原本就是封印鹏君的——如今经此一遭他的禁制松动了些,自然即刻就给我传了这信来,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


    琴君低哼一声:“他说的难道就是实情?什么天人也畏惧——你亲眼见过天人么?”


    煞君瞪着他:“哈,囚牛,好啊。连我你也不信。好好好——”


    说了这话转脸看睚眦:“二哥,他是不是总是同你说什么、一个人的境界没什么要紧的,眼光要放在天下、要高远、要开阔、要什么高屋建瓴?”


    睚眦微微一愣。这话,的确说过。而且真是方才才说的。


    因而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是有道理的——”


    “有个屁的道理。你当他不想?!”煞君立即冷哼一声,“你这位大哥生来就是玄境的巅峰。只差一步就踏进太上的门槛。可是千年的时间都没有丝毫进展——你当他是不想?他是不能!因而才和你说那些屁话!”


    琴君涨红了脸,大袍鼓荡起来、厉声道:“三金儿你不要太过分!”


    煞君却压根儿就不在乎他的怒意。只用一句话就叫他愣住:“从前许多年你一定最想知道妖魔如何才能像人修一样晋阶太上。但之后苦寻无果到如今终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对不对?今天我告诉你——我这里就有一个法子!且这个法子,还是鹏王对我说的。你说你不信他的话,那么这话你要不要听?”


    “……什么?”琴君狐疑地看着她,但脸上那种努力压抑、却终究流露了出来的惊喜之色是掩饰不去的,“你……此言当真?!”


    “我不像你们两个——嘴里没几句真话。”煞君生气地看着他和睚眦,倒像是个大姐姐看两个不争气的弟弟,“想要听,就先把眼前的事情料理好。”


    琴君犹豫一会儿——但仅仅犹豫了两息的功夫罢了——沉声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很麻烦。”


    “小白留下的操控地气的法子还可用。当真开动起来……倒是可以将这战场上的亡魂收炼去许多——好歹不会再给它们吸去。那东西竟然是以亡魂为血肉,而今血肉没了补充,再撑些日子,大概又成枯骨了。”


    睚眦张了张嘴——


    原来刚才他的这位大哥,是当真打算放任这东西去毁云山。


    他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是说琴君心志坚定、极有魄力好,还是说他为了自己的那些念头……孤注一掷好呢?

    “但你先将你知道的告诉我。我再做这件事。”琴君低沉地说,“或许这东西如你说的那样可怕。但正因为可怕,一旦无法控制了……境界在你我之上的人也都是要出手的吧。此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既然被算计了,索性将计就计——就再来个两虎相争。”


    “洪荒古魔之类的东西复苏了,太上的强者们总要出来理事。这世界眼下是他们的……但终究会是我们的。我并不怕得到一个破烂的世界。越破烂,才越好重建呢。”


    于是睚眦意识到……


    原来从前他的这位大哥、少龙主所说的许多话,他都没有真正理解。


    琴君说他只有小聪明,他心里本是有些不大服气的。


    可如今听这位少龙主再说了这么一些……


    原来他口中的“对于这个世界的责任”之类的东西,与睚眦的理解是不同的——与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吧。


    这位少龙主的确想要整个“世界”。


    但,未必也想要这个世界上的“人”啊。


    一时之间,即便是他这样的妖魔也觉得心里生出微微寒意了。


    少龙主……的确不愧是少龙主的吧。他看了琴君一眼、默默地想,不是这样的人……岂能有这样的意志将天下视作自己的禁脔呢。


    但煞君只冷笑一声:“哼。这些话,你还是料理好这件事再说吧。你想听,我就先告诉你——终究你听了之后会更想再将它们封印起来。”


    “但我说了,就只有今日我们三个才知道。绝不能传到别的地方去。不然,我不找你们的晦气……金鹏王你们也躲不掉的!”


  第五百六十章 真正的太上


    煞君说话,一向快人快语,极少故弄玄虚。她这么叮嘱一番,已是少见的“啰嗦”了。


    言罢略略一顿、轻出一口气,便道:“五万年前天人创世,依着自己的模样造出了人来。但你们可知道,早在天人造人之前,这世上也是有主宰的么。这主宰,就是我们——妖魔。只不过那时候咱们可不叫什么妖魔。”


    “妖魔这个词儿,乃是人对我们的蔑称,可笑如今悠久的时间过去,咱们竟也坦然自承了。可是在那时候——在人还没出现的时候,咱们还有一个名字。叫类种。”


    她一开口就是这些话,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但琴君与睚眦亦不是什么没见识的人——早晓得能叫煞君如此郑重其事的东西,必然是很了不得的。于是,琴君只微微皱了皱眉:“类种?”


    在人类的世界里,琴君也该算是个饱学之士。因而低哼一声:“这可不是什么好叫法儿。倒更像是对低等物类的称呼。要我说,如今这妖魔我听着倒是顺耳。类种——类什么?”


    “类神。”煞君吐出两个字。


    然后抬手,往云山的方向一指:“那就是神。”


    琴君与睚眦下意识地转脸往那里看。


    这时候两具骸骨已经走得很远了。它们身形虽然巨大,但同云山相比也算是微不足道。而天色愈黯,天边最后一缕余晖也将消失。两个黑黝黝的身影即将隐没在黑暗中了。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从天边传来隐约的、悠长的、凄厉的嚎叫。


    仿佛某种不知名的野兽、终于从地底重见天日因而发出嘶吼。这声音在旷野之上回荡、并且传入三个大妖耳中。


    是那骸骨在嘶吼。这意味着……它们的确生出了血肉来了。


    三人因这声音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琴君轻声道:“这种东西,你叫它们神?”


    “是曾经的神。”煞君说到此处,睚眦却低咳一声:“我……暂且失陪了。”


    两个危险的大妖都未说话,于是睚眦立即飞身跃下了山岗,不晓得往哪里去了。


    “是曾经的神。”煞君又重复一遍这话,“从前的妖魔、类种,就是神的族裔。只是其后,这些神灵想要灭世,才被击败、封禁了。而类种因此消亡,直到天人又造出了人类,才慢慢兴盛起来——便是我们如今的妖魔。”


    琴君轻咳一声:“三妹,我提醒你两点。一点,谁将那些神封禁了?第二点,咱们如今的妖魔,可是族类各异。今天一只黑虎开灵智得道了,明天一只白狐也成妖了——你说这两个,都是同一个族裔?”


    煞君平静地说:“你知道魔种么。”


    “妖魔的身体里,都有魔种。魔种,便是曾经的神留下的印记——魔种决定了那些所谓畜类能够得道。而不是畜类得道了,才生出魔种来。”


    “这是因为曾经的神身死之后,将神通与修为化为魔种散布在天地之间,便造就了如今的妖魔。所以是的——无论他们得道之前是什么,一旦得道,便是类种、妖魔了。”


    说到这里抬手又去指那几乎已经看不到的骸骨:“你没看到么?凡是妖魔的魂魄,都嵌入了它们的身上。凡是人的魂魄,都被散成了灵气。因为妖魔的魂魄里有魔种——原本就是洪荒古魔、或者说我们曾经的神,身体里的一部分。”


    “至于是谁击败、封禁了它们,鹏君没有同我说。他也不清楚。”


    煞君所说的话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因而琴君起初在听,并不是很在意——他甚至试图指出其中错处、试图驳倒她。


    但……他的确见到了那骸骨的模样。妖魔的魂魄被纤维缠绕起来、化成红红的、眼球一般的珠子。那情景留在他脑海里,而他的确不晓得其中的道理为何。


    因此到这时候,终是认真地思考一番,道:“魔种……这东西该也是那金鹏告诉你的吧。所以你想告诉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是说我将这东西放出来、弄活了。然后它们就会想要复生。既然妖魔身上的所谓魔种从前是它们的一部分,那么它们就会想要吞掉天下所有的妖魔。甚至包括,你说的那些……还存于天地之中未被什么畜类得到的魔种。也就说——一旦它们做到了,那么从此之后妖魔都要断绝了、再不会有畜类成妖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才抬眼看煞君:“是这样的么?”


    煞君叹一口气:“这种时候你的确是聪明的。可为什么要做出这件不聪明的事呢。”


    “但这些骸骨,被封禁在地穴里。”琴君的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而这些地穴,你我都晓得,是用来成阵、封禁金鹏王的。”


    “意味着这东西隐藏得并不很好。几乎是很容易就找得到——你看,如今我就找到了两个。倘若当真如此可怕,为什么当年的画圣……说她依着骸骨成了阵法也好、将骸骨封在这阵里也罢——为什么她要叫我们注意到这东西呢?这可是封印金鹏王的天下大阵。每一个人都会很想探个究竟的。”


    “这些,你的鹏君为你说过么?”


    煞君嘲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恼意。但转瞬即逝:“这些事只怕天下没一个人说得清。你我要做的都只是从这里面选一些来信。至于其他的,留在以后细细思量。”


    琴君却忽然道:“好。那么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三妹。旁的事或许我信不过你,但晓得你说话,从不骗人。”


    “那么我姑且……信了你说的魔种、类种、神。好,现在告诉我,我怎么晋入太上的境界?”


    “只是一种可能。”煞君看着他,“至于要不要试,你要好好想。”


    “你该晓得鹏王是如何晋阶太上的。”


    “他原本就得道。后来去了洞天福地修行、再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道统与剑宗的修行法。潜心苦修,因而以道入太上,成了这世间最强的妖魔——”


    “这些我知道。”琴君打断她的话。他显得略有些急躁,“没用的。如果你想说叫我散功重修道法,倒不如叫我……”


    “我是想要说,这些都只是鹏王想要世人知道的罢了。”煞君笑了笑,“由此,才能将真正的秘密隐藏起来。”


    琴君愣住了:“你是说……”


    “妖魔修道法,修上十万年也晋入不了太上之境。”煞君严肃地说,“你记住,我们是类种、身体里有魔种。而道法,原本就是天人为人量身定制的东西。妖魔去修那种东西,只会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且,天人为了制衡人间修士、不叫他们产生悖逆的念头,赐予他们的所谓太上境界并非真正的太上。这一点你早该想到过——那些人修,一旦修至高深的境界,就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这是因为天人只教会了他们修身、却没有教会他们修心。”


    煞君摇了摇头:“而妖魔的太上之境……才是真正的太上境界。”


    “你我如今都是玄境,你该晓得我们施展神通,已不是用术和法,而是在操控这天地之间的法则了。但真正的太上境界……可就不仅仅限于操控了。”


    这一次,琴君没有半句斑驳的话——他将煞君的每一个字儿都听进心里去,然后念头飞转,试图搞清楚她所说的是否是真实的。


    但显然徒劳——煞君所说的每一个字儿对他而言几乎都是陌生的。


    他这位三妹……不,那个金鹏王,怎么会知道这样多的东西?!


    “所以说……”煞君看着琴君的神色,“鹏君之所以能够晋入太上,也是机缘巧合。”


    “因为他与你一样,偶然发现了洪荒古魔的遗骸。也就是我说的、曾经的神的遗骸。”


    “又是因为机缘巧合,他发现那遗骸崩碎了一块。极小极小的一块——细若尘埃。但就是那么一块,也想要吞了他。但你该晓得,最后是与鹏王融为一体了。于是,他最终晋阶太上了。”


    琴君张了张嘴,忽然低喝:“就这么简单?!”


    “我说过,是可能。”煞君走了两步站到高岗的边上,去看远处的云山。


    两人到如今不过说了半刻钟的话罢了。那两具骸骨还未行至云山,但悠长且凄厉的嘶吼还在隐约传来。琴君说得没错……这就是所谓的“神”么?


    可半点儿神的模样与威严都没有。倒更像是来自幽冥炼狱的恶鬼。


    她略看了一眼,又回过身看琴君:“鹏君也觉得简单。因而想倘若妖魔当中有十几位太上的强者,不就再也用不着受玄门的欺压了么。”


    “于是想用同样的法子,再造出太上来。但你看到如今的形势就该晓得结果如何。首先是极难从那骸骨上拿到碎片的。那东西几乎坚不可摧。他花了几十年的功夫终于做到了那一点,再在旁的妖魔身上试。”


    “可这时候无论多么微小——哪怕比他那个时候更小,也都是失败的。拿来试的妖魔尽被反噬,百余例无一成功的。但鹏君当初与那碎片融合的时候,修为已近玄境的巅峰了。他此后用来试的,倒是连玄境都少,遑论巅峰。因而或许还有一个可能——乃是那些人的境界不足。倘若是玄境的巅峰,也许便可成功了。”


    说到这里,叹一口气:“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我困了。该怎么做你也清楚——我先走了。”


    这话题戛然而止,结束得突兀极了。


    琴君先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什么?”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我困了。”煞君打了个哈欠,“难道你要我睡在这荒郊野外么?”


    “什么算说完了?”琴君瞪着她,“你说如果是玄境的巅峰或许可以成功——然后呢?”


    煞君又打了一个哈欠。


    她的气质原本冷冽。可到了这时候忽然哈欠连天,一下子显得娇憨慵懒起来。且她这“困”也不是作伪——睡意来得汹涌澎湃。只一会儿的功夫便眼睛发红,像是刚哭过。


    “然后……哪有什么然后?”她含含糊糊地说,身子也摇晃起来,仿佛一颗春风里的细柳树,“这天下玄境巅峰的数也数得过来……我又不想做什么天下的主人,自是懒得以身犯险……别人又不晓得这事,自然也没法子试了——”


    说到这里开始皱眉:“哎呀,都是你……这么多的话……不成了,我得……”


    这话未说完。


    身子便忽然一歪,直直往后倒去。


    但与此同时,不晓得是她的身后、还是虚空里的某处,忽然迅速地张开一对硕大的暗金色羽翼,正将她的身子托住且包裹起来。而后这羽翼迅速合拢,变成一枚表面有羽纹的卵,安安静静地矗立在原地。


    龙族九子,除了龙九、龙八之外,每日里都有沉眠的时间。修为越高者,这时间便越长。但遇了紧急的事,自然也可以用什么法子来推迟它们,只是代价不菲。


    可如今就在这样的战场上,煞君却如以往一般沉沉睡去,似乎全不理会身边可能在伺机而动的巨大危险。


    琴君便瞧着这枚卵、绕着它走一圈。


    然后站住,啧啧了两声:“唉……倒是个有爹疼爱的。原来是这么个样子。”


    言罢,俯身、小心翼翼地伸手在这枚卵上轻轻弹了一下子。


    叮的一声脆响。却忽然有无匹的气息与威势自他弹的那一点轰然爆发开来、惊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接连后退了三步去,险些被地上的干尸绊倒。


    但他既退开了,那气息便也立即收敛。这才长出一口气、咋舌:“好凶。”


    很快又皱起眉。


    太上。


    他这三妹说玄门的太上算不得真正的太上,妖魔的太上才算。


    他的确……是很想踏进这个境界的。然而亦不晓得自己听到的这些话是不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圈套、阳谋。也不晓得煞君所说的“太上的真正力量”到底是何等境界。


    因为至少他们这一代——这是指长达两千年的时间——没人见过“真正”的太上境界强者出手。


    这个“真正”,亦包括玄门的太上圣人。


    如今这世道……似乎是一个强者没落的世道啊。


  第五百六十一章 黑夜里的内幕

    但同样是一个强者崛起的世道。也许对于怀有琴君这样的心思的人而言,乱世的横流沧海中,才方显英雄本色吧。


    他最后还是往地上一挥手——于是那枚卵下方的地面忽然塌陷。卵掉落下去,被掩埋起来。


    然后转身,走到距此地几十步远处的密林中。先取出一件宝贝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再将手在面前的虚空中一拂,便有一张古卷现出来。


    使了这么两件宝贝,一时间倒有些感慨。这两件宝物不是他的,而是白散人的。是那白散人从前在道统时的法宝,做了鬼修一起带来。此番白散人依着关元地穴布置了一个炼化亡魂的法阵,将操纵阵法的东西交给他——便是这些了。


    可惜白散人已经不在。这叫琴君略有些惋惜。


    世人都以为白散人乃是他的面首。妖王之中又流传着琴君并不好女色却好男色之类的话。然而实情是他两样都不好的。白散人……他也只是看中了白散人的头脑罢了。


    那白散人是个鬼修。纵有眼高于顶、狂妄自大等等的缺陷,才智却的确很出众。只是如今白散人被李云心所杀,他便少了一个助力。


    说起李云心……唉,李云心。


    琴君一边略显生疏地操纵这古卷上的气机流转、试图借此影响到此前布置下的各种手段、最终影响到这整片战场之上的气息,一边想起李云心来。


    那家伙其实比白散人更聪明。倘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必可助自己称霸天下。只是他也晓得,那李云心在本质上,与自己乃是一类人——尽管二人看起来是天差地别。


    他绝不会甘愿屈居人下的。既然如此,就只能除去了。


    原本调动气机这些事该是白散人来做。他从前未修过道法,如今做起来本就有些生疏、再加上分心想别的事,进展就更加慢了。


    但其实本意上……也是想要慢一点来的。


    因为有罕见的犹豫不定的情绪藏在他的心里——倒很像是市井间的小儿去学堂。在路上慢慢腾腾地走、却又不得不去。


    因为此前他对睚眦说的是真话,煞君对睚眦说的也是真话。


    他对睚眦说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亡魂炼化成的妖力。这是一句真心话。因为他觉得……脏。


    很多事情他都觉得“脏”——譬如说镜面上的细小水渍、叶片上的丁点儿灰尘、肩膀上的一根发丝。或者另一种脏——譬如说那李云心的才智可以为他所用,然而其心却不纯。这种也是“脏”且“杂驳”。


    所以他的确不喜欢这些东西——被炼化的魂魄化作妖力引入体内,将令他也变得杂驳。这叫他觉得仿佛身处一间杂乱且肮脏的屋子里,极度难以忍受。


    因而此刻,虽然已经知晓了那两具骸骨有多么可怕、知晓了断绝其力量来源、将其制住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他做起事来却仍旧显得漫不经心、慢慢腾腾——但这的确已经是他最大的牺牲与妥协了。于他而言,大概是仅次于“自己身死魂灭”、“这世界上的妖魔被那骸骨所毁灭”这两个选项的艰难决定了。


    最终在他的引导下,气机开始慢慢流转。


    他自然没有能力直接改变这一片战场当中的气机——即便是太上境界的强者也做不到。一个人或者妖魔虽强,但与整个大地相比却终究显得单薄。使用的乃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段。


    灵气在大地上并非均匀分布。也会有“暗流”“湍流”一般的东西。但这样的词语仅仅是用以形容,并非直观状态。实际上“灵气”虽有个“气”字,却并非气或水一样的玩意儿。至少在琴君有限的见识中,还未见过与灵气相类似的。


    这种“暗流”、“湍流”,分布极其广泛、极度复杂。白散人在布阵的时候选取了一些关键点。再在这些关键点上布置手段。而今操作的时候只需要引动这些东西——一个点便牵引几个点、几个点便牵引几十个点……最终整片空间的气机都会被改变。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复杂的过程,需要心细如发丝才可做得到。


    或许是因为人修只能用灵气,因而对这东西极度敏感、且也是的确在漫长的修行过程中不断地练习,因此达到如此境地。琴君是个聪明人。可如今即便是他这样的聪明人再来参详白散人所布下的这个阵法,亦有从前李云心在陷空山第一次见到画圣手笔时的感触——实在太复杂了。


    难怪玄门之中高阶的修士那样少。也难怪修士们虽肉身不如妖魔强横,但却可以依凭阵法补足了。


    他做得再慢,到这时候也已经快要将此处的布置做好了。这里是第一个点。余下还有三个点。将这四点的布置都激活了,整片战场上的气机就要逆转。到那时候,是同样的道理——不管那骸骨是什么神也好、魔也好,都没法子与天地之力抗衡的。


    亡魂将被炼化。或许连它们身上的亡魂——倘若它们还不够强大的话——也要被炼化。到那个时候它们将重新变成骸骨,而琴君大概也将要考虑下一件事了……


    那便是,信不信煞君说的话。倘若信了,要不要像金鹏王一样试。


    实际上……他倒是更想听金鹏王亲自叙述当时的一切。当时的一切细节、所有关窍。也许煞君听得笼统,也许还有别的诀窍呵……


    他又开始如此胡思乱想,迟迟没有进行最后一步——以自身的妖力灌注到面前这张古卷上、激活这一点。


    却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轻微细碎的声音。


    想来应该是哪个小妖。这战场上的妖魔原本数以十万计。死掉绝大部分,但总有零星逃散的。“数以十万”的“零星”,也是数量很庞大的一部分。也许是胆子大的——这战场上毕竟有许多的兵甲。其中不乏宝贝。或许是回来——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来者是个女子,白衣的。


    在林中谨慎地穿行,细听周遭的动静,仿是怕被人瞧见。但琴君在布置这法阵之前就已隐匿了气息。


    因而即便这来者……乃是已重回玄境、处于最巅峰状态的白云心,也没法子发现他。


    琴君微微皱了皱眉。


    他自然晓得白云心——白云心不是天下间修为最高的妖魔之一,但无疑是最有名气的妖魔之一。人人都晓得她的羽衣被玄门夺去、多次索要未果。更是晓得,她乃是金鹏王的义女。其实从某种意义来说、依着世俗间的论法儿,她与煞君该是姐妹相称。


    ——不晓得他那位三妹见到了白云心,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场面。


    想到这里琴君又眨了眨眼。


    白云心与龙族还有婚约呢。似是金鹏王并不想参与到妖魔同玄门的争斗当中,因而以此方式做出“牺牲”,叫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不同种的妖魔之间婚配,那女妖一旦有孕便会身死……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以此表示对那位煞君的宠爱么?

    琴君知道与其他的龙子不同——他这位三妹煞君,同“父亲”金鹏王的关系其实是很亲近的。


    这白云心今夜也不晓得在找什么……他看着她慢慢地走,愈走就离那煞君睡去的地方愈近。倘若这时候煞君醒来了看到她这个“妹妹”……可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然而如今琴君有重要的事要做。且此前那骸骨欲吞他。他虽奋起抗衡,但也受到重创,一身的妖力被吸去八九成。这白云心的性子又不是好相与的——万一起了冲突,少不得一番麻烦。


    因而并不打算理会她,只等她走过了,再开了这一处的阵眼。


    但白云心正在他埋了那枚卵的地方停下了。


    琴君狐疑地皱起眉、轻轻地“咦”了一声。随后又看到白云心两手一分。那处的土石便被无形的力量分开、露出其下的那枚卵来。


    见此情景琴君险些低呼出声。


    他与煞君这样的龙族大妖,沉睡的时间都很久。譬如今夜煞君的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因而几乎都有各自的宝贝——譬如煞君的那对羽翼、睚眦的金宫——叫自己沉眠的时候不被人发觉、以避免危险的状况。


    照理说……倘若事前不晓得位置,天下应该无人能找得到煞君那枚卵的!


    这白云心怎么晓得的!?


    难道是方才就潜伏在一旁,而自己与煞君都未发觉?这怎么可能?!

    他心中一惊,险些就要出手了。但忽然注意到了白云心的神色。


    她脸上的神情略有些复杂,似是急切、悲伤、无措交织在一处,但独独不见杀意。


    蹊跷。


    他将从心中吐出这两个字来,那白云心便跃进坑中,伸手在卵上敲了三下。


    这三下又看得琴君稍稍一愣。


    他此前第一次见煞君这宝贝。但因为“久闻大名”,忍不住碰了一下——结果被吓了一跳。可如今这白云心来敲,却什么事都没有的啊……


    下一刻叫他更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卵被白云心敲开。两只硕大的、暗中带金的羽翼缓缓张开、露出其中的煞君来。他这位三妹此刻张开了眼睛,茫然地、直勾勾地盯着白云心瞧了一会儿,然后张嘴、说了句什么。


    因着那对羽翼的缘故,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瞧得见二人的模样。且现在又是夜里,光线黯淡。即便琴君试着去读她们的唇语,也只能依稀读懂些断断续续的词儿。


    但就是他读到的这些词儿,已经足够令他发怔了。


    这两位……似乎老早就是熟识的。且关系似乎也极度亲近!

    因为琴君看到煞君醒来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该是——“怎么了”。


    这意味着她并不因白云心的到来、能找到她这件事而感到意外。而后一个念头忽然击中他的意识,叫他的脸色大变!

    这煞君竟然醒来了——还是她自己!因为他从煞君接下来所说的几个词儿里意识到,她如今还是原原本本的她,并不是别的任何人。但问题是……她现在不该是她自己的!

    李云心死在战场上,两军阵前。当时距他最近便是煞君——他死后龙魂该附身到煞君的身上的。


    此前煞君说困了欲睡,他偏要再说几句,也是想万一能瞧见那李云心如同龙九占据睚眦的身子一般现身,他好说几句话。然而如今看……龙魂不在她身上!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李云心那“得”来的龙魂并非真正的龙魂,因而死了就是死了。


    第二种可能……是李云心未死。


    一想到这一点,琴君的心便微微一跳——他自己都不晓得这一跳是因为失望还是惊诧还是……那么一丝庆幸。


    但有关李云心生死的疑惑没有叫他纠结太久。


    很快,琴君看到白云心忽然委委屈屈地哭起来,像个小姑娘——拈着衣袖抹眼睛、抽抽搭搭、还微微晃着身子,像在撒娇。


    这情景险些叫琴君的眼睛掉下来——她是个玄境的大妖!传闻里也是说她性情乖张暴戾喜怒无常,可是而今……


    但下一刻竟又看到那煞君——平日里肃杀冷冽的煞君,忽然伸手将白云心轻轻拥进怀里了、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似是在她宽慰她呢!

    而她们眼下所说的——就琴君看到的——是:


    “……他被李闲鱼……”


    “……他说……我就出了云山……”


    再看到煞君皱眉:

    “……李闲鱼当真……好了好了……既然他……那我们就再……”


    便是这时候白云心哭起来:

    “我不依……没第二个了……偏要他……”


    ——她们在谈论的人是李云心。毫无疑问。


    从她们相谈的只言片语里,琴君推断出李云心未死,且而今在云山中。红娘子似乎也在云山里有了奇遇,且叫这玄境的女妖都吃了亏!


    这些事情叫他觉得匪夷所思。然而倘若……将这些事情与“李云心”三个字联系起来,却似乎又不是不可能的。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仅仅是指“他未死”、也包括了……怎么叫这女妖白云心变成了这副模样的?!这白云心同他的三妹,又是什么时候凑到了一起去?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前一刻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到了下一刻,却发现原来自己的身边都是迷雾呢!

  第五百六十二章 亡魂洪流

    他晓得必然能从这两个女妖的身上听到更多的内情。然而事不遂人愿——那白云心哭了一气、背过身去。于是煞君也转身跟她说话。这下子便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然而她们也没有再说多久。约莫再过上八九句话的功夫,两人便一同遁走了。


    又过一刻钟,琴君才慢慢地现出了身形——他探查不到煞君以及白云心的气息了。确信二人的确离去。


    蹊跷蹊跷蹊跷啊……


    这两个女妖怎么搞到一起去了。


    纵使琴君自诩智谋过人,在这种事情上也是猜不出的。他略想了一会儿——最终认为无论那两个女妖对于李云心的态度如何,至少在最近的这段时间里,似乎并不会为自己造成什么麻烦。


    她们在说情爱——要知道情爱这种东西是最折磨人、最消磨心志的。他倒希望李云心陷进情爱里面不能自拔呢。


    既如此便暂且放下、做好眼前事。


    琴君深吸一口气,悬在那古卷之上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此处阵法开启,天地之间的气机被影响。从一点扩散至几个点、从几个点扩散至十几个点。千头万绪的线条被触发,最终整片空间的灵力流向被改变。


    灵气看不到摸不着。如果不是修士或者阴神绝无可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然而这一刻,似是可以瞧见天地之间的明显变化了。


    这时候乃是深夜。且因着白日里作战将大量的烟尘激荡上天,所以今夜无月,天顶有黑云沉沉地压下来。


    但在琴君触发此处阵法之后,云下开始出现光亮。仿佛有千万条五颜六色的光蛇狂舞,放射出摄人心魄的光彩来。


    琴君曾在极北之地见过类似的情景。当地的人叫它们极光。


    可如今不但是天上是亮的,就连大地也亮了起来。似有无数的萤火虫从地上飞起,星星点点的光斑叫地表也镀上一层银辉。


    如果这些光芒不是出现在修罗炼狱一般的战场上,而是随便出现在一个什么平和的春夜、夏夜、秋夜、冬夜,都将是旖旎梦幻的美丽景象。但如今只叫人心寒而已——战场上堆积的尸首、血肉,本已被夜色隐藏了。但这光叫它们重新显露出来,且看着更加恐怖。


    阵法的确可以运转。白散人的苦心没有白费。


    由此得来的力量本该是属于睚眦的。然而煞君的一番话叫琴君意识到事情紧迫,实在拖不得。因而这睚眦想要他却不想要的力量,最终只能被他自己生受。


    既已开了头,一刻钟之后,琴君又开启了余下三处的阵法。


    整片荒原运作起来,灵力开始疯狂流转。


    这个阵法的原理实际上是很简单的。亡魂这种东西,如同飞虫有趋光性一般,也喜欢往灵气浓郁的地方聚集。世俗间常言说某地“阴气重”、“煞气重”,大多都是指因着机缘巧合被人们发现的灵气浓郁处。于是一旦有孤魂野鬼,便喜欢在那里扎堆儿、给人带来灾祸。


    如今这阵法一成,便从这荒原当中的无数条灵气气脉当中选择数条。通过“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利用巧妙的手段在某些关键点上做文章引发蝴蝶效应。最终叫余下的气脉改变走向,在极短的时间内汇入那些被选定的气脉当中。于是“万流归宗”,到最后这片广阔空间当中的灵气将被聚集起来,变得极度浓郁。


    亡魂们便被这些灵气流吸引、飞蛾扑火一般追随而去。再到了关元地穴当中、将通过布置在那里的阵法被炼化成妖力、汇进琴君的体内。


    而他此前说不晓得能不能做得到,是因为如今许多亡魂都被骸骨吸去了。这一部分,不知道还能不能从它们的身上再剥离下来。


    那些亡魂,好比附着在白骨上的碎肉。只是初成,还没有得到更加厚实的肌肉、柔韧的皮肤保护。或许也还是有希望的吧。


    此刻琴君便站立在漫卷山的崖边,感应这片战场当中汹涌的灵力流。很快——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亡魂动起来了。


    起初向两具骸骨献祭数万亡魂。而后它们不受控制、往云山上行走。所过之处亡魂疯狂聚集过去,又是数万被它们化掉。然而这一战几乎耗光了妖魔、修士的元气,死掉的性命不计其数。即便如此,荒原当中的残魂之海还是望不到边际,只怕仍有十万之众。


    原本这些残魂都在追随着骸骨的足迹。但到此刻,慢慢地分散开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冲散。它们开始重新铺满整个战场,约莫再过十几息之后,就见到了随灵气汇成的数条亡魂的潮流。它们……开始往漫卷山的方向行进了。


    到此刻,琴君略松一口气。此时的骸骨虽强……到底没有强到足以对抗天地气机的地步呵。


    然而眼光再往近处一扫,却瞧见一处异常。


    这个“近”自是相对于那两具骸骨而言。实际上距他立足处还有十几里地的模样。


    异常之处在于,就在那里,有些亡魂分了岔路、直往那处的林中去了。


    虽然相对于他的阵法引动的数道大潮来说只算是涓涓细流罢了,但数量也很可观。只他略微注意的这么一会儿功夫,数百残魂便已经往林子里去了。倘若他没瞧见,只怕是待他的阵法引导完成,那处要分流数千的亡魂呢。


    若是数千的凡人魂魄,大概只有初成人身的妖魔才会看得上。但这数千却是妖魔、修士的魂魄。灵气之浓郁何止凡人的千百倍。这么数千,可能就要抵得上李云心曾在渭城、从白阎君手中借来的百万阴魂了。


    他眉头一皱,想起一件事来。


    曾有人说,在漫卷山里见过两个鬼王。一个是那从前的离帝,一个是那从前的邺帝。


    终究他与睚眦之前也打了杀死各国的帝王、叫他们成阴神分散玄门高端力量的主意。便没理会这么两个孤魂野鬼。但如今再瞧这个势头,无疑是那个两个鬼帝在捣鬼、想要趁机分一杯羹。


    琴君冷哼一声。


    在这种时候,两个鬼帝若是来求他,俯身投效。漫说数千的残魂,就是数万赐予他们又如何呢。他终究已是玄境的巅峰——恢复了功力之后,再多的妖力于他而言收益也有限的。


    可竟然不声不响地来偷。


    这手段就很……脏。


    亡魂被汇聚到漫卷山里的关元地穴、再被炼化成妖力也需要一段时间。琴君脚尖一点,直往那处掠去。


    ——他的猜测是对的。


    做了这手段的,正是离帝与邺帝。


    李云心未出漫卷山的时候与庆军同行,曾遇到这两位鬼帝。那时候他们邀他去自己的“幽冥世界”看——实际上乃是一处破败的庙宇,里面聚集了数千亡魂【注1】。


    那离帝说,自己的愿望是建立一个可以审判人生前福报罪恶的鬼世界、他来做判官。那时候又叫李云心来助他。


    由此似乎可见,那离帝的境界虽高——未遭重创之前同琴君一般,乃是玄境巅峰的——但看人却没有琴君准。至少琴君晓得李云心这种人永远不会甘心屈居人下,更不要说“辅佐”什么人了。


    那时候李云心曾问离帝究竟是有了什么奇遇,才有这种竟可收纳亡魂的神通。离帝故作神秘,只说倘若李云心能帮他、他才肯说。


    李云心那人又有什么话不敢说的呢?便道等他十天。十天之后他叫妖魔与玄门修士死上个七七八八……那时候两位鬼帝便可出山收拢亡魂。当时的离帝只道他在妄言。


    可当今日、天上的火雨落下的时候……


    这离帝才真个儿心惊了。


    ——无论这的确是李云心自己做到的,还是他预测到的……竟然都中了!


    满山遍野的残魂。乃是妖魔、修士的残魂。比他们两个此前收拢的那些凡人魂魄,不晓得强到了哪里去!

    他们二妖既不是龙子的妖魔阵营,也非玄门修士。看到这些亡魂可一点儿都不心痛,只欣喜。然而也晓得这些东西在他们眼中是宝贝,在旁人眼中同样是宝贝。于是见到大阵运转起来之后,便只想着小小地分一杯羹。


    岂料琴君的眼力极好,一下子就瞧见了。


    离帝与邺帝此前引李云心去看的那座破败庙宇,而今已被修葺一新。若不知情的人来看,还以为是世俗间某一座香火兴盛的庙。两位鬼帝便端坐在庙宇正中的神位上、接受数千亡魂的朝拜。


    这离帝看起来喜不自胜。咧了一张嘴笑道:“老弟说得没错。那李云心倒是有本领。如今天下的邪门外道都被肃清了,正是你我成就一番大事的好机会。我看如今这天下,英雄唯有三人——你、我、那李云心也要算一个……”


    他话说到这里,邺帝正欲谦虚一番。却忽然听到庙外有一个动听至极的女声冷哼道:“两个孤魂野鬼。也有好大的口气说别人是邪门外道!”


    二位鬼帝的脸色一变。


    这离帝即刻皱了眉,身子化作一阵黑风呼啸而出,大叫:“哪里女娃子不知天高地厚,敢来我鬼国地界口出狂言!”


    ======================

    注1:详见第三百九十六章 ,幽冥世界。


  第五百六十三章 月夜下的**

    他出庙的时候气势汹汹,声势也浩大。


    身形一落地,身后便有一阵阴风铺开、亦从庙门里涌出浓浓的黑雾。黑雾当中面目狰狞的鬼兵鬼将若隐若现,手执刀枪棍棒,宛若他的亲兵护卫。


    落地站定、再抬头一看,这离帝却不由得呆住了。


    今夜虽然黑云压城,但此前大阵运转引发了奇异的光亮,因而天光也算是明澈的。他这小庙掩藏在密林中的一片草地上。而今这草地的边沿、一道低低的山岗上,便有一个白衣的女子衬着着天光站立着。


    她白衣。似是畏惧秋寒,还加了一件滚白毛边儿的厚斗篷。脸蛋儿被皮毛拥簇着,显得额外娇俏可人。身量在女子中算是很高挑的,甚至同离帝仿佛。脸上虽不施粉黛,却自有如画的眉目。背了手、微微仰起脸,睥睨地瞧这鬼帝。大有一番豪气。


    离国的皇帝生前乃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旁的小国国君在婚配时或许考虑什么权贵制衡,不得不接纳一些姿色平平的世家女子为后为妃。然而离国皇帝大权独断,哪里有人配得上叫他考虑什么“制衡”。由此他那后宫宠妃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挑——无一不是国色天香、多才多艺的。


    偏偏他也好女色。为人君四十六年,阅女无数,乐此不疲。


    可独因如此,倒是有一类女子不曾好好试过——便是那桀骜不驯的女中豪杰。


    其实从前也是有的。然而当真遇到此类……要么就是故意扮出来的模样、讨他欢心。他自然一眼就瞧得出,随即感到趣味索然。要么就是当真贞烈的。可是这种也只是一时新鲜罢了——贞烈得久了当真宁死不从,便只好赐她个死而已。也无趣了。


    做鬼之后另有一番新天地,倒是想试一试女妖精。


    可当真起了这个念头才晓得,为人时听到的传说都是骗人的。传说里总有什么美艳的女妖,然而如今亲见了才晓得,哪有那么多美艳女妖的!


    且不说女妖少。便是有,审美也都怪异。


    譬如有的女妖化人形时候以眼大为美。那一双眼睛便索性占据了半张脸,瞧着恁地骇人。又有的以瘦为美,然而瘦得过了头,手脚全是柴火棍儿一般。更有的喜欢高鼻梁——便如同秃鹫一般。有的喜欢白脸蛋儿——便煞白如同鬼魅。这些模样虽说是各自有各自的喜好、人家自己觉得瞧着舒服也无可指摘。然而在离帝这里可就倒尽了胃口——他又不是李云心,总有漂亮的小娘子自己送上门。许是因为做人的时候风流太多,将做鬼时候的风流运气都耗尽了。


    但而今瞧见这女子,一时间却是惊为天人了。


    不消说在妖魔当中乃是一等一的美丽相貌。便是在他生前那些后宫佳丽当中,也是极出挑的。


    若单是相貌也没什么。再听她的声音——低沉温婉的女声。或许有些男子不会喜欢,然而在离帝耳中却有若天籁了。


    这女妖又敢对他“口出狂言”,可见实力亦不可小觑。


    集美貌、实力、气度于一身的如此女子……可不正是这离帝梦寐以求、再求的么!

    因而他这么一呆,口气便也软下来:“啊……呀,这是哪位……仙……女妖王驾临哪?”


    这来者并非旁人,而是琴君。


    离帝成鬼帝时修为已臻玄境的巅峰、与他类似,这一点他是早有耳闻的。但也没什么一争高下的心思——一个区区新晋的鬼修罢了。其后晓得被玄门修士追杀修为大损、后又出现在漫卷山里。据见了他的妖魔称,如今那离帝修为未复,看着只是区区真境罢了。因而更未理睬。


    也由此,如今发觉这里有人生事,便飞身掠过来了。


    岂料这离帝现了身,琴君也在心里微微一惊。


    不晓得这鬼帝修的什么邪门功法。短短数日罢了……如今瞧着竟是隐隐重有玄境的威势、伤势平复得“突飞猛进”呀!


    偏不巧此前他也受了伤。而今的状况同这鬼帝类似——堪堪玄境罢了。甚至动起手来、未必占得了上风。


    因此本来立足在山上,只待一句话将他激将出来,随手扑杀便是。哪里晓得如今一见,却不好动手了。又见这离帝看到自己登时颜色大变、语气也磕磕绊绊起来,心中不免大为轻视——从前到底是个区区凡人罢了。凡人的那点习气,做鬼也改不了的。


    因而低哼一声。将下巴一扬、冷笑道:“本君的名号,也是你能问的么?”


    他晓得如今大阵在运转,亡魂将被关元地穴炼化,而后妖力会汇入他的体内。到那时候,这些力量或许不足以令他在短时间内重回玄境的巅峰,然而要制住这离帝却绰绰有余。如今二人相逢,他若是即刻走脱只怕被看出虚实、又是一番麻烦。


    他这话说得语气不善。若是旁的脾气火爆的妖王,只怕当即就要发作了。岂料对于离帝而言,却是正挠到了他的痒痒肉——恨不能将眼前这美人赶紧搂在怀里玩弄一番、瞧她如一只小兽一般反抗,才有趣呢!


    心里如此想,眼中便露出淫邪的光来。可怜李云心第一次见这离帝的时候,还觉得他气度不凡高深莫测。如果瞧见如今他在美色面前的模样,不晓得又是作何感想了。


    这离帝便一边嘿嘿地笑一边道:“是也是也。如你一般的小美人儿必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妖魔。但可知朕也非什么寻常的粗鄙之辈?啊呀呀,朕不但比那些妖魔善解人意,更是善解人衣的。还懂得什么西施浣纱、人面桃花、男耕女织、琴瑟和鸣、鱼翔浅底之类……”


    他做人的时候性子便狂妄,做了鬼、因着执念,更是形骸放浪、荒唐得无边无际了。兼此刻瞧着亡魂源源不断地往自己的鬼国里面跑、面前又送来个梦中的美人儿——世上有几人能有如此快意的时刻呢?口中便愈发没什么遮拦。


    说到此处那庙里的邺帝也听不下去了。亦化作黑风从庙中掠出。现了人形低咳一声:“老哥……此话似乎太唐突——”


    那离帝久未行云布雨,此刻说得正兴起,便一摆手:“欸,老弟此言差矣。此乃情趣也——”


    他说的什么“西施浣纱”、“人面桃花”之类,都是世俗间男女交合的姿势、体位的名字。琴君也不是常年藏于山野间的蠢钝妖魔。这些事虽没听说过,然而瞧见离帝的模样也知晓个七七八八。


    便有怒意自心里翻涌起来。


    这离帝……可真是不知死活的。他做鬼修不过数月罢了。连妖魔当中的事还未全晓得,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是觉得他在这世间唯我独尊没什么敌手了罢!

    若说此前还打算“制伏”他。到如今便已有了可怕的杀机。只等那妖力被炼化了……一掌将他轰个形神俱灭!

    岂料他心中怒意勃发,那离帝看到她皱眉生气的样子,却是愈发的淫心大炽了!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初成鬼帝,哪晓得水有多深?


    当下再按耐不住,探出一双鹰爪般的大手便向琴君扑去、口中急不可耐地叫道:“小美人儿我见尤怜——这就让朕好好疼疼你!”


    他胆子这样大,不但邺帝吃了一惊,就连琴君也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以来……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在他面前这样找死?!


    索性那地穴中的妖力再有个一刻钟便要炼化完了——琴君怒极反笑,双掌亦是一晃、喝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鬼!本君这就了结了你!”


    听了他这话那鬼帝又在半空中大叫:“好好好!哈哈哈!倒不如喊朕死鬼冤家,听得更亲近!”


    这话音一落,两人的无匹掌力便已轰到了一处!

    轰然一声巨响。除了那座被妖力炼化而来的庙宇之外,方圆数里之内的草木尽摧!

    ——两个玄境的大妖魔。琴君可是含愤出手、用尽了全力。那鬼帝虽淫心大盛,却也不是彻底被迷了心窍。亦晓得眼前这美人儿是一匹野马、非得好好应对不可。因而这一击可谓惊天动地,就连如今已是真境的邺帝,都险些被激荡起的烈风以及狂暴的灵气卷走了!

    这一击之后两人皆微微心惊——


    琴君惊的是,这鬼王离帝的掌力竟然隐隐在他之上——要知道他可是使了十分的力气、下了狠心要将其轰杀的!

    而鬼王惊的是,这女娃娃当真这样强!他此前虽遭重创,然而如同他对李云心所说,自己在受伤之后另有奇遇、才迅速恢复了功力。如今本想一击将其击伤擒拿,哪里晓得竟隐隐是个势均力敌的结果!


    琴君这惊是惊怒。离帝这惊却成了惊喜。两人身形一错,这鬼帝桀桀怪笑,再次豪勇地扑上、口中大叫:“够劲!够劲!这样的女娃娃才配得上朕!”


    他势疾且猛,斗志昂扬。琴君避无可避,只得再接一招——这一次到底略落了下风。虽说雄浑无匹的掌力再将二人各自震退,然而离帝身体无碍,琴君却是心里微微一慌……这是震伤了根基气血了!

    他乃是堂堂的第一龙子、少龙主、玄境巅峰的大妖魔、近期更隐为天下妖魔之首!可如今却是虎落平阳,偏欺他也也不是什么败犬、亦是一头猛虎呢!


    见他有了败势,离帝的战意倒是愈发炽盛。连喘息的时机也不给琴君,挟着一击得手的余威再扑上去!


    他如今虽然看着荒唐,可到底不是愚蠢。晓得那些积年的妖魔或许都积累了家底,必有什么法术宝贝助力。而他所能倚仗的唯有雄浑无匹的妖力罢了。因而必不能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必不能给对方动用法器的机会!


    如此再龙精虎猛地攻上一番,琴君便显得力不能支了。到这时候倒是可以报出自己的名号——或许琴君囚牛这名字能叫这蛮横的蠢物知难而退。但他素来是高傲的人,此时说了岂不是自知技不如人、要以名头压人的么?

    如此传出去……以后谁还服他!

    因而咬了牙、生受着离帝的秽言秽语同他周旋。只等那关元地穴当中的妖力炼化了注入他体内,一掌便劈了……不,得是将他擒拿了,再折磨上一百年!


    如此,两人且战且走,不知不觉竟出了漫卷山,到了那战场之上了!

    然而一到此处,虽说离帝占了优势,却也生出了退意。


    因为这平原上如今可是空空荡荡,他们二人争斗声势颇为浩大。此处不比漫卷山里,可是很容易被人发现的。本以为一刻钟便可将此女擒下。谁知道这小野马烈性惊人,一时间竟奈何他不得。


    也晓得妖魔虽说败走,但还必然有不少如这美人儿一般零星的大妖留在战场周边未去、观瞧形势。两人若真斗个精疲力竭,岂不是叫旁人捡了便宜么?

    这念头一起、两人再双掌一错,离帝便飞身又退三丈,哈哈大笑:“好好好!朕就爱你这性子!但朕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瞧你如今这模样岂忍心穷追不舍?你今日且去吧——等日后朕了结了此处事……嘿嘿,再找你好生快活快活!”


    便是这时候,关元地穴当中的亡魂被炼成了。


    琴君几乎可以感受得到汹涌澎湃的力量如同海啸时掀起的巨浪一般、往自己体内涌来!


    功力暴涨!


    就在这一刻,他体内原本与周遭天地隔绝开来的妖力,与这道浪潮连通到了一处。这灵力来得如此汹涌,以至于此刻他哪怕想要断、也断不开了!正好比他将身体当中的堤坝决了一个口子、要进些水来。可那滔天的洪水一旦涌进来,这堤坝还哪里堵得上?非得都倾泻尽了方可!


    也是只有他这样的玄境巅峰大妖才敢用这法子生受这样的力量。若是修为低微些的,只怕还未将这些灵力承接完、便爆体而亡了吧!


    琴君的气势在一瞬间提升至巅峰——刚才的他好比大病一场卧床数日粒米未进,而今便好比细心调养了足足一月精气神都处于最巅峰的状态……


    这第一龙子此刻反倒将心中的怒意悉数压下、心如止水了!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愤怒的呢?!他冷笑、且低喝一声:“去?本君今日也战得兴起……偏偏又不想去了!”


    他喝了这一声,不退反进、挥起双掌、挟着雷霆之势又去攻那离帝!


    ——此前离帝便用这法子逼得他节节败退。而今便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肉身硬撼、将他轰残在掌下!


    他如今精气神都为之一振。在离帝的眼中便又有说不出的奇特吸引力。兼又冷笑——离帝看得略有些发怔,却转眼就瞧这美人真扑过来了。


    既如此,他又怎么能示弱呢?便也厉喝:“好!朕再陪你玩玩儿!”


    便也迎了上去!


    却……就在这时候。


    可怕的异变、肉眼觉察不到的异变、只有琴君能感受得到的异变,发生了……


    灵气逆转。


    整片战场之上的灵气、连带那关元地穴当中的灵气,都开始逆转了!

    仿佛有一只强大的、无形的巨手在这片战场之上狠狠地拧了一下子——因而那些原本流向关元地穴、流向琴君体内的灵气统统倒转了方向,往……云山所在之处、呼啸而去!


    这转变就发生在一瞬之间。而这时候,琴君体内的妖力正同自关元地穴而来的妖力混在一处。那么一股庞大的灵力流一旦调转了势头,他体内的妖力便也被一同吸出去——前一刻体内魔力充盈,下一刻便立时被抽得几乎油尽灯枯!这可怕的逆转带走的可不仅仅是妖力,更对体内的脏腑经脉造成可怕的损害。


    以至于这琴君在空中哼了都未哼、直挺挺地便昏死过去……


    正落在离帝的怀中了。


    便连这鬼帝都是一愣——哪里料到有这样的变化?收手不及,双掌嘭的一声正轰上琴君的身体,将她远远地打飞了去、在半空中喷洒出一大蓬金血来。


    旋即痛心疾首地“啊呀”一声,身形电射而上,忙不迭将一只破娃娃一般的琴君接在怀中:“啊呀!美人儿!朕哪里晓得你是喜欢玩这欲拒还迎的情趣的呀!!啊呀!!悔死我也!!痛煞我也!!”


    但叫喊了这么一句,忽然也神色一敛。


    此前他没有感觉到,如今感觉到了。不但感觉到,还看得到。


    实际上他如今看到的东西,此前琴君也瞧见了——天空之上的那些狂乱舞动的光。


    在那时候,琴君以为是因着他启动了白散人布置的阵法、因而出现的异光。但倘若白散人活着,或告诉他并非如此。且……不同于完全不精通阵法的琴君。白散人,应该是可以从那些光当中看出一些端倪的。


    有人……在琴君启动了那阵法、开始炼化亡魂之后,以更加高明的手段、开始改变这边空间的地气。


    不同于白散人的阵法“以四两拨千斤”。那个人的手段更加简单、强大、粗暴——他直接重塑了它们。


    此刻这天顶的光,便现出了山川河流的模样……且在不断地变化。仿佛此刻正有人在用手拨弄它们,如同拨动玩具。


  第五百六十四章 狂乱之夜

    这异象的范围如此广阔、变化如此猛烈,以至于任何人——包括那些此前四处逃散、如今仍徘徊在漫卷山里的人、那些已经辞别云山、即将远去的修士幸存者、乃至那些四散逃离的游魂们——都可以看得到、感受得到。


    到这时候,天地气机变化之猛烈,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周遭的每一个体内有浓郁灵气的人。换言之——凡是修行过的人类、能够化形的妖魔,都受到了影响。


    需知身体当中的妖力、灵力,虽说相对于外界是密闭的。但总有许多出入口,好叫人在动用妖力、灵力的时候能够与天地之间的气机沟通。因而无论人或妖,实则体内气机都与天地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前琴君遭到重创,是因为体内门户大开、接纳那些狂暴的妖力,结果突遭反噬。如今这些人与妖虽没有琴君的特殊情况,然而气息在天地气机的牵引之下,也发生了剧变。


    换言之——这些人的体内气息也开始紊乱了。


    这种紊乱对于修为高深的妖魔和修士影响并不算太大——他们可以慢慢地调息过来。所谓影响也只是在动用妖力、灵力施展神通的时候,失败率将提高到可怕的地步。


    但对于低阶的妖魔、修士而言,便意味着四个字:走火入魔。


    古往今来,这四个字差不多是修士、妖魔最主要的死亡原因之一。修士虽有前辈的经验和门派持护,但毕竟所修功法极度复杂,稍不留神便有此劫。妖魔虽不修功法,可正因此,一旦误打误撞叫体内的气息错误地运转了,也是有死无生的局面。


    这么一来,那些幸存的修行者可是没法子走了——大批大批的低阶修士顿生功散身亡之兆,只得停下来原地调息,叫修为更高些的修行人运功持护。


    那些低阶的、藏身漫卷山里妖魔没这样的好运,登时昏死一片。惨叫声漫山遍野——才晓得原来这片看似已经死寂的区域,原来还有这样多人隐藏着。


    此刻若也有人开了阴眼,还可看到漫山遍野的亡魂、以及关元地穴中炼化出来的妖力,都在向着云山当中滚滚狂奔。白散人的大阵运作的时候,将那两具骸骨身边尚未被它们吸去的亡魂都驱向了漫卷山,却对它们身上已生成的“血肉”无能为力。


    然而如今这天地气机大变的时候,便是连这两具骸骨身上游走的纤维、那些纤维之间的细小“眼球”,都被摧残得飘摇不定,并且终于开始慢慢下落——


    仿佛这两具骸骨表面附着的东西开始腐朽、开始剥蚀了。


    这使得两具骸骨的身边出现一层蒙蒙的“灰雾”——那些东西构成了这“雾气”。


    骸骨的行动顿了顿。巨大的肢体发出喑哑而悠长的声音,仿佛是机械锈蚀挤压。从身体之上剥落的力量似令他们感到了不安,这不安继而转化为愤怒——骸骨加快了速度向云山行进。仿佛想要从那里,将力量全部夺回来。


    到这时候,它们离云山其实已经很近了。再加速,只要十几息的时间便到了山下。


    如此看,这山仿佛一只蘑菇,而两具骸骨,像是两只蚂蚁。但无人会怀疑这两只“蚂蚁”的力量——在诸人皆被紊乱的气机影响的情况下,它们却似乎愈加兴奋了。


    骸骨举起双臂。


    第一击落在山壁上。


    两具骸骨的动作出奇一致,仿佛是一个思想控制的两具身躯。四只拳头挟着可怕的力量轰击在山体上,发出滚滚闷雷一般的声音!


    云山之外本有禁制。当初李云心想要进云山,就因为绕不开这禁制、不得不再死一次。那禁制会将强大的灵力导入入侵者的体内、将其活活撑爆。但如今对于这骸骨而言,禁制不但不会成为禁制、倒要变成它们的力量源泉。因而禁制似乎被关闭——骸骨的拳头直接砸在了云山的表面。


    就好像一个人用手去拍一张厚实的、年久的床垫。云山的表面亦腾起一阵尘雾来。可就如同它下落时同样扬起的尘雾一样——那些东西,其实都是由体积相当怕的巨石构成的。


    然而这样的一击对于云山而言与挠痒痒没什么区别。巨大的山体甚至不曾颤抖、且汹涌的灵力依旧在往山中汇聚。那些灵力仿佛从两具骸骨身旁呼啸而过的风——乃是它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摸不到、抓不住。


    倒是似乎因为它们距这云山愈发地近了,那些在它们身上构成了血肉的东西崩溃得越来越厉害。此前,还是一阵淡淡的灰色尘雾罢了。可到了这时候,它们就仿佛正在行云布雨的龙子——两具巨大的身躯都笼罩在浓重的黑雾当中,几乎连轮廓都看不清了。


    瞧见了这情形,离帝便搂着怀里那手脚俱软塌塌垂下的琴君,略愣了一会儿、皱起眉来。口中喃喃自语:“邪门、邪门……”


    此前他与琴君争斗,声势无比惊人。到此刻风波平息,邺帝才敢冒出头来。他化作一阵黑风掠至离帝身旁,先瞧见他怀中人,吃了一惊:“姬老哥,你这是将她……”


    离帝才回过神。往怀中美人脸上瞧了一眼。


    但见她面如金纸、呼吸极弱。发髻散了半边,如黑云一般的发丝垂下、遮住半张面孔。双眼紧闭。长长的、蝶翼一般的睫毛在雪白的脸蛋儿上投出阴影来。刚才又涂了血,如今血渍沾在嘴角,却不是黑红,而是金色。在天顶辉光的照耀下发着淡淡的光,平添了许多妖异的风情。


    瞧见这模样离帝又痛心疾首:“啊呀……朕不知她心意,一时间战得兴起。竟将她给伤了!真是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她的心意?”邺帝不明所以地皱眉,“……这女妖什么心意?”


    离帝却不说了,再抬眼去看那云山:“吕老弟,我问你——你看那里那么大的声势,是谁搞出来的?”


    这离帝的思维跳脱不定,邺帝一时间倒是跟不上了。不等他答,又听这离帝道:“你说说,是不是李云心那小子搞出来的?”


    今夜的邺帝似是痴傻了——离帝每问一句,他都不晓得该如何答的。比如而今——


    他早先倒的确同离帝说过李云心的本领。可在漫卷山中遇到他的时候,离帝却对李云心大为轻视。直到今日当真依他所言、“所有人都死了个七七八八”,这离帝对他的印象才改观了。


    岂料这鬼帝从前虽为至尊,性格却颇有江湖豪侠的风范。一旦对某人认可心折了,倒是不吝夸赞——如今这惊天动地的声势,邺帝可一点儿都没想到李云心的身上去……需知漫卷山中一晤,李云心还是个真境。眼下的事情,哪里是个真境的妖魔能搞出来的呢。


    但邺帝与李云心也算是很有些交情的。甚至可能是如今天下的诸多妖魔当中,交情最为深厚的几个妖魔之一。因而亦不好反驳。再要说话,离帝却又抢了话头、伸手往极远处一指:“嘿嘿,你不信我。那么瞧瞧那里吧——”


    邺帝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往那处看。


    换了是旁的妖魔,他可不会这么乖乖听话。偏这鬼帝乃是离帝。


    离国是天下的第一大国,这是一则。二则,当年邺国被庆国所灭,他坚守一座渭城数十年,其中也是有离国的功劳——邺国曾有一位阳泉公主远嫁去了离国,诞下后代开枝散叶。因而当邺国只余一座孤城的时候,是离国在暗中资助扶持,在外更与庆国斡旋。


    需知这天下间久无皇朝更迭便是因为玄门不允的。那时候庆国取而代之,都晓得该是得了玄门的首肯。在这种时候敢明里暗里同庆国这中陆新贵唱对手戏的,即便是离国也需要些勇气。


    邺帝成鬼帝,倒是个重情谊的鬼帝。因着这两则,如今跟在离帝的身边,倒没有寻常妖魔之间的龃龉,反是一团和气。


    如今便也和气地往离帝所指的方向看。


    瞧了一会儿,不见什么端倪。又瞧了一会儿,才发现异常。


    此刻诸人的注意力该是都被那两具骸骨吸引了。且因为如今天上光影重重、地上尘土飞扬,几乎注意不到别处。倒是两位鬼帝藏身这里,因为角度的关系,正可以瞧见云山的后面一段。于是可以看到在云山的阴影当中,似还有一个极细小、宛若尘埃一般的身影,像是无头的苍蝇一般在乱撞。


    仿佛也很想潜入云山当中去,但总是不得其法、急得团团乱转。


    邺帝皱眉:“那是……”


    离帝嘿嘿一笑:“你可记得此前我同你说、我要往云山那边走一趟、挑选些合心意的魂魄拿来用么。我去那里的时候,可瞧见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争斗。要我说……争斗之人的修为还在我之上。”


    邺帝恍然:“啊……先前那团火云的!”


    “正是。”离帝边说边伸手在怀中美人儿的脸上狠狠摸了一把、顿感指尖滑腻,“嘿嘿,我远远地一瞧,那些人衣着的模样正是玄门的那些臭道士。可这些道士之间似是起了内讧——其中一个将四五个都杀死了,余下的人都作鸟兽散。老弟你晓得我从前同玄门的道士交过手——这些虽说也是道士,但气质可不同。”


    “尤其那个出手杀伤几个同伴的,我瞧他的气息更与鬼道类似。我猜想,玄门此番一败涂地或许是因为内部起了祸事呢。但这些倒不打紧——那剩下的一个道士吞吃了同伴之后,疯头疯脑地就往云山方向遁走,口中还在哇哇大叫什么李云心我苏玉宋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之类……老弟,苏玉宋呀。”


    邺帝略有些茫然地眨眨眼。但很快啊呀一声:“……岂不是书圣的名字!?”


    “嘿嘿嘿嘿!可不正是!”离帝大笑,“不然我怎么猜,如今这局面是那李云心搞出来的呢?!似是连书圣都中了他的计、被他算计了!而今瞧着也似乎是,他将云山给关了——那书圣想要跑进去找他复仇却不得而入,倘若我是那老家伙,嘿嘿嘿……只怕不被杀死,就先要气死了!”


    说到此处,终是忍不住仰天大笑:“想当初朕方得道,那些不知死活的玄门道士便得了两个老东西的授意、要将朕扑杀!朕那时发誓,终有一日要杀上云山、将臭道士们统统斩灭……尤其是两个祸首!”


    “结果到如今竟是那李云心替朕出了气—哇哈哈哈哈哈,朕此番是欠他一个人情——这小子到底是有本事的!”


    “如今么……这玄门覆灭,朕的鬼国也愈发壮大,又有美人在怀——人生得意不过如此,真是后悔怎么没有死得早些!”


    他这时说得兴起,神采飞扬。又伸了大手要探进琴君的胸口揉捏一番。但方触到衣领便缩回了、甩了甩手。自言自语:“不可不可。此等尤物嘛……无声无息地办了可没趣。非得是郎情妾意、水乳交融的才有情趣。嘿……朕还是先将她救治好了……噫,也不可。万一跑了呢?还是得再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邺帝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出言相劝:“老哥……还是先弄清这女妖的来历。万一——”


    离帝便笑:“吕老弟想得太多。弄清了又如何?旁人倒好说。但此等尤物——就算是那真龙化身,我也舍不得放手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嘿嘿,做人的时候怕这怕那,还没有怕够么!”


    邺帝向来知道这离帝的“豪情”。事到如今便也不再多言。


    远处发生的事情对于许多人来说事关重大,但对于这两位鬼帝来说,却并没什么要紧的。因而身形一晃,便打算化作黑风再掠回他们那庙宇中去。


    却在此时,听到极远处的两具骸骨,又发出可怕的嘶鸣。


    此前它们行进时的嘶鸣更像是毫无意义的发泄。但如今却像是痛极了才发出来的。到这个时候再看它们——便会发现它们身上已经重新变得“瘦骨嶙峋”了。愈靠近云山,它们身上的血肉便剥蚀得越迅速。两具骸骨没能将云山打破,却快要重新变成光秃秃的骨架了。


    它们因此而嚎叫、也因此而转了身,似要远离云山了。


    但也是在这时候,离帝与邺帝都同时感觉到心头微微一惊、就连体内的气机也又颤了颤。


    他们……感受到了明显的、有若实质的恶意。


    骸骨锁定了他们。


  第五百六十五章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


    实际上被骸骨的气机锁定的不止这两位鬼王。连同他怀中的琴君、那在云山之外疯狂盘桓大骂的苏玉宋、那些停留在了战场边缘的幸存修士们,乃至一切——在骸骨的气机感应范围之内的、拥有超越了凡人的修为、能力的存在,都被一同锁定了。


    倘若一定要找到一个解释的话,或许可以认为——骸骨的力量被这片天地当中的阵法源源不断地剥蚀。它们无法再从荒原上的亡魂中与云山里得到魔力,因而退而求其次,将目标锁定了在了这些高阶的修士、妖魔身上。而另外一些修为低微的……算是顺手拿来的“小菜”吧。


    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没来由的恐惧。这恐惧深沉悠远,仿佛低阶的妖魔见到了龙族时的威压感——即便是离帝这样人间帝王得道成鬼的鬼帝亦有此感,可谓邪门至极。


    畏惧感一旦生起,那骸骨便立时疯狂地奔跑起来。它们此前都只是在缓步向云山前行,但如今却展现出惊人的敏捷与速度。两具骸骨的动作惊人一致。巨大的脚掌重重敲落在地,仿佛四只鼓槌在擂响大地这面战鼓。地面疯狂地抖动起来,就连漫卷山边缘的林木都开始倾倒、就连磨盘一般大小的岩石都如同砂砾一样从地面上跳起。


    只花了两息的功夫——骸骨从慢走到奔跑、再到它们的巨大身躯撕裂空气、在身周形成一团又一团爆开的雾气、继而快得几乎看不清轮廓只余模糊的影子,只花了两息的功夫。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叫离帝的脸色也大变。而后忽然叫道:“他妈的,李云心这小子好狠毒!吕老弟我们走!”


    说完这话转身便往远处掠去。邺帝只比他稍慢了一会儿罢了,亦脸色大变,衔尾而去。


    二人心中都生出一个不详的念头。如今只能祈祷这念头可别是真的、那李云心可别当真如同离帝口中说的一样“狠毒”。然而——离帝的去势比邺帝要快得多。一息的功夫便消失在天边了。


    等又过了两息,邺帝才赶上他——如今两人已飞掠出了二十里地。


    瞧见那离帝站下了。


    他正不明所以,便忽然感受到前方的一股柔和阻力。若是寻常的玄门修行人会对这阻力极其熟悉——此乃道法的禁制。就如同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禁制一样,到了这里尽可以继续向前。但无论使出多大力气、只要不得其法,便会一直在原地踏步、永远也走不出去。


    他心中亦是一凉。两人乃是随便选了个方向遁走,便遭遇这样的禁制——连玄境的离帝也无可奈何。那么……毫无疑问,旁的方向亦有如此禁制。


    便是在这时候离帝又骂了一句:“果真是好歹毒的臭小子!!”


    ——天地之间的气机忽然逆转,叫所有人体内的气机也都紊乱了。而后又将两具骸骨身上的魔力也吸走。因而那骸骨自云山突破无果,只能转而猎杀场中余下的妖魔、修士。


    到这时候……再将这广阔战场圈禁起来——如果这些事当真是李云心做的、且他的确通过什么手段做到了……那么真的是好歹毒!

    想那共济会的游魂、诸龙子,也只是想要牺牲掉那些妖兵妖将、低阶的修行人,而后各取所需罢了。这种做法听起来已是骇人听闻,要叫人大叹异类果然无情无义、凶狠毒辣。


    岂知如今这李云心比那些人更歹毒——不但低阶的妖兵妖将、修行人不放过,似乎更是想要借着两具骸骨之手,把这场中余下的妖魔修士一网打尽!

    这离帝想到了这一则,纵是如他一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惊得要出冷汗——更瞧见这时候那两具骸骨已经冲到了西北边,顿时在平地上爆发出大片大片炫目的光亮来,像是放了焰火。


    他晓得那个方向是此前数千幸存的玄门道士撤走的方向——大批低阶修士只能在原地调息,高阶的修士所能施展的神通术法也大打折扣。这么一群人目标最大,那骸骨是直奔着去了,且如今交了手。


    可那如同焰火一般的光亮几可称得上转瞬即逝……很快就重归黑暗了。也不晓得是数千人在这一击之下被尽数抹杀,还是高阶的修士见状不妙抛下他们跑掉了。但无论如何……乃是数千人呀!


    如此就悄无声息,更是叫离帝、邺帝脸色发青了。


    便在这时候、在这离帝口中喃喃自语“李云心这歹毒的小子、李云心这歹毒的小子”的时候,他们身前的空气陡然扭曲。一个模糊的、闪烁不定的身影出现在两位鬼帝面前——


    “背地里说人坏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姬兄。”


    看那面目身形,不是李云心还是谁?

    离帝与邺帝皆一愣。但离帝很快竖起眉:“李云心你这臭小子,你是要将我们关在这里、被活活杀死?!”


    这李云心的身影便笑:“哎呀,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这样讲,以后传闻出了偏差,天下人误以为我李云心阴狠歹毒——你是要负责任的!”


    他说了这话,此前一直紧盯着他这身影的邺帝便略松了口气,道:“这话的确是李兄弟的口气。”


    离帝却只道怒目道:“那么你——”


    李云心的身影便摆摆手:“不急不急,听我说。我眼下是借助云山的禁制现身。搞得还不很熟练,咱们长话短说——”


    “云山外面本来有一层防人突入的禁制。有人侵入就会把灵气灌进那人身体里将他活活撑爆。眼下我是找到了法子将这禁制扩散开了——所以说如今以云山为中心,方圆二百里内都是这禁制的范围。为的就是不叫那两个古魔的骸骨跑出去——可不是我故意要困你们。至于姬兄说的我的什么叫你们余下这些人与骸骨做什么困兽之斗的歹毒心思——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的哈。”


    “但是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两位老哥去做。如今距云山东南边五十里处——你们到了那里会瞧见有一座小山。山坡北边有一片密林,密林西边有一处石穴。那里面有我的人,一个叫刘公赞、一个叫山鸡——吕兄应该认得的——麻烦二位老哥哥到那里去先帮我把那两位救一救、续续命。”


    “我会在那里再搞一个禁制出来,保管你们性命无忧。”


    离帝与邺帝对视了一眼——邺帝便道:“刘公赞和山鸡……啊,我晓得的,在渭城的时候,都是你座下的妖将!”


    他如此说,离帝便也安了心。当即转怒为喜:“好好好,我老早就知道李云心兄弟可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这事你放心,包在我们二人身上——只要我们平安无事,你那两个妖将必然无事!”


    李云心嘻嘻一笑。身影将要散去,却停住了——似是这时候才注意到离帝怀中人。


    沉默不语地瞧了约莫两息的功夫,才又笑:“哎呀,姬兄好兴致。在这种时候还要携美同游呀。”


    得了李云心的许诺,离帝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又听他夸自己怀中美人儿,不禁再得意起来。又伸手在那琴君面上狠摸一把道:“嘿嘿!乃是匹小烈马,修为不俗!李兄弟可知道她来历?”


    李云心却忽然道:“哎呀……啊呀……你说什么?哎呀呀,听不清了——烈马难驯姬兄可不能掉以轻心呀哎呀呀没信号儿啦……”


    身影便化作点点光斑,很快消散了。


    这两个鬼帝相视一眼,略犹豫了一会儿。但终究觉得那李云心似没什么害他们的理由。于是再化作黑风、往他说的方向呼啸而去了。


    却说那骸骨击杀了千余的低阶修行人,又直往南边来。这南边原本有这么两个鬼帝。鬼帝既去了,那骸骨的来势却未变——显然不是朝着他们两个人来的。


    而是别人——别的,同样在这南方不远处的关元地穴当中的人。


    通天君睚眦原本在沉睡的。他既沉睡,体内的另一个意识便苏醒——乃是螭吻龙九的魂魄。


    李云心十几天前在睚眦金宫中见他的时候,这龙九便已有些疯癫,像是神智受损。到这时候,仍像那一夜一般被困在室内。只是这屋子里似也没什么东西好给他砸了的——只是一间空荡的大屋、屋中另有强力的禁制,叫他出不得、只能在室内徘徊罢了。


    便是在此时,突变的气机亦影响到了这关元地穴。


    地穴好比分布在大地之上的穴道。其中的气机流转本就比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复杂太多倍。到这时候整片土地气机突变,这地穴当中的气机也就变化得更加猛烈。


    依着李云心从前的推测,睚眦的金宫实乃画圣的八珍古卷之一所化。而他在自己画渭城的百里江山图时、在陷空山中见到邪王的《雾送奴达开蒂茂》时也都晓得,画道的高阶手段所作的画卷,是与天地灵气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它们是天地之间实体的平面投影,同时又以奇异的状态独立存在着。


    因此这地穴当中的气机一变,画卷所化的金宫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当即便倾塌了一半。


    这倾塌却不像是寻常的宫殿、落下残砖断瓦。而是有一半巍峨地矗立着,另一半则变成了水墨一般的虚影儿——仿佛是只剩下几笔寥寥的线条,而线条之间又是虚空。殿中本有许多的妖仆妖兵。到这时候也都变成了水墨的小人儿、嵌在那些虚影上不动了。


    因而,禁制被打开。


    李云心离开这关元地穴的时候,偌大的山洞中藏有数万妖魔,到处都是火光、嘈杂声。可到了这时,洞中变得黑漆漆一片、寂静得像是亘古无人的幽暗荒原。因着气机的变化,辉煌灿烂的金宫也在倾塌之后变得黯淡起来——只有那些虚线在散放着微弱的荧光,显得它们更不真实,仿佛是嵌在夜空里的投影。


    便在数息之后,忽有一个声音大叫起来:“……哈……啊……哈哈哈!本公子出来了!”


    睚眦——或者说九公子——从那黯淡的金宫当中一跃而起,落到了地上。


    或许是久未尝到重拾自由的滋味、或许是因着天地之间气机的影响、又或者是因为神智渐渐被睚眦的意志侵蚀了。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仿佛醉了酒。而那睚眦的身躯原本又被骸骨伤了、没了半个脑袋。到这时候披头散发、再和着他的动作、神情,便如一个疯子一般,哪里还有李云心初他时,邪魅俊美的模样呢。


    他在这黑暗里没头没脑地乱走了一气,才又喃喃自语:“噫……人呢……人呢?!那小人儿呢!?”


    说了便伸手往四下里摸,像是要抓什么。如此抓了一气才又一拍脑袋、怔在原地。在黑暗中倒竖起了双眉,咬牙切齿道:“啊……记得了……记得了……他跑了!带着我的身子跑了!夺了我的身子!啊呀!可恶的李……李……李……”


    将一个李字重复好多遍,却始终记不起后面的两个字。如此狠狠地嘟囔了一会儿、又一拍脑袋:“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有人说要救我的……有人说要救我啊……啊呀……谁救了我?本公子要大大地谢谢你!李……李……啊呀……”


    不晓得是想得头痛还是拍脑袋拍得头痛,又将眉皱起、说不下去了。


    便在这时候,一个青蒙蒙的、闪烁不定的身影忽然在黑暗里亮起来——实际上已经出现了好一会儿。便在他的身后默默地听他说。但直到此刻才开口,声音里满是惊喜:“九公子!我可是将你救出来了!”


    九公子吓了一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跳开去,扭头看这人影、厉喝:“大胆!什么人?!”


    可一旦看清了、眼睛又发直。拿手指着他:“你是……你是……你……李……”


    “我是李云心哪九公子。”这李云心的虚影儿立即道,“还记得么?此前在这里,我答应你要救你出来——你被你二哥圈禁了、我答应你要救你的!”


    此前李云心见那九公子的时候便晓得,睚眦所做的事,到他这里、因着意识的缓慢融合、他也是有些印象的。只是这龙九如今的意志比那时候更混沌——他如此说了,龙九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痴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你答应救我的……可我还记得有人害——”


    “可不是有人要害你?!”李云心的虚影喝道,“你想想看这些天是谁要害你?!乃是你那二哥要吞了你!难道不是你最害怕的事么!”


    九公子立时瞪圆了眼睛、张大嘴:“……是是是……正是的!他要吞了我!将我囚禁起来!”


    说了这话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用力一拍手,高兴地说:“我记起来了——是我要你救我,你果真救了我!好好好、好朋友,你说,要本公子赏你些什么?!”


    这虚影儿便一笑:“倒不用说这些见外的话。如今我只是叫你做了自由身。可一旦天明了——你那二哥,你那二哥睚眦,你那这些天来一直将你囚禁着、叫你绝望痛苦生不如死、要将你活活吞掉的二哥,就会再把你关起来!你非得想个什么办法、先将他这身体囚禁起来。然后——我这里已为你预备好了一具身子。到那时候你将现在这具肉身毁了、附身到我为你准备的这具身子上来,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啊九公子!”


    这九公子便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眨眨眼、皱眉:“……啊?”


    李云心才笑了笑:“就是说,你先听我的话,将这具身子囚禁了。可明白?”


    九公子茫然地点头。


    “然后再自杀——如此你的魂魄才能离体。你的魂魄离体了,才好附身到我为你准备的身子上面。可明白?”


    九公子略想了一会儿,点头:“那我二哥的……”


    “交给我处理。”李云心诚恳又严肃地说,“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他伤害你了!”


    九公子再想很久,感动又兴高采烈地说:“好……好……好……你真是个好人!”


  第五百六十六章 惊蛰

    听他说了这话,光影的语气却又柔和了许多,甚至听起来颇有些感慨:“无论如何我如今的际遇也算是你给的——算我偿你的情吧。”


    九公子听他这话,看起来不明所以。但又微微皱起眉,似乎因此要再想些什么。


    李云心的虚像便立即道:“九公子,可没什么时间多想了——你没有感应有可怕的东西靠近的么?!”


    他口中所指的“可怕的东西”,却正是那两具正狂奔而来的骸骨。


    那骸骨看着声势骇人,但人人都瞧得出至少暂时,它们似乎没什么灵智。倒更像是浑浑噩噩的野兽一般——或许从前也是聪明绝顶的,但因着如今没有恢复完全,就只依靠本能行事了。因而这类东西不好讲道理,却可以用因势利导的法子来对付。


    譬如如今直往这边来,便是李云心引导他们来的。


    正是他叫这关元地穴处出现一股强大的灵力——那灵气对于如今的两具骸骨来说便如甘露。于是立即顾不得其他,眼中只有此地了。


    这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但九公子乃是他在小云山中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之后的关键一环——于情于理、于前于后,都是必要拿下来的。


    他对两位鬼帝所言非虚。云山外面那个阻人进入的禁制,实际上并非只有防御的作用。还可以如同眼下这般,通过对小云山内部气机的调整,变成进攻的利器。有此手段早些使出来,只怕是那些妖魔来多少就要死多少的。


    但游魂本就不是正经想要剿灭妖魔——而是想要连修士也一起葬送了。也因而才给李云心可乘之机、更叫自己落得如此地步,可谓是害人终害己。他如今的幻影便也是借这阵法现形,先在九公子的身后倾听他的疯言疯语。


    因而晓得……比之于他上一次在睚眦的身体当中见到这龙九的时候,如今他似乎更加痴傻疯癫了。


    九公子本是个残暴不甚通世情的妖魔。但从前做所的事,倘在妖魔的角度来看,大多是依着本能行事,没什么出格儿的。虽说在人的眼中实属恐怖可畏,但如果与旁的妖魔比——同他那大哥、二哥比,甚至与共济会的游魂比、与道统剑宗的某些修行人比……他几乎都可以担得起一个“天真烂漫”的评价了。


    倘若不是生在妖魔家,而是人世间,或许还是个温润如玉的小公子呢。


    如今这么一个九公子被消磨了神智、记忆又混乱,就更可以称得上“天真”。李云心自然没有隔空叫他彻底忘掉前事的本领,却有别的手段可用——


    这九公子本就在睚眦的体内被禁锢着。用他那一夜自己对李云心所说的说法……乃是无法想象的恐怖体验。如今因着天地之间气机紊乱而从囚室当中逃脱,第一个自然是无比的欢喜庆幸。却也因为这喜悦,第二便是更大的恐怖了——


    对一个人最可怕的折磨是什么呢?


    便是先给他希望,再断绝他这希望——被囚禁在睚眦身体当中、以为自己终将被活活化去的九公子如今体验到短暂的久违的自由,当然最怕天明、最怕无计可施终究还是要被囚禁。他这可怕的恐惧都不需要什么手段,只消三言两句便能令自己下意识地忽略好多的事。


    再到如今——


    听了李云心的话,他的确感受到了可怕的气息。


    他从前是化境,如今这睚眦的身子却是玄境。虽说受了重伤虽然并不能像使唤自己的身子一般如意,但知觉仍旧敏锐。


    一旦体察到那汹汹而来的可怕气息,脸上的欢喜便全没了,瞪圆了眼睛:“……这是?!”


    倒不怪他惊诧。


    他从前修为虽弱,可到底是龙族。旁的妖魔哪里会令他有这种体验呢?


    ——无可抗拒的压迫感!

    “你二哥睚眦的脑袋里该有印象的——这东西正是他与你大哥一同放出来、去毁灭玄门的。”幻影的话语一句比一句更忧心、更紧张,“但你可知道眼下的形势?眼下他们都失败了,你又带着你二哥的身子从囚室里逃出来——这两个东西自然是回来抓你的!再不走,可来不及了!”


    九公子大惊失色,急得在原地直转:“抓我?!抓我!?这可怎么办……啊呀呀……我不能再回去——我死了都不能再回去——我这就去同他们拼命去!!”


    李云心便忙道:“九公子、九公子——忘了我同你说的话么?你现在即刻动身。用最快的速度,往东北边走。到了东北边的战场上,我为你指定一处——”


    他如此这般细细碎碎说了一番。到这时候,他所说的话便仿佛这快要被双重的恐惧压垮的九公子的救命稻草,哪有时间和心思思忖呢。待他话音一落,这脑袋少了半边、睚眦的身子、龙九的魂魄,便立即化成一阵妖风,直往李云心口中所言的东北边战场而去了!

    他用睚眦的身子拼命地逃,速度自然可观——一出地穴便瞧见那两具巨大身形汹汹而来,更不疑有他。只用了十几息的功夫便遁出数十里里外,正到了李云心所言的那一片战场上。


    举目所见,眼前空旷寂寥——场上都是尸首、残破的兵甲。却正是日前李云心假死的地方。


    到此刻李云心所化的虚影又出现在他身旁,指引他往那尸首堆的深处走。直走到一处尸骸堆积如山的地方,叫他往下挖。


    九公子运起妖力来,只三四下的功夫便将那些尸骸都翻了个遍,只在天顶的投下的微光中瞧见许多的零碎。李云心的虚影便指了一块碎片——瞧着很像是从一柄大刀的刀刃上崩裂下来的刃口——郑重其事道:“就是这个了。我的行宫就在这里面——你拿好了、藏进去!”


    他说了这话,便不再作声。


    虽说这影像并不稳定、面目也略有些模糊闪烁。但仍可瞧得见他的眼神炯炯,像是两柄尖刀——只盯着这似乎当真已经魂不附体、走投无路的九公子。


    九公子立即将这玩意儿拿在手里,却一时间不晓得其中有什么门道。如平常一般在上面灌注了妖力却如泥牛入海半点儿反应也无,登时急躁起来,口中又开始喃喃自语:“什么?什么?怎么回事?怎么藏……怎么藏的?怎么藏的?!快教我!”


    ——便又恼怒焦躁起来。


    李云心的虚影儿如此看了他几息,才忽然道:“啊,是我看岔了。九公子再往北边走上十几步、再去挖吧。”


    那九公子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飞身又扑过去,再运妖力、又将尸首与被浸得发黑的泥土翻了起来。这一次,终于瞧见与众不同的东西——


    一柄折扇倒插在地下,通体不染尘埃,在天光中放着淡淡的微光【注1】。


    “你先躲到这里去。”虚影郑重地说,“躲在这扇面里——其中有我布下的阵法,可容纳数十万的亡魂,装你这身子更不在话下。”


    这九公子便道:“然后呢?我呢?我要躲到什么时候?你说要救我出来的!你……啊……你是……李、李……”


    他的话立即被打断:“我自然救你。你先手往扇柄上摸一摸——瞧瞧可能摸到什么么?”


    九公子听他这话下意识地伸了手……然后微微一愣。


    李云心的行宫被打开,他的手毫无阻滞地探进去,摸到一条铁索。铁索好似一条毒蛇,一触及他的指尖便沿手臂而上,哗啦啦一声冲了出来、将他的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了。


    却正是那白阎君留给他的勾魂铁索。可长可短、变化无穷——到如今只一瞬间的功夫,便如同盔甲一般将这睚眦身躯的上身、双腿都缠住,只留了两只手臂在外。


    九公子立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叫道:“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我自然是要救你。”李云心严肃地说,“龙魂不灭。倘若现在你在这里死了,你的魂魄和你二哥的魂魄都得不到自由——会跑到新的囚室里面去。你还想过那种日子么?”


    九公子眨了眨眼:“我自然不想……不想的!”


    “那么就得给你这魂魄找一个新的身子。”李云心沉声道,“我可以给你画一个新的身子出来——就是你从前的模样。你死了——魂魄跑到你那新的身子里面去,得到自由。你这二哥的魂魄,则要锁在我这扇面上,以防他再来害你。如今我将你制住,也是怕他忽然暴起、叫我们的计谋前功尽弃——你如今信不信我?”


    九公子眨了眨眼,将眉头紧皱起来——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却又模糊不清,因而一时间没了计较。但最终对于失去自由、失去自我的恐惧占据上风。他迟疑道:“我……算是……信你的吧……”


    “那么立即用神魂化真身的手段,分一个化身出去。”李云心坚决地说,“要给你新造出一个身子来,我还有东西要参详,需要通明玉简。通明玉简眼下在东边五十里处。你拿了那玉简和其他的宝贝,再叫你的分身往云山去——我来取。我得到了这东西,才来得及在天亮以前做完这一切,还给你自由身!”


    “现在,快去!你二哥如果强行醒过来,你就连最后一点儿机会都没了!”


    他语气急切又严厉、连声催促。这九公子头脑混沌不清,也只能依了他。他以这睚眦的身子倒也能略使神通——当即化了一个真身出来,直奔李云心所说的“五十里外”。


    那里实则是此前苏玉宋、卓幕遮一行人与红娘子大战的处所。


    李云心“死”后双方的阵线胶着、进进退退,主攻方向也几经变更。如今这化身依着李云心给的提示、找到那一片“熔岩四溢”之处,很快便寻到了他口中的通明玉简。这东西此前被苏玉宋收在皮囊里,后来遇到红娘子、为救卓幕遮,自己将宝贝都丢出来了。然而最后也没有救得到——不但卓幕遮身死,他自己的执念也被破了一半。变成个人不人鬼不鬼、只想着将李云心碎尸万段的怪物,哪里还有心思去收什么宝贝。


    因而这通明玉简、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物,如今都安安静静地躺在这一片虽已凝固但热度依旧惊人的黑色岩石上。可笑正是这东西引起了一系列的风波、叫李云心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局面。然而到了此刻——到这天下强者云集、又如流星一般败亡陨落的时刻……这曾被你抢我夺的玩意却躺在地上仿若弃物一般无人问津了。


    睚眦、或者说九公子的化身落到这里,一眼便瞧见那通明玉简——在诸多法宝、布偶当中,唯有这东西通剔透,分外惹人注目。


    李云心的虚像再次在他身边现身、沉声道:“拿了这东西和地上余下的玩意儿,往云山方向去。我现在在山上操纵阵法,不能离开云山太远——你得去山下送给我。”


    然而他说了这话,九公子却未动——先皱起眉盯着这玉简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过去、俯身将它拾起。


    握在掌中、再用手轻轻地摸了摸。


    李云心再喝一声:“快!我们的时间不多!”


    他的影像说这话的时候,九公子侧身对着他、垂首、皱眉,若有所思。


    但等他再喝了这么一声,九公子忽然将头抬起来了——


    脸上此前那种惶恐犹疑全不见,变得冰冷——其实更像是将别的什么强烈情绪冻成一块坚冰、罩在了脸上。


    “通明玉简……通明玉简……我记起来了啊……这东西……”他瞪着眼睛,喃喃地说,“我用我的逆鳞换来的东西……我当然记起来了啊——”


    而后猛地张开嘴、悲愤地怒吼起来:“李云心!你是李云心!啊哈哈哈哈哈——”


    他咧着嘴大笑,然而笑声又如同悲鸣:“你是不是还想要害我?!到今天你还想要害我的吗?!”


    他身边,那李云心的虚影便略闪烁一番,却也沉默了一番。然后,笑起来。语气当中全没了此前的严肃急切——


    “好吧。本以为很多事情会叫你把自己记起来……倒是没想到是这东西叫你回过神来了。”


    九公子盯着他,冷笑:“哈……是啊——你如今成了第九龙子、风光得意……忘掉从前的事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

    注1:详见第五百一十四章 ,这只是个开始


  第五百六十七章 情深意重李云心


    但影像摇了摇头:“可我这一次,不是要害你。九公子,我的确是想要救你——如果你不相信这一点,在睚眦金宫里的时候怎么会求我?”


    “相信?相信哪一点!?”九公子瞪圆了眼睛看他,“信你这人忠厚善良、到这时候——诓我将自己的真身缚在五十里外——是为了救我!?”


    李云心的虚影站直了身子、叹一口气:“是为了救你。”


    九公子听了他这话立即狞笑起来:“好好好,李云心。本公子从前说你有趣,看来你如今还是很有趣——你倒和我说说,竟是为了要怎么救我——反倒先把我缚住了?”


    他此前奔逃出关元地穴的时候,脑袋少半边、头发也披散、神色也惶恐,瞧着狼狈又丑陋。但到这时候脸上现出狰狞的神色,且因着想起了前仇旧恨、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将身子高傲地挺起来,气质便不同——虽然也是披头散发,却多了悲凉雄壮的意味。


    “因为不这么干,你就更没可能信我了。”李云心平和地说,“在地穴里和你说的是实话。但正是怕如今这模样,才先把你捆住——这么一来到了这时候,你是信我也要信,不信我也要信。若非如此啊……依着你的脾气,我猜大概扭头就要走——”


    “走了一阵子东撞西撞,然后发现走投无路。到那时候你再想活,就是连我也没办法了。”


    九公子眯起眼睛看着他:“我偏不信你、偏不听你的,又怎么样?本公子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如何?”


    说了这话捏了捏手中的通明玉简,忽然癫狂地笑起来:“啊……好好好,这东西叫通明玉简……哈哈哈哈!今天我就将它给碎了,叫你的愿望成空、叫你也尝尝——”


    “别用我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九公子。”


    ——便是在他这样大笑、瞧着似乎神智又要混沌起来的时候,李云心忽然打断他。面目模糊的脸上看着却是诚恳又郑重的神色,忽然这样没头没脑地说。


    这话叫悲愤的妖魔一愣、也停了手:“……你说什么?”


    “别用我的错误,惩罚你自己。”李云心的影像看着他的眼睛,“你在心里知道,你是很想再信我这一次的。我从前做的事都是为了活——和今天的你一样。但从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九公子的瞳孔恼怒地缩成一条细线:“又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你又想装神弄鬼?!本公子偏不听!”


    可口中说着不听,脚下似也没什么要走的意思。便瞧见这李云心诚恳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的心思——世上没人比我懂你的心思了吧。”


    “你我相处虽然不久,但我也知道你是少见的真性情的妖魔。你如果不是想要信我,在金宫的时候怎么会有求于我呢。你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你在想什么——九公子,我来告诉你。其实现在你更乐意相信我的确是想要救你、的确没有再骗你。”


    “但是你这样想了,就越发想起我从前骗你的时候——因而你一口怨气在心,一直想要出一出气。”


    “可是如今你这身子受了重伤、本尊又被我制住。我的人又在云山,你断然伤害不到我的。既然如此,你就总得找个法子伤害我一下——你的愤恨既然不能向外投射,于是就向内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了。”


    “你在想——知道我要救你、我为你焦急。既如此你就索性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叫我如愿,非要我悔恨从前骗了你、失掉你的信任不可——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悔恨也好,是不是?”


    九公子瞪圆了眼睛:“什么胡言乱——”


    但李云心并未被他打断,仍自顾自地说:“……你便好比世俗间的那些孩子。唉……挨了父亲母亲的打,一气之下上了吊、投了水、跳了楼。其实都是因为他们心里愤怒怨恨……可能拿父亲母亲如何呢?于是怒意投射到自己的身上,变成自残自轻——九公子……”


    李云心顿了顿,继续说道:“在渭城的时候,你也是附在这身子上,同我豁达地告别——告诉我不要堕了龙九的名头【注1】。那时候你神智也还清醒……我本以为我们一笑泯恩仇了。可后来又在金宫瞧见你被囚禁的模样……我便是铁石心肠也要不忍的。”


    “到如今,天下皆晓得龙九螭吻乃是个盖世的妖魔。我想我的确不曾堕了你的名头。也因此,更不想要我这心里再留什么遗憾。你送了我这妖身……我也想再送你一个身子,也算是弥补我亏欠了你的。所以说,九公子——”


    “不要因为我从前对你犯过的错来惩罚自己——至少你该比我们这位二哥过得更快意些。”


    他说完这些话便沉默了,只看着面前的妖魔。


    而妖魔便也沉默——嘴唇动了又动,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候,关元地穴的方向忽然爆发出一连串绚烂的闪光——九公子从地穴里惊慌地逃离,骸骨却没有改变方向。瞧如今的情势,似是与什么强力人物交手了——不过这两具骸骨可以禁绝法术神通。想必所谓的“强力”人物也是要大感头痛的。


    这闪光与轰鸣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九公子负气地闷哼一声。再隔两息的功夫才道:“你的话说得倒是漂亮——但难道你不也是为了叫我送给你这通明玉简么?!”


    李云心立即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是为了这玉简的。”


    九公子又哼一声:“那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可谈不上什么交情不交情。且我告诉你——龙魂不灭你该是晓得的。倘若这一次你又搞什么鬼……如今龙九子都在这场中。我便是当真拼了神识涣散,也绝要报仇的。”


    李云心轻叹一口气:“自然。你开心就好的。”


    九公子便又沉默一会儿。却也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大为萧索:“罢了。你如今威风得意。连大哥和二哥都敢算计……我能胁迫你什么呢。怪只怪我……唉。李云心——”


    他如今忽而慷慨、忽而愤恨、忽而消沉的模样,倒的确像是个略微失了心智的魂魄。到这时候长吁短叹,看着又像是认命了——


    “你为我准备的那身子是个什么模样?”


    李云心笑了笑:“是九公子从前的模样。我化境时曾为我座下妖将画出过一个身子,看着还很管用。如今我境界更高,或许可以为九公子画一个真境的身子出来。”


    九公子便愣了愣,瞪圆了眼睛:“真境?!你……如今倒是什么境界了??”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真境的巅峰。或可晋入玄境了。”


    听了他这话,九公子张了张嘴——良久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最后才又叹气:“好、好、好……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个春日里的雷雨夜,唉。如今不过仲秋罢了……你竟要晋入玄境了。”


    李云心没有言语。九公子半悲半喜地感慨了这么一番,才道:“要高些。要比你高些。”


    李云心微微一愣,才晓得他在说什么。笑了笑:“好。”


    “眼睛要有神。”


    李云心再笑笑、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通明玉简:“九公子的相貌乃是我所见最标致的了。还是不要大改的好。”


    九公子才轻哼一声:“你这倒是实话。那就罢了吧——这通明玉简,这些零碎,我如何送给你?”


    李云心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眼下在云山里,不能分身出来。只要这玉简就好。你从此地往云山走,到了山下,把这东西搁在地上。我试一试这阵法——瞧瞧能不能操纵附近的气机施一个神通,把它摄进来。”


    九公子皱眉:“操纵气机施展神通?”


    “我试一试吧。”李云心说,“你的身子成了,我再告诉你如何做。”


    九公子略叹了口气:“好。”


    说完这个字身形一卷,直往云山扑去。


    李云心的虚影儿同九公子说话的时候轻松自在。但他本人可一点儿都不自在。


    该说是、自他逃出清河县的县狱之后,最手足无措的时候了。


    ——他此前发现,浮空山当中放置那枚“茧”的密室墙壁上,实际上刻印了这个世界的灵气地图。而那里损坏了,这浮空山外的小云山也会忠实地反映那伤害。就好比整个小云山乃是那一间密室的投影【注2】。


    而后又发现,这小云山当中的土地上、灵气亦有浓淡之别、同样暗合密室的墙壁上那一幅灵气地形图。这似乎意味着,整个现实世界又仿佛这小云山的投影。


    不晓得当初建造这密室、云山的人心里是如何想的、如此安排又有怎样玄机——现实世界、小云山、密室,便宛如三层套娃。每一层都可以对外面更加广阔的世界施加影响。


    倘若这东西真是当初的天人建造的……大概他们只需身处这小云山里、改变此处的地形地貌,就可以对外面广阔的现实世界造成影响了吧。


    这……很像是画道修到极高深处的手段——摄了天地之间的灵气入画。一旦画成,在法卷上动笔,便会引起天地的大变。不同的是,如今这小云山,影响的是整个世界。这……的确已经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了吧。


    但无论如何,他绝无可能一个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弄清这些秘密。眼下他所知的倒是另一件事——


    或许有人也畏惧这东西的威力,因而改变了这小云山的地形地貌——以河流、起伏的山丘、密林,掩去了它原本的模样。倘若不是李云心此前被狄公带入那间安置了“茧”的密室、看到墙壁上的灵气地形图,他也绝不会留意这小云山当中的蹊跷。


    因而他所做的便是:通过操纵这小云山当中的地貌、布局,来改变云山之外广阔大地之上的气机。


    整个小云山,长宽数百里,抵得上这世上的一个小些的州府。倘若他还有神通在,在这长宽数百里的区域内移山填河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如今可是真境的巅峰,想要将数以万吨计的泥土掀翻上天,也不过是“略吃力些”的事情罢了。然而这小云山当中偏禁制了绝大部分的神通,便是他可以唤出此前所收的那些陈豢留在石壁上的小人儿相助、也仿佛是世俗间的苦力——不过是力气大了许多倍的苦力罢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他并没有将那间密室的墙壁上所绘的灵气地形图的全貌记下——当初只无意地略瞧了几眼。而后他催眠了自己回溯一遍,但清醒之后留下的印象也有限——仅限于对这关元地穴附近、云山附近的记忆罢了。


    但实际上……也算是足够的吧。


    譬如眼下——他站在一堆黄土上。


    他初入小云山的时候,游魂所扮的苏玉宋引他在浮空山下的密林中走、一直走到林中一天然树屋处,而后他便在树屋中盘桓了数日。


    如今站立的便是那曾经树屋的位置。


    只不过大树早被数百的、由线条构成的小人儿伐倒、地面也挖掘了数丈深,露出其下本来的面目——乃是以不知名的坚硬金属浇筑的地面。其上蚀刻了山川河流的模样。在刻痕当中又有宛若水银一般的液体流淌、有黑有白,似是象征了这天地间的阴阳二气。


    长宽不过数百里的小云山,便是整个中陆世界的缩微版。而这黑白两色的流金、又模拟了现实世界灵气流转的真实模样。便可知其上蚀刻的山川河流的线条有多么的密集细微——便如他从前所料,山岳同河流相互影响、同植被相互影响、又同村镇相互影响,乃是极度复杂的综合体系。而今他虽有密室当中那灵气地形图的印象,但真要对应到这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当中、那些游走不定的黑白流金当中,难度又岂是一句“难于登天”可以形容的。


    他如今高高地站在土堆上,身上也沾着泥沙的印记、甚至发髻上还有几片落叶。但这些都浑然不觉,只紧皱眉头、死盯着这土堆之下、被那些小人儿发掘出来的这一片金属地面看。


    论大小,这一片重见天日的地面不过只是横两步、竖两步罢了。但就在这么小小的一片空间里,却正包含了半个漫卷山、半个业中平原、整个通天泽。


    此前琴君依着白散人留下的阵法炼化这片战场之上的亡魂。现实世界当中的气机流转,就在这片金属的地面上清晰地表现出来——外面的气机变化,那黑白二色流金便也变化。他正是站在这个土堆上——如同天神俯视大地,将琴君所操控的阵法看了个一清二楚。


    而后在被炼化的妖力往琴君体内汇聚的时候,出手调转这地面上的二色流金。于是,仿有天神出手、拨动现实世界当中的山岳大地——整片战场之上的气机都在顷刻间被改变了。


    本该流入琴君体内的妖力忽然调转,直往云山当中汇集,那玄境巅峰的大妖魔、少龙主,立时遭到重创,被离帝一掌轰出了金血、昏死过去。


    而琴君此前所见到天上的极光——正是李云心在这小云山内逆转乾坤、引动天地气机时,在现实世界当中所引发的异象!

    再其后,他引两具骸骨直往漫卷山中的关元地穴去,也是以同样的手段直接改变了云山之外的天地气机。


    照理说,他既晓得了如此逆天的法门,合该是举世无敌、举手投足之间便有偷天换日的威能了。只怕是天人在上,也不过如此。倘若一直躲在小云山里不出、将这地面统统掘开、再用上一年半载的功夫细细参详,将世间各处的气机都调换成他自己喜欢、设计成的模样——到那时候世上的地气皆为他所掌控,同神灵还有什么区别呢?


    但只可惜世间从没有如此轻而易举的美事。


    李云心出手坏了琴君的阵法、叫妖力重创了他、又引两具骸骨去往关元地穴之后才意识到,这东西似乎不是这样用的。


    不是如他这样子——蛮横地以外力强行逆转黑色二色的流金、达成自己的目的。他的做法极其简单粗暴——直接用手指堵住那流金在刻痕当中的去路、或者将它们舀起来、填到别处去。他如此做,云山之外的世界气机的确被短暂改变了。然而不过十几息的功夫那流金便要重归原位、他就又得手忙脚乱地调整一番。


    因而晓得必是有什么秘法——得通过什么正确的法子才能叫它们流动的轨迹发生永久的变化、叫这天地之间的气机产生永久的转变。


    他这念头一起,也就想起了另一则。


    ——通明玉简。


    他少年的时候,听李淳风和上官月为他传道。那时候二人未传他高深的道法,倒将他的根基打得极扎实——该是想着时日长久,还要细想到底要不要他踏进修行界。但后来二人身死了,他再没了什么师承。便如同一个学生——小学的时候根基打得极牢固。但一毕业便辍学,到了更高深些的领域,全得自学去了。


    因而起初从陈豢留下的通明玉简中学些粗浅的法门是极快的。然而随着境界渐涨、到了修行高深处,他未经系统修习的弊病便显露出来——看那玉简当中内容的时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似懂非懂。那陈豢随意的一句“易证可得”,他都要皱眉思忖上半天却不得其法。


    并非他愚笨,而是压根就没什么头绪切入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常在闲时将玉简取出来懒散地看。看来看去,对其中的某些东西是有印象的。


    那陈豢在简中所录的只言片语里,偶尔会出现什么“黑白精金二气”、“咫尺天地流转”之类的话。这些话,李云心一瞧就不是她的语气。而该是她从某处听来的、自己似也不甚了了,便随口录下了。他之所以到如今还有印象,便是很少见那陈豢用这种只属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语气文绉绉地录事。


    直到他如今见到了这黑色的、白色的、如同水流一般的金属。再见到了这将整个世界的灵力布局都蚀刻起来的铁板……可不就是陈豢在通明玉简中偶尔提到的、“黑白精金二气”、“咫尺天地流转”么?!

    陈豢此前必然听说过这东西,只是不晓得她清不清楚,这东西就在小云山当中。


    而那苏玉宋与卓幕遮想要通明玉简……又是不是为了这个?他们两个晓得小云山里的这个天大的秘密么?历代的圣人晓得么?


    如果他们都不晓得——那共济会的狄公……瞧他的模样应该数次出入浮空山当中安置那枚“茧”的密室了——他们又知道么?

    而他们,又藏身在哪里?自己眼下做的这些事、那些长老们又知不知道?

    他的心里有许多的疑问,亦有许多的担忧忐忑。


    如果换了旁人——此前刚在浮空山见了共济会的长老、且险些被丢下杀死。到这时候怕是屁滚尿流地就要远离此地了。可他的胆子偏是这样大——不但不走,反而在这小云山里“大兴土木”地搞事情,仿佛偏要给那群人看一般。


    但直到如今,小云山里再未出现旁人。


    似乎意味着……共济会的长老们并未藏身在云山上的么?


    然而这事,他一时也搞不清。这云山上的秘密太多,即便是它真正的主人,似乎也无法一窥全貌的。他所能的唯有尽快取回那通明玉简——倘若能从玉简当中找到什么窍门,或许今日会有更大的收获。倘若没有……


    他料理了此间的事情之后,便该向东边远遁了。


    然而将是“远遁”——绝不会是如同以往一般,乃是“逃遁”。


    这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中转了一遍之后,李云心跳下黄土堆。他此前用这里的黑白二色流金布置阵法、叫云山之外的禁制笼住了整片战场、又令自己的影像在百里之外现形。


    而今更是要做另一件事——


    倒不是“操纵气机施展神通、将通明玉简收到云山上”这样的小把戏。


    而是将那诸龙子、诸游魂辛苦这一场所得来的甜蜜果实……尽为己用。


    ==============================

    注1:详见第二百三十八章 ,盖世妖魔。


    注2:详见第五百五十章 ,投影。


  第五百六十八章 云本无心水自闲


    于是他落地、两步走到阵前。脚下踩踏的正是那有流金转动的金属板。这令他这样的人,都在心里感到了某种异样的快感——这板上刻画的纹路、纹路中流转的金气,乃是代表了整个天下的。


    虽说不使灵力、只寻常地踩踏不会对这些东西造成丝毫干扰。然而这个……可不是被那些世俗间的帝王摆在书房里、拿来瞧来瞧去意淫的什么随随便便的地形图。这个,是真正可以对整个天下产生影响的——而如今便好像,天下都被他踩在脚下了。


    好在世人虽说他是个妖魔、也有人说他残忍癫狂,他却并非是游魂那般的疯子。


    ——什么样的人发起疯最可怕?总之不会是他这种人——他这样的人心机多,思虑的便也多。要论真疯起来,可比不过譬如那些游魂、鬼修一样的存在。他们的执念对于他们而言是存于世间的根本。为了一个偏执的念头,“叫全世界陪葬”这种事可能好比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倘若叫那些家伙晓得了这个秘密、看到这玩意儿——哪怕只能以灵气暂时地对某些地方的气机造成改变……


    也很难想象那些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来。譬如如今被他调转地气阻隔在云山外头上蹿下跳的苏玉宋,瞧着就很有“与子偕亡”的气势嘛——但李云心又不是桀,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也正是因此,他改变了之前的主意——本想要设计亲手将苏玉宋干掉。结果后来有红娘子为他代劳。然而依着他的性子,本该是欢天喜地地下手痛打落水狗的——得好端端地站在苏玉宋面前、将自己的设计一桩桩地都说出来。然后再将那游魂从前对他说的,都一句句地还回去,如此方能解气的。


    他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衣锦夜行——要是那种把死对头不声不响地做掉他偏还不晓得是谁的……


    那简直要让人发疯。


    ——做了漂亮事,就一定要听人夸奖、瞧人惊讶、看人目瞪口呆地说“万万没想到”的嘛!

    所以到这个时候他心里略有些丧气。


    其实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接管那白散人留下的关元地穴里炼化魂魄的大阵。此前琴君启动了那阵法,自然也可以再毁掉那阵法。正因此他先耐心等待、在紧要关头将琴君重创。如今看他这位大哥被离帝抓在手里,可当真是满心欢喜——


    可还记得他那大哥和二哥的影像来了小云山的时候。


    两个人瞧他境况窘迫、旋即将死,却站在那里与苏玉宋、卓幕遮说笑——哪怕有人唱红脸儿、有人唱白脸儿呢?结果都想要在他将死之时得到自己的秘密,连个伪君子都不乐意做了。


    到如今么……他那大哥和二哥的结果倒是好的——琴君原本就受了伤。再受到李云心调动天地气机给他造成的一击,伤势可谓坏无可坏,短时间内都难有什么起色了。


    实际上这便也是从前高阶的修士、妖魔不轻易动手的原因之一。要知道这个……可不是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的什么游戏。你受了伤、吃些什么丹药立时好了。在这里,就如同世俗世界当中的人一般。伤筋动骨一百天乃是说得轻松。这世道寻常人真伤到了筋骨,搞不好就要落下残疾。而妖魔与修行人——尤其到了琴君、睚眦这个境界,动起手来都有移山填海的威能。


    一不留神一个正着、被重创了、损了境界,得需要好多好多的妖力、灵力才补得回。可断没什么“修了几百年才到如此境界”、“受了重创调养数日便好”的道理——就是树上结个果儿你给摘了去,还得再一年长回来呢!

    此前琴君与睚眦敢做这些事,大抵是、琴君是因着自信——信他玄境巅峰的实力、又是龙族的妖魔,可难有什么人能真伤到他。那睚眦呢,则是老早就打了炼化亡魂的主意。受伤了倒不很怕。只要死不了——数十万修士、妖魔的亡魂炼化成的妖力,很快便补得回。


    两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也的确没有被旁的修士伤——结果是被两具骸伤了。那邪王可谓是将这两位坑害了一把,只是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心。


    如今琴君在离帝的手里、睚眦被他的铁索缚着。


    那铁索不是凡物,一旦受缚可没什么法子挣脱。因它捆绑的不是肉身,而是缚魂的——将还留在身体里的神魂困住了,人的身子又怎能动呢。但以睚眦的修为,要在他生龙活虎的时候把他捆了可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然而今夜有九公子帮忙,可一点都不费功夫。


    眼下曾在陈豢书房里看他凄惨模样却又谈笑风生的四位都落了凄惨下场——半些是他设计的,半些是机缘巧合。且那通明玉简……此刻更有九公子给他送过来。


    所谓的主角命格、十世功德、也不过是如此吧。


    但李云心仍是没什么精神。


    就仿佛……他从前那个世界里,某些人瞧见了美景,相机却没电了。


    他如此停下脚步、俯下身,再仔仔细细地往地上瞧一眼。


    在这东西上,是瞧不见外面的影像的。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由着流转的黑白二色流金推断。譬如某处地气忽然大动,却并不是自然流转时的磅礴气势、而是有许许多多的小细流交织在一处、极具规律地扰动——便晓得那里是有修为高强之辈在斗法、征战的。


    因而才能再微微地调整那处的气息、经过极度复杂的计算、思量,既考虑了大地本身的气机流转、又考虑那一处因着人而带来的影响——再叫自己在那里显出分身、调动气机。


    否则,他在这片将近方圆千里的广阔区域胡乱现身,只怕一天的功夫都撞不见一个活人呢!


    但他这一眼,倒是瞧出了别的东西——


    似是有人在同那两具骸骨争斗的。漫卷山里藏了许许多多的妖魔溃兵他晓得。且能够在此前的那场令他也心有余悸的火雨当中幸存下来的,可都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多为各处的大妖王。这群人被骸骨盯上、自是要反抗的。便瞧见那一片的黑色、白色流金分成了无数极度细小的漩涡,每一个团团旋转的漩涡便代表了一个人或妖——数量足有数百,在与两具骸骨争斗!


    这些……该是如今此地残存的绝大部分妖王了吧。


    或者说——是如今中陆世界上残存的绝大部分妖王。


    这些没什么交情的妖魔李云心才不会在意。但吸引他注意里的乃是另一个尤其强悍些的——强悍到了……该是玄境巅峰的地步。


    此前群妖在外面争斗,他便在这里面观瞧。于是晓得龙族诸子虽强,但至强的只有两个。一个是那龙大琴君,另一个,便是他的三姐煞君了。


    当日在阵前,煞君很是同他说了些暖心的话。但他这种人岂会因三言两句就被蒙蔽呢。漂亮话人人会说,他自己就是个中高手——光说话不作数,还得看事情怎么办。于是眼下就看到了他这便宜三姐煞君办的事情……


    她似是在护着一个人呢。


    那个气息李云心也熟。白云心。


    白云心这金鹏王的义女、如今因着得回了羽衣重归玄境的妖魔,不晓得如何得了煞君的青眼。可以瞧得出,她的确是在处处庇护她的。


    两具骸骨的身边禁制了妖魔们的绝大部分神通。因而大家打架倒像是世俗间的凡人,全得靠拳头和兵器。可那骸骨就好比一个壮汉,诸妖王就好比是地上的蚂蚁。这些“蚂蚁”倒是比货真价值的蚂蚁强些——至少肉身强横、行动敏捷、且有相对聪慧的头脑。他们的身躯与骸骨虽不成比例,然而蚁多咬死象,还是可以再周旋一段时间的。


    可也仅仅是“一段时间”罢了。这附近的区域被李云心调动气机、以云山外面那阵法封印住。他如今躲在云山这龟壳里看一群困兽被骸骨逐个儿吞掉,乃是很轻松的事情的。


    倒是可叹白云心的命不好——红娘子出了云山就远遁了。而她倒是未来得及走、被留了下来。


    但无论如何叫他惊诧的,便是煞君这举动——“回护”。


    琴君似是不会做这种事。他那二哥九公子也不会做这事。但红娘子会做、白云心也会做的吧。还有一个……九公子。他此前的影像对龙九说的倒是心里话——现在晓得九公子这妖魔实则性情单纯得很。倘若是他,也会做这种事的吧。


    他如今在云山上,目睹了这样多的死亡。便是心如坚铁也总要有些触动。这种事情,倘若是当作故事来讲、来说给旁人听,头脑当中留下的便只是“数十万的性命”这样单薄的字句罢了。然而眼见着那些人和妖身陨,却是另一番震撼。


    这震撼……不是来自旁的。


    而是来自头顶。


    尽管他晓得这个世界的所谓天人或许并非世俗间传说当中的神灵。然而冥冥之中举头三尺……却总是会怕有什么因着杀戮过重的报应。这报应或许不是来自一个人、一个集团,而或许来自命运呢?


    这念头……在头脑当中这么走了一遭,李云心便猛地眨了眨眼、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念头,竟然是他想出来的。


    “心如坚铁也要有些触动”这种事的前提……是还得有心呀。


    可他都不晓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慢慢生出了这样一颗心——会为这些死亡而略微感到一丝不安,而不是……“觉得自己应该感到不安”!

  第五百六十九章 无情与无情


    大概是从那一夜开始的吧——那一夜他从余国的红岭跑回洞庭紫薇宫去。同刘公赞说,自己或许被人设计了。刘公赞说他多想,他却觉得必是真的。有人用一个历时很久、布局很大的阴谋破了他生来的太上境界。


    而后被玄门的人联手突袭,这话题就此被打断。


    到这时候——在他这本该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忽然又想起这一遭来。


    因为意识到若说他自己从前是“无”情,如今便成了无“情”。


    前一个的重点乃是“无”——他晓得别人哪样做是哪样的情感,也晓得自己该怎样做、才能迎合别人的情感。然而在内里本质上,他觉得自己的心如高天上飘渺的云一样,是难被琢磨得到的。这一世李淳风给他起了“李云心”这个名字,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他还晓得自己前世是个无心人乃是因为生理上的病变。到这一世他的身体变成了正常人,却晓得这个世界有了灵魂。于是不知道,自己前一世无情,到底是因为身体,还是就因为……他本有一个无情的灵魂的。然后他遇到许多人许多事。或许偶尔会有“啊我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这样的状况,却都拿不准……他如今倒是有没有情呢。


    而后一个无情的重点,则是“情”。


    譬如眼下。


    这样多的妖王被他困在禁止当中暂时不得脱身。两具骸骨如今又在与他们争斗、且瞧着是占据优势的。


    他从它们的身上将一部分的灵力剥离,余下的叫它们可以活动战斗、却又不大会有失控的风险。在这种状况下,若是刚刚入世的李云心,大概会瞧着他们全部死光——他那夜原本就与真龙有约定的。细细说起来的话,他还该算是真龙的人呢。


    也许正是因此,琴君与通天君才容不下自己的吧。


    妖魔这东西……终究是难驯的。如今这样多的龙子在、这样多的大妖王在,他若将他们统统杀死了,也没什么坏处。然而……


    心中终是觉得不妥。


    前一世的时候他瞧见几只蚂蚁从自己的面前爬过去,便会抬起手一只只地碾死,或者留下中间的第二只、第三只。其实他碾死蚂蚁没什么快感,也无特殊嗜好,更非什么特殊的缘故。就只是……


    好比你在走路的时候无意甩甩手。做这件事的时候,没什么。什么目的也没有的。


    ——碾死一只蚂蚁、或者杀死一条狗、一个人,同挪了挪桌子、原地踱了两步,没什么区别的。前一刻还与你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将你杀死了——在那种人看来,“谈笑”和“杀人”之间也没什么矛盾之处。或者说,根本谈不上什么关系。


    那时候……他从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如今是无“情”——在许多人眼中他当是极度冷酷无情的吧。可这世上的无“情”,是说人缺了某些情感,其他的……还是会有的吧。


    所以他如今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也有了——有了某些情感。如同牢固的堤坝开始慢慢地渗水……大概终有一天会带来可怕的结果。


    这真是,见了鬼。


    他此前先倒吸一口凉气,到这时候,便又叹了口气。


    他当然不会做那种蠢事了——“知道自己开始慢慢有情心里很怕,觉得这事情不该发生、于是强迫自己坚信自己仍旧无情,非得拗着自己在某条路上走下去”。他如果是这种别别扭扭、叫人不爽的人,大概早就死掉几十次了。


    他可是李云心呀……向来是会见风使舵、识时势的。


    既然确定了这一点,便知道无情有无情的活法儿、有情也有情的活法儿。


    他无情的时候可以将这些人统统杀死、还自己一个太平清净的世界。可如今若真是略有些情了、此刻再迫着自己偏将他们杀了,才是麻烦事——他的心里会不舒服的吧。或许以后这种不适感会越来越强。修行本就是讲究一个微妙的心境——除非他以后都不打算再修画道、只做妖魔。否则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可是十足地犯蠢。他岂能做这事。


    既然如此……倒也有另一个法子。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唉。算你们命好。我如今倒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了。”


    然后他猛地探出二指、运足了灵力,往那黑白二色的流金上一点!

    ——他在幕后待了这么久……如今是秀一秀新衣裳的时候了。


    ……


    ……


    李云心依着那黑白二色流金所作出的推断是很接近真相的。如今的确有数百的大妖魔在同那两具骸骨争斗。


    然而不是他猜测的什么零散藏匿在漫卷山中的妖王又组成了一群乌合之众。这些大妖魔,实际上是有统属的。


    九龙子号称统领天下七分的水域。这虽说是号称——譬如龙九螭吻便只能享受短短一段渭水中的香火罢了——但实际上的控制区域还是很可观的。尤其琴君、煞君这样的超级大妖魔,当真统辖的地域只会多,不会少。


    便也如同李云心此前在睚眦金宫中所见的情景一般,煞君此行来,座下也有许多的大妖魔。


    只是,至少在龙族九子当中,煞君的性子或许算是较为“宽仁”的——她约略晓得些琴君与睚眦在图谋的事情,因而未叫那些大妖突得太前。但又总不好在战前说——几位龙子是起了将你们统统干掉、享用你们魂魄的心思。于是总还有些桀骜的、与玄门素有仇怨的大妖在阵上奋勇直前。


    由此到了最后,她座下的大妖王也所剩无几了。然而总比旁人好得多。


    那两具骸骨直奔漫卷山而来之前,她与白云心都觉察了山中有大妖激斗的状况。旋即又意识到那激荡的气势颇有些熟悉。而之所以只是觉得“熟悉”,是因为琴君这样境界的大妖魔,平时乃是极少出手的。她上一次见到他与人争斗,几乎还是在数百年前。


    便在这略犹疑的功夫,却发现琴君的气息登时衰弱几至于无!


    到这时候便晓得,方才争斗的两个人里面必有一个是琴君。需知那两人的境界都不低——皆不低于玄境。可在转瞬之间便有一人被另一人击垮,这手段,如今除了琴君与她自己还谁有能做得出呢?


    可她一起了这念头,随即也感受到天地之间突变的气机!

    这突变的气机也影响到了她。可她毕竟修为绝高、亦不像玄门修士一般常使道法。因而还能有余暇想别的事——倘若方才是琴君与人争斗、且将那人击败,那么是什么人胆子这样大、敢在这时候对龙子出手呢?!


    若……被击败的是琴君,又是何人有这样的神通?!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转,便要去瞧个究竟。她此前叫琴君制住那两具骸骨。但在天地之间气机突变的时候、两具骸骨的身躯亦开始剥落。凡此种种状况联系在一处、倒是难以得出清晰判断的。


    岂料再往后,事情的变化就不是她能够理解的了。


    两具骸骨开始东奔西走、开始追亡逐北一般地袭击这附近的修士。倒仿佛是生出灵智发了疯、自身失掉了妖力,则要从别人的身上补回来。可直到骸骨往数千修士那边去的时候,煞君还以为乃是琴君要借那两个怪物之手、将宿敌彻底剿灭。


    随后……便又往这边扑过来了!


    凶狠而邪恶的气机几乎将这漫卷山中的大妖皆锁定、也包括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大妙——琴君与睚眦说那两个东西被祭炼唤醒之后就失了控。到如今琴君本该设法将它们制住,结果瞧着反而更加可怕了。


    或许……琴君他们也中了圈套呢?!


    这念头一生出来,立即带了白云心试图离开漫卷山。于是又发现……她们似是被什么人圈禁住了。


    ——多么阴险歹毒的手段?竟是要将诸人活活困死!

  第五百七十章 绝望

    她好歹是略了解些内情的。但那些妖王可什么都不晓得。他们侥幸从可怕的战场上存活下来,本该是立即走掉的。然而平日里煞君毕竟待他们不薄、又因着许多人心中存了捡些什么便宜的念头,便在漫卷山里徘徊不去、打算暂观望一番。


    那两具骸骨虽看着可怕,但此前也提过——大妖现出百丈的真身来,同骸骨的身量却也是相当的。它们又不晓得什么真魔、古魔之类的秘史。只觉得那两个怪物来得蹊跷、来得诡异,却没觉察到太多的危险。


    因而当骸骨真个儿杀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心里原是存着“倘若惹到老子,老子便也现出真身将你拆个七零八落”的念头。可真被骸骨身周的禁制笼罩了才意识到,竟是什么真身也现不出了。


    且那骸骨的手段,竟也厉害非常。


    它们的看起来是大而无当、迟钝愚蠢。可实际上,竟能够施展玄门的神通!

    诸妖甫一发现神通被禁时还未起逃走的念头,而是打算集群力将这两个蠢物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了——这怪物大则大亦,但毕只有两只手罢了。他们这数百的妖魔一拥而上,还愁不能降得了它们么。


    岂料刚一照面,这骸骨的周边便忽然放出许多金气。金气又在转瞬之间化作成百上千的小剑士。这剑士虽有个“小”字,却也是相对骸骨而言。实际上每一个都与真人一般大小。一现身,立即口诵咒文,手中华光大盛、放出无数柄飞剑去!

    这样多的金色飞剑,宛若倾盆暴雨。劈头盖脸地往诸妖身上喷射过去,乃是避无可避的。若李云心或者随便一个境界不低的玄门修士在场,便晓得这乃是剑宗的一式神通,名曰“玄烨金光法”。当日清量子在渭城里与李云心争斗,使的就是这手段。


    这么一照面,当即折损了五六个大妖去。


    但所幸这光剑虽如暴雨,威力却不甚强。倘若左躲右闪、叫不是要害的部位挨上几下子欺近了,倒也能将那些小剑士打散。可这样的主意刚生出来、当真有悍不畏死的妖王这般做了——


    那两具巨大的骸骨却又忽然将身子一弯、两只骨刺狰狞的手臂如同山岳倾倒一般、猛地砸了下来!

    这力道可怕,速度也可怕。一时间天顶烈风呼啸、地面上飞沙走石,仿佛天都塌了。但仅此猛击,诸妖却也能避得过去。偏是——又从这烈风当中忽然生出无数条游走的大蟒来!那些大蟒的鳞甲宛若锦鸡的羽毛,五彩斑斓。但脊背上却生了一排尖锐的倒刺,每根刺上都浸着绿油油的粘液,只一瞧便晓得必是剧毒的东西。


    ——又是如同那些光剑一般、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


    光剑好躲。挨上了也只是透体而过。但这大蟒一旦沾着了人,立时将人紧紧缠住、用脊上的毒刺扎进去。妖魔们虽然很耐毒物,却总会觉得身体麻痹、神智混沌。一时松懈便被骸骨掀起的烈风轰到地上去,再躲闪不及被那嶙峋的骨臂一下子砸实了、当场就成了肉泥。


    这下子便晓得了骸骨的可怕了。不但身体坚硬强悍,且还会使神通——这天下要么就如妖魔一般,肉身强横的,要么就如修士一般,道法玄妙的。如今来了这么两个大家伙,两样好处全占了,岂不是流氓么?

    连遭这么两下子,诸妖便终究生出了退意。


    他们原本要战,也不是全为了自己的——那煞君与白云心就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岗上瞧这边的战况。这里面有许多的妖魔都是煞君座下妖将。既见如今自己的“君上”在观战,自有奋战之责。


    可他们又不是如同世俗间的将领一般,几乎将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君王的身上——此前奋勇上前是为了略表忠心。到这当口儿发现实在是个难啃的骨头,谁还非要拼命呢。自然是走为上策了。


    因而便有妖王将身形一晃、退出战团。站在半空中、踩着足下的滚滚黑云遥遥向煞君一拱手,大声道:“煞君娘娘在上!咱们兄弟们向来得娘娘照拂,今日本该是死战到底的。但娘娘也晓得,如今兄弟们往这里走一遭,此前已死伤得狠了——如今又遇到此等怪物,非是我等可轻易制伏的。娘娘宅心仁厚,自不会坐视咱们将性命交在此处——俺们可就先退去了,日后调养好了,再来报娘娘平日里的恩德吧!”


    说了这话身形再一晃,驾起黑云便往远处遁走。


    说话这妖王不是旁人。而是从前煞君嘲风所居那天煞崖北边、一个名叫上柳的镇子当中、一富户家中的板凳得道化形所成的一位妖王。到如今寿元两千又六百岁,平日自号“驼驼老祖”,很有些手段、在群妖中也很有些威望。


    他这一退,余下的群妖也无心恋战了。纷纷向煞君告了罪,扭头便走。便只剩下约莫十几个妖王、妖将死战不退。一边闪转腾挪,一边口中怒斥那些走掉的怎么对得起“煞君娘娘的仁义”。可也不奋勇拼搏了,只不断围着那两具骸骨游走罢了。


    但这时候,两具骸骨也并不理会他们——它们在往煞君处走。在场诸妖魔当中,煞君修为最高、妖力最强。对于如今的骸骨而言便好比鲜美的嫩肉。将她吞掉了,才会有心思再去瞧旁的妖王吧。


    可这黑袍银甲的龙三煞君,却只肃穆地站立山岗上,任夜风将她的大袍吹拂得猎猎作响。并不去阻拦、斥责那些逃脱的,也不去夸赞那些留下的。看起来更不如何畏惧那两具往她这里行进的骸骨——她盯着它们,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只是约莫过了三息的功夫、往此前群妖遁走的方向又瞧一眼,才低声道:“那么他既然没有死,如今又没有露面——还发生了这样的事。你说说看,倒是不是他搞的鬼?”


    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的是白云心。


    这女妖如今重归玄境,在这些妖魔当中也算修为极高的。可如今她的脸上却有犹疑惶恐之色——这可不是该出现在妖魔的脸上、尤其是她这般骄傲的女妖脸上的神情。


    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琴君问的……正是她心里所想的。


    她在小云山里,知道李云心未死。不但未死,还在搜罗传说中得之便可统御群妖的宝贝。而后红娘子也从云山里跑出来——她素知李云心哄人的本领,想着该是将那李闲鱼哄得开心了……也就不为难他了吧。


    而后便生出这么多的变化——本该听命于龙大、龙二的两具骸骨,如今却往自己人这边杀来了。这广阔的区域也被无形的禁制圈了起来,人人都出不得。这些……难道都是眼下在云山的李云心做的么?

    可这些倒也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李闲鱼先前跑了出去!而今她却留在这里——两具骸骨也往她这边来了!

    若是李云心做了这一切……他果真是半点情意也没有,只将她当成了个什么生杀皆可的陌生人么?!


    这念头在头脑当中生出来,倒是叫她头一次体会到……某种奇异的情感。但其实倒不是什么“爱”、“恨”之类的玩意儿。她行走世间足足一千年。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怎么会没有遇到过什么有趣儿的人呢。遇到了有趣儿的人、喜欢上了也算是平常事。


    虽说她这样高傲的女妖可不会如同那些境界低微的小妖一样,与凡人做什么以身相许的勾当。可泛舟湖上、抚琴唱和、吟诗饮酒之类的风雅事,也是会做的。只是……一千年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她在这一年里喜爱上一个人,偶尔想起来了去瞧瞧他——这个偶尔常是以几年、十几年为的单位的——两人说些风花雪月的事,便能体会到人世间的“情”与“爱”。


    但可叹的是,这样的情与爱也都并不能长久。因为那些世俗间的男子,竟都是薄情郎、负心汉——她喜爱上了他、他也喜爱上了她。两人两情相悦之后、这白云心只出去游玩了些时日——不过是短短几年、十几年罢了——再回去见的时候,那些凡人男子便每每都已婚配、诞下子女了。


    再见她面,倒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以为你再不回来”之类的话儿。这种人便叫她恨、叫她将从前满心的喜爱都化作了恨——就都连着妻儿女子都杀了。


    ——她杀的,可都是负心人!


    因而她倒是体验过“喜爱”的滋味。可要知道一种滋味,也是会慢慢被忘掉的。凡人的生命短暂,譬如朝露。体验过了一种情感、还未等忘却便已死去。因而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他们却不晓得——白云心却晓得——爱的滋味、恨的滋味,其实都是可以被忘掉的。


    只要你活得足够久。


    或许在一百年前、两百年前她晓得什么是爱。可过去许多的岁月,又忘记了什么叫爱了。


    因而即便如今面对李云心、她重又生出了“喜爱”的感觉,也并不会觉得奇异。


    叫她觉得奇异的情感……乃是“绝望”。


    这倒是她不曾体会过的别样情感。


    因为她晓得世间的妖魔们,大多是什么模样的。


    凡人的心虽善变、虽薄情负心,可总归是很柔软的。但妖魔的心——倘若有心的话——都是坚硬冷酷的。她自是妖魔,因而最了解妖魔。所以要去寻什么情爱的时候,从不想着从寿元与她一样悠长的妖魔当中去找。她晓得那是没什么可能的事情。妖魔的世界与玄门的世界,是冰冷残酷的真实世界。在这里情与爱都是如同尘埃浮云一般的东西,很容易就被抹去。


    而只有自以为活在现实当中的人类世界里、那些小人儿们,才会将许许多多的年岁与精力耗费在那种东西上面。


    可现在她知道,李云心也是妖魔。


    且……他做人的时候像妖魔。如今成了真妖魔,便也是妖魔当中的妖魔了吧。


    她晓得这一点。便晓得……煞君与她想的,或许是真的。


    李云心……当真不在乎她的生死。而且在云山上找到了什么法子、要驱策两具骸骨将他们这些妖魔赶尽杀绝的。她对此也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


    因为这的确是妖魔会做的事啊。


    她由此感到绝望——她本以为自己终在妖魔这里、找到了只有在人的身上才能找到的东西。可如今意识到,那仍是空幻罢了。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只是她因为忘记了“喜爱”的滋味,昏了头脑吧。


    但更加绝望的是——她竟然会因此而感到绝望!

    她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什么深不见底的泥潭里。这是她从前没有过的体验。这叫她绝望又惶恐。


    因而她沉默了好半晌——放任这些情感在心里激荡了好半晌,才在夜色中轻出了一口气:“也许吧。”


    这三个字说出口,便又嗅到夜风里的微腥味儿——巨大的骸骨,约莫再有十几步便要踏上这山岗。夜风将它们的气息送了过来。那是一种叫人不寒而栗、手脚麻木的气息。


    但煞君似乎并不很意外。她便低叹一口气,转了脸扬声道:“你们现在可知晓了?”


    她这话却不是对白云心说的。而是对一干重折返回来的妖魔说的。


    那驼驼老祖带一众妖王远遁,却遭遇了此前煞君遇到的状况——这片天地已被封死,他们一时之间不得逃脱。因而只能折返回来问煞君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如今听煞君这一句,便都愣了。


    而后,瞧见这黑袍银甲的大妖慢慢将身子挺直了。她此前在山岗上站立着观战,便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可那剑是藏在鞘中的。到如今这时候,利刃才出了鞘——


    强大的气势自她的身上发散出来。她暗金色的乌发也焕发出微微的金光。她直视即将到来的两具骸骨,眼中半点畏惧也无,反倒不复此前的沉寂、有了昂扬的斗志——


    “我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早晓得走不掉了。有人想要将我们统统葬在此地。”她沉声道,“但本君在此——只要你们肯效命,本君就保你们的命。今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第五百七十一章 巅峰战力

    她这话音一落,肃立的身躯便也微微一振。而后,宽大的黑袍猛地鼓荡起来、猎猎有声!

    寻常的妖魔、修士争斗时袍袖激荡,乃是因体内妖力、灵力充盈。在争斗时气发于内,因而叫袍服都鼓荡起来。可这时候骸骨已愈发的近了,神通都被禁制。她身上的妖力也仅能在体内流转奔腾罢了,乃是发不出的。


    然而仍现出了如此模样!

    盖因——玄境巅峰的龙子、肉身之强横已到了无可想象、直逼太上的境界!仅凭纯粹肉身的力量、再充盈了妖力,这至强之人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便是这一步!

    她身子这一振,当即震得身周的空气都激荡起来,好似灵力喷发!


    她头上本挽了一个双刀垂云髻、发髻上并无什么脂粉气的装饰,反倒是斜插了数柄细长的金银小剑。


    如今这气势一盛,那些小剑都在狂风之中跌落——她一头暗含乌金的长发轰然披散开来,更衬出了她十二的煞气与威风来!


    此刻两具骸骨终于踏至——先一脚踩碎前方的两座高岗,再有两只狰狞巨足如同山岳一般压下来。


    来势极快。


    快到了因着煞君身躯微微一振而激荡起来的烈风、当即就被两具骸骨的巨足落下时激起的风压轰散的地步。地面上的草木、碎石、泥沙开始疯狂地向四周逸散,仿佛那些动辄数十上百斤的原木岩石,都是最最细微的尘埃一般。


    这煞君站立在山岗上,相对于两具骸骨而言宛若一只轻巧纤细的鸟儿,即将被一个人一脚踏死。


    但就在巨足落下这一刻,这大妖忽然厉喝一声:“去!”


    这一声却不晓得是对白云心喝的还是对骸骨喝的——她反手一掌,将白云心送出了数十丈之外。而后,那山岗与她的身影登时被一团巨大的浓云与巨响所掩盖——乃是因她顿足发力,也如同两具骸骨一般、一脚将立足处的小山踏得粉碎、碎成了真真正正的尘埃!

    仿佛大地上出现了第三个巨人。煞君这一步,叫整片平原震动得比骸骨奔跑时还要猛烈。便在这烟尘暴起之时夜色中天光之下,一道黑影快逾奔马流星——一击、斜刺里轰在了其中一具骸骨站立于地的脚踝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白云心被她的掌力送出、还未来得及自空中落下。


    她座下诸妖王听了她气势凛冽的话语,还未来得再开口。


    然而……


    那具巨大的骸骨却已经开始倾倒了。


    煞君这一击——仅凭她强至巅峰的龙族大妖肉身力量的这一击、瞬间轰碎了那骸骨的脚踝、断了它的一条腿!


    骸骨的骨骼碎裂时所发出的声响宛若精金破碎、天柱催折。这巨大而可怕的怪物发出一声悠长而高亢的嘶吼,仿是痛极了。它的身躯开始倾倒、并且试图伸出一只手、撑在地面上。


    而这个时候,煞君已落在另一座小山上——如同方才一般负手而立。只在随夜风狂乱舞动的乌金黑发当中露出两只熠熠生辉的重瞳金睛、白得发亮的面孔!


    骸骨撑下这一只手掌便正按向她——瞧着仿佛是她自己把自己送到这巨大怪物的掌下的。


    可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的!

    这煞君再开口,厉声喝道:“给本君看仔细了!这大而无当的蠢物,哪里好怕!?”


    这骸骨吃了一亏。到这一掌轰下的时候,便又使出道法——掌心登时现出层层辉煌灿烂、其中又有无数符文流转的圆形禁制来。那禁制当中更有火、风、雷、雾,交织成一片,呼啸着往煞君的身上扑过去!


    然而她竟不闪也不避!


    好个龙三嘲风——大袍一舞,身上的银甲立时有璀璨的光华流转、护着她——


    轰的一声冲天再起、直撞向骸骨掌中的层层禁制里面去!


    见此情景诸妖皆大骇——那禁制当中宛若实质的可怕灵力,即便他们相隔如此之远也仍感受得到。那恐怖的波动仿佛是天空塌陷、半个世界都压了下来……可他们这煞君竟对轰上去了!!


    又是眨眼之间!


    金石碎裂断绝之声再起!骸骨压下的掌中,辉煌的玄光登时黯淡了——黑袍银甲的煞君竟生生地再轰穿了它的掌心、冲上了天!

    到这时候,即便是混沌无神智的骸骨似也晓得这小人儿极难对付了。它的身子彻底失掉了平衡,而另一具骸骨亦伸手来抓她。


    如今煞君的神通被禁,舞空术可使不出来。她一击再轰碎了骸骨的左手,直冲上天的势头便也衰竭了。身在半空中慢慢下落,而两具骸骨又正伸了手来,眼看便要将她牢牢握在掌中了!

    却在这时候……


    她身上忽然迸发出无比辉煌灿烂的光!


    难以言表的尖锐啸响传遍全场——煞君的身后、猛地伸展出一对硕大无比、流光溢彩的金色羽翼来!

    众人皆因这情景而呆滞了——此刻现出这情景,便意味着这可并非神通,而是……实实在在地、生在她身上的双翼!

    金翼一展、奋力一拍!她整个人便立即化成一道璀璨的金色流星、直射那骸骨的巨大头颅!

    “转瞬之间”或是“电光火石”这样的言辞已无法形容她的快——此前轰碎骸骨的脚踝时候激起的尘埃还在升腾弥散、之后轰碎骸骨的手掌时迸出的巨响尚且袅袅未绝……而今她便又轰上了这骸骨的头颅!


    ——一连串的轰鸣、火光、雷云、烟尘爆发出来。


    这些云、雾、光共同构成一道轨迹——煞君从骸骨头颅的左眼窝轰进去、自脑后轰出来,又直冲出数十丈、去势方减。远远看去……这轨迹就仿佛是一支巨大的枪贯穿了骸骨的头颅,将它完全刺穿了。


    这一具巨大的骸骨,便突然安静下来。


    仿佛在一瞬间被冻结、身上可怕的气息也都陡然消散。


    它在半空中顿了顿。原本还试图找到平衡、试图抓住煞君的身体僵住了。而后——在一息之后,它开始崩塌、解体。


    它的骨骼开始一块一块地溃散。它的骨骼溃散,并且在掉落于地之前,出现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而后裂痕迅速扩大,将它们分解成细小的碎块。那些细小的碎块又在更短的时间里化为碎屑、继而化为烟尘——


    这可怕的骸骨自被贯穿头颅之后,从解体、到在落地以前完全化为浓重的尘雾消散在烈风里……


    只用了十几息的时间。


    但实际上自煞君在山岗上暴起、到如今鼓荡双翼再落到白云心的身旁、重立在一座小山上……也不过用了数息的功夫罢了。


    在这数息的时间里,她摧毁了一具叫群妖心惊胆战的骸骨,只用三击。


    另一具骸骨似是愣住了。但群妖也愣住了——白云心亦错愕。


    无论是她还是诸位妖王,都实是第一次见识到到这种程度的力量——一个玄境巅峰的龙子、仅凭充盈肉身的妖力所爆发出的可怕的力量!


    “君上……”白云心张了张嘴,“你——”


    但煞君打断了她。她从口中低沉地吐出三个字来:“扶住我。”


    白云心眨了眨眼,随即意识到什么,立刻凑到她身边搀住她的胳膊——以一种类似亲昵依偎的姿态、抵住煞君的后背。


    随即感受到这此前还不可一世、似可毁天灭地的大妖,如今在黑袍与银甲之下的身体颤抖得近乎痉挛——她的身子……此刻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收敛了身后的羽翼。满头暗金色的乌发重新垂下来。


    仍有夜风。但她的头发似乎是比寻常的毛发要沉重许多——如今如一匹厚重的锦缎一般静垂。只有脸颊两边的发丝才被偶尔扬起几缕。


    “这般蠢物,还有什么可怕的么。”她开口。声音低沉严厉,气息极沉稳。听起来元气饱满——似乎方才斩杀一具骸骨确是轻松到了极点,不曾耗费半分力气。可白云心却觉察得到,她每说一句话,身体便更加剧烈地抖动。似乎从口中呼出的每一口气、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会带走大量的力气与精气,叫她渐不能支。


    “你们都是我天煞崖治下的妖王妖将。如今也瞧见了天下的形势——玄门衰败、妖魔亦元气大损。如此多的妖王陨落,从前那些封地都要谁拿去?”她严厉地盯着那些立在林中、面上满是惶恐恭顺之情的妖魔们,“玄门修士在人世间的属国疆域、亿万人口,又要谁拿去?”


    “倘若你们走了、任由这两个蠢物摧残人世祸乱天下——本君问你们,祸乱的又是谁的天下?难道还是玄门的天下么?”


    妖魔们头脑愚钝。但纵有有些不那么愚钝的,也会因着长期所处的环境,处于某种井蛙的状态里。


    譬如在乱世中,一个老实的百姓只想着如何保命,一个横行乡里的混混却有可能打算拉起队伍占上一乡一县。而只有真正见过市面的枭雄,才会起逐鹿天下的心思。


    在数万年的时间里妖魔们被玄门压迫钳制,躲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处做“不问世事”的大王。偶有真正拥有雄心的妖王,却也在此前的征战中奋勇向前,皆葬送在那一场火雨中了。


    因而余下这些倒都是些无甚志气的——如今听煞君这一番话才意识到这样一件事:


    而今玄门已完败了。从前许多纵横天下的大妖王也身陨了。


    他们这些——这些从前只能在煞君封地内称王称雄的妖王……倒成了这天下数得着的盖世大妖了!


    那如今这天下……岂不就是他们的天下了么?


    思及此处,却又听到那鹤妖白云心一声娇叱:“蠢物!如今玄门圣人已死,我义父不日便将重临世间!到那时候天下两位太上尊者、皆为我妖族!你们若也想在日后做个封地十万里的妖王……哼,今日就叫我与君上瞧瞧你们有怎样的胆气和本领!”


    “若是再有临阵逃脱的——”白云心眯起了眼睛,身上散发出可怕的气势来,“待君上再料理了这个……自会捉了回来祭旗!这妖魔的新世界,可容不得什么胆小的鼠辈!”


    众妖魔虽不晓得白云心如何同煞君感情如此要好了,却晓得白云心的身份。


    煞君是龙子,白云心则是鹏王的义女。两者都是背景吓人的大妖,而如今瞧着又是蜜里调油,便晓得她的话,大抵就是煞君的话。甚至于说……那鹏王似要同真龙结盟了吧?!


    念头到了此处,倒先有一个尖嘴长脸的妖魔异常骁勇地跳出来、怪叫道:“君上和白小姐说得正是!君上且瞧着,我等如何打发了这蠢物!”


    众妖王一瞧——说话的这不是别人。却正是个鼠王。白云心说“容不得什么胆小的鼠辈”——他还哪里敢再缩在后头了。身形一晃,又猛扑了上去。


    如此、三三两两、接二连三……这数百的妖魔重回战团,正缠上了那第二具骸骨。


    他们虽不能如同龙族一般无视禁法神通,可此番有了斗志与对未来的畏惧、期盼,终究与上回不同。一时间各显本领上蹿下跳、倒是暂与那骸骨斗了个旗鼓相当。


    事情至此,煞君才轻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先走。”


    白云心微愣:“什么?”


    “他们斗不过它。”煞君面沉如水,好歹能自己站立了。但身上仍发颤,可见似是受到了什么重创、又或者极大地透支了妖力,“今日如果没有别的变故——能不能活,就只能看天命了。事情可能有转机……但你先走。那东西,很可怕。”


    不久之前煞君轻松地斩杀一具骸骨,瞧着形势大好。到了如今诸妖王又被她鼓动起来,她却说了这样的话。这叫白云心更惊诧。她看看那骸骨、又看看煞君:“那东西——”


    但煞君转脸看她,眼神肃穆、冷静极了:“我的时候也不多了。我猜活不过今夜。”


    “如果这是李云心做的事、目的是将这些妖魔一网打尽——我想你离了我们,他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如今应该还有旁人也被困在这禁制里——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该都在。李云心如果也想将他们也赶紧杀绝,就更无暇顾及你了。你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妖魔,我从前也如此想。但如今瞧着似是我看错了——但愿你没有看错吧。”


    这话叫白云心呆若木鸡。隔了两息的功夫才惊叫:“你——”


    又赶紧压低声音、拉住煞君的手:“……怎么就活不过今夜了!?”


    煞君顿了顿,看着白云心。眼神中的冷静肃穆忽然消失了,变得温柔起来。再隔一会儿,她轻叹口气:“诸龙子都是龙元与妖魂的结合。我方才损耗龙元,将体内的一些妖魂迫了出来、成那一对金羽。如今我算是神魂大损,妖力难以为继,只能再撑上几个时辰罢了。你快走罢。日后见了鹏王,对他说……”


    但白云心已没心思再听她说许多,身子一动,似是想要扑上去拥住她。然而到底不是那些不识大局的蠢妖魔,只迈出半步便死死停住了,只能用一双手紧捏住煞君的手,眼里瞧着竟是溢泪花儿来:“我不听……我不听,你怎么会——会——”


    煞君低叹口气,抬起一只手在她鬓上轻轻抚了抚——也不晓得是因着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还是因并不常有这举动而指尖发颤:“唉。心儿,你乖。”


    ——这样的情感,竟在此地、此刻,出现在两个素以严酷而著称的妖魔之间,且那白云心的手中,更是有人命无数……当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可偏偏这时候,两个妖女似都悲恸、遗憾难以自持……


    直到,她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来。


    “三姐,我……可不是有意瞧见这些的啊。”


    这声音轻,但透亮。语气听着诚恳,可偏又能从这话语当中听出一丝轻佻来,叫人摸不清说这话的人……到底是真情呢,还是假意呢。


    煞君悚然一惊。可白云心却是先愣后惊。她岂会听不出这声音是谁的?

    可不是正是那李云心的?!

    先前还沉浸在悲痛中的两个女妖随即转头。便瞧见——


    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着白袍、面容俊俏。这俊俏里有三分的邪魅气,可并不叫人反感。倒叫人觉得此人必是个亲切且易亲近的。


    然而并非真人,而是个虚影儿。此刻脸上带着尴尬的笑——但也不晓得这尴尬是真是假——一瞧见二人转过了身,立时将手中一柄折扇刷拉一声打开、装模作样地扇了扇,又道:“不过,三姐,你这么想九弟,可叫小弟我难过。难道在三姐眼里,我是那种喜欢手足相残、兄弟阋墙【注1】的人么?”


    倘若煞君乃是玄境的巅峰,身后出现了这东西岂会不晓得。然而方才受了重创、又因与白云心的对话而心情难以自持,竟就真未觉察了。但这倒也不怪她们——


    李云心这现形的手段,乃是调用天地的气机化出来的。寻常的感应可是极难觉察的。


    倒是是白云心在这一惊之后猛地竖起了眉、瞪着他:“李云心!你——”


    但煞君拉了拉她的手,略往前踏出一步去。不叫与骸骨争斗的诸妖王瞧见这边的状况,沉声道:“九弟。此间事不是你所为么?”


    李云心便将折扇一收,啪的一声打在自己掌心,肃然道:“三姐在说笑。当日在战场上,玄门的人瞧着小弟死,大哥二哥也瞧着小弟死。只有三姐为小弟出头——我李云心向来恩怨分明,如今怎么会做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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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阋,读xi。可怜我一直默认这个字读ni。打字的时候怎么打都打不出,才查了。由此可见写网文和看网文也能增长知识啊。学无止境,我们大家共同进步哈。


  第五百七十二章 穷途末路


    煞君便盯着他看。隔两息的功夫才又道:“那么那两个怪物往这里来,也不是你做的么?”


    李云心这时候却一笑:“这个正是我做的。”


    白云心又忍不住要说话,煞君却再拉了拉她的手,看李云心:“又是为何?”


    李云心仍笑:“为了杀大哥和二哥啊。”


    白云心疑是自己听错了话——原本脸上有怒意,到这时候反成了呆滞。她瞧瞧李云心、又瞧瞧煞君。


    ——便在煞君的脸上亦看到惊诧之色,才晓得自己没听错。


    他在……龙三面前,笑着说自己要杀龙大和龙二!

    煞君略一愣,便皱眉:“杀他们两个——你不是方才说,不会手足相残、兄弟阋墙么?”


    李云心肃然道:“三姐又在说笑了。他们两个可以将我送去死、又眼见着我死,哪里又能算兄弟了?”


    “且……三姐该听说过的。”他说到这里,踱了两步,慢慢说道,“我在洞庭见过真龙神君。神君封了我一个渭水君,待我不薄。三姐是聪明人,该晓得一直以来诸龙子与这位神君之间的微妙势态。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我,也算是神君的人。”


    “所以神君要我做一些事、恰赶上大哥和二哥又要害我……三姐如果处在小弟的位置、又得了这样的机缘,会怎么做呢。”


    煞君立即皱眉,毫不避讳地说:“你是说神君要你诛杀龙子。这个我不信。”


    李云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么三姐是想我引颈受戮、或者以后担惊受怕地提防着?”


    煞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出一口气:“那么你听到了我们的话。我如今,神魂受损。你一心想要叫那东西杀我的话,也算是轻而易举了。”


    李云心就再笑:“唉……三姐。何苦说这样的气话。我李云心一言九鼎——说了恩怨分明就是恩怨分明。且……白小姐从前还救了我。哪怕看在她的份儿上,我也不能做这种无情无义的事。这种气话切莫再提——小弟如今就为三姐降了那怪物、也好叫这天下群妖知道……咱们姐弟乃是情比金坚、患难与共的。”


    他说得情深意重。然而煞君此刻却并不说话了,只严肃地看着他。


    白云心便道:“你如果说的是真的……也就救了我……你三姐吧!”


    李云心于是转脸看她,神色稍温柔了些。也如同煞君一般略沉默一会儿——似是有个问题很想问、却不晓得该不该说出口。换做旁人,或许当真忍住了。可他这人哪里都好,偏好奇心强烈得像只猫。终究忍不住、开口道:“之前在云山上你说,你母亲告诉你玄门必败。我想,你母亲必定是此番妖魔当中很有身份地位的大妖……”


    说到这里瞧了瞧煞君:“刚才么,我……”


    “她是我所出。”煞君平静地打断他的话,重瞳的眸子看着清澈极了,“是我的女儿。”


    李云心就愣了一息的功夫——眼珠子在两个女妖之间来回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你……义父是金鹏王——”


    “并非义父。而是生身父亲。”煞君说。


    李云心便瞪圆了眼睛:“等等……三姐,我……倒听说你身上的妖力是从金鹏王那里来的,也就是说金鹏王也算是你的生身父亲你——”


    “龙魂与妖魂融合造出九子,并非世俗人所想的**。”煞君边说着,边抬手抚了抚白云心的脸颊,“何况,妖魔自是妖魔。所谓伦理纲常,乃是给人用的。你如今虽是妖,从前到底是人。这种事,往后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然而李云心瞧着仍像是受了惊。又过一会儿,才看白云心:“……所以,你如今该叫我小舅舅?”


    “什么?”白云心瞪大了眼睛。这种词儿对于妖魔而言并不常见,乃是极稀罕的。即便以她的聪明头脑也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可从没人跟她说这种事、开这种“玩笑”。“攀亲戚”——无论是真话还是玩笑话,对于妖魔而言似都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瞧她这模样倒像是要正经想一想——李云心才打了个哈哈:“……说着玩罢了。但三姐——”


    他口中喊得亲切,看煞君的时候脸色却又严肃起来:“这事从前似乎没几个人知道。如今却这么痛快告诉了我。这么说……是不是鹏王快出世了?”


    煞君低叹一口气。但并非是表达什么情感,而似是因为身体衰弱、不大能透得过气来。


    “是。”她又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洞庭中的阵眼已经被破。哪怕没有李闲鱼身上的那些龙魂,大阵也困不了鹏君太久了。如今——这两个怪物又现世,更是扰乱大阵里的气机。所以是的,鹏君很快要出世了。”


    李云心立即将折扇又在掌心儿里一拍:“好好好!既然如此,我怎能坐视三姐和小侄女身处险地呢?往后可没法子向姐夫交代——三姐且看我的手段吧!”


    白云心立即瞪起眼睛:“你说什么小——”


    然而李云心的身子却忽然化作一阵清光消散了。


    她话未说完。原本两人都感到绝望悲痛,此前见了这李云心却又似乎有了些期望。因而白云心此刻倒拉住煞君的手、气道:“……他喊我什么小侄女!?”


    煞君未理她的小女儿心思。只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转了身看远处。


    此前瞧见那两具骸骨竟能使道法,心中已颇为奇怪了。这时候看余下的这具骸骨,便意识到更怪。


    她们同李云心说话不是过一小会儿的功夫罢了,群妖与骸骨还斗得难解难分。然而这时候发现,那怪物又学会了新的本领——身周无数柄灿烂的金银小剑被裹挟在雷云里、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地往诸妖的身上扫。


    这小剑……煞君岂不是再熟悉不过么?正是她天生的神通的!


    妖魔得道,虽不能修行道法,却可以获得些天生的神通。像什么喷吐毒物、火焰、幻化出兵器、制造出幻境等等不一而足。她乃是龙元与妖魂的融合,那金银剑法便是她生来的神通。


    于是似乎晓得了它们此前的道法又是从何而来了——这两个怪物瞧着没什么神通,可实际上最厉害的神通有两种吧!

    一种乃是禁法——能叫修士、妖魔都使不出神通来。


    另一种……则是能将它们禁制的神通、化为己用!

    它们此前使的那些道法,必是先袭击了那些修行人的结果!

    这件事,光想一想就叫人觉得毛骨悚然了。可至少眼下、在煞君的眼中,它们这可怕的神通倒似乎成了劣势——


    若是有神智还则罢了。但它们如今还未竟全体,乃是浑浑噩噩的。可道法神通不是随便使的,得需要心神的集中配合。这骸骨贪多,许许多多的玄门法术在争斗时会一股脑儿地施展出来,由此看着很骇人,但术法之间都会彼此牵制羁绊,反而将威力大大削弱了。


    那些妖王由此才慢慢适应了——起初一个照面再折损几十员之后,到这时候也能暂且周旋、护住全身了。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伤不到那骸骨分毫。


    ——煞君此前在顷刻间摧毁一个怪物,透支的几乎是一个玄境巅峰龙族大妖的生命力。他们瞧了只觉得轻松,哪里知道煞君如今的状况?


    这些妖王们,倒是有别的心思——


    白云心此前的话将他们都说动了。于是这些蠢妖怪如今只觉得,他们的君上是要看他们的勇气以及担当——只要做出奋勇的模样、叫君上满意了,这个巨大的怪物自有煞君料理的。由此他们倒是战得气定神闲,却不晓得……


    煞君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


    若没别的办法、再拖些时间——当这些妖王精疲力竭、真要煞君出手的时候会绝望地发现,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他们一起死掉罢了。


    这样的形势他们不知道,煞君与白云心却一清二楚。


    也便是在这时候,倒正出了事。诸妖王平日里虽没什么交情,但此刻鏖战些时候、倒也慢慢结成了三个战团。一个主攻、一个主守、另一个游走援护、查缺补漏。如此再僵持一段时间、缠住这骸骨不叫它到煞君的面前,也算是游刃有余。


    但煞君晓得这骸骨可以化了别人的神通给自己用,这些妖魔可不晓得。等如今煞君发觉那骸骨在使自己的金银光剑之后,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不祥的念头——这些妖魔与骸骨斗了许久,可未见那骸骨使他们的神通!

    这念头在心中一起,她登时开口惊呼:“小心——!”


    可已经晚了。


    ——也不晓得那骸骨使了什么手段。当数十个妖魔自它的足下绕过、打算借力跳起来去轰它的膝头时,这怪物骨骼的缝隙之中忽然也幻化出许许多多同那些妖魔一模一样的小人儿来。骸骨巨大,骨骼上丛丛竖立的骨刺便好似钢铁丛林一般。如今忽然从这里面跳出许多的人形,那些妖魔都没什么防备。


    原本只以为早摸透了这东西的手段,哪想到它还会使新花样儿呢。这下猝不及防,登时又折损几十个。这几十个可不是死在别的手段中——而是死在自己的手段下。他们如今不能使神通,自骸骨体内生出的小人儿却可以。突遭到如此变化,这阵型便被打乱。


    可此前亦有一个不慎便被骸骨击死的情况,本也不算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候……


    这附近的灵力忽然涌动起来。


    仿佛是方圆数十里之内的灵气都在往这边聚集,一时间叫这片山林中灵力异常浓郁、竟成了个洞天福地一般!

    这在从前是好事,在如今倒成了祸事。因为诸妖魔被封禁了神通,纵使这附近的灵气成了仙气又如何?他们一时间也不能将灵气尽数纳入体内,受益可是有限的。


    然而那骸骨,原本就如同无底洞一般循灵力而至。欲吞了煞君、欲吞了这些妖魔也因着他们的身上的灵力可远比天地之间弥散的要多。待此刻天地气机变了,第一个受益的就是这怪物——


    此前放射出的乃是游蛇一般的电芒,如今倒成了水桶粗。


    此前喷吐出的是幽绿的毒气,如今成了销金蚀玉的毒雾。


    此前行动略显迟缓,仿佛是个关节锈蚀了的人偶。可如今忽然变得敏捷迅速,像是重新焕发了活力!

    生出如此的异变,那天空当中原来变幻莫测的玄光也翻涌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可这时候哪里还有人在乎那天上如何——诸妖魔光是保命就应接不暇,一阵手忙脚乱之下又折损了数十,阵型立时溃败了!

    常言道兵败如山倒。且这时候又是那怪物愈强。因而便有妖王在拼力厮杀的当口儿得空叫道:“君上再不出手,咱们都要折在这儿了——君上还未见到咱们的忠心么!?”


    这一开口群妖纷纷附和,转眼看那煞君——


    只见煞君披散着乌金色的头发、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岗上,居高临下地看这些妖王。对于他们的求救声无动于衷,但也不走。仿佛是还未将他们的忠心看够、还要再瞧他们奋力一搏!

    见她这模样,众妖心中皆是微微一凉。


    之前同这骸骨斗了一番、发现难缠旋即遁走,是因为并不晓得这战场被封禁了。而如今一来知道没有逃生路,二来……又在方才见识了煞君三击杀死其中一具骸骨的模样。


    他们如今正与另一具缠斗,自然体会得到到底有多强。也愈发意识到,那煞君到底有多强!


    此前琴君许多年未出手,煞君又何尝不是——这天下间有什么敌手值得她使出全力呢。因而从前许多妖王渐滋生了轻慢之心,可在今夜……那些轻慢之心全没了。


    都晓得这煞君乃是比这骸骨还可怕的存在——如今眼前的怪物虽难缠,然而……如此面无表情、不发一言的煞君更难缠吧!

    倘若惹怒了她,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这些可怜的妖王一时间进退无路,又没什么道理可讲。不晓得煞君是要眼见着他们都死绝了、还是觉得他们使的力气不够。又或者,是想要他们当中的一个、几个死掉了、才肯出手的么?

    这念头生出来,便分了心。一分心、更加力不能支。转眼之间又有数十的妖王殒命,偏又不敢弃阵逃走、可谓绝望至极。倘在这时候谁能出手相助——便是这些残酷无情的妖王们,也得好生记上一份大大的人情吧!

    可他们却不晓得煞君如今的心思。


    ——煞君与白云心,都晓得李云心机缘巧合之下,似乎在云山上得到了操纵这片区域气机的能力。而两具骸骨袭来、亦是他搞的鬼。用他的话说,是为了杀龙大、龙二。


    如今此地的灵力又忽然极盛,诸妖王不清楚怎么回事、这两个女妖还能不晓得么?必然又是他做的了!

    即便他的身形散去之前很是说了些好话,可如今连煞君也慢慢知道,她这“九弟”……可完全不是她那日在战场上瞧见的慷慨豪迈模样。他的话可不能轻易地信呀。


    因而如今瞧见山岗下的情景,这煞君心中亦惊疑不定——那李云心……竟是做何打算?

    ——是打算先将她座下这些妖王都杀了、再救她们,或者是……更可怕的念头?!

    这忧思在她的头脑当中萦绕不去。直到……白云心忽然“哈”了一声。这一声可与此刻的气氛、煞君的心境格格不入。因为这一声听着略有些喜悦、略有些如释重负、却又略有些无奈。


    煞君因此分神。却瞧见白云心如今仰了头,在看天。


    此前此地灵气大盛时,天上光华涌动。但诸妖魔无暇分神,煞君也没什么心思往天上瞧。可如今随着白云心的目光看上去……


    终于看到她所见的了。


    微微一愣,她也张了张嘴:“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五百七十三章 雷霆一击


    煞君所见的天空之上、那滚滚的浓云之下,此刻有玄光翻涌舞动。


    这光自琴君开启了白散人留在漫卷山中的阵时就已出现了。到如今细细一看,却不是从前那种杂乱虚无的散光——光芒与云团,似是慢慢在天空当中形成一个什么影像。


    可不正是李云心的模样么?

    然而她看的时候,这影像却正在散去。


    散去的时候气势也是很骇人的——以整个天空为背景、光与云勾勒出了他脸庞的轮廓来。仿佛是巨大的天神出现在穹顶,而地上的人,哪怕是骸骨,也如同蝼蚁一般。


    这面孔此前似乎就已经在天空当中出现了,可如今却又在消散——


    煞君所见的便是这一幕。因而她皱了眉——李云心在做什么?先现出这骇人的气势……但如今却散去了,可是在云山上遇到了什么变故的么?

    想到此处,她便又低声道:“他的话或许当真不可信,心儿你——”


    “……他不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的。”白云心却将她的话打断,“他……只是想叫我们看。”


    煞君在一时间没弄清楚她在说什么:“看?”


    白云心却径自往前走了一步、好叫诸妖王都瞧得见自己。然后才惊叫一声:“……天哪,那是什么?!”


    漫说那些正为自己的性命而奋力死战的妖王们——就是在她身边的煞君都被她这叫声吓了一跳。她这声音清亮、其中又有掩藏不住的惊诧,倒仿若发自真心一般!

    众妖听她这么一声便纷纷抽空转脸来看她。就瞧见她在仰头、往天空上细细观察。于是就也去看天——


    原先没有在意。如今看……就终于都看到了。


    只见广阔的天空之上、苍穹之中!浓云奔流翻腾若波涛汹涌的汪洋,光芒游走闪耀如同九天星界降临世间。便是这些滚滚的浓云、玄光……正慢慢地、以无比可怕的气势,幻化出一张巨大的面孔来!

    诸妖王哪里见过如此震撼的景象?


    更不要说,是在这性命危急的关头——原本就心神松懈、精神恍惚,战得昏头昏脑了。因而只这么一眼,俱心神大骇。只觉得那天空之上的面孔瞧着当真如同神灵一般……威势无匹、气势慑人!

    便又在下一刻,见到那在天空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的面孔,自口中发出雷鸣一般的大笑声来,震得每一个人身子都微微发麻——


    “哈哈哈哈!可笑可叹!尔等追随那龙大龙二作乱、忤逆真龙神君圣旨时,可想过会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眼中所见的情景叫人震惊。如今听到的话语,就更叫人震惊了!


    这些妖王追随煞君而来,但都晓得乃是被诸龙子召集了——说奉了真龙神君的圣旨来攻云山,谈什么“作乱”、“忤逆”?

    他们兀自发愣,煞君却也愣。然而不是愣那李云心的面孔此前说的话,而是——


    “这是什么意思?”她转脸看白云心,“他方才是——”


    白云心又叹了口气。仿佛如今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情景,倒叫她最放心。她从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低声道:“他刚才……只是为了叫这些妖王走到穷途末路、自己再现身罢了。只不过,如果不是我瞧见他在天上的面孔了……大概那些妖王还要死伤许多的吧。”


    见煞君仍不解,她便也顿了顿。似乎要说的事情是极难解释的。可实际上……倒也算是极难解释的吧。


    “我之前带了李闲鱼同路走,她零零碎碎和我说了许多李云心的事。”白云心一边观瞧那些妖王的模样,一边低声而快速地说,“我也算知道了一些……嗯……他的性子吧。所以他刚才实际上……已经在天空中像这样子现过身了——”


    她说到这里抬手指了指天空——李云心的面孔藏在浓云与玄光里。看着威严肃穆、不可一世。口中又在用如雷的声音说些“随龙大龙二作乱”之类的话,听着是很想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那两个如今已经受了重创的龙子。


    “——像这样,你看……流云和玄光,慢慢地奔腾翻转、幻化出他的脸来。如果你能瞧见这一幕——瞧见天空上、他的容貌、从无倒有,是不是会觉得、很震撼、很厉害、很……”白云心顿了顿,似有些难为情似地说,“拉风。这是李闲鱼说的……她那个时候在洞庭和李云心待在一起,总听他说这样的怪词儿。”


    可煞君仍旧皱眉。


    她似是还没有听懂白云心要表达些什么的。又或者、听懂了——只是不明白、不理解、不相信,真会有人这么干。


    白云心便稍有些急、跺了跺脚:“哎呀。就是说他——这是李闲鱼的话——说李云心他最喜欢别人看见他漂亮威风。所以更喜欢做叫自己看起来威风的事情。如今大概觉得将自己的脸在天上幻出来的情景震撼极了,就非要叫人人都看见他的模样是怎么化出来的——人瞧着天上的流云和玄光慢慢变成一张脸,可不是觉得威风得很么?”


    “可之前妖王们在和那怪物争斗,可没心思去看天上如何的。但他又不好说‘你们快来看我的模样多威风’,于是只好自己在天上幻了又幻,指望当真有人一抬眼,正好把这情景给瞧见了。要不然……他就不出手。我猜要不是我刚才留意到了……他终究还是要急得自己弄出点声响来、引我们抬头呢!”


    “至于刚才把灵气引过来……也该是没别的心思。就只是……”白云心叹了口气,“想叫他们力不能支。他好在这时候露面,就更叫人觉得惊骇震撼了。”


    煞君愣了好半晌,才皱眉看她:“……你说的这些事,岂不是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才做得出来?我虽然看不透他。但晓得也该是个枭雄一流的人物,他怎么会——”


    “也就只有他才会的吧。”白云心眨了眨眼,“君上还记得么,我曾经对你说、李闲鱼同我说的——”


    “说他得了洞庭、入主君山之后,硬是将那里面,洞庭君许多年搜罗的人间华丽衣裳都取出来,一件件地往自己身上穿、对着镜子试的。这么将宫中两百六十九件华丽的袍子都试过之后,才给自己又幻化出如今这件白衣来。他如今这衣裳……”


    “看着模样简单。但的确得体又漂亮。”煞君也叹了口气。看着似是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她如今倒是将白云心所说的话信了七分。


    然而……


    倘若白云心所说的是真的。这李云心,当真会在某些时候如此刻一般、即便在十分紧要的关头,仍流露出这种叫人琢磨不定的任性脾气来……这近乎可笑幼稚的行为在她眼中却不但算不上缺陷,反而叫他更令人警觉了!

    需知一个人无论是阴险冷酷,还是残暴鲁莽,都有一定的脾性可循。或许难以琢磨,但相处的时间久了、或是知道了许多那人做的事,就总能对他未来的举略推测出一二来。


    可李云心这种……他偶尔发作的“幼稚病”、“任性脾气”,可不能拿什么常理来衡量。便好比一个人前一刻还在嘻嘻笑,下一刻转眼就翻了脸、将刀子插进人家肚子里。这种疯子和可比什么单纯的坏家伙……可怕多了。


    她这九弟……当日在战场上看起来慷慨豪迈的九弟,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么!

    你简直永远没法子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他如今这幼稚可笑的行为,煞君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然而到这个时候、自李云心在天空当中现形到如今,也不过过了数息的功夫罢了。他在天空之上慷慨激昂了一番,先将众妖王唬住了。接着群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天上的……是谁?

    实际情况是,妖魔当中有相当一部分算是脸盲。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样多模样古怪的妖魔。


    他们当中的某些或许当日在战场上见过李云心,可早不记得相貌了。如今他的模样瞧着威风,身份却成谜。因而待这些妖王反应过来,便有人暂时地跳出战团向天空当中大喝:“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可知道咱们是在谁的座下、受谁的节制?!”


    又有人向煞君道:“君上!这家伙八成是道统、剑宗的人在装神弄鬼……琴君与通天君如今到底如何了?”


    妖王们奋战许久,此地的龙子却只有煞君一人。本想着有她坐镇便已足够了、那龙大龙二还有别的事在做。终究他们这些妖王与龙子的地位相差悬殊,是并无人会特意想这种事的。


    然而如今天上的李云心说了些“重创”、“谋逆”之类的话,到底将妖王们的心思勾了起来——自那火雨落下之后诸龙子便各自散去了,龙大龙二倒是去了哪里?此人所说的什么两个龙子谋逆……可是真的么?


    倘若是真的,白云心与琴君许给他们的什么天下封地可就泡了汤——谁还有心思再与这可怕的怪物斗!

    煞君沉默无言、并不应那些妖王的话。只冷冷地微微仰头看天空当中李云心的模样,意识到无论是自己,还是那琴君、睚眦,从前都将这九弟看轻了。


    白云心此前说他将自己的模样在天上化来化去是在任性。她如今却不这么看了。


    这李云心露面到现在不过是十几息的功夫、说了十几句话罢了……便已叫自己陷入了某种走投无路的境地。而这一点,白云心似还不晓得呢——


    她身边这女儿……如今脸上倒是有无奈又轻松的神气。似乎笃定了李云心必来救援她们。


    ——依着如今的形势看,他倒的确会救。


    只是……她煞君都成了这李云心的棋子了。


    她这九弟先将两具骸骨驱策过来,料定他们是必然要苦斗一番……或许也料定了自己要出手的。然后再现身说些漂亮的话……看出自己也身受重创,于是说要来救。


    继而引动地气,叫诸妖王陷入更可怕的境地。到这时候,座下众多妖将力不能支,自己该要出手的。可她偏偏就更没法子——她若动手、叫众妖王看出了自己已到强弩之末,怕是他们立即就要作鸟兽散。唯一的办法便是硬撑着罢了……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若来救,则可解了自己的围。若不来,结局将无法想象。


    正因为这一点,他如今在天空之上将龙大、龙二说成了叛逆之辈——煞君若想从骸骨手下保全自己、保全白云心,就非得不吭声、默认了不可。


    然而这些似乎也并非他的最终目的吧。她这九弟看得远比寻常人更远——在诸人都还想着怎么出这禁制、怎么保命的时候,他却已在为自己在这场大战之后的事情找退路了……


    鹏王将要重新现世。而玄门崩溃,天下间唯一能与鹏王分庭抗礼的,便是真龙了。


    可真龙神君对龙族九子疏离已久……那李云心虽说与真龙见过面,也未必能真得真龙的信任。因而他得在即将到来的大变中找到庇护者。就如同她座下的这些妖王妖将也要寻求她的庇护。否则势单力薄,则将成为众矢之的。


    这种滋味,想必李云心已体验得够多的了。


    因而他要给真龙纳“投名状”的话……该怎么做呢?


    思及此处,煞君悚然一惊。


    此前李云心说驱策两具骸骨来是为了“杀大哥和二哥”。她原以为李云心也仅仅是“说说”罢了。


    琴君与通天君是何等的地位身份?虽同为龙子,可远非渭水君螭吻可比!在太上强者们不出世的时候,此二者,便隐为天下群妖的主宰了。否则这两个人……怎么能当真聚拢起这样多的妖魔、来与玄门决战呢?


    要杀这二人,可的的确确是一件惊动天下的大事——保不准,便有许许多多曾受过二人恩惠、或另有企图者接二连三地来寻仇,可谓是无比的麻烦凶险。李云心这样的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本该不会动手的。


    然而如今煞君意识到……


    若李云心此前做所的一切——


    包括叫天下妖魔在战场上都看得真真切切、看到他的确不被容于龙大、龙二、不被容于玄门……也都只是想要叫真龙看到呢!?


    叫真龙看到他是这样一个孤单的人,同旁的势力都没什么牵扯。如此的一个龙子,不依附真龙还能依附谁呢!

    而后……再当真将龙大与龙二杀了!

    开罪天下间的妖魔算什么……那些妖魔的势力再大——经此一役,能比真龙神君的大么?!


    这李云心……此前所做的这一切难道都是精心策划过、只为了向真龙纳一个投名状、为即将大变的天下形势做准备么!?


    或者说,他此前被各方追杀活得狼狈却偏偏谁的善意都不要——那时候人人觉得他凄惨,可实际上,他乃是故意为之、他乃是看得比所有人都远、他乃是为了……取悦真龙的么?!


    这些想法从煞君的脑海中生出来,几乎无法遏制。


    一旦开了个头儿,接下来的念头便气泡一般地往上涌……煞君不晓得她如今所想的这些是真的,还是自己想得太多、将李云心想得太可怕。


    然而,要证明这些念头也是很简单的。她只需要……看李云心接下来的举动。


    倘若他当真杀了个龙大或是龙二、倘若他当真要借机令诸妖王都晓得他才是真龙神君的心腹,那么……他方才所想的一切,无疑都是真实的。


    那将意味着,白云心眼中的李云心,也只是一个模子、一个影子罢了。那李云心真正的心思、心机,远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深沉阴险。最要命的是……这样的心机,却隐藏在一副看似幼稚任性的外表下!

    他总是叫人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他了”!

    ——于是看到李云心在高天之上的面容忽然冷笑。


    “是真是假,难道你们自己还不清楚么?如今你们身前这东西,是谁放出来的?三姐——难道不是琴君与通天君放出来的么!?”


    这一声“三姐”叫群妖一愣。便晓得天上的该是龙子。可……倒是哪位?


    诸妖王便去看煞君。


    但煞君并不言语。李云心所说的是实话——这骸骨的确是琴君与睚眦放出来的。可他只说了一部分实话——如今再跑过来要这些妖王的命……可不是龙大与龙二的本意。


    李云心未等她说话,便又用如雷的声音说道:“他们两个,是打算用你们的命、你们的神魂来祭炼这怪物。一旦将这怪物炼成,便有了同神君相争的资本。你们这些细细想想看——这些日子里,他们两个可怜惜过众妖的性命?”


    他说话不多,但说的都是事实——有限的事实,叫人没法子反驳也找不到破绽来。


    可便是这样的事实一旦被诸妖王听到耳中……立时便想起这些日子的事了。李云心说得没错儿……那龙大龙二,的确是很有些叫众妖去送死的模样!

    “哼……若不是我这三姐不与龙大、龙二同流合污、力保了你们的性命,你们还有今日么!?”


    李云心说到此处,那骸骨终于摆脱了本就分了心的诸妖王的纠缠,往煞君立足处杀去。见此情景,那天空之上的巨大面孔忽然再次发生变化——浓重的云与光翻腾流转,竟在眨眼之间、幻化成一个人的模样!

    见了这么一个人——一个巨大的宛若天神一般的人,诸妖终于晓得这是谁了。


    可不正是那日……死在阵前的龙九渭水君么!


    还未想他如今又如何未死、“区区”一个真境妖魔又如何得了这样的神通,便见这人影一脚从天上、踏到了地上来——直冲到那骸骨的身后。口中再发出雷鸣般的吼叫:“你的主子已就缚、还敢在此地猖狂!”


    骸骨似是感应到身后有人来袭,立时转身去格。然而这李云心幻化出的身影似有无穷无尽的神力,扬起一掌猛地轰到它的肩头去!


    两个巨大的身形相击,再激荡起狂暴的气浪、灵力流来。便也因如此的景象以及心中对李云心此前所说的那些话的担忧忐忑,妖王们很难意识到就在李云心这巨大身影出手的时候,此地的灵力骤然变得极度稀薄。


    不但是灵力稀薄、且灵力再一次往云山的方向奔流而去——那骸骨骨缝当中仅存的那些游走的、细蛇一般的纤维都在瞬间枯萎,这此前还令众妖王束手无策的怪物,实际上如今才是强弩之末了。


    可如今他们眼中都只有这样的一幕——


    龙九渭水君的巨大幻影……一掌轰在那骸骨的肩头——将它半边身子轰塌了半边!


    见此情景,哪里会有人不倒吸一口凉气、疑心是自己的脑袋发了昏、看错了呢!?


    那煞君……玄境巅峰的大妖煞君,击杀此前那具骸骨尚且用了三击。可这龙九如今未现真身、只一掌就几乎将它半边身子轰了个粉碎……


    他而今到底是怎么样的境界、怎么样的修为?!

    唯有此刻的煞君低叹了一口气。


    她意识到,自己此前的猜想的确是真的。李云心在为以后铺路——也包括他如今这一击。他引了灵力来,便可叫这骸骨杀机大盛。他引了灵力走,又能叫这骸骨虚弱萎靡。他通过什么手段、借助天地之力塑造了这样一个修为奇高化身出来,因而一掌便对这怪物造成了可怕的伤害。


    所做一切无非是要叫这些妖王、另一些未在此地、但还幸存着、躲藏着的人与妖意识到他可怕的力量——似与煞君此相差无几呢!

    不论人信还是不信……只要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日后便会对他忌惮许多。


    那么接下来——在李云心制伏了这骸骨之后——他所要做的就是另一件事了吧。


    如他所说的、杀死龙大、龙二。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殒命,才能叫天下真为之震动、才能叫所有人都记得渭水君、李云心这样的名字。


    这场妖魔与玄门之间的战争开场时轰轰烈烈——李云心的死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


    可谁又能想得到到了收尾时,竟成了这此前“微不足道”的人的舞台呢?

    许许多多的人所谋划的一切……


    都为他做了嫁衣而已啊。


    煞君又在心里低叹一口气——一时间无论天上的轰鸣还是诸妖王震惊的眼神都在她眼中成了隐约的背景罢了。她看身边的白云心——她此刻仰脸看李云心所做的一切,面颊上泛着奇异的光。


    她许是当真喜爱上了他。只是她这喜爱……竟也叫煞君的心里生出了难以抹去的忧虑与阴影。


  第五百七十四章 道君

    骸骨经李云心这一击便显颓势。然而光影幻化而成的巨人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再将手一探、向前抓住了骸骨的头颅。


    下一刻,手臂再一发力——那可怕的怪物立时失掉了平衡、被这巨大的化身拖倒在地、拖出了好远去!

    这样的情景看在诸妖王的眼中,已很难是“震惊”之类的词儿可以形容的了。将它击败或许并非难事——煞君也击杀了一个。然而叫它败得如此狼狈、仿佛毫无反抗能力一般被拖在地上、而后再被这李云心的化身一抬手甩出好远、在地面上轰隆隆地犁开海量的土石才停住去势,便是绝难想象的了。


    可怕的怪物在他这化身面前……竟像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煞君见到了这样的情景,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你在云山里的时候,还瞧见了别的什么东西么?”


    此刻她已能看得出了,李云心的手中有一个绝大的倚仗。这倚仗极具威力,甚至能叫他将这片战场、这两具骸骨玩弄于股掌之上。然而另一方面,他那倚仗应当是因着某种限制、并不能被他完全掌控。似乎只有在某时、某地才能用。一旦错过了机会,就再没第二回 了。


    因此他此刻才会一反常态,举止如此浮夸、行为如此做作,恨不能将那东西所有的威能都全部展示出来,生怕漏掉任何一丝可利用之处。


    想到这里,她忽然愣了愣。而后低声道:“不可能……”


    白云心听到了她的话:“在山里的时候他们取走了玄门历代圣人的宝物……嗯?什么不可能?”


    煞君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那个传说。云山上,有得到了就可以成为天下群妖之主的宝物……李云心他,难道是找到了那东西?”


    ——只是,他倘若当真找到了……依着眼下的情况来看,可是祸非福啊。


    因为倘若是,显然那东西也只能在此地、此时发挥作用罢了。她能够瞧得出李云心急着用那东西的神通为自己造势,也会有旁的聪明人瞧得出。


    若能瞧得出、又不像自己如今一样,因为伤势、因着身边这女儿不得不暂且保持沉默中立的态度,那么李云心也就该有麻烦了——那种东西,谁不觊觎?他会惹火上身的。


    那样的聪明人,她座下这些妖王当中或许没有。但余下的龙子们当中……


    西边,忽然乍现一团火光。


    煞君轻轻地出口气。她的猜想成真了。


    西边出现的那火光并不浓重,看着亦如李云心的幻象化身一般朦胧轻盈。起先如一支利箭一般升上天空,但很快扩散开来,化成一头百丈异兽的模样。


    远远地瞧,仿佛一头雄狮。可身量比狮子要修长许多——四腿很长,腰肢也很长。脖颈上有浓密的鬃毛。然而那鬃毛则是火焰的,隔着近百里的距离,仍可听得见火焰燃烧时的轰鸣声。


    这些火焰的鬃毛簇拥着一张模样仿佛雄狮的脸。只是这脸颊上覆盖的不是绒毛,而是细密的鳞甲。在它的额上、火焰的鬃毛当中,生有一对赤红色的鹿角。


    再……看它的尾——它的尾不是狮尾。而是细长的蛇尾。只是这蛇尾上亦生有火焰的鬃毛、且在尾尖处,有三道尖刺一般的金色玄光。


    它通体都是白色的。仿佛正午的阳光一样炫目。这倒更衬得它的火焰鬃毛与赤红鹿角灿烂夺目了。


    只瞧见这转瞬即逝的模样,哪怕是没有当真见过的也该晓得——


    此乃龙族!


    巨大的幻影很快消逝。仿是只为了叫众人都注意到它罢了。而声音随后传来——


    “你敢在如今天下众妖王面前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就不怕日后成了天下妖王们的公敌、落得个丧家之犬的地步么?”


    这三句话口气极不善、声音亦洪亮——几乎同李云心那化身所发出的声音一般。


    但语气却称得上中正平和。似乎是从一位品性高洁的长者口中说出,没什么情绪的起伏、只在阐述事实、斥责奸佞罢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白云心皱眉:“君上……”


    “是道君。”煞君面无表情地说。稍顿了顿,又道,“李云心说通天君在谋逆……也合该是道君露面了。”


    听了这两个字,白云心立时晓得这是谁了。


    在诸龙子当中,道君这称号,该是最奇怪的了。


    道君……乃是指龙五子——真龙龙元与大妖狮魔王妖魂所化的狻猊。


    因着其母的关系,白云心对龙子的了解要比旁人多些。因而晓得这龙五道君,与龙二通天君是向来交好的。


    这龙五,可谓是真奇怪的。一奇是他自命的封号。倘若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以为是个道统、剑宗的什么高修。实际上却是妖魔中的妖魔、龙族九子之一。


    另一奇,则是他的封地与通天君的封地毗邻——就在通天泽的西边、囊括了陈、合、赤藩三国的绝大部分土地——彼此却从没什么冲突,反而多有往来,与人间的老友无甚分别。


    道君的龙宫是在赤藩国内的。与许多的妖魔喜欢将自己的行在隐藏起来的习惯不同,道君倒是如世俗人一般,将自己的龙宫大模大样地摆放在赤渊的边上。赤渊是赤藩国内一条长且深的峡谷。长且不说,深则是深到了能瞧得见其下翻涌的熔岩的地步。


    因而那赤渊附近常年一片火红,到了夜里也宛若白昼一般。赤藩国这名字,便因此而来。


    龙五道君将龙宫设在那处许多年,便是说在做一件有关妖魔气运的大事——他想要自己领悟出一套功法来,叫天下间的妖魔都可以修习。那样一来妖魔的势力将大盛,天下的正“道”,就握在妖魔手中而非玄门手中了。


    因此,他自号一个道君。平日里在赤渊边的赤霄宫里炼丹悟道,浑然是个世外高人的模样。


    而那龙二睚眦,是龙元与赤焰宫血狼王的妖魂交融而来。因那妖魂,睚眦不喜水却喜火、亦擅弄火。如此他也常去道君的赤霄宫逗留,长此以往,倒成了妖魔当中罕有的好交情。


    如今似是听李云心说龙大与龙二矫真龙之诏、送天下群妖去死,原本藏身在山野当中的龙五道君再忍不住、出声了。


    这一声之后,便见一道金光从西边升上天空。


    也不晓得如何在这混乱的气机当中使出了神通、亦不晓得是何种的神通——明明这个人形只是常人般大小罢了,并未现出百丈身来。然而无论离得多远的人,却都能看到他的模样,就好像只与自己相隔三四步。


    到这时候瞧这天空之上的人——


    披一件如火如荼的赤红大氅。衣袍亦如火焰一般翻卷不定,仿佛穿的是一件用烈火织就的火袍。


    可脸色却极白。不是那些孤魂野鬼的苍白,而是白玉一般的温润。照理说这样的肤色,模样该是很漂亮的。但这面孔上偏偏嵌了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眼中竖着一条黑黑的细线。这么一眼看过来,保准叫头一次见他的人失魂落魄、疑心是见了罗刹厉鬼——便是五缕柔顺华美的乌黑长髯也不能叫这印象更加改观些。


    若只是这些,倒也不出奇。妖魔当中相貌比他奇特的不知凡几,他这模样其实已算是“平平”了。


    然而这龙五道君的身上,却还有袅袅升腾的烟雾。


    说不好这烟雾打哪儿来——总之是自他的袍袖、领口、甚至毛发当中升腾而出。仿佛他整个人随时都笼在香火当中、面目朦朦胧胧好似庙宇里的泥胎像。


    他手中持有一墨玉柄的拂尘。既现身在天上,便将拂尘一拂,又道:“李云心。如今你空口自说自话,必不能叫人心服口服。倒不如将琴君与通天君请出——”


    “咱们就在这玄门的云山之下、在道统、剑宗的祖庭处对质、将我妖族如此大事理清,你看如何?”


    这话音落下,方才他藏身处的山林中便有一片声音附和。


    想来那一场火雨之后奔逃四散的数万妖魔中,除去那些胆子小的、修为低的都误打误撞跑出了禁制之外、余下的稍有些头脸的大妖却都未舍得走——都想要瞧瞧还有什么便宜好占。结果反被困在这片战场当中了。


    如今则重聚在各龙子或者大妖王的身边,竟有些重整旗鼓的势头。


    他说了这话,煞君这边倒有妖王扯了嗓子、粗声粗气地喝:“倒是该叫琴君和通天君露面!但露面了也不急说旁的——先说一说倒是不是要将咱们这些人拿来祭那两个怪物!我尊上煞君可是……”


    这家伙说话倒不是笃信李云心——仅仅是妖魔一贯的张狂骄纵罢了。


    什么道君又不是他的主子,于是就见不得他如今的威风模样。到这时候吼上几句、拉扯上一群人起哄胡闹,的的确确是妖王们的作风。


    若是寻常人听了他这话必不理会。妖魔这习性彼此都晓得,全当放屁就好。岂料那道君听他这话,却猛地转脸、瞪了一对血红的眸子往此处看过来——


    隔了百多里地,他的目光却像是两柄刀子、正刺在那妖王的身上:“煞君?哼。你家尊上,都不晓得算是龙子还是鹏子,哪里有她说话的余地?!”


  第五百七十五章 对质

    此言一出,煞君座下群妖大哗。


    他们或许没有忠心到为煞君效生效死的地步。然而在这种时候——天下幸存的有头脸的大妖都聚集在漫卷山里,却被一个龙五如此斥责自家尊长,岂有什么脸面可言?


    终究此刻骸骨已被李云心的化身拖走、狠摔在地上好半天未起,这群妖王便立时得闲群情激奋、破口大骂起来。


    不骂不知道,一骂才吓了一跳。


    此前火雨散去、骸骨现世,在这战场上追亡逐北如入无人之境。而漫卷山里也的确安静沉寂,就仿佛从那火雨当中幸存逃生的数万妖魔都离开了此地、这里只有他们这些零星的妖王罢了。


    岂料如今煞君座下的百来个妖王、妖将一旦声势惊人地叫骂起来,漫卷山西边的林中却也立时响了一大片的嘈杂声。听那声音数量亦在数百,且个个儿声如洪钟、仿若滚雷,可见修为都是不凡、深厚的。


    ——才晓得原来那群家伙一直缩头缩脑地藏着、眼见他们与怪物死斗,并不出手!

    虽说他们之间没有交情、本也无什么出手相助的责任。可这厢的妖魔才不管那许多,心里登时涌起了怒意,什么“藏头露尾”“胆小如鼠”之类的词儿已算是雅致。更多的人都没听过的骂法儿连珠一般蹦出来,竟将所有藏在此处的妖魔都给骂了个遍。


    原本是煞君座下与道君座下的妖王、妖将在叫骂。如今这话一出,旁的妖魔也沉不住气。于是只见一时之间——


    本以为几乎无人的漫卷山里……就好似有什么东西惊起了一群聒噪的飞鸟一般——本是藏着观望的妖王都忍不住冒了头、各显神通了。这下才晓得原来密密麻麻都是人!

    那些藏身在山林中而未得走脱的妖王妖将,数量少数也有万余……这还不包括更多仍未作声的呢!


    这里数日之前还是玄门的祖庭所在、数个时辰之前还是可怕的修罗战场。然而到了这一刻……竟仿佛成了群妖聚集的集市。只一刻钟的功夫,天下地下都是一片叫骂声。什么陈年旧账、此前争斗时结下的恩怨皆被翻出来了。李云心从前在睚眦的关元地穴当中领教过妖魔生事的本领——就连走着路都能打起群架来,何况如今呢?


    起先是两方在叫骂。但“战火”很快延绵开来。也不晓得因为什么话什么事,便各处开花儿了。


    再过上十几息的功夫,山中便开始爆发出延绵不绝的声响、火光——玄门这个大敌既灭,如今又没了主心骨儿,这样许多的妖魔聚在一处不斗起来才是咄咄怪事!


    道君似也未料到自己的三句话竟搞出了这样的局面。他站在天空上面沉似水、断喝了几声。


    可如今这时候,谁的声音不大呢?

    要说声音响亮,很有些妖魔的本领是在龙族之上的。他的这几声便湮没在更大的噪音里——山林中的飞鸟与野兽都因这噪音惊慌失措,甚至有的,都被活活震死了!


    ——于是他露面时威风极了、震撼极了。可到了如今妖魔们都起了凶性、发了狠,都不理他……


    他如今孤零零、亮闪闪地站立在高天上……倒也是尴尬极了。


    瞧他这模样,白云心冷笑一声:“君上,狻猊不自量力,我给你教训教训他去!”


    这女妖向来不是什么温婉贤淑之辈。此前一直未出手是形势所迫,实则心里早就愤懑得很。到如今瞧见了龙五道君,她可没什么好怕的。她现在重回巅峰,乃是希夷玄妙的境界。而那道君亦然。虽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藏着,可打一架总无什么大碍。


    然而她说了这些,煞君却轻轻地皱眉:“你不要妄动。事情不对。”


    煞君的性子在妖魔之中算是严厉的,可到了这时候却一再忍让——忍让李云心、到头来又忍让修为远不如她的道君。这叫白云心瞪大了眼睛,似娇嗔:“君上!”


    “他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煞君不理她的小性子,只微微皱眉看天空之上的道君,“看来都是深藏不露啊……”


    这种饱含了忧虑的口气,叫白云心稍愣了一会儿。


    这时候,正是妖魔们混乱成一团之时。亦是李云心那巨大的化身幻象同骸骨又战一气、再将它打翻在地之时。无论他使的是何种手段幻出这化身来,力量都强得可怕。白云心很快意识到煞君话语当中的含义——


    至少此刻的李云心强得超出所有人的意料、龙五的修为与煞君相比又仿佛天壤之别。他哪里来的胆子跳出来出头!

    其实煞君的性子在诸多妖魔当中算是疏冷寡淡的。非要说相似,本质上大概与龙九有三分相似。同属表面来看瞧不大出,可一旦深交了才会意识到这种人无论看起来是冷酷或是残暴,可内里总还有点儿什么东西。


    她居住在天煞崖,并不常常出世走动。因而虽为玄境的巅峰,可名声不显。也由此,除了同为巅峰的龙大琴君之外,与其他的龙子来往并不算多。那睚眦对她表现得亲近热络,有些是看在琴君的份儿上,另一些也是因为她可怕的修为。


    然而即便如此……她这“五弟”在从前时候也算是规规矩矩。如今却忽然现出这样有恃无恐的面目……


    “两千年前龙族九子当中,玄境只有二人罢了。”煞君盯着那道君的身形,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叫白云心又愣了愣:“君上?”


    但煞君仍轻声道:“通天君睚眦与道君狻猊,那时候都只是真境而已。”


    “老五说要领悟出供妖魔修行的道法,到底悟没悟出我不清楚。然而他与睚眦后来晋入玄境,却是实打实的事。他们两个向来关系极亲近……今天他又做出这种事来。我只怕他是当真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踏出我们没走过的那一步了。”


    “倘若真是那一步,妖魔当中的境界可就不足以衡量他的实力了。心儿,你不要轻举妄动。”煞君沉声道,“还只怕是,他也有什么法子看出了我们的虚实。或许连李云心都没算到他呢。”


    她这话音一落,整片空间立时被一声悠长痛苦的嚎叫填满。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终将群妖的哄闹声压了下去——这声音乃是那骸骨发出的。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那怪物又被李云心的化身断去一条手臂。它似是已到了强弩之末,横躺在地上,看起来仿佛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巨大枯骨了。只有还偶尔在骨缝当中游走的细蛇才叫人众人意识到它的生机尚未完全断绝,还是有可能再站起的——


    李云心的幻象便将一只脚踏在它的脊梁上,终于得了空闲仰头看天空,喝道:“这位朋友神气活现摇头晃脑,连我三姐也敢黑,是何方神圣啊?”


    此前道君连喝几声叫诸妖王安静,别家并不理会他。但如今在一刻钟之前还带给众人莫大恐惧的骸骨发出悲惨的嘶吼,倒是叫场中有了片刻的寂静。


    于是正听到那道君冷冷一笑:“我乃龙族五子,封号道君。你倒不必明知故问。先将琴君与通天君请出来——”


    “哈,原来是五哥。”李云心这幻象一笑,“自家人嘛,就好说话了。”


    道君似乎很不喜欢有人打断他的话。因而在李云心说了这句之后略沉默一会儿、严厉地看着他,才沉声道:“你也配与本君同族。”


    “一个鹏子,一个冒名顶替的龙九,倒是生出了不少的事端来。哼……你以为凭你这雕虫小技、便能——”


    结果又被打断了——


    “他妈的杂毛狮子,老子给你面子,你不要不知好歹!”前一刻还嘻嘻笑着的李云心幻象忽然拉下脸,破口大骂。


    他这一骂,不但道君登时愣了,就连群妖也愣了。他们又不是白云心——实际上在这道君此前刚开口的时候她便晓得,李云心要发作。他那个人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且没什么心里压力。只看他笑嘻嘻便觉得他是个可以讲道理的,非要吃大亏不可。


    不过这一愣之后,整个漫卷山当中却是喝彩声、欢呼声雷动——喜气洋洋仿佛过了个大年。若是个人在此看了,非要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然而了解妖魔性子的却晓得,这些个妖王、妖将们,大多是些性子一旦起来了、就没什么立场、是非可言的混账玩意儿。


    那道君身份尊贵,甫一现身又威势凛凛——如今倒被李云心给痛骂一番,桀骜不驯的妖王们才最喜欢这种事——换了什么琴君通天君煞君上去,大抵也要是如此的。


    他骂了这一声却未停,伸手猛地往地上一捞,似是捞起了个什么东西来。用两根巨大的手指捏住、往空中一提,再喝:“对质,好啊,对质给你看——看看这是谁!?”


    被他提起来的家伙,却是所有人都认得的。


    乃是通天君睚眦。


    于是那喝彩与叫好声便都渐渐地稀疏了,就连原本因遭了李云心的痛骂而脸色愈红的道君也顿了顿。


    ——李云心说龙大龙二谋逆,这事听起来是很遥远的。这个遥远是指、且不说这种说法叫人难以置信。即便是……能将他们怎么样也是很不好说的事情。


    真龙神君与龙子并不很融洽天下皆知,即便他们当真“谋逆”又如何呢?

    琴君乃是玄境的巅峰、睚眦亦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大妖。此两者在妖魔当中皆具有可怕的武力,是天下间最顶尖的那群存在之一。这样的人……要杀要囚,都会引起天下大势的变化。对待他们是需要极度谨慎的。势与力——两者相辅相成。即便真龙神君也不得不受掣肘。


    此前李云心说了这一切,稍有些头脑却不大晓得内情的,都有一个合理的猜想——


    这龙九只是想要借这件大事做文章、从中得利罢了。或许琴君与通天君此刻真地陷入了某种困境里,因而他才趁此机会生事。可要说当真将他们如何……是谁也不敢想的。


    因此——


    本以为还需要很多的口舌、试探、争执,话题才能真正地转到他口中那两个“谋逆者”身上。继而再经过一番势与力角逐,以某种众人都能接受的温和局面收场。


    却很难想到如今这一刻——


    那通天君睚眦,盖世的大妖魔……如今被一根青蒙蒙的铁索缚住了。巨大幻象的两根手指拈着那铁索的另一端,将睚眦摇摇晃晃地挂在半空中,看起来像一个断了线的人偶。


    而通天君本人……竟还是清醒的。


    他睁着眼睛,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并不挣扎,也不说话。在天上将漫卷山里的情况都看了一遍,又仰头去看天空中的道君。


    仍是不言语。


    于是,这漫卷山里渐渐地安静了。诡异的寂静弥漫开来,到最后……连飞鸟的叫声都清晰可闻。


    再愚蠢的妖魔也开始意识到一件事——龙子们的内战似乎是要开始了。


    见道君眉头紧锁沉默不语,李云心便冷笑:“想要问,就问呀——问问看,那事到底是不是他们做的、他们又是不是矫诏……要送这漫卷山里的诸位英雄、盖世的妖魔去送死!”


    便是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煞君忽然低低地哼了一声。不晓得是在笑,还是在表达别的什么意味。然而她这么一声之后,此前要李云心将龙大、龙二带出来对质的道君却仍不说话……诡异地沉默着。


    白云心皱眉:“……君上?”


    道君的表现很奇怪。因为他该是晓得……如今的睚眦身上的,可不是睚眦本人。而是他们正经的九弟,龙子螭吻。


    “他没法子说。”煞君抬眼往四周瞧了瞧,低声道,“说什么呢。对天下群妖说,其实那不是通天君本人而是螭吻么。”


    “那么群妖都会晓得龙魂不灭这个秘密。一旦晓得了这个秘密,也就都该明白,真龙该有多么想要收回龙魂。到那时候……哼,这些妖王妖将们,本就没什么忠诚可言。那么在真龙与龙子之间选择哪一方,可就没什么悬念了。”


    “没人会相信真龙会输的。”


    煞君轻叹一口气:“他若说了,反倒是帮了真龙、帮了李云心。”


  第五百七十六章 圈套

    说了这话,略顿了顿,忽又一笑:“倒想瞧瞧他们两个如何攻防。这情景……倒有趣呢。你猜猜看,李云心会怎么做?道君会怎么做?”


    她这笑叫白云心愣了愣:“君上……”


    因为煞君原本看起来并不很轻松的。一个玄境巅峰的大妖,眼见“手足”相残却囿于形势、不得不选择隐忍。这种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会觉得愤懑。而煞君此前面沉如水,瞧着也是不愉。


    到这时候却忽然微笑、且叫白云心说那两个人的各自的对策——仿佛心情倒轻松起来了。


    这样的转变叫女妖摸不着头脑。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煞君看出她这女儿的疑惑,语气略显轻快地说,“此前拿不准李云心倒是想做什么、到底是不是真要杀琴君和通天君。”


    “看到如今的形势,就知道他的确是想向我们示好、想要找些同盟了。既然他想要找盟友,就意味着没有与咱们这些龙子彻底决裂的打算。如今道君又现身、群妖也在看,他便不敢杀琴君与通天君了。”


    “他不杀、只是出出气,然后将在云山上得到的东西交给琴君或者通天君——有这样的一件功劳在,天下群妖都看在眼里、我再为他说些话,此事便揭过去。但他也向真龙神君表明了立场、叫神君知道,他的确是神君的人。”


    “至于如今他手里那威力巨大的东西……倘若真是传说中得到便可以统御群妖的宝贝的话,他交给了琴君、通天君,反倒是将一件灾祸转交了——真龙神君知晓这事岂肯善罢甘休。而我看如今的形势——那东西虽厉害,却没有传说中那样厉害。琴君当真收了……也是给自己惹上大麻烦。”


    “唉……不过这样的一件重宝,谁又敢毁了去。也是麻烦事。”


    白云心是个聪明的女妖。可这样子的分析却不是她所长。煞君的话她听得似懂非懂,然而终究晓得自己的母亲想要说的是——


    有道君与群妖在,李云心可不敢杀龙大、龙二。


    因为倘若杀了他便理亏。妖魔虽无情无义,然而上下尊卑总还懂些的。龙九杀了龙大或龙二,总是没理。再有道君挑起事端来,只怕立时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当着群妖的面将龙大、龙二羞辱一番,出了气、叫群妖晓得自己的本领——如此又没有搞出人命来,那些妖魔们倒是乐见高高在上的龙子被羞辱,反而要夸赞李云心有胆量呢。


    而后自己的母亲再出面斡旋一番——李云心正是因此才对煞君示好——李云心便将眼下所取得的那些传说中的宝物交给琴君、通天君。于是双方的恩怨暂时化解。李云心平安保命在天下群妖面前得了个名声,琴君与通天君则拿到了叫真龙神君也要忌惮的宝物……皆大欢喜。


    因为那宝贝毕竟太重要了——不是眼下的李云心能够独占的东西。且那玩意儿的威力,似乎也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大。于他而言,是个鸡肋。


    她觉得煞君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因为煞君这一番推断当中的那个李云心,似乎太……正常了些。


    那不是白云心所知道的那个李云心啊——


    “如果……他偏就杀了呢?”白云心问煞君。


    煞君便轻轻笑了笑、摇头:“他是个聪明人,也有胆量。但没这样的胆量。杀掉琴君或者通天君当中的任何一个——若他之后又没有足以叫天下群妖心服口服的东西……他是活不成的。”


    “如今看么,那东西,他没有。”


    这样的推断也叫白云心没法子反驳。她沉默了一会儿:“那……君上觉得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煞君盯着远处那巨大的幻象与道君的身影瞧了一会儿,道:“老二身上的,眼下是小九。据说在地穴里的时候老九曾向李云心求救……如此看他们两个虽有极深的仇恨,却又有不浅的交情……也是怪事。”


    “我猜么。李云心既然修画道,该是可以通过画道的什么法子、为小九再造一个身子出来。不论成不成,以他的口才必然能将小九说动。那么接下来——哈。我猜是借小九的口,说出睚眦做的坏事来、叫天下群妖都听见。”


    “道君偏没法反驳。也是有苦难言。”


    她话音刚落,那边的李云心果然又开了口:“哈,你不说话——你不说,就叫你这位二哥来说。通天君,我问你——”


    “这怪物,是不是你们搞出来的?”


    巨大的化身问这话的时候,足下仍踏着那骸骨。


    他一直不将它杀死,似是就为了拿来做一个证物。


    道君说要对质,这李云心当真对质了。这样的情景众妖王从前可没见过,一时间寂静无声,目光都往天上投去。


    两息之后,那“通天君”似有些怯生生地往四下里看了看,才道:“……是。”


    群妖立时大哗,喷薄而出的叫骂声一时间沸反盈天,又惊得山中飞禽走兽惊慌失措、满地乱走。


    李云心便在天上将手往下一压,于是群妖又略安静下来——道君见此情景皱起眉。


    此前他在天上厉喝,可没什么人听他的。


    听到李云心又厉声问道:“弄这怪物出来,需要魂魄祭炼。是不是用了数万的妖兵妖将妖王的魂魄祭炼的他?”


    “通天君”又叹了口气,道:“……是。”


    不等群妖再叫,李云心又喝:“你与琴君将众多英雄聚集来此,是不是原本就打算叫所有人都葬送于此、然后再将许许多多的亡魂炼化成妖力为你们自己所用、叫这怪物去攻云山、取宝物?!”


    听到此处道君终于忍不住:“一派胡言!”


    但群妖没人理会他的话,都只死死地盯着“通天君”——


    “通天君”转脸看了怒气冲天的道君一眼,又去看李云心。但李云心亦板着脸,神色没一丝松动。他便低叹了口气,道:“……是。”


    这下子,整个漫卷山可炸开了锅!


    白云心皱眉目睹这一切。这妖女如今的满腔情意虽都在系于李云心一身,但见到螭吻如今的模样,仍忍不住道:“呸。这龙小九……从前见我就躲躲藏藏畏畏缩缩胆子小得像针尖儿。结果死了一遭、更窝囊了!”


    煞君倒叹口气:“他不同于你。和你虽然年岁仿佛,但还只是个没人疼爱也没人管教的孩子罢了。唉——那洞庭老君就在他身畔,可又哪里敢与他交往过密呢……”


    白云心不屑地哼了一声,又道:“这下子那道君没办法了。君上——”


    煞君却又微微一笑:“未必的。”


    “……嗯?”


    “李云心现在虽有法子制住那骸骨,但一定晓得也是很可怕的东西。否则不会先叫咱们毁去一个,只留下一个来。此前留着它,一是拿来当无证,二是留着震慑群妖,好叫他们有耐心听他将话说到现在。”


    “到这时候嘛,既然事实已明了,我猜他会先将那骸骨毁去,以免他自己也制不住了。”


    白云心眨了眨眼:“……这是好事呀。”


    煞君略沉默一会儿,看白云心:“你想想看,如今,你怎么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呢?”


    女妖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凉气:“——通天君……也如君上一样,是有法子强行从沉眠里醒过来的!”


    煞君微微点头:“他在等李云心料理了那骸骨罢了。”


    白云心二话不说,转了身便要腾空而起。煞君却立时拉住她:“你只看着就好。”


    女妖急道:“但他如今岂不是陷进道君与通天君的圈套里了!?”


    煞君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她另一件事:“你不是真心喜爱他么?”


    “……嗯?”


    “那就不要让他太得意。”煞君轻声道,“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听你所言他那人向来冷酷,却对你略有些情谊。如果不是你曾救过他的性命,他会另眼看你么。”


    “你当真喜爱他,想要得到他,就先叫他吃一些亏。否则他那样的人,你怕是很难降得住的。”


    白云心看着仍有些忧心忡忡。


    煞君便又笑了笑:“又不是叫你害他。你只是不晓得罢了。”


    女妖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已经晚了。


    见到诸妖王、妖将群情激奋、那道君怒火冲天却无计可施,李云心便又冷笑三声,一指脚下的骸骨:“这怪物的身上有许多天下英雄的亡魂怨念。因而,纵使是个什么征战的利器,我渭水龙王却也不稀罕——如今我就在此时此地将它毁了,以告慰被这琴君、通天君所陷害致死的诸多盖世妖魔!”


    群妖的立场本就不是很坚定,只是看谁做的事情漂亮、谁说的话好听罢了。


    到如今听李云心说这些漂亮话,登时觉得与有荣焉——自己也成了那许多“盖世妖魔”的一份子。因而纷纷叫起好来,原本的冲天怒意又在一瞬间变成了一片喜气洋洋、豪情激荡。


    到这时那白云心终是忍不住、叫道:“你住——”


    可一来她的声音被淹没,二来也已经晚了。


    李云心出手极快——仿佛是原本就的确快要制它不住,到如今终于决定快些了结。他一拳轰在那骸骨的头颅上,只听一阵金石摩擦般的轰鸣声……


    那骸骨亦如此前煞君击杀第一具时一般,化作无数细小的微尘,烟消云散了。


    这一击之后,李云心那巨大的化身幻象迅速缩小——变成常人大小立在天空中,只将束缚住通天君的铁索仍握在手里。


    不晓得是否是因为方才那一击损耗过大、再无力维持那巨大的影像了。


    群妖轰然叫好。在这一片声浪的海洋当中,煞君却轻笑了笑:“好了。”


    她这两字一落……


    高天之上,那原本牢牢缚住通天君睚眦的铁索忽然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嗡鸣。仿佛本被它束缚的人在一瞬间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可怕力量,就要将其撑裂!


    他身周的空气也鼓荡起来——烈风以他为中心往四面八方狂啸。那是因为通天君本人发力振动身体时所激起的风压……


    真正的通天君睚眦……醒过来了!

    见此情景,那漫山遍野的声浪渐渐歇止。终于能够听见道君笑起来——他并非放声大笑。但笑声里自有一种冷酷,并无半分的喜悦:“哈哈哈。通天君,咱们这九弟可是在如今天下的众多妖王面前好生出了个风头。真是大有本领。”


    他说了这话,又在睚眦身上扫了一眼,再笑:“哈……连通天君也挣脱不开他这法宝么?怪不得有些胆气、敢坏咱们的好事!”


    睚眦的确挣不开。


    可挣不开,似也并不很在意,便停住了。


    如今,这真正的通天君与李云心在高空中相隔不过丈余罢了——他就转了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九弟。既然侥幸未死,为何还要取死呢?”


    此前他被李云心束缚住,是一副垂头丧气、任由宰割的模样。因而群妖也不将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要死了。可如今再蠢的家伙也从道君与通天君的对话中意识到……之前那个萎靡不振的“通天君”,似是假的呢!

    亦能瞧得出,之前还在威风八面的龙九,似乎中了他二哥与五哥的计!


    哈……当真是一场大戏了!


    既如此,他从前罗列的那些有关龙大、龙二的罪状便也存疑了吧……这通天君睚眦实际上在群妖当中很有些威望。如今重露面、再现出威风的气势来,某种敬畏之情便再一次从群妖心底浮现。因而只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再无人聒噪了。


    睚眦说了这么一句,又低头看看身上的铁索、略抖一抖。


    铁索哗啦啦地一阵响。


    睚眦便重抬起头,平静地盯着李云心:“解开它。本君饶你不死。”


    李云心看起来目瞪口呆。他直勾勾地瞧了睚眦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会……不对,你、你——”


    他略往后退了退,忽然厉喝道:“你还在我手上!还敢说饶我?!”


    然而……几乎人人都听得出。他这一声厉喝,里面似乎饱含了许多恐惧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远古秘史

    睚眦仍旧很平静。不怒也不笑:“不然呢。九弟。你敢将我怎么样?”


    李云心大声吼起来:“我杀了你!!”


    睚眦到底是微微笑了:“哦?九弟。你在这里杀了我,然后呢?”


    他顿了顿,笑容忽然消失,脸色重新变得阴沉可怕:“然后你还想活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如今用的是什么东西么?!”


    李云心的表情在脸上呆滞了一瞬间。下一刻他猛地锁紧了眉头,目光像两柄利箭一样刺向睚眦:“什么?你说什么?”


    到这时候,睚眦的身上还被青蒙蒙的铁索束缚着。而铁索也依旧在李云心的掌握之中。然而如今他看向睚眦的目光,却像是在看一个洪荒猛兽——仿佛不是他制住了睚眦,而是睚眦制住了他!


    “哼。”睚眦冷笑着哼了一声,“云山上的东西,我比你更清楚。”


    他们此前说话的时候,都略运了神通,叫自己的声音能被隐藏在漫卷山中的诸人听到。但到这时候,睚眦将神通收去了。他的声音就只有李云心、道君二人听得到罢了。


    “你……”李云心死死盯着他,“你……你放屁!”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凝重。眼神不曾离开睚眦的面孔丝毫。显然……很想从睚眦的脸上看到任何一丝可以叫自己推翻对方此前所说的那些话的证据。


    这表现意味着,他实际上,似乎已经信了那通天君的话吧。


    睚眦又冷笑。只是他的笑已越发从容镇定:“你眼下用来封住这片战场的,乃是乾坤子母盘。你用来控制那两个怪物的,也是乾坤子母盘。哪怕你如今现身的这幻象,还是用乾坤子母盘——”


    李云心低喝:“胡诌了一个什么东西就想——”


    “黑白二气,是不是?”睚眦平静地看着他,“那乾坤子母盘上,有黑白二气流转,也就代表了这天地间的阴阳二气。乾坤子母盘的子盘,则是以异铁铸成的。其上刻画了这世界的山川地理——黑白二气就在刻痕中流转,是不是?”


    李云心的神情呆滞在脸上:“你……怎么会——”


    “哼。我与道君谋划了许多年的东西……再借了琴君的手搞出此前的一番大势。眼看着就能伸手摘得到了,结果却被你误打误撞抢了先。九弟,该说你运气太好,还是差得可怕?”


    道君距二人本就不远。如今听睚眦说了这话,便也微微笑了笑:“依我看,乃是太差、极差。只可笑这位九弟如今还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却并不晓得……即便找到了那乾坤子母盘又如何呢?难道你还用得了么?”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语气竟有些结巴了:“我……你……谁说我用不了!?老子现在就——”


    “你自然可以用。但都只是权宜之计罢了。”睚眦摇了摇头。此刻他仍被李云心手中的勾魂铁索束缚着。然而看着却不似阶下囚,倒似一个王者。李云心的气势、神态,在他的衬托下,反倒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小人物了。


    “乾坤子母盘,能改天下的地气、运势。那一件至宝在手,整个天下便成了一个人的万物罢了。想要山岳崛起、是眨眼之间的事情。想要大河改道,也是眨眼之间的事情。想要造出几十个上百个上千个洞天福地,亦不是难事。有了那东西,便成了天下的主宰、在世的神灵。”睚眦看着李云心,“你现在做得到么?”


    到了这个时候,李云心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的嘴巴张了又张,隔了好半天才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琴君……他也——”


    睚眦转头与道君相视一笑。忽然将声音略拖长了——仿佛终于说到了感觉更有趣儿的事情。


    “琴君啊……”睚眦挪揄地说,“少龙主嘛……胸怀天下。想要在世间变革、将天下看成是自己的天下,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哈哈哈。咱们的这位少龙主,眼中都是天下的大势、妖魔的未来、人道的兴衰。区区乾坤子母盘、区区通天君睚眦这类小事,他怎么会放在眼里。”


    “少龙主既想要为自己扫清天下,我们便乐得借他这个势,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只可惜咱们的这位少龙主——”睚眦斜了李云心一眼,“被你给重创了吧。”


    “关元地穴炼化妖力入体,关键时候你却给他来个逆行……怕是要伤得同废人无异。唉,乾坤子母盘——你没有还真笔、只用蛮力强行逆转那二元之气就能有如此威能——五弟,可见的的确确是个好东西。”


    “少龙主。呵……”道君笑了笑,“好高骛远、志大才疏罢了。没什么好谈的。”


    “你们……”似是这绝不会有人想得到的真相,叫李云心的脑筋都转不过弯儿来了,“不对劲——明明琴君也说要找那个统御天下群妖的宝贝,她怎么会不晓得?满口胡言……我不信!”


    这李云心此刻看着倒有些癫狂了。


    不过睚眦与道君似是都能理解他这癫狂,且一时间并没什么办法。


    因为至少眼下,睚眦仍被李云心制住、李云心也仍在云山上操控着那他们口中的“乾坤子母盘”。然而睚眦与狻猊似乎也并不畏惧李云心所掌握的力量。或者说,他们打算慢慢地、一步步地,用他们所掌握的信息——这实则是另一种强大的力量——叫李云心不敢使用他自己所掌握的力量。甚至……将其乖乖地交出来。


    “因为所有人,都只将那传闻当成传闻啊。蠢弟弟。”睚眦玩味地看着他,“且……这世间无人如我与道君一般笃信那东西真地存在。”


    “因为只有我们两个,才见过还真笔,知道乾坤子母盘的确存在。”


    李云心终究忍不住了:“还真笔?……是什么东西!?”


    睚眦便与道君又笑了笑——李云心因为慌乱与震惊而进入癫狂的状态。而今又在这癫狂的状态中,开始对他们所言的东西感兴趣——


    这意味着他的理智在慢慢地屈服。他的意志开始变得软弱,甚至主动将对于眼下这件事的部分掌控权、拱手送到他们二人手中了——他,问了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答案的问题。


    睚眦看了道君一眼:“五弟,说给他听听。也好叫他知道,他如今手中的到底是什么。倘若将那东西交给咱们、同咱们合作,又能得到些什么。”


    道君便轻轻地叹息一声。仿佛是很不喜欢浪费时间同李云心这样的人分享自己所知晓的秘密。但终究还是慢慢开了口。


    “我在许多年前,还未建赤霄宫的时候,在天下间行走。想要感悟一些东西、创立我所追求的大道。”


    狻猊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上的烟雾更盛。仿佛是一尊神像前的香火愈发兴旺,也叫他的面容愈发朦胧了。


    “后来走到了赤渊旁,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还真笔,就将它得到了。”


    道君说到这里,睚眦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似乎……他也很想知道道君得到那“还真笔”的细节的。只是道君从前从未对他细说过,如今说给李云心听,亦是一笔带过——这叫通天君略有些失望。


    “在得到还真笔处,还另有些遗迹。遗迹上有上古铭文。文字艰深晦涩,但大体的意思倒能读懂。便是说——”狻猊顿了顿,很不耐烦地瞧了瞧神色惊慌的李云心,“这还真笔的主人,从前在乾坤子母盘这个大阵当中担任司笔一职。而乾坤子母盘大阵,又是可以改变天下的气机流转、山川地貌的强大阵法。”


    “但后来,发生了一场遍及天上地下、将整个世界都几乎毁灭的大战。那还真笔主人才陨落。然而陨落时也不是因为实力不足,乃是遭了同伴的背叛、暗算。他心有不甘,便在弥留之际留下这么一段话。想要——”


    说到这里他又看睚眦:“想要找到这这件宝贝的人,以后再次开启那乾坤子母盘,完成他的遗愿。”


    李云心似乎被他这不可思议的故事吸引,心神都投入了进来。


    听到此处,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遗愿……什么遗愿?”


    他看起来是信了。他此前面对道君时表现得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然而转瞬之间形势便逆转——如今看着痴痴傻傻,如同蠢物一般。这叫道君在鄙夷之余另生三分奇异快意,到底还是冷哼一声,道:“遗愿便是——尽灭世间神明。”


    李云心愣了愣:“世间神明?”


    很快又皱眉:“什么世间神明?时间称神的不就是妖魔……你们是要——”


    “蠢物。”道君挑了挑眉,显得他血红色的眸子看起来更骇人,“如今的人道、妖魔、天人,都是在那场大战之后才出现的。那一场浩劫之前所指的世间神明,便是说如今的天人!”


    李云心眨了眨眼、目光极短暂地一垂,才再抬起来。无论是道君还是通天君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如果刘公赞在会晓得——


    心哥儿平日里认真思索什么问题的时候,常人是很难看得出来的。所看到的也只是他优哉游哉,仿佛全没什么心思。但实际上,他头脑里转动得极快。


    但另一种情况极少出现——便似如今一般。


    一件事,叫他的目光低垂。这意味着他思考得如此专注、脑筋运转得如此迅速,以至于连他这种人都短暂失神,露出一刹那的破绽来。


    如此之后,他又抬头,眼神里满是惊诧:“……好大的口气!这……什么乾坤子母盘,无非是调动地气罢了,竟然大言不惭说什么灭尽天人,你们当真是——”


    这话似是终于挠到道君的痒处。他冷冷一笑:“无非?嘿嘿。李云心。如今乾坤子母盘在你手里,便好比一件玄门圣人的飞剑在世间俗人的手里。”


    “那俗人不晓得如何驱策它,无非用来砍瓜切菜罢了。如你今日称其锋利,但觉得也仅是锋利而已。却不晓得——倘若运用得法,莫说切金断玉,就是一座山也能劈开、一条河也能截断!”


    “乾坤子母盘——”道君喝道,“你如今使的只是子盘。还有一个母盘你并不晓得在哪里吧。便是晓得了也无用——你在子盘上推衍的变化,非得用这还真笔印到母盘上方可长久。不然就如同你今日一般——你强行逆转天地气机,想必极其吃力、效果亦短暂。”


    “方才灭杀了那骸骨而不是继续用它来降服群妖,也是感觉愈发地制不住了吧!”


    听了他这话,李云心终于沉默无言、久久不语了。


    见他这模样,道君又冷哼一声,不理睬他。


    睚眦便道:“如今你已经知道了。”


    “也就该知道这东西交在我们手上,能够发挥怎样的威能。此前在漫卷山里你一心怕我吞你害你。如今应该知晓,你的区区龙魂,可不值得我费心思。若不是小九莫名其妙地跑到我身上、而这段日子又大战在即我没心思理会旁的事,连他我也不想要呢。”


    “所以——你将乾坤子盘交出来。有了还真笔,我与道君便是天下的主宰。到那时候,谁在意你是生是死呢?”睚眦说到这里,不再面无表情。语气倒生动、真诚了些,“但与你打了几次交道也知道——你以原本一个区区化境,短短时间里到了如今这有本领在此地与天下间最顶尖的存在交锋的程度——你并不是一个好掌握的人。”


    “因而你也不要妄想留在我们的身边、分一杯羹。我与道君能够应允你的,无非就是留你的命,放你走罢了。但这些都是在……”


    “你如今即刻解了这铁索、奉上乾坤子盘的前提下。九弟——”睚眦看着他,“即便是妖魔的寿元与天地相比,也如朝露一般短暂。人生苦短,你最好不要再行差踏错了。”


    李云心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叹一口气。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我说……怎么在我在此地还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形下,这位五哥道君就敢以区区希夷玄妙境界的修为跳出来。”


    “我正是好奇……才在这里花时间听了这些。到如今么,这花掉的时间也不算白费。”


    李云心抬起头。脸上的神情稍平静了些:“原来二哥和五哥是有这样的倚仗。怪不得不怕我。”


  第五百七十八章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似乎将一切都纳入了掌握的睚眦并没有在意李云心神色的些微变化。实际上,他将李云心这平静看做屈服的前兆之一。他的语气便又柔和了些:“还因为——即便你在此地杀死我,也走不掉。我通天君在天下妖魔当中还是有些威势的。虽说地上那些蠢物,都是些站不直的墙头草、只要有心人稍一引导便要随大流而去……”


    “但你在妖魔之中可没什么名声、威势。你只是个‘外人’罢了。在此处杀死我,若没什么能叫天下群妖心服口服的绝大功劳——你五哥道君只要稍费些口舌,你便要成为众矢之的。你如今虽子盘在手,但也已经渐感吃力了吧。那时候近万的妖王、妖将群起而攻之,你逃不掉。”


    “我知道你是惜命的人。胆量虽大,但不做无谓牺牲。”睚眦沉声道,“所以,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李云心盯着睚眦与道君看了一会儿,忽然咬牙切齿:“……我不甘心!”


    他失态地叫起来:“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冒着性命危险得到了这宝贝……原来是威力这样巨大的宝贝……如今倒要乖乖交给你们!?我不甘心!!”


    说到这里,他似是不想再密谈,而是要叫天下群妖都听见、叫所有人都晓得。因而再次运起神通——


    “是你与琴君害我的!”他咬牙切齿、阴森森地说。这么一来,声音倒不如密谈时候软弱狼狈,叫人听了只晓得他的愤怒而已,“你们两个叫我去玄门探听虚实——我想到此举虽然异常凶险但也是为了妖族兴旺……便也还是去了!”


    “结果我做完了事你们竟害我!你敢说你是如何害我的么!?”


    睚眦与道君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李云心,从前不晓得手里的是什么东西还则罢了。如今晓得了,便不舍得拱手奉上。可不如此,他自己也没法子活。因而终究失态……恼羞成怒。


    瞧他平日里的模样,到如今也有这种时候,真是可叹。


    然而也可笑。可笑的是——他以为说自己委屈、被陷害,便能博得天下群妖的同情么?

    “你倒是……还不了解妖魔啊。”李云心既有这样的意愿,通天君便也使了神通、开口发声。


    他怜悯地看着李云心:“你以为这里是世俗间的公堂么,九弟?”


    “——一个受害者在公堂上声泪俱下地倾诉自己所受的委屈、如何被人陷害,然后就能得到同情么?哈哈哈哈……”睚眦放声大笑,“你问问底下的诸位妖王妖将——当真得知你又委屈又愚蠢、真中了咱们的计谋沦落到可怜的境地……”


    他笑容一敛:“他们是会同情你、为你抱不平、将你扶起来,还是——再一人一只脚,将你踏进泥里去!?”


    睚眦此前说得没错。诸妖王们,的确都是些没什么立场的家伙。而通天君本人,也的确在群妖中颇有威势。李云心先前威风的时候、痛骂道君的时候,他们喝彩叫好。到如今睚眦说了这话——即便仍被束缚着——


    群妖却都轰然大笑、仿佛又过了一个年一般!

    只不过这笑乃是嘲笑李云心了——这凡人变化来的妖魔,到底是可笑……仍有那凡人的可笑念头!

    李云心看起来一时间茫然无措,似并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睚眦瞧他这模样,意识到如今该是将他的希望以及骄傲全部打碎的好时机。


    于是冷哼一声:“你想要自取其辱,本君费些口舌同你说说也无妨。九弟想要说的、觉得委屈的无非是——”


    “我与少龙主想知道玄门那里的动向,于是你自告奋勇往那里去。结果又晓得,少龙主怀疑你的立场,在你体内种下了一个禁制、是不是?”


    睚眦冷冷一笑:“诸位妖王哪个没使过这样的手段?你当是那些凡间的蠢物,讲什么用人不疑人不用么?”


    话到此处,群妖一片叫好附和。


    倒是煞君与白云心都微微皱了眉。


    此前三人在天空之上密谈,时间不算很长,他们听不到。


    也没有用神通去偷听——这种事情一旦做了,那三人岂会不晓得。恁的自讨没趣。


    因而如今忽见李云心与睚眦之间的态度大变、忽然开始牵扯什么“委屈”、“耻辱”来,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到底——


    煞君轻轻摇了摇头。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李云心倒是不敢杀通天君。唉……


    她便微微侧脸去看自己的女儿。瞧见白云心的脸上略有些失望与落寞——仿是她心中的李云心绝不该是这个样子。不该是……如此被动狼狈的吧。


    这时候便听睚眦又道:“后来到了战阵上,你假死之前的那些话倒算是有骨气。倘若那时候真的死了,诸位英雄日后提起你来或许还会感慨一番。只可惜你如今又跳出来做这些事——非要本君将这些都说出来……可想过诸多的妖王们瞧见你如今的模样,是什么感想么?”


    他说了这话,斜了眼向漫卷山中扫。立时便听到诸多的妖王妖将又聒噪起来,发出一阵赛一阵的哄笑声。至少有一点通天君没有说错——妖魔们最敬重强者。他们敬重强者、却又不愿臣服于强者。这一点听起来很矛盾,然而并非不可解释。


    ——他们本就智谋不足而勇力过人,自然是敬畏强者的。可也因此,不习惯人的什么礼仪教化、道德伦常。他们天生桀骜不驯,虽敬畏,却很难如人一般变得充满奴性。


    且人的是非观道德在他们这里极度淡薄。然而如今听到李云心从前的悲惨遭遇,可不是觉得睚眦与少龙主做得过分——这种事,他们自己也常做的——只会觉得那被害的人太蠢罢了。


    人的律法道德从本质上来说,亦是保护弱者、亦是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然而妖魔数量极少,很难如人一般构成一个庞大而稳定的“社会”——律法道德这东西对他而言便如鸡肋。由是,同人类社会正相反——弱者,不但不被保护,还最好死掉。


    因为死掉了,才有更多的空间和资源供给强者!

    在这哄笑声里,白云心瞪圆了眼睛:“君上,我去将那睚眦打下来!”


    睚眦身受重创,如今只有半个脑袋了。虽说威风凛凛,但当真动手可不是白云心的对手,亦不是如今的李云心的对手。这女妖虽然凶狠残暴,但也只是站在人的角度来看罢了。若是相较于其他的妖魔而言可更像人。盖因她的父亲乃是金鹏,母亲则是嘲风。两者都是修为高深的大妖,也深受过人世间的熏陶影响。


    但煞君又拉住她:“你不想害他,就不要动手。”


    “睚眦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还有道君在。李云心是龙子,可就连老大老二老五都不容他,群妖自然更不容他。他成妖得道不过数月罢了,没什么丰功伟绩、没什么雷霆手段,妖王们都在将他当人看。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杀了一个很有威名的大妖——妖王们再蠢笨也知道该怎么做。”


    “且看这情景,老五和老二似乎许谋已久……”


    她说到这里,听天上的李云心又愤怒地叫:“但你们残害天下妖魔、要用妖魔的魂魄来祭炼……”


    睚眦到这时候甚至不愿意听他将话说完了,哈哈一笑:“是又怎样?死掉的都已经死掉了,还能来找我算账么?此地的诸位妖王都是活下来的——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倒是空出了如此多的丰腴之地好供余下的诸位妖王妖将分享……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呢!哈哈哈哈!”


    他这话亦不算夸张。


    否则——此前李云心驱策两具骸骨往煞君这边来、白云心又如何能用蛊惑得了煞君座下的那些妖魔上前勇斗骸骨呢?还不是一样的说辞、说些什么瓜分天下的话么。人类的皇朝嫌疆域不够大,妖魔也嫌疆域不够大。倘用李云心那个世界的话来说——妖魔们,便是在玄门的压力下不得不采取些“粗放型经营”的手段。


    大妖不敢四处显圣、也不敢大肆聚拢香火,只能叫自己的名声在人们当中有限度地流传。是以这世界上虽的确有妖魔也的确有妖魔的传闻,可绝大多数的人也只将传闻当传说罢了,处于笃信与无信之间。


    这种信仰带来的香火愿力很稀薄,由此,妖魔们需要更多的土地、人口才能叫自己的修为极缓慢地精进。


    而如同李云心在渭城搞一个“神龙教”出来那般,或许便是他从前那个世界所谓的“集约型经营”了吧——信仰他的人数并不多,却很多是狂信者。量少然而质高,亦可带给他强大的香火愿力。


    可他敢那么搞,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的一时之计。不是为了要香火,而是为了引人入套。


    因而睚眦如此堂而皇之地说了,那些妖王们果真未有什么反应。虽也有些“好友亲朋”死掉了的,可这四个字在妖魔世界里的含义,与人类世界可不同,多嘟囔了几句也就作罢。哪怕有当真不平的,也如白云心的心思一样,被更多的情绪所裹挟……激不起什么浪花儿来。


    最终睚眦收敛笑声。沉默而平静地盯着李云心看一会儿,沉声道:“因此,九弟。何必要在天下英雄面前出丑。”


    “强大的力量只有强者才配拥有。世俗间倒有一句话,叫做怀璧其罪。如今的你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也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和祸患罢了。”睚眦轻笑着摇摇头,同时伸手往地面上一指,“地上这些,都是你的麻烦和祸患。”


    道君便也在睚眦的身后冷冷一笑:“哼……见到自己如今这畏缩的样子,也该有自知之明。李云心,交出来,保你不死。此话是真的。”


    煞君便也低叹了口气。


    然后……听到李云心也笑了一声。


    这一声来得倒很怪——原本还愤怒得紧,此刻却轻松起来,仿佛如释重负。


    而后,李云心也收敛笑容,脸上的平静神色与睚眦相似极了,诚恳地说:“二哥和五哥误会了。想要二哥把之前的事情说出来,不是为了叫自己出丑。我又何尝不知道天下妖魔的习性呢。我又何尝不惜命呢。”


    “所以二哥和五哥觉得我既惜命,就不会在这里拼个鱼死网破、就会将乾坤子母盘交出来换自己偷生,想法是极正确的。我在二位这个位置,也会这样做——以势破力。叫一个目前所掌握的力量远在自己之上的人向自己屈服,感觉是很棒的。”


    “只是……”李云心顿了顿。


    到这时候,睚眦与道君狻猊皆微微皱了眉。他们终于觉察,这李云心的语气很有些问题。他……太平静了。


    便听到李云心继续说——


    “只是,第一点,我这人向来将法宝之类的身外之物看得不是很重。我前前后后死过许多次,生死都看淡了。”


    “第二,我曾答应了九公子一件事。答应了别人……倘若我自己觉得难办,失信也没什么。可若能做得成,就没理由不做了。”


    “第三,二哥说下面那些妖王都是麻烦,我也认可。但既然我很难解决麻烦,那就解决带来麻烦的人吧。”


    “第……”


    道君竖起眉打断他:“少给本君来什么一二三四这套。本君平生最厌恶这种口吻。你有话便——”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道:“好吧。”


    然后他稍一用力,掌中的铁索便哗啦啦地收了起来。那睚眦被铁索缚住、没什么借力处。因而如一只风筝一般被他毫不费力拉过来。


    封号通天君的龙子便皱了眉:“你倘若——”


    可话语戛然而止——


    李云心的右手很自然抬起来,插进他缺了一半的脑袋里。实际上因为他那伤口已经开始渐渐愈合,李云心的手指第一次的时候没有插进去。可他很镇定地竖起手指、又用生出来的尖锐指甲在创面上敲了敲——在此短暂期间睚眦皱眉、似乎因为李云心这无礼至极的举动而感到愤怒、疑惑——但很快李云心的手探进他的头颅,再一翻转。


    睚眦的神色终究凝固在面孔上,并很快因为面部肌肉的松弛儿变得扭曲。


    以这片战场当中的地气所幻化而出来的渭水君化身拥有巨大的力量。他搅烂第二龙子脑浆就仿佛搅烂一块豆腐。


    而后,在所有人忽然诡异而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时,嘭的一声轰碎了睚眦的头颅。


    通天君无头的尸首,掉落在这片曾是他的道场的土地上。


    而两个极淡的身影被那铁索钩住,只一闪便消失在幻影化身的袖中。


    到这时候,李云心的化身才甩了甩手,叹口气。对那神情似都已经锁死在脸上的道君道:“唉。其实之前叫二哥说那么多,也不是为了叫自己出丑。只是这些事不是他说只是我说,大家始终不信的。他既然说了……”


    “我就得叫天下所有人都晓得。凡是惹了我、叫我吃亏的——哪怕是我二哥,也照杀不误。”


    “只是可惜,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真是人间惨剧,我目不忍睹。”他难过地看着道君,“五哥和二哥交好,要不要去陪他?”


    道君终于从长达数息的呆滞中回过了神。身上的大袍鼓荡得如同升腾的烈焰、一双眸子仿佛就要滴出血来:“你怎么——敢——”


    “我敢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的胆子也大到你想不到。”李云心竖起了眉毛,整片天空也因他这气势而阴沉下来,“你猜猜看,我还敢做什么?!”


    道君的身形猛地退出百丈去,声音如同闷雷一般在这片空间里响起:“可见到这李云心的力量了?!数月之前他不过是区区化境,如今可以斩杀通天君了!乃是因为他的手中有一件名曰乾坤子母盘的至宝,得之便可成为群妖之主!”


    “若真境以上的得了,立时可晋入太上!”道君再退出数十丈、厉喝,“他和那宝物都在云山上,但尚未将其完全炼化不能使用随心——死或者成为天下主宰,就在你们一念之间!!”


  第五百七十九章 远古的回响


    然而妖魔虽是妖魔,毕竟也已化形了,总还有情感。


    有情感便会惊诧、便会呆滞。如今瞧见——


    不久之前那龙二通天君还在高天之上威风凛凛、那李云心一副尴尬窝囊的模样。到此刻……通天君却被杀死了!


    不少脑袋浑浑噩噩的妖魔甚至没有听明白李云心此后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晓得是第九龙子忽然就翻了脸,当着天下群妖、两个玄境龙子的面杀死了另一个!

    这雷霆手段骇得他们半晌无言。整片漫卷山里如同死寂一般。


    即便是煞君——那见过许多世面、身经百战的煞君,到这时候也紧锁眉头,只盯着那高天之上李云心的幻象,过了十几息的功夫、那道君又退出几十丈之后才道:“他是……想要做什么?”


    白云心的脸色如今倒真应了一个“白”字。却是煞白。因为她晓得李云心如今做了这事意味着什么——


    漫卷山里余下这些妖王,都是真正经百战之辈。仅以战力论,说是天下妖魔精英当中的精英也是名副其实。“公义道理”这四个字在妖魔的世界当中虽是个笑话,可也就如它们在世俗间的真正的贵族当中的用途一样,总是可以当作借口、切入点来用的。


    通天君向来颇有威名、亦是兄长。李云心在别处杀了也就罢了。在群妖面前杀掉,那道君便有道理——他可不正是立即飞退了两百丈、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然后便鼓动群妖一拥而上么!?


    煞君与白云心都不是很了解“乾坤子母盘”是什么东西。然而看道君与李云心的表现,亦能约略推断出那玩意儿就是传说中“得之便可统御天下群妖”的宝贝。


    此前诸妖王往这边来、在战场上奋勇向前,就是有很多人想要得到它。


    一场火雨之后很多妖魔逃进漫卷山里却迟迟未去,也是因为舍不得那东西、想要留下来观望形势。


    妖魔的欲望远比凡人强烈。而这强烈的欲望又没有世俗间的伦理道德约束,于是愈强。此前这见宝贝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然而看如今李云心的手段,似乎确实无疑了。


    这样的东西就在眼前,且那道君又说了李云心尚未将其完全炼化、操控它越发地吃力……


    只怕如今没有一个妖王会乖乖离去、当真要一哄而上围攻那云山,抢夺那件宝贝了!

    如今这李云心只是一人而已……先前有玄门数万修士的阻击,一众妖魔尚且叫阵线狂飙突进数百里。到了这时候他怎么可能拦得住!?


    他是……在寻死的么!?

    就为了一口气吗?所谓什么“凡是惹了我、叫我吃亏的——哪怕是我二哥,也照杀不误”?!


    如此,约莫在持续了十几息的沉寂之后,煞君与白云心听到一个声音。声音并不大,漫卷山上空回荡。甚至有些妖里妖气的尖细。可这样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却像是惊雷——


    “道君,你说的什么乾坤子母盘,可是确有其事么?别把咱们当成你们的枪使……再卷进你们兄弟之间的内战里去了。”


    似是个女妖。语气好整以暇,并不焦躁。然而人人都知道这些问题一旦得到了不容置疑的肯定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这么一声之后漫卷山中还是沉默。此刻道君已退出三百丈之外,远远瞧着就只是一个红色的小点。但他的声音可一点都没有变小,语气笃定:“我道君,何曾哄骗过什么人!?”


    然而妖魔们并不吃他这一套,仍沉默着。


    便听他又道:“好好好……你们既然想知道……且看吧!”


    说了这话,他双手一搓。便立即有个小小的、亮晶晶的玩意儿从他掌中飞到半空。那东西去势极快,人们一时间都未看清。但下一刻小东西飞至场中,立即放射出五彩的光华来。诸妖以为是什么神通,略略一惊。但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别的,而是影像。


    巨大而模糊的影像在半空中出现,山中所有人都看得清。而直到这时候,那李云心的幻象始终静立在天。既不说话也不走,面上无甚表情。就仿佛在背后操纵这幻象的人忙于别的事,而今暂且无暇他顾了。


    于是诸妖王们首先瞧见的,乃是一只血红色的眼睛。


    似是这血红眼睛的主人倒在地上。而摄入这景象的法器正对这张面孔、且距离极近。因而此人的半张面孔占据了大半个天空,余下的才是蓝天。


    眼睛瞪得很圆,有三分像是道君的眸子。面无血色,是很纯净的白。仿佛脸上贴着一层面具,连一个毛孔都没有。然而那血眼当中的淡金色瞳孔微微跳动,仿佛即将熄灭。似乎意味着这张面孔主人的生命即将终结——这影像,记录的乃是他弥留之际的模样。


    诸妖王惊疑不定,不晓得道君在搞什么鬼。


    便忽见这影像又晃动起来,且……那倒在地上的人开始说话了。


    诸妖王来自中陆各个角落。而中陆的许多地方,人们所用的语言也各不相同、有较大差异。妖魔们得道化人身,为了彼此之间可以交流自然要说人话。否则总不好一见面就喵喵汪汪地叫。因而妖王们实际上也口音各异,仿佛来自天南海北的旅客。


    可影像中这人所说的话,诸位妖魔似乎都没听过。口音很怪,用词也古怪。但奇就奇在,听了他说话所有人又并不是一无所知——是可以听得懂他所说的某些字句的。


    然而此人将死,终究口齿不清。群妖所能听到的就只有某些词儿、几句话——


    “……其后创立……”


    “……神人纪……”


    “……可笑……乾坤子母盘……”


    “……荡平天下之威……为我……报仇……尽灭世间神明!”


    只有最后那六个字是连贯着说、有力地说的。可说完了这六字之后,血红色的眸子陡然变得无神。就连眼中的那点玄光也不见了。


    道君立即将手再一招,那亮晶晶的小玩意儿立时飞回他掌中去,但天上幻象一时之间仍未消散、却还在的。


    他将其放出的时候,诸妖王都未注意。但如今他要收回去,便有很多人留心。因而不止一人看得清,那玩意儿,其实像一枚玉简。


    一枚通体透明的玉简。


    看罢、听罢这些,群妖似是闹哄哄地讨论了一阵子。而后又是那妖里妖气的细声道:“道君神通广大,使些手段弄出这幻术来哄骗咱们,却也不难啊……”


    道君在天空中冷哼一声:“往那天上看,瞧瞧能看见什么!”


    群妖便又仔仔细细往幻象所呈现的天空中瞧了一会儿。俄顷便有个声音低呼:“咦?那玩意儿难道是云山么?!”


    他这一呼,群妖又闹了一阵子。最终所有人到底都瞧见了——


    那面孔之后的天空略有些阴沉,且还有浓云。而面孔倒在地上,风势似乎颇大。因而不时有风沙扬起,叫画面更加模糊。人们原本不会留意他身后的背景,可得了那声音一提点才发现,阴沉的天空当中、极远处,似有一个什么东西浮在天上。


    体量、形状,都与如今停留在地面上的巨大云山类似。唯一不同之处在于那东西表面似还有些纵横交错的玩意儿,就好像……正在建造些什么。或者说,巨大的云山,正在被建造或是改造。


    这发现倒叫群妖倒吸一口凉气——


    众所周知,云山是天人们建给玄门那些臭道士住的。可究竟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无人知晓,因而默认云山的历史与这世界一样悠久。那么如今这天空当中出现的情景……


    岂不就是这世界天地初开时的情景么?或者说——


    “你们所见这情景,乃是这一世之前、上一世的情景。”道君低沉有力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云山的乾坤子母盘,也是上一世的神人遗物。如今见到了这个,可还有什么疑惑的么!?”


    非要说疑惑,自是有的。譬如说如今山中许多的妖王也能以神通弄出这样的影像来。


    但问题在于——除非道君事前就料到龙二身死、李云心造成如此局面。否则他可没法子提前造出这种东西来!

    便在这时候,又听到极远处似是云山脚下的方向有人叫喊:“正是……正是!云山上的确有宝物、有许许多多的宝物、也有乾坤子母盘!有许多许多的丹药——吃了便可长生不老、功力大进!还有许多许多的神兵宝甲——都是从前历代圣人的遗物!如今云山里面防卫空虚,你们不去还在等什么!?”


    随后大喊大叫那人的身影电射而至,诸妖王定睛一瞧,登时大哗——


    来者竟是个人道士,穿的也是玄门当中高阶的修行者模样的衣袍!


    可此人披头散发,神色癫狂,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闯进妖魔的集会地,更不担心会被群妖活撕了。他立在高天上、手舞足蹈道:“我知道如何进云山去……我带你们去!你们取那许多的宝贝……杀了李云心!”


    却有妖魔高声怒喝:“这是哪里来的人!?说些什么狗屁的话!?先把他活撕了祭我兄弟!”


    此人便生气地大叫:“我乃是云山书圣苏玉宋!你这妖魔好大的胆子!”


    群妖原本还要冲上天将其轰下。但一听他自称书圣,立时哄然大笑。这家伙容貌狰狞丑陋,如同恶鬼一般。身上的道袍也破破烂烂,沾染了许多的血污。如此模样别说是圣人,就说是个什么宗座、掌门也没人信他。


    他们这样一笑,那人立时恼了。他忽将笑容一敛、咬牙切齿、挤眉弄眼道:“你们不信?不信?不信?!呸!我就是云山圣人苏玉宋!”


    他说了这话,身形忽然一晃!

    这一晃之后便暴涨——金色的玄光从他的身躯当中迸发出来。仿佛破烂的衣衫与蓬头垢面的外表之下隐藏了一尊神明。只一眨眼的功夫,一个百丈的金色神君立即出现在这片天地之间……可不是正是前几日在战场上,那云山圣人苏玉宋、卓幕遮以巨大化身入场时的模样么!?

    群妖一片死寂,而后便是大哗。登时有数百身形冲天而起,便要将其轰下!

    但本在远处的道君身形一晃便至,生生将那些妖魔拦了下来,喝道:“急什么?!没有看到他如今的模样么?!这个样子,用得着诸位屈尊出手么?先问过话再说不迟!”


    他说了这话之后立即转过头去看苏玉宋:“云山的圣人我问你,你所说的云山上有乾坤子母盘可是真的?”


    实际上巨大的金色身影一现便收。收敛之后此人的神情看起来倒是萎顿不少。似乎方才强行施为、损耗了许多的精气。此时听见道君问他话,立时迫不及待道:“正是!正是!那乾坤子母盘我做圣人时见过,但不知怎么用罢了——小小的一个圆盘,金灿灿……”


    道君咳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又喝问:“你又说知道如何进云山,也是真的么!?”


    这人又道:“自然是真的!虽说那入口如今必然也有禁制,但总比你们一窝蜂地乱闯要好!”


    这时候群妖之中便有人叫:“别听他说鬼话,也许是玄门叫他来害人——”


    但道君不理会他,又道:“我再问你——你既是玄门的圣人,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反叫我们去攻云山?”


    那人立即仰天大笑、震耳欲聋:“哈哈哈哈!怎么?怎么?无非只想叫那李云心死罢了!!”


    道君便向他连使了几个眼色。也不晓得那人听懂了没有,继续大喊大叫:“那李云心潜入云山偷了那……乾坤子母盘,功力大涨!施展邪术降下火雨妖将玄门与妖魔一网打尽……难道你们没看到么!?”


    “其后又害死我的爱人……啊呀呀呀呀!毁掉我的肉身!啊呀呀呀呀!这仇非报仇不可……非报不可……啊呀呀呀……”


    到这时候群妖倒是能看出此人原来……已疯掉了。


    但无论如何,前有李云心展示非凡手段杀死通天君,再有道君放出那影像说明“乾坤子母盘”的来历。更有如今这已疯掉的云山圣人前来作证,如此实际上已经足够了。


    妖魔们从前可以为了一个传言被鼓动起来攻云山,何况到了眼下“证据确凿”呢!?

    他们最后的一丝犹疑也被打消,群情激奋!

    可就在这时候,那此前许久未动、呆呆立在高天之上的李云心的幻象,面目又变得生动起来。


  第五百八十章 天下至宝

    ——仿佛一尊泥胎塑像当中忽然被注入生命。这幻象的身子动了动、目光往身边、身下一扫,便瞧见那本已被破了执念的苏玉宋。


    此人其后夺取其他游魂的身子想要回到云山报仇却被李云心挡在外面,如今的模样倒是愈发狼狈了。


    随后又看到有数百大妖魔纵身上了天空——他们此前只在山里观望龙子内斗。到如今晓得云山里的东西对于自己来说是很有利益可言的,于是不再做旁观者,而想要成为主角。


    便有妖魔面目狰狞地问他:“——李云心,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他一开口便有妖王大叫:“问他做甚?!难道他还能认了不成?直接打杀进云山里去不就晓得了么!”


    又有一群妖王附和:“正是正是!云山乃是玄门祖庭……哇呀呀呀,这数万年来未做成的事,到如今叫咱们给做成了,岂不是留名千古!”


    说了这话就有人冷笑:“呸,留名千古?那些人岂会把你这妖魔记在什么千古上?”


    于是又有的反驳:“你才放屁!打下了这云山,这世界就是咱们的了——老子要他怎么记、他就要怎么记!”


    如此说了七八句话的功夫,却又见火气、似乎要斗成一团了。


    但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打杀上云山却又偏不走,只等这李云心幻象的一句话。仿佛非得是从他口中说出了些什么、才能令他们更有勇气。似乎……玄门、云山,数万年来对妖魔的压制已在他们心头积下了浓重的阴影。


    即便到了如今——玄门圣人都落得如此狼狈地步的情况下、心中的欲念愈炽的情况下,这些大妖仍不免犹豫拖沓,可见过往积威之甚。


    道君与苏玉宋岂会不知呢。


    道君转眼往地上一扫,瞧见了煞君与白云心。他自是有某种神异的手段能像李云心一样瞧得出煞君的状况。因而知道她伤得极重,所以才只能不言不语,在他与李云心的争斗之间保持着沉默与中立。但她身边那女妖白云心似乎并不安分,如今扭着煞君的手要做些什么。


    然而他那三姐嘲风严厉地盯着她、与她说些话,似是在劝。可终究未劝住——白云心仰面向天便要开口。


    见此情景道君立时向李云心的幻象喝道:“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你不认——待我们杀进云山……”


    “我为什么不认哪。”可李云心这幻象在沉默许久之后忽然开了口,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像是在闲聊,又有几分无奈,“有就是有嘛。现在在云山里,的确有一件宝贝——乾坤子母盘。威力奇大,就是那件传说中得到了便可以统御群妖的宝贝。”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于是天上安静下来。


    道君与众多妖王都未想得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来——他是要将那宝贝交出来的么?倘若要交……方才怎么就不交?

    便瞧见他翻了翻白眼,叹口气:“当然这是你们的说法了。但实际上——”


    道君立时晓得他果然要开始胡诌,喝道:“不要听他胡言乱语,那宝物的确威力奇大——”


    李云心又叹口气:“对对对,五哥说得对,那宝物的确威力奇大——实际上,何止统御群妖呢。就是统御群妖、玄门、天下众生黑白阎君都使得了!”


    道君愣了愣,倒是实在不晓得他究竟要说什么了。


    听李云心自己都将那玩意儿说得如此诱人,便又妖魔瞪圆了眼睛:“当真!?当真如此!?啊呀呀!那么快交出来……交给本王!”


    他一叫,其他的妖王便骂:“放你娘的屁!怎么是交给你!?”


    眼瞧着一片聒噪又要吵闹起来。李云心便提高了声音:“诸位大王啊稍安勿躁。听我细细地说——听了之后才晓得,我这五哥为何要害你们。”


    道君皱眉:“不要听他挑拨离间!”


    李云心却不理会,继续道:“我来告诉你们,这宝贝怎么用。”


    “这宝贝实际上是将整个天下都缩在一块铁盘上。铁盘上有代表地气的黑白二色流金。你在铁盘上改变这流金的走向,便可以调转天下的气机。我将诸位锁在这战场上,就是这宝贝的功劳。但此前的什么火雨,可不是我做的——这事你们当真想知道,该问我大哥和五哥。”


    道君听他说了这些就晓得不妙——这李云心不晓得又要搞什么鬼。因而一阵掌风遥遥地摧过去便要将李云心的影像打散。口中又叫:“不要被他蛊惑了!”


    然而掌风未至,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冲上了天、生生截下了。


    来者妖力充沛气势惊人,众妖王定睛一瞧,正是那闻名天下的女妖白云心。


    这白凰在李云心的幻象之前停住,细眉倒竖:“龙五,你不是做贼心虚,怎么不要他把话说完?难道当真要害我们?”


    道君身上的烟雾一盛,但随即又朦胧起来:“……哼。好。倒是护得个好情郎。那我就听他说说也无妨,瞧他还有什么花样。”


    白云心剜了他一眼。又将自己身边的几个妖王一一瞪得退了去,道:“李云心,你说!”


    李云心的幻象便轻咳一声:“谢谢白姑娘。那么书接上文——诸位妖王,我先问你们。可晓得为什么这数万年来咱们妖魔一直被玄门压制不得翻身的么?”


    他这问题大概有许多妖魔都思考过。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不得其解的。以妖魔的见识和头脑,哪里答得上来呢?


    因而一时间冷了场、且有妖王瞧着不耐了。


    白云心便将眼珠儿转了转,道:“这个嘛,自然因为玄门势大。玄门的高阶修士数量比咱们多、又懂得经营、组织。就好比世俗间的军队总比一盘散沙的百姓要强的。”


    李云心便又道:“白姑娘冰雪聪明。我再问白姑娘——为何玄门的高阶修士比咱们多、比咱们强呢?”


    他们两个人玩起了问答游戏,就有妖王真不耐烦了。猛地蹿上前来骂:“你们这对狗——”


    然而在他上前的那一刻,他周围的诸多妖王便小心地往旁边避了避。于是他这话只说了一半。之前还肃然端庄的白云心眸子里忽然爆出两道可怕的光亮——双臂往前一探,也瞧不清两者之间的数十丈空间里是幻化出了一对巨爪还是羽翼……


    那家伙立时被撕成了两半,血雨哗啦啦地泼洒了下去。


    这是个真境巅峰的妖王。其实本不会这样轻易被杀死。乃是因为——如此叫骂相对于妖魔之间而言,就好比是人与人之间笑着开几句玩笑。哪怕想得到会动手?!


    可他是个打西边来的妖王,不如这些临近中原的妖王了解白云心的性子。这女妖是出了名的开不得玩笑且胆子大的。


    ——数次往云山去讨要羽衣这件事,天底下有几个妖魔敢的?因而一见这家伙不知好歹口出妄言便晓得要糟,忙往旁边避了避、唯恐溅一身血。


    这骂人的妖魔死了,一个孤零零的魂儿立在半空中愣了一阵子——似是不晓得他一个真境巅峰的大妖,怎么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呢?

    可未等他再动,斜刺里那李云心青蒙蒙的铁索便卷了过来,一把将他的魂魄勾去,不晓得收到哪里了。


    这一男一女一个杀人一个勾魂。可脸上风轻云淡连半点儿变化都没有,仿佛只是拍死一只蚊子。这情景叫群妖都有些发憷。因为此前他们未留神。如今瞧见白云心便往她上天来的方向看……


    于是看到了煞君。


    煞君此刻冷眼旁观这一切并不言语,到这时候,他们此前好不容易被道君与苏玉宋鼓动起来的欲念,倒是得稍稍冷一冷了。


    便听见白云心拍了拍手,说道:“这个问题就好答了。”


    “玄门修士有可以传承的功法,咱们却没有。他们有功法,治下又有人间的诸多皇朝。于是可以从那些人当中慢慢挑选些资质好的,再加上师承、丹药、功法的辅助,进境自然就很快了。不比咱们妖魔,数量本就少,功法也无。彼此之间还要争斗,进展当然极慢了。”


    说到这里李云心又笑:“白姑娘说得好。但还要说,人类修行既要考虑到个体的努力,也要考虑到这天下的大势。许多妖王修行上千年不过真境而已。可人修了上千年便可能是太上了。乃是因为还有一则——”


    “这天地之间,几乎处处灵力浓郁。灵力浓郁且平和舒缓,因而他们走到哪里都可以用那功法修行,自然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停下来。


    可是一时间众妖王都不说话——似乎还未从刚才的错愕中恢复过来。又或者是头一次听人说这种事,有些入神。


    白云心便忙道:“那么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这才轻叹一口气:“我说过。所谓乾坤子母盘,实际上可以操纵天下的气机变化,改变灵力流转的。而我如今操控这东西的确力有不逮。但是……五哥手中的还真笔却可以。”


    他说了这话,看道君:“道君,你之前给大家展示什么上古遗迹时的东西就是还真笔的吧。你叫诸位妖王围攻云山。可实际上他们即便得到了乾坤子母盘也没法子完全掌控——最终还是要被你得去。”


    第五百八十一张 末法时代

    “前有大哥二哥驱策群妖做祭品。后有五哥借刀杀人抢宝贝……咱们一家人可真是好兄弟,个个儿有心机。只可惜我这样的老实忠厚人看不惯你们的险恶念头,偏不想叫你得逞的。”


    听他说了这话,群妖便去看道君。


    但道君先开了口:“不错。还真笔在我这里。不过场中的众多妖王想必也没有蠢到觉得这么一件宝贝可以被共享的地步。哪一个不是存了厮杀一番的念头。你当是那些软弱的人……得到了还要拱手奉上的么?”


    “我妖魔做事自然是强者居之。有人从李云心手中得到了乾坤子母盘,尽管向我来讨还真笔。真能夺了去,我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要——”


    他竖起眉毛,阴险地看着李云心:“只要不是在他的手里。”


    “这个人,你们都晓得。数月之前还是人。如今也修人的功法。说话做事无一不像人——方才和这白云心打情骂俏时的模样,不也是人模样么?”


    “这样的家伙得了这件宝贝……你们不怕他将天下群妖都尽数屠戮了么?”


    “这东西——为天下妖魔计——在谁的手里都可以,就是不能在他的手里!”


    李云心放声大笑,宛若雷鸣。


    他方才与白云心说话仿佛是闲聊。到这时候终于再一次气势大盛,似乎又要做些什么了!


    他哈哈笑罢、面容一敛,便盯着道君:“就是不能在我的手里?为天下妖魔计么?好好好,你倒说说,你得了这宝贝,要做些什么事?”


    道君愣了愣,没有立即答他。


    李云心便继续喝道:“想你也答不出。即便能答出,无非也是什么统御群妖、带领群雄振兴妖族之类的屁话——可你问问看,谁乐意心甘情愿被统御、被带领?谁不愿意自己做这天下间的主人!?”


    道君略有些恼怒,也高叫:“你又有什么高招?!”


    李云心嘿嘿一笑:“高招?高招可谈不上——你、通天君,本该也都想得到!但你们被自己的私心蒙了眼,看不到罢了!我如今告诉你——”


    “既然乾坤子母盘上的金气流转就可以调动天下气机,那么——就毁去了这乾坤子母盘,叫天下的气机大乱!到那时候,世间将罕有什么灵气舒缓平和之处——处处都将充满紊乱的乱流……”


    “那些人修即便有功法又怎样?能修行的处所将屈指可数,再无法成气候了!到那时候……修行者在世间越来越少、人即便得了修行的法门在寻常处也修不出神通,更会疑心这东西到底管不管用、修行一途究竟存不存在——过个数百几千年,怕是连有修行人这回事都要被忘掉、被当成笑谈。”


    “那时候……才是我妖族真正崛起之时!”


    他这些话说了,群妖一时间皆震惊——他们可以想象列土封疆成一方妖王得无上法宝。可一切都是在“这个世上”所做的事。然而李云心如今所说的轻巧的几句话,竟是要将“这世上”本身都改变了。如此狂妄的念头,哪里是寻常人想得到的?

    俄顷才终于有头脑灵活些的妖王问:“……照你说的搞得天下大乱,岂不是咱们这些妖魔也很难受用天地之间的灵力了!?”


    李云心未看他。只冷哼一声:“受用?如今这时候你们没有功法,难道还受用了么?天下灵力大乱——我们妖族失去的只有枷锁和压迫,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


    道君这时候终于叫道:“李云心……你果真是心思歹毒!自己守不住这宝贝,就要别人也拿不去的么!?”


    李云心冷冷一笑:“可不是么。要不是你与通天君逼我逼得太紧,我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这个好法子——天下妖魔倒都该谢谢你了!”


    “你想清楚了!乾坤子母盘,是可以操控天下的宝贝!”道君咬牙切齿道,“你倘若真敢毁了去——”


    李云心的脸色一凛,吐出几个字来:“那你就瞧瞧,有什么事情是老子不敢的!”


    “你喜欢这宝贝?那么就好好看着——”


    他这话音一落,身形忽然变得模糊、闪烁起来。仿佛高空中忽然起了强风,要把他给吹散了。


    可他这以天地气机凝结而成的化身,岂是什么风能够吹得散的?


    便是在同一时刻……远处那云山当中忽然发生某种变化。


    第一个注意到这种变化的是地上的那些妖魔。他们未飞上天,因而可以看得到巨大云山的下半部分——下半部分笼在夜色当中,本是乌沉沉的一片黑。


    可是就在李云心的化身闪烁起来的同时,沉沉的黑暗当中开始出现一些光点。


    起初是一个,然后是两个。接着三四个、数十个……数百个。


    仿佛有许许多多的火花从云山当中溅射出来,而云山本身,也变得微微发亮。就好像……其下隐藏了一团火。


    可是在这样遥远的距离之上看到的“火花”,就不会是火花了。实际上那是隐藏在云山厚重石壁之下的各条内部通道的外部出口。


    有……可怕的火焰以及热量,从云山内部爆发了出来!

    在此前的大战中,许多的妖魔的确存了毁掉云山的念头。可就如同在江湖上流窜的盗匪一样会有“杀上金銮殿、做皇帝老儿的头把交椅”的念头一般,这种事情大概只能略想一想罢了。


    ——谁也想不到就在今日、就此此时,当真见识了这样一幕!

    整个大地都开始颤动起来。海量的土石自从云山表面剥落、向下倾泻,变成宽且厚重、巨大的瀑布。云山的表面似被挂上了一道帘子,然而很快那帘子的下面,便有火光缓慢地爆发出来。


    再过上几息的功夫,诸妖王便可听到震撼天地轰鸣声、以及仿似云山在悲鸣一般的、外壳变形所发出的巨大声响……那李云心他,当真毁掉了乾坤子母盘、毁掉了云山?!

    他怎么做到的?!


    眼前这一幕叫道君的大袍立即鼓荡起来,眼中发出骇人的红芒:“李——云——心——!!!”


    然而这时候,李云心那幻象已变得极模糊。面对道君的盛怒,只能留下短短的几句话——


    “我懂我懂。”他这幻象笑着说,“自己谋划了这么多年的东西,被我在你面前给生生地毁了——岂不是要把人活活气疯么?哈哈哈哈哈——”


    幻象一边狂笑一边散去。


    而诸妖王也很快从极度的震惊当中回过神。


    因为极远处那巨大的云山也动了——似是可怕的爆炸惊动了里面的什么东西、禁制。这庞然大物开始摇摇晃晃地升起,试图离开地面。


    它要提前六日,回到天上去了。


    而于此同时,他们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身周的环境开始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就仿佛他们从前身处一池平静的春水里。可如今这一池春水开始晃动、开始在池中打转流淌。某些叫人不快的东西泛起来,池中的每一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


    但摇晃的不是身体,而是神魂。


    神魂与外部的气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这意味着……李云心的确是说到做到了。


    他既然无法掌控那乾坤子母盘,便将它毁掉了。天地之间的气机开始变化、变得狂乱无序。这种变化对于世俗人而言极难觉察。或许只会发现某些家畜变得躁动、不安。但大概也仅此而已,不会有太多的影响。


    可是对于另一些人,修行人而言——


    在此后的漫长时间里,这世间不再是处处皆可修行了。若无灵力充沛平和的、罕见的洞天福地,如同从前的刘老道一般的普通人将使不出半点神通。


    倘若这个世界上有这个词儿的话,该说——


    末法时代,开始了。


    李云心的幻象一旦消失,道君终于发了狂。他的身周陡然绽放出盛大而灿烂的火光,整个人化成一条细线直往云山的方向去、并且在沉沉夜色中发出可怕的嚎叫来:“李云心!!我要你死!!他毁了云山要出来了!!给我杀了他——不!活捉了本君赐你们赤霄宫的道法神通!!”


    他发狂,却还有一个人也发狂——正是那夺舍了玄境修士身躯的苏玉宋。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喷吐着火光却仍旧摇摇晃晃腾空而起的云山,忽然从喉咙里发出宛若厉鬼哭号一般的叫喊——


    “云山!!云山!!本尊的云山!!本尊的天下!!本尊的……啊呀呀呀呀!!”


    他仰天长啸,呼号声传出上百里:“你害我妻子害我女儿毁我云山毁我道统毁我天下啊啊啊啊啊——本圣同你不共戴天呀!!!”


    这发了狂的共济会游魂、前圣人、如今的玄境道士,亦化成一道玄光,直往云山处扑去!

    道君与他瞧着都是玄境的修为。如今当真起了杀意,声势极其骇人!


    即便是白云心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略愣了愣。这一愣,两人便已飞遁了出数十里。


    倒是那些妖王仍痴痴呆呆,一时间不晓得做什么好——李云心此前说的那些话他们都听了。虽不是很明白,但也晓得有道理。到如今又见到他做成了这样的壮举——


    当真毁了道士、剑士们的老巢云山……心中当然要生出些——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我辈望尘莫及”之情。


    因此一时之间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第五百八十二章 如此阴毒

    但终究还是有人道:“咱们也瞧瞧去——”


    “那李云心倒是做了件大事……但之前那个什么圣人也说了。云山里有许多的宝贝,他必定都带了出来……”


    听了这话白云心立时瞪起眼睛看向群妖:“谁在说话?滚出来!”


    那妖魔登时不吱声了。可他这句话仿佛打开什么魔盒——群妖此前志得意满要夺取宝物。结果未出师宝物就被毁了。虽说他们不像道君一样谋划了许多年,心中极度愤恨,但总也有些遗憾、不甘心。


    到这时候这种情绪亦被这几句话挑了起来——虽说心中佩服李云心做了件漂亮事,然而……


    他们毕竟是妖魔呀。


    于是七嘴八舌道:“你只管护着你的情郎去,还要绑着咱们的手脚不成?天地这么大,咱们往别处去看看可不关你的事——走走走、同去同去!”


    说了这话,天上的一群修为颇高的大妖便闹哄哄、一窝蜂地往云山起飞处去了。


    地上那些修为稍低的,也随着他们往那里看热闹去——除了煞君座下的数百妖王。很快的,荒原之上便再次有数千的妖魔现身,汇成一片人海,仿佛要再一次冲击云山。


    白云心虽然行事泼辣,但对这种情景也无可奈何。她总不能以一人之力去对抗如此多的妖魔的。便立时附身冲回到地面上,叫道:“君上!”


    她冲上天去的时候,煞君仍然重伤在身,体内妖力衰竭。


    她此前对白云心说自己命不久矣实非虚言——体内的神魂残缺、又无海量的妖力修补,自然很难活了。


    可这时候白云心重回到她身边,却发现煞君与此前已是天壤之别了。她的气色看起来丰润生动,精气神都极充足,仿佛眨眼之间就重回了巅峰的状态。


    这叫女妖吃惊:“君上你……”


    煞君轻轻摆了摆手。气势与自信重回到她身上。但白云心仍可觉察亦有一丝疑色也在她上徘徊不去——煞君此刻有了很重的心事。


    她在先前立足的山岗上转了身,对上下的一众妖王道:“云山那里既然出了事,你们也就跟过去瞧一瞧吧。但不可参与其中,只在一边掠阵。”


    众妖却略迟疑,并未当即领命。


    此前煞君斩杀骸骨气势慑人。但其后龙五来到大放厥词、天上又有三位龙子相争她却一直未出手……这些情景看在眼中,便有妖魔生疑。那板凳得道的驼驼老祖就笑了笑:“君上当真要咱们如此?咱们更担心君上在此前的争斗里受了伤……如今情势险恶,咱们一旦去了,谁为君上护驾?”


    说了这话,群妖一片沉默,在夜色之中勾勾盯着煞君看。


    若是换了个什么道士、剑士,瞧见这情景非得浑身直冒凉气不可——这些妖魔前一刻还在煞君的眼皮子底下与骸骨死斗,仿佛是忠心耿耿的兵将。然而到了如今……一旦怀疑煞君受创,便都如此瞧她……


    仿佛是一群饥饿的狼,在盯着什么可口的猎物。


    可煞君似乎并不诧异。这种情景对于妖魔而言乃是常态——他们虽然修行有成得了人身学会人话穿了人的衣裳,但本质里还是介于人与兽之间。他们有了人的聪明才智,却鲜有人的理智约束。于是这聪明叫兽性的那一部分变得更加狡诈危险——


    哪怕是从前高高在上的人物变得弱小了……他们便会想要将其撕了吞了,以得到些什么利益。


    这也是为何琴君与睚眦在被骸骨重伤之后孤身二人待在漫卷山中而不去聚拢他们残存的部将——因为那样可能更危险。如今不是从前的时候了。如今,某种模糊却又的确存在的规则被打破——妖魔不再必须躲躲藏藏,龙子也未必不能被杀死。对于人道而言是末法时代,对于妖魔来说却是新生。


    煞君便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寒意:“怎么。想生事?”


    她如此直白地说了这话,抬手往群妖当中一点——


    指尖嗡的一声绽出一道金光,直刺入那驼驼老祖的眉心:“当我容忍你是没什么限度的么!?”


    金光一闪即逝,短暂得仿若幻象。但群妖再往那驼驼老祖立足处一看,皆噤若寒蝉。先沉默着愣了一两息的功夫,便纷纷叫道:“君上说得正是、正是!是该掠阵去……走走走……”


    不多时,一哄而散。


    只余地上一只方头方脑的榆木板凳。


    没人理会这板凳。待群妖散去,煞君才往虚空中踏了一步。于是整个人凌空而起,向远处遁走——她步履从容然而速度奇快。倒仿佛不是她在走,而是大地在飞速地后退。


    白云心也被她这遁法裹进去,由是晓得,煞君的功力已完全恢复了。


    “如果老五说的乾坤子母盘是真的,倒的确是威力奇大。”煞君一边走一边低沉地说,“我妖力本已枯竭了。但刚才一瞬间李云心竟又操纵地气给我补了回来……难以想象。”


    说了这话又叹口气:“他既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手段,想来琴君也落不得好。只怕如今也被他制服了。”


    白云心担忧道:“君上,他……”


    煞君摆摆手:“他和琴君的事,我不再管了。我不是那些蠢物。道理总还略知道一些。我受伤虽也是拜他所赐,但他敢救我也是好胆气。只是这样一件宝贝……我如何也想不到他当真敢毁了。”


    “也想不到他敢杀通天君……唉,更想不到——”她遁走极快。感慨这么几句的功夫便已到了漫卷山下的平原当中,已距山崖数十里了。


    便停了步子,往地上扫一眼。


    地上满是尸首、血污、残破的兵甲。白云心瞧见这情景直皱眉头,但煞君却看得仔细。如此细细体察了一会儿,才伸手一招。


    一个物件儿从地上跳起来,正落在她手中。


    白云心定睛一看,意识到这东西很熟悉。再一想,晓得本该是属于李云心的。


    是一柄泪竹骨的折扇,白扇面。煞君微微皱眉将手一抖,折扇刷拉一声打开——白纸扇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点,倘不仔细看,便觉得其上乃是一团红色的云雾。


    “更想不到他将行宫交在我的手上。”她瞧了半天看不出什么蹊跷。只晓得这扇面用纸是寻常的法纸,然而其上的红点却另藏玄机,也许是画道的独门之谜。便不再费力,将折扇一合收入袖中。


    再沉默半晌,看自己的女儿:“心儿,你……当真很喜爱他的么?”


    煞君倒是瞧得出,自己这女儿从前对李云心的喜欢若是三分,到如今就成了七分了。无论凡人还是妖魔,哪个女儿家不喜欢自己的心上人威风凛凛、挥斥方遒的模样呢。而方才李云心所做的那些事……已不是“威风凛凛”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白云心愣了愣,担忧地盯着煞君的袖子:“我……”


    煞君便叹口气:“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你在天上的时候、李云心毁去乾坤子母盘之前,将妖力注入我的体内。又对我说一会儿群妖往云山去了,要我来此取他的这柄折扇。实际上便是他的行宫——他拿来捆老二的法宝、老二的龙魂,都在这里面。”


    煞君说到这里,转头往远处云山的方向看。


    云山内部的爆炸似乎还在继续。然而它也在顽强地、摇摇晃晃地上升。不晓得里面到底是怎么个糟糕的模样,只瞧见又开始有火流从各个出口里流淌出来、垂在半空中。


    这令整座云山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水母。上半部分是庄重的、暗色的坚实躯体,下面则是许多条由火焰构成的光辉触须、且不断地变长。在这样的距离上看,它上升得很慢,但速度其实应该是极快的——


    短短功夫,已经离地足有两里了。只是因为它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因而看起来仿佛还在贴着地面。


    她收回目光,再看白云心:“我从前低估了他。没有想到他行事如此无忌,胆子又这样大。这样的人……心儿,是极危险的。他如今的境界虽低,可经历了今天这么一遭,我想到倘若要与他为敌也不免心惊。你……可想好了。”


    白云心这时才略松一口气。但只挑眉:“君上,他有那样可怕的么。不过是毁了件宝贝罢了——什么东西他得不到、别人就也别想得到,正是他一贯的作风,我早晓得了。”


    煞君轻呼出一口气。眼下乃是深秋夜,这口气便成了袅袅的白雾——天气越来越冷了。


    她的面容因为这雾气而略有些模糊:“怕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的狠心肠。”


    “妖魔食人杀人是狠心肠。他倒不食人也不随便杀人。可今天我才晓得……他的心肠才是最狠的。”煞君脸色凝重,“他从前是人。做妖不过数月罢了。可今天做的事情……却是断绝了天下人道的修行气运。这种事的阴毒已非言语能够形容了。”


    “便是琴君与通天君此前送诸多的妖魔去死,也是为了能叫天下间的妖魔恭顺听话,以便他们称霸。何曾想过……绝了妖族生路这个念头?但李云心却有。不但有,还做了。不但做了……心里竟一丝愧疚都没有。这样的人一旦翻了脸,只怕天底下就没有比他可怕的了。”


    白云心将她说的这些听进耳中,略皱眉想了一会儿。但终究还是眨眨眼:“啊……这样算是很可怕的么?”


    煞君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这女儿行走世间,自以为见过许多的世面。可有些事情却不是她在人间走一走便可以见识得到的。非得是机缘巧合、身处历史的洪流或者转折点才瞧得到。她没有那样的经历,自然意识到不到如今这个李云心……


    有多可怕。


    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心存一丝侥幸呢。


    此刻最最保险的法子,本该是将他杀了。


    这念头在头脑当中打了一个转儿,煞君便将其打消了。


    依着李云心方才的手段看,此人做事步步为营、心机极深。他既然救了自己一命,便意味着必有完全的把握、晓得自己不会去害他。可这个什么“把握”煞君却想不到,因而更琢磨不透了。


    但她至少知道李云心可不是那种随便给予什么人信任的人。到这时候叫自己来取这什么折扇——他虽口口声声说乃是他的行宫、恐别人带走叫自己先保管——可她敢肯定这东西才不会是真的。


    或许是他的一次什么“测试”。


    从来都只有煞君测试别人,如今却被这小子试了。但她心中却并无什么被轻侮触犯的感觉。不谈境界——李云心有这样的资本的。


    如此便道:“也罢。你总要长大的——现在往那边看看去。”


    这母女二人说罢、袍袖一振,便也往云山的方向去了。


    却说此刻的云山附近——


    已成了一片火海。自云山上垂下的火流终于落到地上,甚至叫土石都燃烧起来。这火势极高,足有数十丈。仿佛一片火焰构成的原始森林,散发出惊人的热量。


    原本群妖都被李云心的手段震撼,只有道君与苏玉宋二人宛若失心疯一般满世界地找李云心寻仇。可他们疾奔至此大骂一番之后,那李云心却并未露面……似是胆怯了。


    于是不少先前还犹豫、打算观望的妖魔胆子也大了起来。为着道君许诺的神通道法、苏玉宋口中的玄门遗宝,亦开始搜寻李云心的踪迹。


    如此,一片广阔的火海之上宛如白昼。而十几个玄境大妖、百多个真境大妖、以及更多的修为都在化境以上极近巅峰的妖魔撒下了“天罗地网”,非要将李云心给找出来不可。


    然而如今天地之间的气机已然紊乱。有许多神通从前可以轻易使出来,但如今却变得很难。或许往后渐渐熟悉了这样的环境,也能再用得得心应手,可至少在这时候——众妖魔想要如从前一般通过气机的变化来锁定另一个人,却极难做到了。


    因而这些神通广大的存在如今便世俗人一般,用眼睛去看、去找,可谓极吃力了。


    那道君寻了一刻钟还找不到,心中就已气极。纵身立在火海之上,全没了高人的气度、大声叫骂:“李云心!你这无胆的鼠辈——逃得过今日,难道逃得过一世么?!”


    “哼哼……此前还在天下英雄面前惺惺作态,到如今却藏头露尾——你的担当就仅此而已了罢!只怕以后既要为人道不容、亦为妖魔不容!本君晓得你从前就过惯了躲躲藏藏的日子,只怕是——”


    “只怕是你还知道什么叫顺天命得人心,更不晓得如何在这乱世里保全性命吧。”但一个声音忽将他的话打断。


  第五百八十三章 玄境神通


    那该是李云心的声音,可是听着渺渺茫茫,不晓得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这声音一出,本在搜寻他的群妖都静了静——想要听到本尊何在。


    道君先一愣,俩上随即现出狞笑:“好好好,你敢露面,本君——”


    可他今天似乎正是冲撞了什么煞星。话语只说一半,又被人抢去——那发了疯的苏玉宋如同一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一般在火海之上乱窜、大叫:“滚出来——本圣要杀了你……你今日必要死在本圣手中!”


    道君冷眼看他的疯狂样子,断喝:“这小儿与我也有深仇大恨,我不亲手杀他亦难念头通达,但他惹下如此大祸……哼,我念你曾经是云山圣人毕竟尊荣,今日姑且允你与我共诛此獠——但你们这些人,一概不许出手!”


    他抬手一指场中诸多的妖王,声色俱厉:“此一战乃是个人恩怨,我非叫李云心这小儿死得心服口服。他死后,身上的宝贝你们尽取——”


    “但倘有什么人敢来捣乱,必群起而攻之!”


    他说了这话,便听到李云心又笑起来。到这时候诸妖魔倒是能略分辨出,声音似是从地上传来的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个人恩怨、心服口服。你这些屁话换成世俗间的江湖人士来说,就该是‘跟这邪魔外道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一起上’了——我看你喜欢讲排场、模样又浮夸,还当也是个心浮气躁的蠢货……”


    “结果倒是晓得先给自己找一个玄境的帮手、以防在我手里翻了船。又说些狗屁话叫人家别出手,实际上是叫他们挡着别的什么人来帮我。哈哈哈哈……你这样货真价实的伪君子,在妖魔里也算是个异数。有趣、有趣!”


    道君却并不羞恼,只森然一笑。口中一边说着话,一边小心翼翼地低头去找李云心的身影:“逞口舌之利——区区真境的巅峰,也敢妄言。你若是寻常的妖魔倒好——如此磅礴的妖力尽取,只怕是要晋入个大成玄妙的境界了。”


    “但本君偏晓得你也修什么画道功法。你若忽然到了那样高深的境界,只怕你这画道也不用修了,杂七杂八的劫数也要来。哼哼……再者说——”


    他说到这里忽将声音放低了,约是不想叫旁的妖魔听了去:“本君此前有法子看出煞君受了重伤,如今自然也有法子知道不久前……你竟将这战场上妖魂所化的绝大部分妖力都灌注到她的身体里、为她疗伤了。虽不晓得你们之间有什么勾当……但也能将你如今的境界推测一二。你想要叫她来救你的话,可是空打了个算盘——十息之内,我就要你魂飞魄散!”


    他说后面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


    说完这些本该是有周遭的妖王叫好、令他的气势更盛、也叫那李云心更胆寒的。


    可很快发现,周围却诡异地安静了——


    仿佛是妖王们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因而一时间半晌无言。道君心头一紧,眼神往周遭飘忽。便看到那些妖王的目光都在盯自己的身后——


    因而心中警兆陡生、暗叫一声不妙,回身便泼洒出一道火焰的流光去、口中大喝:“好个贼子!敢偷袭本君!”


    他这反应奇快,手段也很高明。在天地气机如此混乱的时刻却能在眨眼之间使出如此威力十足的神通来、将偷袭者每一个可能攻入的角度都封死,足见本领。


    可……这一击却落了个空。


    当那极远处的苏玉宋听到这里的声响、也狂奔过来之后,道君终是转身瞧见身后的模样了。


    ——其实并无什么人偷袭他。


    那李云心,而今站在地上。


    若非是他身上的气势、睚眦曾说过他的模样,只怕道君很难将他同一个狼狈不堪地四处躲藏的真境巅峰的龙子联系起来——


    因为他……实在威风浮夸得过了分。


    他身穿一件九吞八乍金叶龙鳞甲,每一片甲叶都散放出蒙蒙的金光。这令他的身躯看起来,都笼在一团金色雾气当中。


    头戴一顶烈火狮子紫金冠。那威武神兽的双眼是用某种灌注雄浑灵力的红宝石镶嵌而成的。不怒自威。寻常人、修为低微些的修士、妖魔被这猛兽的目光扫到了,都得没来由地心惊胆寒、神志恍惚。可见是个惑人心智的宝贝。


    足蹬一双六瓣六棱兽爪靴。靴尖寒芒闪耀,且有光刃吞吐不定,似乎随后都要射出无匹灵力的气芒来。


    腰间配一柄六尺金光雁翎刀。这刀无鞘。刃上亦无什么装饰。然而看一眼,便觉得双目刺痛……好像刀身上极锐极盛的气势,远隔数十丈只外就要劈到身体上了!

    偏在这些之下,乃是束紧了的白袍。这令他在很有些威武雄壮的气势之余亦不减清俊儒雅的意味。两种风格奇异地统一起来……只怕天下间再找不到如此漂亮、威武的战将了!

    李云心如今站立在地上。身周十丈之内火焰皆被他迫退、将他围绕起来。然而火光与热量更将他衬托出十二分的气势来,实际上方才诸妖王们瞧见的是——


    这气势骇人的第九龙子,在道君与苏玉宋还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的时候,慢慢分开火海自地面现了身。而后冷冷地观瞧那道君,直到他如今误以为被偷袭、慌乱中随意轰出一记之后才冷笑道——


    “对付你这样的货色,哪里需要什么偷袭。”


    他这如同山岳一般镇定的气势,倒更衬得道君方才那一击无比慌乱。可叫诸多的妖王在他现身的时候屏气凝神的可并不是他的气势,而是……


    他一露面,便毫不掩饰地、极度张扬地释放出自己的威压与气势来。修行低微的或许瞧不出,可如今这些妖王又岂会不知——拥有如此气势的可不是道君口中的什么“真境巅峰”,而至少是个……“希夷玄妙境界”!!


    见他娘的鬼——诸妖王之所以如今还敢来,是因为都晓得龙九只是真境罢了。若机缘巧合,至多到了真境的巅峰。要知道修功法的可与妖魔不同。倘若根基不稳进境太快,可是要出事的。真境到玄境更是一个艰难的门槛——君不见那样多的玄门修士都在嚷嚷着什么道心、渡劫之类的话么?


    哪晓得这龙九进境如此恐怖,如今竟成了玄境的超级大妖了……他是不再修那什么功法、也不管什么忘情、渡劫了么?!


    群妖当中玄境不过十数人罢了——遭遇了这同为玄境的“妖魔之中的妖魔”、且又兼具道法神通的……谁还嫌命长,要扑上去呢?!

    道君此前说什么“不要出手”、“要公平一战”——群妖看到如今的李云心……怕是道君逼他们出手,也不愿啦!


    道君一见他便先愣,猛地竖起眉:“你——”


    他心中自是有许多疑惑。更想再将他细细观瞧一番、好找到什么异常之处或是破绽。


    可到这时候,这李云心再不多言。他在地上一顿,足下立生出一团火焰的莲花将他托上半空。在将手在腰间一拍、抽出那柄寒光闪烁的雁翎刀,喝道:“既然这么想见我,就瞧瞧到底几斤几两!”


    这话一出口,立足处只余一团金光——方圆数十丈之内的烈焰皆成了幽绿的鬼火,仿佛一片独立于此间世界的天地立成。他掌中的雁翎刀暴涨出亿万道刀芒,又在一瞬之间将那幽绿色的鬼火全压了下去——


    都不晓得是暴起了几千还是几万声的金铁交鸣之声……道君与苏玉宋同时被笼了进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承受了无数记异常猛烈的劈砍!

    这一击声势之浩大,叫诸妖王都倒吸一口凉气。


    玄门中人是见惯了绚丽的道法,诸妖王见的却不多。更不要提如李云心所使的这般——妖力极盛,凶悍勇猛,似是已到了希夷玄妙境界的巅峰。神通极精妙,其中所包含的变化不是妖魔的神通所能演化出来的。非得是有玄门道法、剑法之功掺杂其中,才能叫道君以及那苏玉宋二人都一时无法破解,生受了千万记的劈斩。


    这乃是以妖力使用玄门神通……一个照面就使出这种足以被这些妖王当作保命绝学的手段——这龙九好生可怕!

    然而那道君亦是龙族,同为希夷玄妙境界的大妖。肉身之强横只怕比起李云心来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苏玉宋虽是个人修,可从前毕竟是玄门的圣人。哪怕是比起正牌货来少了许多的体悟、心得,可以从前半个圣人境界的修为再驭使这玄境道士的肉身,一时间也不落下风。


    这两者生受了李云心的第一击,却并无大碍——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洗礼之后,道君先裹着一团浓重的火光冲出来。他冲出这一瞬间,那一片鬼火幽绿的空间便破碎了。光与焰重回世间,苏玉宋也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一般猛地从烈焰里蹿起,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不过如此!”


    “李云心你这小儿偷了本圣的宝贝却不晓得咒法、不能将这宝贝的威力发挥出来——又同抓了一柄杀猪刀乱砍有什么分别?!”


    “现在见识本尊真正的道法!!”


    他比起道君更恨李云心,头脑又癫狂。因而如今全然不晓得什么叫做怕了——赤手空拳只穿一件破旧道袍便敢猛扑上去,双掌当中电光连闪,俄顷便从那高天之上的浓云里引出可怕的电蛇、直往李云心身上轰过去!


    “来尝尝本圣的雷法……劈不劈得死你这龙族!”


    苏玉宋猛攻在前,道君并不拦他。他如今也看得出李云心虽然是希夷玄妙境界——玄境的第一阶——但毕竟境界还未巩固,许多手段都使得笨拙生涩。一入玄境,神通便多半关乎天地规则、大道本源。妖力可以催升上来,这些需要时间与经验磨练的东西却急不来了。


    到此刻苏玉宋在前,他便在后连使了五道九霄雷霆火出来、正混在苏玉宋的雷法当中。终究这前圣人是个疯子……他不如暂叫他打头阵、探探李云心的虚实!

    可李云心似是倚仗身上有神兵宝甲、又怕在群妖面前落了气势引得群起而攻之,便狂笑道:“来就来——也接我这一招!”


    ——眼见天上可怕的电蛇轰下、那气势叫诸妖都惊吓得连退出数十丈去,李云心却将身子一振、再一刀劈了出去!他只出一刀,可刀芒却在一瞬间又斩出千万条。狂雷与刀气同时迸发,第九龙子金光灿烂的身影登时湮没在炫目的电光中,他所迫出的刀气却也正中苏玉宋的身躯。


    只听得一片惊天动地的炸响,三人的身影一交而错。再待流光散去——


    只见李云心仍昂首挺胸、气势如虹的立着。只是手中雁翎刀的刀刃却变成锯齿,似乎略有损毁。身上那件灿烂金甲的光芒也略黯淡,甚至肩头还有两处焦痕、升腾起淡淡的青烟。


    也不晓得是苏玉宋的雷法建功、还是道君的九霄雷霆火收了奇效。


    但那苏玉宋的模样可更惨些。他的身躯本就不如道君、李云心强横。方才癫狂地全接了龙子的刀气,如今身上满是一指宽的伤口。仿佛一只千疮百孔的麻袋。但他乃是游魂,竟死撑不倒,笑得愈发癫狂:“蠢物,蠢物,你身上这柄金光雁翎刀、九炼龙鳞甲……虽不是云山遗宝当中一等一的好宝贝,但若知晓了法咒,只怕一个照面就要将如今的我斩杀——哈哈哈,你是瞧了它们漂亮才带了它们出来么?”


    “中看不中用,你能撑到几时?!”


    这话音一落,身形陡然变淡,声音亦模糊起来:“本圣再教你些玄境神通!!”


    这一次道君却未跟上,凡反而往后退了退。围观群妖当中玄境的妖王面色亦凝重起来,更向外掠出数十丈。因为这些修为通玄的妖魔晓得,这苏玉宋如今使的是极可怕的本领——


    踏入玄境便可以天地之间的规则对敌作战。但想要触摸天地大道、规则已殊为不易,何况“用”它们呢。修到此境界的存在多将这种手段当作压箱底的王牌,非到危急关头不会使出来——倘若有幸领悟的话。


    这苏玉宋如今所使的手段……当是此一类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破宝甲


    游魂的话一说完,以他的身影为中心、方圆数十丈之内,忽然变得明亮又黯淡起来。


    ——从前地上燃烧的火焰,如今变成一片漆黑。它们本身没了任何的形状、颜色,之所以还能被人看到只是因为周遭景物的衬托罢了。而原本火焰之上的那片空间如今却光辉灿烂。不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而是那片空间本身在发光。


    不但发光,它还似乎变成了某种“物质”——空间流动起来。分成无数片巴掌大小的碎块,流动起来。像是一团细碎的冰晶裹在一起、缓缓滚动。苏玉宋的身子被这些空间的碎片分割得支离破碎,散布到周遭去,仿佛被人打散了。可实际上这些碎片却通过某种显然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仍旧维系着从前的联系。


    这叫他还能说出话来——


    “李云心小儿,你可知什么是玄境么?!乃是寄身天地之间,以大道规则行事!如今尝尝我这一击!”


    这时候的李云心,身子亦被空间切割成许许多多的碎片。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显然他很想将自己的身子重新拼凑起来。可他实际上的感受却是……身体仍是完整独立的,可感知得到手足的存在、体内澎湃妖力的流转。但偏又“看得到”自己的身体各个部分之间越散越远——


    最终这些破碎的空间在苏玉宋的操纵下以特定的轨迹流转……叫李云心身体的每一部分碎片都到了他的眼前。这操控着玄境身躯的游魂厉喝一声:“啊呀呀呀呀呀呀!!你今日必死呀啊啊啊啊啊啊!!!”


    听了这一声却才知晓,或是他原本就未将这神异手段参悟透彻、强行施为。又或者他新得这身躯与魂魄一时无法配合得圆融如意,因而力有未逮——到了这时候已是强弩之末,快要无法维系这片空间了!

    许多未及玄境的妖魔都是头一次见识这种手段,连大气都不敢出。那些修至玄境的,通晓此类神通的只有两三个罢了。更多的要么是刚刚触及这种神通的门槛,要么便是还在参详。如今见到眼前的情景更瞧得聚精会神——


    仿佛都忘记了这是一场生死之争……而是切磋交流呢!

    俄顷——极短却又似乎极长的一瞬间。


    那一片明暗颠倒的空间忽然变成了彻底的黑——似是那些漆黑的火焰终将里面最后的光芒都吸走了。再没什么光亮传到外面去,自然也就没什么东西能叫诸妖瞧见了!


    极度恐怖而诡异的气息传遍全场……然而这气息却又莫名叫每一个妖魔都觉得熟悉。可他们之中要么是头脑愚钝的,要么是见识不够的。若有兼两者之长的人瞧见这一幕——譬如李云心——或许会联想到……


    魔种。


    又过三息的时间,这一片巨大的黑暗忽然弥散开了。


    光明迅速挤进去、扩张开。其间情景重被诸妖所见。以如此诡异手段进行的一次争斗,进行中的时候没什么炫目的光亮、声响,如今结束了……所见场面亦可称得上乏善可陈。


    两者还是在站立着。在虚空中。


    李云心的手中的刀还是刀,铠甲亦是铠甲。而苏玉宋还是那个千疮百孔的模样……只是脸皮抖得极快,就仿佛——


    是夜风在吹得他的脸皮抖动。但实际上,的确是夜风在吹得他的脸皮动——两息的功夫之后,他的身子忽然瘪了下去。四溢的灵力从每一处创口当中逃离,他的身形与面容都迅速扭曲。只是因此产生的气流也带出他最后的几句话:“啊……啊……我不甘心哪……啊……你要知道这李云心……啊……无非倚仗他的兵甲……我已破了啊……啊……”


    最后,苏玉宋的声音变成纯粹的出气声。仿佛顽童玩耍的皮囊里最后一点气息被挤出来,一层轻薄破烂的人皮飘飘荡荡往地上落去,里面,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晓得是他的玄功未竟、还是被李云心破了去。这巅峰的玄境修士竟就如此陨落……连魂魄都不见了!


    诸妖一时静默,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云心的身上。


    但此前他们惊骇,一时未查。到如今细细看却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变得弱且紊乱。就仿佛他体内的经络当中被塞进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叫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运转通畅。苏玉宋刚才那一击,的确给予他重创。


    一个临时借来的玄境身子、赤手空拳能将遍身宝甲的玄境龙子伤成如此模样,也算是惊世骇俗了。


    见李云心是这光景,道君便笑起来:“妙极。难得有这么一个人,能叫妖魔、玄门同时视为仇寇。这老东西看着疯,但竟是很有些用处的……九弟呀九弟。你的神兵虽利宝甲虽坚固……但我若将它们都破了去,你还能倚仗什么呢!?再吃我一记九霄雷霆火!!”


    他口中虽说得轻巧,但出手可又快又狠。那自称云山前圣人的家伙动用了天地规则的神通都未能将李云心这新晋的希夷玄妙境界杀死、反倒自身败亡了,可见他的确有些狂妄的资本。若自己是个寻常的什么龙子、妖魔,或许真叫他逃出生天去,只是——


    “中!!”随道君这一声怒喝,自天空轰下的滚雷竟在李云心的头顶上分成无数的枝杈,如一个巨大的树笼一般将他给困了起来。李云心如今显得行动有些迟缓,将要突围冲出去,道君却又指诀连掐高声叫道——


    “尝尝本君坐镇赤霄宫两千年参悟出来的无上大道!!”


    他手诀一成,指尖立时放射出灿然华光。这模样气势、竟与道统、剑宗的高阶修士所使神通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更叫群妖惊诧的是——可不仅仅相似而已!


    什么劫风劫雷、毒火霹雳、蚀骨幽气,另有些叫不上名字的、但眼见便晓得极玄妙的手段——都包含在这华光中了!


    群妖当中有几个曾与骸骨争斗。因而一眼就瞧得出……这不分明是那骸骨的手段么?!


    什么道统、剑宗的法术它全会了,一股脑儿地使出来!

    这可怕的力量透过他那以九霄雷霆火凝聚而成的电笼,正中李云心的身躯。玄光与雷光交汇在一处,因着苏玉宋的猛攻而行动迟缓的第九龙子便将其悉数受用……金血四溅!


    群妖只晓得赤霄宫道君一直在参悟什么妖魔可修的大道。到这时候亲眼见他使出来、才意识到他似是当真领悟了!与那些争斗只靠蛮力、来来去去总是血肉相搏的妖魔相比,他这手段简直高明得可怕——一个人既有妖魔的强横身躯、可以轻易得到妖力,又有玄门所修的神通,天下间何处去不得了?

    如今与道君争斗的这李云心,可不也正是如此才能这样强悍的么!


    诸妖心中如此惊骇,再看那李云心的时候……却见他已在火海之上,被道君方才那倾力一击轰出了数十丈方才止住身形。


    他手中提着的那柄此前叫群妖眼红无比的雁翎宝刀,如今密布蛛网般的裂痕。虽说刀身形制还在,但必然已受重创。若有个本领高超的匠人、假以时日细细淬炼、或许还可以重现往日荣光。但如今……只怕要随这李云心一同毁去了。


    他身上那灿烂的紫金甲如今光芒也黯淡了。左胸处碎裂一大片,腰腹间亦有细小裂痕。裂痕当中隐隐闪着暗金色……该是他的龙血的。


    玄门的圣人遗宝,可不是别的东西。太上境界的强者、以多年修行得来的经验辅以无数门徒弟子从天下间搜罗来的珍贵材料打造的供圣者使用的宝贝……对于这些玄境的存在来说、即便没什么法咒、无法发挥其全部的力量,也是强大得可怕的宝贝。


    然而道君这一击,竟将李云心身上的圣人遗宝都几乎击毁了,可见威力有多么巨大!倘若李云心无这些法宝护身,大概要丢掉半条命去吧。


    道君显然对如此战果极满意。而方才的倾力一击似也叫他耗费不少元气。因而并未乘胜追击。而是默默调息一小会儿,以某种胜券在握的平静姿态、目光炯炯地看李云心:“你的倚仗,如今已毁在我所悟出的大道之下。接下来……就该是凭你真正的实力,同我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了结了!”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在虚空中踏前一步。


    因这一步,他身上袍袖飞扬、无风自动,看起来气势慑人。以他余下的力量,足可将倚仗全毁的李云心格杀。而他如今要叫这最后一击、全力一击、来得更加漂亮些。


    今日将有两个龙子陨落……这是一个值得记住的大日子。


    但李云心沉闷地咳嗽一声、啐出一口金血,一摆手:“你稍等。”


    他这话说得随意。仿佛两人是在切磋。然而痛苦虚弱的神色与极度紊乱的气息却不是假的。


    ——或许这狂徒也晓得自己走到了最后的时候,因而想要战得漂亮些。


    道君痛恨那些骄纵、自己却对其无能为力的家伙。然而对于一个已被拿捏在掌中,随时都可击死的人……他是有耐心的。


    便冷笑一声:“怎么。还有什么话说?”


  第五百八十五章 关你屁事

    李云心未说话。而是转头往群妖当中瞧了瞧——正瞧见几个真境的妖王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雁翎刀。瞧这几个妖王都是手脚细长、体格单薄的。虽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得道,但想来这宝刀于他们而言是极趁手的。


    如今打的主意……也不过是要等李云心身死之后,看能不能抢到几块碎片去。炼化成短兵器,也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宝物。


    他便无力地一笑,低声道:“想要?”


    李云心如今瞧着虽已是穷途末路。可他杀睚眦、毁云山、击溃前圣人、硬抗道君三记猛攻的情景犹在诸妖眼前。如今听他忽然开口,心中竟生不出反抗的意味,下意识便点头道:“是……”


    结果说了这话刚心中一惊晓得不对劲儿,便看到李云心将手一扬……


    像丢掉什么垃圾一般将这刀丢过去:“要就拿着吧!”


    这几个妖王目瞪口呆。等这件虽破败然而光华犹在至宝往下掉落了才猛然醒悟、忙冲过去各自抓在手中,一片手忙脚乱地抢夺。


    李云心却不理他们。哈哈一笑,又伸手在头上一抹,将那已缺了一只眼的狮子冠摘下来,一头乌发便在夜风中张狂地飞扬:“这个,谁想要?!”


    他忽然做这事,道君一愣,诸妖魔也愣了,一时间竟未答。


    李云心便冷哼:“没人要,就丢了!”


    言罢当真一甩——这件宝贝也往火海中落下去。群妖这才反应过来,登时便有几十个追下去争抢。


    道君此刻便眯了眼,看他做这事,冷笑道:“哼……也好。死前将宝贝都分了,也不算暴殄天物。但你若想因这点混乱遁走……可是异想天开了!”


    说了这话他眉头一竖,向群妖喝道:“尽管去抢!但若是叫他给趁乱逃了,本君饶不了你们!诛杀此獠之后,本君身上亦有珍宝——就都赏赐给你们!”


    ——他到底也是心如细发之辈。恐群妖被李云心使什么诡计、搞得大乱,便不惜立刻也许下重宝好安他们的心。


    然而李云心似也不在乎他这话。


    丢了狮子冠,又伸手在胸口一撕……生生将身上那件紫金甲沿着裂痕处撕成了两半,看得不知多少觊觎他这件宝物的妖王心疼得倒吸凉气!将残甲拎在手里问都不问,再一丢:“拿去!”


    立时又有一群争食的鬣狗一般的妖王一窝蜂地拥上、你抢我夺起来。


    他如今站在这汹汹火海之上,看着倒有几分陌路雄狮的意味——一群畏惧他的威势不敢上前却又因着贪欲徘徊不去的鬣狗、流着涎水死盯着他……只等他再在临死前抛下什么遗物来!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他身上的宝贝都散尽了。如今只披了一身的白袍、满头的乌发,凌空而立。


    道君冷笑:“如今赤条条无牵挂,可没什么好散去的了吧?”


    然而李云心却又盯着他。沉默了两息的功夫,开口又道:“稍等。”


    而后,他面不改色地……将指尖生出了尖锐利甲的手指——猛地插进自己的胸膛!


    尽管慢慢已经晓得这李云心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但他这动作仍叫群妖骇然——他……是打算自戕的么!?

    ——但见这第九龙子,不但手指插了进去,就连半截小臂都没入自己的胸膛。


    群妖都是凶悍之辈,遇到伤残事若喊疼,要被人耻笑的。可是也没几个开了灵智的能如李云心一般……这厢把手臂活活插进自己的胸腔里去,那边还面部不改变、极平静地与道君对视!


    这平静,叫道君也略感到一丝不安。他皱眉喝道:“你搞什么鬼!?”


    李云心笑了笑。似是在自己的胸膛当中抓到了什么……慢慢将手抽出来。而在抽出来的过程中仿佛那玩意儿又卡住了他的骨头,于是进展很缓慢:“五哥不是想在天下群妖面前要一场堂堂正正的胜利么。那么有什么好急的——”


    “那老东西……”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皱起眉、痉挛似地倒吸一口气。有眼尖的妖王便看到,他的左胸忽然被什么东西顶起一块,似乎他在往外的拉的时候……不小心触到了自己的心脏、且将心脏戳穿了!


    可他终究是龙子,且为玄境。身躯强横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便是贯穿心脏的伤势,也只叫他皱了皱眉罢了。


    而后便继续道:“那老东西……把自己的身子打散。又把我的打散……嘶……给混进来……哼。”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终于将什么玩意儿抽出来了:“这种又蠢又臭又脏的身子……也配同我混在一起!”


    倘若他此前说这些的时候诸妖不解其意。那么等……


    他将自己胸腔里的玩意儿、生生抽出来之后,便都骇然地晓得了!

    ——似是一堆由骸骨、脏器构成的东西。然而表面满是李云心金色的龙血,因而被腐蚀得厉害,如今正嗤嗤地冒着白烟。


    听了他这话,再想到那玄门前圣人死前只余一副轻飘飘的皮囊的模样、以及所感应到了他那杂乱不通畅的气息……


    原来他从自己体内生生拉出来的,乃是那道士的骨骼、内脏!

    那疯子施展玄境的神通,将自己的身体与龙子的身体打碎。其后似乎力不能支,索性便将自己用作了可怕的武器、把骨骼内脏都插进龙子的身躯当中了!

    如此自然是个行动迟缓、经脉错乱、气息混杂的结果了!

    真他娘的……恶心又恶毒!


    李云心转脸看群妖:“这东西,谁要?”


    但周遭一时无言。


    即便……他今日身死。他所做的这些事、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气度,也足以叫诸多的妖王传诵一时了吧!

    无人答,他便将手一翻,把这一堆垃圾丢到火里去。


    这才轻出一口气:“呵……如今才算是清净了。”


    的确清净。他此刻的气息运转重新通达起来——尽管有些虚弱了。


    他这虚弱,乃是希夷玄妙境界的龙子的虚弱。龙族是妖魔中的妖魔,身躯极度强横——以他如今的状态独战场中任何一个大妖王,都至少不会败落。


    然而他面对的却是道君——


    道君的身上不晓得还有何种珍宝,他此前穿戴的宝甲神兵却被苏玉宋、道君两位玄境强者合力击碎了。


    他有神通道法,然而如今所见那道君亦有。


    且道君成就希夷玄妙境界多年,无论体悟、心得、对力量的运用都远在他之上……


    如今看,乃是个十足的败局了。


    因此,道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这人倒是有趣……我当你还有什么阴谋。原来当真是……想要清清静静地死罢了。”


    “呵……若不是你此前太蠢、太狂妄。”他严肃地盯着李云心,周身的妖力澎湃起来,“我倒想留你命玩玩。”


    群妖皆寂。


    烈火燎原。


    两位玄境的龙子隔空对峙,将有一场毫无悬念的、有一方必死的争斗一触即发。


    在这个时候,两个强大的女妖亦赶到,然而她们并不出手、也不上前。只安静地立足在不远处一座山岗的阴影当中——那阴影里似还有一人——看、听,火海之上的情景。


    于是……李云心在今夜第三次说出同样的话来。


    他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稍等。”


    未等眉头倒竖、似乎忍无可忍的道君开口,也不去瞧那些面面相觑的妖王——李云心手掌一翻,不知从何处摸出两个玉瓶儿来。


    然后他将玉瓶口的塞子一拔、一仰头。只听一阵哗啦啦的金铁交鸣声……


    似有数十粒丹药被他倒进口中。再“咔嚓”、“咔嚓”地嚼几下子,一阵异香登时弥漫全场,叫那些妖王的目光都直了!

    那香气,以及他们都可以感受得到的、浓郁得恐怖的灵力……


    那是丹药!!极品中的极品、或许每一颗都需要修为高深的修士炼上几十、数百年,经历无数的失败与耗费之后才能成一颗的丹药!


    如今被李云心大把大把地倒进口中、牛嚼牡丹一般不经任何炼化、调理……如此暴殄天物地吃了!!

    他吃了这两瓶,将玉瓶随手一抛。登时便有一群妖魔抢夺——玄门圣地的玩意儿对于这些身处山野的妖王来说哪一件不是宝贝?

    可抛掉了一翻手,掌心又多了三瓶!李云心吃掉这极品的丹药如同长鲸吸水。只两息的功夫——道君从呆滞到惊愕的功夫——便将数百粒喂下了肚!


    但凡有些修为的都晓得他这个吃法儿,百粒丹药可用的也只相当于十粒罢了。多余的药性都会被很快地排出体外,逸散在天地之间。


    需知寻常人得了一粒仙丹,或者含服、或者药浴、或者以君臣之料辅佐、经数日乃至数百日慢慢地吸收完全。谁见过他这样子吃的?!

    然而尽管如此……


    六息之后。李云心身上的金血皆消失不见,胸口的巨大创伤也收敛。


    他的气势被药性重新催至巅峰……澎湃无匹的妖力,再一次在经络当中奔腾呼啸起来!


    道君目睹这叫他觉得自己入坠梦中的一切。他的龙宫名为赤霄宫又精研道法,岂会不修丹道?


    也正因此,他见李云心如此吞了这样多珍贵到极点的丹药,一时间竟连什么争斗都暂时地忘记了、瞪圆了血红的眼睛、抬手指着他颤声道:“你……你……你如此……糟蹋这灵丹妙药!!”


    李云心又抛掉一只掌心的玉瓶儿。


    低头看着群妖如同鬣狗一般你争我夺地抢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道君,笑了笑:“关你屁事。”


    “老子阔。”


  第五百八十六章 你也配


    “不但这玩意儿多得是。别的……”他说到这里,平静地看着道君。


    伸手在虚空一握——


    便有一柄煞气腾腾、寒芒四射、以金精银魄为缨的长槊出现在他掌中。


    虎躯略略一振——


    又有一副锁子连环云叶铠、一顶双龙抢珠冲天冠、一双黄铜狮尾蘸金靴子浮现在身上。


    “……什么神兵宝甲,也多得是。”


    在道君、诸妖魔惊骇莫名的目光中。他在虚空里往前踏出两步去,横槊、当风而立,平静地说:“热身结束了。”


    “现在本君如你所愿,陪你好好玩玩儿。”


    他这平静的话语中充满了显而易见的阴毒——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最邪恶的毒药里浸泡了一百个年头,然后才捞出来、一个个儿地说给如今这将所有神色都凝固在脸上的道君听。


    在今夜这诸多漫长而激烈的争斗中,全场死寂的状况已出现过不止一次。但没有哪一次能如眼下这般叫人觉得……


    像要窒息。


    “你——好心机。”道君呆滞了足足三息的功夫。然后才平静下来,盯着李云心,“哼。但以为本君……怕你么。”


    他说了这话,大袖一挥、同样将自身的气势摧至极盛:“李云心——接我这一招!!”


    这一声断喝如闷雷翻滚,震得诸妖王头骨发麻!


    然而……声音落下之后,这一身火红大袍的道君竟扭头便跑,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群妖大哗——都以为自己的眼睛是被李云心一身的珠光宝气晃得要瞎了、失神看走了眼!

    可待他们定睛再看……那道君的确已远遁出数十丈了。


    谁能想到——先一刻还在群妖面前威势凛凛、大有统领天下诸妖王之势的第五龙子……竟就这么临阵脱逃了!


    群妖哗然,李云心却只是冷冷一笑:“哼……陷阵之志,有死无生而已。老子没玩儿够——你能跑到哪里去?!!”


    说了这话,掌中长槊电射而出,直奔那道君后心追去!


    有诗证曰——


    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


    他这长槊,竟也是个世间罕见的宝贝。去势虽快但终究没有道君遁走的速度快,眼瞧着就追不上了。然而……似也并不用追!

    ——只见那疯狂逃窜的道君身前,忽然出现绽出一点寒光、自虚空里露出半截枪头来!


    竟是这宝槊也有些破碎虚空、假力规则的手段——道君一见此情景心中大惊,立时转了方向往旁边斜冲出去。可那宝槊登时幻出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往他身前左右劈头盖脸地笼了上去!


    见势不妙,也不晓得他祭出了什么宝贝。先有一层金光禁制往身上一罩。再见一片空间中忽然绽放一朵金光灿烂的花影,一下子将宝槊的攻势几乎全消解、只余下前方零星几道幻影——撞在他那金光的禁制上叮叮当当一阵雨打芭蕉般地响,并不能伤到他分毫。而后这道君冷笑:“——想留我!?”


    再飞身往前射去!

    他不说这句话也就罢了。如今说了,便听那李云心也冷笑:“——跟老子比阔?来啊?!”


    言罢一扬手,登时洒出一阵五彩缤纷的光雨去!

    群妖原本看这李云心身上又幻出一副兵甲、都惊得瞠目结舌,心道“的确是阔气”。如今又看到他洒出一片的光雨,便思忖又是放出了一件什么法宝呢。


    可等那些“雨点”在空中疾速变大、各绽光华之后才又目瞪口呆——


    哪是什么一件法宝。分明是一口气撒出了几十件去!

    各个儿都是宛若那宝槊一般自有神通的宝贝,一现世便各展手段——群妖眼花缭乱、还不等看得清都是有何种神通……那原本已蹿出了百丈之外的道君、竟又被拘了回来!


    再见这道君的模样,群妖也要感慨一句……龙子到底是妖魔中的妖魔、神龙王朝中的贵胄呢!


    而今他的身边团团围着三十几件各式宝器。有那模样一看便知是刀枪剑戟的。也有些瞧着像花篮、铁锅、玉簪之类的。还有些没有实相、只有虚影儿——这些宝贝宛若活物一般“阴森森”地对着道君、将他包围起来。


    可这道君经营赤霄宫两千年,似也是搜罗了不少的好东西,如今看着是全使出来保命了。他身周密密麻麻地先围了七七四十九柄细细的小剑、成一个剑阵。间隙里穿插数十枚圆坨坨、光灿灿的珠子。散放出的光华堪堪将那些禁制抵住、不叫它们将道君罩进去。


    另有些什么飞刀飞剑、铁尺如意数十——足足近百件的宝物加在一处才刚刚将其护住……叫他暂且性命无忧。可他这些宝贝与云山圣人的遗宝显然不是一个品级。只这么短短数息的功夫,便有那刀剑发出不堪压迫的喑哑声音,现出裂纹了。


    道君苦撑了一阵子、左突右蹿却始终不得走脱。这才转眼瞪着李云心、低喝:“我劝你不要——逼我同你拼个鱼死网破!!”


    李云心冷笑一声,在虚空中迈出一步。于是立即有一团洁白的云朵在他脚下生成、将其托住。看着……竟也是个法宝!他便在这云上远远地走了几步、盯着道君瞧一会儿才道:“同我鱼死网破——你也配?”


    “苏玉宋那老东西要用玄境的神通来杀我,结果把自己搞死了……”李云心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想不想也试试看?”


    十几息之前,这道君踌躇满志,龙九则狼狈不堪似乎穷途末路。可而今形势逆转,却是这成名已久、名满天下的道君身陷囹圄……快要成丧家之犬了。


    这情势变化如此之快。以至于远处的许多妖王还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君脸色狰狞地看着李云心。略犹豫片刻终究未说别的,而是忽然又转了头、对群妖高喝:“还在等什么!?”


    “这李云心身上有如此多的宝贝,你们只乐意捡些垃圾么?如今上来杀了他,宝贝尽是你们的——本君许诺你的道法也是你们的!”


    李云心却不说话。也转脸阴森森地看着群妖——


    而这些妖魔——一刻钟之前往这里来正是为了他身上的宝贝。到如今晓得他果然有许多许多的奇珍异宝、又得了道君的再次许诺……


    却又犹豫、踌躇起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连神通广大的玄境龙子都折在李云心手中。且他瞧着还有更多的宝贝未使出来——群妖虽然眼馋得紧,可自己的命又不是别人的命、可以随便拿去送死……谁敢触这霉头?

    见此情景李云心才又冷笑一声:“他们来拿我的宝贝,有命拿却未必有命用。但等我杀死你再拿你的宝贝——虽说是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可总也还能使一使。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要跑到我这里找死?”


    道君的脸色变得极难看。然而仍喝道:“一群蠢货!以为他杀死了我会放过你们的么?!想一想他身上都有些什么!”


    他说到这里,护身的法宝已渐不能支。那七七四十九柄飞剑发出一阵叫人牙酸的扭曲声,很快便崩碎了四柄。


    “他使出来的已有这样多,身上还能有多少?!云山的宝物是历代圣人遗宝,必然守卫森严。倘若他从前一个区区真境就能去都取出来了,这数万年来妖魔当中多少的英雄豪杰,难道不晓得自取么?”


    “你们瞧他如今威风阔气,实则是故弄玄虚——一口气将能使的都使了,唬得你们不敢上前!不然为什么在这里同我说这些话、不立即取我的性命?!”


    “蠢物!大富贵和机缘就在眼前,过了今夜这李云心往山中一藏,你们再到哪里找去?你们炼上个一两千年,可炼得出他身上这些法宝么?!刚还在等什么!”


    道君的口舌虽然算了得,但如今说的这些则委实有些牵强。倘若是在世俗间,怕是唬不住几个人。可这些妖魔当中的不少人头脑都不比世俗里的凡人机敏。兼,又是些毫无立场、鼠目寸光之辈。他这么一番说辞下来,竟当真有一些蠢蠢欲动、用不怀好意地眼神来看李云心了。


    见此情景道君奋力催动法宝以抗衡李云心那圣人遗宝的压力、使出浑身的解数大叫:“再想一想——这李云心敢杀龙九、敢杀龙二,如今又杀了我,已是与龙族为敌……他这么一个冒牌货,以后就要被天下人共诛了、因此才如此嚣张疯狂!”


    “我一死,他必又杀你们!如今不帮我,就等着我死后被他屠猪宰狗一般地杀了吧!!”


    他提到“冒牌货”——这对于群妖而言倒是个新奇的说法。


    此前一直喊他“李云心”,这是个人名字。妖魔有人名字并不稀奇。譬如红娘子的人名字叫“李闲鱼”、琴君的人名字叫“百里琴心”。


    可妖魔对于人,却有一种复杂又矛盾的情感。他们为牲畜时自然低人一等,一心想要得道化人形,有了人的经络关窍好修行。然而化人之后拥有了人的灵智、远超人类的强横身躯,且见识了凡人的愚蠢、软弱,便又看他们不起,要拿来当血食。


    可偏生,人类当中也有修行者,玄门的势力亦对妖魔呈压迫之势。


  第五百八十七章 通天君


    因而这许许多多的情感交织在一处……便叫他们对“人名字”有了极复杂的感受。一方面他们想要这名字。另一方面又觉得不登大雅之堂、以此自称会叫人耻笑。只有最最不羁、强大的那一部分,才并不介意这一点。


    道君与这些妖魔数次称李云心为“李云心”而不是“渭水君”、“螭吻”、甚至“龙九”,其实是大有轻蔑的含义的。到如今又说了冒牌货这词儿出来,便有些不明所以的妖魔去问究竟是何意。


    龙九被一个人夺舍,这事知晓的人并不多。


    从前通天君、琴君座下的有限几个极有名望的大妖王才有所耳闻。到如今既提到了,便很快就将话传开去——


    那龙九从前是个区区化境大家都晓得。不晓得的是这龙九身为龙子……却是妖魔之耻。不但境界低微,且还被一个人杀死夺舍了!那人……便是如今这李云心。


    九公子从前躲藏在渭水中、身边又有一个玄境的大妖洞庭君——说他是监视也好、庇佑也好,终归是令群妖对这第九龙子所知甚少。


    若不是今日这么一遭……许多妖魔还以为这李云心便是从前的龙九呢!


    这话当真传开,群妖看李云心的眼神就又变。对于这些无甚立场的妖魔而言,很多因素都可以叫他们的态度发生微妙变化。如今晓得李云心竟并非真正的龙族……


    先有一个妖里妖气的声音叫起来:“……此事倘若是真的,这李云心杀了道君,怕是真要朝咱们来了呢——”


    而后又有人道:“李云心!道君说的是真是假?!”


    终究群妖数量极多。乌泱泱地围着争斗的二人仿佛一片乌云。其中有些好事者说话也不虞被揪出来——于是一时间附和声四起。竟仿佛是……围捕猎物的群狼在发动总攻之前徘徊试探、大有一拥而上之势了!

    李云心哪里会答他们问的屁话。他在云头站定了。将手中宝槊挽了个枪花儿,寒声道:“想要寻死的,尽管来。来了、我若是叫你们之中任何一个活着走了,就算我这渭水君是个虚名。”


    他几乎是面对如今天下间所有的妖王在说这话,可谓世间一等一的狂妄。


    于是登时叫骂声四起,但终究却无一人立即冲上来。


    道君见此情形心中一喜,将要再开口……


    却忽听有人说道:“五弟先前说不许叫旁人插手——虽然还有个玄门的疯子也在、算不得真正的公平决斗,但那毕竟只是个人修——不算是咱们妖魔,我也就当他是不存在的。”


    “可如今这时候,人修已死了,在场的尽是妖魔。到这时候,谁敢插手,我第一个不允。我龙族在天下群妖面前说出的话,可不能当一声空响。”


    听这声音,道君的脸色大变。


    便看见,群妖在空中慢慢地分了一条路出来——


    踏云而来的,正是龙三煞君、以及她身边的女妖白云心。


    一刻钟之前他并不怕这两个人。那时候他胜券在握,自忖有将李云心顷刻格毙的力量。且诸妖王的人心又在他这里,若那时候煞君来插手助阵李云心,他只需要叫群妖拦住便可——实际上当初说不要群妖出手,便是为防着这一着。


    可如今形势逆转,他这三姐又出面……简直是雪上加霜!


    李云心此前说道君是个有趣的妖魔。到如今这时候道君倒也的确“有趣”起来——煞君重伤在身的时候,他在天空中寒声称她不配为龙子、而是鹏子。而今他身陷李云心的攻势里暂时不得脱离,当即态度大变——


    “三姐!你这是哪里的话?!”他当即喝道,“这李云心残害咱们的九弟、夺取他的身子……三姐如今要视仇为亲么?!咱们可是真正的姐弟……三姐不要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了!”


    李云心放声大笑、拿手指遥遥地点了点道君:“妙妙妙!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妖魔——叫我瞧瞧你还能说些什么话来?”


    可道君的脸色变都不变、也不理会李云心的讥讽,又道:“难道三姐你受了他什么好处……也要与天下群妖为敌——连九弟的仇都不记得了么?!可怜我们那九弟死得凄惨,当日我可是亲眼瞧见他——”


    “啊……亲眼瞧见。”他这悲愤莫名的话语又被打断,“五哥亲眼瞧见了什么?”


    道君听这声音,便皱了眉。


    群妖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亦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一次的是个男声。可虽然喊道君狻猊为“五哥”……道君却并无印象。


    便见自群妖之中,又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的相貌,极俊美。


    即便以妖魔们奇奇怪怪的审美标准来看,那李云心的样子也是很漂亮的——至少在如今的群妖当中,未有胜出他者。可如今走出来的这一位,竟比他还俊俏了三分。亦穿一身的白袍,脸上虽平静,然自有三分的邪魅气。


    这一点,倒是同李云心形成的对比——两者都俊美。但李云心的俊美叫人瞧见了便心生亲切感。然而这一位,却只叫人怕被他迷了去。


    此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气势。甚至宛若炫耀一般,将其肆无忌惮地发散出来。


    群妖便晓得,此乃一个真境巅峰的大妖魔。


    真境的巅峰,在整个天下而言的确算是极强大的修为了。可在如今这场合却不算顶尖——有一位玄境巅峰的煞君。一位希夷玄妙境界的道君。还有个同样境界的李云心。更不要说群妖当中还有十几位玄境、更多的真境呢。


    ——倒是不晓得这一位,哪来的炫耀之情。


    道君盯着他、皱眉:“你是什么人?”


    此人喊他五哥。但偏不是道君晓得的余下任何一位龙子、连这修为境界也对不上号儿。


    但奇异的是……他的身上又的确有龙气。可是那龙气偏令他直皱眉——总觉得里面又混了些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


    倒是群妖之中,忽有一个声音惊呼:“不是说……他死了么!?”


    不晓得另有什么人问了那发声者什么话。听那妖魔又犹疑一阵子。最终以笃定的语气说:“……这不是龙九么!?我曾路过渭水……见过龙九一面的!”


    他这话一说了,便又有零星几个声音附和。有的说确有此事,有的则说自己也见过他——


    群妖哗然。道君脸上更是惊诧、喝道:“谁在妖言惑众?!”


    那俊美的男子便邪邪一笑、眯起眼睛往发声处瞧了瞧:“哈。原来是你。你这蝎子精当年打我的渭水上方过,落在城里吃了一户三口人。本公子本要宰了你却叫你逃了——那时候你还只是化境罢了。如今竟也修到真境……真是大有长进。”


    那“蝎子精”便没声儿了。瞧着果真是说对了——如今怕被人家寻仇,赶紧缩回去。


    道君瞪圆了眼睛:“哪来的狂徒?!我那九弟已被这李云心——”


    “五哥,我可还活得好好的。”这人目光阴鸷,转向道君,“不但好好的,如今更是修至真境巅峰。五哥却在天下群妖面前说我被杀了……到底是何居心?”


    他一边说这话……模样也就一边变化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细密的鳞甲,额头亦生出一对血红的珊瑚鹿角来。云与雾在他的袍袖之下升腾——果真是龙族!


    “本公子乃是螭吻。”这九公子盯着道君,又缓缓转头扫视群妖,阴测测地说,“此前因机缘巧合要避世修行。因而暂将渭水托付给了李云心——”


    “这李云心做事漂亮、亦是我的朋友。后得真龙召见、亲自将渭水封给了他。因而这渭水君的名号,也自是他的了。此事我三姐可以作证。若因此传言什么我被杀死夺舍……嘿嘿,却真是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群妖皆无言。又或者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但四个龙子在——包括一位传说中已死了的——便都实在搞不清楚眼下的形势……还还敢乱说话?

    道君狂怒起来:“你这……蠢物!我就当你真是什么龙九螭吻——我问你可有想过,你今日因着些蝇头小利也好、受他们胁迫也好、为这李云心说这些话……可有想过你如今在天下英雄面前自承封号与封地都是他的了——你日后如何自处?!!你往何处容身?!!”


    “哈……这个就不牢你费心了。”李云心一直冷眼看戏。到此刻终于开口,懒洋洋地说,“真龙神君么,自是神通广大。既封我为渭水君、给了我渭水。岂会考虑不到你所说的这些。”


    说到此处,语气渐冷:“神君早就晓得。龙大囚牛与龙二睚眦图谋不轨。因而令我除掉这两个祸患。又说,九公子守护洞庭龙魂有大功,自是也不可亏待他。所以,诛杀龙二睚眦之后——”


    他手掌一翻,握住一件金光灿然的东西,脸色变得肃然、喝道:“龙九听封!”


    那九公子立时踏云上前、向着李云心掌中那物单膝跪下、道:“龙九领真龙神君令!”


    便听李云心又喝:“神龙令在此,代传真龙圣旨——”


    “龙二睚眦谋逆,令渭水君择机诛之。”


    “其封号通天君、封地通天泽尽予龙九螭吻!”


    “见神龙令,如见神君亲临。若有不从者,天下群妖共诛之!”


    九公子起身。直视李云心的眼睛,沉声道——


    “通天君螭吻。谢真龙神君恩典!”


  第五百八十八章 散财龙王

    群妖寂静无声。实际上、自从那金光灿烂的东西出现在李云心掌中那一刻,便没什么人敢再说话了。


    这些妖魔或许不认得那东西的形状。可绝不会感受不到从那东西上发散出来的……强大到令人心惊胆寒、只想俯首膜拜的气息。


    李云心掌中握着的那狭长、灿烂的玩意儿……正是神龙令!


    以真龙神君当年平定天下与金鹏王大战一场时、崩碎的那一片鳞甲所制成的神龙令!


    真龙神君乃是天下群妖共主。可她的掌控力不如人间帝王,更像是一个尊号。神龙令虽是传说中的宝物、其上也确有真龙强大气息。可若李云心在平常的什么时候拿出来、指使一个大妖去做什么事,那妖魔多半会阳奉阴违、甚至压根儿不理会。


    可李云心在如今的情势下将它取出,倒是将这东西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诸龙子内斗,且一众毫无立场的妖魔都在观望、摇摆。似乎谁的话都有道理,却都不足以一锤定音、将另一方完全压制。便在这时候他祭出这件虽无甚威力、在群妖当中却神圣至极的东西来——看如今道君那面如死灰的模样,便晓得他自己也清楚,形势已无可逆转了。


    力与理……如今两者都不在他这边了。


    更叫他愤恨的是——李云心拿出这东西来,满口胡诌什么“真龙神君的圣旨”,竟叫他将“杀死通天君睚眦”这件事、也给洗成了“奉真龙之令”所为!

    那真龙的心思,他们九子谁又不晓得么?!倒的确是希望他们的力量被削弱的!李云心传此矫诏……只怕日后倒真会弄假成真……受不到半点儿惩戒,反被那真龙嘉奖!!


    哇呀呀呀呀……而那龙九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如何活的?!


    且瞧着并不是什么鬼修!!


    到这时,李云心便转眼看他,严厉地喝道:“狻猊。我奉神君之令诛杀逆臣睚眦——可你却百般阻挠、从中作梗。更要纠集一众妖王妖将作乱!本君今日杀你,你可服气!?”


    道君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的鬼话谁会信?!你问问他们信吗?!你自己信吗?!”


    结果他话音一落、还未等李云心开口。一干妖魔立时轰然道——


    “渭水君明鉴!神君明鉴!咱们都是不明真相、前来围观的!哪里晓得这狻猊用心险恶——”


    “正是正是,这杂毛狮子谋逆犯上死不足惜,我等群情激奋恨不能生啖其肉——”


    “说得好……说得对……我等被这逆臣蒙蔽真是愧对真龙圣恩……”


    李云心说道君是伪君子,这些妖王就是真小人。且真得几乎毫无立场、听风就是雨、有奶便是娘。如今这么叫嚷一番,道君终究尝到此前李云心所体会的滋味——呆滞一息的功夫之后怒吼起来:“好!!你们早晚有后悔的那一天!!”


    他此前说了许多话,是为了借用群妖这个一个“势”来破李云心的“力”。哪里想到如今两样儿全在李云心这里,他捞不到半点儿好处、也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他纵是什么“伪君子”,但终究还是龙族的大妖。于是一腔蛮横的豪勇终于在这时候迸发出来。


    身子猛地一晃,迎风便涨!!

    原本他的身周有诸多的法宝持护。如今他这裹着火红大袍的身躯猛地现出狻猊的原型、暴涨数十丈,那些法宝便都在顷刻之间被轰的一声撑爆,化成无数道流光。


    结果他这法宝一毁、旁人没说别的,群妖倒是立时轰地发出一阵叹息来——就好像那些法宝早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这叫狻猊更怒,再狂吼一声……现出了百丈的真身!

    到这时候才晓得,他此前当真是“谨小慎微”了。


    李云心使出许多的法宝,他见势不妙扭头便跑。似是怕极了那些东西。可到如今自知走投无路要发起凶性拼命——这强横的真身一现、不但毁掉了他自己的宝贝,也将用来困他的那些法宝撑散,化成了道道流光重回李云心掌中。


    虽然如此也叫他的身上现出许多条巨大而可怕的创伤、那些金光灿烂的血液宛若瀑布一般往地上的火海中跌落,但也足见龙族真身之强横——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并非没有一搏之力的!


    李云心将那些被狻猊打散的宝贝收在掌中、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反手一抛、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那就赏了你们吧!”


    那几十件宝贝便如同垃圾一般从空中落下去——群妖这一次都红了眼,轰地乱成一片!

    因为刚才看得清清楚楚——狻猊将这几十件法宝打散,就仅仅是“打散”罢了。多数的宝贝都完好无损,只有几件受创。可即便是那几件也只是微不足道的裂痕,同完璧没什么差别。如今这渭水君仅仅因为未能将狻猊困住便道是“没用的东西”随手丢了……出手真他娘的阔绰!只怕天下间再没这么豪爽的人物了——当真是个散财龙王!!


    群魔自去你争我夺。然而这一次争夺的,都是些对于此前李云心所抛下的那几件“垃圾”不屑一顾的大妖王。更多修为略低下的妖王、妖将不敢趟这趟浑水,便眼巴巴地瞧着那高空之上的李云心。很想这位豪气的渭水君再抛下几件垃圾来——自然是那种破破烂烂的最好——也好叫他们分一杯羹。


    便见如今这李云心亦大喝:“好!总算有点儿龙子的模样

    而后将掌中长槊一挺、豪勇地猛扑上去!


    妖魔以人形化身争斗,便是取擅使神通的便利,但防守一道就有不足。


    若以半人半妖的神魔身争斗,则两者兼顾。可终究没有真身的肉体那样。


    如今狻猊对阵李云心,在宝器与神通方面都没什么太大的优势,便现出了百丈的真身以求一搏。然而李云心却仍以人形对他、正面硬撼,可谓凶悍至极。


    那狻猊见他扑到,先将大口一张、轰隆隆地喷出一大口通红的毒火来。


    他如今身子大,喷吐时更是在天空中游走摆首,于是这火焰覆盖范围极大,竟将两个不及躲避的得道真人境妖王都笼了进去。结果顷刻之间——那两个真境妖王立成飞灰,连一声惨叫都没留下来。


    这火焰如此怖,然而李云心竟在身周炸起一片灿烂光华、直冲进去——朔锋直指这狻猊巨兽的咽喉!

    狻猊晓得他这宝槊的厉害,但也不慌张。再一晃头、颈的浓密鬃毛登时如一柄大伞一般嘭的一声撑开!


    也不晓得这是使了什么生来便有的神通。他头颅前方的空间一阵恐怖地波动,李云心那明明在往前扑的身子便忽然倒飞出去、且身上灿烂的光辉疾速破灭……一眨眼的功夫,那件宝甲竟被轰了个粉碎、再露出其下的白袍来!唯有他掌中那柄宝槊未受影响。在李云心倒飞出去的一刹那间便消失。下一刻忽然自狻猊头顶的虚空中浮现,狠狠地刺下去!

    狻猊真身巨大。这宝槊于他而言就好比一枚细针。可谁都晓得这“细针”有多恐怖——眨眼之间没入它的头颅当中,这狻猊便是一声震天的惨叫!!

    见了这情景,便是连煞君也皱眉来,惊道:“他这是……修的什么邪门功法?!”


    而李云心的身子在倒飞的途中、再猛地一振。


    原本还半挂在他身上的残破铠甲便被他震成细小的碎屑、纷纷扬扬地洒落下去。在这一瞬间又有一层灿烂的宝甲自白袍里浮现、将他武装起来!他在半空中大笑:“哈哈哈哈——你这手段也不过如此,再接我一记!”


    言罢手再一扬。那一柄没入脑中的宝槊嗡的一声从狻猊的左眼里钻出来、带出大蓬的血雨!

    遭此重创、龙子的哀嚎声更加高亢、震得整片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再看那回到李云心掌中的宝槊——


    长长的、尖锐的枪头已成了一片铁饼。仿佛是被铁匠放到炉中烧红了、再生生锤成如此模样。可实际上乃是因为龙子的肉身实在过于强横——这宝槊从他的头颅当中射入、再从左眼当中射出,便已废了!


    见此情景群妖当中立时发出一阵欢呼。却不是欢呼道君被重创,而是欢呼这宝槊又要被丢了。


    果不其然。李云心将它持在掌中稍稍一扫、便随手往远处一抛。这玩意儿嗡嗡地打着转儿落向远处,也引得一群妖魔一窝蜂一般拥上去。


    他这样豪气,就连白云心看着都心疼。皱了眉对煞君道:“这样的东西……他就丢了!即便是把云山里的宝贝都带出来了也不该……”


    但煞君只看着李云心的身影:“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且看着吧。”


    实际上表情亦略微吃惊——普天之下、从古至今,大概谁都没见过某个人的身上拥有如此多的宝贝。那两个云山圣人出山的时候倘若将这些都带出来,想来妖魔就要大为头痛了吧。


    如今狻猊脑中受重创,瞧着却没什么大碍。他是诸龙子当中最不寻常的一个,号称一直在赤霄宫中领悟道法。先前使了一招威力甚大。可诸人都晓得,应当绝不仅仅只有那样的威力。巅峰状态的龙五子,该是比如今强得多吧?!


    也正是在这时候——


    李云心的掌中又化出一柄宝剑来。这宝剑,与此前的两件兵器看起来可有天壤之别。


    之前的那两件光灿灿、亮闪闪,模样很浮夸。叫人一瞧就晓得必定威力不凡,是罕见的仙家异宝。然而这一柄剑,看起来倒的确像是一柄废铁。剑身上生满斑驳的锈迹,更是没什么光亮可言。仿佛一柄铁剑在泥水里泡上了个一年半载,锈蚀得一碰就要断掉了。


    群妖看到他取出这玩意儿来都大感意外。似乎李云心本人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一抓、抓出了这东西。


    可就在这时候,那狻猊负痛之下似乎真地意识到他今日倘不出全力、便无法活着离开了。


    因此叫道:“好好好……你逼我如此!!”


    这话音一落,他的真身迅速消散、缩小,竟是现出了神魔身来。


    照理说他那真身都抵不过李云心的宝贝,这神魔身只会被伤得更惨。然而煞君见此情形却是将眉头一皱、低声道:“怪。”


    ——不止煞君觉得怪,就是李云心也觉得怪。


    因为道君这神魔身……模样竟有些眼熟。


    其实眼熟也是正常事——本就是介于真身与人形之间的模样。但如今的道君神魔身,却是与那狻猊的样子半点相似也无。他……身上覆满了苍青色的铠甲,而非鳞甲。大片大片的外骨骼将他牢牢包裹起来,仿佛是是用黑铁锻造而成,在火光中闪耀着森然的光。


    骨骼上则有狰狞锋锐的骨刺,宛若荆棘一般丛生、高冲向天。他每一次呼吸,便从铠甲的缝隙当中升腾起火红色的雾气,叫他身周数丈之内的空气都因灼热而扭曲。


    这模样……今日在阵中的每一个人都熟。


    ——极类似那两具可怕的骸骨!


    李云心立时皱起了眉,盯着他:“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便听这道君开口,自喉中发出喑哑低沉的声音,仿佛是金属相互挤压、喷吐出话语来:“本君这赤霄法身炼成之后,还从未在旁人面前现身。是你今日苦苦寻死……逼我现出它来!李云心——今日就要你的性命来祭它!!”


    他这话说完、双臂猛地一沉……


    以他这可怕的身子为中心,方圆数里之内的火光尽灭,仿佛热量与亮光全被他吸去、独存寒意与黑暗在世上!

    他此前用真身喷吐烈焰,将两个躲闪不及的妖王烧成飞灰。因而群妖本已又退去许多、好不叫自己被波及。岂料这道君如今又使出了此种手段——便伴随着那灭去的火焰,空中那些被这力量波及到的妖王们,如同一只一只饺子一般、张牙舞爪地从空中跌落下去。


    他……不但模样与那骸骨惊人相似,到如今竟连本领也类似——他,禁绝了这些妖王们的神通!

    那道君见此一击建功,立时怪笑:“哈哈哈哈……李云心,如今瞧瞧你能用那些破铜烂铁奈我何!!”


  第五百八十九章 幕后黑手

    便是这一句话的功夫,道君往李云心的身前猛扑过去。他这一动,环绕他身周的禁制也动,又将许多的妖王笼罩其中。结果自是那些倒霉蛋儿也一个接一个地往火海里落进去,想来是要手忙脚乱一番的。


    李云心见到他这个样子似乎也感到吃惊。不攻反退,踩着脚下的祥云游走出了数十丈、似要先摸清楚他的虚实再说。


    就在这当口儿,煞君笼在黑色大袖中的手腕一翻、弹出一道凌厉的妖力去。


    但她的妖力一入那道君的禁制当中便立时消弭,情形果真与她同那具骸骨争斗时一模一样——此前的情景可不是什么障眼法儿,而的的确确是强大的禁制。


    这禁制与道君所知的所有神通都不同。甚至连道统、剑宗的人都拿它没办法——道君从哪里学会了这骸骨的手段?又为什么直到这时候才舍得使出来?

    但这些念头在她的头脑当中只打了一个转儿,煞君便立即拉起白云心往后飞退。亦对那站在她们身边、沉默不语只盯着李云心观瞧的九公子道:“退后些。很邪门!”


    人世间有人情冷暖,妖魔世界亦如此。龙九螭吻从前修为低微、又受制于洞庭老君。因而他的哥哥姐姐们便极与他交往——是否瞧他不起倒是另说,更是因为那洞庭君。洞庭君修为高深又在洞庭中经营许久,旁人闲来无事自然不好去他的领地窥探。


    因此,与这“九弟”的交情实际上是极淡泊的。煞君如今也出言提醒他,或许是因为李云心也曾被她看做“九弟”,因而爱屋及乌吧。


    可这九公子竟未立时走、而是犹豫了一阵子。


    煞君便从他的眼中看到热切的光。


    这种光她已极少在妖魔的眸子里瞧见了。那意味着跃跃欲试、意味着对于这个世界有无限憧憬,甚至意味着某些狂妄的雄心壮志。


    她一想便明了。她这九弟从前郁郁不得志,修为低微。若是寻常的妖魔也就算了,偏还是个龙子。巨大的反差必然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带来许许多多的问题。如今他因为李云心拥有了自己从前不敢想象的力量……自然要“跃跃欲试”的。


    就仿佛一个剑客得到一柄宝剑,一个刀客得到一把宝刀。一个初学写字的孩童得到一支新笔记,他们都会很想要立即试一试的。


    白云心便哼一声:“龙小九,别自讨苦吃。恐怕李云心都要费好大的力气对付他——你别给他添乱!”


    九公子猛地转过脸来瞪白云心,有一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可怕又凶恶的神气,看起来狰狞极了。但那表情很快又变成单纯的气愤而已——似乎在看到白云心之后又意识到……


    他如今虽说成了真境的巅峰。然而那白云心竟更进一步、亦是玄境了。两者之间还有不可逾越的沟堑,实在晦气得很。


    瞧他这模样白云心就也瞪他,亦从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气来:“好哇龙小九。一两个月不见你倒长进不少——难道忘了被我追得跑来跑去的时候了么?!”


    九公子从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哼一声、又哼一声才悻悻道:“……我救过他的命!两次……三次!”


    他如此边说,才边慢慢往后退去。


    到这时候道君已同李云心交了手。


    此前道君使道法神通、李云心仗着一身宝甲要同他肉搏。到了这时候形势倒转。道君倚仗他那可怕的盔甲要扑到李云心的身上,李云心也忌惮的禁制,远远地同他游走。终究他的法宝多,手段也很多。


    但洋洋洒洒的剑气电芒飞针从掌心喷射出去的时候气势十足。可一旦飞进道君的禁制里就立即失去光彩,变成普普通通的物件儿。这种东西可伤不了道君体外那些坚固铠甲分毫。他伸手在身上随意一抹便将法宝接住。也学李云心的模样往地上洒、喝道:“想要这些玩意儿?等本君杀了他……啊哈哈哈嘿嘿嘿嘿……还不是随便要么?!”


    他这时候发出的笑声便显得癫狂。似乎变成这个模样也影响了他的心智,因而失掉了从前虽阴险却理智谨慎的模样,彻底变成一个狂人了。


    李云心的法宝所发出的神通对他没什么用处,可道君也一时之间似也追不上脚踏祥云的李云心。于是这新一轮的争斗在经历了气势如虹、叫场中人人自危的开局之后,又变得冗长且无味起来。对于群妖而言甚至没有道君被李云心追打的时候有趣——至少那时候,李云心会丢下许多破碎的法宝。


    然而如今道君丢下的却都是完璧,并不是数量众多的低阶妖王与妖将所能觊觎的。


    如此,一刻钟的争斗时间很快过去。道君开始变得愈发恼怒,他发出癫狂的怒吼,李云心却游走得愈发从容、似已经慢慢摸清他的手段、在想新的法子。


    因而谁都没有发现,其实就在这附近还有一个人在场的。


    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且是个“她”。


    ——距李云心与道君相争处约莫十里远。从这里往那里看,火光都变得隐约,群妖也只是一团黑乎乎的雾气。


    一个女人站在一丛矮树的阴影当中,身形融合在黑暗里。呼吸极平缓,几近于无。眼眸极亮,专注地往十里之外看,仿佛不凭借任何东西就可以将那边的情形尽收眼底。


    就连煞君这种修为几近玄境巅峰的大妖魔,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


    如此瞧了一会儿,她终于动了。


    先微微闭上眼睛、安静地思忖,似是在考虑什么。而后张开、轻叹一口气:“唉。他到底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主上,可确定了?”


    ——原来矮树的阴影当中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一个男子立在她身后的。说到这男子,李云心该是熟悉的。他与他曾有两面之缘。一次在庆国渭城、一次在余国蓉城。


    不是旁人,正是木南居的王掌柜——在余国蓉城时他与李云心接洽,也算是说了许多话。


    这女子并不言语,只是又闭上眼睛、似是在推算些什么。


    王掌柜安静地等了三息的功夫。见他这位女主人还未出声,才放低了声音慢慢地说:“但……总该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在小石城的时候,咱们说他没法子在这列侯之争里活下来。可如今他不但活着,还将自己的境遇生生逆转——从前是个四面楚歌的局面。到这时候竟也隐隐成了一方的诸侯、拉拢了几个强大的盟友。虽说咱们也出过些力但到底……还是他的确很有些叫人吃惊的本领。”


    说到这里、小心地看看女子的脸色。见对方并未不悦,才继续道:“……主上到底不满意哪一点呢?从他踏出那山村开始,咱们就一路盯着他、试验他。我还从未见哪一个人能叫主上花这么多的心思。”


    “这些日子里为了他也算是调动了好多的人力、物力。可……”王掌柜说到这里低叹口气,“主上要找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女子依旧静立很久。才轻出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


    于是她走出了阴影,容貌被天光以及极远处的火光映亮了。这是极其惊人的美貌,几乎很难用言语来描述的了。


    ——正是曾居住在庆国京华的清水道人。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呢。用极隐秘的手段改变天下大势的走向。将他卷入其中接受测试又得保证不被他这样的聪明人瞧出来、也不叫他会真地死去。这样的难度于我而言也是吃力的。”


    她说到这里抬起手。在微弱的光亮中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似是漫无目的地搅了搅了什么,又轻叹一口气:“本以为他该是忘掉了许多东西……结果如今看,似是当真不晓得。如今又怕这道君。也许的确不是我要找的人。”


    “但既然你这样看好他,就再给他最后的机会吧。”


    听她这语气,似乎从前已经给了李云心许许多多的测试、许许多多的机会。然而李云心却一次又一次地未通过,因而到此刻,这美丽的清水道人已对他失掉了希望、信心。


    王掌柜还要说什么,清水道人的手指却已经轻轻一勾:“但只怕你要失望了。你自己瞧着罢。”


    说完这话便转身往远处走去,看着是要离开了。


    于此同时——


    原本同道君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游走以寻找时机的李云心……身子忽然僵了僵。却不是他自己的问题,而似乎是这片天地的问题。


    灵力忽然断绝了一瞬间。


    天地之间的灵力与妖魔、修士的身体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即便他此前动用乾坤子母盘搅乱此处的气机,这种联系也仍未中断、只是变得紊乱。可眼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之间成了真空——所有的灵气都消失不见、或者说被与自己的身躯隔离了一下子。


    这变成了某种可怕的压力——他身体里的灵气试图喷涌而出、逸散到天地之间去。


    这一瞬间极其短暂,短暂到了并未对他的身体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的地步。但要知道,如今他可是在与道君争斗。两者在天空之上奔行的速度极快。就在他的身子微微一僵的这一瞬间,道君那可怕的禁制已笼罩了他!

    在这一刻,原本聚集在他足下、叫他的行动更加迅捷的那团祥云忽然散去,宛若最平常的水雾。另一些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盘旋飞舞、为他提供结界持护的法宝也纷纷坠落、仿佛一群在顷刻之间死掉的鸟儿。


    李云心的身子失掉依托、忽然开始下坠。


    见到这情景群妖几乎异口同声发出惊呼。这惊呼并非是因为他同情或者喜爱李云心。只是惊讶于为何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将大好的形势葬送、自寻死路罢了。


    白云心猛地抓住煞君的手:“君上!!”


    煞君同样摸不着头脑。可在这时候,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道君发出一连串可怕的狞笑、飞扑向李云心。二者之间原本的距离就并不算太远。到如今他扑到李云心的身前几乎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天空当中、火光之上。道君探出骨刺森然的利爪直取李云心的心脏。而那李云心在他的下方仰面看他、手中还握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仿是因为失掉了舞空的神通,因而肢体活动也不灵便,一时间没法子反击了。


    白云心惊骇得大叫,九公子也失色。


    同样吃惊的还有十里之外、在阴影当中往此处观瞧的王掌柜。但他不是用裸眼看。他的手中握着一只长长的圆筒。这玩意儿李云心瞧了会晓得,当是一个圆筒望远镜。做工很粗糙、也是这个世界的风格,或许是木南居里的能工巧匠造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效果竟然出奇的好——王掌柜将此刻的情景尽收眼中,亦低声道:“……啊呀!”


    可清水道人并未回头。似是早晓得如今的情势。


    又走两步才道:“你已经看到了。走吧。我们要找的人,是不会死在此地的。浪费了这样久的时间,我们还要从头开始。”


    随即听到王掌柜的声音:“主上是说……倘若他未死——”


    清水道人停住脚步。沉默一息的功夫才转头、微微皱眉。


    看到王掌柜瞪大了眼睛、指着远处:“那么,主上……”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当清水道人再往十里之外看过去的时候,正看到这样的一幕——


    道君自上向下扑击,仿佛雄鹰掠食。他狰狞利爪的尖锐指甲、正触及李云心的胸口。只要再稍一用力便会陷入他的血肉之中、将他的心脏刺穿。而李云心手持一柄锈迹斑斑的宝剑、正在下落。


    然而……这样叫诸妖魔、白云心、九公子、乃至王掌柜都忍不住低呼的一瞬间……却没有如众人想象的那般快地结束。


    实际上,是持续了整整三息的功夫——道君猛扑下来,李云心下落的速度竟与他相当!两者之间便保持着这道君眼看便可得手、却始终差了一点点距离的状况、过了好一会儿。


    ——诸人才意识到,那李云心实际上也是在飞退!


    他足下的法宝,他身周环绕的法宝都失去了神通掉落了,但他自己并没有!


    似也是如此过了足足三息的功夫,道君与李云心才意识到这一点——李云心自己瞧着也颇为意外——两人都同时愣住了。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下一刻,道君才惊呼一声猛地往后蹿去:“——怎么会?!”


    这李云心似也刚醒悟过来、执剑便刺:“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看剑!!”


  第五百九十章 阴影中的人


    到这时候,李云心身上的宝甲、宝剑,都已经失掉了道法赋予它们的神通特性,变成了最“寻常”不过的武器——甚至可能比江湖人士佩戴的刀剑、盔甲更不合用。


    世俗人用钢剑、钢甲。他们没什么神通好依赖,于是在最基本的属性上做文章。如何折叠如何锻打才能锋利坚固,这是世俗间匠人们追求的最高目标。然而修士们在炼制法宝的时候却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或许有的武器盔甲的材质本身比世俗间的更加锋利坚固,但另一些——譬如李云心身上如今这一件盔甲,用的主要材料乃是软铜与锡、金。这些东西辅以其他的天才地宝对于成阵最有效果。而一旦阵成,其上附着的道法神通或许能叫这件铠甲抵御攻城槌的攻击、玄境大妖的轰击。那么用什么材质,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因而在道君的禁制中,他身上这件威风的铠甲便变得如同鸡肋一般。


    李云心晓得这一点。于是挺剑突刺的时候便在掌中做好了准备——这锈迹斑斑的玩意一断,他便立时震碎身上这已无用了的铠甲、抛下这柄莫名其妙的、必然折断的兵器,再取出一件合用的来。


    他这一剑去得刁钻又突然。道君纵想躲闪、一时却没有避得开!


    须知这李云心在剑术一途上是下过功夫的。虽然必然没有剑宗弟子高明,也比不上什么一流的江湖高手。但凭借强大的肌肉掌控能力、只要略加修习便会精进许多。


    然而这道君乃是妖魔,天生神通肉身强横,哪会闲来无事学什么狗屁剑术?

    到这时候彼此肉搏,可就吃了大亏。


    李云心这一剑先取他肋下、中途又转向刺他的面门。等他侧了身子躲闪过去,竟又鬼魅般地刺他的脖颈!

    道君何尝与人这样争斗过?

    索性不躲闪了……仗着他坚固的外甲硬抗上去!!

    于是那柄本该被崩碎的锈剑,毫无阻滞地切开他的外甲、没入他的脖颈当中。斜斜刺进大约三分之一个剑刃,从道君肩胛骨之下的狰狞骨刺里露出剑锋。巨大而可怕的痛楚叫道君一时之间无法叫喊出声。但更加强烈的则是惊诧之情——他与李云心一样,从未想过这柄剑居然锋利如斯!

    两者相交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李云心发力一挑,剑身直接从道君的半边身子里切出来、斩掉他的一条手臂!

    然后他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这柄剑。


    它倒是变了模样了。从前是斑斑锈迹。如今锈蚀都已消失。似乎是插入道君的身体中时,龙子坚硬的肌肉、铠甲将那些锈蚀都刮去了,于是露出其下的剑身来。


    可那剑身其实也并没有四射的寒光。这并非意味着它不明亮——实际上这柄剑明亮光滑得像是一面镜子。只是它内敛不张扬,将所有的光辉都收敛在刃中,不向外发散一丝一毫。倘若非要形容的话,该说它仿佛是用凝固了的光制成的。


    到这时候,李云心终于记起这是什么东西了。


    他此前被困小云山,曾在画圣的书房当中见到苏玉宋与卓幕遮。那伪剑圣的手中曾拿了一柄剑——便是一柄表面锈迹斑斑的奇异长剑。似是她之后将这剑放在云山上,被他连同乾坤炁殿中的宝贝一起收了。


    然而如今多想无益。这么短暂一惊之后他再扑上去、厉喝:“这一剑怎么样?再吃我一剑!!”


    道君终于晓得了这宝贝的厉害……再一次扭头便逃!

    不过又是短短数息的功夫罢了。刚威风过的道君重变成此前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只是他这一次逃得比上一次容易些。因为李云心并没有法宝可以追他。二人在天上你追我赶,很快袭杀出近百里去,终将这一群妖王抛下了。


    可没人敢上前看热闹了。无论道君还是李云心都太邪门——诸妖王如今第一次晓得龙族的确深不可测。他们的身上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就连展现出来的手段都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但他们也没有等多久。


    约莫十几息之后。在煞君、白云心、九公子决定追过去看个究竟的时候,天边射来一道白光。李云心自白光中现身、重回群妖的视野里。只是如今他身上的白衣似乎变成了金衣——那是龙族的金血。他的手中提了一个头颅。面目狰狞,被金血糊得看不清确切模样。


    他立在半空中,沉默而严厉地将诸妖王扫视一番。才一抬手将头颅抛下去:“我已经斩杀了狻猊的一个真身。这就是它的头颅,哼——算他逃得快。但他也逃不掉。过了今夜我一样要去找到他、杀了他!”


    说到这里,天边传来道君隐隐约约的声音:“……小儿你暂且猖狂——”


    李云心举起手中的宝剑往远处一指:“那就回来受死!”


    便不晓得那道君又隐隐约约说了些什么,声音越去越远,终究消失不见了。


    他到底是没能将道君留下。但也在情理之中。两人修为相近,同为龙子,且道君不像睚眦一样身受重创,起初是没什么弱点可寻的。既然是玄境的大妖又想要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若没有天时地利、提前的布置,在捉对厮杀的时候想要彻底灭杀也是很难的。


    只是……他竟能将玄境的道君追得落荒而逃、且斩杀了一个化身!

    这样恐怖的战斗能力着实骇人!

    诸多的妖魔惊诧。但惊诧的并不止他们——


    十里之外的矮树阴影当中,那清水道人紧锁眉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云心的身上——从他与道君追逐远去到如今他又在群妖面前立威,她都瞧在眼中了。


    因而晓得其实并没有将道君的化身斩杀。


    他将乾坤子母盘毁了、云山又离地而起。于是这片战场的当中的禁制便也消弭。既无禁制,道君以那可怕的神魔之身施展遁法就去得快极了。但他断了一臂,李云心若一心一意要追也总能追得上。可这或许要花费几个时辰,也可能花费几天。


    如今此处群妖心思浮动,他可没法子就这么走掉。于是果断地停住脚步、自己画了个脑袋提回来糊弄人。这的确是他一贯的作风的。想那道君逃命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回来对质。


    看到这里,清水道人仿佛自言自语、也仿佛与一边的王掌柜说:“……怎么会?”


    李云心“是那个人”或“不是那个人”,清水道人似乎都有某种独有的辨别方式。但这方式到底是什么,便是王掌柜也不晓得。可至少今夜他知道,在自家主上看来情况有些怪异——


    李云心没有通过此前任何一次的测试。于是对他失望,打算丢弃。


    谁料他竟通过了最后一个决定性的测试……未死!

    王掌柜不晓得道君那神魔身、那神魔身所拥有的禁制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知道李云心可以不被那禁制影响这个能力对于自家主上而言至关重要。由此……向来沉静果断的主人也犹疑不定起来。


    他略想了想,才低声道:“主上,既然一时未定……不如先回去,从长计议。”


    清水道人在黑暗中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传他来。看看李云心。”


    王掌柜微微一愣:“主上是说……”


    “是。”


    于是这位得力的助手,木南居庆国、余国大掌柜又愣了一息的功夫才道:“主上,此举……不妥吧。”


    他追随清水道人许多年,向来恭顺,谨小慎微。如眼下这般得令却不执行、甚至质疑起来,可谓是极罕见的情形。但清水道人竟未见什么情绪波动。只道:“没什么不妥。他也会想的。传。”


    王掌柜在黑暗中轻叹了一口气,到底将手探进袖中。也不晓得使了什么手段用了什么东西。三息的功夫之后道:“他已晓得了。”


    于是这两人再没什么话好说。安静地站立在阴影当中,看十里之外的李云心。


    约莫过了两息的功夫,因为两人先前说话声而安静下去的虫鸣再一次响起。


    它们又鸣叫了约莫三息的功夫,声音忽然小下去。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清水道人身后的黑暗里,低声道:“君上。”


    这是一个男声。听起来并不苍老,声音也称得上清亮。说话时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非常平静。但他这平静,却不是一潭安静的湖水那般的平静,而是一湾死水那样的死寂。


    清水道人未转身:“你再看看他。”


    来者抬头去看十里之外的情形。只扫了一眼便道:“这是李云心。”


    “这些日子你也一直在关注他。”清水道人沉默一会儿才道,“那你现在看,他是不是从前那个李云心?”


    “自从他走进清河县之后,就不是了。”来者答。


    “一年之前……”清水道人说了这话又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词语,“你对我说,他应该并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他隐藏极好。我观察他许多年才得出这个推断。”男子见清水道人说了这话之后便又停顿,晓得“君上”是在与自己“交流”。于是平静地说,“但没有君上的命令,我不好试探他。只是因为心里有了这个心思再继续观瞧,就觉得他的破绽越来越多了。”


    “这些细节你从前倒是没有提过。”


    “君上日理万机,属下只需要将结论呈上就好。不敢用太多的细枝末节占用君上的时间。”


    “唔。那么现在说说看。”


    “是。”男子略想了想,“其实也还是推断。李云心隐藏得极好,没有半点破绽。唯一可疑的是他的心性。”


    “他看起来心性淡泊与世无争,只对画道有兴趣。但实际上心里很向往外面的世界。这种向往出现在孩子的身上很常见,然而他又将它藏了起来。藏得很好但不足够好。由此我意识到,他的心里应该还藏了些旁的东西。”


    “但这仅仅是我的推断,并无什么实证。一年之前说的也是这推断,因而未提细节。”


    清水道人沉默一会儿才道:“你的推断是对的。李云心的确与众不同。否则他不会得到今天这样的成就。”


    “那么……”男子说,“他的确就是君上要找的人么?”


    “一刻钟之前我认为不是。但到如今,我又不确定了。”她轻叹一声,“他实在是个可怕的变量,还要再继续观瞧一段时日。但他现在应当已经晓得了些事情,我们没法子再做单纯的旁观者了。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在我们与他都能接受的情况下、告诉他某些事。”


    “至于现在么……”清水道人终于转身看了这男子一眼,“我要问你的是。到了那时候,你愿不愿意去同他说那些事。”


    男子沉默了。


    清水道人微微一笑:“怎么。见他如今的样子,你怕么?”


    男子挪了挪脚。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不。相反……我很为他感到高兴。她也该高兴的。”


    一直沉默无言的王掌柜与清水道人,因他这话对视了一眼。而后王掌柜皱眉道:“你这是……不是已经斩去了么?”


    那男子的声音终于有了些变化。但似乎是多了些惆怅的意味:“做起来总比想起来难。我又不想斩了。”


    这句话该是又勾起了他心中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就仿佛那一湾死水的池底有什么重新泛起来、浮上水面。他略迟疑了一会儿道:“君上……到底要他做什么?”


    清水道人便背了手,在阴影当中踱了两步。


    “原本也不要他做什么。”她轻声道,同时微微低了头,仿佛若有所思,“只是要做个帮手、或者牺牲品罢了。”


    “但后来发现他状况有异常,本是打算丢掉的。可是你力主再观瞧些日子,于是我就依了你的心思。”


    她这话该是对那男子说的。


    “于是到半年前,竟然发现他身上还有些叫我惊喜的东西,因而又寄予厚望。可半年的功夫给他许多的选择……虽说他应对得都很漂亮,但没一件是依照我的心意在走的。于是又失望了。”


    “到如今么,我也不好妄断了。然而至少晓得,他或许是个惊喜。”她转脸看着李云心,轻声道,“他可能变成救世主。如果他的心比我想得还要再狠一些。”


  第五百九十一章 历史的见证者


    “……救世主?”王掌柜与那男子相视一眼。没人能够想得到,他们的这位主上、君上,会将这个词儿用在李云心的身上。


    他如今诚然意气风发,也算天下间至强武力之一。然而救世……凭什么?

    “你们以后会懂的。”清水道人又看了看李云心,转身走进阴影里,“你想留,就多留一会儿。老王,我们走。”


    王掌柜立即转身跟上。


    那男子略一犹疑,未动身。


    他在看李云心——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当中,可眸子却很亮,目光炯炯。


    于是看到这李云心在丢下道君的“头颅”之后,在天上静立了一会儿,不言语了。


    约莫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开始有妖王慢慢离去——瞧他这模样似再也丢不下什么法宝了。且他们这些人此前对李云心并不算友好,谁不怕被秋后算账呢。


    终究禁制已散去。


    几个妖王离开之后,李云心只看了看他们远去的方向、并未说什么。于是有更多的妖魔三三两两地离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场中妖王妖将便已散得差不多了。


    有些人走之前对煞君打了招呼,有些人也对李云心打招呼。或者两者都不理、或者只同煞君交谈。到最后,约莫只剩下三百来个妖魔。有一百多是煞君的封臣。余下的两百多都是些修为低下的“小妖”,约是化境巅峰、真境初阶的修为。


    或许在荒山野岭里也算是统领一方的妖王,但在今夜可实在不够看。他们之所以没有离开也不是想留——这些倒霉蛋儿在李云心与道君相争的时候挤到前面打算占便宜,结果到如今身在李云心的眼皮子底下、被他无声地注视着,也是不好走了,只得硬着头皮暂且观望——若人都散了也都无事,他们再告辞。


    如此,这片战场终于慢慢变得冷清起来。


    三百多个妖魔站在天空之上,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火海。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抬头看,是很难看得清他们的身形的。因为在他们的更上方还有巨大的、正在离去的云山。在云山的衬托下,这些人就仿佛一小撮尘埃。


    当第一个妖王打算告退的时候,李云心的表情才生动起来。他叹了口气:“看来有缘人就只有你们这些了。”


    他看了一眼煞君、白云心、九公子:“现在我们来说一件大事吧。”


    不等他们回话又转脸往远处喊:“姬兄、吕兄,出来吧。多谢你们为我掠阵了!”


    只听一阵豪爽的大笑,人未到声先道:“哈哈哈哈,李兄弟今夜真是威风得很!咱们看了一夜,却什么忙都没帮得上!”


    这声音雄浑无匹,暗含强大妖力。白云心、九公子、诸妖魔听在耳中,只觉得境界深不可测。煞君听了却可以意识到……此乃玄境的巅峰!


    天下间玄境的妖魔、修士本来就少。经此一役更会是凤毛麟角,何况玄境的巅峰呢?

    再想到李云心称呼他为姬兄……立时便晓得定是指那从前离国的皇帝,死后成了玄境巅峰的鬼帝的!


    只是他甫一现世便被玄门追杀遭受重创。再之前在漫卷山里现身,也不过是玄境上下……何以今夜又重回了巅峰?!


    这念头一在头脑中出现,她便去看李云心。瞧见李云心对她笑了笑,仿佛能听到她的心里话:“三姐猜得对。”


    “囚牛和睚眦设计击杀天下英雄、修士得到的魂魄之力,都被我收下了。但我不是他们那种人——用这种阴损的手段为自己牟利,只怕夜里都要睡不着。”他痛心疾首地叹一口气,环视众多的妖魔,“于是分了几份来用。”


    “绝大部分的给了三姐和姬兄。你们两位都是玄境巅峰的强者,天下妖魔对于玄门、人间的威慑力量。受了重伤要重修回去时日漫长,我岂能坐视不理。”


    “另有一些给了九公子。”他说到这儿对九公子拱了拱手,神情很认真,“我与九公子之间从前有恩怨,但如今也算一笑泯恩仇。世间多少事,能相逢相知已算不易。但愿我与通天君此后再无龃龉,坦诚相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真挚,表情更郑重。任谁瞧了都会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


    白云心眨着眼睛看九公子,不晓得想什么。九公子本人的反应倒有趣——起初本是矜持的神色,其实要叫人觉得他可不在乎什么封地、封号。至少,不是“非常在乎”。


    但听了李云心接下来那几句话,模样又有些尴尬——似是不晓得该怎么应对了。到最后也不说话,紧抿着嘴,只看着李云心。终于抬起手也向他作一揖,无言地点点头。


    到这时候,离帝与邺帝终于现身了。


    然而来的不是他们两个人,而是四个人。除这两位鬼帝之外,他们立身的滚滚黑云上还有个五缕长髯的道士。须发乌黑光亮,瞧着约莫四五十岁,正是刘公赞。如今神气饱满,似已经复原了。


    还有个断了一臂的鸡精。但断臂处如今似乎生了一只小小的手,白嫩嫩,巴掌大。瞧着很诡异,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也意味着,原本几死的重伤亦复原,断臂甚至也要复生了。


    四人现身的时候,李云心站在诸妖魔面前脚踩祥云侃侃而谈,很有些众星捧月的架势。他们瞧见这情景、略顿了顿,便也直入群妖当中。离帝气势威严,一干修为低微的妖魔忙不迭地为他们让开路,好像臣子侍奉帝王出行巡幸。


    刘公赞与鸡精在黑云上向弯腰向李云心拜了拜。李云心微微一笑,道:“另一些给了这位吕兄。吕兄在渭城的时候与我性命相托,也是过命的交情。既然从前是天子,我便助他直上真境巅峰,以后天下尽可去得了。”


    邺帝吕青阳向李云心郑重地行礼:“朕,记得你的情分。”


    “余下的么。”李云心平静地说,“诸位与玄门血战之时,我假死遁入云山里。在山中遭遇守卫的力量,也大战一番。战果且不提,然而好歹令他们的毒计失败——这些道士原本打算用乾坤子母盘将诸位都炼死在战场上。你们此前瞧见的那两具骸骨忽然往漫卷山里去、之后场中的气机大乱,都是云山的道士在捣鬼。”


    “我那时候一边与他们周旋一边慢慢夺过那宝贝的掌控权,才终将这禁制撤去了。其中内情不便多言——但我与玄门道士争斗时福至心灵,竟晋入了圆融真人的境界。由此用余下的微末妖力,叫自己突破玄境,有了此时的成就。”


    离帝大声道:“应该应该!不但应该,李兄弟更可以称得上这世间第一等的英雄豪杰!”


    “依着你说的那些妖力——叫我与那位美丽的小娘子都重回了玄境的巅峰——倘若李兄弟尽取了,成就又何止玄境的巅峰呢!此等高风亮节、宽阔心胸,我姬澜生平仅见!”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位修为可怕的大妖如此猛烈地夸赞李云心,战战兢兢的群妖也就得叫好一片。


    然而煞君、白云心都晓得李云心说的是鬼话——骸骨往漫卷山去、禁制、战场里气机的混乱都是他在云山里面搞的鬼。可到此时,煞君却也看不透李云心了……


    离帝所说的是正正经经的实话。李云心若将这些妖力都给自己受用了……怕也是一个玄境的巅峰了。


    可他竟然受得了这可怕的诱惑!


    她能猜到些李云心的心思。


    ——玄境的巅峰又如何呢?


    琴君、煞君、离帝从前都是玄境的巅峰,难道没有落败、受创的时候么。这个境界很强,但没有强到孤身一人便可天地无敌的程度。要知道,就连圣者都会陨落的。


    势力势力,在势与力之间,李云心取了前者。


    他用这力量换取了自己暂不与他为敌,甚至略算得上“交好”。瞧着也换去了她那个傻九弟的友情……从生死的仇怨到如今的逆转,这李云心当真是个玩弄人心的魔鬼……


    再彻底赢得一位玄境巅峰、真境巅峰的鬼帝的友情。


    而他们这几个人,今后在妖魔当中说话都将极有分量。李云心从前几乎被天下围攻,可到如今将这些力量都送出去,形势便立即逆转。他也获得了强大的盟友、助力。哪怕这种支持只能持续短短的时间……对于他的聪明才智来说也足够了吧。


    这才是真正的强者视界——忍受得了可怕的诱惑、看得到真正的利益何在!

    只是……


    “他要做什么?”


    煞君在心里说出这句话。十里之外藏身阴影中的那个人,也轻声自言自语。


    说了这么一句又叹口气。但听起来不是忧愁,而是感慨。


    如今这李云心还是半年之前的模样。半年之前是春末,如今却已是深秋了。眉眼未变,可气质大变。


    他如今立身在夜空中,脚踏祥云、身披白袍、手中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气质从容镇定,面对一群可怕的妖魔侃侃而谈。偏那些妖魔当中,有龙子,有从前的仇敌,有皇帝变化来的鬼修,更有许许多多势力盘根错节、与另外某些妖王妖将牵连不清的各方头领。


    然而这些人如今都在静听他说话。也许有人并不情愿、也许有人有颇多怨言。但竟都是不敢言语的模样。“统御”二字,其实做到这里便已足够了。


    ……短短半年而已。


    阴影中的人便抬头往天空上看了看。


    之前妖魔与修士争斗,激荡起了漫天的浓云。而后这里被圈禁气机大变、浓云也不消散。但到这时候禁制消失、地上又燃起熊熊的火焰,云便慢慢散了,露出其后的圆月来。


    可天上仍有玄光尚未完全褪去,那玄光便将圆月笼成淡淡的蓝色,看着很是阴森恐怖。


    偏偏这人抬头看的时候,眼中却似乎盛满柔情……或许还有一丝伤感、悔恨。他瞧了这蓝色的月儿一会儿,再叹:“如果你瞧见了……也是该开心的。”


    这话音一落,便听到细声细气的声音:“嘻……这么思念她……怎么当初还做那种事?噫!男人!啊呀呀……他好威风……啊呀!该封给我个神位的!”


    那人便往身边瞧了瞧。正看见一只三花猫翘着尾巴在落叶上走来走去,眯起一双眼睛,也往十里之外看。


    他皱眉:“你该跟在他身边。”


    三花猫又转一圈、伏下了身子:“啊呀,使不得……啊,他眼下可怀疑我……嘻嘻,又不晓得该怎么办!哼……唉。不不不……我要找人去……啊呀,我记得我丢了东西的……哎呀呀,是什么?!”


    她边说边开始打滚。


    那人便不理会她了。再多看李云心一眼、转身欲走。


    可就在这一眼的功夫、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十里之外的李云心也往这边扫了一下子,目光略停留了一息的功夫。男人本想躲闪,可避之不及。索性仰了头与他对视——但李云心的目光已移开。


    男人不晓得他方才是的确在往这里看,还是在说话的时候扫视群妖,在某个妖魔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视线而已。


    在煞君与男子的心中生出“他要做什么”这个疑问之后,李云心就略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抬眼环视群妖,放低了声音。


    “很多人身处历史的转折点中却不自知。非要等许多年之后事过境迁才幡然醒悟感慨,叹息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将机会牢牢把握。”李云心忽然转了话风,缓缓说出这么几句、顿了顿,似是要叫诸人加深印象。而后才道,“我如今把大家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叫大家不留这样的遗憾。”


    他抬手指了指那些被他的眼神留下来、如今一头雾水的群妖:“你们正在见证小妖保的诞生。恭喜你们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几个大妖魔面面相觑。刘公赞与山鸡从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笑。那些修为低微的妖魔更发懵,不晓得“小妖宝”是个新的骂人的花样儿,还是这李云心在用什么肉麻的叫法开人的玩笑。


    但终究晓得——依照过往的经验——大妖魔找自己去、笑眯眯地叫自己做什么事,多半没有好事。轻则搭上洞府供奉,重则没了性命。


    便有个眼下在这群妖魔中修为最高的、勉强算是得道真人境界的妖王壮了胆子、抱拳告了个罪道:“龙王在上……龙王的美意咱们都晓得。但咱们这些……没什么本领,都是未见过世面的粗鄙之辈。如今幸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分感激龙王的宽容了。但只怕……不堪为龙王驱策、也无大用……”


    李云心和蔼又慈祥地笑起来,打断他的话:“正是需要你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没什么本事的。要不然,怎么叫小妖魔保护协会呢。”


  第五百九十二章 我们是同志了

    小妖魔保护协会——听这名字,群妖一愣。这些家伙的文化素质都不高,可没什么“望文生义”的本领。因此一时间面面相觑。


    李云心早料到他们是这反应,挥了挥手:“我知道你们不懂。终究今夜还长,我给你好好说一说。要知道——”


    “天下已经不是从前的天下了。这一点你们都知道,但是该没什么切实的体会。这不要紧……你们很快就会觉察到变化。但在此之前有些事情应该先想一想。譬如说——以后你们这些妖魔在世间行走,没了玄门的修士找你们的晦气,你们打算做些什么事?”


    在之前这段时间里,这些妖魔为了得到宝贝、保住性命而忙来忙去,并没有时间来思索如今李云心提出的这个问题。但到了这时候他们意识到这的确是应该考虑、也即将要面对的问题。


    其实说是“问题”也不合适——对于这些妖魔来说可不是什么“问题”,而意味着……


    “要、要、要去祠堂里,把那供果儿都吃了!”先说话的是个身形细长的妖怪,手背脸上都有绒毛。或许与睚眦座下的大妖王“人君”一样,都是猿猴得道。但这一位的道行远远不及人君,不过是刚晋入化境罢了。能在这接二连三的浩劫当中活下来,也算是命大。


    一说就被耻笑,笑他只有这么一点的志气。


    他也觉得害臊了。便抓耳挠腮,忙道:“供、供果儿要吃,那祠堂也要住下来,哎、哎呀,叫那村里的人天天来上供——”


    这么一说群妖笑得更厉害,一时间气氛倒有些缓和了。便又有个化境巅峰的妖王讥笑他:“你这小猴子,只有针尖儿那么大一点的志气。难道没有听渭水君说么?玄门都破灭了,天下尽是咱们的。你还吃甚么果子、睡甚么祠堂?”


    “要是我,嘿嘿!”


    不晓得此妖是个什么玩意儿得道。生得圆圆胖胖,虽有了人脸但眼睛细细,但看起来倒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熊。


    “我如今的洞府旁乃是庆国的丰城县。等我回去了,先进县衙把那老东西给吃了——那老东西此前请了几个剑宗的剑士来找我晦气,幸好我命大!”


    “再将他的衙门换成我的洞府,叫我洞里的小的们全进城去——先大宴三日!那丰城县里有上千人,都捉了关起来,单吃也能吃上个一年半载。嘿嘿……吃了丰城县再去吃浏阳县,吃了浏阳县就要吃到定义城……啊呀呀——”


    妖魔们真身不同,因而兴趣性格千差万别。但唯有一样出奇一致——便是对于人的血肉的热爱。


    并非所有的妖魔都爱食人。也有一些不喜欢吃,只喜欢拿来用拿来喜爱的。但绝大多数的……还是爱“人身当中独特的味道”。或许这种味道并不存在,或许他们喜爱的只是求而难得的感觉、喜爱看到人恐惧而无可奈何的情绪。


    但终究物以稀为贵。达官贵人盅里的鱼翅,去了那些精心烹制的汤汤水水,难道当真有什么出奇的滋味么?

    妖魔们化人形以求继续修行,也相信“以形补形”、食人可以叫自己的功力更加精进的道理。倘若站在妖魔的角度来看……与那些吃火爆腰花以求固本培元的人差别并不算大。


    这位妖王如此描绘一番未来的图景,便引起了一大片的共鸣。


    此前他们被李云心留下不晓得祸福。到这时候略放了心又谈到此种话题,大抵也就相当于世俗间一群男人谈到了女人吧——一时间各抒己见,气氛热闹非凡。


    李云心便微笑着看他们说这些事、一言不发。


    如此足足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嘈杂声才渐渐平息——这些妖魔修为低,自然胆小怕事,察言观色的本领也得比横行无忌的大妖王强一些。要不然,都不会有命活到如今的。于是想起了一件事。


    据说这位渭水君,此前是个人的……


    如今他们当着渭水君的面大谈如何吃人,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么?

    想到这一则额上便渗出冷汗,再连半个字都不敢说。


    就等他们这样自己沉默下来,李云心又笑了笑:“以前我都不知道,你们吃人能吃出这么多花样儿来。”


    群妖心头一寒,晓得要糟。


    岂料这位渭水龙王又道:“只不过依我看,你们这花样儿还不够精致。”


    “世俗间的寻常百姓谈美食,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荤腥罢了。什么颤悠悠、油汪汪的肥肉片子之类——他们吃在嘴里觉得过瘾解馋,贵人却只觉得腻味。哼……你们也是一样的。说到吃人,我倒是认识两位深得其中三味的。”


    “不但将各种人分开吃,还将各个部位分开吃。更要讲究些火候、心情、天气——”他说到这里看了九公子一眼,“你们与他们比,就好比是在茹毛饮血。而且呢,你们这茹毛饮血,大概也饮不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一凛,沉声道:“你们原本安守在山林里。得空掳走一个人都得战战兢兢,生怕有道士、剑士来寻晦气。如今一朝没了禁制,于是肆无忌惮、想好了该如何胡天胡地地来一番。”


    “先前走掉的那些修为更高强的大妖王,只怕心中原本的愤懑抑郁是你们的十倍百倍。你们想吃个村子镇子,只怕他们想要屠城玩耍呢。”


    “这几天战场上的模样你们也瞧见了。大妖们施展起来神通,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此后天下空虚,大妖王为争抢地盘大打出手,只怕一念之间就要有成千上万的人殒命。再隔三差五毁掉几座城池,很快人类的皇朝就要崩溃。”


    “秩序崩溃、妖魔与盗匪流民并起。烽火连天,无人耕种劳作,便会有可怕的饥荒。遇到了饥荒倘若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还则罢了——偏偏中陆广袤,许许多多的地方行云布雨也都要依赖妖魔的。”


    “你们自己不晓得这一点——只觉得隔三差五装模作样地从天上洒下些雨水骗些香火供奉是无关痛痒的事,可实际上许许多多的小妖魔如此施为,便已经成了这个世界自然生态的一部分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我用乾坤子母盘弄乱了天下的气机,其实并不算是人间祸事。玄门的修行人死光了,也不算是人间祸事。真正的祸事……是妖魔死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你们可想过么?”


    群妖寂静无声,再一次面面相觑。


    这些他们自然没有想过——就连煞君、九公子、离帝与邺帝都没有想过。


    “生态系统”这种理论,即便在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也不过出现了百来年罢了,更何况在这个世界呢?这里可不存在什么“过度开发”的问题。


    便也不求他们只听了他这些话便茅塞顿开。


    可李云心说了这些许多、再略顿一顿去扫视群妖——他们仍没人说话,只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见此情景他就在心里叹口气,将目光投向刘公赞。


    ——用不着他说。甚至用不着他使什么眼色。刘老道立时道:“啊……听了龙王说的这些,当真是茅塞顿开!只是……这些道理,和龙王说的小妖魔保护协会有什么关系呢?”


    李云心便叹气道:“世人的眼光都只看着强者,却鲜有人意识到,这世界的根本却是弱者。就好比若没有许许多多的小妖魔寄身湖泊旁、山林中的庙宇里伪装神圣,行云布雨造福一方,哪里会有如今这风调雨顺的时代呢。”


    “亦同此理——若没有许许多多的寻常百姓构成这人世,你们又得什么人形、穿什么衣裳、享什么口福呢。”


    “若任由妖魔在世间横行。很快那人道消亡,世上只余山野与禽兽而已——你们此前还能偶尔爱慕人间繁华,偷尝些荤腥。到那时候,就只能身处荒原当中,与你们洞府里那些蠢货为伍——是你们要的日子么?”


    群妖想了想,立即大摇其头道:“不愿,不愿!”


    “再想——他日大妖争霸天下,定然也如同今次一般。驱策许许多多的妖兵妖将为他们开路、为他们争斗。你们死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坐享其成的却是诸多的妖王……到那时候你们想过从前隐居山野的日子都不可得——这又是你们想要的日子么?”


    群妖便又道:“不是,不是!”


    李云心就拍手大笑:“所以说既然咱们现在已经统一了思想——老刘,你就来同他们说说这个小妖保。”


    他说了这话一招手,刘公赞立时被他摄到自己的云头。


    群妖这时候都在看他,神情便有些奇怪。


    要知道……这是在场的唯一的一个“人”。


    如今却身处妖魔当中谈“小妖魔的保护”,可谓诡异非常。


    虽不知这刘公赞是怎么想的,但他从前可是在江湖当中行走的人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乃是必备的看家本领,论口舌比这些蠢妖怪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他如今立身群妖之前拱了拱手,脸上连半点儿慌张之情都没有。反倒露出个谦恭的微笑,道:“诸位都有礼了。”


    “咱们这个小妖魔保护协会啊,简称小妖保,主要是为了维护广大小妖魔的利益。”


    “中陆诸国当中,每年都有许许多多的小妖得道化形。数量很多,但生存状况堪忧。一个问题是赖以生存的栖息地遭到破坏——常被大妖魔吞并了去。”


    “另一个是有天敌。附近的妖王妖将不乐意见到自己身畔再出现一个竞争对手,于是一旦发现,往往是立即——咔嚓,就给消灭掉,以保自己高枕无忧。”


    “磕磕绊绊得了些道行有了点儿自保的力量呢。要么被大妖王招去做妖兵妖将、在争斗死掉,啊,要么,就被过路的什么道士、剑士,给斩杀了。像诸位这样,一路跌跌撞撞活下来、有如今的成就的,简直太难。”


    刘公赞说到这里,叹口气:“就在咱们说话的这当口儿,有多少小妖魔出世,又有多少小妖魔死去?我一想一想、看看数据,都觉得触目惊心!小妖魔的保护——尤其在如今——已经是刻不容缓了。”


    “咱们这个协会,主要做什么呢。”他咳了一声,“主要就是通过一些规章、制度,来规范咱们这些个小妖魔的行为、习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强大的凝聚力。彼此认同、彼此协助,为自己争取权益、也为这个世界的稳定繁荣贡献一份力量。”


    群妖一头雾水。觉得他说了许多,却又什么都没说。


    李云心便鼓掌:“老刘说得好。”


    倒有个聪明些的妖怪想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好主意,可又琢磨不定。便高声道:“哎,这个人,那咱们有什么好处?”


    刘公赞就正色道:“好处,可说不完!我就只选几条说吧。”


    “其一,你们这些人有幸在今日见证小妖保的诞生,便与我、与龙王同属志同道合之辈——咱们今后就是同志了。既是同志,以后就可以长随龙王身边。如今乱世将至,在龙王身边可保性命无虞,岂不是大大的好处么?”


    群妖愣了愣。这第一个好处他们听懂了。


    其实就是说,要他们成为渭水君的妖兵、妖将。且要舍弃自己从前的地盘跑到渭水君的辖地中。但他们之中有不少都是从前自封为王的,可没人拘束。然而如今看刘公赞身后那渭水君李云心——他一边用手指在剑锋上轻轻地弹、一边阴森森地扫视他们一干人……


    谁敢跳出来说“不好”呢。


    便听刘公赞又道:“第二个好处,便是一入这小妖保,就不可胡作非为、随意食人。而是得在辖地中多行善事、广积功德。如此辖地中人口兴旺,香火愿力愈盛,你们的修为便水涨船高,岂不美哉。唉……需知这世上最叫人爱又最叫人恨的便是严师。”


    “若放任你们胡作非为,只得一时爽快,到头来却是要落个身死的下场,那该多么悲惨。如今你们遇到了渭水君做你们这严师,岂不是好处么?”


    群妖哗然——这算是什么狗屁好处。他们千里迢迢来此卖命原本就是想富贵险中求、推翻玄门好尽情享受人间血食。岂知这小妖保比玄门还要变态,竟要他们多行什么善事!

    这一点,可没法子忍了。立时有一个妖王叫道:“你放屁!这算什么好处?老子可不伺候!”


    听了他这话李云心立即大吃一惊,在刘公赞身后叫道:“哎呀!这里竟有个漏网之鱼!你说什么?!说你是那谋逆的道君的同党!?”


    那妖王愣了一会儿,才嚷道:“什么同党?我是说——”


    “还敢诋毁真龙神君!”李云心叫道,“今日岂有不杀你的道理!”


    这话音一落手中长剑嗡的一声射出。都不见那剑光是如何走的——只觉得一阵微风拂面的功夫,那妖魔的身子便裂成了两半、掉进地上的火海中去。


    李云心伸手接了飞回的剑,才又道:“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刚才有人提了什么意见?”


    群妖立即摇头,齐声赞刘公赞这第二点好处高明。


    他们到这时候更领教了渭水君翻脸如吃饭喝茶一般随意的本领……就是连个征兆都没有,谁还敢再触霉头!


    刘公赞便乐呵呵地抚了抚胡须道:“这第三点好处么,便是——”


    说到这里看了看李云心。他此前说了这一通多是两人之前在洞庭湖中探讨的东西、加上一些自己的临场发挥。然而他素知李云心的心意,如今随口说出来也有章法,李云心也是很满意的。只是说到了再多的好处时便犹豫——


    其实本就是没什么好处。


    李云心搞了这么个东西,本就是建立在“保证人道昌盛延续才有未来”的基础上。对于这些妖魔而言除了可以得到香火愿力、高深修为还能有什么呢?


  第五百九十三章 降临

    这时李云心便道:“就是有好处可拿。”


    他在云头踏前一步,将手掌一挥。于是身前立时出现一片剑芒。然而再定睛细看,又不是芒,而是实打实的飞剑——一百单八口光灿灿的飞剑环列天上。光瞧着就寒气逼人。


    群妖的眼睛立时直了。


    这些家伙既然没胆子走掉、而仅仅因为李云心的目光就留下来,正是因为都是一群没什么本事的货色。或许有化境的巅峰、有真境的初阶。然而境界不是衡量实力的唯一标准。有些胆子小、有些势力小、有些神通鸡肋,有些真身孱弱,等等不一而足。


    因此在方才李云心与道君争斗的时候,他们并没得到什么好处。


    到这时候瞧见李云心排出这些飞剑,立即将眼睛都瞪圆了,把此前的不满都暂且抛去九霄云外——倘若渭水君口中的“好处”正是这些飞剑……


    这可是正正经经、丝毫未损的宝贝,比之前那些的什么碎片、受损的玩意儿好到了不晓得哪里去!


    便在此刻听李云心又道:“好处自然也要看得见。这一百零八口飞剑自成一个剑阵,如今就先赏给你们。”


    说了这话将手掌一翻。飞剑纷纷下落,往火海中掉进去。


    群妖一哄而上你争我夺。他却笑眯眯地瞧了一会儿,又取出一颗珠子来:“这元牝珠也是个宝贝。据说幻化无穷有三十六种变化,也赏给你们。”


    说完双手一搓,一枚珠子就变成许多亮晶晶的小珠子,也雨滴一般地洒下去。


    此前丢出飞剑一百单八口。如今这元牝珠又被他化成一百零六颗,正是对应上了在场的二百一十四个妖魔。余下的一百多妖王妖王只能瞧着眼馋——他们是煞君座下,可不敢参与到这种事里面。


    便看他们一边争抢,李云心又笑:“瞧见大家这么争前恐后入会的场景我也很开心——想必咱们小妖保的几位长老更开心。三姐,你既然成了咱们协会的长老,也不好叫你麾下的朋友们空着手走——来,这里是我的一点心意。”


    一边说一边又挥手,不晓得又取出一套什么名堂的飞剑,也丢了下去。


    但实际上——煞君才不知道什么“长老”这码事。她正冷眼旁观李云心行事,哪里想到忽然攀扯到自己身上。可李云心边说话边做事,等她如今一愣的功夫,她麾下那些妖王妖将也去争抢了。漫说是李云心那些话叫他们觉得自家的君上当真应允过这事,就是没有,为了这些宝贝,他们也得逼着自家君上答应了不可。


    李云心又看那离帝、邺帝,一拱手:“两位老兄。这龙族的煞君、通天君、金鹏的义女如今都是我小妖保的名誉会长、客座长老。两位可有意也入我会——咱们小妖保与鬼国相互扶持,攻守同盟?”


    离帝一挥手:“诶!这是哪里的话。我这吕老弟从前得你照顾,我看你与我也是意气相投。李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自然没有二话好说。”


    李云心立即拊掌大笑:“好好好。咱们小妖保今天刚刚成立,立即就有玄境的长老三位、真境的长老两位。在接下来这乱世中也算是不容小觑的势力——山鸡。”


    他说了这话又一招手,鸡精被他摄上云头。


    “这一位是我的弟子,也是我从前座下妖将。与我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便由他与刘公赞暂代我打理小妖保的事务。”


    刘公赞一愣,低声道:“心哥儿你……”


    李云心笑了笑,高声说:“此间事了,我就要往东去了。今天这小妖保成立可不是我自作主张,乃是得了真龙神君的首肯。不然我怎么敢拉三姐过来呢?因此过上两天,我要去龙岛。”


    他此前说要成立什么小妖保、要拉一干人做什么长老,大家都未放在心上。


    李云心行事狂放不羁可心思深沉,有的时候随手做的一件事,或许就是深思熟虑过的。但有时候大张旗鼓地搞了一个什么东西——譬如在渭城时候的神龙教——却可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他今夜在战场上忽然一时兴起似地弄了这么个玩意儿,无论煞君还是白云心都觉得他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其他目的。却不想如今煞有其事地提到什么“真龙神君首肯”。这个听了,也晓得是在鬼扯——那真龙怎么可能叫他搞这些东西?

    煞君便叹口气,开口道:“渭水君,你做这件事,只管自己去做吧。但我这会长、长老——”


    说到这里顿了顿,转眼去看群妖。


    此刻那些家伙你争我夺,已经把李云心留下的宝贝瓜分得差不多了。他抛下的宝物刚好够每个妖魔一件,但用脚趾头想也晓得必然不会均分。于是未得到宝贝的便眼巴巴地瞧着他,很想叫他再赐下些什么。见到这情景就知道即便这些家伙如今没说什么,诚意与忠心也几乎为零。留在这里没有走掉是因为畏惧李云心杀人,同时也期望再得到些什么便宜。


    这样一群家伙,怎么可能成事呢。


    于是继续说道:“要说当真是真龙神君要我做的,我或许不得不领受。然而如今你我都晓得这件事——”


    李云心摆了摆手:“三姐不信我?”


    煞君笑了笑:“你我这样的人之间就用不着做这些文章了。神君不会关心这种事。即便你是认真在做这件事,也没什么机会与神君说。我向来不喜欢招惹是非。形势发展到如今,我也算帮了你许多,今后,我们还是不要再有牵扯的好——”


    她的心性本来也算高傲。在今夜发生的许多事情当中,若非是为了保全身边这白云心,她可不会选择忍气吞声、跟着李云心的布置走——至少不会在自己被算计、又被示好之后就乖乖接受。


    到了这时候一切都已了结、她重回玄境的巅峰。没有找李云心算账已算是仁至义尽,哪里会有心思继续陪他做这些事情玩耍呢。因而说了这些便又叹口气:“祝渭水君这……小妖保,诸事顺心吧。本君暂不奉陪了。”


    说了这话,转身欲走。白云心伸手拉她,似是要劝一劝——世俗中人都说女生向外,如今在这女妖身上也算体现得淋漓尽致。


    便在这时候,忽听一个女声道:“这件事,我是知晓的。”


    而后,天空当中忽然金光万丈。


    仿佛太阳提前升起,天空被这光芒照耀得碧蓝,大地上的火焰似也被光芒压制、火势瞬间弱下去。方圆数百里之内纤毫毕现,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流金。


    某种气势弥漫开来。这不同于上位妖魔那种可怖的威压。那样的威压只叫人觉得畏惧、想要瑟瑟发抖、想要俯首膜拜,却很难生出别的情感。然而这一种气势更加盛大柔和。威严与慈爱并存,像是苍穹当中滋养万物的太阳投下的光芒。


    敬畏之情如同漫卷的潮水一般从心底升上来、很快将场中的每一个人都包围。叫那些小妖们情不自禁地沉默、情不自禁地仰头去看那金光、又情不自禁地俯首——若他们如今在地上,大概立时就要五体投地了。


    因为那金光当中,正有一个身影。


    这身影很模糊,看不清。只晓得身着灿烂的大袍,额上有两道光角冲天。然而没一个人——包括煞君——会怀疑来者的身份。


    这样的威势,就连煞君都感到很难生出什么反抗的意志来、就连保持独立情形的头脑都要花费一些力气……若不是那天下群妖之主、真龙神君,还能是谁呢!?


    这也正是他们这九子极少与真龙接触的原因之一——


    在她的威势与光芒当中……他们心中“想要臣服”的念头几乎难以遏制、时时刻刻都在与他们的理智争斗!

    煞君立即将妖力运转全身、令自己的头脑更加清明一些,才躬身一拜、口中高声道:“臣——迎真龙神君圣驾!”


    她说了这话,在拜下去的时候看李云心,头脑当中的惊诧之情难以遏制,几乎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了。


    李云心可以有很多手段心机谋略,做到今天这地步她都不惊奇。但他……弄这个什么“小妖魔保护协会”,竟真如他所言、得到了真龙神君的首肯么?!

    实际上这件事也不是叫她惊诧的——他若有机会和时间将这个念头对神君说,以他的口才,大概也能达成这个目的。真正的问题是……他如何叫真龙神君理会了他、又凭什么叫几乎千年未现世的神君,为了这件事而在此地现身!?

    她很想从李云心的脸上找到一丝慌乱或是惊诧的痕迹。但……他的脸上只有平静的恭谨。就仿佛真的是他将真龙神君请了来、又真地早预料到如今的场面。


    但问题是,倘若他从前就有神君相助,此前何必花费那么多的力气搞出许多的计谋——譬如在战场之上假死呢?

    想到此处,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许……是李云心在云山里的那短短的时间,发生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事。


    他以一个区区真境的修为忽然操控乾坤子母盘一举扭转局势、叫许许多多人辛苦经营的东西尽为他所用……这其中必有什么内情!

    他在云山上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五百九十四章 第一心腹

    但已不容她再多想。真龙神君说了第二句话:“渭水君。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于我妖族有益。余下诸人,都该尽心尽力。”


    李云心笑嘻嘻地一躬身:“都是神君领导有方。臣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他这态度与其说是恭谨、倒不如说是亲近——且似乎有意如此、叫诸人都晓得……


    他这么一个曾经被各方追杀、被各方势力倾轧碾压的小角色,原来身后有一个大大的靠山!


    神君微微点头。漫天的灿烂光辉随她的动作如水一般流动。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敢抬头直视她,然而因着这光,每个人都晓得神君在做什么。


    她的目光再转向煞君:“煞君。渭水君做的这件事,需要你的扶助。但我知你淡泊出尘不喜杂事。因而也就随你的心意。但你这小女儿,可以代你辅助渭水君。”


    煞君原本是微微垂首的。但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直视天上那光辉灿烂的真龙影像,脸色愈发地白了!

    “你这小女儿”这五个字宛若惊雷一般轰在她的心口——她随即再低下头去。似是被那灿烂金光刺痛了眼睛、也似是晓得了自己的失态。但余光直刺李云心,眼中的话语是——


    你告诉了她?!


    李云心轻轻地耸了耸肩——我也没有料到。


    可接下来并没有发生别的事。真龙的目光很快从煞君身上移开,落在九公子的身上。


    这位李云心新封的通天君,自真龙现身的一刹那便想要表现得从容而镇定。他的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略垂首。像是一个真正的臣子位列殿堂时一样,恭顺地站立着。但倘若细看便发现,他那交叠的两只手放得极用力,手背上甚至青筋暴露——极度紧张的情绪难以被遏制,正在以各种方式被表现出来。


    甚至于当神君将目光移向他的时候、因着光华的流转,他也觉察到了真龙的目光——立即痉挛似地抬了头。但随即低下、在半空中的云头上不安地换了换脚。


    如此足足过了两息的功夫,真龙神君才低叹一声。这一声叹息不像是她独自发出的。更像是由整个苍穹、大地一起发出的——宛若整个世界都为他叹息。


    “小九,这些年是苦了你。”这位神君以轻柔又慈祥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全然不同于与别人交谈时的威严,“抬起头来。叫我好生看一看你。”


    ——无人不露出惊诧的目光。


    甚至于比真龙现身时更加惊诧!

    那李云心原本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可如今搞这个近乎玩笑似的小妖保,竟惊动真龙现身!


    到如今……众所周知不受宠爱、被流放渭水洞庭边千年的九公子……竟得了真龙这样一句话!


    若是人……若是人间的母子如此对话还则罢了。但何曾有人见过妖魔之间有如此亲情呢!?

    可那九公子的惊诧并不比别人更少。他的身子一僵——仿佛是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并不敢立即抬头、也不晓得该怎么做……便下意识地去看李云心。


    李云心。这个李云心……起初在他面前像是一只瑟瑟发抖的但有趣的小兽。可在九公子身死、龙身被夺之后才意识到,他可不是什么小兽……而是一条毒蛇。再等他见识了李云心更多的手段、从他那二哥通天君睚眦的身体里探听到李云心更多的消息,才晓得自己当初在那个雨夜当中遇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也不是毒蛇。而是一个魔鬼呵……


    他对李云心的恨原本很难消弭。然而睚眦的意识侵蚀他的意志,叫他在绝望而无助的时候忘记很多东西、丢掉很多东西。李云心带给他的死亡是一瞬之间。而通天君带给他的死亡,则是一个漫长而恐怖的过程。这个过程最终令他对自己那位二哥的仇恨压倒了对李云心的仇恨,终究在李云心许诺拯救他、且有目的地引导之后,发酵为某种畸形的情感——


    倘若用李云心的话来说,九公子的这种情感其实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多发于情绪敏感、且容易依赖他人的群体。譬如一个人被绑匪劫持,然而那绑匪叫他活了下来,那人质便对犯罪者渐渐地感恩戴德,甚至产生某种依恋情绪、好感,与他一共对抗解救者了。


    而如今,当这九公子感到惶恐不安、六神无主的时候,便下意识地去看李云心。


    就瞧见李云心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又往真龙的方向微微摆摆头。


    九公子觉得他是在对自己说——放心吧。我为你做了这件事、我说过要补偿你。如今你可以安心沐浴圣恩,不需要有什么顾虑。


    他一颗狂跳的心因此略微安定了些。再猛一握拳、抬起头。


    真龙的面容美丽温婉、端庄祥和。在她的身上看得到王者的威严,也能——九公子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到……母性的光辉。


    在这夜空当中,不晓得是不是被金光灼痛的眼,他的身上慢慢地升腾起袅袅的水汽来。这叫他的身形若隐若现,面目也模糊不清了。


    真龙再微笑:“我知道你和渭水君的仇怨。他也向我诉说过你的委屈。但我将你放在渭水洞庭,不是冷落你,而是另有重要的事要你做。如今那里的事情已经了结,你功德圆满。”


    “这些日子你所遭受的种种磨难,便当作是我对你的考验吧。你既通过了这考验,如今通天君的封号便实至名归。”


    九公子身上的雾气蒸腾得愈发猛烈,几乎将他的面容都完全遮掩住了。这新封的通天君说不出话来,真龙便看李云心:“渭水君。你为通天君新塑的这个身子,可有名字?”


    李云心笑了笑。躬身道:“禀神君。我从前曾听说一个传闻。说——”


    “有一种神兽,名曰蚣蝮,亦是龙子、且是龙王最喜爱的儿子。因为从前触犯天条被贬下凡间,看守运河一千年。期满之后得释,人们为了纪念他的功绩,便将他刻在桥头以求镇压河水、防止洪水侵袭。”


    “这说法当是世俗间的百姓编造出来的,但也流传甚广。我想这蚣蝮的故事与九公子的经历类似,且据说他的真身与神君的龙身极像。因而,就为九公子塑了这么一个身子。臣先前未禀报神君——该是遭到斥责的罪过。”


    ——他擅自画了一个“龙子”出来,却说自己是“该遭到斥责的罪过”,简直狂妄极了。


    然而那真龙听他说了这些竟也微笑:“小九有功,该重赏。你护他心切,也无罪过。这件事,我准许了。今日起,通天君的真名便是蚣蝮。在诸龙子中排名第二。天下都该知晓。”


    李云心忙道:“今夜神君亲临,日后天下必会知晓的。通天君蚣蝮,你该谢神君的恩赐了。”


    到这时候那九公子才如梦初醒。在袅袅腾腾的雾气中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挤出几个字来:“……谢……神君恩赐……”


    真龙竟然又微微点头:“此间事了,渭水君该来我龙岛走一遭。通天君,你也随他同来龙岛。这许多年,我何尝不思念你呢。”


    九公子终究说不出什么话了。猛地在云头上跪拜下去,整个身子都被浓云裹住了。


    真龙这才略满意地点点头:“渭水君。琴君何在?”


    李云心不慌不忙地向真龙拜了拜。又往离帝那里看一眼。沉声道:“禀神君。叛逆囚牛自知事发败露无计可施,已借神通远遁、不知所踪了。此间事了,我一路上定细细追查,也叫诸妖王严加盘查。必叫此獠逃不出神君的天罗地网。”


    李云心终于提到了诸妖。那些些妖魔便连忙乱哄哄道:“愿为神君效力、为渭水君驱策!”


    到这时候他们倒是难得地机敏了。知道这神君如今露面,但终究还是要回龙岛。可渭水君李云心眼下乃是真龙面前大大的红人,拍他的马屁,比拍真龙的马屁要实惠得多。


    然而这一次马屁似乎拍到马蹄上。


    真龙略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依我看,此事的主谋乃是睚眦。琴君囚牛或为他蒙蔽,一时不查。如今首恶既然伏诛,那琴君若有悔过之意,我也不再追究。他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与群妖的反应如出一辙——煞君惊讶地转脸看李云心。


    却发现李云心的脸上亦有讶色。倘若他这讶色不是伪装出来的,就意味着,他也没有料到真龙会说出这样的话。睚眦……哪里来的本领迷惑什么囚牛?!


    却听真龙又道:“但你也说,那狻猊与睚眦沆瀣一气,要与我妖族为敌。既然如此,必要严惩。自即刻起,我便褫夺狻猊道君封号。天下群妖可尽起而诛之——手刃狻猊者,便赐道君封号及赤霄宫中的宝物。”


    煞君叹了口气。


    她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从未想过会如此之快。真龙神君简直是……迫不及待。


    此前九子能够与真龙相安无事,全靠“势”的制衡。


    玄门的威压之势叫真龙不得不倚靠九子,不能轻举妄动。可如今琴君、睚眦一招棋走错,叫李云心算计得满盘皆输。玄门溃散……来自外界的“势”便没了。


    真龙神君,开始清理他们这些不受拘束的“诸侯”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长亭送别

    难怪她如今看着意气风发,难怪……对李云心如此纵容亲近呢!


    这位新晋的渭水君,已成了真龙的第一心腹了吧!


    只是……煞君又皱了皱眉。


    只是她觉得……真龙有些古怪。她说不清哪里古怪——他们这九子虽说是真龙所出,但并不像人间母子一般哺乳养育。实际上自诞生落地时就未亲近过那神君。听封也只是如今日一般见到真龙化身罢了。她上一次见真龙神君还是两千年前,那时候真龙虽也是如今日一般的模样,可总是觉得……


    有哪里不对劲儿。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两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然而之所以心里敢生出这样大胆的念头,是因为两点的。


    其一,李云心在真龙面前太受宠爱……她觉得不真实——除非那李云心在云山里遇到了什么事情,且那事情在她能够想象的范围之外、才造成此种局面。


    其二,她知道有红娘子。据她那女儿白云心所说,红娘子身上的龙魂占据了她的身躯,与她从前的意识融合到一处。那红鱼也性情大变,或许……这所谓真龙神君,是她假扮的呢?!

    可倘若如此,那红鱼又从哪里将真龙学得惟妙惟肖呢?这第二个假设……似也不成立。


    她便定了定神暂不言语,只观望事态的发展了。


    真龙降下这样的旨意,在场群妖齐声应唯【注1】。想来很快今夜发生的事就会传遍天下。或许也的确会有心思萌动的大妖王去找狻猊的晦气。能不能将那龙子斩杀说不好,然而叫他焦头烂额疲于应对却是一定的。


    说了这些,真龙终于将目光转向两位鬼帝。


    那两位鬼帝从前是凡人。如今成了鬼修理应归属妖族、由真龙统领。可他们从前乃是万乘之尊。如今岂有乖乖俯首帖耳的道理呢?如今虽也感受到了真龙可怕的威压,然而许多事,渺渺茫茫地听着的时候会觉得“神秘”、“神圣”。可当真如真龙如今一般现了身、也表露出寻常人一般的喜怒哀乐来,神圣感便减弱许多。


    因而那离帝在真龙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竟还能咬牙挺起胸膛、与她对视——尽管只支撑了一口气的时间便终究不堪威压、再汗如雨下地将头垂下了。


    然而真龙却未对他们说话。将这两修细细打量之后收回目光,道:“渭水君。”


    “臣在。”


    “料理了此间事,尽快赶来龙岛。我另有要事托付给你。”


    这话说了不晓得多少妖魔羡慕嫉妒……能被真龙“托付要事”!!!

    李云心便微笑:“是。”


    真龙略顿了顿。然后……漫天的光华,忽然一收!

    仿佛潮水退去,天地之间重回黑暗。诸妖感应到这样的变故,齐齐抬头往天上看。正看到——


    浓云被玄光照亮,仿佛云后掩藏了一轮骄阳。就在云中,有金光熠熠的巨大鳞甲,以及一只在云中转瞬即逝的巨大龙首。那长长的触须与鬃毛在云间滑过……仿佛灿烂的星河在天空中流淌。


    这些妖魔有幸在战场上见识过某些龙子的真身,都晓得龙族真身威严无匹、气势非凡。可如今见了真龙这真身龙首才真正晓得什么叫做震撼……仿佛这天地乾坤都只是暂且供她容身的浅池罢了,她那真身倘若全部现世、就要搅得天翻地覆!

    然而这惊鸿一瞥很快消失。真龙在浓云里金光乍现之后立即杳无踪迹……此处重新寂静下来。


    煞君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这真身与气势……不是什么刚刚融合了龙魂的鲤鱼精能够假扮的。这似乎……的确是真龙。


    那李云心,当真受宠到这样的地步么!?

    他都做了什么??


    如此足足过了将近一刻钟的功夫。待诸妖魔都将真龙现身云端时带来的巨大震撼之情好好品味、消化之后,李云心才出声,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那么现在,我们都是同志了。”


    这一次没人起哄、没人吵嚷。诸妖魔品味这句话的含义,并且试图再一次回忆李云心此前说过的话。


    未必每一位都乐意被收拢进这什么“小妖保”里面去。但如今他们没有任何提出异议的余地与资格,只能如从前一般接受——


    因为这是来自某个他们无法抗衡、也生不出抗衡之心的存在的命令。


    而如今这天空之上的李云心……便是那个存在的传达者了。


    第一次——他们看向李云心的眼光当中除了敬畏之外,再无别的情感。


    ……


    ……


    两天之后。


    这条路是业国的官道,一直向东延伸、掠过余国的边境。


    此前数十万的大军从这条官道上通过、将木材与红土运往通天泽,之后又因为玄门修士的杀戮撤军。撤走的时候,妖魔已开始对云山发动攻势,那些凡人的军队便遭遇了更加险恶的状况,抛下了许多的尸首。


    尸首与残破的兵甲堆积在路边无人收敛。但所幸前些日子是深秋天气寒冷、腐败极慢。


    而到了今日——当李云心一干人与煞君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这些尸体便都看不到了。


    因为在昨夜秋去冬来,下起了第一场雪。


    今年业国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鹅毛一般的雪花自天空中纷纷扬扬地下落,将未落尽枯叶的树木、荒草、尸首都掩埋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仿佛数日之前的可怕杀戮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如今余下的,只有空旷与寂寥。


    他们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足迹,最终在路旁一座残破的驿亭边停住。


    李云心像模像样地为自己化出一件滚白狐裘毛的白斗篷。如今一张俊美的脸掩在茸茸的毛皮当中,抬手对煞君拱了拱:“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三姐,小弟就送到这里了。”


    煞君叹气:“遁走只是一瞬间的事。偏要叫我陪你一路在地上走。原来九弟是喜欢玩这种送君千里的小把戏。也好……如今你满意了。我也该去了。”


    说了这话往远处看了看。


    李云心的身后数十步远,那刘公赞、鸡精、九公子、白云心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煞君想了想。将要开口。


    李云心便呵出一口雾气道:“三姐放心。白小姐从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叫她身处险地。何况也是玄境的修为,更没什么好怕了。”


    煞君低叹口气:“但愿如此。”


    又细细地将李云心打量一番。看到如今李云心的脸上稍稍有些红。甚至有些因着寒冷而皮肤干皲的模样。这样子出现在凡人身上并不出奇——包括此前说话的时候会呵出白雾来。但出现在龙子的身上……


    其实他们是以龙元、妖魂化出来的。严格来说并无实体,可以不用呼吸,也不畏寒暑。如今李云心说话有雾气,脸上被冻得发红……煞君晓得他是在“玩”。


    他把自己弄成人的模样,似乎觉得很好玩。也包括这一两天,煞君发现他会吃水果——这也是对于龙子来说,全无必要的事情。


    便皱了皱眉:“九弟既然……这么留恋做人时候的事情。为何能下得了如此毒手呢。”


    李云心畏寒似地搓了搓手:“三姐的毒手是指……”


    “断绝了天下玄门的气运。叫世间人不能再轻易修行。”她看着李云心,“你做的这事对于妖魔来说是大功劳。但对于人来说……却是无比的恶毒了。”


    “也是因为这事,你得了神君的宠信吧。唉……心儿喜爱上这样一个你,真不知是福是祸。”


    李云心笑了笑:“我如今毕竟是妖嘛。至于做人时候的事情……谁都有点小癖好。做妖的心肠不歹毒,算什么妖——嗯,只有三姐这种实力恐怖的才能有好心肠的。”


    煞君便晓得从他的口中再探不出什么来了。


    于是说:“也罢。九弟。你……小心些。龙岛,或许比云山还要险恶些。”


    她说了这话将大袖一展。一阵妖风裹挟着雪花儿直冲上天。远处的茫茫雪原中也立即生出百多道旋风来——煞君与她座下的诸多妖王,一同远去了。


    白云心见状也上了天。不晓得是否要同煞君告别。


    李云心便往天上看了一会儿,移步走到驿亭里在亭边的木栏上坐了。


    那边九公子不晓得与鸡精说了什么——这如今的通天君、蚣蝮,便佯装发怒。鸡精与李云心相处不短的时日自然也油滑,哄起九公子来像是哄小孩子,两人之间的气氛也算融融。


    那刘公赞便也走进亭中、抖了抖身上的雪。又在头上扑了扑,低声感慨:“去年的时候雪来得可没这么早。”


    “今年早了一个月。先前又征伕运土,我猜是地里的庄稼也没收。看如今啊,都是埋进去了。”他边说边在李云心身边坐下。伸手在怀里摸出一只银色的小酒壶来晃了晃。但壶中没有响声,瞧着是已经冻结了。


    便伸手在壶壁上划了些什么。两息的功夫,一缕淡淡的白雾从壶嘴里升腾出来……那酒便温了。


    老道往嘴里注入一条酒线、咂一声、抹了抹嘴。再将手拄在膝上、盯着亭中的泥地发一会儿呆。才忽然转脸看李云心:“心哥儿——”


    看到李云心抱着手,倚着驿亭的栏杆看他。又转脸往远处瞧了瞧,道:“那位姬兄和吕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这时候也该到了。”


    老道听他说了这句话,面上似有些失望,

    但李云心的目光很快收回来,也看着他,低声道:“我懂。”


  第五百九十六章 忧国忧民李云心


    “各国出动几十万的大军,后勤就要几百万人。这些人,怕是把附近这几个国家的劳力都征发了。如今大军再惨败,赶上天灾。雪落得早,必然是大饥荒。要是从前么,玄门的道士还在。虽然也不管什么事,然而好歹也能帮些忙——至少不叫妖魔害人。”


    “但如今么……”李云心微笑着摇摇头。将手探出亭外接了几片雪花、瞧了瞧,“妖魔很快就要祸乱天下。天灾人祸加在一起……怕是要尸横遍野、饿殍遍地了。”


    刘公赞的嘴唇颤了颤:“我……我……”


    忽然闭上眼睛,咬了牙。胡须颤抖起来:“我好大的罪孽……怕是后半生都无法安寝了。”


    李云心仍笑着说:“罪不在你。在我。”


    刘公赞仍紧闭着眼,沉重地叹息一声。


    李云心这才又笑:“老刘,说老实话。你真觉得——这个是罪孽?”


    刘公赞张开了眼,先愣,然后才皱眉:“嗯?”


    “或者这么问你吧。你怎么看邺末庆初的时候。”李云心说,“那时候你是希望双方打个拉锯战、征伐上几百年,还是希望有一方速生,尽快结束战乱呢?”


    刘公赞的张了张嘴。此前他的眼睛里目光浑浊,好像行尸走肉。但如今听到李云心说这些话、虽然与他的心事看似并不相及,却到底燃起一丝希望的光。他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自然是……战乱早结束的好。百姓至少不用受苦……”


    “所以就是早早结束了。”李云心说,“但我记得邺军死了很多人——有许多都是死战不降。庆军为了叫邺军畏惧,还曾经一次砍了三万名俘虏的脑袋。”


    “死掉的这些邺军、被砍了脑袋的俘虏,都是那场战争里的牺牲品,也是有妻儿老小的普通人。可他们不死,战乱就要持续下去,就有更多人没好日子过。”李云心慢慢地不笑了,认真地看着刘公赞,“这叫阵痛。幸福美好的日子——哪怕是相对的——来临之前,必有阵痛和牺牲。”


    刘公赞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候九公子与鸡精不晓得打闹到哪里去了——对于初生的九公子而言,有这样多的“好朋友”、不必再担心封地被大妖盘踞、己身被恶魔追杀,乃是头一次体验到的幸福事。因而无忧无虑,在如今快乐得像个孩子。


    于是这驿亭附近便安静下来。一时间静得连落雪时的沙沙声都听得见。


    这么过了几息的功夫,刘公赞才道:“心哥儿是说,如今这些人饿死冻死,以及将来……因为妖魔作恶而死的人,都是些牺牲品……阵痛当中必须的牺牲品。可是……”


    “这样多的人和性命,都牺牲了,到底能换来什么?”


    李云心盯着刘公赞。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用极轻的、仿佛怕被别人听到的声音说:“换来一切。”


    老道皱眉:“……什么一切?”


    李云心轻轻抬手,往天空上指了指:“不畏惧天人的力量。”


    又往下指了指:“不畏惧妖魔的力量。”


    “我从前对你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妖魔与修士能做得到的事,凡人也做得到。凡人可以高翔天上,也可以深潜海底。”他的目光诚恳而清澈,“这个世界的人们,也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刘公赞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倒吸一口凉气:“心哥儿你……你……”


    又转脸往四周看了看,仿佛怕被第三人听到、亦压低声音:“你做这些……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的么!?心哥儿你从前那个世界也有妖魔与修士……也许如此做的么!?你在那里做了一样的事?!”


    李云心没有正面答他。


    他只是站起身、长出一口气:“昨天你问我,将九公子带在身边他会不会对我不利。那个问题的答案和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


    “从前的九公子……如我一般身受重压。那些压力的滋味并不好。但可以叫人成长——如果他能从那样的环境里脱颖而出活下来,便会成为纵横天下的大妖魔。可惜他失败了。”


    李云心说到此处,眯起眼睛往远处看了看:“到如今,我给了他一具真境巅峰的身子,一个封号,一个封地。他过得开心快活,晓得自己有了我、有了真龙神君这些倚仗。”


    “可也因此……便难有进步了。我们是他的倚仗,也会是他的囚笼。如果一个人知道永远都可以向某个存在求助,就不会真地孤注一掷去做到自己认为无法可想的事。”


    “一样的道理。从前的玄门,也是人间的囚笼和倚仗。有他们在,人永远不是一个大写的人,永远不会想……除了仙术之外,还可以用什么手段、获得凡人不敢想象的力量?”


    刘公赞已听得目瞪口呆。就连掌中那壶酒落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李云心这才微微笑了笑,看他:“破除他们的囚笼。拿掉他们的拐杖。这就是,你我,如今为他们做的事。”


    “人,该做真正的人了。”


    一股……汹涌的情感,在刘公赞的心口激荡。


    他走进亭里的时候心如死灰。不晓得自己的心是冷的还是热的,也不晓得脚下这条官道通向哪里。可如今,他的心又炽热起来。仿佛壶中酒悉数入了喉,叫肚腹里一片暖洋洋。


    他激动地站起身,遏制着澎湃的心潮。凑近了李云心,压低了声音但坚定地说:“我知道。我早知道。”


    “心哥儿做事,心里向来有计较。不管旁人怎么说……我心里都一直知道的。”说到这里,仿佛再没什么言语能够表达他的情绪。


    这因为极度的兴奋而从额上微微冒出白雾来的老道,便猛地收敛了神色,将李云心此前那句在这个世界听起来不伦不类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一遍:“我们,是同志了!”


    李云心笑了笑,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只伸手拍了拍刘公赞的肩头:“这件事,你知我知。”


    老道再次郑重地点头。看起来神采奕奕、仿若新生。


    便在此刻,远处忽然一阵黑云翻滚,将天空中的雪花都吹散了。那黑云如一条黑龙一般直入亭中,卷起的烈风叫刘老道站不住脚、一下子被拂出了数丈外才勉勉强强立足在雪地上未摔倒。


    看这蛮横的气势,便晓得不是别人,正是那离帝了。


    可刘公赞仍沉浸在刚才的激动心情里,并不在意这些。他在雪地上站稳了,只朝李云心点点头,便迈步走开去。步履稳健从容,无半步飘忽。


    李云心收回目光,正好看到满脸晦气的离帝气哼哼地盯着他:“李兄弟,你同我说实话——你认得那个……那个……那个小娘子么!?”


    李云心盯着这鬼帝瞧了一会儿,嘻嘻笑起来:“哪个小娘子?”


    离帝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高声道:“还能有哪个小娘子?就是那个当夜——”


    李云心忙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嘘——姬兄。当夜我看了她一眼,也能看得出修为非凡,该是个大有来头的。姬兄不要声张的好。我知道老哥没什么好怕的,但麻烦事总是少些才舒坦嘛。”


    离帝便不情不愿地哼一声:“这倒是……诶!你到底认不认得?!”


    李云心叹气:“怎么。她同姬兄说了什么、姬兄疑心她是我支使去——”


    “说了什么倒还好了!”离帝生气地叫,“偏什么都不说!”


    这话说完了,脸上又露出诡异的神色:“呸呸呸,晦气!晦气!”


    瞧他这反应,李云心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但他很好地掩藏了它。拉着离帝坐在亭边,认真地看着他:“老哥的脸色看起来不好——如果信得过小弟,就给小弟说说。小弟的修为不及老哥万一。但头脑还算是稍微活络些……或许能给老哥出出主意呢?”


    离帝气哼哼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皱眉一拍大腿:“唉!他妈的。晦气、晦气!”


    这离帝生前做皇帝的时候,据说很威严。但死后成鬼性情大变,倒是变得像个活土匪——或许他做皇帝的时候最向往的就是这种潇洒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吧。


    这样骂了一句,才看李云心:“唉,老弟你点子多。那神龙都宠爱你,老哥我也信你。如今对你说——不可对别人说!”


    李云心诚恳地微笑:“我的嘴一向很牢。我不想说的事,天王老子也撬不出半句来。”


    “天王老子”这种匪气十足的措辞再一次赢得离帝的好感。他就又叹口气,终于说道:“唉。我那一生,就喜好美人儿罢了。可惜死后成这鬼帝能瞧得上的,一个都没有!到那夜终于遇到那个小娘子,可把老子欢喜得心花怒放。管他妈什么来头,先收了再说!”


    李云心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鲜衣怒马、烈酒美人。本就是大英雄该追求的东西。老哥这远大的志向,比那些蠢妖怪不晓得高明了多少!”


    离帝被这马屁拍得舒服。却又叹气:“岂知……唉!”


    “那夜真龙离去、咱们别过,我就带了那美人去了僻静安处。”离帝咂了咂嘴,“忍了两宿。到昨夜……瞧着那美人儿要醒过来。便给她一连下了八八六十四道禁制……要先成了好事!”


  第五百九十七章 心灵导师

    李云心像一只猫一样竖起耳朵、眯起了眼睛:“然后呢?”


    离帝唉声叹气好一会儿,才啐一口:“呸!晦气!是个石芯子!”


    听到这个词李云心先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晓得离帝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前世总算是个医生。虽然与大众认知当中的那种“医生”不同,但因为这身份使然,也了解不少冷僻的知识。


    譬如说“石芯子”,其实就是指“石女”——私处因为先天或者后天的病变,是封闭的。病情也有轻有重,有的可以治愈,有的没法子。


    在古时候,因为技术不发达、迷信,这种患者常被认为是很晦气的。


    但李云心听了这个词儿,依旧怔住了。


    先不提他为何坐视琴君被离帝掳走不理。但他终究在心里存了个恶毒的念头——那琴君看起来一副高洁的模样,满口都是兄弟情谊、天下大事。可实际上不但害他死,还坐视他死。


    对于这种人……叫他死掉岂不是太便宜了。


    李云心发起坏来也是一等一的水准——正把他给了离帝,叫这匪气十足的鬼帝好生羞辱他才是。


    然而无论他如何想……


    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状况。


    石女。


    他那大哥琴君,看起来是女子,说话的声音像女子。可偏偏自称是哥哥……不,实际上他从未自称是“哥哥”。他喜欢别人叫他“少龙主”或“琴君”!

    这个世界必然会有女子患有此类病症……却绝不可能是龙子啊。


    李云心发了这么一会儿愣,便见这离帝往地上啐一口之后又叹气:“唉……晦气倒是晦气……老子又不舍得将她给丢了!呸呸呸,真是进退两难、进退维谷、进退不得!李老弟,你说这事怎么办才好?!”


    李云心这才轻出一口气:“老哥……可……看仔细了?会不是个男子?小弟是说,阉人——”


    离帝大手一挥:“诶!阉人算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我哪里会没看过?老子从前玩腻了,叫那群阉人脱了裤子站在——”


    说到这里自觉失言,又挥挥手:“总之不是、不是!嘿。你是没有瞧见……那@@一抓,可谓滑腻#¥,那翘%一揉,更是浑圆¥#,我阅女无数,何尝见过这样的绝色?唉、唉、唉,只可惜——”


    离帝这老**又说了一堆感慨。然而李云心都未听到心里去。


    依着他这么说……这琴君倒真像是个“石女”啊。


    然而在李云心这里,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的。


    因为大概只有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才有这样的一种说法——天使、圣灵……是没有性别的。那些无性别的是他那个世界当中某些神话里的神灵。而琴君在这个世界的凡人眼中,与神灵何异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生出来。然而他却觉得,他心里的这念头才是无限接近真相的——


    琴君不是什么石女。实际上严格来说,她该不是女子,也不是男子。她是中性、或者说无性的。


    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某个宗教当中的天使、圣灵,本体乃是光或焰。只是为了叫信徒能够看到确切的模样,才以人形显圣。但显圣时为了保持纯洁、神圣,那人身该是无性的。


    而他们这些龙子在本质上,不也是龙元、妖魂么?只是为了在地上行走,才有了真身、法身、神魔身。


    或许……因为某些问题,琴君成了如今这无性的模样。


    然而依着李云心从前的认知,人的心理性别与生理性别未必契合。她若是生了近似女子的身躯却有男子的心性,自称哥哥、少龙主也不奇怪。


    或者,她有女子的身子、女子的心性,然而为了服众、威严、矫称男子也可以理解。


    想到此处,他细细回想自己当初夺舍九公子、重塑自己身躯的情况。


    实际上,冥冥之中倒仿佛是有个模子——这个模子限定了他在凝成人身的时候,大体的模样。譬如是四肢还是五肢,是异常纤细还是异常肥胖。余下的东西,倒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意来。因而才有了如今这一模一样的李云心。


    那么这意味着,琴君的那个模子……就是如今这样子的。


    这个世界的现实与他那个世界的传说之间的关系,李云心一时间还不能完全理清楚。但这时候,离帝伸手在栏杆上一拍——登时震得这亭上的积雪簌簌下落:“老弟,你倒是说说看……这事儿该如何是好哇?!”


    李云心这才再看他。装模作样地紧锁眉头、略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所以依着姬兄刚才所说……那小娘子被你剥光了衣服看了个透彻——然后便醒了。可是重伤在身又没法子挣脱你的禁制……你问什么她又不说,便是这如今的情况?”


    离帝叹息:“正是了。如今吕老弟正代我看管,嘿……倒是要同你告别,我就来了。瞧瞧你有什么高见。”


    李云心一笑,摆摆手:“诶,高见算不上。其实依着姬兄的阅历,心里该早就有了主意。只是身在此山中,一时没能看得清。小弟斗胆说几句——姬兄如果觉得说得对,那就是小弟助姬兄拨云见日了。”


    李云心的马屁拍得不留痕迹,离帝大为受用。愈发觉得这渭水君是个妙人——无论说起什么来他都谈吐不俗大有见地,可谓是旷世的奇才。进而在心中将他引为知己——认为唯有这样的真英雄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于是一皱眉:“诶!自家兄弟说话,客气什么——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李云心便笑了笑:“我先问姬老兄——从前你坐拥一国,品尝过的美女如云。却总觉得她们无趣、不是你要找的人。那么倒是觉得哪里无趣?”


    离帝摆了摆手:“无趣自然就是无趣——说话做事都无趣,空有皮囊罢了。哼……有趣的人总是有趣,无趣的人却各有各的无趣。”


    李云心便笑:“老哥这话说得很哲学——那么老哥如今再想一想。之所以喜爱那小娘子,是因为她生得漂亮、还是因为她说话、做事有趣,或是因为她身份神秘、修为极高……因而与你从前见过的那些女子都不同,才觉得有趣极了?”


    离帝便皱眉思忖一会儿,忽然愣了愣,连连叹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唉,若不是老弟你提点……”


    李云心连忙打断他:“不不不,姬兄,小弟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说的是……唔,说的是,姬兄喜爱这女子,或许并不是什么新鲜感、皮囊、来历身份。姬兄从前觉得旁的女子无趣,或许也是因为同一个缘故。便是——并未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啊。”


    离帝瞪圆了眼睛:“灵魂——什么?”


    李云心笑起来:“——灵魂伴侣。”


    然后他花了两刻钟的时间来告诉离帝,什么叫做“灵魂伴侣”。但实际上说的无非就是他那个世界的恋爱观、心灵鸡汤、泡妞哲学之类的玩意儿。对于他那里的人来说,大概是听到耳朵起茧的老生常谈。可对于离帝而言,却算是热烈奔放、但又别出心裁的表达方式了。


    从前——哪里有人敢同鬼帝说这些玩意儿?

    因而他听李云心说这许多,越发觉得这是个妙人儿……实在是妙不可言的妙!


    最终这鬼帝一拍大腿:“他娘的!李老弟说得太有道理!”


    “老子从前同那些女子就是没什么好说——哼,朕的心意他们哪里懂?!老弟说的这个……这个灵魂……正是了、正是了!嘿,就是要看得对眼嘛!老子是玄境的巅峰,那小娘子也不差!斗起嘴来也不会寻死觅活更不会战战兢兢……嗯,对极了、对极了!”


    “所以说——”李云心语重心长地看着他,“姬老兄实际上是进入了恋爱关系的更高层次——追求的,不是肉体的欢愉、不是一时的放纵,而是纯粹的精神层面的享受,想要的是真正的爱情。”


    “爱情——男女之间的思想交流碰撞擦出火花,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与肉体、与是不是石女,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老兄不是早就厌倦了那些纯粹的肉体交合的么?”


    “这小娘子既然可以满足老兄的精神需求——且只有她才能给老兄这感觉,姬兄怎么能丢掉、又有什么好苦恼的呢?需知想要肉体的享受,天下女子何其多——就是自己也能够解决的。何必要求她来做这件事呢?岂不是对你这灵魂伴侣的玷污么?!”


    离帝听得目瞪口呆。


    怔怔地在亭中坐了好一会儿,猛地站起身——向李云心深深地鞠一躬、郑重地拜一拜:“老弟!!”


    李云心也忙起身、托住他的胳膊肘儿,情深意切道:“老哥——”


    离帝在他手臂上重重拍了拍、又拍了拍。才道:“不必多言——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姬澜的兄弟了!”


    李云心红了眼圈:“得姬兄这样的兄长……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然后他眼珠儿一转,又道:“但姬兄要记得。一段真挚的感情,必然经历许多的波折。那小娘子一时不从你……便暂将她禁制着。等她慢慢打开心结、心情平和了,才好沟通、才好培养感情。好事多磨,切勿心急。灵魂伴侣,可是千金难求的。”


    离帝连声道:“自然自然、这是自然——我回去就把她好生看管……静待好事!”


  第五百九十八章 古道,故乡


    李云心便也笑起来:“老哥如今兴致好,但小弟偏有一件事要扫老哥的兴——那夜真龙驾临……”


    听了这话离帝立时皱起眉:“老弟如果要为那什么神君做说客就不必提了。我生前是人间帝王,死后亦是鬼帝。帝皇者,岂有屈居人下之理。”


    如此说了,脸上笑容收敛。在亭中踱了两步又道:“老弟也不是甘愿屈居人下的奇才。我也劝老弟早作打算——如今可是乱世。是沧海横流、英雄辈出的时代。老弟莫要辜负了这大好的前景。”


    李云心便苦笑着摇摇头:“早知道姬兄会这样说,我心里早有计较了。既然如此就不再提别的——”


    他脸色一凛,抱拳道:“我此番往东去,或许一路凶险。倘若以后有求老哥的时候,请姬兄看在今日的情分上……”


    离帝大手一挥:“诶!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只消李兄弟一句话而已!”


    李云心感动且无言地点了点头,便大步走出驿亭去。


    此刻飞雪愈发地大了,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九公子、鸡精不晓得打闹去了哪里。刘公赞此前似也钻进林中去不晓得做什么了。


    只余李云心孤独的身影在风雪中愈走愈远,仿佛沧海一粟。俄顷,在亭中目送他远去的离帝又听到风雪声里传来隐约的诗句——“长亭外,古道边,风雪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零落”。


    他从前做离国的皇帝,不好说是威严还是荒淫。但也算是一代雄主。于诗词一道虽不算大家,然而鉴赏能力仍在这个时代的水准之上。如今听李云心在风雪里念这词,虽没有惊艳之感、也晓得不算大家上乘之作,可难得在应景,且的的确确另有一番风格。


    因而心中又生出些别的情感来——从前做帝王时最难求文武全才。偶尔得到了,也都是名不符实之辈。到如今虽不能因这几句诗词就说李云心亦通文理。可武力如他那般强悍者,能有如此格调情趣也足以叫他这从前的皇帝惊叹了。


    倒……当真是个妙人啊……


    他在心中这样感叹一句、瞧那李云心的身影到底在风雪中消失,便也转身离去了。


    如此,约莫一刻钟之后,李云心在距驿亭三里处见到刘公赞。


    老刘笼了一堆火,坐在路旁一根横倒的树上烤。见到李云心便站起身道:“心哥儿事情办得如何?”


    李云心摆了摆手,也凑到火堆旁伸出手烤、皱起眉:“一切顺利。都在预料之中。”


    然后将手探进怀里、取出一个小玉瓶儿来。这东西也是他在炁殿中搜罗的。据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功用。他如今用手指在玉瓶儿里蘸了些便收起来。先在手上抹匀了,再用手往脸上擦。


    做完这一切才长出口气:“他们两个呢?”


    “依你的意思,叫他们先上路去了。通天君如今虽然境界高,但我瞧着,有山鸡照看他应该出不了什么事的。此前也对白云心说了这事,她该去找他们一道。”


    李云心便也点头:“冬天不好过。”


    先前煞君瞧他为自己化了件披风出来、又看他面皮冻得通红,说他是眷恋做人的感觉、余情未了。


    这倒是将李云心错怪了。


    其实是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数次强行身死、夺舍留下的后遗症罢了。他的神魂受到创伤,这创伤便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他皮肤变得脆弱,开始如寻常人一般会冷会痛会脱皮。


    这种事算是真真正正的疥癣之痒——他皮肤之下的肉身依旧强横无匹。要说不便,也只是可能有碍观瞻、不那么漂亮罢了。这一点对于别的“英雄豪杰”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对于李云心来说却很不得了。


    刘公赞晓得了一点、如今看李云心做这些事,心里却隐隐有一丝欢喜。


    因为这样子的心哥儿……其实更像人。


    两人如此在漫天的风雪里,围绕着小小的火堆坐了一会儿,老刘便道:“那……咱们现在动身往定州去?”


    李云心一动没动,双手舍不得从火堆旁移开:“不。冷。风大。脸皮疼。”


    老刘笑着叹口气:“那么多法宝,总能找到一件合用的吧?”


    李云心又摇头:“不是合不合用的问题。”


    “咱们去定州,主要是为了找人。但如果我要找的那个人真的存在……如今必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而且我猜他如今十有八九要伪装成普通人——所以咱们也装成普通人的好。所以说——”


    他说了这话,伸手从身前的雪中扒拉了一根柴往火里丢。


    然而准头不好,柴要落到一边去。刘公赞便下意识地隔空拨了拨。于是那柴就被他拨进火里了。


    “所以说你看,如今我们做事,使神通是习惯了。好比喝水呼吸一样正常。我们得早点适应普通人……”


    说到这里脸色一凛,忽然将身子挺起。老道脸色亦变,皱眉:“怎么?!”


    李云心摆了摆手——又伸手往远处一抓……


    十步之外的雪下立时暴起一大蓬的雪花……他凌空抓起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肥兔子来。再隔空将兔子摄过来,才爱惜地抚了抚。抬眼问刘公赞:“你会烤兔子么?”


    老刘无奈地叹口气:“心哥儿这也是用神通。我看你是……”


    “这些年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雪。”李云心笑起来,“哪怕做了妖。也要有一颗发现美、感受生活的心嘛。”


    ……


    ……


    李云心初入清河县、被捕牢狱中的时候,对邢捕头说自己家住定州的一个小山村。


    那是他说的少有的实话之一。


    定州这名字原本就是取安定、平定之意。既然需要安定和平定,在从前就不会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庆国边境处的一个州县,极小。在历史上曾闹了近百年的匪患,近几十年才平息。


    只有一座州府城勉强算是大城。余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村镇,大多散落在山野之中。其中有一些的存在连官府都不晓得,更不要说登记造册了。


    便是在三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李云心与刘公赞站在一座小山上。


    从这低矮的山头往下看,可以看到茂密的森林被大雪压满枝头。林中掩着一个小小的村落,约莫十几户。如今有五六家的屋顶上冒起淡淡炊烟、该是有人。


    老道第一次瞧见李云心的“故乡”。便往下细细观瞧一番道:“心哥儿从前住哪一户?”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往山下一指:“那里。”


    刘公赞看过去。发现他所指之处什么都没有——紧挨着林子,只是一片缓坡罢了。


    便晓得该是李云心逃走之后又有人来仔细搜查过。搜查的时候将屋子拆得干干净净、终是一无所获。


    “从前家父家母离群索居。”他说,“对那些人来说倒是件好事。”


    刘公赞意识到李云心的语气和措辞都变得肃然郑重——或许此地对于他而言的确意味着些什么吧。


    而后两人慢慢往山下走。


    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山路。如今山路被雪覆盖自然看不清,可似乎不久前还有人行过,便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足迹。他们走进林中的时候偶然碰到压满雪的枝头,便有白雪倾泻下来。


    如今雪停了、天边出现一轮明艳的太阳。可如此天气却更冷了——那雪一落进李云心的脖子里他就冷得嘶一声、缩缩头。


    如此边走边道:“……我的猜想是这样的。有些人既然觉得我就是那个他们要找的人,就是说必然有什么因素叫他们笃信这一点。不然不会花上半年的时间、动用大量资源在我身上押注。”


    刘公赞点头:“有道理。”


    李云心往手中哈了口气、又道:“那么这个因素,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大概只有几点。”


    “一个是地理因素。比如说他们要找的人,必然在哪一带降生。于是广撒网,找异常。最后发现我的父母异常,我这个人又是人中龙凤,自然就盯上我。”


    “……”刘老道点了点头,“……正是的。”


    “另一个因素是时间因素——必然在某时某刻降生。这一点和上一点重合度很高,排查地理因素的时候一定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两者类似。”


    “接下来的因素——因为这个世界有种种神通——就很复杂、不可控了。有关那一些我现在不好说,但结合以上两点,我的确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认为,我们该在这附近找一找。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刘老道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频频点头。到最后微微皱眉:“那么,心哥儿这个充分的理由,是什么呢?”


    李云心侧脸看他,认真地说:“直觉。”


    “……”老道沉默一会儿,“心哥儿言之有理。”


    但实际上另有一些话,李云心并未说。


    就在……三天之前的夜晚。他在夜空之上缓缓环视群妖的时候,无意中注意到距他那处十里之外,似有一个人隐藏在阴影当中。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的人都不会是寻常之辈。


    李云心觉得……那人的身影有些熟。


    他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继续往林中穿行。


  第五百九十九章 狼王庙


    一刻钟之后,终于行至村口。村中房舍低矮,皆为白雪覆盖。不见道路,不闻人声。似是畏寒、都未早起。


    秋收之后、一入冬便是大段的闲暇时间。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有“猫冬”一说,这个世界大抵也是相同的。村口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是一棵盘根老树。如今落光黄叶子、换上了白叶子。


    李云心走到这棵老树旁,将手轻轻放在树干上。


    这样站立着无言地往村中瞧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父亲……”


    但又顿了顿:“李淳风……从前在这里设下多许多禁制。但我从前修为不足,都没有用得上。今天一路走回来,慢慢才发现了。”


    说到这里叹气:“我从前在那边的家里就能看到这棵树——看了十几年。”


    老道能够理解“时过境迁”、“故地重游”的感觉。便也陪他叹气:“心哥儿那时候该很想来这里玩耍吧。毕竟那时是个孩子,也会寂寞得很——要不要进村里去瞧一瞧?”


    但李云心笑了笑,摇头:“说实话,一点都不想。”


    他将手放下来、轻轻拍了拍:“这种地方、这种村子,可和什么勤劳朴实没关系。这村子连个名字都没有。住在这里的十几户也都是逃亡来、或者祖上逃亡来的。”


    “……自私、愚蠢、偏执、狭隘、贪婪。唉,这种地方,要吃饱穿暖都不容易,怎么会有好人家。”李云心轻哼一声,“里面也没什么退过我婚的、从前看不起我的、打过我的脸的。如今进去转又有什么意思。刚才已经才查过了。都是普通人。走吧。”


    老道愣了愣:“这样就走了?”


    李云心已经迈开步子:“咱们要找的人如果真的存在,也该是在这村子周边。村里不会有的。但毕竟是故地嘛……我来看一眼而已。既然老家都被拆了,这里与我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走出十几步。老道便叹口气,心想心哥儿这倒的确像是个修行人的模样。反而是他自己——从前修了十几几十年,后来又得真传。然而……始终还像个世俗人吧。


    这么感慨一番。一抬眼,却见李云心在前面停住了脚步。


    刘公赞便凑上去,看到一个石龛。


    这是在中陆乡村之中很常见的东西——有许多的妖魔藏身山野,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又偶尔会显圣。于是被当做神灵崇拜、于是被塑像。


    这石龛高度只及膝。龛内有一个人像,圆脸长眼、五缕长髯,没什么明显的特征——实际上中陆的人们依照自己心中“神明该有的样子”所雕刻出来的塑像,绝大多数都与这一尊生得一模一样,只有从石龛顶上的小匾上才能晓得这究竟是哪一路的神明。


    刘公赞的目光移到被积雪压了一半的龛顶。看到三个浅浅的刻字——狼王庙。


    便问:“心哥儿,这有什么异常之处么?”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春天走的时候,还没这东西。”


    于是刘公赞意识到这件事微妙的严重性。


    偏僻山野有精怪显圣矫称神明不是稀奇事。然而这山村的位置却很敏感……任何“不同寻常”的迹象都有可能大有深意。也就有更多的可能性,是为着心哥儿、或者“那个人”来的。


    对于那个人,这些日子刘公赞总听到李云心以某种戏谑的语气称其为“太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偶尔还觉得心哥儿的语气中有些嫉妒。


    李云心将自己的许多秘密都告诉刘公赞,唯独这一点说得不甚了了。


    因而老道只晓得,有一些人、一些势力认为心哥儿是某个重要的人物、天之骄子——从前他自己也那样想。直到经过这些日子,他慢慢意识到对方或许是找错了人。


    他们的“天选之子”另有其人。他这一次来,就是打算碰碰运气。没想过一定会找到那个人,但至少打算找到一些线索。


    这些念头在头脑中过了一遍,那厢李云心已俯身,将手轻轻按在石龛上。某种无形的力量嗡的一声发散开来,平地起一阵小旋风,将石龛顶上、周遭的积雪都吹开了。


    然后他直起腰搓搓手:“真家伙。”


    刘公赞知道他在说什么——就如同他当初那渭城龙王庙中的龙王塑像上有灵气附着一样,这“狼王”的像上也有灵气附着。这意味着这是一尊“真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感应得到凡人的诉求、也可以籍此享用香火。


    这句话音一落,便瞧见远远地有人走过来了。


    村口那一颗老树、一方青石之后原是一条浅浅的、玉带似的小河。夏日时候水量算丰沛,然而如今到冬天河面结冰了,便露出其下的泥土来。来人是从河的另一边来,瞧着是个拄拐的老者。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麻衣,瘦小的身躯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但腿脚还算灵便。过河上冰面时更没有半点迟缓。仿佛不是用走的、而是用飘的。


    再等他踏上雪地——一个脚印也无。


    来者趋近两人面前,立即深深地作了个揖:“二位大仙远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李云心并不说话,便有刘公赞代言。


    老道在云山时因着伤痛,道袍早破烂不堪了。


    如今李云心是从自己尾指中的法宝里给他挑了几件。身上披着的乃是一件暗紫色的日月星辰天仙洞衣。这法衣远看并不出奇,只像是寻常富家翁穿的绸缎大袍。然而灵力一摧,其上便会有日月星辰、七彩玄光流转,可谓浮夸至极,很适合用来糊弄无知的愚民。


    头戴金丝嵌玉红顶莲花冠,脚踩一双乌云十方鞋。袖中还藏了一支铮角龙须笔、一柄二尺清光剑。走在路上、旁人打眼一瞧,便晓得要么是个实力高强的有道之士、要么是个财力雄厚的达官贵人。总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三个字:不好惹。


    因此而老人——或者说老鬼,飘行而来之后看的是刘公赞。


    如今李云心乃是玄境,可将自身妖力收放自如。便是站在这里叫这老鬼花上一天的时间来查探也查不出什么来。倒是刘公赞——李云心在云山一役之后又用灵丹妙药生生将他的境界摧至化境的巅峰,然而他暂时还没能完全适应这高深的境界,因而时常把握不住,流露出“强者的气息”来。


    这种气息,若是凡人、江湖野道士自然也无从觉察。可偏偏这老鬼似也有些微末的道行,便晓得眼前的该是高人了。


    刘公赞面沉如水。等这老鬼说了话,先沉默两息的功夫。才低喝一声:“你可知罪!”


    ——他从前在江湖上行走、兼坑蒙拐骗,识人的能力不在李云心之下。如今晓得心哥儿是要问话。又见这老鬼瞧他这气派的模样竟然没有慌神,就晓得该是个老奸巨猾之辈。对付这一种,先吓他一吓才是正理。


    岂料这老鬼慢慢眯起眼,道:“这位神仙,小老儿何罪之有啊?”


    刘公赞冷笑一声,一指那狼王庙:“你一个孤魂野鬼成了气候,竟敢现世作乱显圣、妄称神明,岂不是死罪么!”


    听了这话,那老鬼先沉默一会儿。


    然后……忽然将身子一挺、把驼背挺直了!

    背上一直,身子迎风便涨。不过两息的功夫已变成一只两人高的青面獠牙的大鬼,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布条。又从口中发出轰隆隆的笑声来:“哇哈哈哈,你这蠢道士,到如今竟然不晓得么——什么道统剑宗都不在了,如今是妖魔的天下,还哪里轮得到你们猖狂?!”


    他跺着两只大脚在雪地上手舞足蹈,但这声音也只能被他面前的两人听到罢了:“我劝你们识相的快些走——咱们家狼主已投了小妖保,有真龙和龙子庇佑,哪里你们能惹得起的?!”


    李云心笑着低哼了一声。


    刘公赞入戏,也将眉头一竖道:“什么小妖保?说什么胡话?!你要祸害这一方的百姓,先问我许不许!”


    这老人化成的大鬼却又得意起来:“嘿嘿,数日之前玄门已经覆灭。这些消息你们竟不知道么?哼……要说什么祸害百姓?可不是本神做的事。”


    “一来本神原本就是这村中人,只是死去之后得道几百年成了此地神仙,自然要庇佑一方。二来咱们那真龙神君与渭水君也有令——此后庇佑万民的事就由咱们妖魔来做,更不会残害乡里……”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云心终于开口道:“得道几百年。王德福——你认不出我了么?”


    说了这话又往前走两步,叫那大鬼将自己瞧得更加清楚些。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是清晰极了。往前走的时候,脚下踩得雪地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也清楚可闻。老鬼听见“王德福”这名字就一愣。再瞪圆了一双铜铃大眼、将李云心细细一观瞧……


    身子忽然像漏气一般重新佝偻下去、又变成那个穿麻衣的老者:“你……你……你是——”


    李云心自顾自地往手里哈口气、搓搓手:“家父家母在的时候,有些山货河鲜是你常常送过来。从前倒是知道你这老头子身体不好……但怎么就成了几百年道行的鬼修?”


  第六百章 与李小公子的缘分

    听李云心这样说了才晓得——原来也是这村里人。但死去不足一年罢了……可不是什么几百年道行的鬼王。


    可即便是一个凡人死了。因着机缘巧合成鬼修也不会有这样的本领——瞧他的模样可以化出恶鬼身吓唬人。也该是个意境的修为。然而这天下间岂是天才遍地走的呢?他该是有什么奇遇吧。


    刘公赞冷眼看这鬼修,对李云心道:“心哥儿。这老鬼刚才气焰嚣张。现在认出你来立即魂不守舍。我猜该是知道些什么事——先拘起来。细细拷问了,再打个魂飞魄散。”


    李云心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随你处置吧。”


    两人这话可不正是说给那老鬼听的么?

    老鬼忙道:“误会误会——我从前不晓得是李家的小公子。要是晓得是李家的公子,哪里会有这些事——我谢还来不及呢!”


    李云心看了他一眼:“哦?”


    到这时候,有人从村中走出来了。大概是终于瞧见村口停了两个气派的人物,因而出来看新鲜。可一瞧见刘老道的穿着打扮忙又跑回去,仿佛这一身衣装很骇人。


    老鬼这才道:“既然是小公子……我这就带小公子去见狼主。狼主也很想见小公子哩!”


    这老东西前倨后恭,态度大变。李云心与刘老道就知道其中必然有内情。他们两个如今是真正可以纵横天下的修为,就没什么好畏惧的。因而挑了挑眉:“好。你带路。”


    老鬼又去看刘公赞。老道咳了咳:“说走,你就走。路上细细道来!”


    老鬼这才迈开步子,引着两个人往村北边的山林里去。


    这老东西既然是成鬼不久,性情也便如同那些新鬼一般,其实是有些疯癫的。此前张牙舞爪,但走了几步路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倒真像是个老头子——未等李云心与刘公赞问,便一股脑地将他所知道的都倒出来了。


    “唉呀呀,小公子,我以为你遇害了呢。哪知道拜在高人门下,如今看着是锦衣玉食了呢。”老鬼生前读过些书。因而说话倒也得体,“要说我这道行,还是要拜小公子所赐——依着咱们狼主的话说,就是有缘的。”


    李云心看了刘公赞一眼:“哦?怎么个有缘法儿?你是怎么死的?”


    ——听这老鬼反复提到“狼主”,且看到刘公赞化境巅峰的修为并不觉得多么畏惧……似乎他心中对那所谓狼主是极崇敬的。再听他说话,似乎这老鬼也对狼主说过李云心那一家的事、且狼主对于那件事很感兴趣……只是不晓得他知道多少。


    一个……山野精怪。


    竟然对他感兴趣。


    李云心与刘公赞交换了一下子眼神——这事情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之中是说,李云心早推测,附近该有些线索。


    之外则是说……像是有人故意送上门的呢。


    老鬼听李云心问这话,便嘿嘿笑:“小公子一家人,可不是寻常人吧!可惜我从前看了十几年,竟都没有瞧得出!春天的时候小公子离了家之后……”


    ——隔不久,就又有人找上了门。


    实际上在两个剑士找到李云心的时候,这王德福便瞧见了。


    从前李云心一家在山村中隐居,诚然可以用术法幻化出各式吃穿用度。然而《得道书》有云,“乾坤万物,恒持之”。说的就是天地之间的万物都是遵守一个规则、持久不变的。这个不变,是指“总量”。


    这样的叙述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有些高深,对于李云心而言却通俗易懂——他可以理解为总量守恒的。


    用法术幻化出什么东西来,可以视为暂时地向天地之间“借”来能量,凭空造出一个东西。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借来的能量总要归还回去,于是那法术也要慢慢失效的。


    因而同样用石子儿变金子,修行低微的使出来只是个障眼法儿、暂时唬唬人,很快就要重新变成石头。


    而修为高深者,化出来的东西可能经历千百年才失效,对于凡人而言也几近“永恒”了。


    可对于修行人来说,问题也就出现了——倘若李云心从一岁起便开始食用各种以法术幻化出来的玩意儿、然后修行。且不是个天才、资质只算“不错”。那么他可能要在这条路上磕磕绊绊地走上个数百年……也许有机会晋入太上忘情的境界,活上千年、数千年。


    那么到那时候,曾被他摄入体内的那些由法术幻化而来的东西慢慢地变回原样儿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死人,可总也有“根基不稳”的隐患。


    这也是修行人在境界未高之前为何要与寻常人一样吃五谷、需要凡人供奉的缘故。也因着同样的道理、再加上一些“情趣”、“隐藏行踪”之类的因素,李云心一家人从前同样需要许许多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某些玩意儿可以通过法术解决。可总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譬如对于性情高洁的仙子、仙长来说,给小孩子挖粪坑、掏粪坑这种事岂能用法术来做呢?

    再有山上好味道的野味、菌菇,也不好叫仙子、仙长,穿了短衣裳扎了头发去捉去采。


    人活在世,其实绝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些平时想不到,但实际上极费功夫的小事上。于是便偶尔要找人代劳。


    这王德福是个村中老人,从前读过书,性情模样也算是比较好的。李淳风与上官月因为一件小事同他说了几句话,此后的十几年里便只与这人稍微多有些来往、叫他做些杂事……再给他些金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头子像他家里的“长工”或“雇工”。


    李淳风与上官月在雷暴中消陨之后,李云心便与村中人不大来往了。


    然而他小时候吃穿好。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子也长开了、比村里那些长期营养不良的人都要健壮许多,便也没人敢找他的麻烦。


    接着便是两个剑士来,他逃亡。


    此后月余家中无人。这王德福就在一个夜晚大着胆子来看。通过蛛丝马迹觉得这里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仇家上门。


    他们这村中的人大多有仇怨、案底在身。对于这种事的接受能力很强,也未觉惊讶。


    岂料这夜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又来了两个修行人,来查李云心家里的事。


    也许是玄门的人。也许是共济会的人。也许是旁的什么势力闻讯打秋风,但都不重要——来者将整间房子拆了细细地搜,并不在意此举会惊动那些村民。


    王德福被来者堵在院中、被束缚住,担惊受怕地熬了一夜。


    等到两个修士将屋子拆光了、并无什么收获,才在天明的时候审问他。


    他自然什么都不知晓,于是被随手甩去一边了。


    修士当时也许没有想要取这区区凡人的性命吧——只是如同当初九公子拂开李云心一样,叫这王德福横着飞出三丈、撞在石堆上。


    然而对于一个老者而言就是致命的伤势了。


    这老头子奄奄一息之际……却忽有另一位也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山。山路难走,可三个都并非常人。于是两刻钟不到的功夫已翻过了三道山梁,深入到大山之中。


    李淳风与上官月之所以会选择此地隐居,就是因为定州偏僻,且人烟稀少。


    境内有人的地方不足一成,余下的都是莽莽山野,即便以他们之能也没法子将周遭探查完全。如今他们深入此地,已经完全没有人烟了。倘若一个人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大概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只有一望无际的森林罢了,不晓得究竟从哪里走才能走得出。


    实际上若不是修士、精怪,也的确很难找到正确出路。


    在李云心那时候尚有旅者在丛林中兜兜转转数日、终究死在十几分钟路程就可以见到公路的地方的例子,何况这样的环境呢。沼泽、河流、山谷、峭壁、猛兽、蚊虫、瘴气。这些东西构成一道道的屏障,将山里的人和事与山外的牢牢隔绝。


    “来的呀,正是狼主啊。”老鬼说得兴起,边说边比划,“狼主是这山中的山狼得道,修行九百多年啦。狼主可是个有大大善心的妖,不吃人,却只想要庇佑一方、做山神!”


    “从前不晓得有咱们的村子在。因为那场雷暴才好奇来看、发现咱们了。那夜正瞧见两个邪道士行凶,嘿,使神通把两个道士都撕了!”


    说到这里,老鬼又咬牙切齿:“那道士的脑袋滚在我脸边,我还有一口气没出,想啊……哎呀,都说这些是仙人、仙人。结果还是仙人杀我,哼,吃了仙人的肉也许能活、也许也能变成仙人呢!”


    “我就使着剩下的力气……那道士的面皮太厚啦,我咬不动,就吃眼珠子、吃脖子里那些零零碎碎——”


    老鬼越说越兴奋。瞧着还想再细说。李云心便道:“然后你就噎死了、成了鬼修?”


    老鬼愣了愣,悻悻道:“噫,被小公子猜中了。然后便噎死了……那狼主说,看见我那模样是个可造之材,就救我成了鬼修。”


    李云心笑了笑:“有这种求生意志,的确也算人才。从前倒没看得出你是这样的人。”


    老鬼听他夸,又快活起来。眨着耷拉眼皮的老眼:“狼主就问我这里的事,我就把小公子一家的事都说啦……”


    “狼主说,那你们一家也一定是修行人,也许手中会有修行的法门呢!早些知道你们,也许可以请去洞府里把酒言欢、向你们学道法……所以如今我又见到小公子,啊呀,正是缘分!我带小公子去见狼主——小公子手里要真有什么功法……交给了狼主,或许狼主会帮小公子报大仇呢!”


    听到这里,李云心与刘公赞对视一眼、脚步略放缓了。


    倘若……事情真如这老鬼所言,就是他们想岔了。


    定州山野苍茫,群山中不晓得隐藏了多少妖魔。人不知道,妖魔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这狼主的确仅仅是个寻常的妖魔、也的确有些理想打算做山神、修行。可山岭隔山岭,并不知道很远之外的群山里竟还有人住、且是住了三个以后要牵扯到整个天下的“重要人物”。


    因为雷暴的关系起了兴趣、时隔月余去瞧一瞧,正瞧见修士拆房子、杀人。就顺手将修士料理掉,然后从老鬼口中听到这些个……于是对“道法”起了兴趣。


    这些都在常理之中。然而在常理之中的,也就不是李云心要找的了。


    见他二人迟疑,老鬼立即道:“咦?你们在想什么?可不要想跑,你们逃不出狼主的手掌心!”


    他是新鬼,性情乖张是情理中的事,李云心懒得同他计较。实际上老鬼也不晓得,如今他的性命就在李云心的一念之间——倘若他当真没兴趣了要一走了之,只一挥手,这鬼就要魂飞魄散了。


    但刘公赞低声道:“往东边去,终归也是这个方向。且看看吧。”


    李云心想了想,就没有做声。


    结果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约莫又过半个时辰,在深入群山极远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原本是个白山黑水的模样——参天巨树的树干在积雪的覆盖下,看着是灰黑色的。天地之间的主要色调是这灰黑与白,偶有零星的松柏点缀,叫林中景致不至于过分单调。


    然而在转过一道山坳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于密林中出现一大片平整的、天然形成的石台。


    那石台层层叠叠,仿佛许许多多方巨大的砚台摞在一起。在其他季节的时候,台中应该有流水——想那些流水从一阶流下另一阶、跌落成许许多多条小瀑布的模样,该是非常美丽的景致。


    而流水,原本来自更高处——石台靠山乃是一道巨大的石壁,就好像天神用利斧将大山劈成了两半。一条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仿佛一线天河倾泻了。


    然而如今乃是初冬。且因着天地气机变化的缘故,冬季寒潮来得极快。因而那一条从山上垂下的瀑布竟凌空冻成了一条巨大冰线,与底下石台上的冰层、小冰瀑相映成趣,就好像是时间凝固了、水流也凝固了。


    就在那石壁的底下,建有一个门洞。可以瞧得出原本是天然形成的,但后来被仔细整修过。如今虽没什么飞檐斗拱,只是朴实古拙的模样,可衬着其后的瑰丽景象亦是气势不凡。


    李云心见到这景致先暗自赞叹了一声。


    然后看到一个人影已立在洞前。他在余国蓉城的时候见过一个狼头的狼道人。如今又见到这一位,竟感到有些眼熟。因为这位瞧着也是个狼头的模样。然而相比狼道人,他的面目是介于人与狼之间的。不过这不但没令人感到亲切,反而更加恐怖了。


    这……该是老鬼口中的“狼主”了。


    这位狼主穿了一件绿底的绸缎大袍,身形颇为魁梧。远看像是个富家翁,只有一人而已。


    李云心此前用手按在那神龛上查探其中的灵气,这狼主必然是有所感应,晓得有“客人”来了。


    老鬼见了这狼主立即手舞足蹈起来:“小公子且看,这就是咱们的狼主了!”


    但李云心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刘公赞也不动声色。这所谓狼主既然是身处山中、不晓得那村落的存在,也没有跑去业国参与此前那场妖魔与玄门的大战,就可见并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妖魔。如今看他外露的气势,大致也不过是化境未至巅峰罢了。


    如他一般的妖魔必然还有许多。身在茫茫山野中得道、慢慢成了气候。因为势力不大、也不爱惹是生非,因而不大为人所知。其实与那些居住在深山当中的凡人有些像——都是未见过世面的妖魔罢了。


    可这么一个妖魔……却晓得小妖保呢。


    难道是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知的么?

    想了这些念头的功夫,就见那洞口的狼主一撩大袍。踩着地上的冰层大步走了过来。冰滑。然而他每一步都将冰面踩碎,因而走得极稳。


    四人约莫还有二三十步的功夫,那狼主便豪迈地哈哈大笑起来:“老东西,你从哪里带了贵客来?咱们这里人迹罕至,真是稀罕、稀罕!”


    狼主甚至比老鬼更热情。听他说话,似是因为此刻极少看到什么“朋友”,因而欢喜。


    可李云心已不是从前那个初入妖魔世界的人了。晓得其实越是这样看着热情平和、像“人”的妖魔,实则是越难缠的。那些一见面就龇牙咧嘴一副凶恶相的,反倒心思好猜得多。


    老鬼也笑起来,报喜似地说:“狼主、狼主,小老儿为你将那小公子带来啦!同来的还有他的师傅!”


    说了这话又紧着往前走几步:“狼主可还记得?小老儿此前说的那雷暴、还有那小公子、那些来咱们村里的道士——道经、心法……”


    听他这么一说,狼主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咧开大嘴大笑、步子迈得更大,向两个人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二位,幸会、幸会!你好、你好!”


    听到这两个词,李云心与刘公赞同时愣了愣。意识到他们或许找对了地方。


    “幸会”与“你好”——是李云心曾经说过的词儿,刘公赞如今亦晓得。


  第六百零一章 山中洞天

    这么一愣的功夫,狼主已走到两人面前。这时候才看清他那绿色的绸缎大袍其实有些破旧了。很像是才从什么人的身上扒下来的。他的额上亦有三点白斑——当初那余国蓉城的狼道人自称来自极北之地。说那里的真火雪狼额上都有这样的标记。由此看,这位狼主似乎并非老鬼所言的山狼得道。


    或许,也是来自极北之地呢。


    然而在狼主的大手探过来的时候,李云心却忽然行了个道礼:“云游至此,叨扰这位大王了。”


    刘公赞见心哥儿这样子,就晓得必有计较。也行一礼、摆出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并不言语。


    可狼主并未觉得尴尬。甚至……李云心还觉得在他将手收回去的时候,脸上是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的。


    他将这感觉记在心里。便听那狼主大笑:“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我这里穷山僻壤向来没什么人烟,今天看到这位小公子来了,高兴来还不及——哎呀,这位高功是李小公子的师长么?幸会、幸会!里面请、里面请!”


    那老鬼亦在一旁手舞足蹈:“狼主、狼主,得了道法小老儿能不能修?能不能修?”


    狼王便笑:“能能能——你先将客人带进洞府里去!”


    这一个老鬼,一个狼主,眼下看起来都像是没什么心机的家伙。眉开眼笑、兴高采烈。丝毫不掩饰对于“道法”的向往、觊觎之情。若在从前、在山外,妖魔流露出这样的意愿大概会被修行人群起而攻之。然而如今不晓得是这狼主没什么见识还是觉得玄门已灭、他又知道一个小妖保因而既无忌惮——说起道法来就如同已是囊中之物一般。


    然而……他可是在刚刚再三地提起“幸会”、“你好”这两个词儿的!

    这样微妙的反差叫李云心皱了皱眉。


    事情……或许并不简单呢。


    然而以他如今的修为,什么样的龙潭虎穴去不得呢。因而二人面不改色,只随着老鬼、由那狼主陪伴着往洞中去。


    山洞与山一样。都是看着觉得近、觉得矮,实际上却是既远又高的存在。等他们走过了冰台、走到洞口的时候才发现,那洞口有数丈高,简直像是个小峡谷。他们一入洞中,又看到山洞的两旁堆积了许多的干柴。这些柴火垒得整整齐齐,很像是山村当中勤劳的农户家里垒出来的草垛、柴垛。


    期间狼主一直喋喋不休。仿佛憋闷许久的人,终于找到倾诉的对象。问的无怪乎就是些神仙、道法的事情。


    李云心随意地敷衍他几句,慢慢意识到他这兴奋不像是作伪的。


    这狼主……如今倒的确像是“人来疯”啊。就仿佛他那个世界的某种大型犬只。


    瞧见李云心留意了柴垛,便立即得意洋洋地说他这洞府当中的妖魔都不害人、且他励志要做庇佑一方的山神。因而洞府中也不吃生食,都要像人一样煮熟了才吃。这些柴火都是小妖们秋天时候在山上打来的。如今落了雪,赶忙抢进山洞里。


    又说还是有些被雪埋了,只怕过些天雪化了要湿。


    还问李云心与刘公赞是不是外面的妖魔也有许多如他一般的——穿的衣裳有没有如他这般华丽的。


    他问了一个问题不等回答,就紧接上下一个问题。期间偶有停顿,也是用那巨大的、半人半狼的脑袋死死地盯着刘公赞、李云心,模样很是骇人。可他如此做的时候嘴巴是半张着的,露出红红的舌头来。仿佛一条狗好奇地盯着主人讨要什么东西。


    如此一看,恐怖也不觉得恐怖了。


    他与老鬼你一句我一句地聒噪。听着是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可实际上倒更仿佛是许久见不到外人,如今只顾着自己尽情地说,并不很在意什么回应。


    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山洞转了个弯。四人行过这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山中还别有洞天——山洞,是直通向一个山谷的。


    大自然到底是鬼斧神工。这藏在山中的山谷,更像是一座巨大的院落,其间用许许多多的林木、怪石形成天然的分隔,间出许多的小院落。


    可这小也是相对于整个山谷而言。若与外面的世界比……一个“小院落”,就抵得上一座三进的大宅子了吧。


    也因为这种天然的壮丽豪放,叫院中以石块和茅草搭建起来的简陋房屋也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进了这山谷,便有三个小妖迎上来。


    与这狼主不同,三个小妖倒是人形。然而瞧着并无妖力外溢,该是刚刚得道化成了人形的,还没什么妖力。得需要漫长的时间吸收天地之间的灵力或享受人间的香火,才可慢慢提升境界。


    然而此处几乎没有人烟,香火之类的玩意儿对于他们而言是奢望了。


    也因此,那狼主才迫切地想要道法吧。可惜不清楚他晓不晓得,天地之间的灵气已被那位渭水君搞得一团糟。哪怕他得了道法想要修行,也非得去洞天福地不可。然而依着李云心一路走来看,他这洞府虽景致好……却并非什么灵气平稳充盈的好地方。


    三个小妖的模样都不出奇。一个穿黑麻衣的,两个穿兽皮的。那黑衣的,该是个小头领。


    狼主见了他们倒是正经起来。生生收住话头、又恢复威严的模样:“你们三个好好服侍这两位贵客休息——仙长、李小公子,你们稍事歇息,嘿嘿……本王为你们置办酒席接风洗尘!”


    说了这话也不管李云心与刘公赞答不答应,转身便大步地拐到一丛密林后,不见了踪影。那老鬼忙跟过去、大呼小叫:“大王、大王,我也来帮忙!”


    这狼主行事来去如风,但又叫人摸不着头脑。他忽然走了,可此前不间断的说话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余下那三个小妖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那黑衣小妖才道:“两位……贵客,随我来吧。”


    说话的时候眼睛在李云心与刘公赞的身上滴溜溜地转,仿佛深山里的孩子见到大山之外的来客,好奇极了。他身后那两个妖魔也跟着他——将李云心与刘公赞带入那屋中。


    屋子在外面看还有个房屋的模样。可一进到里面就晓得简陋至极了。其实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石床罢了。李云心与刘公赞在屋内环视一番,便在石床上挨着边儿坐下来。


    然而那三个小妖竟也不走。并排立在石屋的门口,变成一扇人的门。似是不明白自家大王的心意——到底真是“贵客”还是囚犯呢?既拿不准,又蠢头蠢脑,索性在门口直挺挺地站着、看着了。


    这蠢相叫李云心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然而他并不很急,只想看看那狼主还要做些什么。就眼下他所知的事情来看……其实还看不透他的吧。


    于是将手掌一翻,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来。


    玩闹似地将铜镜在一个穿兽皮的小妖身上一照,那镜面上立即现出一只缩头缩脑的野鸡。


    李云心就笑着对老刘说:“和咱家山鸡哥是表亲。”


    又去看另一个兽皮小妖。结果镜中是个空。他皱起眉仔细又看了看,才发现原是地上趴了只蚂蚱。于是又对刘公赞笑:“是什么祸害庄稼?蚂蚱!”


    老刘愣了愣,就也笑——虽然这句不懂,但晓得应该是心哥儿从前那个世界的“梗”。唔,他的确是这么称呼此类事。


    他两句话就道破了两个妖怪的真身。这件事叫那三妖瞪圆了眼睛,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李云心就又用镜子去照那黑衣的头领——结果镜中出现的还是他原本的模样。


    李云心与刘公赞同时轻轻地咦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这该是个鬼修。


    鬼修不常见。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有两个,也算是不大不小的意外。更稍微叫人好奇的是……他的鬼魂的模样竟与眼下并无二致,就连穿的衣服也一样。李云心这才意识到他如今穿的这一身儿,就该是他下葬时候的寿衣吧。


    脸色有些发白,眼窝发黑。说是个痨病鬼也可,说是个新死的尸体也可。


    终究闲来无事,李云心就逗这妖魔:“这位小兄弟,怎么死的呀?”


    那头领发好一会儿呆,才道:“病……病死的。”


    “哦。”李云心点点头,“死得也算体面。你家大王,最近身体可一向还好?”


    小头领又怔怔地发呆:“大……大王千秋鼎盛——”


    李云心便挥了挥手,晓得问不出什么来。


    这三个妖魔仿佛带着面具,面具上写满了恭顺,很难套出话。便在这时候,那老鬼又脚不沾地冲进来,喜气洋洋道:“两位贵客,请随我来——狼主摆好了宴席了!”


    ——这洞府里的妖魔,仿佛个个儿都是不通人情的愣头青。且做起事情来心急火燎,处处透着赶劲儿。不过这种与众不同的行事风格也合李云心的心意。所谓做多错多。如果那狼主真有什么猫腻,大概很快就要显露出更多的关键细节了。


    于是与刘公赞起身、从三个小妖身边穿过,随那老鬼去了。


    一路上七拐八拐,经过不少被分隔开的小“院落”。因而知晓这洞府中的妖魔数量并不多。相比李云心从前见过的其他妖王简直就是寒酸。然而意外地干净。


    这干净不是说杂物,而是说没有腥味儿、臭味儿。


    这意味着山谷中没有血食。或许那狼主说的是实情……他们的饮食习惯已很类人了。


    最终到了山谷深处的一座“大院”里。院口像模像样地搭了个木门,打这木门往里面看,就瞧见地面上的积雪已被扫干净,用黄土垫上了。院中用石块垒一个灶台,灶台上架着一口大缸。


    下面柴火烧得旺旺,缸中则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与香气。李云心闻得出还有些野菜、香料的味道。他前世勉强算是个老饕,因而也晓得这种味道可不是新煮的。这缸中的汤底该是熬了许久,或许这一口大缸下面的火就从未断过,才熬得出这样醇厚的浓香来。


    只是不晓得这狼主如果当真得道九百年……缸中汤底里会不会也曾有人肉的汁水呢。


    往旁边看,又瞧见一侧有一个木架。那架子上挂了好大一面铜锣。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妖手持一根木棒立在锣前,不晓得打算做什么。


    狼主本人坐在院中一张石桌之后。左右还有两席。


    见到李云心与刘公赞便大叫:“二位贵客请入席——前些天打了一头獐子,已经炖了两个时辰,味道正美哩——老东西,你来看酒!”


    老鬼便将二人引到狼主的左右两侧坐了。然后拎起一只大勺——倘若李云心未看错的话,这大勺在从前老刘的龙王庙里也见过。不过那是用来舀粪的——凑到缸边去,将那勺子在缸里用力地搅,又向外捞东西。


    李云心瞧见这情景只觉得惨不忍睹,第一次同情起一个妖魔来。


    便听狼主说道:“唉……先前叫二位见笑了。实是我这里不常有人烟,如今瞧见二位贵客,欢喜得有许多话要说。”


    李云心看了看面前石桌上犹有可疑污渍的木碟,想了想:“狼主得道九百年……从没到外面看一看么?”


    狼主就大笑起来:“嘿嘿,九百年?是那老东西说的——李小公子和仙长不晓得,咱们妖魔,这道行啊……嘿嘿!”


    “有那得道一二十年的,就敢自称百年的道行。过了两百年的呢,便说是数百年的修为。一过了个五百年,就敢自称千年的老妖。我这九百年,也不过三百六十年罢了,不作数、不作数!”


    李云心笑了笑:“狼主这也是熟知妖魔中事呢。”


    狼主就又笑:“哪里哪里。我这洞府在深山之中。我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得道——一有了灵智就在山野里。做野兽的时候浑浑噩噩不晓得跑过多少地方,做了妖魔,胆子倒是更小了。”


    “——万一我东奔西走闯到别家妖王的地盘里,被打杀了呢?”


    “因而起先小心翼翼,哪里都不敢去,只缩在这山谷里。后来慢慢成了些气候有了胆气,就往四面瞧一瞧。可这群山广袤……走上十天半个月也还是林海。又过些年也就觉得,或许这世上都是参天的树木吧……便没兴趣了。”


    “其后才偶有旁的妖魔路过。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世间许多事,然而也不甚了了。”狼主说到这里终于不再大笑,“可也是知道越多也就越怕……哪里还敢出去呢?”


    他这话不知真假。但至少逻辑通顺,也合情理。听起来就仿佛是个人的野孩子从小在莽莽群山中长大,畏惧外面的世界、不敢走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没有起先的“幸会”、“你好”的话。


    听他说了这些,李云心与刘公赞交换一个眼色。正待再说话,忽然听到“咣”的一声巨响,直吓得人心肝儿直颤、神魂都要出窍!

    李云心被吓得险些翻了脸,正要跳起来破口大骂,却发现是那此前站在那面巨大的铜锣边的小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用手里的木棒敲出来的。


    便听那用粪勺在缸中捞肉的老鬼忽然庄严地说道:“开——宴——啦!!”


    狼主也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看刘老道,又看看李云心:“仙长、李小公子,这正所谓钟鸣鼎食。乃是古时候尊贵的礼仪——如今我用来招待你们这样的贵客。”


    李云心瞧他这模样,只好又在心中叹口气。


    看到那老鬼捞出一勺颤悠悠、油汪汪的肥肉来……连着汤水先倒进刘公赞面前的盘子里,又倒进李云心面前的盘子里。接着又拿一支尖木棒从缸中插了一只硕大的心脏,砸在狼主的面前。


    这狼主眯起眼。人模人样地盯着与他头颅一般大的烂熟心脏瞧了好一会儿,才道:“二位慢用。我就不客气了。”


    李云心正要说话,狼妖已将脑袋猛地埋进那心里。只听一阵呜呜的犬吠声、汁水飞溅声,那心就被他吃得瘪了下去。再过不到四息的功夫……一半都已进了他的肚子。而后这狼妖才再抬起头,脸上的短毛被汁液浸得打缕,舔着舌头看看刘公赞、又看看李云心,奇道:“二位贵客怎么不用呢?吃饱了,咱们好去参详道法呀?”


    李云心与这狼妖不过见面两刻钟的功夫罢了。


    然而两刻钟之前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对了人。两刻钟之后的如今,他又不那么确定了。


    这狼主……像是个蠢货。


    或许他口中的“幸会”、“你好”,只是从某个过路的精怪口中得知的。或许那精怪才与李云心要找的人有牵连。


    他失望起来。并且决定不再陪这蠢货浪费时间。因而叹口气,将面前的木碟推开:“狼主……”


    但狼妖又将脸埋进了那心里,用六口将它全吃光了。


    而后他跳起来,伸出长长的舌头将脸颊上打缕的短毛都舔干净了,才眯起眼睛、沉声道:“我知道二位要问什么。”


    他的语气忽然大变。


    “今夜日落以后。请来我这后院中的茅庐里找我。”


  第六百零二章 两个蠢货

    李云心与刘公赞的神色一凛。刚从心中生出的失望之情立时被打消了。


    这狼主……果然有蹊跷!


    但不等他们再多问。狼主沉声说了这么一句,立时转身离去——就如他此前将二人带入山谷中,然后声称“去准备宴席”时那样子。


    李云心已略适应了他的行事风格。这家伙……行事之跳脱乃是他生平仅见,对一件事的兴趣似乎不会持续超过一刻钟。如今那狼主走了,只余敲锣的小妖、捞肉的老鬼。


    四人面面相觑。过好一会儿那小妖才将手中的木棒往地上一抛,小步跑到缸边往里面瞧。见李云心与刘公赞并没有斥责他的意思,就伸手去捞肉吃。看起来像是个弱智的孩子。


    李云心抬眼看了看天。


    已是下午了。然而距天黑该还有些时间。


    之前他面前木盘中的肥肉还在冒热气。到如今已凉了。肥油在肥肉上凝了一层、在盘中凝一层。李云心吃不下,刘公赞也吃不下。


    他就叹口气、摊开手问老鬼:“所以我们现在做什么?”


    老鬼也发愣。听李云心问了才磕磕绊绊道:“这个……嘛……嘶……”


    似乎并没有什么“待客经验”的他,四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救命稻草——那黑衣的小头领带了两个蠢妖怪也进了院中来,直奔那口缸。似乎这洞府中的规矩就是狼主用餐之后,余下自取。老鬼忙往黑衣小妖那里一指:“仙长。李小公子,你们先问他去吧。我去瞧瞧狼王——”


    说了这话,也溜走了。不晓得是不是还在惦记什么“道法”——觉得狼主已经得了,因此才急吼吼地走掉。


    李云心瞧着那三个妖怪慢慢凑近了大缸、且在缸边边捞肥肉边狼吞虎咽,就叹了口气。


    ——第一次瞧见这种蠢成一窝的妖魔。一个狼主,做事没头没脑。一干小妖,个个木木呆呆。这四个小妖围着缸吃肉,不多时又见另一个也从远处跑进来、挤到缸边。不晓得彼此小声嘀咕了些什么,很快凑到一起继续狼吞虎咽了。


    李云心收回目光。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对刘公赞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老道也想了想:“心哥儿担心他是逃了?那么我们现在追——”


    “不是说这个。”李云心一边思索着、一边从怀中取出那小玉瓶儿。用尾指挑出一些,慢慢把双手给搽了,“一个人粗中有细不奇怪。许多人都这样子。可是两种矛盾的品质在表现的时候也一般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粗心大意地忘记锁门,可却记得身上带了多少细碎银子,该去买点儿什么。”


    “但是这一位就怪了。”


    “先像是一条许久没见人的狗。又蠢又没心机……但也算蠢得可爱。”


    “偶尔又是刚才那样子,忽然变成另一个人。好像两种品质……两种身份是割裂的。”


    他将玉瓶儿慢慢收回怀里。盯着五个争食的小妖又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怪。我怀疑……算了。所以不急。按他说的等着吧。也许会有意外收获呢。”


    刘公赞将他说的这些想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心哥儿的意思是——另有其人么?”


    ——另有其人。在背后指点那狼主。他才会表现得如此异常而矛盾。


    就仿佛狼主的心思并不在李云心所在意的那件事情上。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道法”、“有客来访时的欢愉”而已。但某个人在指点这狼主的时候要求他必须表现出某种特定行为以吸引人的注意力。因而才会出现这种奇特的状况——这狼主的所言所行仿佛一首笛曲。可每到一个段落便会停顿,生生加上些突兀的音符。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我有这个想法。但未必准。”


    说到这里,又抬手在桌面上画了画、敲了敲。


    刘公赞这才意识到李云心是在桌上画了个简单的阵,叫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被旁人偷听了去。


    这个举动叫他有些意外。


    李云心乃是玄境。他是化境的巅峰,且有许多的法宝。而这洞府中没有修为高强者。两人运起神通简单探查过,也没有发现藏匿者。照理说他们说话,是不虞被偷听了去的。


    可他如今却表现得这样谨慎。这意味着他很看重这件事。


    “如果我是那个人。”李云心一边看那五个小妖,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我会把自己小心翼翼地藏着。”


    “……因为我刚来这个世界。或者知道自己的使命,或者记得自己的前世。可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却是陌生的……”


    “起初也许会积极主动一些。因为晓得自己的见识比这里的许多人都要广。且头脑里也有一套成熟的、科学的认知体系。这些是优势……只要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也就会转化为更大的优势……”


    他顿了顿,看看刘公赞。


    他说的这些,老道都懂。许多事情李云心并未特意向刘公赞解释、说明。然而刘公赞是聪明人,且两人相处的时候,李云心很少刻意回避他的某些与众不同之处。因而如今的刘老道,对于某些事情也有了相当的认知。


    他略顿了顿,继续自言自语:“然后就会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这个世界的核心规则……力量体系,并不在他的认知里,也没有什么规矩可循。”


    “神仙妖怪……他会发现神仙妖怪真的存在。无论他从前认知的东西能不能解释这件事,他如果是个聪明人,都该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在强大的力量、陌生的环境当中,他好比一只蝼蚁。在低武世界的中古时代死个人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何况在这种世界呢。”


    “一个倒霉的穿越者……”李云心的唇边浮现出微嘲的笑意,“穿越到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接应人,没有金手指……该怎么做?”


    刘公赞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便想了想、接上话,好叫李云心不会觉得无趣:“如果是我,得先蛰伏起来。或者等待机缘,或者等人来接引我。”


    李云心便道:“如果因为对这个世界感到畏惧而蛰伏,打算等待机缘,那么一定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没有力量的异类都是最容易被干掉的。”


    刘公赞略沉吟一会儿:“可……如果是后者——只有是后者——晓得在这个世界上是有接引人的,才会一边蛰伏,一边小心翼翼地、有限度地释放某种可能被接引人注意、却不会叫这个世界的人感到异常的信息……心哥儿是说,你如今要找的人,是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且知道终究会有人来指引他的么!?”


    “目前来看,是的。”李云心轻声道,“蠢妖怪该不是我要找的人。狼主只是个传声筒、稻草人罢了。我要找的人通过他向四面发布信息。一旦危险闻讯来了,狼主会先死。那么那个人就得到警示,有足够的应对时间。”


    刘公赞轻出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那缸边的五个妖怪:“在他们之中?”


    李云心摇摇头、向后指了指:“更可能是那老鬼。”


    “偏是一个读过书的流落到这村子里。因为‘机缘巧合’又同我家里攀上了点关系。死后成了鬼修,如今又恰好跑到这狼主的身边。且……既然是鬼修,必然神情大变。与那老人生前的记忆、脾性对不上也好解释。”他笑了笑,“好大的嫌疑。”


    刘公赞便要起身:“那么我们还等什么?”


    李云心按了按他的肩:“你忘了一件事。我们不知道谁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同样不清楚,我们是可能的敌人,还是他的接引人。”


    “先等日落。”他说,“再确定狼主的身份。”


    于是两个人在初冬积雪的院中,从日近黄昏一直坐到了夜色初临。


    起初院中的五个小妖还畏惧他们两个的威势。但后来发现这两位只看起来只是端坐着,既不动也不说话像是泥塑一般,就慢慢失掉了警惕之心。于是一边吃喝一边打闹起来,搞得院里很聒噪。


    那最后跑来的小妖要吃鹿的肚腩。说那肉又肥又香,而他在山里跑来跑去地打探消息最辛苦,应该享受的。余下的妖魔就不允。因为一块肚腩在雪地里争抢打滚,倒是没了呆呆傻傻的蠢模样。


    听他们说了许多,李云心与刘公赞便慢慢晓得了更多的情况。


    从前偶有过路的妖魔。但既然是过路四处走动的,境界必然不高,也就愚钝。问了他们能晓得些外面的事情,可要说哪个方向有大城镇、从哪里好走出去,那些蠢物又不甚了了。


    在李云心眼中,化境妖魔的行动能力也不过与他那时候拥有私家车的人类似罢了。这群山里地形崎岖林海茫茫,真如狼主所言困上个几百年也不是无法想象的事。


    直到一年前,终于走通了。


    原来距离此地三百里外、在山中约莫五日的路程之内,有一条小路的。


    那小路也只是樵夫、猎户踩出来的。他们在秋天的时候冒险深入群山,到了其他季节这路就会湮没。沿着这么一条路一直走,再走上两天的路程,也就能到一处稍大些的村子,约莫百多人。再从这村中上路、走上八九天,才终于能够抵达最近的县治。


    于是约莫是在一年之前,这狼主才真真正正地亲眼见识了人世繁华。他身上的袍子也是在那时候弄来的。


    既寻到了人烟,也就有了更多的路线可走。小妖被派遣出去四处打探消息——可也巧。前些日子一探,探到了业国通天泽中发生的事。于是这么一个闭塞、与世隔绝的洞府,如今倒成了先知道“小妖保”这件大事的势力之一。


    听了这些。再过上一刻钟,日头终于落下去了。


    院里缸下的火焰还在燃烧。那五个小妖吃饱喝足,懒洋洋地横躺在火堆旁取暖,也确保那火焰不熄。只是既有热量,地上的冻土、积雪就化开,弄得他们身上裹满泥浆。只有黑衣的小头领稍稍机灵些,在离他们稍远处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云心与刘公赞,似是很在意他家大王交代过的责任。


    不一会儿,老鬼从院后转进来探头探脑。


    “李小公子!”他压低声音叫道,“大王喊你去——只叫你一个人去!”


    顿了顿,似又自作主张地补上一句:“可带上道书呀!”


    李云心站起身,对刘公赞说:“你盯着他们。”


    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老鬼:“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叫他们出这院子。”


    然后,他起身往后走。


    玄境妖魔的威能是这些小妖怪很难想象的。实际上在待在这院中的时间里,他的神识已将这山谷的大致结构探查清楚了。一个大山谷中有四十八个小山谷。并非都能容身。有些里面遍布怪石,有些里面是深深的罅隙,还有些里面是天然的泉眼。


    狼主以及一干妖魔开辟出来的约莫有十三个。他们享用宴席的这一个是第二大的。最大的那一个与这个隔了四个山谷。里面似有个什么建筑。


    他未使神通。只是用龙族的本领、用口鼻缓缓鼓荡气息,再从气流云雾的变化当中感知远方是何模样,因而也不晓得那建筑到底是什么。但狼主如今就在那建筑里。


    实际上,下午的时候就在了。不过一直在里面睡觉——他此前郑重严肃地对李云心与刘公赞留下一句悬念十足的话,却转眼之间就像没事儿人一样酣然入梦了。等待夜幕降临才转醒。如今——当李云心穿过那几个小山谷、转过一丛乱石看到远处情景的时候——发现那狼主又变成郑重肃穆的模样。


    原来是端正地跪坐在一座茅庐中。


    粗粗劈砍的木板拼成了地板。四根巨大的原木柱子撑起一个屋顶。屋顶上覆盖了茅草,但被积雪压住,只露出边沿。


    如今月亮还未升起。实际上升起了这谷中也不会很明亮,因为今夜是下弦月。便在极微弱的星光中,李云心看到狼主那一双眼睛瞪得很圆,闪着幽幽的绿光。


    他在谷口停住脚步。低声道:“我来了。狼主有什么事要说?”


    约莫隔了三息的功夫,狼主干咳一声:“唔。你且回去吧。”


    李云心愣了愣:“什么?”


    狼主一本正经地说:“叫你回去就回去。问这么多做甚。”


    李云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慢慢皱起眉、盯着那狼主看了好一会儿。他的修为深浅这狼主该是看不透。然而他身上隐约的威压与气势,却在此刻有了一瞬间的流露。


    那狼主便疑惑地眨了眨眼,脸上现出转瞬即逝的惊慌之色。


    正要再说话,李云心却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微笑起来:“好。”


    便转身走出谷去。


    约莫走了三步,听到那狼主叫他:“李小公子请回!”


    李云心没有半点儿不愉之色,转身就往回走。这一次还是走到谷口停住——看到狼主又顿一顿,道:“呃……你且回去吧。”


    李云心就再转身走。


    又是三步,听狼主喊:“李小公子请回!”


    他第二次转身。但这一次没有在谷口停下,而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一直到茅庐前。那狼主……也再未叫他走。


    不过脸上的神色倒是变了。


    惊喜之情慢慢地显露出来。这狼妖的眼睛瞪得更圆,像看宝贝一样看李云心:“你……你……”


    “三顾茅庐啊。”李云心意味深长地说,“但狼主这么干,也实在太流于形式了。不过大概是狼主要以此分辨,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吧。我说得对不对?”


    那狼主一时间只顾得上点头。严肃沉稳的模样全不见了。


    李云心就又笑笑:“狼主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这狼妖愣了好一会儿——仿佛是巨大的惊喜叫他一时间难以言语了。然后才忙道:“有有有!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李小公子!”


    “你问。”


    狼主便不再人模人样地跪坐了。而是跳下来,期盼地瞪着李云心:“既然我生来就是要做天下妖王的,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学什么道法?”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他仔细地看着狼主——依照他识人的功夫,晓得狼主如今问的是心里话。


    于是说:“因为道法是天人传下的,威力无穷。你有妖魔的强横身躯,再学了道法,岂不正可以纵横天下么?”


    这个回答似乎叫狼主极满意。他便将眼睛瞪得更圆:“李小公子,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讲。”


    “做了妖王……可能像人间的皇帝一样,有许多的娘娘么!?”


    李云心想了想,只简短地回了两个字:“可以。”


    然后他沉默下来。他如今身在这山谷中、茅庐前。面前还有个狼妖喋喋不休地说些问些什么、且他也在随口地应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思却忽然跑到数日前去了——


    当天在云山里,他遇到自称狄公的人。


    狄公将他带去密室,对他表现出了特别的兴趣——就如同他在仅仅数息之前还对这狼主极有兴趣一样。


    然后,他问了狄公两个问题,想要理清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同时试探出些什么——就如同这狼主……问他两个问题一般。


    可在那两个问题之后,狄公对他迅速失掉了兴趣,甚至打算将他随意杀死。


    他那时百思不得其解。他自认为自己的问题滴水不漏、可以被理解为许多的含义,断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到如今他明白了——


    在狄公的眼中,他的模样就与这狼主在自己眼中没什么分别吧。


    狼主问的两个问题叫李云心最终确定他不是“那个人”。自己要找的另有其人,狼主的确只是个“稻草人”罢了。因为这狼主的想法无论多大胆、不论多周全……


    也仍然只是在这个世界的框架之内罢了。


    他问自己能否做妖王,问能否有许多的“娘娘”——问得越多,马脚露得越多。根本不再需要什么验证,李云心便将他看穿了——狼主不是一个穿越者。因为信息的不对称,他的所谓“聪明”在李云心眼中仿佛小孩子的把戏。


    在那个时候、在云山上密室中的时候……自己在狄公的眼里,应当也是这种蠢模样吧!


    但问题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狄公要找的、黑白阎君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至此,依旧无解。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一丝希望——李云心才低叹一口气,抬眼看狼主、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这些——什么幸会、你好、三顾茅庐的把戏——是谁教你的?”


  第六百零三章 杀人须灭口

    狼主本在滔滔不绝。说些“我早就知道天命、早知李小公子必然会来”之类的话。


    如今忽然听到李云心问了这么一句,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他皱起眉、抖抖耳朵:“什么?”


    “我是问你。你说的幸会、你好这两个词儿。还有今晚在这茅庐里三次见我的这件事,是谁告诉你、谁教你做的。”李云心耐心地又说了一遍,“是那老鬼么?”


    狼主皱起眉。与狼相比显得短、与人相比却又显得长的鼻梁上出现凶狠的褶皱,甚至微微露出犬牙、且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在说什么?没什么人教我——我乃是天命之子,生而知之。你……”


    到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大对劲儿:“你们是什么人?嗯!?谁派你们来的?!”


    李云心看着他:“蠢狗。你被人利用了——”


    “先把你们抓起来!”狼主忽然暴怒。如他一般的低级妖魔,修为不过化境。争斗的时候现出真身是最为便利的。这狼主也打算如此做。


    只是在现原形之前,他比李云心见过的别的妖魔多做了一件事——


    先一把将身上那件绿色的袍子扯开、丢在地上。才怒吼一声、猛地变成一头肩高一丈的巨狼来!

    “这么说那个人也告诉过你,可能会有人来找你。”李云心站在这巨狼面前笑了笑,“我猜对了。”


    这话音一落,巨狼张口便咬——那一张嘴就能吞得下他整个人呢!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毫无悬念。他只一抬手便将那狼头轰的一声按在了地上,砸出一阵纷纷扬扬的雪雾来。巨狼一时间被砸懵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四腿乱蹬——眨眼之间就在地上刨出四个深坑。然而他的力量与李云心相比,就好似蚂蚁之于大象。脑袋被牢牢钉住,动不得分毫。就连话也说不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李云心如此按着他的脑袋,就像是按着一只乖巧的小狗的脑袋。且怜悯地看着他:“我懂。那个人可能一直都对你说你是救世主、天之骄子……今天忽然发觉事情不对劲儿,就要着急。但这种事没办法,现实就是现实。”


    “现在的现实是,如果你不说实话,不但梦想要丢掉,搞不好连性命也要丢掉。”


    这时候听到脚步声。该是狼主此前的低嚎将外面的人惊动了。先冲进来的竟是那黑衣的小妖头领——身后跟了四个浑身泥水的小妖怪,满脸懵懂,一时间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事。等瞧见他们家狼主的样子,就更懵了。


    那黑衣头领到底要机敏些。发一会呆、到底晓得战战兢兢地喝问一句:“大大大王……可是出事了么?大王有什么吩咐?”


    可那狼主被李云心按着,哪里能说出话,只能呜呜地叫,当真是威风扫地。


    小头领听了,立时道:“啊呀……大王要是没什么吩咐……咱咱咱们就先退下了——”


    狼主一听,四腿扑腾得更厉害。一条粗大的尾巴也把地上扫得积雪飞扬。而后到底记起来现真身被按住了、还可以化人形。便把身子扭了扭、猛地一缩,缩成一个毛茸茸的狼人。


    见他服了软,李云心也就收手。瞧见这狼主坐在地上喘两口气、瞪圆了眼睛:“你果真是——”


    他说这话,不是对李云心说的——看的是外面。


    ——正主儿果然在此!李云心立即转头往狼主看的方向看。正瞧见老鬼也冲进来、满脸的惶恐惊诧。


    那黑衣小头领听到狼主这句话,立时跳起来一指老鬼:“原来是你?!拿下、拿下拿下拿下!”


    到这时候,刘公赞也跟了进来。然而他晓得这里的妖魔都不是他与李云心的对手,便并不急迫。只叫一干人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等心哥儿一句话就动手拿人。


    岂料这时候生了变故。


    那四个小妖此前见自家主人被李云心单手牢牢按住,就晓得这人原来如此不好惹。因而虚情假意一番就要溜。到这时候却听小头领说将老鬼拿下——


    这老鬼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短,都晓得老鬼可没什么好怕的。既然大王发了话,自然要好好表现。


    因而五妖争先恐后地往那老鬼身上扑去,而后者还瞪着眼睛……惶恐地瞧见他们张牙舞爪地扑到了,才惊叫一声扭头便走。刘公赞微微皱眉,抬手便打出一张符要将老鬼制住。岂料一个小妖身子一歪,正好生受了那符。便如同一截木桩一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刘公赞并不急。另一根手指一弹,又打出第二张去。


    这一次倒是看得清楚——乃是黑衣的小头领再将另一个小妖一推,又把这张符给接了。


    他接连做了两次这种事,似是自己也晓得瞒不住。情急之下舍了自己的身子往刘公赞这里扑来,口中大叫:“老东西你待我不薄,今天不管你做了什么都快走吧!”


    这种把戏,刘公赞还不放在眼里。


    他冷哼一声,随后便将那小头领远远地摔去一旁。再朝老鬼一指!

    本已化成了一道淡淡人影的鬼修的身子忽然定住,仿佛是烟雾在一瞬间凝成实质。随后也硬邦邦地摔了下来。


    然而……似乎老鬼已在这一瞬间做成了什么事。


    在李云心极度敏锐的感知当中,地底先有什么东西震了一下子。震源该是在茅庐之下。而后在一瞬之间猛地往四周扩散、引发了更加猛烈的震动、爆发出更加可怕的能量——


    轰!!!

    半个山谷被掀上了天!海量的土石与泥沙如同波涛一般溅起,那现了人身的狼主亦被裹挟其中。李云心虽站得远了些,可是也被波及。在这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两个念头电闪——


    果然找对了地方!

    因为这爆炸并非灵力或者妖力!

    他在轰鸣与烟雾中嗅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过年节时燃放鞭炮的味道!这是……人为的爆炸!


    “人”为,而不是“人为”!

    若是别的时候、别的情况,李云心必然能将狼主救下。可如今这一爆,却叫他吃了惊。


    他从前在渭城的时候,向一个人传授了“黑药”之术。那人得了黑火药的方子如获至宝,连于家人也很重视。意味着这玩意儿还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如今山谷中这一爆……威力远不是黑火药能做得到的。


    应当是某种性能更好的爆炸物——好到了李云心都不晓得是什么!

    也就是因这一惊,狼主的性命就葬送了。


    当烟雾稍稍散去、巨响渐渐平息之后,狼主的身子落回到地上——三截。面目全非,生机断绝。而这时候李云心才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铁索一抖,便要去拘那狼主的魂魄。然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爆炸时的能量、气浪、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也对魂魄造成了影响,那妖魔的魂魄已不在山谷中,不晓得被轰到哪里去了。


    到如今再往身边看。看到刘公赞亦目瞪口呆——


    其实这狼主,算是妖魔里面讨喜的。不吃人,吃熟食,想要做山神。争斗之前甚至还先将衣服脱了——该是舍不得那绸缎的袍子。


    二人来了山谷当中也是信心满满。认为自己乃是这洞府当中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不叫他们死,就没人能掀起风浪。因而才好整以暇地看这狼主搞事、并不急。


    如今有了头绪,也本该是微笑着将人制住了,然后细细地问。若有机缘、这狼主也识趣,或许可以收做座下妖将呢。


    哪里能想到是如今的局面——


    先前仿佛是个喜剧故事,忽然变成了凶杀悬疑呢?好似白天忽然变成了幽暗的夜!刘公赞未能预料得到这转折,那几个小妖更是手足无措。若非之前为了追老鬼往外走了些,大概也要一并完蛋了。


    最终,等天上如雨点一般下落的土石都落尽了。刘老道才看李云心:“心哥儿——”


    李云心振了振身子,叫肩头的泥土也滚落。看一眼狼主的尸首,走到被刘公赞摔去一旁的黑衣头领身边,一把将他提起来、盯着他:“你搞什么鬼?!”


    而那小妖这时候也呆住了。像一具尸体一般被李云心摇晃了两下,才猛地尖叫:“杀了那老东西!给大王报仇!!”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睚眦欲裂,浑然不在意李云心更加可怕的神情。可这一声喊了又哇哇大哭起来:“都是你们两个灾星、祸害!害死我家大王……啊呀!是我害死大王!杀了那老东西!大王待你不薄你竟敢——”


    这一次可没人听他的了。那余下的小妖吓得瑟瑟发抖,哪有什么心思“杀了那老东西”。


    瞧这头领的模样,或许是从前有隐情——与那老鬼私底下交好。如今虽不晓得老鬼到底做了什么事将大王触怒了,然而竟生出一腔的热血,要将他放走。岂料如今却发现自家大王身死,因而意识到自己要回护的那老鬼与他想的并不同、后悔极了。


    李云心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又转眼瞪那老鬼:“把他给我看好了!”


    他冷冷地对刘公赞说了这话,便在原地气急败坏地踱了两步,口中自言自语:“好好的一件事、好好的一件事!真是——”


    说到这里又怒视老鬼。看着是恨不能将他给就此灭杀了。然而又因为对方的确是个重要的人物,因而下不了手。


    刘公赞不说话。但脸色也很不好看。大步走过去,又在老鬼的身上连下数道禁制才道:“……心哥儿,这几个呢?”


    李云心恼怒地一挥手:“这些蠢货留着有什么用?!滚!”


    这一声滚不晓得是对刘公赞说的还是对小妖说的——刘公赞默认为后者。他就不再问,铁青着脸将其中一个小妖身上的符箓收回了。也沉声道:“滚!”


    那四个妖兵此刻才如梦初醒。虽然仍旧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可既然大王都死了,哪里还敢留在这儿?立即屁滚尿流地逃了。


    李云心一转眼,发现那黑衣的头领还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着、看地上那狼主的尸首,脸上竟像人一般有些哀切的神情。他便一皱眉:“滚!”


    那头领这顿了顿,忽然跪倒在地上、给那狼主的残尸磕了三个头,亦跑掉了。


    如此……十几息之后。这山谷里就只有李云心、刘公赞、与那老鬼了。


    老道站在老鬼的身边,看李云心背着手、朝谷口的方向发呆。在长达一刻钟的时间里一言不发。


    就好像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打击,因而失态了。老道想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叹口气,低声道:“心哥儿,我——”


    李云心这才转过脸。刘公赞一见他的模样,便愣住了。


    因为李云心如今的脸上可没什么愤怒、沮丧的神情。正相反……有微笑。


    这微笑,他在李云心设计对付渭城府尹李耀嗣的时候瞧见过、在对付月昀子的时候也瞧见过。乃是一种得意的、略坏的笑容。


    刘公赞的心就一下子落到了肚子里,觉得身上忽然轻快起来了。他眨了眨眼:“心哥儿?”


    李云心一偏头:“走。捉鱼去。”


    老道又愣。然后看身边的老鬼:“那这个……”


    “也是个稻草人。”李云心哼了一声,“这种事,要不是我从前也做过,差一点就被骗过去了。”


    ……


    ……


    夜晚在山里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许许多多白天的时候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可能致命。譬如一块石子能叫人跌下山崖,一根锋利的树枝也可以戳瞎人的眼睛。


    但这些问题对于李云心与刘公赞来说并不存在。


    他们两个出了那狼主的洞府,大概花了三四句话的功夫……便走完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用将近一刻钟的功夫才走完的路、走到一处小山坳里。


    李云心随手劈断一丛挡在面前的矮树,叹了口气:“你现在这样子,叫我想起我从前。被妖魔拎在手里随便一丢,就要摔个七荤八素、身受重伤。所以这些年你和妖魔混在一起,是怎么捱过来的?”


    听到他这话的人,如今靠着一棵老树坐着。呼吸急促,眉头紧皱。看起来的确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第六百零四章 穿越时空的来客


    刘公赞便在李云心的身后搓了搓手指。


    一团柔和的光亮起来——照出此前洞府中,那黑衣小头领的脸。


    到这时候看他的脸,终于觉得不那么平凡了。他脸色苍白,但表情到底生动起来,不再呆呆傻傻。一双眼睛在光亮中显得尤其的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地上。口中不断有白气哈出来,胸口里也有“嗬嗬”声。也许是哪根骨头断了。


    他如此看着李云心与刘公赞,并不说话。


    三双眼睛如此对视了一会儿,李云心才道:“刚才放你走,你是先回到另一个院子里。在地下挖出些金银,两身衣裳,一些跌打损伤的药膏,然后才走。这些我用符箓看得到——既然用得到这些东西,你果真是个人吧。先前我的照妖镜里看到的可不是你的魂魄,而是你的真身。是不是?”


    那黑衣头领还是不说话。但到底慢慢将手探进怀里,摸出些碎金银,无力地丢在地上。金银立时陷入雪中不见了。


    “我身上只有……这么多财货。”他开了口。


    这时候听他说话,已完全是两个人了。此前扮作妖魔,说话时候故意提高嗓音,听起来既尖利又愚蠢。如今声音略微低沉冷静,倒也称得上悦耳。


    他的面容因着火光也有了些轮廓。李云心皱眉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觉得这种模样做主角其实也还可以——虽然不算好看,但也不算难看的。


    李云心便笑了笑:“你我都清楚,我找你不是为了金银。”


    那人便低沉地咳了两声。斑斑血迹溅到白雪上,仿佛春日里飘落的花瓣:“那么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个可怜人,跑到狼主的洞府里避难……你要寻仇的话,找的人是他,可不是我。”


    李云心便沉默了。


    眼下是陷入了一个僵局。


    他与这个黑衣人都清楚一些事——他清楚黑衣人可能是“真太子”。既是真太子,就知道许多自己不晓得的事情。或许,知道得与狄公一样多。


    他想要从这黑衣人的口中得到一些信息,因此,得伪装成“接引人”。但问题是,有此前在云山上时与狄公交锋时的前车之鉴,他再不敢轻易地开口、讯问了。


    譬如自己随口问一句“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万一真正的接引人是该晓得这位“真太子”何时到的呢?


    他唯有避重就轻,小心翼翼地打些擦边球,叫这一位自己说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然而……


    这一位并不蠢。


    他藏身在狼主的洞府中,以一个人身做了妖魔的头领。又仿似是给狼主洗了脑,叫他相信自己乃是真命天子、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做暗号。如此一旦有李云心这样的人找上门,注意力便被狼主吸引过去。而这一位就在暗中观瞧——


    此前李云心与刘公赞被引入院中歇息,这黑衣人与另外两个妖魔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便是在观察他与刘公赞了!


    这家伙,谨慎却又胆大。


    等狼主意识到事情不对、要将他供出的时候,二话不说便引发了早布置好的机关直接将那狼主灭口。又演了一出苦情戏、甚至在李云心叫他走的时候把收尾工作也不慌不忙地做好——向那狼主的残骸磕了头呢!


    换成是旁人哪能想得到,自己要找的人,就一直大模大样地在自己面前晃、且处处出头呢!

    好在……这种事李云心也常做。


    在洞庭君山紫薇宫初见洞庭君时,不就是用这种法子恶人先告状、坑害了那玄门的修士么。


    两个戏精飙戏,输赢就在细节。这一位的心思或许不输李云心,然而劣势在于,他没有神异的力量。某些事情需要一个聪明的普通人推理、调查、揣测才能得到一个大致的结论。可对于李云心这种人来说……就如此前看到他走后做了什么、如今又身处哪里——只需要一个神通就可以了。


    且……再说句公道话。


    ——这家伙演戏有些用力过猛。或许是许久未见人,生疏了吧。


    然而此时此刻,这一位定然也晓得李云心知道某些他的事情。可他既然树了狼主做一个明面上的靶子,也就意味着,他知道可能有危险存在。如今李云心与刘公赞露面,他该是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接引者”,还是危险人物的。


    如今他身负重伤,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如同李云心一般说话不着重点……也在等对方先奉上有用的信息。


    便是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李云心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玉瓶,丢在他的腿上:“先把这个吃了。”


    “我怀疑你是因为肋骨骨折引起了肺水肿。”他看着黑衣人,将“肺水肿”这三个字说得轻微但清晰,“但你也知道,当时我没办法。”


    说了这么一句,竖起一根手指、微微往天上指了指。


    实际上,他又是在冒险了——他说了一个自认为无关紧要、可在这个世界不存在的词儿,且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暗示。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不可能“慢慢观察、从长计议”。在这种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拖得越久越容易露马脚。最明智的做法是冒险、迅速找到一个切入点。然后在对方觉察到事情不对劲儿之前得到足够多的信息,也就有了更多敷衍、解释的机会。


    如果切入成功,才可以慢慢撬松对方的嘴。如果失败了……


    要立即灭口,绝不能犹豫。


    然而对方也该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黑衣人愣了愣——依着李云心的毒辣眼光,这神情是自然流露的。可即便如此也有许多解释。譬如“没料到竟要救他”,或者“没料到竟然不是接引人”。


    然后他沉默着将玉瓶儿拾起,拔开了盖子。没有迟疑,甚至没有嗅一嗅,直接将瓶中的东西倒进嘴里,自然地咽下去了。


    两息之后,药效立竿见影。生机重新出现在他的身上——他略吃惊地挺了挺身,再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因而慢慢站起身,看李云心。终于说:“出了什么事?”


    说这话的时候,也如李云心一般,抬手往天上指了指。


    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李云心问了不该问的“蠢问题”。他发现了不对劲然而面不改色,试图叫李云心说出更多的蠢话、确定自己的推测。


    第二种可能,是李云心那一句话赌对了。


    木南居的人、黑白阎君都密切地关注着自己,将自己当成眼前这个人。而天上云山里的共济会长老们,也知晓这件事。可木南居与共济会又是彼此敌对的势力。这意味着这一位必然归属某一方。就他目前所掌握的种种细节来看,他属于木南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那么他向天上指,可以理解为共济会的势力在注意着他们。


    然而仍旧无法完全确定。如今的一切都在猜疑链中,每一句话都可以有相反的解释。最好的结果,便是小心翼翼地从彼此的真话或者假话中归纳出细节,再用这些细节拼凑出最接近真相的事实。


    李云心打算,至少先如此试探一个晚上。


    如果过了一个晚上,他仍旧无法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人依旧无法拿捏……他终究是个凡人。以妖魔的神通辅以李云心前世的专业技能,该是可以很容易地得到他脑袋里的东西的。


    只是那么一来,此人就必须死了。而留他一命,或许可以在今后挖到更多这个人如今也暂且不晓得的事情呢。


    他问“出了什么事”,李云心便决定再冒一次险——用狄公所说的“大劫”来打发他。


    可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这黑衣人竟然轻出一口气,又说了一句话:“你们的关系现在紧张到这种地步了么?看来我小心一点是对的——之前的雷暴是为我来的?”


    这一次,轮到李云心发愣了。


    他想过自己如果身处这黑衣人所在的情况当中时会怎么做——装作已经信任对方的样子,然后引导对方说出更多的信息。


    可如今眼前这一位一连说了三句话,都包含了很明确的信息。


    “你们之间的关系紧张到这种程度了吗么”——意味着李云心的推测是对的。的确是两个敌对的势力。然而……似乎从前并没有太深的仇恨,所以才用了“如今”这个词儿。


    这句话所透露的信息与李云心观察到的完全一致——共济会与木南居虽然共存,可并未像道统与妖魔一样惨烈地厮杀。他们之间在进行隐蔽的、有限度的低烈度战争。


    据说那森罗殿的黑白阎君从前是天人、或者与天人有极深的渊源。到如今两位阎君与木南居有了很深的牵连……也证实黑衣人所说的这一点:木南居与共济会,在从前是有某种密切联系的!


    “看来我小心一点是对的”、“之前的雷暴是为我来的”——意味他早做好了双方的关系恶化的准备。因此才隐藏起来、因此才不敢在这世界到处闯荡。从前的李云心好比是一个孩子走进黑暗中遍藏猛兽的森林,他并不晓得有多么危险,直到后来经历许多生死之事,如今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有多么命大。


    可这位从一开始就晓得森林的危险,因而才隐藏了这么久、这么深呢!

    这三句话……不像是试探。似乎在李云心抛给他玉瓶、治好了他的伤势之后便赢得了这人的信任。


    这便是奇怪之处——是哪一点在那一瞬间赢得了这个家伙的信任?


    又或者说……难道他眼中的危险、来自天上的威胁,与李云心所想的并不相同么?

    既然如此……李云心轻出一口气,说了几句更加大胆的话:“所以你也该听说了小妖保的事。”


    然后认真地看着他:“但先不急。先对我说说看……你之前,都是怎么过的。还有,现在怎么称呼你?”


    稍顿了顿:“你要知道,此前我们搞错了一个人——把那个人,误认成了你。”


    ——黑衣人此前所传达的信息勾起了李云心难以遏制的好奇心。他决定再次冒险了。或许不是理智的做法,但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黑衣人的眼中浮现出奇特的光:“怎么会?”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摇头:“事情很曲折。不然不会现在才找到你。”


    黑衣人忽然笑了笑:“我懂了。你在怀疑我也是冒牌货。但是可以理解。”


    李云心的心跳了一下。“可以理解”……是什么意思?是说这种情况的确有可能发生的么!?


    但黑衣人随即往四下里看看:“那么就在这儿说吧。这里,唉……再生一堆火。就很像那边了。”


    “那边”。李云心在心中将这个词儿重复一遍,随手在地上一弹。一团火焰便自虚空中浮现,在雪地上烧起来。积雪很快被烧化了,露出其下的荒草。


    李云心便道:“这样就无趣了。老刘,麻烦你去拾些柴,才有趣。”


    两人此前只说了几句话,其实时间很短暂。其间刘公赞一直板着脸,好不叫任何情感波动出现在面上。到如今听心哥儿叫自己去拾柴……便意识到自己再待下去,或许要坏事。


    也许接下来会有激烈交锋——搞不好自己的一个吃惊、恐惧的神情,都要坏了大事。


    因而面不改色地低低应了一声,转身便没入丛林中去了。


    这小山坳里,只余李云心与这黑衣人。


    两人围着一团浮在半空中的火焰站立着,面孔都因为火光而阴晴不定。如果有凡人路过此地瞧见这情景,非要吓出病来不可。


    过了三息的功夫。等刘公赞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黑衣人才开口道:“在这里,叫我谢生吧。”


    李云心点头:“好,谢生。你请说吧。”


    谢生眯起眼睛看了李云心一会儿,却又道:“先说些你听得懂的吧。”


    因为这句话,李云心又愣了愣。然后意识到……事情到底是出了偏差。这个自称谢生的人并没有完全信任自己。或者说,自己并没有扮演成功他自己想要成为的角色。


    李云心想叫谢生认为自己是一个洞悉一切的“接引者”。但经过刚才的几句交锋,对方觉察到他不是。


    可因着其他的某些原因,或许将他看成是一个“使者”。也许是……共济会的游魂那样的角色吧。知道一些事,然而不清楚核心内容。


    由此才会说,“先说些你听得懂的”。


    李云心忽然明白了谢生如今的这种态度。大概与他初来这个世界时是一样的——在谨慎小心之余,仍有某种优越感。因为即便是皇帝,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愚昧的、落后的家伙罢了。


    但他并未感到失望,反而叫一颗心稍微落了地。


    ——终究是达成了他此前想要的目的。以某种方式将自己隐藏起来,以获得对方的信任、获得更多信息。哪怕如今这信任是有限的、暂时的。


    “说来不走运。我来的时候,村里遭了兽灾。”谢生重新坐回到刚才那里,慢慢地说起来。一边说一边看李云心,似乎也在研究他的神色,“我那村子,其实和你那村子离得不远……三天的路程吧。”


    “那年是初春。狼群没食吃,就跑来村子里吃人。小村子,十几户,差不多都死光了。我这身子的原主儿的父亲、母亲,也在那时候死了。那时候,他大概三四岁。”


    李云心眨了眨眼。


    他知道这件事——谢生所说的,遭狼灾的事。


    李淳风曾对他说,在他出生的那一年,距他那村子三天路程的某个村落遭了狼灾。那时候,他与上官月本打算到那里定居的。然而到了那里只瞧见满地尸骸……就又往别处走。才到了后来他们隐居的地方。


    这意味着这位谢生的实际年龄比他大四岁。且……他是附身到了这个世界的原住民身上。


    李云心想了想,说道:“怪不得。”


    怪不得——我们没有找到你。


    谢生又笑了笑:“但我这身子的原主,是被一头母狼叼了回去。很奇怪。传说中狼孩这种东西,大多是婴儿时期。三四岁的孩子被狼群收养,是很罕见的。”


    “然后我就这么活下来。其间的事不细说。大致是并不了解周遭的情况,试过几次向外走。但走不出。这身体太弱,从小营养不良。我更不敢生大病、也不敢受伤。你应该明白。”


    李云心点头。他自然明白的。一个人穿越到贫困山民家里的孩子身上,从小身体就瘦弱。然后被困在深山里,只能与狼相依为命。得了感冒可能死,腿上划了道口子可能死,寄生虫感染可能死,被大型猛兽盯上也可能死。


    不要说走出大山、找到人烟。就单单是竟然真活了下来……就已经是传奇主角的模板了。


    “再过一年,遇到一个妖怪。我才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东西。”谢生摇头感叹,“这里果然不同了。”


    “这里果然不同了”——李云心记下了这句话。意味着……他从前曾经在这里、这个世界生活过?或者是他知道的人在这里生活过?

    这句话的语气就仿佛一个大都市的人回到了乡村的老家,如此感慨。


    有某种诡异的神秘感。


  第六百零五章 主角模板

    李云心在他顿了顿的时候,轻声道:“遇到的妖怪,就是狼主么?”


    “狼主?不是。”谢生这时候不看李云心,转而看火焰了,“但也是个狼妖。”


    “是一个刚刚成精的狼妖。性情喜怒无常。在山里发现了我,只是图好玩才带回去。折磨了一番,丢去一旁,很快把我忘记了。”


    说到这里又顿了顿,略直起身子往狼主那洞府的方向一指:“那时候那狼妖的巢穴在山上面——山谷的上面。你看那座山。”


    李云心便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今夜的月色虽然不大好,可因为山中满是积雪的缘故,视线算是清晰的。因而看到狼主洞府旁的那座山。很高、很陡峭。被茂盛的植被掩映着,仿佛仙境一般。这样的山峰在这里还有许多。层峦叠嶂,将这里与人烟繁华的渭城、小石城、京华隔绝起来。就好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被丢在山腰的山崖上。出入只有一条小路,但小路还要经过那妖怪的巢穴。原本是他一时兴起,说用那里做监牢……结果将我丢进去之后忘记了。此后,又招揽几个刚刚成精化人形的妖魔。没什么本领,只是力气大些罢了。称兄道弟,说是什么十二洞主——”


    谢生在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很平静,眼神也很专注。李云心在看他的表情,他也在看李云心的表情。两人心照不宣——都晓得这些话可能虚虚实实,然而没一个人说出来。


    对于两个阴谋家而言,任何的“开诚布公”之类的举动都会显得幼稚。至少在此刻、在此地,他们仿佛两个本领精湛的角斗士,持刀持盾,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相互试探。没人会真的出手。


    不晓得谢生怎么想。但李云心享受这种感觉——这种情势尽在掌握当中的惊险刺激。


    不过……谁又不是呢?


    “我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没有水,只能舔石壁上的露水、喝雨水。没有吃的,就先吃山崖上的野果,运气好能捉到小兽、但即便如此,到一个月的时候也奄奄一息了。”


    李云心皱了皱眉:“怎么不出去呢。”


    谢生笑起来:“出去?那狼妖把我忘记了。我曾经试着在夜里通过那条小路想着往外面走。结果发现巢穴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妖魔,昼夜不离开。我还曾目睹他们吃人肉、又说吃不饱。他们的确是把我忘在那里了。我如果从那里出去,大概走一半就要被吃掉。”


    李云心皱眉:“果然好难。那你可怎么办?”


    ——无论李云心是什么立场、什么身份,都不可否认如他一般长相讨喜、善于揣摩人心的人,在有意为之的时候是很难叫人生出厌恶感的。而如今他再有意配合——即便谢生再警惕、挑剔,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谢生听了他这话,便又微笑:“后来有了个奇遇。”


    李云心张大了眼睛,恰到好处地问:“什么奇遇?”


    ——他清楚谢生的状态。


    谢生。无论来自哪里,如今都是个人。既然是人,人的生理结构便决定了他的情绪、喜好,大致在某个范围内。譬如说,再邋遢的正常人也不会喜欢吃屎。这意味着即便谢生心机深沉、阴险狡诈,也都有一个范围可循。


    哪怕是李云心本人——前世没有情感的怪物。到了这一世拥有了正常的身躯……情感与意志不也渐渐发生了变化的么?物质与意志,从来都不可能单独来谈。


    由此,某些情绪便是必然的了。


    譬如说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世界。经历许多的磨难都挺了过来。甚至还通过种种奇遇为自己挣出一片空间。而做这些事的时候无人知晓,也没有同类可以倾诉。如今终于遇到一个“像样”的人,倾诉欲是必然要出现的。


    谢生或许极度谨慎。可李云心在前世,遇到过更难缠的家伙。


    因而谢生的话略略多了起来——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我那时候已经到了生死边缘。知道再在这里待下去,是等不到什么变数的。短时间内没人会来救我,我可能要活活饿死。于是喝光了存下来的水、吃得饱了些,决定攀下山崖。”


    李云心点了点头。其实早该这样做了。然而这谢生知道他在这世上还有同类,似乎也清楚必会有人来找他。因此意志不如真正的绝境求生者那样坚决。


    “结果呢?”


    “结果自然是跌落下去了。”谢生轻叹一口气——李云心就也在心里出了一口气。对方开始表现出某种细微情绪。此前是微笑,如今是叹气。情感的流露意味着警戒心的消解。这是一件好事。


    “但被山崖上的树拦了几下子,没有落在山谷里。是落到山崖下面十几米的一个石台上。这个石台,从前上面有草有树,所以我没看到。就这样,都只是皮外伤。然后我发现……石台后面有一个石窟。”


    李云心轻轻拍了拍手:“妙!石窟里面——”


    “从前是有人住的。”谢生的眼睛略微有些发亮。似乎这件事在他头脑当中印象极深刻、即便是如今想起来了,也仍旧叫他感到激动——即便是在如今这种情势下。


    “我在里面发现了一张石床。一个箱子。打开箱子,发现了一卷武功秘籍。名字叫做杀意诀。”


    “另有一封书信。说,曾经有一位武功高手来到这里闭关,修炼这个心法。心法大成之后却被仇家找上门。仇家使了毒、然后把他打残,留在他在洞里等死。他临死之前就把自己的心法写出来、也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留给有缘人。”


    “而我就成了这个有缘人。”谢生说到这里的时候,看起来情绪如常。


    可李云心如今乃是大妖,眼力之毒是人所无法比拟的。因而他可以听得清这谢生略加快的心跳、看得到他脸上最细微的肌肉抽动,甚至记得住他喘息一口气用了多久。于是他知道,谢生并不如他看起来那样平静。


    这个人此刻极激动。且远超他“应该”的程度。似乎令他激动的不仅仅是绝处逢生、得到前人遗宝这件事本身。还有其他的因素。譬如说——


    李云心那个世界里的某一部影视作品。


    仿生人建立了一个真实的“乐园”。真实的人类可以到这个乐园当中玩耍。他们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实”与“虚假”并存。这样一个世界所带来的体验……绝不是什么影视、游戏可以比拟的。


    李云心清楚这种感觉。在穿越者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游戏世界”。如今在这样的世界上,亲身体验到了从前故事当中的事情。且无比真实、的确攸关生死。这种刺激……是很难想象的。


    与李云心不同。谢生似乎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目的。且长时间与世隔绝。由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得比李云心要久,可实际上,他还并没有完全融入到这里。


    李云心意识到他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此前他与刘公赞在狼主的洞府中表现出惊人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可自始至终,这谢生——作为一个凡人——都没有感到畏惧、惶恐。他镇定自若,即便此刻与李云心相对而坐,也没有丝毫的局促感。


    这意味着……他轻视李云心与刘公赞所拥有的力量——即便他眼下还没有。


    李云心太了解这种感觉了。在从前,他一样以同样的理由轻视玄门的修士所拥有的力量、轻视世俗间皇帝所拥有的权力。这几乎是一个高等文明成员对于低等文明的轻视,就好像一个现代的都市人轻视某个衣不蔽体的原始部落的酋长。


    傲慢……是一个好东西。


    李云心意识到他找到了那个切入点。


    于是他轻出一口气:“……然后呢?”


    “然后我练成了。只用了三天的时间。”谢生微微摇头,“但那个人说他参悟了十年。杀意诀……的确很神奇。我练成了这东西,虽然不能说力大无穷,但是徒手搏虎却不在话下。”


    “所以我下了山崖。倚仗身上的功夫,往四面各走了十几天。但是没能走出去——这山区太大了。我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李云心点头:“我可以理解。”


    “接下来……就遇到了那个狼主。”谢生说到这里倒是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颇为感慨,“那狼主和十二洞主起了冲突。他的修为高一些,把它们都废掉修为、打回了原形。”


    “我有功夫在身。就谎称自己也是妖怪。那狼主就问我是不是鬼修——我才知道有这种东西东西。这里的妖怪修为都不高……成精成人之后也不过是力气大些而已。我倚仗我的武功倒是也能不露破绽。既然走不出去……暂时傍了那狼主有个容身之所也算不错。”


    “接下来这些年,就一直在洞府里与妖魔为伍。”谢生看着李云心,“等待。”


    李云心笑了笑:“那狼主倒是可怜——”


    但谢生哼了一声:“朽木不可雕也。但也没别的办法。”


    “比他聪明的妖怪有很多,但大多很凶残。只有他这个妖怪性情不算太坏……我调教了几年的功夫,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我一直对他说,我在某地看到古代仙人的遗迹。上面有预言说,某个妖魔将会成为天下的主宰——再伪造一些东西带他去看。他也就信了。”


    李云心想了想,欲言又止。


    谢生就挑了挑眉——他的情绪不但丰富了,就连表情也生动起来——“你在洞府里……看到他做的那些事,可不都是我教的。”


    “哼……所以说是朽木。我教他低调隐忍,教他学会留心细节。刚见你们的时候说的那两个词儿是我教他的——教了许多年。算是会用了。”


    “但接下来的什么三顾茅庐……这种事情简直蠢得可以,全是他自做主张。从我这里知道了些东西就都要拿出来用,但用又用不好……”


    李云心摆了摆手:“但你后来为什么要跑?在那时候你觉得我是……”


    谢生脸上的神色就忽然收敛了。他重新平静下来。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才道:“我现在也想跑。但跑不掉而已。那时候我不清楚你是什么身份。但现在么……也还是存疑。”


    “我问你一个问题。”


    即便是此刻心中已经安定许多的李云心,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仍旧稍稍紧张了一下子。


    他最怕的事情来了。从谢生口中的问出来的问题必然极度棘手……一旦不慎,如今有限的一点信任也要消失掉了。


    那样的话,他就不得不将这谢生当成个一次性用品——攫取他的记忆,然后杀死他。其实还有几种法子可以二者兼得——既得到他头脑里的东西,又叫他受制于自己。然而最令人安心的毕竟是死人。这件事有关他自己的性命,绝不能马虎。


    一旦木南居找到了这个“真太子”,他们会怎么对付知道了太多消息的自己?李云心不愿意去想这样的情况。


    于是他低声道:“你问。”


    同时将自己知觉发散出去。再一次细细查探每一处可疑的地方,以防像是在山谷那样、被这个谢生布下陷阱。


    谢生便想了想,说:“这个世界的小妖保——小妖魔保护协会。是不是我们的?”


    李云心愣了愣。


    谢生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便笑了笑:“算了。我换一个方式来问——小妖保的主人。那个渭水君,是不是我们的人?”


    李云心又愣了一会儿。才道:“我……或许是吧。”


    谢生眯起了眼睛。仔细地审视他。最终叹了一口气:“我的推测是对的。你并不知道核心的秘密。你在小妖保里……算是个高级的外围人物吧?”


    李云心终于回过了神。他微微皱眉,沉声道:“我知道的远比你想得多。”


    “哦?”谢生轻轻地笑起来,“也包括升天者?”


    李云心的表情再一次凝滞在脸上。谢生似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渐渐失去兴趣:“好了。就说到这里。现在——你的身上有没有这个世界的道法?”


  第六百零六章 天下第二奇才

    李云心又愣一会儿。才皱起眉:“你在说什么?”


    然而他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喜悦。


    他前两次发愣,是真心实意的。如今这一次……是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谢生会问这个问题。


    搞出了小妖保的渭水君,对于身处山林中,只有有限消息的谢生来说是神秘的。然而聪明人总是能从有限的信息当中得到整个大局的轮廓,正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


    如果李云心身处谢生如今的位置——小妖保这名字首先就会引起他的注意。小妖魔保护协会。这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会想出来的名字。


    而这小妖保的首领、渭水君,几乎同时摧毁了道统、妖魔的势力。来历也很神秘。


    对于一个谢生这样的穿越者来说……这东西几乎就是在站在山顶上、擎着火把、向他大声地喊——组织在这里,快来找我们!


    ——这个聪明人,以非常合理而高明的推断,将小妖保当成了他所该归属的组织。他……还不知道木南居的存在!

    李云心此前种种的担忧、辛苦寻找的切入点……如今被这个聪明人一下子、自己送上了门。


    所以——聪明人真的是这世界上最最可爱的生物。自作聪明的尤甚。


    李云心此前的反应可没什么作伪的成分,即便是他自己来看也瞧不出丝毫的破绽。谢生见他如今这模样,就又笑了笑:“我说,道法。”


    “我既然可以用三天的时间修成那个杀意诀,修道法应该也很快。从前苦寻不得——现在你这里该有。先给了我,路上我也好有自保之力。”


    ——这是高明的阳谋。与李云心曾使过的如出一辙。


    倘若这李云心是“自己人”,当然欣然应允。如果不是自己人,而要骗取自己的信任,就更会慷慨大方。


    而李云心的反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还是个凡人。”李云心做出迟疑的模样,“道法我自然有,也可以给你。但你刚刚重伤痊愈。这时候修行道法……一旦出了岔子——”


    谢生平静地说:“我修杀意诀的时候,相比现在更是什么都不懂。不要以你们这个世界的标准来衡量我。拿来吧。”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将手探进袖中。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卷道书来:“这个是金光法。剑宗的一种剑法。”


    说了这么两句就不再说,直接把道书抛给他。


    这玩意儿是李云心搜刮云山时一并拿来的。道统与剑宗的各类法门,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低微功法也总要有一个备份。于是被李云心一网打尽。


    他如今丢给谢生这一卷,其实不算是三流货色。金光子那五臾剑派的人打好了根基、修到虚境的时候,就会先修这一卷。如今算是将初中的课本丢给一个幼儿园刚毕业的孩子——只看他的本领究竟像不像他的口气一样大。


    谢生接了过去。没有收起来,而是立即打开了,借着火光看。


    似乎是已经在这山中耽误了太多的时间,所以打现在起,一点都不想浪费。


    于是在这片万籁寂静的山野当中,谢生看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可对于两人来说都可以忍受。其间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谢生沉默——偶尔会问李云心几个问题。


    这个几个问题叫他略微吃惊。因为都问到了关键处,甚至于说,问得比李云心想得要“高深”一些。这意味着这个谢生,对于道法有着惊人的理解力。甚至有可能……犹在李云心之上!


    这叫他感到不爽——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存在?他才——不相信!


    但最终谢生放下了那卷道书。闭上眼睛、盘坐在地上调息了一会儿,似是在体悟。然后又将道书拿起来看一次,似是在求证某几处关窍。如此约莫一刻钟之后……


    他扬手将道书丢进了火堆里。


    李云心一皱眉。却见那谢生已经入定了。


    随即……他开始感受到某种细微的波动——周围的灵气,开始向那谢生的身体当中汇聚。


    这下子,他是当真吃惊了、甚至险些跳起来!


    一个武者。从未接触过道法。读了一个多小时的道经……然后就入了定、且有与这片天地有了感应!倘若不是因为李云心此前将世上的灵气都搅乱、叫此地的灵气也紊乱稀薄了,只怕这个什么谢生在今夜、此刻就要筑基成功、踏入意境了!


    真他妈邪门……怎么会有这种人??


    ——只比他当年筑基成功、踏入意境时多用了两刻钟!!

    可此地的灵气到底不比从前。从前这世上的灵气就好比一片平静的海洋。只要有工具——正确的修行法门——就可以从这片海洋里取水。


    可如今海洋变得波涛汹涌。虽说也可以摄取一些灵气,可那些灵气之间都彼此冲突抵消,不是像从前那样易得的了。谢生的身子与天地之间有了感应。可若要形象地说,就是条条乱七八糟的灵气一股脑地往他身子里跑,反而彼此纠缠牵扯,堵住了、谁都进不去。


    倘若要真正筑基成功、踏入修行界,非得寻一处灵气与从前一样平稳的洞天福地不可。


    于是约莫又过一刻钟,谢生轻轻咦了一声,睁开眼。


    李云心立即收了脸上幸灾乐祸的笑,一本正经地皱起眉:“这种事不能心急的。你花一刻钟入定已经是很非凡的成就了——世上已经少有人能同你比了。”


    谢生便想了一会儿:“少有人?还有人比我更快的么?”


    “有的。”李云心笑了笑,“据说有一个神秘的绝世强者,第一次修行入定比你还要快半个小时。唉……如果能见到这样的强者,也真是福气。”


    谢生也笑了笑:“不可能的。只是传说吧。”


    李云心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觉得这家伙越来越讨厌——因为实在太像他自己。


    于是又看到谢生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随口说道:“走吧。带我去见陈豢。”


    听了这话,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说:“你见不了她了。”


    说了这句话顿一顿。但谢生只微微皱眉,并不接话。于是他说出后半句:“陈豢已经死了。”


    毫不掩饰的呆滞出现在谢生的脸上。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随即这位真命天子狐疑地看着李云心:“你开什么玩笑?她不是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寿命了么?”


    李云心的心思快飞地转动起来。


    谢生显然是认得陈豢的。“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寿命”这句话揭示了两个信息。第一,既是“已经”,就意味着从前没有。陈豢的确是穿越者。有关她修行、得道的模糊消息也就有了更高的可信度——她从前是“凡人”。


    第二,谢生来“这里”之前,或者说为着某种目的、收到某种消息、通过某种手段来这里之前的时间,不早于两千年前。因为如果时间再早些,他是不可能知道陈豢得道、拥有悠长寿元这件事的。


    但也不会晚于一千年前。因为那时候,画圣已被圣人杀死。


    谢生的确对其他的事情一无所知。这意味着从他得到信息到往这里来,时间大概已经过了一千年……


    那么……李云心意识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情况。


    木南居的人、“画圣余孽”,将自己当成了“真太子”。显然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依照计划来的。不然他们不可能时隔一千年之后再找人、且在一开始认为自己找对了人。


    而对于谢生来说……他是晚到了一千年。不论他通过什么渠道得到“要来这个世界”的消息的时候,画圣陈豢还没有死呢。


    这意味着……时间流速的不对等。李云心不清楚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但觉得这一点必然极其重要,且带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因而当谢生又问追他“陈豢是怎么死的”这句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答——“被云山的另外两个圣人联手杀死了”。


    谢生便低叹一口气,再不做声了。似是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这么各怀心事地又过一小会儿,月亮终于露出头。谢生才开口:“那么现在,谁在管事?我要见那个人。”


    李云心低声道:“现在我们的处境很不好。”


    说到这里顿了顿。原本,作为小妖保的“不是核心成员的高级成员”,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遗憾的。可他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就仿佛……他并不是什么“小妖保”的成员一般:“他们对我们打压得很厉害。你之前藏身在这里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你没有忍住、在外面露了头,大概现在也不会平安站在这里了。”


    “外面都是他们的眼线。”李云心借着火光对谢生说话,语气低沉而富于某种规律,“我们在外面走动,即便有我在身边,也最好谨慎行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们的眼线……不然现在也不会依靠妖魔办事。”


    谢生微微皱起眉。仿佛有些疑惑,又仿佛有些迷惘了。


    李云心开始施展他不为人知的本领了。但也是迫于无奈。


    初见谢生的时候,想要从他这里得到某些关键信息。于是小心谨慎不露马脚,打算取得对方信任。但渐渐意识到谢生同样是个狠角色,警惕心极强。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打算取得有限度的信任。他成功了——谢生将他误认为是“小妖保的高级成员,但并不清楚太多的核心机密”。到这时候,谢生的警惕之情已慢慢削弱……甚至语气和神色都变得生动起来。


    可他仍不敢轻举妄动。他前世遇到过一些人。或许没有他这样的本领,然而反侦察、反催眠能力极度强悍。从与谢生交谈得来的信息当中他意识到,谢生来此是有极强目的性的。且他这个人理智、谨慎、冷酷。从前绝非什么善类……而更像是一个职业战斗人员。


    这种人有极大的可能也是个水泼不进的狠角色。于是他依旧没有动作。


    直到……说了刚才那句话。谈到有关陈豢的事时,他随口答了一句“已被圣人杀死”。这句话似乎触到了雷区。李云心敏锐地发现谢生的神色有了一刹那的变化——他又起疑了。


    且这一次的疑惑来得强烈汹涌,甚至有可能推翻谢生此前对于李云心的身份判断。


    情况到了这个份儿上,坏消息是他对李云心的信任几乎没有了。


    好消息则是——或许难以想象——但他的警惕之情又进一步降低了。这是李云心从前常和人玩儿的小把戏,不过如今谢生是自己把自己套了进来:起初不信任,警惕心极强。将李云心自动设定为敌人。而后给予他有限度的信任,依旧试图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以证实自己的猜测——这个李云心到底是敌是友呢?

    在这个时候,他的情感倾向已不中立了。他更倾向于找到证据、证明是敌非友。


    于是……李云心不小心将证据送给了他。由此是敌而非友的念头最终压倒一切。而在这个时候、当一个人的某种念头、倾向过于强烈的时候,客观也就抛弃了他。他开始更加容易接受一些东西,而更难接受另外一些。


    譬如而今——


    倘若在一见面的时候李云心对他说些什么“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敌人势力很大”的话,谢生多半要存疑。到这时候再说这种话,他就极容易接受了。因为他的理智与情感,此刻几乎都集中在“敌人”这件事上。


    李云心想要叫他相信这一点——相信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谁都不要信、且强化他这个念头。


    因为……既然已失掉了他的信任,那么就再用他来做另外一件事吧。


    此行他要找的,可不仅仅是这个谢生而已。


    说了这句话,李云心沉默下来。谢生的疑惑与迷茫意味着他的暗示取得了一些效果。可他不敢操之过急。事情要慢慢地来……对付这个谢生,要比对付任何一个人都更加谨慎。


    就这么又沉默了短暂的时间,才道:“所以你要见管事的,很难。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我先带你往北边走。我们在那里有一个……”


    他似乎略有些费力地想了想,才道:“安全屋。”


    谢生点了点头:“好。那么今夜暂且休息。”


    说了这话他就往地上虚虚拍了一掌。积雪立即被他的掌风迫开,露出其下的枯草来。看起来他所修的什么杀意诀的确是个好东西。只在凡人的江湖当中论,也该是属于神功那一类——怪不得能倚仗这功夫混迹在妖魔当中。


    然后谢生躺到荒草上,作势欲歇。然而胳膊刚刚挨在地上就轻轻地“嘶”了一声。李云心立即关切地问:“怎么?”


    谢生皱眉、慢慢地躺了才长出一口气道:“伤势还没好。你之前给我吃的疗伤的东西,还有没有?”


    李云心笑了笑:“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当然有。”


    就又从袖中摸出一瓶抛给了他。谢生接过来,毫不迟疑地又喝下。然后将玉瓶握在掌中、长出一口气。


    慢慢地睡着了。


    他的呼吸很快变得悠长缓慢。就像是一个真正进入了沉睡的人。


    但李云心知道,他眼下可不是在睡——他又入定了。没有得到道法之前他喝了李云心给他的东西,必然体会到与众不同的感觉。因为江湖当中的武功、内劲,实际上就是凡人模仿修行的法子而来的。算是幼稚园版的修行法。他作为一个实力不俗的武者,当然有体悟。


    而后再参悟了道法,该是更加意识到此前自己喝下的玩意儿对修行大有裨益。因而找了个借口、又从李云心这里得到一瓶。


    如今喝下了,就不浪费任何时间。用了三息的功夫入定,开始将那药里的灵力化进自己的体内,打算正式踏进修行的大门。这个谢生做事,的确很有魄力、也有能力。如果不是他的身份……其实李云心觉得此人可能会成为自己最得力的臂膀之一的。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轻手轻脚地走开了。约莫走出了十几步远的距离,重重树影便将火光遮挡了,只能瞧见林木间的红芒。在这个距离之上,寻常人是听不到悄然细语的。但李云心知道这个谢生可以——他能够觉察谢生的武学修为大致与应决然相当,或者可能更胜一筹。


    依着应决然对于江湖武者的划分法儿,该是顶尖的二流高手那一类。倘若运起内力,应该可以听得清人在这里说话的声音——至少应决然就可以。


    李云心就低声开口:“老刘。”


    刘公赞很快从阴影中现身。眉毛和胡子上都是雪,不晓得去做什么了。


    “走。”李云心说道,“他刚才骗了我的药,在调息吐纳。咱们趁这功夫再往回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有别的发现。”


    刘公赞皱眉:“我在这里看着他。”


    李云心摇头:“用不着。洞府离这边两里地。三里之内的动静我都感应得到。他一醒,我就知道。他还没对我们起疑,走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力眨了眨眼。刘公赞会意:“也好。咱们速去速回。”


  第六百零七章 暗种

    于是二人消失在林间。


    但谢生仍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荒草上。直到一刻钟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这一口气,仿若一支利箭一般在寒夜里成了一道白线。


    他筑基成功了。已迈过了凡人与修士之间的那道门槛。


    可还是没有立即起身。他在体会体内灵气运转周天的感觉、体悟那卷《金光法》当中另外几样东西——他修的是法,那几样是术。


    化身金光遁走之术。


    倘若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来修习这“术”,大概需要很久的时间。再天才的人物面对全然陌生的事物时都需要一个摸索的过程,李云心与他都不例外。


    但他从前修习的杀意诀也可以勉强算是有基础。道法的灵气要运行周天,神功的内劲也要运行周天、只是他如今筑基成功,体内还在慢慢地形成雪山气海。


    倾入口中的药液当中的每一丝灵气都被他用于肉身的重塑、淬炼。而这个过程他并不算陌生——武者修行武功,也是这个样子的。因而在领悟“术”时,便好比修习了武功心法、再去领悟拳法或是刀法。总有一个相通的道理。


    因而又过一刻钟,谢生认为自己已经约略能够驭使金光遁地之术了。


    于是他决定逃走。


    那个自称……自称……想到这里的时候谢生愣了愣。他觉得自己该是清楚那个家伙的名字的——老鬼曾不止一次说起过那个人从前的事情。哪怕的今日也数次称他为……什么小公子来着。


    可是见了鬼……他一时间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皱起了眉。正要再细想,意识却忽然滑过去——就仿佛手里握着一块滑腻的肥皂。一用劲儿,就掉到地上去了。只要他一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个家伙的名字这件事上去……就很快连自己集中这注意力要做什么也忘记了。


    算了……那人的名字也不是重要的事。谢生舒展了眉头,决定用小白脸这三个字称呼那个人。


    那个小白脸,是个冒牌货。


    这一点,直到他说陈豢被圣人杀死时谢生才确定。陈豢曾经死于所谓的圣人之手这件事不假。


    但也仅仅是“曾经”而已。


    他极有可能是天上那群人的工具罢了。他这里有天上那群人想要得到的东西。其实交给他们也未尝不可,只是……他现在总得瞧瞧陈豢那边的模样。他并不死板,可也是有原则的。


    那个老道士,很有些本领。那个小白脸,似乎本领还在老道士之上。只是他们一定想不到……自己修道法可以修得这样快。不过,如果没有这样的本领,他也不会来到这里。


    谢生试着将自己的感知发散开来。很快体会到强大的、似乎可掌控一切的感觉——尽管他如今还仅仅是意境罢了。


    修行的感觉……太美妙。


    如果想的话,他如今几乎可以清晰地听得方圆一里之内的树枝折断声、小兽走动声。再将范围缩小一些,甚至能够听得到积雪落下的声音!


    由此断定,小白脸与老道士至少都不在一里之内。


    于是,他慢慢地起了身。站在原地、盯着小白脸此前释出的火焰看了一会儿……


    忽然迈开脚步,往西面疾奔而去!!

    狼主的洞府在东南方,他如今选择了一个反方向。由此可以最快摆脱那两个家伙。他第一步迈出的时候,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但到第二步的时候,脚印就已经很浅了。再到第三步,已踏雪无痕。当第四步迈出时候,整个人都快得变成一团金光——


    树丛当中嗡的一声响。下一刻……谢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云心与刘公赞在林中看着谢生远去,轻轻出了口气。至少,这家伙如今算是入了套。


    但还没到可以掉以轻心的时候。谢生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只是因为李云心与他的境界相差太大。


    从业国到此地的一路上,李云心都说要做个普通人。刘公赞当他是在玩闹,其实有一部分的确是的。他脱离人烟、脱离人的日子太久了。或许那些已经慢慢习惯了的修士、妖魔无所谓。可对于他这种一年前还在人世活着、也爱慕浮世繁华的人来说,那样的日子就太难捱。


    杀戮、争斗。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当中只有这两件事。因而如今告一段落,算是给自己放个假。


    人间的衣食住行、人间的烟火,其实是很美好的东西的。


    所以他一路上近乎游山玩水、像个人一样走过来。但也是为了叫自己可以掩藏得更好——比如现在。谢生看不出他的境界深浅,只当他当成比刘公赞“略胜一筹”的家伙。


    会犯这种错,是因为谢生对这个世界知道的还不算多。也很难想象,这个“小白脸儿”竟是玄境的修为。等他很快了解了更多的信息,就不会再给李云心这个机会。


    因而如今这一遭……大概是他唯一一次能将谢生耍得团团转的机会了吧。


    他要用他钓出一个人来。


    李云心站在雪地里,略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叹口气:“走吧。远远地跟着。”


    他将自己的心思同刘公赞说了。因而老道知道,他打算用谢生引出“另一个人”。可那一个人是谁,李云心不肯说。


    他就也不问。如他一贯那样子,忠诚而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谢生第一次使金光遁法,起初并不熟练。但在奔行出一刻钟之后便用得得心应手,在莽莽丛林中如一道流星一般,一口气狂飙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才停下来略歇歇。


    到这时候,漫说是跑出了三里之外。就是三十里,也是有了。倘若不是这山中地形崎岖实在难走,或许已经奔走出百多里地了呢。


    但谢生毕竟是刚刚踏入修行界的门槛。且乘坐的还是末班车。


    倘若是在从前,天地之间的灵气还没有大乱,他这神通必然使得更顺畅,其他的法术也会修习得更快。然而到了如今这时候,他施展道法几乎全得靠他身体当中那些药液所带来的灵力了。


    他的境界还低微,无法像许多高阶修士一样从紊乱的天地灵气当中艰难地滤出可用的来。如今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倒很像是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里一本小说当中说的那样子——


    一个文明锁死了另一个文明科技——通过改变他们所能观测的宏观、微观的宇宙的方式。


    如今李云心做了类似的事情。很多道法都是在从前天地灵气平稳的时候被创造出来的。到而今一片大乱……便是修不了了。且依着现实世界的状况来看,可能连理论都是错的了。


    刘公赞明白这一点,李云心明白这一点,但谢生还不晓得。


    因而当远远地看着那谢生盘膝坐在一块青石上、试图通过打坐吐纳的方式吸收天地灵气的时候,李云心笑了起来。


    “白费力气啊。”他耸了耸肩,“所以说未雨绸缪就是人世间最大的美德之一。老子……就怕这个真货也是个天才。才费好大的力气把天地之间的灵气搞成这样子,叫他是个天才也没法修。现在看他……哈哈哈。真是开心。”


    想了想,又忍不住笑起来:“开心。叫你得意。继续得意啊——哈哈哈哈。”


    老道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看他。


    他觉得心哥儿眼下不大对劲儿。至于哪里不对劲儿,他说不好。只是感觉情绪有问题。但是依照李云心从前对他说的理论——


    一旦你产生了某种直觉,觉得某件事可能如何如何,那么或许是因为你的潜意识留意到了许多主观意识没有在意的小细节。因此,才产生了这种感觉。


    而如今刘公赞就觉得……李云心这欢喜,仿佛是在掩饰心底的什么东西。


    是……忐忑,还是忧虑?


    他试着不经意地去看心哥儿脸上的神色,可没什么收获。又试着去看谢生、看远山。


    随后一个念头忽然跳出来。


    谢生去的方向……是心哥儿从前老家的方向啊……


    此前心哥儿与那谢生交谈的时候,对他说他们应该往北边去。那么谢生要跑路,一定不选北边。


    接着他们两个说话时故意叫谢生听见,说要往狼主的洞府那里走。而狼主的洞府在东南方。由此,东、南、北,对于谢生而言都不是好选择,他必然往西去。


    这是心哥儿一贯的手段——你同他说话的时候,什么异常都觉察不到。然后你做了个决定,觉得那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可实际上并不清楚……乃是他叫你那么想的。这才是可怕之处。


    心哥儿将这谢生往西边、往他老家的方向赶……是要引出什么人来?

    这个念头一起,刘公赞立时想起这一路上更多的事情。


    李云心一路上看着放浪形骸、轻松惬意,实际上是很谨慎的。


    从前他觉得心哥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看着,觉得他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可实际上就在他笑嘻嘻的时候,心里想得可比谁都多。到如今再细细回忆这几天所发生过的才意识到,李云心一路上做了许多的事情。


    他一直在小心地警戒着。沿路留下一些痕迹,又抹去另一些痕迹。留下的那些,似乎是为了叫人找到他。而抹去的,则是为了叫人只晓得他大致的方位,却没法子将他精确地定位。


    譬如此前的半个时辰里,他们追踪这谢生。


    其实以这两个人如今的修为、身上的宝物,即便是贴着那谢生的后背走、且说说笑笑,也有法子叫他觉察不出。然而李云心却在远远地看。


    这意味着……他戒备的不是谢生。


    而是另一个人。从离开通天泽时起,就已经在进行这件事了。


    这后知后觉的发现叫刘公赞吃了一惊。但也知道自己的心思到底不如李云心一样多……许多的事情,都是他做了一半或者做完了,才恍然大悟地觉察的。


    而李云心或许觉察了他的忧虑,或许没有。他的目光始终集中在谢生的身上。偶尔向四周偏一偏。


    如此过了约莫一刻钟,谢生睁开眼睛,从青石上站起身。他的神色看起来略有些疑惑,还有些不甘。显然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无法从天地之间获得更多的灵力,且有几个法术参详不透。


    或许他觉得是李云心在这卷道法里使了什么手脚。因而反复尝试几次便放弃了,唯恐中招。


    略一犹豫,继续往西边飞奔而去。


    因为心中有某种恐惧。某种没来由的、隐隐约约的、但足以影响他的决策的恐惧。这种恐惧是在刚才与李云心谈时候被种下的,如今正如一朵有毒的花朵一般在他的心底慢慢绽开——这个世上很危险。他生活在危险与恐惧当中。他必须谨小慎微地与一切人保持距离,直到……


    他也不清楚该直到什么时候。


    于是又是两个时辰过去。


    对于修行人而言赶路两个时辰不算难事。但谢生毕竟在今夜之前还是一个凡人。如此长途跋涉叫他也终于精疲力竭起来——他的确是在往西边走。但很多时候是在兜兜转转、原地打转儿。这不是因为他认不得路,而是遇到了“李云心打墙”。


    最终,谢生翻过一道山脊,看到了人烟。


    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散落在山谷当中,在这时候没有灯火。他是……知道这地方的。这里,是那老鬼曾经居住的村子,也是那个小白脸曾经居住过的村子。


    ——原来自己在山里转了两个多时辰,只走出了这么远!

    这件事叫他感到心焦。但更多的,是自看到这村落时就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警惕意味——他在山里许多年,哪会不知道路?!


    有人在搞鬼!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小白脸在跟着自己。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他立时伏低了身子、藏身到一颗树后了。然后,打算慢慢向身后的林中退走。


    但刚刚走了三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子。低头看——是几块残砖。于是立即晓得这是哪里了。


    ——那小白脸的故居。老鬼提到雷暴之后,他与狼主都来这儿看过。看到的是被彻底拆毁的遗址。唯一还算是完整的,就只有一圈残砖罢了。


    见了鬼……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绕到了这个地方!


    警惕之情愈浓。便在这时候,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


    “不要乱动。”


    “这里面有共济会的人布下的禁制。你如今已经走到禁制里了。”


  第六百零八章 故人

    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是那个小白脸的声音。


    谢生的心弦猛地绷紧,只差一点便转身劈出一掌去!


    但他随即意识到,无论是什么人——能够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面对这样的敌人,贸然出手不算是最好的选择。


    因而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直起腰,又慢慢地转过身。


    来者就在他的身后,与他只相隔一步远。穿一身夜行衣,戴一顶斗篷。眼下夜色晦暗,只能看到他的面容隐藏在斗篷兜帽的阴影当中,露出下半张脸。


    奇怪的是……这下半张脸的轮廓有些熟悉——尽管唇上与下巴都生了柔顺的黑须。


    看起来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有一股沉静的气势。见到谢生转过了身,才往后退出一小步,似乎是为了不叫谢生更加紧张:“我是接引你的人。你可以相信我。现在按我说的做。”


    “叫体内灵气运转一个小周天。意守上关窍、晦明窍。”他一边说一边向谢生伸出手。


    谢生没有躲闪的余地——来者的修为显然比他高出太多……或许就是这个家伙将自己引来此地。


    不……或者是那小白脸的新计谋?


    不安感自谢生的心中升起。这叫他感到奇怪——一方面,自己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或许是真正的接引人。可另一方面……潜意识当中又有一个念头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世界上极度危险!!


    但来者已经用手扣住他的脉门。


    随后,一股雄浑的灵气冲进他的体内、渡入他的经脉之中。


    “我看你已经懂些修行的法子了。但刚刚入门。要走出这禁制且不惊动它得使些小手段。你眼下的境界不成。”来者说话的声音低沉,但不叫人反感,甚至自有一股独特的吸引力,“现在我给你渡些灵气,助你塑成雪山气海,踏入虚境。”


    话音一落,更多的灵气涌入谢生体内。


    凡人无法体会这样的感觉——力量的涌入。谢生在一瞬间感到体内被某种澎湃的“气”所充满,由此带来的快感不亚于他此前刚刚踏入修行界的时候。


    几乎用不着他有意识地操控些什么。他那刚刚成形的雪山气海便运转起来,贪婪地将新得到的灵力纳入其中、叫自己更加稳固充实。如此,只用了短短三息的功夫。强大而丰沛的力量忽然自雪山气海发散出来,如同冲击波一般狂暴地横扫他的经络关窍、筋骨皮肉!

    这说不清是快感还是痛苦的体验叫谢生的双眼一瞪,险些就要用力甩开来者的手。


    但听到他又说:“果然。虽然还不算真正踏进虚境了……但也已经摸到了门槛。你这修行的速度,是我此生所见第二快的了。果然是你。”


    但谢生如今被如同浪涛一般的灵气冲击着身体。经脉、肌肉、骨骼都在短时间里发生改变。他变得比凡人更加强大、更加纯净,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听清来者的话了。


    实际上,从他转身到这时候,只不过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罢了。


    可他如今却感觉像是过了一整年——他的体内仿佛在生成一个世界、每一处细微的体验都放到了无限大!

    又过两息的功夫,来者终于放开谢生的手。


    这时候的谢生,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在这初冬的寒夜里,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浆进浸透了。头顶与肩膀腾腾地冒着白雾,脸色红润得仿佛刚刚烤过火。然而身上却奇臭无比——那是自他的身体当中,被灵气迫出来的东西。


    如今的他,被来者生生摧至了意境的巅峰,只差一点点便是虚境了。


    而来者似也对他身上的味道无动于衷。沉声道:“现在意守中宫。放空足少阳,缩地出来。”


    他所用的词儿,谢生只能听懂两句。然而他此前修习了李云心给他的道法,如今举一反三,也能晓得是怎么回事。


    听这来者的口气很郑重,他也就暂时不计较。依他所言运了气——身子忽然就出现在一丈地之外的树林中了。


    来者微微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暗暗感叹“果然学得快”之类的话。


    然后他也转了身看谢生:“你叫我找得好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字句像是在感叹。可语调却仍旧平静得出奇。


    谢生皱眉看他,但身子仍旧紧绷、随时准备遁走:“是陈豢叫你来接我的么?”


    来者点头:“算是吧。”


    “算是?”


    “陈豢已经死了。”


    谢生便眯起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哦?被圣人杀死了?”


    来人看着他,略沉默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手撩下了自己的兜帽:“刚才李云心已经找到了你,对不对。我现在对你说什么,大概都会叫你怀疑。所以不必试探了。我这就带你走。到时候自然知晓一切。”


    这似乎的确是最正确的处理方法。对这个人而言,谢生是毫无反抗能力的。他将他带到某处、见到某些人,自然一切明了。


    然而谢生此刻,却愣住了。


    除下了兜帽的这个人……面容很俊俏。


    其实对于一个中年男子而言,使用“俊俏”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容貌是不大妥当的。然而偏偏用来形容这个人却并没有违和感——哪怕他的面颊上生有这个时代的男子很流行的五缕长髯。


    可他的容貌……这极为出众的容貌……与那小白脸极相似!!


    在这一瞬间谢生意识到自己再次落入那小白脸的圈套。他再不犹豫。灵气运转周天、口中低诵法诀——“疾”!

    身形立时化成一道金光,向着茫茫密林当中电射而去!


    只一瞬间,再无他的踪影。而原地也只留下了三个由深到浅的脚印而已。但这男子并不急,反倒无奈地摇摇头——就仿佛是一个大人看一个学步的孩子淘气跑开一般。他只要稍稍迈开两步,就可将其轻易捉回。


    却就在这时候,他的身后也响起一个声音。


    “你也叫我找得好苦。”


    来者……身子顿住了。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如此足足过了三息的功夫,听到身后的人又说:“你们不是死了么。”


    语气平静,声音清晰。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两人站在雪地上。来客沉默不语,目光直勾勾地往前方看。可是视线没什么焦点……仿佛一时间思绪也没了什么焦点。


    在他的身后,三步远处,站立着的李云心用斗篷将自己裹了起来,只露出面孔。


    仿佛极怕冷。


    然而他的目光坚定,神情更坚毅。


    又过了漫长的三息时间,来客才慢慢转过身。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起来,但语气依旧很平静。仿佛笑的和说话的,是两个人:“果然是你啊李淳风。上官月呢?怎么没来?”


    李淳风轻叹一口气:“云心——”


    “打住。”李云心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可以叫我龙王,或者渭水君。实在要喊名字,把姓也带上。我前一世,也姓李。”


    李淳风的眼睛暗了暗。像是有什么光芒熄灭了。


    于是又叹一口气:“也好。今天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先告辞了……渭水君。”


    说了这话,他抬脚便走,只迈出一步便现身在数十丈之外。然而等他再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仿佛整个空间忽然被什么力量拉了回来——他又回到了原地。


    “你忘记了。”李云心站在雪地中说,“我是玄境了。”


    他看着李淳风,又重复一遍之前的话:“上官月呢?”


    李淳风便也抬眼看他:“我们之间的事稍后再谈。但眼下——”


    李云心忽然瞪大了眼睛:“眼下?眼下什么?李淳风,不把我们之间的事情解决掉,你哪里都走不了——上官月呢!?”


    说到最后一句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而是喝问出来。


    于是李淳风第三次叹气:“也罢……先说我们之间的事吧。你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我从头开始给你说。你要不要听?”


    “哼。你们这些人,没一句真话。”李云心不屑地笑了笑,“还有什么好说?”


    然而他没有走。仍站在雪地里。


    李淳风便轻出一口气,抬头向天上看了看:“我是木南居的人。二十年前,我不得不做一件事。就是找到通明玉简。但是那时候,通明玉简在云山上。”


    “所以你和上官月混进云山里去?”


    李淳风看了看李云心,眼神很复杂:“不。你母亲——”


    李云心哼着笑了一声。


    “——那时是玄门弟子。但因为是圣人的血脉,所以某些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小云山。”李淳风慢慢地、平静地说,“所以我的任务是,潜进玄门当中,得到她的好感。与她结为道侣,通过她拿到通明玉简。”


    李云心不屑的神色收敛了。他又变得面无表情,目光阴沉地看着李淳风。


    “然后成功了。我通过她拿到了通明玉简。”李淳风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想说她不知情。”李云心慢慢开口,“哈。一个不知情的人,会和你一起带着通明玉简从玄门跑到这里——”


    “后来知道有了你。”李淳风打断他,“我就对她说了一切。再后来,我们带着通明玉简逃来这里隐居。为了躲道统剑宗,也为了躲木南居。”


    李云心张了张嘴。痉挛般地笑笑,但很快收敛,眼神变得凶狠、盯着他:“感天动地啊你想说——都是为了爱为了我为了上官月?那怎么回事?接引人?嗯?”


    他终于迈出了步子,像野兽一样迫近李淳风:“你找的那个人,谢生!本该就是你和上官月的这个孩子吧?!我,本该是他吧?!你们觉得不对劲,才观察我十几年虚情假意父慈子孝舐犊情深共享天伦哈哈哈哈——”


    他狰狞地笑起来。但转瞬之间又收敛,几乎是面对面地逼视李淳风:“都是在演戏!这个孩子——”


    他从斗篷底下伸出手、指着自己:“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几乎没有人。能够在见到李云心如此愤怒之后,还幸存下来。但李淳风仍然很平静。他看着李云心,说:“但实际上,在我们两个人出逃之前,云山上的两个伪圣就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


    “我们逃来这里,过了一段安定的日子。然后木南居的人找到我。告诉我,共济会的人也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们只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于是给我一个选择。”


    “用……你母亲腹中的孩子,做一个通道。他们就可以保证你母亲的性命安全。事成之后,给我们自由。”


    “或者……死。”


    李淳风轻出一口气。两人离得极近。这口气便在寒夜里变成白雾,飘到李云心的身上——仿佛是云雾从龙子的身上升腾起来。


    “我知道这也是木南居对我的惩罚。所以我选择了后者。但十四年里……”他轻声道,“未必都是戏。”


    李云心慢慢地退开了一步。微微歪着头,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李淳风。过了一会儿,忽然神经质地笑:“真恶心。”


    “真恶心……你明明知道我有前世吧。还说什么……哈……真恶心。”


    可李淳风的脸色始终极平静。仿佛任何一句话都很难伤害到他。他看着李云心,眼色似乎有些哀伤:“谁没有前世呢。在这世上,也有转世的事。但是云心……”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气息有些发颤:“这一世,是实实在在的。”


    “你是我的儿子。”


    李云心愣住了——长达三息的时间。但又忽然暴怒,毫无征兆地一掌向李淳风轰过去、怒吼起来:“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命罢了!!今天我送你上路!!”


    的的确确是倾力的一击。玄境大妖的倾力一击!

    但……李淳风竟微微一闪身、避了过去!

    这情况似是李云心所始料不及的。他愣了愣,再轰出一掌。然而李淳风的身子已如风一般飘出两丈之外,脸上的神色仍旧平静:“当初去云山的,是我的化身。”


    “木南居主人,本要叫我用化身去做那事,然后再毁了这化身、斩掉情缘,渡情劫。”他低叹道,“但我现在也没有斩得掉。云心,你母亲并不知情。冤孽都是我的,她是无辜的。你如果也想见她——”


    李淳风的身形慢慢隐去。李云心恼怒地再向他猛轰出数掌,然而没有一掌能打得中他。这意味着……李淳风的修为至少不在希夷玄妙境界之下!

    最终他的身形消失了。只留下四个字——


    “她在龙岛。”


  第六百零九章 拿什么来还


    李云心的身子便忽然定住——被他的掌风激荡起来的雪沫还在从天上纷纷扬扬地洒落,那些被轰倒的大树也在往山下滚落,不远处村中的人似也被声响惊醒,有两三户亮起了灯。


    ——似乎是那李淳风一遁走,他此前可怕的怒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是一只泄了气的气球,又像冷凝下来的铁流。


    他独个儿站在雪地当中,刚才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他前世的时候见过一些孩子。对大人撒娇发火的时候,仿佛一座小小的火山。可那大人如果走掉、消失了,他们的怒气便迅速平息。似是晓得这时候再闹,也是没什么可以得到的了。


    或许,还是因为……他们的怒意只肯给最亲近的人。


    他不晓得自己如今是不是这样子。然而心底的怒气的确迅速平息,仿佛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狂风骤雨。


    只余下一股难以言表的滋味。


    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的愤怒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他无法控制的演出。


    ——但他当然可以理解啊。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理解人世间许许多多的情感都经不起考验。为了名气为了利益为了随随便便的什么理由,很多人都可以将感情这种泛滥的东西拿来交换。


    因为他前世就是这种人。前世的他……不是情感的生产者,但一定是最娴熟的利用者。


    自在云山下往远处黑暗中看了那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开始……他便意识这件事。可他晓得什么李淳风上官月,其实都很有理由做出某些事。


    他们要生一个孩子来用。无论谁跑到这孩子的身上都要被用。他自己跑进来,能怪谁呢。然后事情按部就班一点点地发展,其间种种过往令他产生某些情感……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


    做大事。利用。没什么的。


    然而他竟愚蠢地为这情感流了一滴眼泪。


    可他面对李淳风的时候,当心中的怒意生起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或许无法隐藏、压抑这种情绪。既然无法压制,便用他一贯的法子来办——有一分的喜悦,便放大成九分。有一分的怒意,就要火气冲天。如此别人琢磨不到他的情感,也算是用心在演戏。


    他或许放浪形骸自由自在地活着,或许躲在坚实的七重堡垒当中。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


    只是当他这一次叫自己的怒意无所顾忌地放大的时候,却感到了令他心惊的舒适。


    他因为这愤怒而舒适……他因为自己可以对李淳风释放出这愤怒而舒适。


    他知道这种因着释放而产生的舒适感还有另外一个为人所熟知的名字……


    委屈。


    可如果并不在意、已看得开了……为什么要委屈呢。


    如此在雪地上足足站了一刻钟,李云心才咬牙切齿地转了一圈,喝道:“老刘!”


    刘公赞便从林中闪身出来。没说多余的话,只摇摇头:“不成。什么都没有了。”


    ——李云心现身之前给了刘公赞一件法宝。想的就是放那李淳风走了,好追踪他的去向,查到一些东西。


    可他从前的时候,只觉得李淳风大致是真境的修为。岂料到原是玄境。真境与玄境之间不可同日而语,刘公赞手中的法宝便什么都没有追查到。


    此事在李云心的预料之中。他便将手掌猛地往地上一摧:“嘿!!”


    这一声既有气恼又有无奈。一大片的地面——这片他曾与李淳风、上官月生活过的地方——便轰的一声被摧成层层的泥浪,将其下残存的砖瓦,都彻底毁去了。


    刘公赞便只轻叹了一口气,仍未说什么。


    到这时候,山下村中的人家都亮起了灯。影影绰绰地瞧见有人往这边看,但必然是看不清的。


    李云心也转头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身子忽然掠起,裹着一阵妖风消失在茫茫的林海当中。刘公赞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老道才又看到他。


    李云心独个儿坐在一块积雪的大石上,身边都是枝桠虬结的树。在雪地上向着夜色冲天而起,仿佛一个巨大狰狞的囚笼。他就笼着斗篷独坐在这“囚笼”,也是白白的一团。


    等刘公赞走到石边,李云心才叹了口气:“我没想到。”


    老道站石头旁,想了想:“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吧。”渭水龙王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像是个凡人,在雪地上散漫地看。可其实除了积雪什么都看不到,“我现在想一想……我从前觉得他们教我教得慢,是因为拿不准要不要我涉足修行界的纷争。但现在回头看……原来是拿不准我是不是那个人。”


    “从前我也该知道他们两个人,真境的修为,躲藏那么久……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被杀死了呢。可我还是在告诉自己就是那么回事吧……也许是因为我心里……”


    刘公赞打断他的话。语气温和,但也很严肃:“这个问题咱们不是说过么。你心里也有些东西——别人不清楚,但我清楚。”


    李云心抬起了头,看着他:“我心里有什么?”


    老道迎着他的目光:“心哥儿给我说过心学。我也学到许多。可是有一件事叫做医者不自医生,你该明白——”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挺身抬起手:“你不要——”


    老道摇摇头:“不会。只是像从前一样谈谈。”


    李云心的身子便重新萎顿下去:“那你继续说。”


    “你该明白,你身上的有些事,可能自己对自己做了,但自己还不清楚。”老道便继续说道,“譬如你说你前世无情无欲,可又很想体验体验。结果到了最后……或许体验到了,但那种感觉也带给你更多的遗憾。所以你复仇了十年——”


    “如果某种感情先给你一时的欢愉又给你十年的痛苦……你该会畏惧吧。”


    李云心盯着雪地看一会儿,轻声自言自语:“你是说。我从前被人收养,慢慢学会了什么叫……”


    他顿了顿,略过那个词儿:“但刚刚体会到,他就死掉了。因此给我带来仇恨、巨大的痛苦。”


    “然后到了这一世。”刘公赞低声说,“你对那情感畏惧如虎。可心里又想要。于是你一边给自己建立心防,又一边想要破除掉自己的心防。你说你从前是太上忘情的心境……是真的‘太上忘情’么?还是说……也如那些道统、剑宗的修行人一般,都是假无情?”


    “然而这些或许也不是你自己有意识做的。你的潜意识完成了这件事……想要把你保护起来。但你自己呢,却又不想要这种保护。所以心哥儿……该很难过吧。”


    李云心便不说话了。


    老道摇摇头:“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你原本就是个懂得爱恨的人。你这一世,觉得有了疼爱自己的人,因此体验了。可到头来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人人都会因此难过。这没什么好怕的。”


    李云心皱起眉,咬牙切齿:“但是他骗了我……”


    “未必呢。”老道低声叹息,“天下谁家的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儿呢。心哥儿,他们要用你是真,但感情未必不是真。待在一起十几年……又是自己生出来的。就是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何况人呢。”


    李云心闷哼一声:“这些话你信么?!”


    刘公赞看他:“既然是从你出山到今夜之前,都被木南居的人掌控着。那么你数次逢凶化吉、死里逃生——难道就没有一点儿他的因素在里面么。或许那李淳风,也为你做了许多事吧。”


    李云心慢慢挺起身,皱眉:“你帮他说话。还想叫我对他感恩戴德么?”


    老道便不说话,只看他。看了三四息的功夫,李云心的身体才放松了。


    “唉。”他叹了口气,“好吧。”


    “所以这些,心哥儿你都懂。这世上难有比你聪明的人了。你只是需要些时间想一想。”刘公赞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又说,“我也需要些时间想一想。”


    后一句话叫李云心皱了眉:“什么?你要想什么?”


    老道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我还有账要还、要算呢。”


    “……账?”


    “欠人的债啊。”他叹息道,“我欠人两条命……三条吧。”


    “那天在君山上,我告诉那些人舒克和斯基在白龙口……三花、嘉欣那孩子也都在——”


    “你是为了救我。”李云心严肃地说。


    “但也是我说出来的话。”老道同样严肃地看着李云心,“我是为了救你。但也是害了他们。如果我的心里一点愧疚也没有,与禽兽何异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我是禽兽?”


    “你也有愧疚。”老道说,“只是你对他们的愧疚,都移情到我的身上了。不然当天你进了云山,何必来找我和山鸡呢。那种时候——妖魔与玄门修士在外。任何一方发现了你,你都要真死了。但你花了好些功夫来地牢里,难道是你做事的风格么?”


    李云心皱眉、挥手:“说这些有什么用——”


    “会成我的心魔。”刘公赞再叹口气,“心哥儿。我从前是个浪荡的画师。或许再穷困上一二十年,也就过完这辈子。但你叫我有旁的选择。叫我修行、得道、脱胎换骨。”


    “但你我都清楚,玄门那些道士、剑士修行的法子是邪道。修行人不能像他们那样无情。不然修为、长生,是为了什么呢?即便不是为了什么人道、苍生,也该是为了自己。可要说为了自己——修行的时候将情欲都去了,自己也就没有了。”


    “所以这些日子我在想……该是什么样子呢。”刘公赞背了手,在雪地上慢慢地踱步,“我如今在修行,该怎么修呢。玄门是一条邪路。我不能那样走。修行人,应当是……”


    “比凡人更懂得情、爱、悲、苦。心怀怜悯,体察万物如同体察自己的身体。”


    “可正是因为懂,所以才看得开。因为了解而不畏惧惶恐,于是能坦然放下。”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长时间地仰望夜空:“所以说,我放不下那些我亏欠了的人。玄门视此为大忌。我却觉得,这是修行的第一步。”


    李云心默然不语。


    等林中夜风又起,将树上的积雪吹拂上他的头顶,他才幽幽地说:“你打算做什么。”


    “当日突袭洞庭的有哪几个门派,我都记在心里。还有谁活着,我也还记得。当日在云山上,应该是有一个——”


    “上清丹鼎派的掌门。规元子。”李云心说。


    “正是。”刘公赞点头,“此人也是凶手之一。我必须除了他。”


    李云心就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当天在云山上,三花带他往小云山走,他路过上清丹鼎派的山门。然而那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打算之后再找那个规元子算账。


    可事情总有变化,最终他从云山跑出来,而里面一团糟,也就不去找那规元子的晦气了。其实这种事……“做大事”的人都该懂。当时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有许多更重要的人要去想。没法子为一个规元子再耽误时间。


    天下大势要紧……一旦大事成了,规元子跑不掉的。那许多牺牲了的,也总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他心里这样想,于是就做了。


    可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这个刘公赞……是一个活生生的、独立的人的。


    哪怕是什么随从、跟班,都会有自己的念头。而况在他的心里,刘公赞远远不止于此。长久以来,李云心惯于自己做出一些决定,而刘公赞只要去执行、辅助便可。


    他做的决定大部分都是正确的。无论他还是老道,都从中获益良多。


    慢慢地……这个带他走进渭城里的老道,面目就有些模糊了。李云心做事的时候,他总会跟从……这叫他开始觉得,此乃很自然的事——某些私密的,不放心的,可以交给他。


    他对于他而言是很复杂的存在。但在今夜的此刻李云心意识到,这个存在也像自己一般,有独立而复杂的精神世界。


    譬如说……他的债。


    隔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李云心才道:“规元子是真境。如果还活着……你去找他报仇,你会死的。”


    刘公赞笑了笑:“这是我的债。我当真死了,就是还了债。”


    沉默一会儿。


    李云心又说:“还有别的债吧。”


    “还有她的债。”刘公赞说,“她虽然已经尸骨不存了,但还有亲族在。如果我杀死规元子而未死,也要为他们做些事。”


    李云心便不说话。过一会儿,忽然皱起眉,生气地看他:“我在洪福镖局的车队里,从剑士的手底下救了你。又教会你修行,你最亏欠的是我!那么你对我的债呢?”


    老道便笑了笑:“你的债,我怕是难还得清了。但容我先还了这些……再慢慢还你的。”


    “慢慢还……哈。”李云心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好吧,慢慢还……先有个李淳风上官月,死了。今晚找到了,又走了。到如今你也要走了……慢慢还……你拿什么还?拿命来还吧!”


    说了这话,他忽然从石上站起身,表情变得很可怕:“现在就拿你的命来还!”


    刘公赞一愣。但随即想到了什么,皱眉、失声道:“心哥儿,不可!那东西珍贵至极——”


    李云心却已将手朝他一指:“我偏要!”


    他如今乃是玄境。而刘公赞所修的一切,都是他传授的。因而只是这一指,老道的身子便死死定住,就连神情也僵在脸上。


    李云心跳下了他坐着的大石,反手便向石上一挥。一块巨石登时被切成两半,断面光滑如镜。


    而后李云心并指为刀,运起妖力便在石上刻画起来。


    这件事……他第一次做的时候是在渭城。以渭城三十万百姓的阳气,画了另一个自己出来、确保自己的神魂神智不失。


    他那时是虚境,如今已是玄境。做起同样的事情来,岂是一个“轻车熟路”可以形容的呢。


    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那刘公赞,便被他“画”到了这石上!


    而后盯着被定住的刘公赞、死死地观瞧好一会儿,才道:“好。你要还债,我就成全你。可你个样子去还债……哼,倒是去取死吧!是因为觉得亏欠了太多人,如今又助我脱离了险境,于是觉得自己可以去死、可以叫自己舒坦了么?”


    “嘿……天底下哪有欠了人东西,就一走了之的好事。现在还不了没关系啊——好好记得,慢慢还!”


    “现在我就叫你可以慢慢还我的债!”


    说了这话,手腕在虚空里一抖!

    刷拉一声响,掌中便打开了他那柄折扇。这折扇的扇面当中,藏有当初他在战场上收敛的数万亡魂。如今就运起神通往青石上一抖!

    磅礴的妖力便尽数涌入那青石之上的画像当中……足足用去了将近半数!


    而后李云心刷地一声合上扇子。又盯着刘公赞瞧了好一会儿……


    自掌中翻出一枚尖锐的鳞片来、一掌将他轰了个血肉横飞!

  第六百一十章 孩子

    刘公赞的肉身既灭,便只余一个残魂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如同所有身死之后产生的鬼魂一般,头一瞬间都茫然无措,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但李云心并不犹豫。再将手一握……把这残魂也打了个魂飞魄散!

    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


    到这时……林间重归平静。


    但很快,那青石的表面亮了起来——蒙蒙的金光从刘公赞的画像当中泛起。又有千丝万缕的金光彼此纠缠、游走,慢慢地构成人的关窍经络、雪山气海。


    旧精魂已灭。但新的神魂从这青石上站立起来。当世唯二的玄境丹青道士倾力刻画的神魂,完美复制了刘公赞的模样、性格、记忆,以及一切的特征。


    这同样是李云心在渭城时候对自己做过的事——新生的他相对于从前的他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又同样是他“自己”。


    这刘公赞的新神魂眨了眨眼,忽然狠狠地打一个寒战。


    这种感觉李云心亦有所体验。人的神魂藏于肉身当中,难以分离。身死之后化出的鬼魂算是残缺的神魂,知觉都迟钝了许多。刘公赞如今的状况算是一个异数——一个完好无缺的神魂,却没有肉身承装。就好像婴儿忽然从母体中被取出来,放置在冷空气里了。


    随后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仍旧失声道:“……不可……”


    但他的声音只像是空气当中激荡起的微鸣,仿佛夜风拂过丛林。李云心看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当然要!”


    然后将掌中夹着的那一块碎鳞,一把打进刘公赞的神魂当中。


    一阵无形的波动泛过老道的身体,他的模样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李云心初遇刘公赞的时候,这老道的身量不算高,略有些佝偻,也瘦弱。是一个很典型的潦倒江湖人。后来修习了他传授的天心正法,华发变黑,身子也壮实了。且因着到了虚境、有了脱胎换骨的效用,身量也见长。


    到今夜以前,打眼看去便是个气派、有威仪的半老道长。


    可这时候,又变了些——身子再一次拉长、模样也更年轻了。从前瞧着是四五十岁,如今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出头。眼神炯炯,面色红润。倘若只看他在黑夜当中的剪影,知情者或许会以为这是……


    从前的通天君,睚眦。


    实际上,李云心打入他身体当中的那一枚碎鳞,正是他此前杀死睚眦时、从他的身上留下的。


    在渭城的时候他夺舍螭吻,便是附身在那一枚鳞甲上。如今,将同样的手段又给这刘公赞用了一遍。


    一切发生得极快。


    当刘公赞的身体最终成形、站立在地上的时候,雪地上那些属于他曾经身体的血肉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新生的刘老道立时叫道:“你怎么——给我用了?!!”


    到这时候自然晓得……这是用了睚眦的“空”。


    这件事,李云心入云山救出他之后就已经同他说了。龙族与旁的人、妖不同,是有“空”的。当初螭吻死掉,便空了一个“空”出来。


    在李云心这里看,这所谓的“空”就好比一个官职。从前的螭吻死掉,“龙族第九常务委员”这个位子便空了出来。倘若有旁人、通过某种方式可以将自己填入这个空儿,那么便也占据了这个“官职”。


    空是铁打的,空上的人却是流水的。


    李云心在云山时为九公子重塑了真境的妖身,用的并非这空。因为这东西……极珍贵。


    成了龙子,便拥有这世间最最强横的肉身。用不着修行,也会有悠长的寿元。许多人争权夺利,无非也是为了一个“命”字。除去天下间有数的几个至强存在之外,成为“龙子睚眦”这样的诱惑,谁能够经受得住呢?

    但李云心如今只瞪着他,并不说话。


    刘公赞终究也皱了眉,捶胸顿足:“唉、唉。唉,是我不好!”


    他似是气恼、后悔极了。因此抬脚往地上狠狠一顿足。登时便有一大蓬的雪沫四下飞溅开来,立足之处的土地都被他顿了一个大坑。他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力量,一时间愣了。但随即又道:“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说那些事!”


    “你有这空……你有这空带去了龙岛,能做多少事!!怎么给了我!!”


    李云心仍旧沉默,紧抿着嘴。过好一会儿才道:“你要还债,去吧!别管我了!”


    刘公赞连连叹息:“唉!我如今怎么走?!”


    “我原想,那龙岛危机四伏。我同你去了少不得也是个累赘,倒不如在这时候分开。但现在你给了我这个……我还怎么走?”他摇着头。心中的懊恼慢慢变成无奈,叹息声也低了,“罢了罢了。我不走了——我同你去龙岛吧!”


    李云心听他说这话,又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再把手腕一转……又将手里的折扇,虚虚向刘公赞打过去。


    这一手极快,老道来不及躲闪。因而全接了——


    如同李云心夺舍九公子之初一般,刚刚成了龙子,那妖力就全空了,徒有境界而已——就好比一个新官上任,没什么嫡系心腹、自己的势力。得慢慢地修行、积攒了妖力,才有强大力量。


    从前的睚眦乃是玄境第二阶、大成玄妙境界的修为。如今老道继承了他这境界,妖力却几近于无。而李云心这一扇再打过来……便生生将扇中余下的亡魂所炼化的妖气,统统轰入刘公赞的身体里了!


    刹那之间,沛莫能御的强大力量便将他摧至真境巅峰的实力……当真是一步登天了!


    至此……从那一场妖、道之战当中收集而来的亡魂,便终于被他给用完了。


    刘公赞感受到身体当中的变化,脸上的神情重新变得又惊又恼。皱眉一运气,似是想将体内的妖力逼出去。然而他新得了这身子并不能使用得圆融如意,一时间只感觉体内的力量被他摧得澎湃激荡,却找不到什么方式发泄出去。


    于是竖起眉,第一次对李云心发了火:“你这是做什么!?使什么小性儿?!闹什么小孩子脾气?!”


    说了这话,又跺脚:“好不容易得来的,全败光了!!”


    他从前曾落草为寇,但也非凶狠的恶贼,多是军师的角色。人送绰号鬼算子,也是说他常喜怒不形于色。再往后因为妻儿之死心灰意冷,隐姓埋名做个游街的画师、而后机缘巧合得了渭城里的龙王庙、勉强可以糊口——都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模样。


    再往后结识李云心,做事更用心,一直不曾发什么脾气。


    他在人世间活了五六十年,见惯世情人情。再见到李云心虽觉得不是寻常人、也每每有异禀之处,然而因着年纪的关系、因着李云心的性子的关系……总有些舐犊之情在里面。


    到如今这时候,是因为事关重大,终于急了。


    眉头竖起,脸也涨得红。只瞧这么两个人的外表的话……倒很像是一对闹脾气的爷孙、或者父子之类。


    李云心也本是横眉瞪眼,阴森森地盯着他。


    可见到刘公赞如此模样,他却愣了——仿佛原本一腔的怒气,生生被截住、凝滞在身体里。过好一会儿,退开一步、闭上眼睛。


    又过一会儿,才睁开、叹息:“——好吧。”


    “——好吧。老刘,好吧……你走吧。”


    他原本也叫刘公赞走。但从前时候是满怀怒意,如今的语气却平静了。平静当中似也如刘公赞一般有些悔恨自责——这倒叫老刘亦涨红着脸、拧着眉,同样愣住。


    两人在冬夜里、在乱雪中如此沉默好一会儿,老刘才走两步到李云心跟前:“心哥儿,你这是……怎么的?”


    李云心默然看了他好一会儿,摇头:“你说得对。我是个孩子。我使小性儿,我孩子脾气。”


    见他这模样刘公赞倒真心疼了。忙道:“那些话都不作数——”


    李云心却黯然笑笑,抬手打断他:“不。你说的没错。我啊……”


    “我以为上帝死了,我是太阳呢。”


    这一句话刘公赞似懂非懂——不晓得所谓上帝是不是民间传说中的“昊天上帝”。然而到底能明白李云心的意思。将要说话,却听李云心又道:“唉。这种事,上云山之前我和苏生说过。”


    “那时候我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的主角——哪怕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乞儿……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是以自己为中心来呈现的。哈哈……那时候觉得自己看得通透。可是到今天,发现自己还没透亮。”


    “唉。你们都是背景。”李云心摇头叹息。再退两步,在那一半光滑的大石上坐下了,“你们都是背景,别人都是背景。我想我的事,我想我的心思,我想我的忧虑……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最委屈的最辛苦的,都难考虑到别人的感受。”


    说到这里看刘公赞,仿佛很感慨:“你……老刘你……一直围着我。体会我的心思理解我的痛苦,我慢慢对此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可是到底你也有你的委屈你的痛苦。”


    刘公赞微微摇头:“心哥儿,别说这些了。”


    “当然要说。”李云心垂下目光。顿了顿,轻声道,“是啊。我委屈难过。”


    “生养我的爹妈可能是帮着算计我的人。骗我说死了叫我难过一场结果又跑去找别人……一路上遇到各种劲敌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处境好危险。可是……”


    “你也难过的吧。最亲近的人被朋友杀死了,难过。这种感觉我大概如今也难体会。跟着我,生活天翻地覆……可你从前是个凡人。你要重新适应这些天翻地覆……你没什么金手指,没什么前世阅历。这些事情对你来说该有多难!”


    刘公赞连连叹气、摆手:“不提……唉,不提……”


    但李云心并不停:“前些时候……时葵子。唉。”


    “你和她的感觉,你们自己才知晓。我本来就不是个很理解这方面的感情的人……不是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更难懂。老刘……我如今……我刚刚见过了李淳风,和他说了话之后。再想到你的感觉……我都不敢想你有多难受。”


    “当初时葵子重伤要死……我本可以救她的。”李云心握着拳,在青石上轻轻捶了捶,“但我是怎么想的呢。”


    “要救,就救成个完完整整、活生生的人。不然就先等着……万一等不到死了,也比成个什么傀儡、鬼修要好。我……我……我都没想过你。在你那里,哪怕是天天瞧着她的尸首在冰棺里,也会觉得好受些吧……”


    “当初我不懂。见了李淳风之后,我也体会到了……可也不及你当初的万一吧。老刘,我这里对不起你。”


    李云心说了这话,刘公赞终究沉默了。


    他不再叹气,也不再说话。俄顷,转过身去,卷了袖口擦眼睛。


    李云心便又笑笑:“我这个人啊……没心肝儿。做人做鬼做妖都无所谓。可是你有心肝儿……”


    “我成了妖,你跟着我杀了人。在云山下面你又瞧见我和一群妖魔说什么瓜分天下,说什么人道浩劫。我没有什么道德良心,可是你有。你为救我……死了那几个小妖,你心里过意不去。”


    他说到这里,又摇头:“我上辈子的时候……我给一些开了枪的、杀了人的做过疏导。那种情况那些人尚且那个样子……你呢。”


    刘公赞背对着他,颤声道:“心哥儿,别……”


    李云心点头:“嗯。不说了。”


    刘公赞站在乱雪里,李云心坐在青石上。二人如此好一会儿,李云心才又幽幽地说:“所以,老刘,我说真的。”


    “你去吧。什么珍贵至极之类的话也也不要再提。你帮我做过的事……配得上十倍这种补偿。”


    “这种东西……不给信得过的人,又能给谁呢?”


    刘公赞才又慢慢转了身:“心哥儿。你……你这样子,我怕是放不下心了。”


    李云心看着他:“不放心什么。觉得我现在好像是个人……觉得软弱了迷茫了有弱点了么?”


    老道默然。


    李云心便站起身。轻出一口气:“我忽然想开了……”


    “我不能再做个孩子了。”


    “有些人,哪怕到死,心理也没有真正成熟过。我大概……就是那种人吧。”李云心笑了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第六百一十一章 前世事


    他这笑……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凄然。但到底是眼下的刘公赞难看得懂的复杂意味。因而他一时间竟不晓得如何宽慰——从前李云心偶有低落难过的时候,他都可以陪他说些话、叫他快些好起来。


    但如今这老道自己的心中亦有许多的烦恼忧愁。若不是实在难以忍受、到了常人可以承受的极限,又哪里会在今夜、此时说出来呢。因而也是一时无言,只能与李云心相对而立。


    隔一会儿,才道:“心哥儿……那么你……”


    “我要想一想,我到底要做什么事。”李云心低声叹气。走了两步,在青石上坐下来,“我……大概不该再这样活着了。”


    “这样活着”是怎样活着,刘公赞不是很清楚。其实绝大多数的人也不清楚——


    他们生下来、到这个世界上。无论周围的环境还是成长的条件都没得选。许多人或有这样那样的想法、憧憬,然而终究要受限于现实。很多时候,一个人在很久以后成为什么样子并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而是环境将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这些人……倘若不出意外,一生的轨迹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被规划好,一眼看得到尽头,又哪里需要去想“该怎样活着”呢?


    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生来便站在顶峰之上。于是可以决定自己今后的路该怎样走。可即便是这些人,也仍有许多的束缚。如今的刘公赞在一年前之前属于那些绝大多数人当中的一个。而今变成了后者——他拥有了超越常人的悠久寿元、强大力量。因而可以试着去做一些自己想要做的事。


    便譬如今日,还债。


    至于李云心……


    老道便皱眉:“心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我从前,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


    “凡人被情欲牵扯,活得诚然很苦。可是到底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为了父母双亲活,为了妻子儿女活。”


    “还有人说要为了自己活。可我如今想一想,真只为了自己活……也就像我从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了。”


    “自己……是什么呢。是一个人,但也承载了许多人的期盼、情感。每当说到自己这个概念的时候,其实说的不是一个个体,而是由他身上所有的情感关系、社会关系组成的一张网、和一个点。”


    “如果没有了这张网……譬如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个人。那么他用什么取悦自己呢……其实没什么能够取悦自己的。”李云心低声道,“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我在世上走马观花,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人间繁华与我而言如同过眼云烟,可总也有腻烦的时候。我倒是该感谢九公子、感谢共济会、感谢玄门木南居……倘若不是这些人叫我陷入生死攸关的险地,也许我会更快厌烦这个世界呢。”


    “到那时候……也许只有自杀一条路好选。”


    老道听了这句话将要开口。李云心却摇头笑笑:“孤寂。高处不胜寒。”


    “所以……总该抓到点什么的。人生是汪洋,人是孤舟。不想要随波逐流,总得给自己一个锚点。”


    刘公赞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皱起眉想了想,忽然问:“心哥儿……从前没有这个锚点的么?”


    李云心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问的是哪个从前?”


    老道犹豫良久。终究说了一句他想说很久的话:“能都说一说么?”


    此时已是深夜了。云开月明,光华正好。李云心坐在平滑的青石上、沐浴着这月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但要有酒。”


    说了这话一翻手掌,托出一只银壶来。搁在石上瞧了瞧,又说:“还是冷清。”


    于是再往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只红泥小炉。


    这炉子是拿来温酒的,很小巧别致。搁在青石上、衬着旁边白衣的李云心,仿佛一幅画。


    他将手指一弹,便有一团无根火在炉下烧起来。俄顷,也就有了些许的暖意。刘公赞想了想,也跳上青石,与李云心相对而坐。


    李云心便伸手在石上一剜,剜出两块石头来。再探出尖利的指甲一挑,把里面掏空了。


    也就成了两只酒盏。


    他与刘公赞每人一盏,却不将银壶在红炉上温。两个人都喜欢喝冷酒,却不喜欢冷食。


    “上一次和你这样坐在一起,还是在渭城的时候。”李云心说,“那天晚上,我要夺舍龙九。”


    老道为他斟上酒,又为自己斟上酒。无言地举起杯子——两人一饮而尽。


    李云心咂了咂嘴,又笑:“没有佐酒的,就成了喝闷酒。”


    于是又伸手在身下的石上剜了几下子,剜出四块圆圆的青卵石来。他看了看这石子,伸手搁到炉子上了。


    微微眯起眼睛、瞧着热气与微光当中的石子,低声道:“从前有一个老头子。喝酒,也这样吃。”


    说完这话,沉默许久。面孔在夜色里被小炉中的火光映得微微发黄。刘公赞便晓得,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陷入如此沉默当中的时候,就是准备回忆些往事了。


    他明明看着青春年少,却偏有许多流年可追忆。


    “我不记得是多大的时候被领养的了。七岁或者八岁,或者九岁……大概是个孩子的时候。”李云心开口,低且轻地说,“这些从前和你大概说过——身世俗气,孤儿院里长大。”


    “就好比善堂。”刘公赞点头。


    “后来来了个老头子。那时候……约莫和你当初一样的年纪吧。一只独眼,样子一点都不慈祥。说话像是打雷……总是用吼的。可又不是耳朵不好。”李云心伸手翻弄炉上的石子,就仿佛是在烤肉。石子被翻了面儿,不做声。他就伸手从身边捻了一点自树上落下的积雪撒上去。终于叫起来——滋滋作响,仿佛肉上的油脂滴落。


    “选一些孩子。都看不中。问到我。人家就说这个孩子,脑子可能有点问题。你带回去是累赘。”


    “老头子就问,生活能自理么?听话么?就说,还算是听话,也能自理。”


    “老头子就说,那就这个。”


    刘公赞摇头,笑起来:“脑子有点问题?”


    “唔。那时候觉得他们很怪。他们也觉得我很怪。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没法子理解他们为什么总是笑啊哭啊。”李云心弹了弹他的杯子。酒线便从银壶中挑出来,为两人又斟满了。


    捏着杯子沉默一会儿,一饮而尽:“就把我带回去。起个名字叫李四。张三李四的李四。”


    “老头子是个看命的。当时六十多岁,身体不大好。之前过得顺,发了几笔小财。觉得自己也算是大师……就想不能叫自己的手艺失传。可是孤家寡人一个,想找个命硬的来教。”


    “就找到了你?”


    李云心微微一笑:“不是我。之前找了一个很聪明的孩子。懂察言观色,懂揣摩人心。”


    “可惜他算命的本领实在不算好。之前发财算是运气好,赶上了。几个大金主捧他,给了他些钱。就飘飘然,到处花。然后运气没了,看得不准,再潦倒起来……原来觉得养那个孩子、徒弟没问题。结果两人的生计都成了愁事。”


    “怎么办呢。想一个好办法。当时有补贴,说孤儿院里领养一个残障儿,给多少的补助。就挑中我。”


    刘公赞惊讶道:“……有这样的朝廷,当真是苍生之福了。”


    李云心笑笑:“想的是领养一个残障的孩子。养这孩子花不了多少钱,还能赚一些。如果是个像我一样能自理、机灵些的,还可以伺候他们。”


    “然后……我就出来了。”


    “再然后,那个聪明的孩子死了。”


    “……死了?”


    “夏天,跑出去玩。跑到铁轨旁边逮蜻蜓,压钉子。有一趟车过来,不小心跌倒在铁轨上,被碾成肉泥了。”李云心说,“意外嘛。这种事,没办法的。”


    刘公赞抿了抿嘴。想了想,也将杯中酒饮尽:“嗯。”


    “老头子难过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好了。”李云心轻轻地哼了一声。说不好是笑着哼的,还是只是无意识地换气,“因为一开始觉得那孩子聪明,学什么都快。慢慢就发现其实学得并不快……没学会什么的。只是在老头子面前会说乖巧话儿哄他。一拉出去,就露了相。”


    “有些人……情商很高,智商却不高。大概就属于这种吧。”


    老道提起壶,要为两人斟上第三杯酒。但壶中哗哗作响,似是酒里结了些冰。于是没有用神通,只把银壶凑到火炉边,慢慢地烤:“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从前和你说的。过了段安稳日子。有衣穿有饭吃。老头子原本把我当狗一样养。那孩子死了把我毒打一顿,打算再找个徒弟。”


    “可我又不是真的傻……他教那孩子的时候,我在一边听。很容易的事情,听一遍也就懂了。慢慢地我也知道些人心,所以和他说些话,使点手段。他就意识到我不是真的傻。或者说,虽然傻,但在某个领域有过人之处。”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一朝知

    “他觉得做那一行命不好。窥测天机嘛。要么信佛做善事积阴德——可他才不信那些个。所以就觉得既然命不好、要犯天煞孤星,找我这种做徒弟也可以的。以后无牵无挂孤苦一生嘛,没什么事情分心。”


    “就教我了。”


    刘公赞低叹口气,为二人斟上第三杯酒。


    “然后还是过得很苦。老头子喜欢喝酒。”李云心拿起第三杯,饮下去,“月初有钱了,大吃大喝。月底没钱了,到处借不到,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这微笑,似乎是真诚而单纯的了——抬手往炉上一指:“捡几个卵石,下酒。”


    “慢慢烤一烤。热了可以入口了,撒点盐。放在嘴里咂一咂,一杯酒。”


    他一边说,一边捻起已被烤得微微发红的卵石。看了看,放入口中。于是有一阵嗤嗤声,从口鼻里漫出水汽来。咂了咂,嚼糖豆儿似的嘎嘣嘎嘣嚼了,咽下去。


    刘公赞发愣。但忙又为两人斟上第四杯,李云心一饮而尽。


    “有时候他喝得神智不清了就对我说,四儿啊,爷爷把你当亲孙子——爷爷还得靠你养老送终呢。醒了之后当然什么都不记得。打骂的时候照样不手软。我记得骨折了几次……是几次倒是记不清了。”


    “后来来人回访。撞见他打我。就说不成,该去上学了。我想,哦,我还可以上学。来人问我要不要走。我就想,老头子教我的也有趣,还学完。等等吧。就说不走。”


    “然后补助又多了点,强制送我去读书。”李云心摇头笑了笑,“去读书了才发现,读书更有趣。原来人不都是蠢货。还有些聪明人,写了些很聪明的东西。一开始去的是特殊教育学校。后来成绩还可以,上了报。人就说,哦,这其实是个天才嘛。所以转了学,一路读。”


    “读小学的时候大概是十一岁……拿到硕士学位的时候大概是十八岁。”


    “硕士?”


    “类似一种修行境界吧。”李云心说,“好比在世俗世界,虚境的大画师就了不得了——我那时候大概修到了意境的巅峰?”


    老道便点了点头。他到底在世间行走几十年,能够理解的。


    “那几年见他少,他身体也渐渐不大好,所以也算是和气了吧。原来是独眼,剩下的一只眼也不大行了。开始见了人就拿当年那张报纸说,这是我孙子——得给我养老送终的。”


    “其实那时候是得了阿尔茨海默……老年痴呆症吧,你知道吧。”


    刘公赞摇摇头,同情地叹口气:“我知道。老糊涂了。”


    李云心不置可否地笑笑。从小炉上捻起第二块石子放进嘴里。目光没什么焦点、慢慢地嚼。咽下去之后仍未开口,又吃了一块。才喝第五杯酒:“再后来……有一天。”


    “我毕业那一天。我在外省读书。就是在别的州府。”


    “老头子犯病,非说要去看我状元游街。”


    “但是又没钱,就像从前,打听。打听哪里开业,就跑过去,要给人开光吉庆讨喜钱。那天是那里一个会所开业……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人。”


    刘公赞略尴尬地笑笑——也是他从前常做的事。或许心哥儿刚刚遇到他的时候、初入渭城之后便同他亲近、甚至安心在龙王庙住下了,就是因为前世、前事吧。


    也算是一段很好的缘分。


    但又微微皱眉、地叹口气——晓得后面必然不是什么温馨的故事。


    “老头子那时候傻了。跑到门前就说些不吉利的话。大概就是要有血光之灾、什么什么时候破财、主人要怎么怎么样。这种事他从前都不大做,说丢份儿。那天鬼迷心窍,说得很难听。”


    “寻常的,就哄走,给点钱打发走了。这一位老板呢,从前也是跑江湖的出身。名下产业很多……一个小会所开业用不着他来的。但是心情好,过来瞧瞧。结果撞见这个。”


    “就说好啊,来个老神仙,请进来。然后请喝酒——说是一群人围在大厅里看他喝。老东西……很久没喝酒。就敞开了喝……又喝得神志不清了。”


    “老板就又说,老神仙尽兴了。包份红包,好好送走。就平平安安送走了。”李云心笑了笑,“开车送到十字路口,放下、走人。”


    刘公赞默然。


    说到这里,这世上旁人或许听不懂。但他可以听得懂了。李云心曾经对他描述过从前那个世界的某些模样,因而晓得那里的车可不是用马。铁壳子,声势很惊人。


    那老头子死掉……该是死在路上、车下的。


    “然后我回去知道这件事。先问了问,知道事情已经了了。那个人名气大,路子野,没什么人能为难他的。”


    “那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呢。”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人死了就死了。都有死的那一天嘛。可是……我好像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了。”李云心微微皱了眉,低声道,“我从前小,什么都不知道。活着也就活着。后来遇到老头子,挨打挨骂,可是觉得生活有趣了点。”


    “其实生活一直都是有趣的,未必是因为他。遇到别的什么人,也许会更有趣。但是如今他不在了……我以后做什么呢?”


    “我想了想,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些慌。就好像一条船——从前有个港口。如今港口被毁了,漂在海上。那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要去哪里呢?我都不知道。所以我需要一个……锚点。”


    李云心看了那酒壶一眼。


    刘公赞便默然将酒壶端起来要为他斟酒。然而壶一轻——已空了。


    李云心便捏碎了掌心的杯子。挑几块大些的石渣,慢慢放到火炉上。


    “那么我就报仇吧。”他说,“这可以做一个锚点。那人势力大,我只是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我一点一点地来,活着就为了报仇。这样生活有一个目标,是很好的。”


    “其实就像是那些鬼魂,必有一个执念。没了执念,他们也就成了孤舟,要烟消云散的。”


    “用了十年的时间。捉到他……然后开始报仇。”


    李云心这一次停顿了很久。然后把第四枚卵石也捻起来吃掉了:“但那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我报了仇,又该做什么呢。”


    “报了仇,没什么好做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既然没意思,为什么不去死呢。世上许多的感情我都可以慢慢地看,慢慢地模仿。只有死——也许死的时候产生的感情,我用不着模仿呢。也许……我真能体会得到呢。”


    “所以决定死一死看。没什么大不了的……报了仇之后,也是要死的么。不如叫这个人帮我一个忙。”


    “就找个机会叫他的人找到了。然后被他杀死了。毛巾蒙着脸……浇水窒息死。”李云心想了想,“可惜。还是没感觉。”


    刘公赞动了动嘴唇,轻出一口气:“那么……”


    “那么来了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情况还是类似的。体会了一些东西……可都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傍身。怕了从前随波逐流的感觉。于是遇到你了。”


    李云心抬起头,看着刘公赞:“你像老头子。”


    “我从前试过给自己找一个锚点——找到回去的法子,把复仇完成。这样,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又有了乐趣。可是最近我又开始慌因为……不到一年而已啊。”


    李云心叹气:“我就从虚境,到了玄境。”


    “我不敢想一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一年之后我就找到了回去的法子,我该怎么办呢。所以在云山上,我只叫自己成了玄境。我很怕我有了更强大的力量,事情就做得更顺心。”


    刘公赞无言。


    “怕自己精进太迅速”——这种狂妄的话,只有李云心能够说得出口。也只有他如今说了,刘公赞才不会感受到任何的违和感,反倒能够理解他的苦恼。


    这时候,炉子上的碎石也烧得微红了。


    李云心便弹一弹手指,将炉下的无根火熄灭。把碎石子都收在掌心,一把拍进口中。


    “但如今……我想我不该这样子的。”


    他一边将石子嚼得咔崩作响一边说话,声音依然很清晰:“我从前是脑袋有问题。我如今没有。”


    “你说我孩子气,一点都没错。我如今像是个孩子吧……一切情爱悲苦都要从头体验,前世几等于无。可是我偏有前世的记忆,于是很怕尝试新的感觉。”


    “——如果一个人不是生来就什么都不懂,谁乐意去一次次体验所谓的悲痛、伤害,然后再在这个过程里‘成长’起来呢。”


    “然而如今……我知道不行的。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把自己裹在壳里。这层壳叫我有多勇敢,也就叫我多懦弱。所以我想……我也许需要一个新的锚点吧。”他摇摇头,“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在度过这些时间之前,我还是需要一个新的锚点……不然我还会慌。”


    刘公赞若有所思地沉默一阵子,才道:“你的新锚点,是什么呢。”


    李云心站起了身。


    在月色下说:“是你。”


    “我与你,彼此亦亲亦师亦友,生死相托。我教会你许多,你也教会我许多。”


    “承蒙你的关照,我过得顺心。也敢慢慢去看这个世界、体会一些东西。”


    “前世,我体验过一些珍贵的情感却不自知。今世,在你的身上重新体验到了前世的感觉。我才晓得从前的我是怎样的我,过了怎样的生活。”


    “可是这些……我从前也不大知道。今天见了李淳风,我才意识到了。”李云心笑了笑,“所以你……不要死掉。”


    “不然我就成了孤舟。”


    刘公赞便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也慢慢站起身。


    “心哥儿,我……”他低声道,“我……唉。我从前不知道。我……”


    李云心微笑起来:“你去吧。我又不是个孩子了。”


    刘公赞皱眉盯着他。看了好久,眉头猛地舒展,纵声道:“好!”


    “我此番……就乘风扶摇而去!还了债、报了仇……再活着回来,陪你好好找一找——人生长存于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又该是为了什么!”


    说了这些话,再不犹豫流连。身上的法衣猛一鼓荡,整个人便乘风而起,直接天边电射而去。只余他隐隐约约的声音——“快哉风!”


    这风,亦将李云心的斗篷、大袍都激荡得烈烈作响。


    他便低沉而柔和地叹了口气,笑起来。


    “送君同风起……”


    “相别一朝知。”


  第六百一十三章 找妈妈


    “……所以说这白水镇上,就您一个雅人。您瞧这地儿——观海听涛,嚯,多气派——敞亮!”


    说话的人站在木质的露台上。穿白镶红、掐金丝的袍子。一头略蜷曲的黑发被束在脑后,却又在脸颊边垂下几缕。眉眼明显,相比寻常的中原人要深些。如今举起双手、面向大海发出这样的感慨来,看着仿佛一个狂士。


    而这露台是搭建在一处不大高的海边悬崖上的。其后是一间虽算不上富丽堂皇,但必定算清雅别致的客房。很大——几乎可以称殿了。


    向远处,正是阴霾的天空下广阔的海。海上浪有些大,叠出一层一层白色的浪尖来。扑过来、拍在台下的崖上,卷起大片碎雪,带来宛若铁器一般粗粝的海腥味儿。


    说话的人如此感慨了,又转过身,看闲坐在屋中的白衣人:“也就我和你——能赏得了这景儿。换镇上的其他人怎么说?说这儿潮、腥,要伤身。哈哈哈……我陆白水纵横西方诸国十几年,如今怎么样?还短寿了么?”


    如今是冬日了。露台的边沿还垂着冰棱。可自称陆白水的人只穿单薄的袍子,还裸露一些胸膛。看起来身体的确如他所言,是非常健康强壮的。


    但相较他而言,屋中的白衣人就显得很畏寒了。


    一件狐裘白斗篷搭在一旁。身上穿了厚冬衣,毛领儿堆到脖子上。面前笼着一个火盆儿,里面炭火一明一灭。盆上搁了一张铁篦子,烤着五六颗栗子。


    猛烈的海风灌进来,他就眯着眼睛看陆白水,微微一笑:“陆兄刀法称得上当世一流。内力更是雄浑。当然没话说。不过陆兄不是说之前还有个女子在这里住过么?那难道算不得雅人?”


    陆白水摆手:“诶,女子自然不好算雅人。该算是佳人。”


    说了这话又眨眨眼:“自从今天听我无意间说起那女子之后李兄已经打听了四次——难道认得?”


    于是他面前这个畏寒且极俊俏的男子便又微笑:“什么都瞒不过陆兄。”


    “我此番往东边来,就是为了找人。”


    “哦?找谁?”


    “家母。”白衣男子笑了笑,“我十几岁的时候家中突逢大变。家母不知所踪。最近听说或许在这东海国留下了行踪……更有人说可能在海外龙岛。所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出海去找。”


    “出海?”陆白水挑了挑眉,“现在?”


    白衣人仍笑:“毕竟是家母。”


    陆白水连连摇头:“李兄。你我虽然相交不过数日、我也知道你内力雄浑犹胜于我。但这个季节出海……不是明智之举。”


    “且海外龙岛啊……”他眯起眼,转脸往苍茫的海上看,“世人都说是传说呢。有人说海上遇难,船曾漂流到龙岛。可每个人口中的龙岛模样儿都不同,也都不足为证。李兄要在这个季节出海找龙岛……难。”


    白衣人“嗯”了一声。垂眼想了一会儿,才轻叹口气:“连陆兄也这么觉得么。”


    话语中大有萧索之意。这叫陆白水忙摆手:“唉唉,李兄先不要如此——叫我想一想……”


    这陆白水瞧着竟是个古道热肠的豪侠。见了这人落寞,便皱了眉,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才转脸郑重地看:“李兄,我先问你。你说的那女子和我说的那女子——”


    “我带了画像来的。”白衣人伸手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幅小卷来。顿了顿,在面前的案上展开。盯着瞧一会儿,叹口气,“家母名讳上官月。这像我一直带在身上……许多年了。”


    陆白水就走过来看。一瞧,愣了。又看看白衣人:“李兄……这真是令堂?”


    白衣人——或者说李云心——淡淡一笑:“家母少年时有奇遇。得道一卷养生道术。修习许多年……算是驻颜有术了。”


    陆白水便盯着画像又看了看,退开一步去:“如果李兄这像没错……去年春天时候住过这间房的,就是令堂了。”


    李云心抬起了脸:“请陆兄细细说!”


    但陆白水又退了一步,仔细审视李云心:“李兄。说之前,我先问你。”


    “是早知道有人在我这店里瞧见了令堂才过来和我攀交情……还是的确是听我今天偶然提起了,才——”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如果我有半句假话,就叫我身死魂灭,这辈子也修不了更高深的武学。”


    陆白水立即皱眉:“诶!李兄怎么说这种话?!唉,是我不好,嗨!我只是随口问一句嘛!我这个人……哎呀!”


    李云心的毒誓,反叫这豪侠羞愧起来。连叹这么两口气又道:“哎呀……我只是怕你别有——算了算了。是我做小人,用小心的心思揣度李兄的心胸。”


    李云心便正色道:“陆兄快人快语,并不遮遮掩掩,这也是君子之道。你我既然意气相投,就没什么话不能说。陆兄不要再往心里去。”


    陆白水却仍旧摇头:“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


    ——这陆白水,是李云心在四日之前遇到的。


    而今他身处“东海客栈”的观景房。而东海客栈在白水镇的东北边。白水镇,又归属东海国惊涛路管辖。至于东海国么……则是个弹丸之地。疆域约莫与从前的余国相当,只抵得上庆国的一个州府。


    李云心别了刘公赞,一路往东疾行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龙岛在东边。也知道真龙住在龙岛上,可是……龙岛在哪儿?


    东海国以东便是茫茫大海,想要找到龙岛,何其难也!

    他手中倒是有那幅《皇舆经天图》、图中也的确标识了龙岛的位置。但比较要命的是,所标注的龙岛是用虚线来表示的。这意味着,要么是这图中也不确定,要么……就是龙岛的位置是变化的。


    因而以提前留在白云心那里的符箓问了问——果真如此。


    登上过龙岛的人极少。即便是有数的那几个,也是被真龙召去的。如此前洞庭君一般自己跑去了龙岛,乃是前所未有的奇闻。那时候洞庭君在龙岛身死的事情传得那样快——不晓得有没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或许他可以等待真龙的召唤。


    然而依着他的性子……可不喜欢落进被动的局面里。


    他更想要悄悄地潜入进去、或者之前在周围转一转。因为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


    找到上官月。


    他得熟悉了解了,才不会叫自己狼狈。


    这种连妖魔、修士都难做得到的事情,本来是极难的。可进入东海国境内之后李云心发现,此地民风非常不同。


    虽说一路走来途经的各国都有不同的习俗,然而东海国却是另类中的另类。


    譬如离国、庆国、业国等中原诸国的人,对于神仙妖怪之流是信的。可这信却不是笃信,而更像是作为一种风俗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遇到为难的事祈求天人保佑、走了霉运骂一声妖邪作祟。


    他们觉得世上有妖魔、神仙。却很难相信那些东西会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又比如人人知晓真龙的存在,认为天上的风雷云雨都是由龙王掌管的。可要问龙在哪里、龙是什么样子呢?或许会有许多自命饱学之士微微一笑,认为这种事情只在市井之中流传就好。倘若真地细究,倒是荒唐了。


    然而……东海国不同。


    几乎李云心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笃信真龙的存在,且知道住在龙岛上。更有许多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瞧见过龙身。真龙在东海国人的心中不是模糊的形象、不是一个传说里虚无缥缈的神。而是具像化的,甚至可以触摸的。


    他还曾看到过有东海国人画了真龙的圣像——极似他所见过的真龙神君。


    由此,李云心意识到一件事。


    或许因为东海国距龙岛极近的关系,真龙可能的确曾来过这里——不止一次。因而,才会形成如此强力的信仰。


    既然如此,也就意味着那些东海国人、尤其是这白水镇人口中所说的“见过龙岛”这件事是真的了。


    于是,他打算从这些凡人入手。


    一来如此可以掩人耳目。自他从定州的山村当中逃亡,直到又在山村当中遇到李淳风为止,他似乎一直都在木南居与与共济会的视野当中。到了如今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到底是从那一张网中暂时地逃离了。


    因而不想再落入那些人的视线里。既如此……就得有出人意料之举。


    谁会想得到一个渭水君,竟要问凡人龙岛在哪儿、怎么去呢。


    另一则——这东海国以东是广阔的海洋,与李云心前世所见的大海并无不同。可他知道再往远处去,便不是海水了。而是名为“弱水”的东西。弱水,一羽不能浮。妖魔与修士的神异力量将会在弱水之上被渐渐削弱,最终失掉力气。


    倘若龙岛被弱水环绕,那么若想要“偷渡”过去,还当真只有与凡人同行这一条路可走了。


    妖魔诚然肉身强横。可是在广阔的天地、汪洋当中,一旦失掉了神通,再强横的肉身又沧海一粟何异呢。那种时候,就只能依赖人的船舶了。


    他从定州往这里赶路的时候,脚程极快。而陪九公子同行的山鸡因着身上有李云心此前额外的交代,所以比他要慢上许多。


    他先在白水盘桓数日,得知他们还得有十几天才赶得到,就又多逛了逛。横竖他喜欢人世繁华,此地风土人情又不同,走得也算舒心。然后便偶然听人说起去年春天的时候,曾经在镇上的东海客栈见过一个女子。


    据说那女子很貌美,因而说话人——东海客栈对面脂粉铺子的老板——对其印象极深刻。又说那女子的姓氏在东海国很罕见,乃是复姓上官。


    众所周知,复姓多是中陆上的皇族或者皇族后裔。因而直到将近两年之后,那老板还记忆犹新。


    由此,听到李云心的耳中。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将说话人查了个底儿朝天,确定此人并非其他什么势力派来散布消息、叫自己入套的。然后,走进了东海客栈。


    结识眼前这位陆白水。


    陆白水,算是白水镇乃至东海国惊涛路的大豪。据说少年时候是孤儿,在这白水镇吃百家饭长大。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跑出去闯荡江湖,九死一生。但到底被西原的拜火教一位长老看中,收了做弟子。艺成之后又开始闯荡,亦做行商。在东边与西边之间来回贩运,挣下不少家业、结识了许多豪杰。


    功成名就之后又回白水镇,建了这东海客栈。


    冬天的时候便来过冬——这是镇上人人都晓得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有钱有闲。如他这种人,走南闯北见多了世情,虽不说厌世,但许多东西慢慢也就会没了兴趣。兼是个武功高强的豪侠……必然要往别的地方花心思。


    他既然生在白水镇,从小听着真龙、龙岛的传说长大。虽说十几年来到处跑、慢慢也不如这东海国人一样笃信了,但也正好令他再起了另一件心事——


    这真龙、龙岛,到底在哪里?

    苍茫的大海之上,究竟还有什么?

    陆上的玩意儿,他自认为都见了七七八八。海上的东西……便也想要瞧一瞧了!


    他这心思,镇上的人都知晓。李云心也就知晓了。


    这不正是一个最好的人选么?


    要与这陆白水结识,却也不难。


    俊俏的人很难惹人厌。俊俏又武功高强的人,陆白水想必也想要结识。倘若是个俊俏、武功高强、且见多识广,与他能够谈得来、意气相投的——那自然就是上天赐下的珍宝了!


    李云心察言观色的功夫乃是当世一绝。第一天晚上,那陆白水便与他秉烛夜谈,直呼相见恨晚,将他请入了如今这观海听涛阁。


    然而虽说起初是为了别的心思接近这个家伙。


    但慢慢地、四天相处下来,便是李云心也意识到此人的确不讨嫌。甚至有些讨喜。


    于是在想……此人能不能用?

    之所以产生这种念头,则是因为近些日子还有另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玩闹似地弄出来的“小妖保”……在这东海国竟有如火如荼之势了。


  第六百一十四章 李四大仙

    更意外的是……“小妖保”这三个字,不是从妖魔口中听到,而是从凡人口中听到的。


    ——这陆白水。


    陆白水对于妖魔鬼神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与中原诸国人很像。如今的他不确定龙岛和真龙是否真的存在,却很确定妖魔这东西是有的。


    乃是因为他行走中陆各地,的确见过妖魔,甚至结交过一两个。


    这几天和李云心感情甚笃,就随口提起这事。说,他与这白水镇附近的一个妖魔称兄道弟,常有往来。


    在李云心到来之前就听那妖魔说,妖界出了大事。真龙与龙子弄了一个什么“小妖保”出来,要约束天下的妖魔行善积德、造福一方。


    听他口中言语,那妖魔本也不是什么凶恶的妖王,算是个小妖。自然对此很感兴趣。但也说别处的“大王”可不喜欢这些东西,必然不会理睬的。


    陆白水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露出罕见的神秘与些微炫耀之情。或许这种事在他心里,的确算是人间少有的秘闻。


    李云心先惊讶于这白水镇附近竟然就有一个妖魔这种事。因为云山一役之后,妖魔与修士的数量锐减,该比以往更不常见了。但随后意识到,别的地方不提,单就这东海国而言……那一役对其影响应当是很小的。


    ——就在龙岛附近,谁会听龙子的召唤跑去送死呢。


    但终究晓得,他搞出来的事情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了。


    如今这位在世俗世界当中称得上“传奇”的豪侠,就站在他面前,脸上仍有愧疚懊恼之色——因为自己此前的那个问题。


    陆白水这种人虽说豪气任性,却不是没有头脑的家伙。不然早就死在了奔波的路上,没命活到现在的。


    他这客栈里近两年前住了个出色的女子、如今又住进个李云心,且拿了画像开口问——自然要想,到底是不是别有企图。倘若是……就不免要对此人大大失望、甚至反目成仇了。


    岂料……


    这李云心——四天来叫他感觉如沐春风、中正平和、大有古时君子名士之风的李云心……其实都并不算人。还是个随口胡诌起来毫无压力、更无破绽的家伙。


    他以他一贯的精明觉察到事情或许有些问题。然而随即觉得,他那一贯的精明是给世俗间的俗人、浊人的。以此来问眼前这位奇人……岂不是辱人风骨么?

    且逼他郑重立下那样的毒誓!

    再看这李云心面上仍旧平和,且又开口宽慰他……陆白水一时间百感交集,更觉羞愧难当。


    又长吁短叹一会儿,将拳头猛地往掌心一砸:“好!此事包在我身上!这几天我就准备准备——一准备好了,我就和李兄一起乘船出海!”


    “听海观涛……哼,哪里有直挂云帆济沧海来得痛快?!”


    这一句,倒是跟李云心学的。渭水龙王这几天可与陆白水说了不少海上的奇闻异事——自然是以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


    李云心便站起身,皱眉:“陆兄——”


    陆白水一摆手:“哎哎哎,不要劝我——你就当我不是光为了你自己吧!我早想去海上瞧瞧天地之外还有什么、真龙龙岛又是什么模样,更何况……”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李云心:“李兄找对了。令堂,的确是去了海外。”


    李云心张大了眼睛:“陆兄……此话……当真?”


    “当真的。”陆白水叹口气,“她来的时候,是去年。去年春末啊——我记得那时候海雀儿鱼正肥。我就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收的。她就住在这店里……选这一间。”


    “我和她谈了几句。当时很惊诧,但现在听李兄说令堂曾经修道术,想一想也就正常了——她那时候说话很玄妙的。”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她当时的状况是……”


    “一个人啊。”陆白水说,“一个人。看不出被胁迫或者别的什么事儿。不过能看出不开心,郁郁寡欢,没见过笑脸儿。”


    “……哦。”


    陆白水停下来,小心地看了看李云心。李云心便重新慢慢坐下、长出一口气:“陆兄请继续说。”


    “唉。好。”


    “约莫住了三四天,常常外出。李兄知道,我这人喜欢结交有趣的人……嗯……就找人跟了跟令堂——啊,并无恶意啊,令堂驻颜有术那时候我……诶!呸呸呸!李兄不要——”


    李云心笑了笑:“人之常情。陆兄不必放在心上。”


    这位“李兄”向来如此——温文尔雅、通情达理。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武功高手,可偏偏又是。便是这一点,叫陆白水最心折了。


    于是他也哈哈一笑:“诶!这些都揭过去——后来我就知道令堂在镇上问了些人。问,怎么出海,可知道龙岛在哪里。”


    “约莫问了三四天吧。找到一个烂赌鬼,叫李四。”


    李云心挑了挑眉:“李四。”


    “哈……这名字,还是别人给起的。”陆白水笑道,“是个渔民。要说谁精通航海之术、能看气象、辨风雨,这镇上没有不服他的。可惜懒又好赌——穷到没饭吃才肯往海上跑。”


    “又经常说自己见过龙岛,知道怎么去。但大家都不信他,当他说来骗钱的。”


    “令堂不知道怎么说动了他,隔天,在镇上买了条从前跑沿海的双桅船,招了十几个船工,出海去了。”


    “那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觉得不妙。我也劝过她——”陆白水摇摇头,“李四找的那十几个人,都不是善茬儿。令堂又是……那个样子,所以想一旦到了海上,可是凶多吉少——李四想必原本只是要骗财。可谁知道会不会想别的呢。”


    “但没人劝得了她。当晚就出海了。到如今我听李兄说起令堂从前的事,才知道是白担心了。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可不是令堂的对手。”


    李云心紧盯着他:“……后来呢?”


    “后来么……就一言难尽了。”陆白水抬眼往露台外看了看。


    原本天空是阴霾的、铁青的。到这时候却从天边透了一些橘黄色的光亮来,将海面镀上了淡淡的金光。但这光是夕阳光——阴沉了一天。到了傍晚海上倒是慢慢地晴了。


    “我带李兄去看吧。”陆白水说,“看了再和你说。”


    “看谁?”


    “李四。”


    ……


    ……


    冬日里的白水镇,是灰色的。


    也落了雪,但并不大。因而在中午的时候化掉,在早晚的时候结冻。洁白的雪就变成肮脏的灰,遍布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屋舍。


    东海客栈建在一座不高的山崖上。崖上、坡上,另有一些较为堂皇的建筑,路面也有青石铺就。沿坡往下便有大片的居民区、食肆。混杂在一起,高低错落。


    虽然也下雪、结冰,但到底比更北边的内陆要暖和些。依着李云心来看,这里初冬时候的温度大致在零下一二度徘徊。想来到了隆冬,也不过零下十几度罢了。


    因而还是有不少人在冬天的时候跑到这里来的。因为白水镇附近的海域还在秋季的时候盛产几种特产海鲜。如今这年月路难走,保鲜更难。于是就做成腌渍的。一来二去成了特色的美食,也渐有些名气。


    因而深秋一过入了冬,等那些吃食腌得入了味,就有附近州县的人特意来“尝鲜”——在某些人看来也算是生活情调的一种。


    他们两个沿路往下走的时候,正赶上饭时。许多外地的游客、食客从温暖的屋子里拥到街上,奔着崖上的几个酒家去。这一些算是舍得不住、但舍得吃的。于是住在山崖下的客栈里,观光尝鲜的时候才往崖上去。


    这倒很像业国的小石城——亦是高端的商业区高高在上地建在山顶,是一幅爱来不来的模样。不过考虑到这个时代惊人的贫富差距,这种营销策略倒也算合理。毕竟他们的门面只向少数人开。


    如此,他们两个人逆流而下。


    李云心的衣装,一瞧就是富贵人。那陆白水的一身,在白水镇里辨识度也极高。因而路上没什么挤来挤去的事——认得他的都为他让路。不认得的也跟着让路。


    二人走了一刻钟到崖下,天就已经擦黑。灯火慢慢亮起来,镇子便不是灰色,而是暖黄的了。


    再穿过大片低矮的房舍,陆白水将李云心往镇南边带。屋子渐渐变少,开始有大片未被人踏足的雪地、杆子似地杵着的枯树。


    “前面那个,就是李四的家。”陆白水踩在结了冰、坑洼不平的路上,边走边对李云心说。并且抬手指了指。


    前面有个小院落,孤零零地待在镇外。似是碎石垒的矮墙覆着黄土,屋顶覆着的也是茅草。周围没什么人家,背衬着远处低矮的、毫无生气的丘陵。到这时候离那院落还有百步之遥,但李云心已经可以听到院中有人声。且还不少。


    又注意到脚下的路。


    这时代的路多是土路。下了一层雪,如果走动的人不多,大概只能留下些脚印罢了。然而他们脚下的这一条却被踩得化了又冻、冻了又化,显然走过的人不少……


    李四家很热闹啊。


    “后来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说遇到风暴,船毁了。别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了。说是——”陆白水转脸看了看李云心,“李兄知道海上仙山的传说么?”


    李云心想了想:“小时候听说过。龙岛算是仙山,还有蓬莱、瀛洲、方壶之类。说只有有缘人才见得到。”


    “是了。”陆白水摇摇头,有些担忧地看李云心,“那个李四说,船毁之后,他遇到了仙人——蓬莱仙山上的蓬莱仙子,将他给救了。还说教会他仙法,可以知道吉凶祸福。”


    李云心皱眉:“……只有他一个人活了?”


    陆白水忙道:“他这话未必可信。令堂既然武功高强又会道术,想来没那么容易出事——所以我才带李兄亲自来问。你先把心放下。”


    李云心无言地点点头。


    二人很快到了院外。


    从敞开的木门往里面看,发现里面挨挨挤挤站了十几个人。女人较多、老人较多。看衣着知道过得并不如意,脸上不是愁苦就是麻木——站在冬日傍晚的寒风里,往屋中看。


    屋子的门竟没关。任凭冷风呜呜地蹿进去。有几个人挤在了门口,还有些在门里。李云心与陆白水进了院子,院中人便瞧瞧他们。但这时候天已黑得更彻底,且屋里烛火的光亮很微弱,人们并不能看清来者的模样。


    因而重转过头去、缩缩脖子,继续忍受刺骨的寒风。


    他们两个又往前挤了挤,才有人看清楚陆白水的面目,脸色一缓和要出声。但陆白水摆摆手,那人忙噤声了。不一会儿,院中人便都缩到后面去,给这二位让出了地方。


    陆白水在夜色里低声道:“今晚散了。回去吧。明天到东海客栈领些米面。”


    院中的十几个人立时无言地拜了拜他,赶紧走了。


    李云心微微点头:“陆兄是真豪杰,而非豪强。”


    陆白水摇摇头:“李兄过奖了。”


    便一起向门里看。


    低矮的屋中、正堂里,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还有一张香案。香案不晓得从哪里搬来的,既宽且大。但上面却铺了几床被褥,被褥上盘腿坐着个李四。


    李四的模样很怪。只穿了单薄的衣裳,却偏偏将领口、袖口都扎得严严实实。是个极瘦弱的男子,却又涂脂抹粉。脸上手上都抹得白得像鬼,还在脑袋上罩一个布兜。兜上插了几朵大大的红绸花,又配些别的亮闪闪的玩意儿。看起来既滑稽又不伦不类。


    而今闭了眼、盘坐在香案上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案下站着个男子,略佝偻着身子忐忑地仰脸看他……似乎是担心什么。


    “但镇上有人说,这不是仙法。”陆白水和李云心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也这样想。”


    “我曾经见过出马仙——李兄知道出马仙么?”


    李云心“嗯”了一声:“听说过。说是……山野之间修行有道的精怪,出山找一个有缘人做弟子。有人问卜,那妖仙就附在弟子身上,借弟子之口判断吉凶祸福——陆兄是想说他属于这一类?”


    陆白水点头:“这个李四,平常时候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儿——最多是因为出海回来受了惊吓,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但一到起卦的时候,可就变了个人。我想着……该是什么妖仙附在他身上。”说到这里他又摇头,“我问过我那个妖魔的兄弟。我那兄弟说,这种也是常见的——多是些小妖,也不作恶,只为了点功德。我也就不管了……啊,这些李兄也信么?”


    “切实有的事。哪里有信不信的。”李云心一边说,一边往那李四的身上看。


    这一看,是谨慎地运起了妖力,想要瞧瞧到底是不是陆白水所说的“出马仙”。


    ——的确看到了。“李四”的身上,有一层蒙蒙的黑雾。约略有个人的形状,但也可以说是别的、“凑巧”。的确有东西附他身上。可到底是个什么……却看不出。


    李云心想了想,皱起眉。


    这时候,李四睁开了眼睛。


    身上先打个颤儿。仿佛有人提着他的脑袋,从上往下用力抖了了抖。


    然后伸手去摸一摸头上的几朵红绸大花,才把目光移到案前那人身上,开了口——


    “啊……啊呀……你问什么的?嗯?啊……你问你家鸡?谁偷的?嗯?”


    “嘻嘻……本娘娘知道了——嗯……呔!我乃是蓬莱仙山的蓬莱娘娘!你可知道?!”


    那人忙点头:“知道、知道……”


    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


  第六百一十五章 蓬莱娘娘

    熟悉的语调啊。这叫他想起了“三花娘娘”——但知道并不是。


    妖魔的气息与人的面目类似,有细微差异。以他如今的修为去查是绝不会出错的。


    可问题在于……很类似。


    这附在李四身上的东西,说话的语调语气与三花娘娘很类似,身为妖魔的气息也是很类似的。这种相似他从未在别的妖魔身上看到过,甚至比诸多龙子之间的气息差异更小。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而今他已经知道从自己离开定州的那个山村之后,许多事情都并非单纯的巧合。某些可以确定,某些还存疑。但三花娘娘的出现……他觉得该属于前者。


    她甚至出现在了云山上,对于云山内部事表现出了惊人的熟稔。她的身上的确隐藏着秘密——无论她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云山一役之后三花没了踪影,如今这里却又出现一个类似的家伙……


    李云心微微转脸,去看陆白水。


    但随即在心里否定自己的想法——已经与这个人相处数日。如果还看不出他或许可能隐藏的另外一重身份,自己也就算是个蠢货了。


    他自然不是,那么意味着……


    或许仅是个巧合。


    这感觉叫他不痛快。巧合意味不在掌握当中的变量,而此前的一年当中,变量已经太多了。


    他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看到那怪模怪样的李四又扭了扭身子,开口道:“……噫……你知道!知道还不把三牲供上来!?三牲……三牲呢!?”


    李云心又挑了挑眉。


    无论三花还是这个东西,似乎都对“三牲”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三牲。在这个世界上,指猪、牛、羊。这一点,与他从前的世界倒是一致的。这三种祭祀,亦称太牢。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规格的祭祀。


    家字,屋顶之下养一头猪,便为家——自古以来,猪对于这世上诸国的人民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且被列在最高规格的祭品当中,是具有某种神圣意味的。


    据李云心所知,在庆国倘若有人说这东西脏、恶心,按律是该被判流刑的——毕竟是世代神圣的祭品,怎么能容人玷污呢。


    而牛,乃是这时代耕地用的大型家畜,说是战略资源也不为过。


    至于羊,亦是从古至今场常在餐桌上见到的肉食,列入其中也并不奇怪。


    这三种东西,要么祭天,要么祭地,要么祭祀各路至高神明。三花与这东西,却总说要三牲……


    李云心皱眉,认为这似乎是一个自始至终被他忽略了的关键点——此前他以为三花如此说,只是类似于一种世俗中人说“老子有了钱,一定要如何如何”之类的情感罢了。但而今看,其中似乎隐藏了重要的内情。


    屋子里的人与之前院中人类似,是没什么钱财、见识的人。原本只是来请大仙瞧一瞧自家的鸡总是被偷到底怎么回事儿——据说这位李四大仙并不贪财,所收供奉也极少。如果没有银钱、送些时蔬腌鱼甚至留下来做半天的活也是可以的。


    岂料如今忽然要三牲——他哪来这些昂贵的东西。一时间便局促惶恐起来,连声道:“我、我、我不晓得……”


    那李四便忽然怪笑起来。仿佛是一只鸡被掐住了脖子、从声带里挤出来的气儿:“嘿!你晓得个屁!……噫,你哪里会有?嘻嘻……门外的两个才会有吧!问问他们肯不肯帮你!”


    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仿佛是很想要扭来扭去。然而身体发僵,只好像一棵树一样来回地晃。


    那人就忙惊慌地向外看。借着屋内微弱的光亮,看到了陆白水的脸。一愣,忙道:“陆大官人……啊呀……小人不知道您在这里……啊呀……您请、您请……”


    如此惶恐地说了几句,赶紧斜着身子蹭出去了。


    于是屋内只剩下李四一个人,另有陆白水与李云心站在门外,向里看。


    就看到那屋中一盏油灯的如豆火光颤了颤,室内变得越发昏暗起来。这时候才意识到一件事——


    虽然这屋门敞开、任由冬夜的寒风向屋内灌。可油灯的光却一直幽幽地亮着,仿佛是在静室。那些来问吉凶的进门瞧见这一点,便是原本不信也要立时感到神异非凡了。


    但陆白水走南闯北,早见过许多此类事。只微微一笑,抬脚走进屋子。四下里一瞧,在靠门边瞅到两张破旧的椅子。便一撩衣摆大大咧咧地坐上去,扬起下巴问说:“我和这位李爷找李四有事。他人呢?叫出来。”


    李云心便也跟着走进去。反手一带,将门关上了。


    屋外的寒风立时被隔绝,只留下轻轻的呜呜声。


    这“李四”眼瞧着李云心也落了座,便“咦”了一声。眯起眼睛看陆白水,细声细气道:“李四?噫……我就是李四——”


    陆白水一拍椅子扶手,沉声道:“你这个妖仙。不要不识好歹。知道沧浪山的常道士么?要不要叫他来问你!?”


    沧浪山是一座距白水镇十余里地的小山。沧浪山常道士,则是陆白水口中与自己颇有交情的那个妖魔。他妖魔的身份未必人人知晓,“有道道长”的身份却人人皆知。


    “李四”听了这么一句,勃然大怒。竖眉瞪眼道:“呔!你竟敢——”


    李云心便伸手在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子。


    李四立即住口,瞪圆了眼睛。张着嘴看看陆白水、又看看李云心,仿佛有什么事情拿不准了。如此犹豫片刻,忽然哼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于是这李四便打了个激灵,飞快地眨眨眼、略有些茫然地看屋中两个人。可屋子里光线昏暗,他瞧了好一会儿才看得清,忙道:“哎呀……陆大官人啊。小人这个……这个……”


    一边说一边从香案上滚下来。


    可仿佛是坐得久了、吹冷风吹得久了,身子不灵便。走路时好像一截硬邦邦的木头,碍手碍脚,怕是下一刻就要左右拌右脚地摔在地上了。


    他刚走了两步、要到陆白水近前行礼。陆白水就皱了眉、掩住鼻子:“诶!回去!什么味儿!”


    他虽走南闯北风来雨去、什么苦都吃得。但唯有一样不惯——就是怕臭、怕腌臜的东西。如今这李四一到近前,身上立时有一股腌咸鱼的腥臭味儿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给呛出眼泪。


    李四就忙退回去,讪讪道:“唉,唉,陆大官人,小人是个渔民嘛……”


    陆白水便皱眉,叫他退得更远些,说道:“怪不得你要开门。你身上这味儿——你抽空儿洗洗!”


    李四连连点头,又退后几步去。


    这时李云心倒是笑了笑,开口道:“陆兄错怪他了。这味道也不是他洗得掉的。”


    他说话时语气柔和,那李四忙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却听李云心又道:“——尸臭味儿。怎么洗。”


    李四的原本就不甚生动的表情僵住了。


    陆白水微微一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李兄说什么?”


    李云心仍安坐在椅上,弹了弹自己的指甲:“陆兄知道家母修过道书。终究不是什么高深的仙术,也就教了我一些。虽然没有神仙的本领……但也懂些驱魔辟邪看风望气的道理。所以刚才瞧了瞧。这位李四——”


    “早死了。”


    说了这话,抬眼看李四:“你来说说,是不是?”


    那李四瞪着眼,看两人。眼神慢慢变得凶狠,这屋内的火光就也摇曳起来——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凶恶的魔鬼乱舞。


    李云心见他这模样,又轻叹口气:“作凶样子没用。”


    “一具尸体,也许死掉之后还在海里泡了些日子——又拿盐像腌鱼一样腌了。接着再风干、用点别的手段勉强维持个人样子。吓唬别人还好——可挡不住我这位陆兄的雷霆一击。我这里又有些安魂的符箓,你讨不到什么好。”


    “我们两人来也不是为了别的。”李云心看着面目凶狠的李四,“只是想问问你这个李四和船上的人是怎么死的。至于往后么,你附在这僵尸身上吸香火——只要不害人,谁管你去。”


    陆白水看了看李云心,心中生出些微的惊叹——他这位李兄竟然还有这些手段。


    但随即亦如此前一样变成欣赏——正是如此琢磨不透的人才会总给人惊喜,不会如那些一眼就看得透的人一样无趣。


    于是盯着李四看几眼,也冷峻地一笑:“李兄既然这样说了,也就是我的意思。这位李爷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然别怪我一双铁掌无情。”


    李四面目呆滞地略沉默一会儿,随即妖里妖气地笑起来,不再是从前畏缩的模样:“哼……问我?我是蓬莱娘娘!哼……好大胆!你们知道蓬莱娘娘么?!”


    她虽然如此说,却不跑也不动。


    乃是因为心中忌惮。此前她与陆白水说话的时候,李云心弹了一下扶手,略显露出些气势。


    可即便是如此气势,也仿佛游龙乍现金鳞,叫这“蓬莱娘娘”觉察到附近有她无法抗衡的高人。到这时候拿不准高人是面前这二位还是在屋外,因而不敢轻举妄动。


    李云心不理会她这虚张声势的模样。只想了想,先问:“你自称蓬莱娘娘,真身是个什么?”


    这妖魔一时间踌躇不定,似不晓得该不该服软答他的话。终究又一瞪眼:“蓬莱娘娘——就是蓬莱娘娘!哼……乃是蓬莱仙山的主人!天地间生出的神仙!啊呀……噫,好大胆!”


    陆白水皱眉,将要呵斥她。


    李云心却一抬手:“哎,陆兄稍安勿躁。人乃万物之灵——这种精怪,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说了这话往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块类似饼渣模样的玩意来,约有半块指甲大小:“你瞧好了。这是金穗丹的丹渣。一块抵得上你收敛上百年香火愿力。你机灵知趣,就是你的。”


    陆白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蓬莱娘娘却似乎识货。眼睛立时瞪圆了,看起来是极有兴趣。但也因此又往后退出一步——李云心就越发明白,这个家伙看似说话颠三倒四,实际上却很聪明。


    ——他既然能随手拿出叫这妖魔觊觎的玩意儿,实力一定非同小可。因而这妖魔虽然眼红,却也感受到危险了。


    像是野兽的本能。这一点……与三花娘娘是很类似的。只是这位说话比三花娘娘更有条理、更清晰。或许是因为……


    倘若这一位真如自己所言是什么“蓬莱仙山”的主人,那么应该比“三花娘娘庙”的主人香火、愿力更旺。妖魔精怪,起初都浑浑噩噩。修为越高神智越清明——大抵正是因此,她才是这个模样的。


    虽然不晓得因为什么又流落到了这里。


    陆白水瞧见李云心面对这妖魔时竟不慌不忙、且应对从容有度、牢牢握着主动权,不免又对他更为心折。


    人世间,能以白衣之身与帝王将相谈笑风生的不多,但也一定不算少。可如同李云心这般能与妖魔谈笑的……就极罕见了。他结交了如此妙人,岂能不更加欣喜呢!


    蓬莱娘娘,就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儿、扶了扶头上的大花。像是深思熟虑好一会儿,才道:“……噫!你问,你问!”


    李云心便想了想,又问:“知道一个叫三花娘娘的么?”


    这妖魔立时道:“不知道!”


    “嗯。”李云心应了一声,“那么,见过一个叫上官月的人么?”


    妖魔也是想都没想:“没见过!”


    瞧她这态度,看起来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陆白水便皱眉,李云心却仍不急。


    “那么说说你怎么遇见的这李四?”


    妖魔又转转眼珠儿:“他呀……嘻嘻。他被浪头冲到本娘娘的仙山里……见到了本娘娘的仙宫!就叫我救他!”


    “可是那时候半死不活,怎么救呀?就帮他解脱啦!”蓬莱娘娘细声细气地说了这个,又笑,“余下的,哎呀,可就没好运气,一定都被叛逆吃啦!”


    李云心捏着那丹渣在手指里转了转,冷静地问:“叛逆是谁?”


    妖魔听了这个问题,立时瞪起眼睛:“叛逆!呸!本娘娘才不要提他的名字!啊呀,那叛逆不得好死!噫……嘻嘻,非得被那个女人杀死!”


    “哪个女人?”


    妖魔便住了口。贪婪地看看李云心手里的丹渣、眨眨眼:“先给我这个。”


  第六百一十六章 那个女人

    李云心却又伸手在袖中将卷轴摸出来,一展:“是这个女人?”


    蓬莱娘娘一瞟,连连点头:“是是是!”


    李云心“哦”了一声:“嗯。是不是很高很高、比我还要高。脸色发黑,眼珠儿是红色的?”


    妖魔又点头:“是是是!”


    陆白水一皱眉、喝道:“好大胆!”


    李云心又扬手制止了他,看那妖魔:“最后一次机会。”


    “……”蓬莱娘娘死盯着他手中的丹渣,忽然暴起,直向李云心扑过来,“给我!!”


    这蓬莱娘娘在此前见到李云心手中丹渣的时候,还颇为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可到这时候、半盏茶的功夫,就忽然变了脸——似是强烈的欲望令她再顾不得别的、一时间失去了理智,不自量力地来硬夺了!

    对此,李云心倒并不很惊讶。


    妖魔么。原本就不能用人的理智来衡量——一只可爱的小狗前一刻还对主人摇尾巴,下一刻就对路人恶狠狠地低吼,会有人觉得奇怪么?


    妖魔亦是如此道理。相比于人类,妖魔的情绪变化得更快。或许是因为天生兽性使然。到这蓬莱娘娘的身上……李云心意识到,似乎是她提起的那个“叛逆”令她忽然失了心智。


    可见这妖魔必然对那所谓“叛逆”恨之入骨,至少是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一提,就失态了。


    可她哪里夺得了。


    她如今这修为,说是虚境已是抬举。在如今的李云心面前就如蝼蚁一般。


    不等陆白水出手,李云心已一掌劈出!

    雄浑的掌力当中暗含一丝妖力。陆白水觉察不了,这妖魔却脸色大变!晓得这力量狂暴无匹,远不是她可以抗衡的。原本如同一截木桩一般扑上来的身子便一晃,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而她的本体则化成一阵黑雾直奔门缝去了。


    李云心也不起身。只将脚在地上轻轻一跺。


    这间屋子当中所有的缝隙便立时发出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金光,登时把这黑雾逼了回来!


    到这时候,凡人可以在屋中自由出入,对于妖魔而言却成了密不透风的囚笼。


    这位蓬莱娘娘犹不信邪地左突右蹿了一番,实在无计可施,才又附到李四那僵尸的身上,从地上直挺挺地弹起、阴毒地盯着李云心:“呔!你娘的船毁了又不是我闹的事!!啊呀呀……找我做什么?!”


    此言一出,陆白水与李云心便对视一眼。


    李云心皱起眉:“你果然见过她?”


    又厉喝:“说!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娘?!”


    那蓬莱娘娘既逃不走、又打不过。到底是乖巧了些——往后退三步,瞪大了眼睛:“那女人身上带一幅画,天天拿出来看、边看边哭,嘴里嘀嘀咕咕说是她儿子——可不就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李云心神情一滞,怔在座椅上。


    陆白水眼中的李云心向来从容镇定。即便发现这所谓神汉李四是个僵尸、被妖魔附体也未见惊慌。可这时候,却看到了他发呆的模样——


    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越发晓得这位李兄弟也是性情中人。虽洒脱豪迈,却仍不忘大义孝道……实在是叫人钦佩。


    因而替他喝道:“你细细说!把事情都说了,我们绝不为难你!”


    妖魔这时候倒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或许是知晓自己无计可施、怕了。又或者还有别的心思。到底将眼珠儿一转,尖声尖气道:“……干本娘娘什么事?!”


    “本娘娘在庙里好好地坐着,那船忽然就撞上来!”


    “那女人又不讲道理,差点毁了我的庙、又说我兴风作浪……啊呀呀呀——都是那叛逆兴的风……嗯……作的浪!”


    “又在本娘娘的仙山上待了好些日子……噫!问东问西、问东问西!和你们如今一个样儿!!啊呀呀呀!!在本娘娘的仙山上!!”


    到这时候,李云心回过了神。听妖魔说了这三句话,留意到其中一些细节。


    这位蓬莱娘娘口中的“那个女人”应当是指上官月。又满怀愤懑地说“好些日子”、“问东问西”,可见那时候上官月的身体并无大碍,甚至可以将这蓬莱娘娘牢牢制住。


    他就在心里略松了口气。松了这一口气,却仿佛将身体里一个扎着的袋子口儿打开了……顿时涌出许多别样的滋味。这滋味又仿是经年发酵过,叫他心里莫名有些发酸——终究是叫他感到陌生、畏惧的滋味。


    于是皱了皱眉,暂不去细想:“你继续说。我们找你不是为了寻仇——”


    妖魔的虽然性情难以琢磨,但心思却并不复杂。听这蓬莱娘娘说了这许多,哪里不会知道她对那个“叛逆”恨之入骨。于是顺水推舟:“如果你没做什么坏事……又当真如你所言、我母亲的船是那个什么叛逆兴风作浪弄翻的——我们还要帮你讨回公道呢!”


    似乎正说中了蓬莱娘娘的小心思。


    她瞪圆了眼睛叫起来:“你当真?!啊呀呀……嘻嘻,那我给你说,那叛逆都做了什么好事!”


    “你那母亲呀,到了我的仙山上……问来问去,嗯,要说去龙岛!嘻嘻……昏了头!那时候是春天,哪里能去什么龙岛?本娘娘在海上漂了十几年啦!都没瞧见龙岛!”


    “哼……后来不信本娘娘,非要去找那叛逆问!嘻嘻……那叛逆好多年都不见人……当然喜欢吃人!唉呀呀……活着的都捉去吃啦!你那母亲……哎呀,和他斗起来!”


    李云心微微倾身:“然后?”


    蓬莱娘娘眨眨眼:“然后嘛……我就附在这死鬼的身上,跑啦!”


    李云心与陆白水对视一眼,又看她:“为什么要跑?”


    蓬莱娘娘瞪着眼睛:“因为是我叫她去和那叛逆斗的呀!”


    李云心便略沉默一会儿,问她:“你总说的这个叛逆,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次,轮到妖魔沉默。沉默不短的功夫、就在李云心以为她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遁走了的时候,才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恶毒与憎恨:“那叛逆呀……啊……哈!就是那可恶的东海龙王!!”


    李云心皱起了眉:“……龙王?”


  第六百一十七章 杂牌龙王

    但妖魔此刻似乎陷入到深沉的仇恨与愤怒里,只在原地直哼哼,咬牙切齿地嘀咕些什么话。


    倒是陆白水往他这边倾了倾身:“李兄刚到东海国,不清楚也是常事。东海龙王这传说由来已久了。”


    “说是真龙虽然是妖圣,但海上总也还要人管。于是分封了几个龙子做龙王——东海龙王,就是其中的第九子。”


    李云心想了想,也就问他:“照陆兄这么说的话……东海国这传说倒是有趣。”


    “我们中原那边也有些传说,陆兄见多识广应该听说过——说真龙的确也分封了九子。但是统领天下七分水系的……”


    陆白水笑着摇摇头——似是知道李云心那母亲未死,心情也好了——低声道:“李兄说的是陆上的龙王。咱们沿海一带说的是海上龙王。中陆广袤……传说各异也都是常事。”


    “咱们这里常有内陆客来往,其实也有陆地龙王的传说。只是依着沿海一带的说法,陆地龙王统辖的水域少且浅,不算真龙王的。算是杂牌的龙子——真正的龙王、龙子,是海上的那一些。哎——”


    说到这里摇摇头、摆摆手:“实不相瞒。有妖魔鬼神之类的,我是信的。但是这些个龙王、龙子之类,我就不大信了。想来也都是人编出来的。她说的这什么东海龙王……也许是什么妖魔自称的呢。”


    顿了顿,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略闪烁。才又犹豫着、再压低声音:“……但李兄,你母亲,还有你……究竟是什么人?”


    原本以为李云心是个温文有礼的大侠。或许是那种生在富贵官宦人家、从小不愁吃喝,因而请了高明的师傅来教的小公子。艺成出山行走江湖,才会是如此面貌。


    但后来又听他说家里遭难,父母离散。母亲修过道书、不知所踪……便觉得或许是个武林豪门、世家。


    他行走江湖很多年,也曾是西域拜火教长老座下高徒,亦结识过一些诸如金刀张大侠、黑刀应大侠、穿云霹雳手杜四娘、笼烟儿刘空空之类的无门无派的江湖一二流好手。可而今苦苦思索到底是哪个世家豪门出过此等事,却总是对不上号。


    他面前的李云心其人,放在江湖上断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可就是不晓得。


    所以说……他到底是什么人?到此刻,又听这妖魔提到“东海龙王”——眼前这妖魔是真的。她口中的所谓东海龙王,即便是旁的妖魔冒名的……也该是寻常人难对付的角色。


    然而这位李兄的母亲竟可以与那什么东海龙王斗个旗鼓相当——到这时候,陆白水已经不大敢深思李云心究竟是什么来历了。


    听他问了这话,李云心就想了想,也低声道:“我在庆国出生,是庆国人。”


    再略微沉吟一会儿:“没有做过盗匪,没有贪赃枉法,也不是什么邪教异端。”


    陆白水轻轻地哦了一声,就不再问了。他是江湖人,自然懂人情。知晓他这位李兄这么答了自己,就是当真有些难言之隐不便说。但终究还是对自己说他并非歹人、用不着担心。


    这种情况他不是头一次遇到……倒是可以理解。


    然而心中终究是有一股好奇之情挥之不去。仿佛回到了他少年、初入江湖的时候。面对崖上神秘莫测的藏宝洞穴,就有好奇与兴奋感升起来——纵知道往前走可能会遭遇莫测的危险,然而也知道可能会有新奇的发现。


    这种感觉已经随着他功夫见长、财富见多,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而今他重新体验到。


    李云心说了这些话,重转头看那妖魔,沉声问:“我问你,东海龙王,长得什么样子?”


    妖魔这时候却又转了转眼珠儿。似是刚才独个儿发泄一番,到底是出了些气。到这时候重新恢复理智……便道:“噫……你想知道什么样子?哈……你真是去找那个女人?嗯……哎呀,我不告诉你!”


    她仿佛想到了一个什么绝妙的点子,差点开心得自地上跳起来:“我偏不告诉你!你自己找去!嗯嗯嗯……你去找去!带上我!嘻嘻……到了那里我再告诉你!你帮本娘娘杀死那个叛逆!”


    ——这妖魔倒是有些愚蠢的小聪明。


    虽然她看起来与三花娘娘类似,仿佛都是因为神魂、魂魄、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残缺受创而神智不清,可头脑里到底还保留了一些……或许是从前留下来的意识、思维模式。


    因而便像如今这样子——瞧这李云心出手不凡。便想要借刀杀人,叫他出海除去那“叛逆”。


    但真正聪明的人可不会把这事儿说出来……她偏昏头昏头地说了。


    不过倒是正中李云心的下怀。


    他原本想的,就是找到法子潜入到龙岛附近、摸清楚情况。结果如今得知原来还有些“仙山”,且“仙山”上更有什么海上的九龙子。


    似乎广袤的大海之上,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清。也有另一片天地、复杂的格局。


    他倒是不怕格局复杂,反而最怕“毫无头绪”这四个字。


    这蓬莱娘娘藏着小心眼儿……要引他去做什么事,他才不在乎。只要能得到消息、可以隐去行踪,不叫他也会去做。


    何况……还有上官月在。


    他想要弄清楚某些事情、某些情感。无论如何,他想要一个确切而肯定的结果。迷雾已经够多。这一层,他最不想要。


    却正在这时候,忽然听到屋外一声巨响——随即又有碎石噼里啪啦地轰在门板上,震得门楣发颤、且从梁上落下大片的灰尘。


    陆白水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


    李云心却只是将眉头一皱又松开了——熟人。


    他便站起身,看那蓬莱娘娘:“所以说你是想叫我带你去你的蓬莱仙山?”


    妖魔转转眼珠儿、点头。


    李云心淡淡一笑:“好。过几天就带你去。唔……不如现在也带着你吧。”


    这话说了,还不等陆白水与这妖魔弄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便忽然伸手,自袖中摸出一张符箓来。手指再一转,符箓被电射而出,正贴在僵尸李四的额头。


    这僵尸就彻彻底底地僵了——站在原地晃了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符箓却飘起来,如一只鸟儿一般回到李云心掌中。


    这一手玩儿得漂亮。陆白水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彩,才意识到……这是道术!

    ——他这位李兄果真是不是什么简单的武林人士啊……


    李云心便将这符箓折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收好了,看陆白水,似是面有难色:“陆兄。外面来了几个人……是我的熟人。”


    陆白水的脸色便一沉:“仇家?”


    李云心苦笑着摇头:“冤家。是我的……远房表弟。偏要同我一起出来——此事之前说过。于是就找了个有些本领的随从跟着他。这会儿该是奔着我来了。”


    “一会儿陆兄……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


    李云心罕有如此语气。陆白水便略微吃惊。随即意识到,或许是个什么桀骜的小公子——从隐居深山的神秘世家里走出来,因而眼高于顶。这样的人他见得多,并不在意。且对李云心的来历越来越好奇,也乐意借此机会再从“远房表弟”的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于是笑了笑:“今天见过这么多的神异事,还有什么不好说呢。李兄请。”


    说了这话,并不看地上李四的僵尸。而是将掌力一摧,隔空将门板轰开了。


    一股冷风便打着旋儿地横冲直撞进来,二人看到了院中的景象——


    李四家的院子本是用矮墙围着的。而那矮墙是用石块垒起来的,再抹上黄泥浆。


    如今看,院子东侧的墙破了了个大口子,余下的也倾倒了半边。刚才轰在门板上的石块,该就是被撞飞起来的。


    院子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白衣的年轻公子。在陆白水看起来,甚至比他身边这位李兄更俊俏——倘若是这李云心的相貌是人间的顶尖儿,那这位年轻公子怕已是天人的模样了。


    想来就是李兄的远房表弟。


    而这位表弟,手里此刻正揪着那随从。


    随从的衣着就有些异域风情了——穿一件绿底的袍子,上面又点缀了五颜六色的绣线。仿是将一只大公鸡的羽毛都扯下来,编成他这件衣裳。模样不大漂亮。尖嘴但不算猴腮。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瞧两人这模样,仿是这位表弟揪住随从的领口,作势欲打。但陆白水瞧了一眼就晓得该不是恶欺仆之类的戏码。因为这位随从的模样也是要反击、还手的。他再细细一瞧,便倒吸一口凉气——


    他身边这位李兄弟高深莫测,如今看这随从,竟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这一惊之下,李云心已踏出门去,叹口气:“这是做什么?”


    九公子这才看看李云心,又看看山鸡。悻悻地放手把山鸡推开、指指他:“你可记好了。这次是你输了——只使武艺我也比你厉害。”


    山鸡就说:“我是让了你一步——不然就撞了房子。我们下次再比,你的掌法可不如我!”


    说了这话,才向李云心眨了眨眼。


    于是晓得山鸡这一趟的差事办得不坏。


    他与九公子上路之前,李云心分别叮嘱两人一些事。譬如对九公子说“如今天下动荡你境界又不稳,最好低调行事伪装成凡人,一路还可以游山玩水,多么美妙”。


    这话从前对九公子说,他或许当是放屁。可如今说则不同——死过一次,又险些被吞掉一次,到底知道怕死了。且知道李云心这人虽然看起来笑眯眯,但手段比他知道的任何一个都要狠毒……心里又留有些阴影。加上原本就不讨厌人世的繁华,于是随口应允。也很给面子地答应自称是李云心的表弟。


    实际上后者在这龙子看来……倒仿佛是叫小孩子扮演一个医生或者士兵。心里本就欢喜有趣着呢。


    又手书几个故事给山鸡。叫他一路上游山玩水的时候,依着他书写的步骤慢慢讲给九公子听。


    他所书写的故事主角多是些人间的江湖豪杰。当二人在路上走的时候,每每遇到风景壮阔之所在,这山鸡就依着李云心的吩咐,说故事给九公子听。无怪乎是些巨侠、大侠,不打不相识、又一笑泯恩仇的事情。


    在李云心看来或许是俗气老套,对于旁人而言却情真意切,有趣极了。


    他叫九公子听这一路,便也是想……更保险一点儿。


    世上还有什么人比刚刚获得新生、对世界满是期待的年轻人更好蛊惑的呢。


    到如今看,九公子一路上该是没闯下什么大祸。且与山鸡玩得颇为投缘。


    李云心便向他微微点点头。再往远处一扫:“白小姐呢?”


    山鸡理了理袍子,恭谨地说:“回公子。路上遇着了白小姐,一起走了两天,忽然匆匆告别了。说是家里出了大事,要回去料理。别的就没说。”


    白小姐,自是指白云心。这白云心……本是煞君叫她与自己同行走。然而,“家里出了大事”?

    李云心隐约有了个念头。但不知道福祸。


    便在这时候,陆白水也走出来。向九公子一拱手,笑道:“少侠好功夫。怎么称呼?”


    九公子听了他这句话,便也微微歪了头,去看他。


    但并不说话——脸上带着好奇的神气。


    自成名之后,陆白水大抵就未遇到过这种状况——他先出声打招呼,却有人不买他的账。因而如此过了两息的功夫,慢慢将抱着的拳放下了、脸色渐冷。


    却忽然听九公子开口:“你不冷么?”


    陆白水一愣。再细细观瞧李云心这位表弟,终于瞧出些端倪。


    这一位仿佛是……有些赤子之情的。江湖上这么形容一个人,便是“弱智”的体面说法。可依着陆白水的见识,这一位当是属于那种武学天分奇高、在为人处世方面却如孩童的那一类。


    因而心中释然,又为自己方才的怒意有些惭愧——出门之前,这位李兄可是提醒过他的。


    既如此,不快就转为爱才之情。微微一笑:“风雪里走惯了。并不冷。”


    九公子……便又死死地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直到李云心轻咳了一声才笑起来,露出两排雪白雪白的牙齿:“这个人……有趣儿。”


    说了这话,往前走两步,仍盯着陆白水、鲜红的舌尖在唇边一闪即逝:“比路上那几个有趣多了。”


    听他这话,陆白水便大笑起来:“李兄,你这位表弟,也是趣人!”


    却听李云心也笑了。他看着九公子,又轻咳一声,沉声道:“表弟。这位,是我的朋友。”


  第六百一十八章 聪明人


    陆白水能听得出他这语调——郑重里有一丝严肃的意味。


    因而想或许是他这李兄弟见自己的远房表弟对自己并无太多尊敬的意味、态度也失礼,于是郑重地提点他。他便忙道:“欸,李兄。令弟一片赤子之心,天真烂漫,可是我辈学不来的。我喜欢他这个劲头儿——少年人就该是这样子。”


    又看九公子:“小公子怎么称呼呀?”


    说这一句的时候,可真是与少年说话的语气了。


    九公子便又盯着陆白水看了一会儿,才嘀咕一句:“朋友……朋友……”


    转脸生气地看李云心:“有趣儿的都是你的人朋友!你有这么多的人朋友!”


    说了这话踢踢踏踏地走到一边赌气去了。


    陆白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小性儿闹得莫名其妙。可山鸡与李云心却同时轻轻地松了口气——这位东海国惊涛路大豪陆大侠都不晓得……他的性命,可就在刚才走了一回钢丝。


    李云心叹口气:“陆兄,舍弟无礼、管教无方……”


    陆白水哈哈一笑,摆手:“晓得晓得。长兄如父,你也该头痛。但你这表弟是个出众的人才,也是苦也乐也。无妨无妨。”


    他说到这里,瞧见山鸡在李云心的身边略有些急切的模样。


    心思通透。就晓得这随从该是有什么事要与李云心说。因而知趣地打个哈哈:“好了。你们久别重逢,我就不打扰你们说话——先回去备些酒菜为你们揭风。李兄,一会儿见吧。”


    李云心微笑:“多些陆兄。”


    于是陆白水舒展肢体,使了个漂亮的手段,纵上房顶没入夜色中去了。


    李云心才转过身看山鸡:“怎么了?”


    这鸡精便低声道:“大王……啊,公子,路上遇到了一个怪人。我想着该和公子说一声。”


    李云心就一边想着陆白水与蓬莱娘娘所说的什么东海龙王、海上龙子那些事,一边应了声:“嗯。讲。”


    “是这样。三天前,有个怪人找到咱们……也说不好哪里怪。但说话做事都怪模怪样。见了面,就问,是不是渭水龙王。”山鸡边说边看李云心的脸色,“九公子……这一路上虽然没惹什么大祸,可也不是很安生。我没看住……吃了几个人……”


    “我就想,或许是因为这个,被人识破了身份呢。然后我就说——”


    他说到这儿,被九公子听见了。


    于是这妖魔就走过来,把山鸡拨去一旁:“去去去,我的事,用得着你说。”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得意。似乎很满意自己在三天前做的事情。便对李云心道:“哼,我自己来说吧!那个人,哈哈,也有趣,叫做谢生——”


    李云心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回过神:“谢生?长得什么样子?”


    九公子满不在乎地说:“人嘛,长得都差不多,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丑样子。哪有几个漂亮的。”


    李云心就看山鸡:“是不是——比我矮些,黑脸儿,细眉毛……”


    说到这里发现山鸡似乎也是一头雾水。便想起来许多妖魔看人,的确看不出太大的区别。


    就好比人看猫、看猴子、看牛羊。倘若没有毛色大小的差异,其实打眼看过去都一个样儿。


    于是将手指并拢,凌空勾勒出一个人像来:“是不是这个人?”


    九公子扫了一眼:“是……吧。”


    山鸡点头:“公子,就是这个人。”


    李云心便“嗯”了一声:“九公子,请你跟我细细地说。”


    他们遇到的这个谢生,就是此前从李淳风手中跑掉的“真太子”。他想过这家伙会来找,但没料到这么快。


    九公子听了他这语气,就晓得事情对李云心而言该有些重要。但又竖起眉,瞪着眼睛看他:“又是你的人朋友?”


    李云心摇头:“可不是什么朋友。”


    妖魔这才“哦”了一声:“哈……这就好办。哈哈哈……那是个蠢货!”


    依着九公子的说法,事情不是发生在三天以前。实际上,应该是七天前。


    七天前他们路过驷马镇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那村子小小,只有十几户。便是在这里,九公子这妖魔又嘴馋。趁山鸡不注意,将一个人打死吃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全村几十人的面。


    山鸡就抬李云心来压他。可九公子不是吃素的,满口鲜血地嘴硬说些“吃血食算什么我可是渭水龙王、真龙之子”、“在云山下真龙都亲临了来夸耀我”之类的话。


    许是因为做了一千年的渭水龙王,这名号说得顺了口。说了,也就不改口。


    山鸡拿他有什么办法?只好在他起了凶性杀掉更多人的之前好说歹说地顺着他心意、将他哄走了。


    至于村中那些人,并未料理。


    盖因这年头……妖魔吃人可不算什么新闻。说了出去,信的人也少。


    因为妖魔食人这种事或许存在。可如果细细统计一下子——譬如说庆国渭城里一年传出十起妖魔事儿的案子,至少有九起都是假的。


    食人的并非妖魔,而是人凶杀的人,再谎报成妖魔食人。


    这是个荒诞的好借口——倘若官府破不了案子,也正可借着台阶,宣布的确是妖魔食人。


    但百姓总不全是傻子。一来二去,渐渐地不信官府,也不信“妖魔”这回事了。而今有人说哪里哪里有人被吃的,听众第一个想起来的便是官府破不了命案,又敷衍塞责了。


    再加上这个时代山野当中的猛兽也多。猛兽饿极了跑到村镇里袭击人类亦不罕见,也就还有些人将被猛兽残害的人,说成是被妖魔吃了。


    由此山鸡想的是,他们两个走了,这么几十个人即便将这些事说出去,也不大有人会信。


    谁会关心一条在山野乡村当中的贱命呢。


    岂料当日那几十个村民当中,竟还有个外乡人——便是那谢生。


    听到这里的时候李云心眉头一皱。心说怎么就能这样凑巧?但思来想去……除了“凑巧”这个解释的确再找不到别的什么因素。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拥有“主角命格”的“真太子”,遇到这种巧事也不算稀奇吧。


    毕竟人家是掉落个山崖都能找到武功秘籍的人。


    却说那谢生将九公子说的话都听到了心里去。而后尾随了四天、暗中观察。


    他初入世,自以为修行进展神速已有了大神通。却不晓得这天下的妖魔手段相较他而言究竟有多么高明。


    任他将行踪掩藏得再好,九公子岂会不发觉?

    所幸这妖魔那时已略满足了口腹之欲,难得发现有个“人”胆敢尾随自己,就起了玩兴。一路上还故意说些与真龙之间的事、从前在渭水时候的诸多生活细节——也不晓得是要炫耀给谁看。


    可谢生一定是都看到、听到了。


    再结合他出山之后这一路上的见闻、传说,似乎也是意识到……这的确是那个传说里存在了一千年的“渭水龙王”。


    因而在四天之后,也就是三天之前,这谢生找到了九公子。


    “……他忽然从窗外钻进来。落在地上就问我,阁下可是渭水龙王呀?”九公子瞪着眼睛,学谢生当时的模样。


    他分不大清人的模样,可学起来却很像。


    由此李云心可以想象谢生当时的样子——乃是一副虽谨慎小心、却又十分笃定的神情。或许还有些旁的意思。譬如说某种因为胆气而产生的豪气之类的玩意儿。


    “我就问他,你又是谁!”九公子又往旁边退一步,区分出自己所描述的两个人来,仿佛乐在其中,“他就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什么接引人、什么小妖保、什么计划之类的玩意儿。我听得头晕,嘿,又嫌他烦,一挥手就把他打出去了!”


    李云心微微皱眉,看了山鸡一眼。


    后者便立即道:“然后我跟出去了。”


    九公子奇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山鸡嘀咕几句话糊弄了他,对李云心说:“那人和我斗了一会儿,也算是平手。但我佯装输给他——”


    “为什么跟出去?”李云心忽然问。脸色的神情略有些好奇。


    山鸡便道:“……看他跟了这么久,又是对大王的名号感兴趣,就留意了一下子。”


    “嗯。你继续讲。”


    “……我想他是不会杀我。果然没有——就只问了我些事。我想了想,觉得他问的每一件事都有别的用心,可是我不如大王头脑聪明,实在猜不出。”鸡精叹了口气,“但是也能看得出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不是很信。”


    到这时候李云心越发笃定,那就是他遇到的那个谢生了。


    那谢生头脑聪慧,短于见识不多。也不会轻易相信人,对自己本身亦有强烈自信。


    他在山中与李云心交谈的时候,认定小妖保才是自己要找的“组织”。如今偶遇之后又一路跟着,大概是为了证实这个猜想——好在九公子这个曾经货真价实、如今却属冒牌的渭水龙王无意中替李云心挡了。


    他路上所见的“渭水龙王”定然与自己头脑里想象的不符。若是平常人,或许就觉得“并不是”。可他与李云心这样的聪明人总要多绕个弯儿。譬如说——这是故意做出来的模样呢?


    否则的话,搞出了小妖保的渭水龙王,怎么会在听说了“接引人”这个词儿之后,二话不说就将自己轰出去了!?

    “……于是就顺着他的话说。想知道他究竟要问什么。”山鸡慢慢地说,“但那个人实在太聪明……一点都看不出破绽。除了大王,没见过这样聪明的人。”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却又问了一句题外话:“你的真身是一只公鸡——化人形之前呢?”


    他算是见过许多妖魔了。但即便是某些真境的大妖王,头脑也未必有山鸡机敏。诚然有近朱者赤、他这个大王调教有方的功劳,但应该还有别的因素。


    山鸡便稍愣了愣,道:“化人形之前……属下在渭城中刘氏的看山学堂里报时的,听讲了许多年……”


    李云心笑了笑:“怪不得。继续说。”


    山鸡眨眨眼:“最后问我们去哪里。我就说,要去龙岛。然后那人就走了。之后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就再没一路跟着。”


    李云心微皱起眉想了一会儿。抬眼问他:“那么你觉得,他走之后会去哪里?”


    山鸡又愣,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惶恐之色。


    他追随李云心的时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因而时常见到自家大王与刘公赞商讨些事——偶尔大王会问一两句老道的意见。但对于他们这些座下的妖将,向来不大假以颜色,多是驱使。


    他对此并无意见——相比于其他妖魔对座下妖兵妖将动辄打杀、甚至相比看山学堂里那些严厉的夫子对于学生的态度,李云心待他们实际上是很好的。


    可如今一别,再在这里见到李云心,却发现他出现某些细微的改变。


    说不出是哪儿变了,甚至言语还是如往常一样简单。但就是……叫山鸡觉得,他自己终于被纳入到大王的视线当中,而不是一个没什么情感的背景、木偶了。


    眼下,甚至问自己“觉得”会如何!


    他因这突如其来的重视而惶恐。花两息的功夫镇定了心神,才忙道:“……属、属下觉得……觉得……他该也会想去龙岛瞧个究竟……”


    或许李云心没有注意到妖将的情绪。或许注意到了,但并不表现出来。他又沉思一会儿,才道:“我也是这样想。如果他真这么做的……我猜我也就大概了解这个人的脾气了。”


    他的肯定,叫山鸡飞快地眨眨眼、将身子挺得更直了。


    这时候九公子已经进屋将屋子里的玩意都看了一遍——除了地上那具僵尸,对别的都没什么兴趣。


    便转出来:“哎——李……表哥!这里无趣透了,你们还要说到什么时候?”


    李云心便转脸看他,笑了笑:“九公子暂忍受几天吧。过几天……等咱们筹备好了——”


    “据说东海上还有些龙王、龙子。还说咱们是杂牌作不得数的——九公子想不想去见识见识?”


    九公子立即瞪圆了眼睛竖起眉:“咦?谁敢说这样的话?!”


    但怒气勃发了一半,又打住:“……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李云心又笑:“该是些不入流的蠢妖魔。在蛮荒之地没见过世面,才有此一说呢。”


    九公子便重拾了剩下的怒意:“嘿!那就出海去教训教训他们!我且等着——你可快点儿准备!”


  第六百一十九章 吃亏上当

    这一准备,就准备了五天的功夫。


    对于如今的通天君九公子来说,这五天可着实难熬。


    他从前道行低微,只能缩在洞庭附近的一段渭水中。那洞庭老君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他自然不敢在洞庭君身边生事。可周边也没什么好日子过——陷空山的邪王亦是玄境且不再提,单是那时候真境的白云心,也总来吓唬他开心。


    人与人之间作势开玩笑,是都晓得有理智的人断然不会忽然就打人杀人。可对于妖魔而言……谁知道从前还是笑眯眯的,哪一次会不会真起了凶性?

    ——又被白云心那女妖吓得好苦。


    是个低贱的山野精怪也就罢了,偏还是个龙子。


    要说句公道话——世间无论人和妖,都没有比他更委屈的了。


    而后经历许多事,到头算是“苦尽甘来”——被李云心以画道的手段辅以旁的什么东西,造出了这么个真境巅峰的身子来。有了这身子,就再不用像从前一样过——一千年的怨气和委屈如今烟消云散……与杀身之祸相比如何?

    实际上,这倒也是这妖魔很快就与李云心不记前仇的缘故之一。人世间所谓一笑泯恩仇,大概如此。


    否则,这九公子又怎么会在燃烧的渭城外遇到李云心时对他说“不要堕了渭水君的名头”呢?


    也正是因此,如今这九公子倒像是只出了窝的鸭子——真龙都来站他,且跟了个可怕的李云心,还有谁惹他。


    从前没玩过的都想好好玩,没吃过的都想痛快吃。人世繁华天地辽阔都想要见识见识。


    可如今待在李云心身边、在那东海客栈里,真是痛苦极了。不好使什么手段,李云心也不许他吃人。简直像是又回到囚笼。因而日盼夜盼,只想快点出海去。


    不过这还是要看陆白水的。


    这位惊涛路大豪名下产业不算少,但从前并没有涉足渔业。近期虽有去海外探奇的打算,然而毕竟已经入冬了。是打算等到开春再筹备此事的。岂料遇到个李云心……便在这时节动了起来。


    白水镇上船只不少,但都是中小型船只。在近海走可以,却经不起远洋的风浪。但陆白水交游广阔,到底捡了个便宜。


    ——他从前与当地的官府关系不算差,可也并不融洽。近一年来因为些生意上的事偶然与惊涛路推官谢逊结识,才算在官府也有了些朋友。因而弄到两艘三桅三牙大舰。


    三桅是指三根主桅杆,三牙是说船楼有三层。长近百米,随行需要的海员也近两百人。


    这种东西轻易不会被百姓得去,哪怕有金山银山也难买。但这么两艘却不是正路得来的——


    在东海宝瓶湾一带,一直有一支海盗船队活动,声势颇为浩大。匪首姓陆名非,自称海王。据说从前也是中原的世家豪门,然而因家中遭受变故才逃到海里、聚拢起一群海贼。


    这伙海贼并非寻常之辈。此类三桅三牙大舰就有五六艘,小船更有数十。舰艏装冲角,遇到商船就冲过去、再接舷,极为凶悍。东海国水军曾出兵围剿了三次,两败一胜,始终没有找到海贼的主力。


    倒是今年春天的时候,发生了变故——


    那伙海贼不知怎的起了内讧。就有个头目带了这么两艘大舰、三百多人来投官府。说还可奉上宝瓶湾的海图,叫官军将海王陆非一网成擒。


    官军便暂扣下了这么两艘船,将来投的几个头目也好生款待着。


    但不知后来发生什么事,忽然又把这几个头目砍了。三百多个水贼也悉数绞死——说原来不是来投降的。而是打算假意来投、再与海王陆非里应外合,攻占惊涛路。


    这件事很是闹了一段时间。到秋末的时候才渐渐平息。


    但东海国水军的战舰是五牙大翼,形制与海贼的船不同,并不想接收。沿海有财力买得起这么两艘船的,又不乐意沾晦气——要知道陆非气焰极嚣张。有不开眼的买了他的船去海上跑船运……一旦被撞见了还了得?


    因而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大家都想要,却都不敢要。


    直到陆白水想起这一遭,就花一万六千两银子,将这两艘船都买了。


    一万六千两——再翻十番,就是惊涛路一年的税赋了。


    又花大价钱招揽了许多的水手、亡命徒。短短五天的时间里,就洒出了两万两的白银——人人都说路大官人这是失了智。买下海王陆非的船,又选在冬天出海、且据说要找龙岛……大概是要有命去、没命回了。


    如此……到了五天后。


    白水镇外十里远的丹枫港,可就热闹起来了。


    两艘巨舰停泊在一浬之外的海面上,仿佛两座小山。数十艘小船在巨舰与港口之间来回往返,运送各种物资。这么两艘船的吃水实在太深,白水镇附近的丹枫港是容不下它们的。


    港口上有堆积如山的粮草货物,还有自四方赶来的海员水手。更有些附近赶来卖货的、贩小食的,还有些窑姐儿之类。


    陆白水坐在临港口一家酒楼的三楼厅中,向外看去正可以将港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这时候刚是清晨,招募来的海员们已经忙了一个通宵,约莫到正午的时候就可以乘船出海。但两人来了这儿,则是因为要见个人。


    ——约是在昨天后半夜的时候,忽然有差人上门找到陆白水。说路里新发了禁海令。直到开春以前,都不许大船出海,“概无例外”。早上的时候,会有路里督抚衙门的推官谢逊亲自前来说明此事。


    陆白水使人客气地款待了他们、送走了。


    然后在这港口上唯一的酒楼里等谢推官。此刻,那位谢推官就在二人眼前。


    “……事出突然。我也不清楚都督怎么想到这一遭。”谢推官约三十多岁的年纪,可谓年轻有为。五缕长髯,白面细眼,看起来颇有君子之风。说话的语调与语气也很随和,“我也不好劝。这两艘巨舰作价一万六千两卖给你,都督已是疑心我在其中牟利。唉……于是来,要同你商量商量。”


    陆白水皱眉,往窗外看了一眼:“谢兄,你看外面的情景。人和货,都已经到了。这时候忽然说不许走……我也很难办。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通融则个?”


    自然有法子。陆白水跑江湖许多年,岂会不知呢。


    只是在昨夜以前还以为这谢逊到底是个意气相投的好朋友,到此刻才意识到……原来同那些人是一样的。赶在这时候跑过来,说走不了。然后——


    “法子倒是有。唉,只看陆兄肯不肯。”谢推官叹了口气,看起来极为难。


    陆白水便在心里冷笑一声。然而面上不动声色:“有法子就好——谢兄,小弟这里还有些近千两的银钱。如果有法子……谢兄且带去、为小弟打点打点。但有不足,只管再叫人去东海客栈——”


    谢推官却一皱眉:“这是什么话。”


    他的脸色略有些难看:“陆兄如果当我是来说这些的——我现在就起身走了!”


    谢白水愣了愣。但忙道:“误会误会——谢兄,是小弟误会了。那么到底是……”


    谢逊生气地盯着陆白水看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摆摆手:“罢了。我说的法子是,你带一个人去。”


    “这个人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来历。看着像是个道士——前些日子督抚衙门里闹邪祟,这人找上门给料理清净了。就得了都督的青眼。又和都督说海外仙山上有仙药,他可以为都督去求……唉,这些话都是咱们私下说。”


    谢推官哼了一声、又叹了一声:“都督才说要禁海。又打算找船队送这位道长去找海外仙仙——原本中意这两艘船。结果我不知情……唉。所以如今,就只有这个办法——”


    “你将他带上。名义上说,这两艘船归他统辖、为他所用,自然就可以无视海禁了。”


    陆白水便也沉默一会儿,脸色略有些难看——此前谢推官说不可出海的时候他的脸色如常。而今有法子可以解决问题了,他却是如此的模样了。似乎很奇怪。


    但谢推官似也不在意他的神色。只等着他——呷了一口茶。


    终于,陆白水抬起头,笑了笑:“好吧。谢兄,我可以不可以先见见那位道长?”


    谢推官一拍手,亦笑:“自然可以。陆兄真是识大体的人——谢道长,请出来吧。”


    原来人早已经带来了。实际上这也在陆白水的意料之中。


    两艘巨舰作价一万六千两,的确是很划算的买卖。倘若请人来造,耗时不说,单就耗费的人力物料,就不是十万两白银可以填得上去的。今日之前他觉得是这谢推官有意与自己结交。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当作肥羊宰了。


    ——他陆白水也有今天。


    船他出钱买了、海员他出钱招募了、物资他出钱筹备了。而后一道禁海令发出来,再送来个谢道士、一队官兵,他的两艘船,就成了官家的了。


    这些官府中人……吃起人来比妖魔还狠!


    他可头一次吃这种亏!!


  第六百二十章 来者不善


    倘若是前几年,立时就要翻脸将这狗官的脑袋给割了。但如今他见识更多,晓得一时的意气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将问题搞得更加糟糕,到底忍了下来。


    到这时候,谢逊口中那位谢道长从门外走进来。


    陆白水一见这人就先愣了愣。先前听谢逊说这位谢道长在督抚衙门除妖,又说服了惊涛路都督出海找仙山……便觉得至少看起来该是个德高望重的老道长。


    岂料眼前的这位是个少年人。身量不是很高,但也不算太矮。皮肤有些黑,仿佛是常在山里劳作。余下就是细眉细眼、鼻子嘴巴。看起来不美也不丑,没什么出奇之处。穿一身青布的道袍,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波澜……


    就是这么个人?


    见他略微惊诧,谢逊才笑笑:“陆兄不要小看谢道长——可是很有些神通的。有谢道长在,可保你们在海上平安无事。更不必担心什么、妖魔、海怪……哈哈哈。”


    如此干笑几声,旋即起身:“好。事情我已交代好了。与谢道长同行的还有咱们都督的亲兵百人。都听谢道长的号令,一同出海——道长,我就告辞了。”


    他对着谢道长拜了拜。


    这位年轻的谢道长也不苟言笑地朝他还礼。


    谢推官就再没看陆白水,走下楼去了。


    于是陆大侠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道长,到底叹了口气:“谢道长。跟我来吧。”


    ……


    ……


    东海路都督给这位谢道长留下一百个亲兵,由一位旅帅统辖。


    名义上护送谢道长寻找仙山,实际上是以武力接管这两艘巨舰。


    陆白水这两艘船,招募了近四百个海员。能在这时候往海上跑的几乎都是亡命之徒,手底有些本领。一旦在海上与这些官兵斗起来,官兵可未必能讨好。


    但他如今是惊涛路大豪,已不是从前无牵无挂的少年时。多少人仰仗着他活命、吃饭。他心里再恨,也没法子真在海上生事、只能乖乖将两艘巨舰奉上。


    谢推官与都督都拿住了他这一点,知道他无可奈何。


    因而乘船上了他与李云心一干人所在的艟艨号之后,便将谢道长与一干官兵丢下、叫旁人招待,自己直往三层去了。


    楼船的第三层受风、不稳,冬冷夏热,不是什么好的所在。但陆白水不畏寒,李云心……瞧着似也不大畏寒。便将上一层隔了三间,布置成奢华模样,供陆白水、李云心,以及他那位表弟九公子居住。


    剩下的水手海员,阶级高些的,依着惯例居住在一二层。余下的都住在下面的船舱里。每艘舰上近二百人,有两位船长。这两人一个是陆白水从前的得力下属,一个是信得过的老相识。他们再带些自己的亲友故交、将规章制度、等级次第都立好了章程,舰上也就井井有条了。


    这些,陆白水向来放心别人去做——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自然不可能事事精通。选对了人再用人不疑,就会省下好多力气。


    艟艨号上载的多是人,另有些财货——寻找龙岛的途中会经过一些岛屿。那些岛屿也都在惊涛路的管辖之内,不算化外之民。从前跑商,很多时候也是和这些岛民交易。如今舰上便有些要往岛屿去的、有些要到那里做生意的。算是买了一趟单程船票。


    实际上,招募水手时说的也是一路商贸、再向外探奇、或能寻到财宝。


    而另一艘巨舰上,载的全是补给——只有百多个海员负责航行养护。依着李云心的说法,这是一艘补给舰。船名也切合,叫做海沧。


    李云心早上了舰,在自己房间里待着。


    陆白水脸色难看地闯进来的时候,他正临窗凭栏,手里拿着一块玉简在看。但这块玉简是透明的,上面什么文字、图案都没有。


    然而陆大侠这时候没心思好奇这个。反手关了门,气哼哼地坐到屋中桌边、一拍:“欺人太甚!”


    李云心倚在窗边。隔了一会儿才瞥他一眼:“谁把陆兄气成这个样子。”


    “哼……嘿嘿……谁?”他怒极反笑,“可不就是那两个狗官!”


    然后以罕见的愤怒语气,将这些事说了一遍。


    李云心静静地听他说完了,才慢慢将玉简收进袖中。笑起来:“这么说……有趣儿啊。”


    “我从前倒是知道有皇帝不想死,找人寻仙山求仙药——头一次听说一个总督也做这种事。”


    陆白水皱起眉:“哼……那些狗官,有什么事做不出!”


    李云心便又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将这陆大侠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才道:“看起来陆兄真的志在江湖……对朝野里的事情,知道得不大多啊。”


    陆白水眨了眨眼。似乎因为李云心这态度、而叫自己的怒意暂平息了些:“李兄这是什么意思?我倒的确不喜欢那些事——”


    “要我说这简直是要谋反了。”李云心将双手一背,站起身来在屋中慢慢踱步。看起来理性又睿智,仿佛一个斯文人,“陆兄想啊。皇帝老儿找长生药,是为了长生久视皇权永固。他一个总督找长生药——找到了长生了干嘛?当一辈子总督?当到皇帝死么?多么犯忌讳的事情——”


    说到这儿,顿了顿:“哦……我记起来了。怪不得——你们东海国的皇帝的确已经死了吧。”


    ——云山之战的时候,共济会伪圣紧急召回了派驻去各国的游魂们。但那些游魂走时又怕诸国帝王贵胄自杀、愿力加身,因而将他们也统统掳走了。此后这些人被苏玉宋收在袖中……又在争斗的时候,被波及、杀死了。


    实际上,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都没人在意过。


    终究只是凡人罢了。


    人间帝王、权势的巅峰。在那一场妖道之争的时候却像尘埃一样无人在意。在那种情况下,或许连魂魄都都被一同消灭了。


    但陆白水似是很茫然:“……李兄从哪儿听的消息?皇帝死了?”


    李云心又想了想,便笑笑:“哦……你还不知道。天下要大变了。”


    ——云山之战到如今,不过将将过了二十多天罢了。在这个信息极度不发达的时代,的确不会有太多人知道这件事。又或者,即便发现皇帝、皇后,连带一群贵胄都失踪了,也得瞒下来——不然群龙无首,岂不是立时就要大乱么。


    还得过些日子、慢慢地料理好了、有了应对的法子,才会将这些事情昭告天下。


    但必然也是换了面目的。


    陆白水因这个消息而震惊。再要多问,李云心却只高深莫测地说:“陆兄到时候就会知道——我听陆兄之前还提起过,曾经结识一位黑刀应大侠?”


    他原本是来向李云心抱怨自己被狗官算计。但随后李云心却说了些很吓人的消息。到如今,忽然又跳到“黑刀应大侠”的身上——这叫陆白水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到底是,这么说了一会儿,心里的怒意竟渐渐平息了。便叹口气:“是。前几年在庆国的时候,在出云山——也算和他不打不相识。他经营了个黑寨堡,也算是个英雄人物。只是……行事风格怪些。”


    李云心就想起第一次见应决然时候的模样——岂止“怪些”?这陆白水还真是不拘一格地结交人才啊。


    他就又微微一笑:“陆兄不知道他近来的状况么?”


    陆白水一愣,慢慢地皱起眉:“李兄……知道些什么?”


    说了这句,不等李云心开口又道:“前些日子我倒是听说过他的一些消息——好像在余国落难。于是请中原的武林人士去帮他。但最近嘛……没信儿了。李兄……”


    李云心点了点头。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真是慢到令人发指。


    余国与东海国之间又隔了两个国家,于是这几个月应决然在余国的事情,陆白水竟然毫不知晓。他便低声道:“你认识的那位黑刀应大侠,如今可是容王了。他在余国的时候不是落难,而是举事——一个月前已经吞下了余国半壁江山……到如今,或许把另外一半也吞掉了。”


    陆白水眨了眨眼睛,狐疑地看李云心:“李兄你……”


    李云心立即笑道:“别多想。我可不是给他做说客。我和他也只见过几面而已。我只是感慨啊……陆兄。”


    “你身在江湖虽然无拘无束,可其实和缸中的鱼一样。没有碰壁的时候,当然觉得天地广阔……然而永远体验不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比如今天——一个惊涛路的推官就可以把你吃得死死的,你又没有办法。就没有想过,到缸外去么?”


    陆白水皱眉。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两句话念了几遍,才叹口气:“唉。类似的话从前有人同我说过。只是并没有往心里去。今天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着,可是……总觉得……”


    “不对劲儿,是吧。”李云心用温和的语调说,听起来“谆谆善诱”,“官府治理天下,可是皇权又难下乡,只能以豪强乡绅治理乡村。你这样的人,从前官府纵然不喜欢,但也不会轻易开罪。”


    “结果今天忽然坑了你两万两。是不是好奇怪。”


    陆白水的眼中终于一亮,一拍桌子:“是了!你这么一说,我就回过味儿来——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原来是这里不对劲儿!”


    “因为要宰肥羊了啊,我的朋友。”李云心慢慢走到屋门口,开了条缝往外瞧一瞧,又关上了。低声道,“陆兄想一想这些事吧。比如说,你们东海国的皇帝真死了。”


    “那么惊涛路总督得知这消息。趁内乱的时候有了反意——所以才敢叫人出海找仙山灵药。”


    “他要反,自然得招兵买马。可是钱哪里来?就出在羊身上。”


    陆白水愣了愣,皱眉:“李兄这话……可是李兄也说过,还需要豪强乡绅治理……”


    “但不会需要你这种。你是一条卧在惊涛路这一池浅水里的盘龙。”李云心认真地看着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笃定,“你的朋友太多了——交游遍天下。可能是个助力,也可能是个祸害。造反这种事儿,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谁敢冒险。我是惊涛路总督,就先把你这种不大受拘束的大豪给拿下——既消除隐患又充实军费,两全其美。陆兄,我先把话说在前头——”


    李云心走到陆白水跟前,与他面对面地坐了、看着他的眼睛:“上船的这些官兵、还有那个谢道长,可能会寻机杀你。你信不信。”


    陆白水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么想?”


    “我这么想。”李云心点点头,“陆兄也可以看着。那个谢道士,我是认识的。冤家路窄……竟然在这里又遇到他。”


    陆白水微微动容——似乎很想说“为什么什么人你都认识”。


    却听李云心低叹口气:“这就是命吧——我同你说过家里突逢大变,实际上家父家母离散,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关系。他看着是个少年人,可实际上……陆兄,绝不要以少年人来看待他。此人阴险狡诈、极擅伪装。”


    “我很怀疑他也来了东海国、也要出海……正是为了找家母。”


    陆白水瞪圆了眼睛:“这样?!”


    “呵呵……还真是穷追不舍了。”这位豪侠站起了身,也在屋内踱几步,转脸看李云心,“李兄弟,你如果信得过我就跟我说说——他为什么要找令堂?想要什么?”


    所谓急公好义莫过于是——一刻钟之前还因为自己受到的委屈而愤怒,到这时候听说了这种事,又为李云心的遭遇而愤慨起来。行走江湖,义字最高。已经把别人搞得家破人亡还穷追不舍……简直是犯忌讳!

    李云心摆摆手,一笑:“陆兄,你是个好人。但这种事……你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你该是已经看出来了……我修的不是纯粹的武学。谢道士也不是寻常人。他要顺便杀你,如果你恰好逃脱了,他不会费力气去追。但如果参与到我和他之间的事情里……我只怕你真的脱不了身。”


    陆白水便看着他。过半晌才道:“你是……修行人?”


  第六百二十一章 漩涡

    李云心轻轻出了口气:“如果有的选,我真希望自己不是。”


    他说了这句话,陆白水便沉默了。此事心中早有预感,如今却成了真。一时间百感交集、略有些无言。


    但是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凡人最在意的一件事罢了——


    生死。


    修行者与凡人武者之间的差别,便是生死了。


    或许许多年以后,这位李兄弟还是如此的模样,但他已经满头华发、垂垂老矣。他不是个怕死的人,但这时候说起这种事,仍比平常多出几分感慨。尤其在……与这位李兄弟如此投缘的情况下。


    二人对坐沉默一会儿,陆白水才道:“你不叫我参与到这些事情里。那么你呢?这个谢道士一路追杀……你对上他怎么样?”


    李云心笑了笑:“他既然来了船上,你恰好告诉我了,就是我暗他明。我有法子易容。易容之后……在他眼里我就和寻常人没什么差别了。”


    “咱们即将出海。到了海上,就只有咱们两船的人。这个谢道士平时耳目众多,防不胜防。可如今再没有旁人,我倒是正可以借这个机会,查一查船上是不是还有他的奸细。然后,陆兄——”


    李云心郑重地看着他:“我们再想想怎么对付他。”


    陆白水皱眉想了想,沉声道:“好。”


    他听李云心说“在他眼里我就和寻常人没什么差别”,便觉得那个看着并不出众的谢道士,原来强得可怕——李兄弟这种一流的武学高手、又会些神通,在他眼中竟与常人无异!


    心中就不由得多了些忌惮、多了些忧虑。


    ——倒是将李云心的说法全理解差了。不过……也是正中李云心的下怀。


    他此番非要扮作凡人出海,其实目的是有许多个的。


    此前说过的想要先摸清楚龙岛周边的情况暂且不提。还另有一则——


    他觉得在云山一战之后、与李淳风一别之后,自己就已经摆脱了木南居的视线。可并不很确定。


    于是,需要一个“隔离室”——在某个相对密闭的环境里,确信身旁再无细作。


    出海就是个很好的选择。不管这两艘船上可能混进多少不该来的人,一旦到了茫茫的大海上,便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他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地一一审查每一个可疑的人。这些事做完了……也就是真的从木南居或者别的什么势力的视线中消失了。


    且,据说龙岛周围都是弱水。一到了那样的环境之中,即便细作、眼线有什么他还不清楚的稀奇古怪的神通也都失掉了作用。他所要面对的就只是一群普通人而已了。与普通人打交道,也正是他极擅长的事情呢。


    不过这个谢生竟然也要跑去龙岛……既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预料之中,是说李云心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谢生就误将小妖保当成了他自己要找的“组织”。而后李云心在与他交谈的时候对他反复暗示,令他渐渐产生某种“这世上极危险、轻易不要表露自己的身份、不要去相信任何人”的念头。


    这种经由他的暗示所产生的偏执念头,令谢生在见到李淳风时候立即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转身便逃跑了。


    且也是因为这种念头,他将会偏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强化自己的判断。因而,早晚要去打听打听有关“小妖保”的事。


    而意料之外的在于……这位谢生竟在机缘巧合之下,就直奔着龙岛去了。


    这与李云心第一次见面时印象中的谢生并不相符。他所知的谢生很聪明、很谨慎。他给他种下某种心理暗示,也是顺应着他的这种聪明谨慎而已。但如今谢生却像是个傻瓜或者愣头青一样直接找真龙神君去了……


    仅仅是因为听说,真龙神君是小妖保的靠山么?仅凭这一点,该不足以叫他用自己的性命冒险吧。


    事出反常即为妖。是什么原因……令谢生这种聪明人,笃信真龙神君便是他要找的人?

    李云心轻出了一口气。


    一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这个念头,不是刚刚才出现的。已在他心中搁了许久。他经历许多事,也从中得到了许多细节。那许许多多看似不相关、却实际上有密切联系的细节,慢慢叫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当中愈发清晰。


    而如今谢生所做之事,则又令他头脑中的这个念头更清晰了一点。


    沉思了一小会儿,李云心抬起手,在脸上用力地搓了搓——仿佛觉得疲惫,要如此放松放松。


    陆白水见他这样子正打算喊人打一盆温水来,就见李云心已经把手放下了。


    他登时大吃一惊——李云心变了个模样。


    变成一个看着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模样也讨喜,然而没有从前那么俊俏。会叫人眼前一亮,却也留不下深刻印象。


    李云心笑了笑,站起身。陆白水就发现他的身子也矮了些。


    “李兄你这是……”


    “小伎俩。”李云心笑了笑。声音也变了——清脆悦耳,听起来的确是个小公子,“如今我就是搭船出海的客商。正可以瞧瞧船上有没有鬼、有多少鬼。”


    陆白水愣一会儿:“但你上船的时候,如果真有奸细,就应该已经被盯上了。”


    李云心又笑:“那岂不是正好——到了海上,他们就无处可逃了。”


    说了这话朝陆白水拱拱手:“陆兄且安心。有我在,保你平安。我先出去瞧瞧。”


    言罢径直出了门。


    余下陆白水在房中皱眉。因为他这位李兄……刚才那一笑,有些陌生。


    倒不是因为模样陌生,而是因为气质陌生。看着……却不像是从前中正平和的模样,而有了些邪气!


    他……究竟是卷入了一场怎么样的事情里来?


    陆白水轻叹口气,抬眼往窗外看。今天还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传言东海往东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漩涡,但他并没有见过。


    然而如今……却觉得这白水镇、丹枫港都成了漩涡。他所乘这巨舰似也成了一叶扁舟……要陷入到更加巨大的漩涡里去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小神仙


    约到了午时,由这两艘巨舰所组成的船队扬帆出海了。


    有些白水镇的人赶来看,但并无太多兴奋之情。这些人,包括船上的许多人,都不认为这一次远航能走多久。


    因为船主可是陆白水——是有身家的人。这种人,岂会像亡命徒一样不爱惜性命。


    也因为船上还有官兵,亦听说官兵是护送一位年轻道长去寻仙山——这样的人……大概只是骗骗那位总督的银子罢了。更不会真地去找什么仙山。


    他们预料,这两艘船约莫在港口封冻之前、即两月之后就要回来。


    ——只猜对了一半。


    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午时出发,船速渐快。约在一个时辰之后将丹枫港抛在海平面以下,约在三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的时候,达到最高的船速。


    海面上起了大风,却比陆地稍微暖和些。对于一些从未出海的人而言也是稀奇事。


    那些人稀奇……九公子自然更稀奇了。


    这位任性的龙子在陆上、渭水里待了一千年。从前只觉得渭水是无比波澜壮阔的一条大河,而今见到了海,才晓得世间真有如此辽阔的水域!

    人怕冷,都缩在船舱里,他岂会怕冷呢。


    于是,想要出海玩。


    在今天以前李云心可不会答应——海洋辽阔,水族众多。妖魔必然比陆上还多。一旦这事儿精惹了什么乱子,恐怕要麻烦。可如今知道谢生也上了船……就巴不得这九公子快走了。


    说他天真烂漫也好、蠢也好——一定斗不过谢生的,早晚露马脚。


    因而叫陆白水命人将一间放压舱石的船舱清了出来,封死了。他与九公子使了遁法进那一舱,又千叮咛万嘱咐,才叫九公子遁出船底,到海里玩去。


    然后……开始办自己的事。


    他搬去了底舱。大部分海员水手住在底舱,一些旅客行商也住在底舱。


    这时节难有大船出海,因而一听说陆白水的两艘巨舰要往东边走,附近便来了许多人——这些人都是想要去东边的诸岛探亲贩货的。原本只能等到开春,如今却赶上个便宜。因而彼此之间并不熟识,正给他混进去的机会。


    于是就这样,又过了四天的功夫。


    ——很忙碌的四天。


    在这四天里,这位十四五岁的“李小公子”结识了不少人。乃是因为他“初入世”,浑身都是一股急切的热情劲儿。与人相处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表现得老于世故。可在他这样的少年人眼中,“老于世故”大抵就是撒钱交友、显摆家世了。


    这在真正的精明人眼里,却又是个蠢蛋。


    但谁不喜欢这样的蠢蛋呢?四天的功夫,已经洒出几十两银子——口中说些“家父告诫我多条朋友多条路”之类的话。却不晓得不是什么朋友都需要的、也不是收了钱,就是朋友的。


    又到了第五天,他既与这船上一半的人都熟识了,就“不小心”说漏嘴——说,自己少年出游的时候,曾在一座桥边见到一块石碑,碑上则刻了一首道诗。在那种偏僻之处见到这么一块碑自然奇怪,就停下来将碑上的诗念出来了。


    这诗他却正晓得——乃是一位鸿儒弃官隐居之后所作,是极少人知道的。


    那碑旁的一个小土丘上,正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在读书。于是他就问这老者——“老先生,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首诗”。


    老者放下书看了看他,说:“这是周慕敦晚年时候写的道诗。你小小年纪竟然知道?”


    言罢放下书,请他去桥边的屋中饮茶、又与他交谈起来。便又意识到这少年虽然瞧着少不经事、也像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公子,但实际上对于“易理之道”是极有见地的。


    于是说,“我刻下这首诗这么久,一直无人能说出它的来历。如今你竟然知道,可见你我的缘分到了”。


    就收了他做弟子,传下窥测天机之术。


    李云心之所以说这么一个故事,是有原因的。


    他被困云山之上的时候,头几天和辛细柳、苏玉宋闲谈。虽然言笑晏晏之间暗藏惊涛骇浪,但也的确得知了些与道统有关的典故。


    他故事里那弃官归隐的周慕敦,实际上最后成了修行人。且天资奇高,修为境界突飞猛进,仅用了四百四十六年,就晋入太上之境,成为道统第二百一十一代圣尊。


    而那位土丘上的老者,在道统之中也很有名,乃是后来道统琅琊洞天的宗座、大成玄妙境界的高人。


    故事当中的那个“他”,世俗名字叫做刘幸福——得老者传法之后,一直在世俗中行走,育有一子一女。后在耄耋之年一朝悟道,亦用九百一十六年的时间修至太上的境界,成为道统第二百一十二代圣人——正是后来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于濛的恩师。


    这个故事,世俗间的凡人不大可能知晓。但修行中人一定知道。木南居的人、共济会的人,一定也知道。因为故事当中的三个人,竟然出了两位圣人,是很罕见的事,算是修行界的异数了。


    可他如今这做派,又活脱脱是个什么都不晓得的凡人——一旦有知晓这桩旧闻的有心人听了,就必然会留意他。


    一旦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破绽也就总会有了。


    于是又有许多人玩笑似地找他看命卜运。


    李云心不精通这个,然而精通心理学。已经与这群人相处了这么多天,岂会看不出哪个人生活拮据、哪个人家庭不睦、哪个人胆小惧内、哪个人又可能身负血海深仇呢?


    因而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起这些人的前尘旧事、吉凶祸福来,无有不中者。


    就把这群人都着实惊着了——才知道这真是个小神仙!也很快就传遍全舰。


    如此……再过三天。


    当这两艘巨舰行至滁辽海的时候,第一尾鱼上钩了。


    李云心居住在底舱中的一个狭窄舱室里——午夜时分,舱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包头巾、穿粗布衣裳、但容貌还称得上“中人之姿”的女子走进来。李云心并未睡去,枕着双臂躺在吊床上,似也对这女子的到来并不意外。


    于是这女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轻声道:“木南居的人。还是共济会的人?”


  第六百二十三章 过瘾

    李云心所住舱室在靠上一层,因而开了小小的舷窗。他原本将舷窗撑起来,于是这时候,正有淡淡的月光照射进来。


    他借着月光看了这女人一会儿,伸个懒腰、侧过脸笑:“唷,是武家娘子啊。”


    这位武家娘子,在这艟艨舰上的知名度只比他略逊一筹罢了。因为整船上只有这么一个女人,是同船行商武家颂的妻子。两人是要去崇吉岛——武家娘子的娘家在那里。


    她生得不丑,甚至算漂亮。为人热情开朗,武家颂又宠她,因而很快被船上的人所熟知。这些日子里船上的男人们多少次夜晚间的荤笑话里的主人公都是她,那武家颂偶尔听到了也只能暗自生闷气,只盼着快些下船去。


    李小神仙的名声传开之后,这女人也来找他看命。实际上是求子的。李云心像问其他人一样询问些生活的细节、又认真仔细地观察,认为她该不是自己要找的人——这些日子他用这种方法排查了许多的人。


    可没想到,自己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这女人是。或者说,是之一——他的担心与猜测是正确的。这艘船上,果然已经混进了共济会或者木南居的人。这两个组织……当真是无孔不入!


    但也正因此,越发证明他这样做的正确性。这些家伙混在凡人里,绝大多数自己也是凡人。用法术神通难查得出……也就只能用凡人的法子来对付他们。否则好比大象打蚂蚁,纵有万钧神力,又哪里打得到!


    于是他又道:“藏得可真深——你说你七岁就被武家颂买了、十二岁和他成亲……难道是骗我不成?”


    女人便盯着他看一会儿,才反手将门关了,说道:“是真的。我本名潘荷。不要称呼我武家娘子了。阁下,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李云心笑着轻哼一声:“我如果说错了,岂不就被你杀了。”


    潘荷严肃地摇摇头:“阁下也是滴水不漏的人。如果不是有意说了那一则典故,我也找不出阁下。既然是有意,一定也是要引我出来。”


    “可又说,说错了,怕被我杀了。那么……阁下是木南居的人。”


    李云心的心就跳了跳。


    他原本以为来的会是木南居的所谓“使唤人”。此前考量的时候虽也想过共济会,但也只是因为习惯罢了。


    因为云山一役之后,游魂们几乎都被所谓长老抛弃。两个伪圣身死,余下的游魂四散而去。这些头子都不见了……底下的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该也维持不了多久。且他们也没什么理由再盯着自己了。


    但如今这潘荷猜自己是木南居的人,也就意味着她是共济会的人——


    活见鬼。这些东西怎么还是阴魂不散?如今他们又想要做什么??


    他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身子轻轻一荡,从吊床上跳下:“哦?这么说你是共济会的人。奇怪了……你们这些人如今都真成了孤魂野鬼,还搅到这种事里做什么?竟然来找我?”


    舱中狭小。潘荷就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冷静地说:“如今我们已经不是敌人了。我们之间再没有冲突的理由。”


    李云心笑了笑:“我是一个使唤人,只管做事。和我说这些没用——不管你来是要做什么。总之会碍我的事。受死吧。”


    潘荷立即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不动声色地说:“要杀我,就一起死。再沉了这艘船。不管你是要做什么,也都做不了了。”


    李云心一皱眉,作势迟疑。于是瞧见她的手中握了一只黑黝黝的铁蛋。


    “此物叫手雷——手中雷霆。一旦引发了,十步之内无坚不摧,百步之内樯橹灰飞烟灭。”潘荷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略有些生硬,显然是把这东西交给她的人这么说的,如今学了出来,“我不想用,你也不要逼我用。阁下先听我说——”


    李云心做出忌惮的模样。潘荷自以为计成,便将手雷握着放下:“共济会已不是从前的共济会了。”


    “从前我们只知道效命于长老,木南居则是我们的敌人之一。至于为什么为敌,并不很清楚。到了如今长老们没了,我们之间当然也就没有了为敌的理由——”


    “我打断一下。”李云心说,“你在共济会里是个什么身份?能说这种话?”


    潘荷所说的内容显然不是一个小角色该知道的。就好比一个基层公务员开始谈论如何与别国交往——私底下说当然可以。但一本正经地当作自己可以做主的模样真与别国大使来说,就是有病了。


    潘荷淡淡一笑,自信地说:“在新的共济会当中,我是东海国掌事。而阁下——我没猜错的话——该是木南居东海国大掌柜吧。”


    “我们听说你也在船上。今晚一见,倒是有点吃惊。阁下实在年轻了些。”


    ——还有一个木南居东海国大掌柜在船上。他下了网,想把小鱼捞干净。


    没想到发现又游来两尾大鱼。真是——他妈的。


    李云心先一愣,再笑笑:“哼。你倒是会看人。那么——掌事?幸会。说说看,你们这所谓的新共济会,又要做什么?”


    潘荷的神情严肃起来:“先说贵会吧。我们向来知道贵会喜欢用凡人,号称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虽然不清楚贵会的最终目标,但清楚贵会的立场——你们不喜欢从前的共济会,其实也不喜欢从前的玄门。你们想要这天下是凡人的天下,因而先要打掉我会,再想打掉玄门,对不对?”


    李云心眨了眨眼。


    木南居想要做什么他自然揣摩过,但还不敢肯定。不过潘荷所说的倾向、立场,他倒是也能够看得出。木南居的确不是很喜欢修行人。要不然不会叫李淳风跑去玄门拐他娘。


    这一点从云山一役当中可以得到证实。木南居的人推波助澜,对共济会狠,对玄门也毫不手软。


    于是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看起来潘掌事做了不少功课。那么如今贵会呢?”


    “前些日子,我们已经没什么目标了。长老们抛弃了我们,圣尊也死了。”潘荷说,“于是人心渐散,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一群人之所以会聚集在一起总要有原因。为财为名都是理由,但没法子聚拢人心。所以……我们重新确定了一个目标。”


    李云心想了想:“哦?什么目标?”


    “与贵会的目标相近,也互为补充。”潘荷干脆地说,“诛灭龙族。”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诛灭龙族?”


    “贵会不喜欢玄门,是因为他们盘剥世人。龙族亦然。妖魔与玄门虽然彼此仇视,但是一个性质的东西。都该是被诛灭的,凡人才有好日子过。且那龙首、龙子也正是叫我共济会险些覆灭的罪魁祸首。于公于私,龙族、妖魔都该死——这便是我们新的目标。”


    “大掌柜该也知道,龙族的妖魔在业国,搞了一个小妖魔保护协会出来。说是为了妖魔的福祉,也要善待世人。听起来比玄门、从前的妖魔好些。然而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最多,算是个改良。然而凡人想要新的世界,改良是改不来的——必须推翻旧有的阶级。妖魔,玄门,修士,都该是被扫进垃圾堆——”


    她说到这里,李云心忙道:“……你停一下。你说的这些……又是谁说的?”


    ——听起来越来越熟悉了。这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的口吻。真他娘的见了鬼——他拼死拼活地搞垮了共济会。如今他们却洗白成了为凡人利益奋斗的神圣组织?他千辛万苦给自己挣了个名正言顺的龙子身份,如今且成了落后反动的要被推翻的阶级?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共济会这群人是不是搞事上瘾?


    潘荷便顿了顿:“是我从书里读来的。”


    ——才有鬼。李云心叹了口气:“你不要骗我读书少。如今哪一本说了这个?改良?阶级?”


    潘荷终于微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笑。但这笑很讨人厌。是那种“并不和你这知道得少得可怜的人计较”的意味:“一个狄人写的。但不是你能读到的书。圣尊虽然不在,云山的根基也没了。但我们在中陆各处都有驻地。驻地里,有你们想象不到的东西。譬如这个。”


    她又晃了晃那枚“手雷”。


    这玩意儿的名字与李云心前世所知的一模一样,作用也类似。但他稍运神通查了查,知道不是一种东西——这玩意儿里面填充的不是火药也不是炸药。倒像是用道法炼出来的。如何引爆也不玄妙——用力敲敲就可以。里面的东西该是很不稳定的。她随身带了这个,胆子真是大。


    疯子。


    李云心便哼一声:“你们从前滥杀无辜,造下多少杀业。到如今却把自己说成个公正无私为天下谋福祉的模样——这种福祉天下人敢要么?”


    潘荷仍微笑:“彼此彼此。贵会杀的人还少么?五百年前庆国改朝换代难道不是贵会策动的么?又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况且——”


    她不笑了:“我们这些人,从前为长老们做事。体验过不被当人的滋味、如今痛定思痛,才知道凡人更是什么滋味。这些事情,我们两个多说无益——烦请大掌柜回转你们木南居主人。我此番一是为了向贵会通告这些,另一则,也有其他的事。恕不奉陪了。”


    她说了这话,转身就要走。


    但李云心却笑起来:“走得这么急?是要去找谢道长?”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伸手按住了门。


    舱室狭小,是个狭长的长方形。他的吊床吊在靠窗那一边,门的这一边的空间就只能容两人最多相距两步而谈罢了。如今伸手将门一按,这潘荷就无处可走。


    一转身——正与李云心凑得极近,竟成了个亲昵又霸道的姿势。


    潘荷一惊。但随即定了神,微笑:“怎么,海上走了这么几天,大掌柜寂寞难耐了?你这小少年的身子,可未必喂得饱我。”


    李云心眼下化成个少年人,身量不高。但这潘荷在女子当中倒也算高挑的,因而个头与李云心相当——如今说出这些话来,倒仿佛是个美艳少妇向俊俏少年人浪声浪语,也叫这舱内的气氛显得有些**。


    他微微冷笑:“掌事误会了。只是想问——”


    话说到这儿,那潘荷却忽然伸手往他身下抓。脸上犹有微笑:“我倒也是喜欢你这样子的少年郎。”


    李云心立时退后一步,低喝:“你找死!”


    ——地上“咄咄咄”插了三枚钢针。是那种妇人做活用的马蹄针,一指长。如今几乎全没进木质地板里,只露了针鼻儿在外面。倘有人心神动摇被她给抓牢了……怕是要死得极痛苦。


    但潘荷仍笑::“大掌柜想问什么?不想叫我走,我今晚就不走了。”


    边说边又欺身上来,往李云心跟前凑——指缝中再闪耀起寒芒。


    李云心冷了脸看她:“想动手?这么说谢生对你们倒是个重要人物——你要去找他做什么?”


    “只是要告诉他一句话。”潘荷停住了脚步——似是见李云心不再拦她走,也就罢了手。并不想多生事端,“大掌柜想知道告诉你可以——叫他去龙岛,去找真龙的晦气。”


    “找真龙的晦气?”李云心皱起眉,“又是为什么?”


    潘荷愣了愣。然后慢慢退后一步,细细打量李云心,脸色微变:“你不是东海国大掌柜。你是什么人?”


    李云心便沉默一会儿,抬起头笑了:“我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是东海国大掌柜?小阿姨,是你自作多情了。”


    潘荷立即扬起手,再不多说一句废话——空气里嗡的一声响,至少二十枚钢针疾风暴雨一般地像李云心射来。她出了这一招,又反手从发髻上拔出一柄银妆刀来,展臂便刺。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在这狭小舱室里。功夫再高也不可能避得过去——除非冲破舷窗。但那么一来将会落进海里。


    然而……一片脆响。


    钢针各自扭曲着落在地上。一同扭曲的还有潘荷的妆刀、手腕。


    她面前这位“李小公子”的身子坚逾精铁,她手腕刺出的力道,反叫自己骨折了!


    共济会的掌事大吃一惊,可仍没有什么犹豫。自知不可敌,立时擎出手中那枚手雷,便要往地上一摔。


    但这一只手也被李小公子的手忽然抓住——她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动的。可终究是两人手腕碰撞的力道,到底也将这极不稳定的手雷引爆了——青烟立时嗤嗤地冒出来。


    潘荷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准备迎接并不想、却无可奈何的死亡。


    却见……这李小公子夺过她掌中那枚手雷——


    一把塞进自己的嘴里!!

    她惊恐地瞪圆了眼睛——既是因为他张口时,咧到耳根的嘴巴,也是因为那嘴巴里两排锋利的、闪亮的獠牙。


    更是因为……


    李云心闭上嘴,将那东西吞了下去。


    两息之后……他打了一个嗝儿。


    便有一团小小的火焰伴着青烟,从他口中吐出来,又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他转头看潘荷,笑起来:“有点烫。”


    “但过瘾。”


    “现在咱们好好谈谈谢生的事。还有那个,东海国大掌柜。”


  第六百二十四章 罪恶的正义


    潘荷才意识到她眼前的……不是人。


    但她已经动不了了。无形的力量笼罩整个房间,她自投罗网了。


    李云心看她这模样,又笑了笑:“作为一国掌事,你做事可一点都不理智,也不缜密。由此可见你们这个新共济会比从前还不如。朋友,搞事情不能仅凭冲动和热情,还得有章程啊——”


    潘荷张了张嘴,发出吐气的声音。便又意识到自己还是可以说话的。忙颤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听了她这句话,李云心略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慢慢后退一步,遥遥点了点她:“哈……你问我是什么东西?这么说你从前没见过妖魔?哦……那么你从前在共济会里是个什么身份?”


    潘荷紧张地眨着眼睛,像是眼皮有些痉挛:“我……从前我……我从前是河洲办事……我……”


    “果然。小人物,刚得志。”李云心了然地点头,“看起来贵会青黄不接啊。口气倒还是不小。好了,潘荷,既然知道怕就好——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你就未必会死。这船上一共这些人,弄死了你也麻烦。”


    但潘荷显然还在犹豫。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即便你是妖魔,难道没有厌烦龙族的统治吗?你们这些小妖……和凡人何尝不是一样,被龙族和别的大妖奴役、欺凌……”


    可她都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忽然看到这李小公子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来。便住了口。


    然而想了想,又道:“……我们还是可以合作。就像是和木南居——你既然能装作凡人,想来也是喜欢人间生活……”


    但她越是这么说,那李小公子脸上的笑意就越盛。终于对方似是忍不住,笑着摆摆手、要说话。


    便在这时候……


    忽然从舷窗外钻进一个人来。


    潘荷心中一跳,本以为事情有了变数——也许是木南居的人!

    可很快失望了。


    来者……似乎也不是人。与其说是从舷窗里“钻”进来的,倒不如说是“透”进来的。舷窗于他而言仿佛是幻影。


    这人是个高挑的年轻男子,也穿白衣。然而头发、衣服都湿淋淋。一进舱内就嚷道:“邪了门!这水也太深!你猜我都看见了什么——”


    一边说一边像一只兴奋的小狗一样猛地抖了抖身子。嘭的一声巨响,舱内登时充满了水雾——他这力道何其大也?!不但将身上的水抖干净了,还轰得空气都炸起来了!


    潘荷结结实实生受了这么一记,立时从眼睛和耳朵里渗出血来。


    来者这才留意到潘荷,稍愣了愣。


    ——李云心就叹口气:“你倒是轻点儿。好不容易网到的一条鱼,你给我震死了怎么办?”


    “——我不是告诉你从船底下进来么?白天来我舱里被人看到了——”


    可九公子浑然不当回事儿,只留心到了“鱼”这个字。


    立即欢喜起来,两步走到潘荷身边,一边随手抓起她的一只胳膊往口中送,一边对李云心说道:“哈哈,你必然有事求我,不然怎么给我弄了血食?说吧——本公子但无不允!”


    李云心忙道:“你停停停——不是给你吃的!”


    九公子眨了眨眼,住了嘴——但尖锐的牙齿已经扎进潘荷的手腕,涌出好多鲜血来。


    三息之前这潘荷还试图说服李云心。但到这时候已经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了——世间有几个人能经受得住这样的场景?

    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被吃!!

    “我说大鱼,是个比喻,不是鱼肉的鱼——你老行行好别添乱再出去玩一圈儿好不好?”李云心唉声叹气,“海里的鲸鱼海豚也是哺乳动物和人肉能有多大的差别?你去吃它们不行吗?”


    九公子眨了眨眼睛,未松口。反而悄悄地又咬了咬——立时响起一连串细微的骨骼碎裂声。但这潘荷不晓得是胆子着实大,还是吓傻了,一声儿都没出。鲜血涌得更急,九公子鲜红的舌头便一扫,将它们都扫进口中,含含糊糊地说:“……唔……哦……不是啊……哦……本公子想想——”


    李云心叹口气,上前一步将潘荷的手腕从九公子口中抽出来——整个儿都被咬碎了,变得软绵绵:“你吸光了血,她一样要死的。这个人我有用的九公子。别添乱了。”


    九公子便悻悻地撇撇嘴,又依依不舍地舔舔嘴唇:“这个味道还不坏呢……你要拿她做什么的?”


    李云心抬手在潘荷的手臂上点了几个穴,止住血:“……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九公子就又恼怒地叫起来:“不许我吃,也不对我说!我今天还偏要听了!”


    李云心便看看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的潘荷,又看看九公子。到底又叹气:“好吧——这是个坏人。我审完了,她如果不听话,就送你,好不好?”


    九公子想了想,才点头:“哈,这还算说得过去。你问,我听听——她怎么个坏法儿?”


    李云心哼了一声,看潘荷:“怎么个坏法儿?哼……她手上可不知道沾了多少性命——”


    九公子便眨眨眼:“这也叫坏?我也吃过很多人呀。”


    李云心无奈地看他:“……你……是妖魔。倒是有点不同。”


    “哪里不同了?”九公子又眨眼,“你从前杀死我,不也是因为我吃了人么?”


    或许是这些日子没人说话、寂寞坏了。又或者今天着实玩累了,只想聊聊天——竟与李云心攀扯起这些来。


    但李云心又不好像对待下属一样呵斥他。真龙点名要九公子去龙岛,且……他还有大用呢。


    便只能苦笑:“我从前杀你,不是因为你吃人。而是因为我要自保活命——是为了我自己的命。”


    “噫!难道这个女人杀人不是为了自保活命?”


    “当然不是。”李云心耐心地说,“是为了别的。或者是钱或者是名,或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就害死许多的无辜人——”


    九公子听了他这话,沉默起来。


    李云心便以为他对这个话题失掉了兴趣,因而转身打算再问潘荷。


    却听九公子又道:“那也没什么不同嘛。和你保命杀人,和本公子吃人,都没什么不同嘛。”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难得认真起来。仿是一时间在这海上起了哲思,要好好谈论谈论杀人的事了。又或许……是因为从前死在李云心的手中,总是觉得死得“不明不白”——而今虽算是一笑泯恩仇,可还是没有搞清楚……


    自己哪里做错了?

    李云心的心思通透。也约略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于是愣了愣,到底耸耸肩:“好吧,九公子,那我就说一说。”


    “其实这种事,初心是很重要的。譬如一个人,本没有害人的心思。但是有人侵犯了他的利益——比如生命、财产。于是这个人要保护这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反击,就杀人——我们在这里先不谈世俗间的律法——那么这个算是正当的。”


    “这种正当的权力,在江湖上还可以引申一下子——因为你害过我,所以我们之间有仇。即便一件事了了,以后又找你算账,打杀你,在某种程度上也被人认可。至少,比无缘无故就害人要稍微‘正当’些。”


    “至于妖魔呢……妖魔不是人。妖魔吃人和人和家畜一样,原本没什么可指摘的。譬如九公子如果不认得我,吃谁都和我没关系。可后来认得了我……吃了我身边的人、又可能吃掉我,就是侵害我的利益。于是我总得想法儿自救。所以我就杀了你。”


    “在人这里,这种算是很正当的——如果我压根就不认得你,却杀了你玩,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些你明白了么?”


    九公子坐在吊床上,慢慢地晃了一会儿,皱眉:“不明白。”


    李云心一愣:“哪里不明白?”


    “……比如我认得你,比如这个女人也是你的朋友。那我现在饿坏了,我不吃血食,身子就不舒服。我要吃这个女人,你却不许我吃——那就是你宁愿瞧着我身子不舒服。你岂不是也侵害了我的么?”


    “又比如说你说这个女人,为了名为了利,去害死很多她不认得的人——可是那些人不死,她就得不到名和利。他们不死,岂不是也侵害到了她呀?”


    李云心无奈地笑笑:“侵害与不侵害的界定,还有一条线的。就是你叫自己舒服可以、叫自己得到什么东西也可以。但要在不侵害别人的利益的前提下呀。”


    “你是妖魔,你要吃人。人对你来说譬如家畜,那我就不谈人,我也谈妖魔——如今你要吃的人,是另一个妖魔圈养的。你去吃人家的,是不是人家没得吃了?你吃掉了我的朋友,是不是我就没朋友了?所以这是不对的。”


    “啊……这样子的啊……”九公子皱起眉,“事情扯上了人,就好麻烦!”


    李云心笑了笑:“是的。如果鸡鸭也来和人谈平等谈生命权,人也会觉得好麻烦,难理解。现在九公子晓得了?”


    九公子便又沉默好一会儿。


    却忽然道:“还是不对!”


    李云心叹口气:“又是哪里不对呢?”


    九公子认真地看着他:“哪里有什么不侵害到别人的事!”


    “譬如这世上一共有一百个人。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吃掉一个,就只剩下九十九个。可我原本可以吃一百个的!你觉得自己做自己的事,但叫我可以吃的人少了呀!”


    “……这世上好吃的好玩的,就只有那么多。你用去了我的就少了——譬如说这个女子叫人给她钱财。人把钱财给了她,能给别人的就少了。譬如这天下的人信咱们这些龙子,大家都信了你去,香火愿力就都是你的了。我的可就少了!”


    “咱们这些龙子”——潘荷听到这里,猛地瞪圆了眼睛,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之情来。


    “你说的都是些小人儿的道理,可不是咱们的道理!要不然那些妖王为什么不喜欢别人在自己身边扩张地盘呢?因为即便那些本不是他的,可是别人拿走了,他也就没什么可拿了呀!”九公子说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对,就是小人儿的道理——咱们可不是小人儿!”


    李云心知道九公子口中的“小人儿”是什么意思。


    是指,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市井之间的小人物。


    也明白他这番话指的是什么——一个寻常人,力量和影响力都小得可怜。活在乡村城市里,所需要的资源也极有限。一整个世界于他而言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许许多多这样的人集合在一起,就成了人类的社会。每个人需求的有限,因而都只瞧着自己身边的那些东西——身边的不被拿走,或者不拿别人身边的,就可以相安无事。


    但对于另一些人而言……


    譬如皇帝,就不是什么“小人儿”了。他们需要的是疆土、子民。天下在他们眼中,就好比一张需要几个普通人去分的饼。除了这张饼,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一个人拿了,另一个人就会少。一个人吃了一整张才会饱,倘若吃不够,就永远都饥饿。


    在这种情况下……倒是的确不存在“不侵害别人的利益”这种事的。


    或者说,除自己以外的别人活着,就已经是侵害了自己。


    他与九公子……都不是“小人儿”。而是超越了这世界的凡人、甚至寻常妖魔的顶级掠食者。


    真龙、鹏王、玄门圣人,都是这样的掠食者。也正因此,寻常世界当中的正义、公理,在这边便不适用了。对于此类存在而言,旁人的存在即是罪恶。想要这些人的“正义公理”,就必须消除“存在的罪恶”。


    ——只有杀戮、消除,才是他们的正义与公理。当所有的“旁人”都被消灭、只余下一个人的时候,便也就终结了所有的罪恶。


    便好比,侵略他国是恶行。但等这天下再无“他国”,皆属王土的时候,侵略这种“恶行”也就没有存在的可能了。


    ——这是……罪恶的正义。


    李云心便低叹了口气:“对。你说得也对。”


    “寻常人与顶级掠食者之间,是两套完全不同的正义体系。但最强大的人也要衣食住行、也可能涉入弱者的生活当中——什么时候适用弱者的正义,什么时候适用强者的正义呢?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所以还是需要一个标准——这两套正义体系之间的分界线。”


    他顿了顿,又叹口气:“我想找到这个标准。”


    又指了指潘荷:“九公子,现在你吃不吃她,其实就该是适用弱者的正义的情形。世上许多人,你吃不完的。”


    “我不喜欢你吃人,但这又是你的本性,我不想要侵害你。所以就要建议你——下一次想要吃人的时候,不要抓起来就吃。世上恶人坏人这么多,为什么不吃他们呢。”


    九公子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本公子还得去找一找哪些是恶人?噫,你岂不是又侵害了我?”


    李云心笑了笑:“是。是我又侵害了你。但你竟为了我,容忍这种侵害——九公子,这就叫做朋友了。”


    这新晋的通天君,便愣了好一会儿。才眨眨眼:“原来……朋友是这样子的么?”


    “是这个样子的。”李云心说。


    九公子便又沉默一会儿,皱眉:“我……还是得好好想一想。”


    他看看潘荷,舔舔嘴唇:“还是得好好想一想……”


    言罢化作一阵妖风,转身从舷窗中溜出去了。


    李云心才转眼看潘荷——这女子如今的眼中满是惊恐与诧异。他就笑了笑:“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吃人——至少不生吃人。”


    “现在我跟我说说,为什么要叫谢道士去找真龙的晦气?你们又因为什么,觉得他会有本事找真龙的晦气?”


  第六百二十五章 这正常么

    潘荷的嘴唇微微颤抖好一会儿,才气若游丝地问:“你们真是……龙……子……?”


    李云心无奈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身子忽然一振,猛地暴涨!苍青色又微微泛金的鳞甲从他的四肢与脸颊上浮现出来。雪白的鬃毛、冲天的双角也一道乍现。只一眨眼儿的功夫,巨大的身形便将舱顶都抵住了。狭小的舱室内溢满可怕的威压,这潘荷瞪圆了双眼,额上汗如雨下——


    看到龙子低了头、凑近她,并且从鳞甲的间隙里升腾起些微雾气来:“你看清楚了?”


    潘荷此刻已经只能一个劲儿地眨眼、示意她晓得了,连话都说不成句子。


    这威严又可怕的龙子便又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身形才猛地又缩回去,重变成小少年的模样。再看这潘荷——双眼一翻,吓昏过去了。


    李云心低哼一声,抬手在她脸上抽了一记,便又把这位共济会新任的东海国掌事唤醒。


    一边瞧着她先茫然、但很快又恐惧起来的模样,一边冷声道:“你们这种人……平时说起龙子、神龙、天下大势、帝王贵胄的时候,都能侃侃而谈挥斥方遒个个儿都是视名利如粪土,刀斧加身亦面不改色的人物。”


    “可是一旦幻想里的权威真到了眼前儿了,胆子就比谁都小、跪得就比谁都快。如今的共济会如果都是你这样的货色……怕是很快要玩儿完。”他厉声道,“说!为什么觉得谢道士敢去找真龙的晦气!”


    后一句喝出来时声音虽不大,然而气势极足。那潘荷吓得一哆嗦,嘴巴便仿佛不听使唤了,一溜儿说道:“因……因为那会里的长老们说过……说那个人有化解天下大劫的本领……有这样的本领……才不会怕真龙……叫他去找真龙的晦、晦气……龙族也许都要受重创……”


    李云心竖起眉毛:“你们怎么知道他有这样的本领?从前不是说那个人是李云心么!?”


    潘荷飞快地眨眼,果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李、李云心……那个人……进了云山之后竟然能逃出来……长老们就说……那么他就不是那个人……我们是最近才截获木南居的情报……知道有这么个谢、谢生……”


    “你说的长老又是谁?云山上的长老?”


    “不是……是……从前各门派的尊长……如今尊他们做长老了……”


    ——该指的是那些附身各大门派掌门、宗座的游魂。被云山上的长老们抛弃之后,自己又成了长老。只可惜这种“长老”含金量太低。知道一些细节,却无法窥得全貌。因而才会觉得可以唆使谢生找真龙的晦气。


    不过另一方面……“他有化解天下大劫的本领”。这一点倒是与李云心此前见到谢生时候所观察、试探得到的结论不谋而合。那个谢生……身上的确有些秘密。对于木南居和共济会而言至关重要的秘密。


    从前那群人以为他的身上有……到如今,该是知晓了吧。


    ——知道他李云心是个“假太子”。


    他早预料到了这一天,因而终究在云山之战时站好了队,为自己捆绑了许多的盟友、势力,才可保自身无虞。


    只是不知道木南居的那些人如今是个什么心情……


    李云心就冷笑一声:“沐猴而冠。那么你找到了谢生,打算怎么跟他说?”


    “就对他说……说……那真龙是入世的天魔……他要阻止大劫,先去杀了那天魔——他如果真是我们要找的人,一听自然就会信了。”


    李云心皱起眉:“还有呢?”


    潘荷剧烈地颤抖地嘴唇:“没……没有了……”


    李云心死死地逼视她一会儿。确信这个女人的确只知道这么多……却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知道,自己在越来越逼近一个大秘密。可是他知道的线索、细节越多,也就越觉得迷茫、毫无头绪。


    譬如而今。


    而今他知道,谢生是共济会与木南居都要找的人。之所以他们都要找,是因为谢生的身上有一个秘密。


    共济会新任的长老们或许从前听过云山上的长老们漏过些口风,因而认为,谢生身上这个秘密,可以化解即将到来的大劫。


    大劫——在云山遇到狄公的时候,狄公也这样说过。那时候李云心问狄公,所谓天下大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狄公却像对付这世界的土著一样对他说,是“魔界入侵”。


    李云心暗示他不必用这些话来糊弄自己——最好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话来说。而这句话,似乎是露出破绽。因而狄公很快对他失去兴趣,知道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这意味着……谢生知道那所谓的大劫是什么东西。


    但共济会的新长老们、那些游魂却不知道,笃信所谓大劫就是“魔界入侵”。


    那么,姑且站在这些新长老的角度来看问题——叫潘荷对谢生这个救世主说,真龙是魔界入侵而来的天魔,那么谢生就会信。


    谢生不是傻瓜。为什么听了这种话自然就会信?

    李云心认为这只揭示了一件事——


    真龙,与魔界有关。或者说真龙的来历,与魔界有关。


    只要弄清楚了魔界指的是什么,也就知道了真龙的来历。或者说,叫谢生见到了真龙,自然会得到海量的信息!


    那么这一步,可真是美妙的巧合。


    谢生误将小动保当成他该去的那个组织。又将真龙神君当成他要找的人,因而直往龙岛去。


    而共济会的这些蠢货们见谢生如此举动,就觉得更佐证了他们自己知道的“内情”。因此如今打算再推谢生一把、叫他更加“相信真龙是天魔入侵”——却不知道谢生想的,和他们想的,可是天差地别。


    想到这儿,李云心倒是倒吸一口凉气——还好他这个局设得及时。


    及时将共济会这个掌事引了出来。不然再晚些真叫这女人去见了谢生……依着谢生的头脑,很也要发现事情不对劲儿。说不定立即就调头、回到陆上去了呢!


    他因此又轻出一口气。在狭小的舱内踱了两步,伸手拨了拨潘荷软塌塌的手腕,惋惜地说:“你之前就这么知趣懂事,何必遭这份儿罪呢。那么再说说看,你们共济会现在的窝点在哪里?”


    潘荷的脸色已经愈发的白了。妖魔修士们争斗的时候,受伤流血乃至断条胳膊断条腿都不是什么大事。可对于凡人来说手腕被生生咬碎了,的确是极大的痛苦。


    她似乎是急于摆脱这种痛苦,颤着嘴唇不成句子地说:“在……就在……从前的洞天福地里……”


    李云心“嗯”了一声,追问:“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的山门所在的洞天福地?”


    “……是。”


    “里面有你之前说的那本书,也有——手雷?”


    “……是。”


    “哈。”李云心笑了笑,“妙啊。我早怎么没想到呢——山鸡哥!”


    立时又有另一个身影从墙壁当中浮现。山鸡现身在李云心身旁,不安地说:“龙王……你这么叫,是折煞我了——”


    李云心摆摆手:“你都听到了。这几天,用我赏你的宝贝收敛妖气,远远盯着谢生。有人接触他,立即拿下。”


    山鸡抱拳:“是。”


    说了这话,并未走。他是知道李云心心意的人,因而等候他处置这潘荷。


    便见李云心又在潘荷身边走了几步,开口道:“杀过人没有?”


    潘荷似也是知道终究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咬了咬牙:“……没有。”


    李云心便愣了愣,笑起来:“没有?你刚才对我出手的时候可不像是没杀过人的样子。”


    “我……只伤人,不杀人……”


    李云心哼一声:“口口声声谈什么天下大势,却又不敢杀人,贵会真是要完。”


    说完一挥手——那潘荷立即瘫倒在地上。她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然而剧痛以及恐惧叫她浑身不听使唤,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


    “带回去。”李云心对山鸡说,“用我教你的咒法,把今晚的事从她脑袋里抹了。”


    但山鸡迟疑片刻:“龙王……不杀她的么?”


    李云心转身看他,瞪起眼睛:“我看起来像是个杀人狂魔的么?”


    山鸡缩了缩脖子,略想了想。觉得对于李云心的这个问题,该回答“是”。死在他手中的修士、妖魔、凡人……可也不在少数。但自然没胆子说,便道:“……属下是觉得留着,很麻烦。”


    潘荷缩在墙边,睁大了眼睛看李云心:“……龙王、龙王饶命……我再不与您做对了,我再不参与到这些事里来了——”


    “她的话不可信。龙王。”山鸡看她一眼,“斩草除根为妙。”


    李云心叹口气,拍拍山鸡的肩膀:“哪来这么重的杀气。咱们做事么,最好还是要以德服人——去吧。”


    见李云心心意已决,山鸡便也叹口气。一把将潘荷提溜起来,遁墙出去了。


    约莫一刻钟之后又回来,皱着眉看李云心:“龙王,送回去了。但……抹了今夜的记忆,她也还会记得你。还是个大麻烦。我想不通。”


    实际上,这妖魔是有些担心——自家龙王与刘老道往庆国去了一趟、又回来之后,人就变了些。


    在李四家院子里的时候,山鸡略微有所察觉,但想得很是不很明白。到了今夜,终于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觉得他家大王变得有些和善、有些心软了。


    虽说即便是眼下、如今,他家龙王也绝对要比绝大多数人都杀伐果断、坚毅果决,然而他怕的是这种变化慢慢继续下去,有一天会变得糟糕。


    譬如……而今竟然饶了一个共济会的什么掌事。这种人在从前——可不是举手就杀了!

    这叫鸡精感到忧心忡忡。


    李云心重回到吊床上伸了个懒腰,拉长声音:“麻烦——我想要的就是麻烦。现在咱们揪出来个共济会掌事,可船上还有个木南居大掌柜呢!不叫你杀她,是因为她是饵——到了海上,我们当然要钓鱼啊。”


    “何况……急什么。”


    他说到这里,语气慢慢冷下来。


    “知道我这几天都做什么了么?”


    山鸡眨了眨眼睛。从李云心的语气当中体会到某种熟悉的意味——某种,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的冷酷。但这种冷酷却令他定了神、放了心。


    “龙王……这几天在给人起卦算命呢。”


    “哼……”李云心哼着笑一声,“是啊。算了几天。都算出来了什么?”


    “这一整船两百多个人,除了十几个行商。余下的那些海员、水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手里有人命的不少见,**偷盗的更是寻常事。就在昨天晚上还有六伙人商量过几天该怎么劫船烧船——这六伙人之间还彼此不认识。”


    “陆白水这一次啊,可是栽了个大跟头——有人在害他。”


    鸡精略有些茫然:“啊?”


    ——不是搞不懂什么人在害陆白水。而是搞不懂自家龙王为什么在这个人身上花这么多的心思。


    一个凡人而已。


    “该是那个都督在害他。这伙儿人保不准,也是从牢里面放出来的。不然怎么这么巧,几天的功夫、凑来了这么多人?”李云心说到这里,又伸个懒腰、出口气,“不过他一个惊涛路大豪,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的世面。先如今在这种事情上翻了船……智商未免降得太快。你说说看,这正常么?”


    山鸡是个聪明的妖怪。但聪敏人倘若见识得不够多,也有笨的时候。因而当李云心说这些话时,他的脑筋就不大能跟得上——闹不清楚自家龙王口中这些弯弯绕绕,到底代表了什么。


    因而只能道:“呃……是啊。这正常么。”


    李云心看了他一眼,笑起来:“当然不正常了。”


    “陆白水又不是笨蛋,自然瞧得出。可即便是瞧出来了,还是要出海。”


    “发船之前,我在船上和他谈了一会儿。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一趟出海,他已经不是主角了——船队变成了谢生的。而我和谢生之间还有些仇怨——且不是凡人间的仇怨。”


    “之前他愿意带我出海是因为自己也想要去海外瞧瞧、另外和我投缘。但到了那一天,事情已经完全失了控——他再跟船走,可就是九死一生了。”


    “一个有家有业的武林大豪。还知道本国封疆大吏有反意,要对付他。还是跟我往海上走了……山鸡,你说说看,这正常么?”


    山鸡就只好眨眼了。


    于是李云心又笑笑,合上眼睛:“去吧。我睡一会儿。”


  第六百二十六章 洋上

    第二天放了晴。


    悠远辽阔的天空与悠远辽阔的海一样蓝。丝丝缕缕的白云飘荡在天边,海风也变得柔和起来。说来怪——似乎是越往东边走就越暖和些。这两船的人出发的时候岸上寒风刺骨,可到了这时,都可以减一件衣裳、到甲板上晒太阳了。


    一艘大船二百多人,船工里会木活儿的不在少数。


    “李小神仙”大清早找了一个木匠,叫他为自己打张椅子。船上有现成的木料,他价钱给得足、人缘又好,自然很快就出活儿了。


    因而到了晌午的时候,他就半躺在船头了。


    其实打的是一张沙滩椅。又在椅子旁边搁了张小凳,茶水和吃食就放在小凳上。


    风平浪静,船又大、吃水也深。因而这时候几乎与平地没什么两样儿——艳阳高照,海风拂面,是很舒适惬意的环境。


    有些人在船边垂钓,并不管钓不钓得着。还有些人在船尾下网——这船从前是海盗船,但海盗很多时候兼职渔民,因而既可以做战船,也可以做渔船的。


    也有一群人围在李小神仙身边跟他说话。其实原本是想要找神仙问问自己的吉凶。可神仙也有脾气,说太累,今天一概不看。


    但他虽不看命,可说话也有趣。说得兴起了就要破例。反正这群人闲来无事,陪他说话也是觉得解闷儿的。


    那行商武家颂带了他娘子也来上面走——但他娘子昨晚起浪的时候下床没站稳、跌断了手。脸色就不好看,神情恹恹地和武家颂倚着船舷站着、往这边看,并不凑过来。


    武家颂似乎很开心——虽然自家娘子伤了手就好比剜了他的心头肉,然而到底不去和那群闲汉搅在一起,又叫他舒心了。倒像是一个人在喝热水,又烫又舒服。


    他这一开心,就大方起来。叫住在甲板上卖小食的小贩,捡了几样用衣服兜着,一样一样地逗她娘子吃——潘荷就皱着眉每样都吃一口,推说身子不舒服,再不动嘴了。


    武家颂便把剩下的都怜惜地吃了,连指缝儿里的渣都不放过。


    饶是潘荷有心事,瞧他这样模样也皱眉。可到底没办法——十来年都如此的。


    李云心身边倒是有知道武家颂的。看他这模样,就把他的事拿来给李小神仙献宝——指望将他哄得开心了,随便给自己瞧瞧。


    “……他从前生意可做得大。名下什么产业没有?赌坊、酒楼、客栈——连铜矿都有两座。早十来年的时候我还和他一起跑上京那条路,一起吃过睡过。他是赶了好运,攀上京里一个高枝儿——这么着,发起来了。”


    说话的也是个行商,看模样也只是个“行商”,该属很不得志的。但如今因为自己曾与武家颂熟识而得意,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又道:“可惜没几年就败啦。那京官儿倒了,他也没落好儿。跟着捞了四五年的银子,全填进去了——之前自己的产业也没了。”


    “这么着,才重回咱们惊涛路,在下汴从头干。”


    “——就落下这么个毛病来。钱到了手里总觉得不是自己的。能省就省,也不知道都藏去哪儿了。他那小娘子——就是回下汴的时候买的。那时候我在下汴啊。又请他喝过两次酒。结果呢?又发起来了,又把咱忘了。唉……有钱人,事忙,忘性大——”


    他说到这里,一群人便笑着起哄,叫他去和武家颂搭话儿。要不就不信他们是熟识的。


    李云心也跟着这群人笑笑,但心里在想别的事。


    和以往一样。这个行商在李云心面前提起武家颂的来历,自以为是自己想起来、随口说的。可实际上是李云心叫他说的——他自己未觉察隐晦的引导与暗示罢了。


    因为潘荷虽然不成器,可既然能在这新的共济会里做一国的掌事,从前也该有些分量。


    这么一个人,潜伏在武家颂身边许多年……又是为了什么?

    有可能仅仅是利用他的钱财与人脉、好打听而已。也有可能有更直接的目的。


    但李云心听这群人说了这么久,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他就轻出一口气,拿起身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随意道:“怪啊。越往东,越暖和了。”


    刚才那行商急于从众人的调笑中脱身,立即接口道:“李小公子是头一次往东边走的么?”


    李小公子便咳了一声:“嗯……我以前和家父往西边出过海——也不是家父乐意去。家父在西边吐火罗国有个亲戚……我远房的表叔嘛。唉,硬要我们去那里玩——其实西原有什么好玩的。蛮荒之地。但没办法,呵呵……我那表叔是吐火罗的三品大员嘛……”


    众人便知道这李小公子果然是头一次在东边出海了。


    这么些天下来,都已经摸透了这位小公子的脾气。倘若他拿手、经历过的事,必是不吝于向人展示的。要是提起什么他不晓得、没经历过的事,立时就顾左右而言他,开始吹嘘自己曾经与家父如何如何——


    但到底是个少年人,且又的确有点本领,就都不大讨厌。见他如今又这样子,便只在心里笑笑。口中仍道:“是了是了。东边西边毕竟有些不同。李小公子知道,约莫再过上一两天,咱们就到了东海链了——”


    说了这三个字,见李云心脸上稍稍露出疑色,便笑:“东海链,就是指些东海上的岛——也算是咱们东海国能管得到的边儿了。大大小小近百个岛屿——咱们这些商旅这一次乘船就是要去那里的。”


    又压低了声音:“听说船主陆老板是要往东海链更东边儿去……去找龙岛。咱们下了船,他们还得继续往东呢!”


    他话说到这里,有个人似是不喜欢他这么卖弄,便冷笑一声:“一两天就到?王兄,你怕是忘了宝瓶湾和那个海王陆非了吧。”


    此言一出,先前还有说有笑的诸人一时间都愣了愣、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据说那海上巨寇陆非的巢穴宝瓶湾就在东海链与陆地之间。倘若运气不好……倒真可能遇得上。


    他们这些人也是晓得的。这两艘船……从前可是陆非的船。


  第六百二十七章 海线

    这种事晦气。在海上的人又多迷信,因而略微沉默一会儿之后,纷纷呸呸地啐了几口,骂那人“乌鸦嘴”。忙再起个别的话头将此事揭过了。


    可又说了一会儿……到底是被那人弄得趣味索然,便慢慢地各自散了。


    和李云心卖弄那人也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哎?你往哪儿去?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越往东、就越暖和了?”


    这一位到底和“李小公子”气味相投,也是着实爱卖弄的——本要走。听了这问话将眉一挑,就重新蹲下了,脸上浮现起矜持的笑容:“李小公子精通玄学,竟然不晓得这个呀。嗨呀,这好说——”


    “小公子想啊,天地,乾坤,阴阳,这都有差别,对不对?”


    “咱们这陆上乃是坤,厚重,滋养万物,那在阴阳里属纯阴的。可是土地厚重,海水就正相反,那和天一样,该是属阳的。既然一个阴、一个阳,必然有不同。所以说到了冬天,咱们陆上冷,水里就该暖和。越往东走水越多,就越暖和嘛!”


    这个世界与李云心从前的世界不同。他从前的世界也有阴阳五行之类的说法,但一直游离于主流科学体系之外。笃信的人极少。哪怕那些经常把这些挂在嘴边儿的,也只是说一说罢了。在他那个世界,阴阳五行的理论可以解决某些问题,但更多的问题没法子解决、或者说,暂时没法子解决。


    然而在这里……阴阳之道似乎才是主流。这个行商套用阴阳来说海陆的区别乍一听有道理,也与实际情况相符。但问题是,李云心身下的水亦是他从前那个世界也有的水,他知道有另一套解释的方法的——水的比热容较大。到了冬季,沿海的温度的确要稍高些。


    但高也不能是这么个高法儿——他们是一直往东走,船上有指南针的。纬度几乎没变,变的是经度。照理来说气温该有小幅度的回升,可绝不该如此明显。出海将近十天的功夫,气温至少升高了十度。到这里,已经约是零上了。


    他想到这儿,却听这行商又笑:“听说更往东,就仿佛是过夏了一样。茫茫一片的大雾,再看不到前边儿了。要是穿过那片雾,也就到了天边儿,就是各方天帝的居所。”


    “也就是说,龙岛和仙山,都在大雾里面?”他问。


    那行商笑了笑:“可不正是。仙人和咱们都隔着大雾呢。没有大法力,那穿不过去。”


    说到这里,边说边摆手。


    李云心点了点头。


    那蓬莱娘娘被他收进符里了。这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常审问她。这妖怪零零碎碎说了些事情,李云心不晓得真伪。于是这些日子如此前一般随意地向船上人询问,与蓬莱娘娘的话互为印证。


    这一则倒是印上了。


    女妖之前说蓬莱仙山在浓雾里,因此才辨不清方位。又说龙岛也在浓雾里,时隐时现。还说四季长春仿若初夏,又说越往东边越热。李云心听了觉得荒诞,才有此一问。


    没想到女妖说的是真的。


    这就很奇怪了。


    他们两个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船边和船尾的人喧哗起来。船边的那些人在钓鱼,船尾的那些人在放网,原本也算是其乐融融。可这时候都看着手忙脚乱,忙将渔具往回收,仿佛海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李云心也就起了身。看见那行商愣了愣,低声道:“……还能是看见海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言语里有某种茫然的恐惧——倒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李云心皱眉:“什么海线?”


    可行商不理他了。只愣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忽然转身就往舱里跑,连卖弄也没心思了。


    他就只好自己走到船边往下看——


    果然看到那行商所说的“海线”。


    这个名字起得很贴切。深蓝色的海水里,正有一条线。看起来约有人的一只小臂粗细,极长。挨着船边,从船头不知多远处一直延伸到船尾不知多远处。


    李云心目力比船上的人都好。因而看得额外清楚。这玩意儿看着是白色的,但实际上该是半透明的。约在水下一两尺深,算是漂着的。


    但也只是漂着罢了,真的像是一条线。在这东西身上并未觉察有什么异常之处,依着他的心思,因该是某种未知的海洋生物——能长得这么长,该是植物一类吧。


    然而船上的人慌成这个样子,必有缘由。


    他扒在船边只看了两三息的功夫,身后便有人道:“李公子,别看了,这东西剧毒!可别被海浪溅着了!”


    剧毒与海浪之间的联系,李云心一时间没弄明白。


    但很快就明白了——船上并非只有他一个人第一次出海。十几步远处还有两个男子也扒在船边往下看。模样瞧着像是读书人,眼神该不大好。加上这巨舰又高,便使劲儿往下凑——其实哪里有用呢,只是心理安慰罢了。


    但他们和船上的人不大熟,就没人去拦他们。


    便正在此时,船边那条“海线”,“微微”颤了颤。


    这个微微,是相对于这东西的长度而言。以李云心的目力,在船头船尾尚且看不清有多长,那该是长得可怕了。


    这么长的东西,即便是以很微小的幅度痉挛似地微微一颤,力道也很大——轰的一声响。仿佛是有成百上千条与一起从水底下冲上来,船边溅起好高的浪花。


    这浪花倒不足以越过船舷扑到甲班上去。但总有些水花溅到人身上了。李云心被人喊开,没碰着。船边那两个书生倒是被溅到脸上去了。


    海水又苦又涩,似是入了眼。两个人忙缩回身子转了头,抬起手拿袖子去擦脸。


    便在这时听见离得稍近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叫道“别动”、“别擦”、“别碰”、“哎呀”——


    可已经晚了。


    只抬手那么一抹。就好像戏剧里变脸一般……两个人的面目都模糊了。


    仿佛是这两位的脸是糖泥做的,如今收了热、融化了。脸皮耷拉下来,眼皮也耷拉下来,模样极恐怖。见他们两个这样子,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二位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脸上的异样,还颇奇怪地“咦”了一声——因为眼皮耷拉下来,将视线遮得有些模糊了。便觉得是海水入眼出了问题,又用力擦了擦。


    这一下子……啪嗒啪嗒的两声,两张血糊糊的面皮掉在甲板上。


    这两人的脸……就这么被自己擦掉了。


    露出其下血淋淋的脸骨来,以及两只血淋淋的眼球!

    众人终于惊叫出声。便随着这么一声叫,四只眼球没了支撑,也在脸上耷拉下来——那两个书生似还不觉得痛,也但觉察事情不对劲儿,伸手往脸上去摸。这时候他们已经目不能视了。一摸便摸到自己的脸骨、自己的眼球。稍稍一愣之后,登时发出高亢的惨叫,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鲜血涌出来,很快糊满整张脸,又在甲板上聚成一滩。其中一个惊吓得失了理智,转身用手扒住了船舷,一下子翻过去、掉进海里。寻常身上有伤口时浸了盐水都疼得厉害,何况这么一张脸浸到海里去呢?!

    立时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惨叫来……但也只是叫了一声就戛然而止。


    那海水,只溅了几滴在脸上就将面孔融了,何况他整个儿浸到里面去了!

    余下的这一个便在地上打滚——无人不避走,生怕被他的血给溅到了。


    这么一闹的功夫,便有几个官兵从舱室里跑出来。一见此人亦是吃惊,喝问“怎么回事”。


    随后……那在舱室里待了数日不出的谢生也走出来了。


    这是李云心与他在山村中分别之后头一次见到他——此前他在舱中也能捕捉到此人的气机,然而到底没有瞧见面目。如今一看,发觉也是变了个模样。


    虽说还是微黑,但略有些白净了。个子似乎也长了点,肩膀也宽了。


    他从前在山里待了十几年,皮肤又黑又糙。说是相貌平平可以,说是难看也不算过分。但到如今该算是彻底摆脱“难看”这样的评价了。


    因为境界提升了。


    这时候看他的气机,该已是虚境了。一晋入虚境,人便会脱胎换骨。从前刘公赞是个实打实的老道模样,两鬓苍苍。可晋入虚境之后须发重新变黑,那是因为寿元变长、青春重复了。


    这谢生自然是青春年少,于是身体变得结实。一个人身材好,就难看不到哪里去——再配上如今这身剪裁得体的衣裳,也算是一表人才。


    这家伙……倒的确有点“主角”的样子。


    一旦逃出了那拘囿他十几年的大山,立时搞了一大堆事情出来——初入世时一无所有。如今却成了东海国惊涛路总督的座上宾,另外拐了一百亲兵和两艘巨舰。


    顺便还依着李云心送他的那粗浅功法、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修到如此境界。这种天分修为真是可怕。


    但这天地之间的灵气已乱。谢生自然不可能像从前的修行人一般来修。必然是有灵药辅佐的。李云心猜他之所以跑去总督府装神弄鬼,就是因为总督府里有灵物。这倒不奇怪——世俗间的大员、贵胄,哪个府上不藏些宝贝呢。从前道统与剑宗在各大城市都有驻所,彼此结交也不奇怪。


    而今看着……或许这谢生也是因为灵物用光了,还想要再精进,于是也想要顺便看看龙岛上有没有可供修行的。


    他如今走出来,看着气度沉稳。那几个官府的兵见了他,也赶忙行礼、压低声音。


    李云心瞧得出那几个兵是发自内心敬重这位“谢道长”——这小子拉拢人心倒也有一套……


    ——便问是怎么回事。


    见这位年轻道长态度和蔼,就有人给他说了。


    谢生一听就懂了,却不先去船边看,而是把目光投向那满地打滚的书生,满脸不忍:“怎么没人去救他的?就让他这样子?”


    那些海员便解释说,这种人血液里也有毒——海线的毒性可怕。一旦出现在海中,附近十几里的海域都会有这种剧毒。只要沾染一点点,立时血肉消融。旁人碰了中毒的人的血,也都是一样的下场。


    非得的是那海线消失之后,再过三四个时辰,这种奇毒也才会消失——这玩意儿不常见,但也不罕见。一个人每年跑十来趟船,总有一趟能见到。不惊扰它就没事,只要离得远便可。谁叫这两个书生找死……别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生听了这话,皱眉想了想。便低叹一声:“即便如此,叫他受这罪也不是办法。”


    将手往旁边一伸:“刀来。”


    亲兵上船之后就卸了盔甲,只穿布甲。长腰刀也没带,只带了短刀。忙将腰间短刀抽出,奉给谢生。


    谢生持刀,看着那满地打滚的书生、再不忍地叹息两声才道:“帮他解脱了吧!”


    话音一落手一扬,一柄短刀嗡的一声射出,正没入那书生的额头,将他的脑袋钉在地上。


    这人的身子便又抽搐、弹动了几下——不动了。


    众人因他这果决的出手而吃惊、安静下来。谢生便背着手越众而出,再叹道:“也是命苦。”


    大袖一挥——平地里卷起一阵旋风,将这尸体、连着甲板上的鲜血,统统卷到海里去了,没有在船上留下半点儿痕迹。众人见了这情景,自然感到神异。早听说船上有一位出海寻找仙山龙岛的道长……如今见他展露了这一手,才知道果然是神仙。


    因而没人再围着李云心,都找这位神仙说话去了——相较于“李小神仙”,这一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哩!

    李云心便趁着这群人簇拥谢神仙往船边走、再小心翼翼往海里看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往后走了几步。


    挨着了船舷,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伸进嘴里一边慢慢地吮了一会儿,一边冷眼观瞧谢生和那群人。


    人看不到微小且快的东西,他却看得到——刚才那书生满地打滚,虽说人都离得远远的,可还是有一滴血溅得更远,落在这船舷上。


    他尝了尝这玩意,才再转头往海里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海线已经消失了——似是重新潜入深水里。


  第六百二十八章 先下手为强


    他便又往后走两步,避开人群。


    但刚转到船楼前面就轻轻地“嘶”了一声——口腔里有些发痒。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叫他一时间怔了怔。


    前世为人的时候,吃得很不好。在某段时间里能吃到东西已经算是幸福,可没法追求什么营养均衡。因而口腔溃疡是常事,他爷爷则说是上火。


    一到了换季的时候,或者有口福吃了些油炸的,到第二天就觉得嘴巴和喉咙略微干痒。再过一天,就有些疼,接下来的两三天是痛与痒达到顶峰的过程、又过上四五天的功夫才能痊愈。


    小时候虽然聪明,但毕竟获得知识的渠道有限。就信了爷爷的话,觉得到底是因为换季、或者凉了热了的关系。到再大些知道得多了,晓得吃了油炸的会“上火”、痛,或者吃橘子之类的多了会“上火”、痛,或许是因为油炸的东西表面坚硬。吃得时候酥脆,但吃多了总会对口腔黏膜造成损伤。伤得厉害了,就溃疡——橘子之类的也是同理。过多的酸类物质刺激黏膜,也会损伤。


    然而此类事情即便在他从前那个世界也颇有争议。今天之所以会微愣,是因为这辈子从小开始修行,身体强健、注重饮食养生,由此几乎没有再体验过“溃疡”的滋味。


    而今他又是龙族之躯,更不会出现此类的小伤病。


    因而……如今口中竟体会到熟悉的感觉,一不留意,心里深藏的许多往事便一股脑地涌出来,令他莫名其妙的百感交集了。


    如他一般两世为人的人极少。如他一般过得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就更少了。


    在这样陌生的汪洋上,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体验了前世的情感……也算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吧。


    但问题在于——这滴血液里的毒性竟可以刺痛他的口腔。


    潘荷那手雷被他吃下去了。除了觉得有点呛之外感觉还好——仿佛是从前做人的时候喝了烈酒,酒液一落肚,胃里就暖起来。但如今竟被这东西伤了……这毒性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云心站在那里,微皱着眉。品鉴美酒一般又咂了咂自己嘴巴,感觉疼痛似乎略减轻了些——这毒大概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却在这时候感觉有人看他。于是抬头——陆白水正在船楼的二层。见了他笑一笑:“李小公子,听说你能算吉凶。上来给我算算看,怎么样?”


    ——这是有事找他。


    他就往谢生那里看看:“好。”


    船上两百多人,这时候又乱。在船楼上往来的人也不算少。他上去了倒不会引人注意——要注意也只有一个人罢了。


    就是那潘荷。潘荷被山鸡抹掉了昨夜的记忆,必然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手腕碎了却想不起怎么回事,一定觉得有鬼。倒也不晓得她有什么灵药,在手腕上厚厚地敷了一层似也不觉得多痛。


    李云心走到哪儿,她的视线就远远跟到哪儿。可他也不在意。直上了二楼,与陆白水同站在栏杆边往下看——谢生不知道在和几个亲兵吩咐什么。那些军士听得连连点头。一群人敬畏神明一般围着他,听他说话仿佛在听仙音。


    “要是我,也要杀死了。”陆白水看着谢生一干人,低声说,“救不活,还要白受罪。跑江湖的时候这种事遇见不少——有时候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但出了事,没办法。只有忍痛割腕——李兄弟说是不是。”


    李云心奇怪地看了看他:“陆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陆白水便又将视线转到海面上——远远的,还有另一艘船。今天能见度好,海沧号甲板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海沧号满载的是他们此行向东的补给,一直在艨艟号的右舷处航行。平时通讯,以小舟快艇在海面往来。


    “因为就在这一两天就要到东海链了。”陆白水眯起眼睛,“到东海链卸货卸人,再补给一次,李兄弟就要更往东去了。唉……海上不太平。譬如今天,风和日丽,忽然这样死了人。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事。”


    李云心便将眉皱得更紧了些。


    陆白水话里有话,傻子才听不出。偏要装得平静才无趣。


    他就说道:“陆兄想说什么?”


    陆白水看着海面、沉默了一会儿,转脸来看他。神色很郑重:“几天之前李兄说乔装打扮,到下面去探谢道士的动静。现在……探得怎么样了?”


    李云心想了想。就也看着他:“找到一个可疑的。我心里,也略微有了点打算。陆兄想听一听么?”


    “……是哪个?”


    李云心伸手往下面一指,正指到潘荷:“这个女人。”


    潘荷本在暗中观察他。可如今却正被他指着了,一时间面上大骇。足足愣了一息的功夫才忙低下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走开——武家颂似是不明所以,就在她身后追。


    陆白水微微一愣。


    就仿佛是,他心里想着李云心所指的该是别的什么人。如今却指了个潘荷,不免有些诧异。


    李云心便问:“陆兄也有发现么?”


    陆白水又沉默片刻,重重地叹口气:“好吧。事到如今——李兄,我就不瞒你了。我想做一件事。”


    李云心笑着说:“陆兄尽管说。”


    “我要除掉谢道士。除掉他的一百亲兵。”陆白水目光炯炯地盯着李云心,“李兄也是修行人。如果和他起了冲突……能自保么?”


    李云心想了想:“我试一试,倒是可以做到只自保。但陆兄为什么要现在动手了?”


    陆白水轻出一口气:“因为快到东海链了。”


    他说了这话便转身。双手扶住栏杆、拍了拍:“我召集这些人上船,自然也安排了自己的眼线——李兄也知道这些人都非善类。我怕出事、只能这么办。”


    “这些天……得知一件事。”


    “谢道士那些人打算动手了——就在到东海链的那一天。”


    “到了那里、咱们两艘船一停了,他们就要会同当地官府里外夹击、把这两艘船拿下。”


    “——毕竟是在海外了。我的身份,在内陆他们或许不好撕破脸皮出手。但到了海外灭口容易……我死在东海链也只是海难罢了。这些是我的人这些日子呈上来的消息。我原本想……谢道士不生事,就由着他们在船上。但竟然有这样的心思,我不能坐以待毙。就只好鱼死网破。”


    李云心轻轻地“哦”了一声——仿佛也略有些失望。


    想了一会儿,又道:“陆兄有这样的心思,官军必然也有防备。一百个官兵,如果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只怕船上两百人加起来都不是对手——陆兄打算怎么办?”


    陆白水沉声道:“我自然也有我的办法。唉……李兄。”


    叫了这么一声,欲言又止。犹豫了两三息的功夫,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李兄。就像你从前有事瞒我一样……我也有事瞒你。你我的身份、立场……本不该相交。但造化弄人啊……竟然真觉得意气相投、可以做朋友。”


    “我实际上,是……是……”


    说到这里,终究没有再说出口。在栏杆上狠狠一拍:“嘿!总之我不会害你就是!”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终究摇头笑了笑:“如果真是那样子,陆兄不说,我也就当作不知道。但现在既然说了——我又怎么能当作不知道?陆兄——”


    他话说到这儿,却忽然听到船楼下、甲板上,那些人又聒噪起来。


    疑心是那什么海线又出现了,于是抬眼看。却发现海沧号变短了些。


    这是第一个印象。再细细一瞧——不是变短了,而是转向了。海沧号在艨艟号的右边。这时候,转了向、直往艨艟号这里来了。


    两艘都是巨舰。为了避免航行时的水流扰动,离得是较远的。今天天朗气清能看得清甲板上的人影,前几天海上稍有些雾气,就只能瞧见个轮廓了。


    但距离虽远——倘若海沧号全速往这边驶过来,两船接舷大概也只需要一刻钟再多些时间罢了。


    这种三桅巨舰航行主要靠海风。然而也有桨——是从船尾探出来的、每边三个的巨型桨叶。平时收在船腹中,需要人力机动的时候才放下来。每一片桨叶由十个人驱动——人力通过复杂的齿轮结构传递到桨叶上,推动巨舰向前。


    但也能起到辅助作用罢了。为的是一旦运气不好、遇到一连数日都没有风的海域,好可以这样子慢慢地划出去。


    如今沧海号船尾的六片桨叶都放了下来,卯足劲儿地上下翻飞、好让巨舰行驶得更快。


    艨艟号甲板上的这些人瞧见海沧号往这边走,便聒噪——想要过来做什么、是不是要送来什么东西。可如此聒噪一会儿……却都意识到一件事。


    倘若艨艟号与海沧号都不转向、且都保持目前的速度……


    最后海沧号将一头撞上艨艟号的船腹!

    两艘渔船如此撞上了都是难以承受的事情,何况这么两艘巨舰呢?


    ——它们从前可是海盗的战船,是有冲角的!


    更要命的是——海线刚刚消失。


    这意味着至少在两个时辰以内,这片海域里的海水都有可怕的剧毒。倘若被那海沧号撞中了、船进了水,可没法子修补、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水越积越多,或者弃船逃生了!

    然而弃船也是上小船。那小船在海水中颠簸,溅上毒水是必然了,仍是死路一条呀!


    意识到这一点,甲板上那些人立即惊慌起来——就连谢生的脸色也变得凝重。


    他的修为速度虽然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但毕竟也刚刚只是虚境罢了。修到了化境才有御空而行的能力,且还没法持久。这艘船被撞沉了,他只能试着杀去海沧号。以他如今的实力,平定海沧号上的“叛乱”是可以做得到的……然而人命只有一次。万一不慎被溅上了毒水,他也要交代在这里。


    李云心转脸看陆白水:“这是你的法子?”


    陆白水盯着谢生和他身边的亲兵,叹口气:“李兄说的不错。一百个官兵难对付。所以得先叫他们乱起来。海线出现得正是时候——他们乱起来了,注意力都在海沧号上,我们才好下手。”


    这话说完,那总督府的亲兵旅帅便带了几个护卫打二层船楼里出来了。往下看了几眼、大叫几声。问出了什么事。甲板上的兵也大叫着回了——便有更多的人听见。


    那旅帅听出了这种事登时大惊。左右一看,看到了也在二层廊中的陆白水。脸色一凛,抓着腰间刀柄便大步流星走过来。在陆白水身前两三步远处停下、瞪着他:“陆船主,怎么回事!?”


    陆白水也皱眉:“旅帅问我,我问谁去?!招募来的海员本来就是一群亡命徒……我怎么想得到亡命到这个份儿上、在这时候反了水!”


    那旅帅大怒,将一对一字浓眉拧起:“你招来的人,你不清楚么?!你——”


    陆白水冷冷一笑,打断他:“我招来的人?这位长官,你既然在总督府任职,又陪那位道长来海上,想必也是都督的心腹——这群人是不是你们从牢狱里放出来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他们上我的船,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旅帅一愣。


    陆白水便又哼一声:“你我都不是蠢人。没出这种事之前我可以做装作不知道——就当破财免灾,百多万银子就当孝敬都督了。到现在么……哼,咱们这一船的人能不能活命就看贵官的了。那艘船上难道没你们的人?”


    到这时候……两艘船上,四五百人,可谓是关系错综复杂极了。


    在李云心这里,有共济会的人,有木南居的人,有谢生的人。


    听眼下陆白水说,里面却还有官府安排的囚犯、官府官兵的细作。以及陆白水安排的人——


    当真是一团乱麻了。


    但陆白水所说的这些事,显然也是实情——那旅帅被他说中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吹胡子瞪眼憋了好一会儿,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嘴巴倒是厉害!老子过后再找你算账——现在怎么办?!赶紧转向调头!”


    陆白水不笑了。冷酷地看了这旅帅一会儿,哼一声:“现在?”


    “哼……海沧号显然是早有准备。咱们这时候调头,未必避让得过。贵官如果还想活命,最好现在把手底下的兵都叫起来——咱们的船真避让不过被撞上了,海沧号必然还要往后退。那时候就是接舷战——能杀上去、夺了海沧号就能活命。”


    “要不然——咱们都带着各自的心思,死在这儿吧!”


  第六百二十九章 突袭

    旅帅虽然脾气不大好,但能得到惊涛路总督的信任,显然也并非一个有勇无谋的家伙。


    见在陆白水这里讨不到什么便宜便不再和他多费口舌。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转身对身边的亲兵说:“把他给我看起来。腰刀出鞘,敢有异动就地杀了!”


    四个亲兵喝了一声“得令”,一把抽出腰间短刀凶神恶煞地往陆白水这走过来。陆白水却不动,面无表情。那旅帅这时候看陆白水身后的李云心:“你又是干什么的?!”


    李云心这几天在船上作得风生水起,也算是个知名人物。凑巧四个亲兵里有两个找他问过吉凶,自忖知道底细。便抬腿作势将李云心踹开:“大人,这小屁孩是个神棍,底下的——滚蛋!这里没你的事!”


    ——从前敢这样骂他的坟头草都已经三尺高了。但念在这个兵也是好心,李云心不和他计较。借坡下驴,转身就溜下去了。旅帅盯着他看了几眼,终是转眼对陆白水狞笑:“我知道陆大侠名声在外,是功夫好手。但是听仔细了——你们这些跑江湖的斗殴可以,杀人不行。我这四个兵手上的人命比你多——陆大侠可不要想不开,叫他们的四条命把你的给换了!”


    说了这话抬手一扶栏杆,嘿的一声跳下去,落在谢生身边。


    到这时候甲板上乱作一团。先前跑上来晒太阳的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商旅。到这时候见势不妙,都要往舱下跑——要知道真打起来,甲板上可有流矢。


    但不知道谁自作聪明,说下面可下不得——海沧号撞过来把船撞破了,海水进了舱底岂不是都要死的么?于是又一窝蜂地往上跑。


    船上有船长,这时候被旅帅揪了过来叫他转舵避让。这船长也算是陆白水的人,但在这时候顾不得什么立场了——终究是保命要紧。于是赶紧叫水手下去也放桨、叫甲板上的放帆。然而水手和下面那些乱作一团的商旅又磕磕绊绊,事情就又耽搁了许久。等好不容易水手们就了位、那些商旅也跑到了甲板上……


    又有个“聪明人”说,甲板上右舷方向肯定得挨箭射。他们该往左边跑——避到船楼的左边去。


    艨艟号上,商旅原本约有四五十人。按说这四五十人是好弹压的,但陆白水料得没错——余下的所谓海员水手里除了一些是货真价实的,另有不少是惊涛路的总督从牢狱当中安排进来的亡命徒。可真正的亡命徒要么成了官宦贵胄,要么成了武林豪侠。他们这些被投进狱中、又不得不被驱使来海上的,能有多少本领呢?


    于是也跟着乱了起来。


    近百个人,一窝蜂地往巨舰的左舷跑,登时连船身似都晃了晃,好悬没把站在船边的几个亲兵晃下去。


    旅帅带了一百多个人上船。艨艟号上有七十来人,海沧号上有不到三十人。如今那不到三十人想来都被干掉了,手中余下的兵力既要维持秩序、又要准备迎敌便显得捉襟见肘。


    到底是一咬牙,先拔刀砍了四五个、才叫这群受惊的兔子安静下来。


    然后排兵布阵、又问他身边的谢道长该怎么办——做完这一切,海沧号距艨艟号已很近了。


    艨艟号在避让,海沧号也在转向。眼见海沧号就要撞上艨艟号的侧艏、旅帅也大声叫喊着让亲兵们站稳抓牢准备接舷——已经可以看到对面船上的人了。约莫百多个,手中持有明晃晃的兵器。看起来竟然颇有章法,站位也似模似样——与艨艟号上这群慌乱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旅帅一愣。从亲兵手中抢过单筒的望远镜、再细细一瞧——前面几十个人手里持有的兵刃是军队的狭长腰刀。那三十多个兵果然交代了。但问题是……


    余下那七八十个人手里的兵刃哪来的!?

    可不是什么胡乱准备的,更不像是私藏的——钩挠巨斧盾牌一应俱全,是正经的海战阵型!


    这他妈——旅帅心中一凛,转头往身后的船楼上看!

    陆白水已经不见了。那四个腰刀出鞘的亲兵也不见了——但有鲜血从二层的廊上流下来。


    即便一时间头脑里还没有清晰的念头成形。可寒意已经本能地顺着脊梁一路爬上来……他们似乎……中计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又发觉另一点异常。


    此前他在甲板上呼喝布阵,那些甲板上的人也都奔走呼号。虽说杀了四五个立威、到底叫他们安静下来了……可也不该像此刻一样安静!

    ——甲板上,只剩下三四十个人了。多是商旅,以及几个真正胆小的水手。余下的人……都不见了!

    他立时叫道:“御敌!!”


    说了这句话,忙又补充:“注意身后!”


    但艨艟号这样大。本是约莫敌舰会撞上本舰舰艏,因而他与半数的亲兵都在船头附近——他这么一喊,命令可不能立即到达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于是杀戮开始了。


    实际上是很轻松的——本舰原本预计载员二百。其中四十六人是商旅,余下的都是海员。总督府亲兵强行上舰,就多了七十来个人。


    而今船头聚集了三十多人,余下的四十多个在船腹、舰尾处御敌。


    先是海里出现了海线,吓众人一跳。接下来又发现海沧号反了水、要来撞击本舰。一旦被撞落水,立即就要殒命。因而这些亲兵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海沧号的舰艏那群人身上了——此前本舰上这群废物的丑态都瞧见了。不指望他们御敌,只要别捣乱就好!


    但现在就是这群废物要了他们的命。


    ——在旅帅发现事情有诈的同时,藏在船楼后的人已手持长枪冲了出来。也并不和训练有素的官兵搏斗,只举枪就刺!


    头一轮就有七八个连头没都转的亲兵被扎了个对穿。余下的都持着短刀,反应过来也应对不及,又死掉七八个。终于觉察事情不对打算反击的时候——从背后偷袭的人数量足有他们三倍!且都并非乌合之众,进退配合竟是相当娴熟的。


    原本就是偷袭。人数、武器、气势、地形都有优势,哪里有什么反击的可能?


    两三息的功夫,扎死的扎死,推下海的推下海……艨艟号的亲兵便报销了一半去!


    惨叫声接连传来,可到这时候,旅帅、谢生要去救援他们也是不可能了——舰艏处连带这两位共计三十八人,也被包围了。


    包围他们的也还是舰上的海员——大多数是从惊涛路的牢狱当中释放出来的。但如今脸上的神色肃穆冷静——甚至比这些总督府亲兵还要冷静。他们手持的长枪,依着李云心的看法,足有四米长,由两个人端着。枪头削尖、用火烧了。扎起人来杀伤力也极大,对付没有穿铁甲的亲兵们更不在话下。


    舰船出海,船上总要带木料用来修修补补。而今那些木料就成了武器——更叫人吃惊的,则是使用这些武器的人。


    从变故发生到结束,不过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罢了。


    总督府的亲兵、连同那位一直没有出手只冷眼观瞧的谢道长都成了瓮中之鳖。谢道长不好说——余下的,只要这些手持长枪的战士一个齐齐的突进,他们就要被赶下海里销蚀成血水了。


    旅帅似还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瞠目结舌,不晓得说什么好。又猛地转头去看海沧号——


    原本要直直撞过来的巨舰,已经改变了航线。


    又过一刻钟之后,两艘船险险擦过,重新变成同向而行。海沧号舰艏那些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人群分开,又将三十几个总督府亲兵推到船边。那旅帅猛然醒悟他们要做什么,正待出声……


    噗通、噗通,如下饺子一般,被捆绑着的亲兵都被推下了船、落到毒水当中去了。


    那些人便又欢呼起来——甚至盖过了亲兵们的惨叫声。


    而这时候,艨艟号上的人群也分开——陆白水走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在距这些俘虏五六步远处站定,背了手,先盯着谢生看一会儿。但谢生同样面无表情。他就去看旅帅:“徐大人。做俘虏的滋味怎么样?”


    ——原来这旅帅姓徐。


    这位徐旅帅便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好个刁民!好大的胆子!你敢在海上杀官差——是打算做了亡命徒,去投奔海盗了么!!”


    本是义愤填膺地说出这句话。


    可众人听了,却齐齐哄笑起来——仿佛这位长官讲了个笑话儿。陆白水也微笑起来。等将这旅帅以及一众亲兵笑得面面相觑,他才一摆手。


    众人立即收声,可谓令行禁止。


    “投奔海盗?”陆白水笑着说,“投奔谁?投奔陆非么?”


    旅帅怒目而视:“你杀总督府的亲兵,哼哼,只怕他不敢收你!”


    “哦……哈。这么说是真的了。”陆白水背手、转了身,在原地踱两步。众人给他让出来的过道只容一人走而已。他如今踱步——往哪边迈出一步,哪边的人就无声地让开。但背后的人随即填补上,不给亲兵们任何逃脱的机会。


    这么两步就走得徐旅帅心惊——如此的默契、服从,就是在东海国的精兵当中也是少见。这到底是……


    “传说惊涛路那位总督和海王陆非暗中有勾连——陆非帮他打掉不成气候的小海匪,再把劫掠商船得来的财富奉给他三成。那位总督就不叫水军真的去剿他们。如此相安无事、互相得利。如今说是真的了?”


    旅帅瞪他:“一派胡言!”


    陆白水又笑笑:“已经到了这时候了。徐旅帅还不想一想,这群人是在什么时候、是怎么被你们投进牢狱里的么?”


    他说这话,不清楚干系的人或许听得迷迷糊糊。但对于徐旅帅来说却好比一道惊雷炸进脑袋里。


    只因这一句……他觉得自己忽然弄清楚前因后果了。


    在他这里,得到的命令很简单。


    带兵随这位谢道士出海寻找仙山。在路上,顺便又办一件事——总督想要陆白水的家业。但在陆上不好办他,可以在海上办。等到了东海链,同样得到命令的当地官差会配合船上的总督府亲兵,将陆白水就地拿下。


    倘若他不服要生事也不打紧——这船上的四百人里倒是有两百多个都是从总督府的牢狱中特赦出来的。早就暗中编成了一支军队,也设置了统属。许诺他们协助官军做成了事,就真给个官身。


    如此既叫陆白水出钱买了船——钱自然是总督得了。


    又叫他凑够了人出海——可以自寻死路。


    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可到了这时候……徐旅帅意识到,是那些囚徒出了问题。


    陆白水问他那些囚徒是何时抓到的、因为什么抓到的。


    ——是在剿灭了这两艘巨舰上原本的那些海贼之后抓到的。人人都知道,海王陆非的巢穴里起了内讧。两个海盗头子带这两艘巨舰来投诚。结果倒被总督杀了个精光,还将船扣下了。


    这件事,徐旅帅知道内情。来投诚的两个海盗头子……总督是认得的。靠岸当夜就是他带队去拿的人——五花大绑解送总督府,但一进后院就去了束缚,是客客气气地请进去的。


    与总督谈了半个时辰,不晓得说什么将总督惹恼,才叫他又带人冲进去给杀了。


    杀的时候颇费周折,还有个人一直嚷些“贪得无厌”之类的话。


    将那群海盗尽数处死之后约莫三个月,又打西边儿来了一伙流民。说是老妖山附近的村寨遭了天灾、活不下去了,因而做了盗贼。但也不杀人害人,只到处侵占抢劫。如同一群蝗虫一般吃了就跑。事情发生在省城附近,很容易就将这伙流民给拿了、下了狱。


    贼首率舰来投,是春天的事。这伙流民下狱,是夏天的事。如今……不过也隔了数月而已。


    到现在。徐旅帅看到陆白水身后的这群“流民”,才忽然意识到……什么流民?什么天灾?!


    分明是假扮了流民来投、就是为了打进省城里呢!

    可是打进省城里,又为了做什么?!


    想到这一节他大惊失色:“你……你……你……”


    陆白水站定。冷冷地看他:“今年春。两艘船上,两百九十七个兄弟的命——这笔账,你以为没人找你们算么?”


    旅帅一愣。又猛地握紧了腰刀,失声道:“你就是——陆非?!”


  第六百三十章 微笑

    陆白水冷笑一声:“你还没有蠢到家。”


    旅帅又叫:“不对!不可能!陆非已经在海上五十多年……你怎么可能是陆非!”


    陆白水还是冷冷一笑:“你以为陆非,是一个人么?”


    旅帅又愣了一会儿:“到底有几个陆非?”


    “海王陆非,是一个尊号。到我这里已经传了一千年。”陆白水笑了笑,“连这个都没有弄清楚就敢往海上来。真是不知死活。”


    听陆白水说了这句话,这位旅帅即便是还弄不清陆非到底是几个人,也清楚船上的这些所谓海员其实都是海盗了。还是训练有素、在海上的战斗力比官军还要强的海盗!

    这时候,李云心还在看——从海沧号转向开始,他就一直在看了。


    这几天给船上的人看来看去,也略发现一些端倪,譬如说那些人在商议、在密谋。也有很多人心口不一,从前必然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然而他不是世事洞明的神灵。就他所观察到的,也只晓得这些人并非善类,且很多人是在商议着夺舰。


    没料到……是这么个夺法儿。不是从陆白水手中夺舰,而是从官兵手中夺舰呢。


    倒是打乱了他的计划——本想暗中观察谢生。再送他到龙岛,在他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可如今他被与官兵被围……事情就麻烦了。


    不是谢生有麻烦,而是陆白水有麻烦。


    海沧号既然不会撞过来,艨艟号上的环境也就不算危险——考虑到海中毒液的因素。


    那么……谢生是个虚境。于他而言虚境是蝼蚁,于虚境而言凡人也是弱渣。谢生如今身体强横,远超世俗武学当中所谓的“金刚不坏”的境界——运起灵力来,那些木矛狠狠戳在他身上,最多给他造成皮外伤罢了。


    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眼睛、**之类的地方了。可是这两点,也不会轻易露出破绽给别人。


    倘若这谢生要脱身、甚至要反击都不难——他可以欺进人群大开杀戒、打开局面。那些官兵随后跟上,陆白水这群凡人是难以招架的。倘若此前有多余的灵力写了符、丢一两个到人群里,更是事半功倍。


    但另一方面,陆白水也不是愚蠢的人。


    否则不会直到这两艘巨舰要出海的那一天,才叫李云心看出些端倪。他知道谢生是修行人……那么他有什么准备?

    李云心藏身在人群之后,冷静地看。


    这人群,便是那些行商了。这些商旅倒是货真价实的不知情——似也包括那潘荷。


    他一边看陆白水、总督府官兵那些人,一边也在留意这些人。


    共济会的什么掌事在这船上……木南居的人没道理上不来。艨艟号上必有木南居的人。


    是谁?


    但他冷静,别人可不像他一样冷静。行商们只是想搭船去东海链而已。得知有官军上船不但不担心,反而欣喜,更觉得这一趟必然是平平安安的。此前遇到海线惊慌,然而晓得只要不溅上海水就无事。到如今却意识到竟是上了贼船、且这贼胆子打到了连总督府亲兵也杀的地步——


    半个时辰之前还开开心心晒着太阳钓着鱼,到如今却身处战场上。胆子小的已经吓得尿了裤子。胆子稍大些的,也脸色惨白。这些人认得李云心。离他近的就小声嘀咕:“……小神仙你给我算的是今年有血光之灾……又能逢凶化吉……是不是指这一趟啊?”


    李云心瞧了他一眼——正是那个喜欢卖弄的家伙。


    便笑了笑:“我算着玩儿的。我怎么知道。”


    那家伙登时苦了脸:“你……”


    这个字刚刚说出口,却听那旅帅大喝一声:“谢道长,你该出手了!”


    这么一声便将他后面几个字吓了回去。也叫那此前一直盯着李云心看的潘荷,将视线转到谢生的身上了。


    谢生自始至终都很镇定。他冷眼观瞧舰上的局势,并不急于动手。甚至在陆白水与徐旅帅摊牌之后,也只在嘴角挂着清冷的笑意,仔仔细细地看陆白水的一举一动。


    李云心知道,他是在看陆白水的态度——哪怕这陆白水表现出丝毫对于“谢道长”的忌惮,大概谢生都不会直接与他起冲突。因为那意味着,陆白水知道谢生的实力深浅——谢生曾在甲板上将死者的尸首卷下船。但仅凭如此手段,是不足以叫陆白水忌惮的。


    谢生将会认为陆白水知道自己的底细。而知道自己的底细,又做出这种事……便意味着他有所准备。还有别的手段,专门用来对付自己。


    谢生与李云心一样是聪明人。但两个人的性格却是两个极端。


    李云心从不畏惧冒险,像是个一心求死的疯子——每一次冒险成功,都是对他的奖励,也叫他更加疯狂。倘若前世拥有完整的情感,或许就是个大大的赌徒。


    这一次他乘陆白水的船往龙岛去就是个例子——从没想过自己真的可以瞒天过海,不留痕迹地先把龙岛的情况探明。如果真的做到了是最好的。可要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或者被人觉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随机应变就是了。


    但谢生与李云心是相反的。他是极端谨慎、保守的。非但如此,他也不会在深山里隐藏十几年。倘是李云心,早就跑出去了。


    因而这时候,他并不“轻举妄动”。


    然而陆白水没有叫他看出破绽。


    他冷笑一声:“出手?一个会点手段装神弄鬼的道士……你们这些蠢货真当他是什么仙人了?把他们推下海去!”


    他说了这话立即转了身。仿是谢道士与官军的命运已注定,再用不着半点关注了。


    于是李云心知道……这家伙果然还有别的手段。


    他叹了口气——本以为真的遇到一个真性情的豪侠的。


    没想到陆白水这样的人也并非全然坦荡——不论他有什么苦衷,也是对自己隐藏了身份。虽说他自己亦然,可在陆白水转了头、往他这边瞥一眼的时候,李云心仍对他笑了笑。


    眼睛动也不动,只牵了牵嘴角。这种笑叫做皮笑肉不笑。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一句之差


    陆白水便转过脸去。看起来并不想叫李云心暴露身份——也意味着虽然他从陆上豪侠变成了海中枭雄,但至少还记着李云心的事。


    虽然……他也该在怀疑李云心的身世,是真是假的吧。


    他转身下令。他身边的海盗们得令。


    艨艟号上原本的二副立即低喝道:“抬枪,往前!”


    一干海盗便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喝声,猛地将长枪往前送过去!

    便在此刻,谢生终于出手了。


    他先前面无表情,此刻仍旧面无表情。右手忽然起了一个剑诀,往空中虚虚一划。


    于是在他面前、与一干海贼之间,立时出现十柄金光粲然的小剑。


    每一柄剑约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前臂那样长。微微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甚至将周围的空气都震得扭曲起来。倒很像是酷暑的夏日,路面之上的空气因为灼热而扭曲。


    但这十柄剑带来的不是暑热,而是寒意。


    原本作势挺进的海贼们登时愣住,就连发号施令的二副也呆滞了。


    对于这些平日只在传说中听说什么修士、仙人的凡人来说,忽然出现在空中的金剑幻象,震慑力或许比鲜血与尸首还要大!


    “我是修行人。不愿多造杀业。”谢生冷冷地说,“退下。”


    他此刻站在船边。一手作剑诀,一手背在身后。当风而立,衣袂飘飘,尽是高人的气派与风度。


    再说了这么几句高深莫测然而语气森然的话——


    原本指向他的几条长枪便颤了颤,慢慢地收回去了。那二副也微微退后一步,看陆白水、低声道:“……陆主……怎么办?”


    陆白水重新转过身,皱眉看谢生:“谢道长。这是我和总督府之间的恩怨,你是有道高人,何必牵扯进来呢?”


    说了这话、顿了顿,喉头也动了动。


    他说前几句的时候,语气镇定从容,仿佛丝毫不畏惧那空中的十柄光剑。然而这微微的停顿却出卖了他的情绪——谢生注意到这一点,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些人要和我出海找龙岛。你杀了他们,谁来侍奉我?”


    手指轻轻弹动。其中一柄光剑便与众而出,直指陆白水的额头:“我不参与到你们这些凡人的事情里去。叫海沧号的人退到这艘船上。把海沧号留给我们——我不为难你。”


    那徐旅帅叫起来:“道长!这可不行!咱们这些人哪有会操船的?干脆把这些贼寇都杀了,只留几个使船的——您不乐意造杀业,就使个咒儿把他们都定住!咱们兄弟不嫌累,一颗颗脑袋地砍!”


    陆白水并不理会这旅帅的妄言。他看着谢生:“道长这是为难我。这两艘船,我都要带回宝瓶湾。一艘也不能丢。”


    徐旅帅又要叫。陆白水摆摆手、笑了笑:“但我也知道道长另有要事。不如商议个折衷的法子——道长容我们把这些官军都杀了,以慰那些枉死的兄弟们的在天之灵。然后道长随我去宝瓶湾——我再另寻一艘适合出远洋的船、配上海员,恭送道长出海寻龙——这样好不好?”


    徐旅帅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屁!道长何等高人会和你们这些小——”


    声音戛然而止。


    谢生的手指轻弹。原本指向陆白水额头的那柄光剑嗡的一声折返,毫无阻滞地贯穿了徐旅帅的头颅。而那光剑顿也未顿,又划了一个漂亮的弧,重返到剑阵当中了。


    徐旅帅的嘴角还含笑、脸上仍是讥讽与不屑——保持着这个姿势,噗通一声掉进海里去了。


    随即升起一连串咕嘟咕嘟的红色血泡。


    人群大哗。那些亲兵原本心中稍定。可忽然来了这么一遭,这群人的脑袋一时间都没有转过弯儿来,全不晓得为什么……谢道长就把旅帅给杀了!?


    但陆白水的反应可比他们快得多。他当即断喝:“杀!”


    谢生杀了徐旅帅,手腕再转。那十柄光剑当即回到他身边,竖立着将他保护起来。海贼们听到了号令,也在稍稍一愣之后大喝一声——数十杆长矛齐齐突进,登时戳死了十几个、推下去十几个。收回去、再一次突击……


    甲板上的官兵就一个都不剩了!

    陆白水才冷笑一声:“谢道长真是识时务。”


    谢生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然而也是冰冷的:“没有什么时务一说。你们在我眼里,没什么分别。”


    陆白水摇摇头:“分别自然有。我答应了你送你出海,到了宝瓶湾之后自然会送你走。”


    李云心与身边的行商们目睹这一切,心情可谓是波澜起伏——自然是说那些凡人。


    先看到海贼现身,再看到官军占了上风。随即官军的旅帅竟被一同上船的道长杀了……最后道长又与海盗同流合污了。这些人瞧见这一切只觉得如在梦中,哪里能想到有这么多曲折!


    他们无法理解谢生为什么毫无征兆地反水,李云心却只笑了笑,自言自语:“怂成这样……怎么做主角。”


    但他从一开始就猜这谢生会杀徐旅帅。依据是他对谢生这个人性情的推测。而今看,他的推测是极准确的。或者说,他已经快把谢生这个人的脾气摸清楚了。


    他胆子小。


    这种胆小来源于他对自身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李云心也是有的——老子来的地方可比你们这里高明太多、什么人什么事儿没见过呢?

    有此优越感,便会自矜身份。可因为两人性情不同,一样的优越感就又变成两个极端——


    李云心胆子极大——既有优越感,为什么要怕这个世界的土鳖呢。像这里的凡人一样苟且偷生,才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呢!

    谢生的胆子却极小——我的命如此珍贵。随便葬送在你们手里,才是天大的不值。而他所说的那句“你们在我眼里,没什么分别”……


    陆白水觉得他在说,自己这群海盗与官军都不是什么好人。或许都不会讲信义。


    只有李云心才晓得他的意思是说……你们都是蝼蚁罢了。


    与蝼蚁有什么道德好讲。自然是该用就用、该杀就杀。蝼蚁的轻视,人怎么会在乎。


    谢生如今是虚境。倘若在从前——仅仅是一个月之前——一个天资如他一般的虚境修士,是有能力灭杀这一整船的人的。天地之间的灵力无穷无尽,虚境的修士凭借几种手段、以天地之间的灵气可以做成许多事。那徐旅帅叫谢生将船上的人都定住、好一个个地砍头。


    “都定住”不好说,但使一道符箓,瞬间焚杀数十人这种事情也还是可以做到的。


    然而如今天地之间的气机已乱。谢生能动用的唯有自己体内的灵力、辅以从天地之间艰难汲取的些许灵气罢了。可他这么个谨小慎微的人,岂会动用体内的根本之源、只为了保那些亲兵、杀死更多的海贼呢。他只是要出海而已——和谁合作都没什么差别。登上这艨艟号之后,官军于他而言已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实际上对于陆白水也是如此。他要向惊涛路总督复仇。谢生不在他的复仇计划之内。能够避免更大的伤亡,该也是他乐于见到的吧。


    因而谢生又转了转手腕。贴身护卫他的十柄光剑立即收为十点小小的光斑、环绕在他身边。他如此向前走了两步,那些海贼便也为他让开路——一直走到陆白水的身边。目光锐利地再往人群当中一扫、在潘荷的脸上稍做停留,对陆白水说:“有一个问题。如果刚才我要杀的是你们——你打算找谁来帮忙?”


    陆白水抬眼向洋上一扫,微微一笑:“道长头一次出海。不知道也不稀奇。”


    “据说这东海之上有仙山,仙山之上有真龙、龙王。道长既然要找龙岛……怎么会不知道——”


    “海上龙王最不喜欢修行人呢。谢道长如果施展法术在船上大开杀戒,也许会招来海中妖仙。所以说,谢道长也是识时务。”


    谢生的脸色一变。往前一步欺近了陆白水:“你见过真龙、龙王?”


    陆白水的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仰,然而并未退步:“真龙和龙王倒是没见过——但知道有人曾经出海找真龙。”


    话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


    李云心在那群商旅当中,轻轻地哈了一声。


    笑了笑。


    “有人曾经出海找真龙”。


    这一句听在别人耳中,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凡是居住在东海国、甚至周边沿海诸国的人都该生出过如此念头。每年也的确有不少走投无路的家伙喝了酒、乘船出海。想着一旦找到了神龙便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绝处逢生。


    可如果听在有心人耳中——


    陆白水曾对李云心说,上官月曾经在这里出海找真龙。而李云心告诉他,谢生就是那个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甚至还一路来追的恶人。


    此刻……陆白水对这谢生说了这句话——倘若李云心对他说的话都是实情,这么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必然引起谢生的注意、警觉。


    他是……想要借着谢生的反应,看李云心曾对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李云心便如此笑了笑。又笑了笑。


    然后笑意慢慢凝固在脸上,直勾勾地盯着陆白水。


    他既然用了这样的理由,怎么会预想不到可能出现的状况呢。如今陆白水想要看谢生的神情……那么必然会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的——谢生认为真龙是自己要寻找的人,那么不论是听说什么人去找“真龙”,都会动容。


    只是……


    他竟然把自己曾对他说的事,拿出来试探了。


    李云心如此盯着陆白水看了约莫三息的功夫,深吸一口气。


    又慢慢地吐了出去。


    于是看到谢生果然动容——因为陆白水的那一句话。


    “有人找真龙?”他慢慢皱起眉,“谁!?”


    陆白水便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笑了笑:“很多啊。光白水镇上每年就有六七个人嚷着要出海找真龙——咱们这些人,有谁没在心里想过?”


    谢生的眼神变冷:“你消遣我?”


    陆白水摇摇头:“谢道长安心乘船吧。到了宝瓶湾,咱们自然安排人送你去龙岛。”


    他说了这话,转身要走。


    却不想在他眼中冷静沉稳、并不想多生事端的谢生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他将手指一弹,身边那十粒光珠立即嗡的一声涨大、重新变成十柄金色的光剑。九柄将他们身边的海贼迫开、将二人圈起,另有一柄倒悬在陆白水的头顶——


    “说清楚——”谢生一字一句地说,“谁,去找了真龙。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去龙岛。”


    原本已经风平浪静。却因为一句话再起波澜——连陆白水也没有料到。


    他又哪里知道,“找到自己的组织”这件事,乃是谢生心中的第一要务。而那夜李云心又在谢生的心中种下种子,更令他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抱有最深沉的戒心。如今陆白水问了这句话,落在谢生这样的聪明人耳中……


    还怎么会再将他单纯地视作一个什么海上巨盗?

    非觉得他知晓有关真龙的内情不可!否则怎么偏对自己说了那句意味深长的“有人曾经出海找真龙”?!


    这突变连陆白水也始料不及。


    此刻的谢生脸上略有些狰狞意味。修行人的气势也完全发散出来——仿佛一头与陆白水面对面的、发了怒的猛兽,叫人在第一时间就体验到最最强烈的压迫感!


    旁边这些海贼亦能体会到如此强烈的危险——他们毫不怀疑自己的这位陆主,倘若有哪一句应答得没叫这谢道士满意……只怕当场就要横尸!

    即便是满意了……怕也是凶多吉少吧!


    这谢道士此前立在甲板上、毫无征兆地杀死徐旅帅时是一个人。到如今却成了另一个人……这便是修行人的模样么?

    陆白水便也将面孔冷下来:“谢道长要动手?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么?这海上的妖——”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话。还是自己本来就知情。你——”但如今的谢生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仿佛,此前是一头慵懒的猛兽,任那蝼蚁在自己的身上爬来爬去也并不在意。但如今发现这蝼蚁的身上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哪里会在乎什么威胁了?


    海洋如此浩瀚辽阔。即便是有什么妖仙,又哪能恰好跑到这儿来!


    “你——是什么人?”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陆白水头上的光剑便嗡的一声落下来。


    ——剑锋抵住他的头颅、割散他的发髻。


    很快,鲜血也沿着他的鬓角蜿蜒下来。


  第六百三十二章 伏波将军

    众海贼发出一片惊呼。


    想来陆白水在这些人心中威望极高。他们见识了谢生的凶狠模样,也亲见了他所使用的玄妙手段。可一见自家“陆主”被伤,仍大喝一声、挺枪便刺!

    持护谢生周身的九柄光剑便立时有了反应。发出一阵延绵的轻吟之声,一眨眼就连成一道光幕,往人群当中一扫!

    ——不但那长枪被轻松扫断,就是握着枪的那十几个人的手腕……也被齐齐切断!

    光剑锋锐无匹。直到枪与手跌落在地,这群人才感受到疼痛。顿时惨呼声也连成一片,血腥气也弥散开来。


    陆白水立即皱眉断喝:“退回去!谁也不要动!退回去!”


    海贼们在意他,他也在意自己的属下。这么厉喝之后,众人也晓得自己并不是对手,只能对谢生怒目而视。虽并没有退走,但也不再动手了。


    “我不想多造杀业。也不想生事。”谢生冷酷地说,“所以你该清楚。我问你的事你不说,你就要死。现在说!”


    陆白水盯着他看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好。我说——的确有人,同我说过你的事。”


    李云心在人群里笑了笑。


    但陆白水说了这话之后便沉默。


    谢生等了一会儿,皱眉:“然后?”


    “没然后了。”


    谢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想告诉我,你只知道这么多?”


    “我当然知道很多。”陆白水微微一笑,“但我不说。”


    “哈。”谢生哼了一声。


    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于是斩断陆白水发髻的那柄光剑就慢慢地向下移动——经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下巴、脖子,最终停在胸口。


    光剑移动的时候无声无息。


    但慢慢的……血线出现了。陆白水的整张面孔被一条细细的血线分成两半——光剑浅浅地划破他的皮肤。


    然后鲜血越聚越多,沿着他的面孔流下来。仿佛是某种妖异邪恶的妆容。


    “我有办法把你活着剖开,又不叫你死。可以叫你看见你的心怎么跳、肠子怎么动。”谢生说,“人命只有一次。不要犯傻。”


    陆白水抬手在嘴唇上蘸了血,看一看。又平静地看谢生:“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说这算犯傻,我已经犯了几十年的傻。最快的刀和最烈的酒我都见识过——死了又算什么。”


    谢生冷笑:“死当然不算什么。但在你死前——”


    他说到这里,陆白水忽然抬手猛地将自己外衣撕掉!


    于是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谢生便愣了愣。甲板上的商旅们,也愣了愣。


    他的胸口与常人无异。但在背上、小腹、两肋处,却纹有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

    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都不是纹的。而是……灼伤之后愈合的痕迹。


    陆白水的眼中仿佛突然出现奇异的光。他微微仰起头,睥睨地看谢生:“圣火昭昭,圣光耀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知道我身上些符文怎么来的?我入教、拜入师门之后,先受的就是这圣火戒令。用烧红的刀子在身上慢慢灼下《大明经》——这样的苦比你的手段如何?”【注1】


    ——灼烧带来的痛楚,的确是人类所能感受到的最剧烈的疼痛。谢生清楚这一点。


    他便狐疑而冷酷地盯着陆白水看了一会儿,才道:“你如今这么大义凛然……之前又把这件事拿来问我?”


    陆白水轻蔑地一笑:“忠人之事,也要弄清楚这事是真是假。我只是不想做蠢人。如今既然知道是真的——那么你非要问,就杀了我吧。”


    谢生又看了他一小会儿,表情冷下来。


    他动了动手指——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的手指也动了动。


    ——凡人只觉得过了一瞬间,却足够修士、妖魔做许多事。


    那谢生掐动手决、引动雪山气海当中的灵气,在神识当中向正在体外的、以自身灵力汇聚而成的光剑发出指令。指令一到,光剑立即破开陆白水的胸膛,将其一剖两半。


    而这当口儿,李云心亦发出一道凌厉妖力。这妖力在下一刻就将轰散谢生的护身光剑、叫他的道法失灵。


    然而两人在这一瞬间之后,都改了主意。


    巨舰忽然摇晃起来。但此刻,天空却还是湛蓝的。


    艨艟号与海沧号两舰之间的海面突生波澜。仿佛有可怕的力量在海面以下搅动海水,又仿佛是一座火山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


    轰然一声巨响,海面上猛地涌起一道水柱来!


    这水柱甚至高过了巨舰的船舷,却没有向外溅出一滴水花儿——海水被紧紧聚在一处、变得有若实质。就在这透明的水柱之上,水花儿渐渐分开,露出其中一个白盔白甲的将军来。


    这将军,看着是一员小将。唇红齿白、披挂整齐,手中持有一柄三尖两刃刀。


    面沉似水,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那甲板上的谢生。如此瞧了一息的功夫、身子微微一倾。托着他的浪头便往艨艟号这边送过来——一直将他送到船舷边。


    两艘巨舰还在鼓帆疾行,他脚下这浪也就稳稳地跟着这么两艘船,半点儿都没有落下。


    他到了船舷边却并不跳下浪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生,厉喝道:“我乃东海龙王座下伏波大将军——谁敢在我东海界面上使道术?!”


    见了这情景众人皆惊。那些海贼们还好——刀兵总会给人莫名的自信。因而都握紧了武器,虽说惊慌诧异,却没有太出格。那些行商就不同。原本都是些生意人,有血性的少。如今竟然亲眼瞧见了一个什么“伏波大将军”……


    先有三个人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余下的,像被风吹过一般齐齐跪倒在地,口中大叫“龙王救命”之类的话。


    李云心也在这人群当中。便叹了口气——盘膝坐下来。


    看戏。


    他化成个小少年,身量不高。前面一群男子跪着磕头,倒也给他给遮掩住了。


    不过即便是没有遮掩住……那自称伏波大将军的妖魔也并没有留意他。


    因为这时候,陆白水微微一笑,抬手指谢生:“这位将军。刚才使道法的就是这个人。更用这两艘船上的几百人性命胁迫我——将军明察。”


    谢生使道法胁迫他的时候,他毫不惊慌。如今海面上忽然发生神异的事,现出个自称伏波大将军的妖魔来,他竟也不慌——看这妖魔,就仿佛是在看一个世俗间的武将!

    李云心便微微皱眉,又盯着陆白水看。


    他算是看走了眼……没看出这人身上,有这样多的故事。


    但不是他变得笨了,也不是陆白水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而是……不愿意去像从前那样子看的吧。


    ——至少,是在定州的山林中,与刘公赞一别之后。


    看一个人的时候,他开始试着先不用自己的主观意志来给这个人划定身份。他开始试着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去看、去想。初见一个人时,那人是一张白纸。与这人慢慢地交往,再依着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往这张白纸上添加些东西。


    他在试着……去感受。


    做一个寻常“人”的感觉。


    但如今来看,好像不是很顺利。陆白水不是他所想的那种人。至少,没他所想的那么单纯。


    实际上早该瞧得出了。他如今细细回想与陆白水交往时的种种细节,便意识到也的确有诸多的可疑之处。问题在于,人人看起来都会可疑。即便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脸上的某些表情也会叫人生疑——如果戴着有色眼镜去看的话。


    这便意味着,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清醒”,就必须将自己的世界限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


    不与他人有过多的交往、不同他人交流过多的信息。没有互动,不袒露自己的世界,也就不用担心别人会对自己如何。更用不着花心思,去细细琢磨、观察每一个人——真那样做,会把人累死的。


    实际上即便是在世俗间,很多人秉承的也是这样的生存准则。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常付出情感、真心的人,也就更容易受到伤害。倘若因为这种伤害而疲惫畏惧了,就会将自己保护起来——友人只有那么知心的两三个。遇到陌生人只说三分话,或者干脆不理睬。


    在别人眼中,这种人冷漠、不好交往。但也的确是最好的自保方式——不付出什么情感,就很难有人伤害得到自己。


    冷漠,也是一种屏障。


    可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懦弱。


    李云心从前拥有这种懦弱,而今试着去摆脱它——他叹了口气。去看谢生和那位“伏波大将军”。


    这妖魔的出现似乎意味着“东海龙王”的确存在。陆白水先前闲聊的时候与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更意味着……陆白水。似与那东海龙王,有些某种更为密切的关系。


    这船上。还该有个木南居东海国大掌柜的。


    妖魔……木南居……有趣。


    那伏波大将军听了陆白水的话,便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盯着他上上下下瞧了好一会儿——一挥掌中的三尖两刃刀!


    立时有一层蒙蒙的水雾在他与谢生之间成形,把两个人隔开了。


    没人会怀疑这一层水雾能不能“挡得住”——谢生似也不怀疑。于是依着他一贯的性子,微微皱眉,将十柄光剑都重收回到身边,把自己护住。


    他从前寄身在妖魔洞府,也是见识过妖魔的本领的。因而虽不常与人交手,亦能看得出这妖将的修为该不弱于自己。又是在海上,先得小心行事。


    于是沉声道:“尊驾既然是东海龙王麾下的将军,也该是真龙麾下的将军。我不是真龙的敌人,乃是盟友——”


    谁知这妖将竟然看都不看他。先将陆白水护住,又赞了一声:“真是个漂亮人物。该是个好人——你是什么人?”


    李云心在心里笑了起来。这妖将倒也有趣——先看陆白水的模样,就说“该是个好人”,然后才问是什么人。


    陆白水也微微一愣,随即亦哈哈一笑、抱拳:“这位将军好眼力!在下陆非。与东海龙王略有交情——尊驾既然是东海龙王麾下的伏波大将军,想来必受重用,该是听说过我的。”


    妖将“咦”了一声。再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终于露出笑脸儿:“你就是陆非?嗯。本将军的确在龙王面前听说过你——你生得漂亮,果真是个好人。”


    他先前面沉如水、嘴唇紧闭,看起来是极有气势、极威严的。可如今咧嘴一笑倒露了相——他那嘴巴咧得极大,一直到了耳根。口中更是布满了尖牙利齿——不是上一排、下一排。而是整个口腔中,都是密密麻麻的獠牙!

    有那胆子大的,见他与陆白水说话时候也算和善,便抬眼偷偷地看他。到如今见到这幅模样,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又把脑袋埋下去了。


    这妖将似也知道自己的嘴巴吓人。只这么一笑、赶紧又抿住。


    才转了脸,皱眉看谢生:“你又是什么人?怎么胁迫好人?!”


    谢生沉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将此前的话又说一遍:“尊驾既然是东海龙王麾下的将军,也该是真龙麾下的将军。我是真龙的盟友——”


    这妖将却立时断喝一声:“呔!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提真龙神君!”


    他竖起眉毛,又将谢生上下打量一遍、似乎更生气了:“你生得这个丑模样,必然不是什么好人!我家主母最厌烦生得难看的——你这丑人难看不打紧,还敢在海上使道术——可知道我家主母也最厌烦什么道统、剑宗的人!?”


    李云心就又笑起来。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一些——这个妖将着实可爱。往后倘若起了什么冲突,因他今天说的这么几句话就得留他一命来。


    谢生遭了这妖将这么一顿抢白,脸色难看到极点。


    此处不比陆上。在陆上遇到如今这状况,最明智的做法就该是夺路而逃。但眼下……四面皆是水。哪怕他逃掉了,又去哪里找船,怎么回到岸上去呢?


    虚境的修士,在浩瀚大海当中,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此刻的情形于他而言……似乎已是陌路!

    但……异变又生!!


    这伏波大将军出现之前,两艘巨舰之间的海水一阵猛烈涌动。可就在这妖将说完这番抢白之后,海面忽然又摇晃起来——还未等众人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头硕大无朋、满身尽是乌黑鳞甲的巨兽猛地从海中跃起——


    一口将这伏波大将军吞了、又重落回到海中去!

    这妖将在一息之前还威风凛凛。可如今被囫囵吞下,却是连叫都没叫出声儿——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自海中跃出的巨兽,头颅便有一艘巨舰那样大小,身子更是长得可怕!

    它的头颅重新落回到海中时……身子才出水一半呢!


    至于它的脑袋……


    那是一颗龙首!!


    海水哗啦啦地泼洒在甲板上,也淋湿一大片的人。可本该是触之即死的毒水,到这时候毒性竟然没了。不但凡人愣住,就连陆白水、谢生也愣住了。


    不但陆白水、谢生愣住,就连李云心也愣住了。足足过了三息的功夫,他才瞪圆眼睛、咬紧了牙。


    倘若那个家伙如今就在他眼前的话,他非得破口大骂——


    九公子——你这时候搞他妈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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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圣火昭昭,圣光耀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四句引用的是网络游戏《剑侠情缘网络版叁》里,明教弟子入门时候的四句。特此说明。


  第六百三十三章 海中神君

    原本是好好的一个局面!

    他和这群臭烘烘的凡人混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找到悄悄潜入龙岛、或者探明龙岛周边情况的机会么?!他又不是什么变态受虐狂,喜欢被一群蠢货围着问来问去!


    如今果然跳出来一个认得陆白水的什么伏波大将军……倘若叫这妖魔把这么两艘船都带去什么东海龙王那里——


    不但有可能得到上官月的行踪,还有可能得到龙岛的消息。最重要的是……他全程都隐藏在如今这个身份之后,陆白水对他知道的也不多!


    如今倒好。


    一口吞了。


    又得从头慢慢找!

    可那陆白水眼下和谢生剑拔弩张……这个伏波大将军一死,更是绝无转圜的可能——本来可以圆满解决的事……


    现在非得他出手、暴露不可了!


    李云心觉得自己要变成一尊香炉——从七窍里冒出烟来。


    这时候再看陆白水和谢生——两人亦面面相觑。


    陆白水……似是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将伏波大将军给吞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龙首……在这东海上拥有龙首的庞然大物,难道还能是东海龙王的么?!


    谢生亦惊。同样拿不准吞掉伏波大将军那怪物的来历——说是东海龙王也是有可能的。他与妖魔相处了十几年,知道妖魔有像人的,也有像野兽的。吃掉杀掉自己座下的妖将不算什么大事。


    因为这些不确定的猜想,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动作——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阴沉不定地看对方。如此对视两息的功夫,陆白水才低喝:“伤员抬下去。”


    这是在表明一种态度。


    但谢生似乎并不想事情就此结束。他冷笑一声:“慢着。你以为我们之间的事情就算了完了么?”


    陆白水叹气:“我劝阁下不要再生事端。平平安安到了宝瓶湾,我送你走。再闹下去,怕是你的命也要丢——难道还觉得东海龙王是我编出来的么?”


    “海兽而已。”谢生寒声道,“机缘巧合。也想唬得住我。”


    陆白水愣了愣。一个聪明人见到刚才那种事,该相信他的话。这谢生看着是个聪明人,此刻却这样固执,实在令人不解。


    他不解,李云心倒是了解。


    正因为瞧见了龙首——谢生该认为这海兽与龙有关。既然与龙有关,该是来帮自己的。事实也证明这一点——它把伏波大将军给吞了。


    陆白水认为海兽的出现证实了自己与东海龙王熟识。


    谢生也认为海兽的出现证实了自己的确是被真龙庇护的人——他的组织在召唤他。


    这么两位凑在一起……能罢休才怪。


    李云心叹了一口气。准备从地上站起来。


    便在这时候,海面上第三次起了波澜。这一次,是在艨艟号的前方很远处——滔天的巨浪被掀起来,几乎变成一座山岳。不但此前那伏波大将军脚下的浪头成了不起眼的水花儿,就连这两艘巨舰也仿佛成了小舟!


    巨浪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甚至将海里的海藻、鱼虾都翻卷其中。再映衬着蓝天艳阳……仿是有狰狞鬼影在浪中舞动,分外可怖。只用了两息的功夫、在众人能够有所反应之前,这高耸的水墙便立在两舰船头、随两舰往前走却并不拍下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浪头上立有一神君!


    这神君,身高足有丈余。未着甲却犹胜有甲——因为他的身上,覆满乌沉沉的鳞片。就连脸颊都被包裹住,只露出一双金灿灿的眼眸!

    金眸之上的额头处,又有一对暗金色的双角。这双角细却极长,直冲天上……更叫这神君显得气势不凡、睥睨万方!

    而今他高踞浪头。用一双灿烂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看舰上诸人,发出闷雷般的声音:“见本君现身还不收敛——是不知死活么?!你二人再争执不休——就将你们都葬在海底!好自为之!”


    说了这话,浪头往后一退、猛地拍了下来!

    这样大的浪,是足以将两艘巨舰都拍得粉碎的。然而这位神君似乎只想给诸人一个教训,并无杀生之意。那巨浪便只有浪头扑了上来——但也在顷刻之间将舰上的三桅断了两桅,只剩下一根主桅杆。水浪自甲板上轰过。两艘巨舰顷刻间颠簸得仿佛要倾覆,足足用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勉强稳下来。


    但那些受了伤的、运气不好的海员都不晓得被轰到了哪里去,想来再无生还的机会了。李云心身边的这群商旅倒是好命。原本躲在船楼前。被水流轰到船楼里,总有些东西拉扯、都保住了性命。


    那位浪头之上的黑甲神君来去极快,也未报自己的名号。然而他所展现出的可怕力量……叫谢生也惊心。


    自出了山谷……头一次遇到这样强大的妖魔——强大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个世界……可以有如此的力量存在的么!?


    巨舰被巨浪洗刷过,凡人们忙于清点伤员、救护援助,即便是陆白水都无暇分心。而修行人……谢生,却脸色凝重、运起灵气,仔细查探周遭的动静。


    事情似乎与他所想的不同……那浪头上的大妖语气不善——竟不是来帮自己的么!?

    是什么来路?

    两个妖魔现身之前,他都没有丝毫觉察。刚才那大妖更是给他可怕的压迫感——他再一次体会到这个世界有多么的危险。


    于是都没有留意到,那“李小神仙”不见了。


    其实李云心还在船上。但是在舱底那间他为九公子隔出来的密闭舱室里。


    舱内本是一片漆黑,如今符箓将这里照亮。隔着船底的木板,能听到沉闷而悠远的呜呜声。仿佛舱外的不是海水,而是烈风。偶尔还有船体木料挤压时发出的吱呀声。就好像这航行在海上的巨舰,随时都要解体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看站在他面前的妖魔:“九公子,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干?”


    如今这九公子还是现出了神魔身的模样。身量极高,头上一双金角几乎刺到舱顶去了。他在舱室里得意地走来走去,似乎很满意如今这威风凛凛的样子,然后才道:“怎么干?我哪里做错了么?”


    李云心无奈地叹气:“我到底是上辈子欠你的——好不容易钓出来一个妖将,你吃他做什么?”


    九公子笑嘻嘻——但化成这神魔身可看不大出——“不是你和小鸡精在一路上说,要暗中观察、乔装打扮、弄清楚这船上的牛鬼蛇神的动静么?如今跳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船上还哪有人敢乱动?你上哪里看去?”


    “要我说呀,这个小妖现身了才是坏事呢。”他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本公子正好把他一口给吞了。嘿!敢说什么东海龙王!把这小妖一吞,你瞧船上如今不是又平平安安——你既不用露面,还可以慢慢瞧瞧么!”


    李云心愣了愣。


    倒是没想到九公子还想了这么多——他一路上和山鸡说话,只把山鸡当成做事的人。只觉得九公子听了也没什么兴趣、不如打发他玩耍去,也不要捣乱。当初他能把他骗得团团转……他再遇到什么陆白水、谢生,一不留神也是要吃亏的。


    岂料这妖魔听到心里,竟留意了。


    如今做了这事……也算是他要帮忙。


    虽说是帮了个倒忙。


    既然如此也不好再责备他。李云心便又叹气:“原来你是安了这个心。好吧——你也是好心意。”


    又摇摇头:“只是下一次——九公子可以试着留他一命。要么不碰。碰了就把人好好用一用——拿下来严刑逼供,倒出些内情也是好的嘛。”


    九公子便背了手站在李云心面前,哼哼笑了两声:“你以为本公子是傻子,想不到的么?你瞧着!”


    说了这话换一弯腰——一张嘴张得极大……


    “哇”的一声,活生生吐出个“人”来!


    他这神魔身,身高丈余。依着李云心的量法儿,已经快到四米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


    到这时候虽说是弯腰,可还在李云心的头顶上。再那么一吐——


    要不是渭水龙王眼疾手快、当即往旁边闪了身子,大概他肚子里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混着海水,就要浇他一头一脸了。


    ——吐出来的,正是那白盔白甲的伏波大将军。


    只是此前这妖魔威风凛凛,如今却狼狈不堪。身上的盔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就连脸上都满是血洞,仿佛是一具腐烂了的尸首。他的身边……还有些消化、未消化的残肢断臂、不明骨骼。


    这妖将一落到地上晕头转向。过好了好半天才慢慢爬起来,抬眼瞧见李云心,又瞧见九公子。立即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他:“你你你……你是什么妖魔?!敢敢敢——”


    九公子才不理睬他说什么。又往这妖魔身上呸呸啐了几口、吐干净嘴里的东西。身子一晃化成人形,变成白衣翩翩的模样:“说了本公子不是傻子——这东西我昨天才尝过,呸,肉是冷的。难吃得很——要不是为了帮你,吞都懒得吞。你慢慢问——我走了!哼!”


    李云心忙道:“欸——”


    九公子却不理他。像是赌气,身子一转,从舱底穿出去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小娘娘


    李云心愣了愣。盯着舱底看好一会儿,才露出些笑意。


    ——世事无常。


    他在白水镇遇到陆白水。本以为是个白纸一般的坦荡人物、打算真的如寻常凡人一般敞开胸怀去交个朋友……岂料这陆白水也是有事瞒着他的。虽说在最后也是一个坚守自己的“道”、宁死也不愿出卖李云心的真汉子,然而……


    这种感情到底不那么纯粹了。


    李云心晓得自己并非无过。是他先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如同他对辛细柳曾经说过的话——以欺骗开局的感情,是很难得到什么好结果的。


    没料到这九公子……他暗自戒备、更叫山鸡在一路上处心积虑地刷好感度的九公子,如今竟然是真的尽心为自己着想、做事了。


    他们之间可是有杀身之恨的。


    人生际遇、人心变幻,谁又能说得清呢。


    于是心里略生出些暖意来。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他还可以再小心地试一试的。


    思绪走到这里,便听那地上的伏波将军猛地发出一声低喝,合身扑击上来。


    这妖魔被吞了,畏惧九公子到极点。而今九公子遁壁而走,只余李云心一人。


    李云心是玄境的超级大妖。气息内敛不外露的时候,就连同为玄境的也难看得出,何况一个小小妖将。这妖魔也是因为痛苦折磨失了些心智,不曾去想倘是个凡人怎么会如此有恃无恐,便欲把他拿下、逃走。


    这一扑倒是凶狠……可在渭水龙王眼中与蝼蚁挥舞触须示威又有什么区别——随手一摆。


    这身子跃至半空中的妖魔就轰的一声倒飞回去、砸在舱壁上。李云心这时候心情略好些。这随意一击就包含了数种神通——既将他轰飞回去,又用妖力加固了墙壁。于是这妖魔仿佛撞上坚铁……嘭的一下子,在墙壁上摊成了一张薄饼。


    死了。


    他就又用食指那么微微一勾。一道青蒙蒙的铁索探出,正将这妖魔浑浑噩噩的魂魄给锁住了。


    到这时候,才微微皱眉,再往地上挥了挥。一片蓝火立时燃烧起来,将地上那些肮脏的玩意儿都烧尽了。


    于此同时一手自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一抖,抖出一团黑雾。一手又在那妖将的魂魄上遥遥指点几下——奇异的符阵就在他身边成形。这阵法,是暂时确保妖魂神智清明、不至于痴傻的。


    做完这一切。才斜眼看了看那团黑雾:“蓬莱娘娘。我要对这妖魂动刑逼供——特意请你旁观。瞧瞧如果不说实话,我到底有什么手段。”


    “蓬莱娘娘”先前被他收在符中,憋了十几天,滋味并不好受。到如今才放出来,大抵一时间也是头晕脑胀,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可那妖魔既被李云心保留了一些清明的神智,一瞧见这位蓬莱娘娘立时往后缩——仿佛比怕九公子还怕她!


    蓬莱娘娘转了一圈,也瞧见这位“伏波大将军”,登时尖叫起来:“——你!!啊呀呀!!嘿呀!!你!杀死你!杀死他!”


    这两位看起来是认得的。


    女妖这么一叫,那妖魂更害怕了。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作出磕头的模样:“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到这时候一边不住地磕头,一边看女妖和李云心。看起来怕的不止是口中的蓬莱娘娘,也是畏惧李云心一摆手便将他击死、拘魂的实力。或者以为是女妖找来的帮手吧。


    这情景,倒叫李云心微微皱了眉。他是没料到这一节的。


    此前在“三花娘娘”庙里见到“三花娘娘”——那妖魔看着只是个小妖罢了。身上虽有秘密,然而说话颠三倒四,不像什么重要角色。如今想至多算是个什么细节、线索。


    在白水镇又遇到这个“蓬莱娘娘”。似与那三花娘娘有什么联系,简直是同一个画风。她自称是蓬莱仙山上的仙人,李云心只听听罢了,并不往心里去。觉得该是胡乱编造了一个身份,另有其他的目的。


    而今将她放出来,就是要她瞧瞧自己怎么审这个“伏波大将军”,叫她想一想自己的话儿编不编得下去。


    岂料看而今这场景……


    她说的竟好像是真的!?


    于是他稍稍一愣,并指向那伏波大将军一指点,低喝:“说!她是什么人!?”


    那妖将想都没想、磕头不停,当即道:“……是蓬莱仙主——我东海蓬莱仙山的镇山正神……坐镇仙山千年啦……蓬莱娘娘在上,小将鬼迷心窍、鬼迷心窍……”


    倒当真是个“蓬莱娘娘”了。李云心再一皱眉:“继续说!你都作了哪些恶!”


    这妖将连忙又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叛逆蛊惑谋逆……小将也是迫不得已……娘娘那时无法庇佑咱们,那叛逆又自称东海龙王——”


    接下来是絮絮叨叨说了些自己的苦衷、祈求原谅之类的话。颠三倒四,都是陈词滥调。


    但仅凭借他说的这么两段——倘若是真话的话——都与这女妖这些日子所说的一一印证上了。


    她从前是蓬莱山中的“正神”。后来因为某些缘故妖力渐衰,被那“东海龙王”背叛。


    这妖将说蓬莱娘娘掌管蓬莱山一千年……陆白水说东海龙王这名号在民间流传一千年。那么意味着,蓬莱娘娘诞生于两千年前——也与这女妖此前同李云心所说的印证上了。


    李云心还问她可记得自己的真身是什么、又是谁将她封在蓬莱山。她却一概不记得了。


    这一点……与“三花娘娘”也像。


    野原林中那一处三花娘娘庙,看着已经湮灭很久很久了。可如今再回想当初的模样——会意识到那庙宇曾经是占地很广的。遗迹周遭都是参天的巨木,唯独庙宇附近只长草,没什么树木。可见当初建造的时候地基打得极好。至少,不是凡人的手段。不然不可能保存那样久。


    他一直对三花的来历存疑。因而还曾查当地的记载,想要找到有关那三花娘娘庙的信息。


    但什么都没有查到。


    查到了不奇怪。查不到才奇怪——这年头的人对于祭祀神怪之类的事情看得极重。渭城里那刘公赞的龙王庙甚至兼着记录祭祀雨谷之类大事的重要责任。倘若当年的三花娘娘庙香火鼎盛……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留下来呢?

    只能是被人有意抹去了。


    三花娘娘庙里……三花是被人以画道的手法塑在神像中。


    画道的法门,约是在两千年前出现的。


    这蓬莱娘娘也诞生在两千年前……式微于一千年前。


    两千年、一千年,都是些极敏感的时间点。李云心觉得自己越来越逼近某些真相了。


    也许他目前所掌握的一些东西,就连那些幕后的主使者们都没有想到。


    他又喝一声,打断那妖将啰啰嗦嗦的话:“现在我再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上官月的女人?”


    蓬莱娘娘插嘴、尖叫道:“咦!当然有!啊呀!我不是和你说过——”


    她在路上对李云心说,那上官月一行人航行到蓬莱仙山附近的时候,忽然起了大风浪。那风浪之大,似是不把船只倾覆不罢休。好在上官月并非寻常人,硬是以神通保住了船——可最终还是撞上蓬莱山中这蓬莱娘娘的庙宇。


    当时听到此处,李云心觉得这女妖在胡诌。那么大的一艘船,怎么会撞上一座庙?但并不点破。


    又说在她那“宫中”待了许久,问东问西。后来得知了“叛逆”的事,就去找那个“叛逆”——亦即陆白水口中的东海龙王。再往后……这蓬莱娘娘就附身李四,逃离蓬莱山了。她对此的解释是:上官月跑去找那叛逆,非得将她藏身之处暴露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离开这蓬莱山的法子,自然要远远地逃了!


    李云心却不理她。只对妖将说:“我在问你!”


    妖将不敢迟疑。看着更是半点儿骨气也无,哆哆嗦嗦道:“……是是是……不晓得是不是叫什么月……去年倒的确是有个女人找大王的晦气……”


    说到这里,偷偷地看李云心。


    瞧见李云心的脸色不好看:“那女人死了没有!?”


    这妖将愣了愣,似是心里琢磨些什么。小心翼翼道:“……娘娘,这一位是人是——”


    “吓?!你看他哪里像人?!蠢东西!”蓬莱娘娘大怒,“本娘娘能被人捉住的么?!呸!呸呸呸!!”


    妖将到处都不讨好,心肝儿都快被吓裂了。又捣蒜似地磕头:“是是是……禀告这位妖王,那女人找我家大……那叛逆的晦气,就火并起来……结果败落了,被那叛逆囚禁了——至今还囚禁着呢!”


    李云心便脸色阴沉地沉默起来。


    妖将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去看蓬莱娘娘——但这蓬莱娘娘才不理他。


    如此沉默了十几息的功夫,走到妖魂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妖将不晓得李云心要做什么,那蓬莱娘娘似也不明所以。


    “我来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李云心语气阴森地说,“要怨就怨你到了这种时候,还敢在我的面前搞这些把戏。”


    说了手指一勾!

    那妖将的魂魄像是被突然打散,化成了许多团朦朦胧胧的雾气,就仿佛是这蓬莱娘娘如今的模样一般。李云心又抬手一抓,把这些雾气尽数收入掌心。左手中浮现那一本白阎君赠予他的“生死簿”——再把掌中雾气往上面一拍!

    那翻开的簿子里面,立时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来。


    这妖将刚才问李云心是人是妖,又来观察他的脸色——显然是打算弄清楚了身份,再想着怎么说。怕说错了触怒这位大妖王,反倒叫自己连魂魄也葬送了。


    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李云心想要听的是事实,而不是开心话。既看得出这妖魔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说、顺得还未必对……不如直接将魂魄给打散,细细地搜寻他的记忆。


    后面倒是说给那女妖听的——他转了身。一边慢慢地、一页页地翻看这小册子,一边时不时地抬头意味深长地、阴森森地看这蓬莱娘娘。


    这么翻看了五六页的功夫——蓬莱娘娘忽然缩成小小的一团黑雾,尖声尖气地叫:“……噫!我没说假话!啊呀!你看我做什么?!啊呀!你叫我害怕!别看我!!”


    李云心冷笑一声。


    这蓬莱倒是没说假话。可也没把所有的真话都说出来。


    从这妖将的记忆当中看,所谓蓬莱仙山,的确与龙岛有关。


    或者说……是进入龙岛的门户。


    世人传说海上仙山有四——龙岛、蓬莱、瀛洲、方壶。


    这四座山都的确存在。但行踪却并不固定——很多人声称自己见到了仙山、仙人。可即便是对出现在同一海域的仙山所作出的描述也都各不相同。某些人说记下了仙山的详细位置,但后人再依着那位置去找,又找不到了。


    因为这四座山是在海上浮动的。


    这位“蓬莱娘娘”在妖将的记忆中,乃是真龙神君在两千年前亲封在蓬莱仙山上、以镇守入龙岛门户的妖王之一。但这一段记忆是来源于传闻。这伏波大将军真身是一条大白鲨,得道不过一千两百余年,还只是个化境的巅峰罢了。


    “蓬莱娘娘受封”这件事,发生在他诞生以前。


    约到了一千年前,这蓬莱娘娘的妖力忽然衰弱——从玄境跌至虚境。无人晓得原因。但到底是受真龙亲封,一时间也无人敢谋叛。后来这蓬莱娘娘座下也有个妖将,自告奋勇要去龙岛查看——瞧瞧是不是真龙那里生了什么异变,才导致如此局面。


    女妖自然不允。那妖将便偷偷地溜了——这一走就过了三年的功夫。三年之后,人人都以为这妖将早死了。


    他却回来了——修为精进,已到了玄境!说此去龙岛已探明缘由。乃是因为蓬莱娘娘对真龙不敬才惹得神君震怒,褫夺了她的修为。而今将龙元分出、封在他身上。封他为东海龙王、统御蓬莱仙山以及东海。又一同分封了另外八龙王,代管瀛洲、方壶,以及中陆周遭的辽阔水域。


    由是,成了蓬莱娘娘口中的“谋叛”。


  第六百三十五章 茅塞顿开

    这“东海龙王”上位之后,倒也有些气度。没有大肆清洗,倒是说凡弃暗投明的,既往不咎。


    这一位“伏波大将军”本是个不入流的小妖魔。因为最初站对了队伍“从龙有功”,因而得了这么个封号,叫他每日来东海上巡视。至于上官月的事,他也没有亲见,而是听蓬莱山上的妖魔说的。但大概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妖将的记忆当中该没有扯谎的成分。若有不确定的,也只是些他不清楚的事情。


    譬如说,真龙封了这蓬莱娘娘做镇山的妖仙。那么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如今李云心算见多识广。飞禽走兽之类成精得道他见过,鬼修也见过。什么板凳扁担精虽稀奇也不是没有,而他本身就是个龙子。然而三花娘娘、蓬莱娘娘这种,他没见过。


    从前与三花相处,觉得是因为遭到重创、神智缺失,因而是个颠三倒四的模样。


    可在云山上见了三花……又在这里见了蓬莱娘娘,晓得这一类东西虽然看着痴傻,心里却明白。


    再从这伏波大将军的记忆当中看——


    她们原本就是这样子的。没什么创伤——一直都是这种疯癫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云心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点。从前他疑心三花娘娘然而不确定。到如今面前又有个蓬莱娘娘……从她的身上得到内情,或许一直将他笼罩其中的大幕,也就掀开了半边!

    ——毫无疑问那三花娘娘是被派到他身边的。幕后的主使,十有八九就是木南居——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查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什么“真太子”、谢生。


    那么这蓬莱娘娘……又是什么来历,哪边的?!


    想到这里,他慢慢合上书。抬眼去看那女妖。


    舱室里有符箓照明。但不是大放光明,而是一股悬在空中的幽幽黄火。


    如今他心中存了可怕的念头,目光便也透着赤裸裸的恶意。因而面孔被这黄火一映……更是阴晴不定、恍若恶鬼了!


    “原来你从前是玄境的大妖。真是失敬。”李云心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慢慢地来回踱步,“这妖将的脑袋里装了不少事……但是你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好奇。譬如说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真龙当初又为什么封你。”


    “如果我问你,你会老老实实地说么?”


    说到这里,已经慢慢踱到那蓬莱娘娘的面前了——此前他一边翻看妖将的记忆一边看女妖,已将她吓得缩成一团,躲在舱角了。如今李云心再踱到她面前,这女妖似乎也晓得不妙。


    她到底曾是玄境的,看了李云心的手段,一下子就知道这家伙……可了不得了!


    他至少也是个玄境!


    这样的超级大妖生出不好的念头,以她如今的状况可还能有什么办法么?!

    因而尖叫一声,便升到舱顶的角落上去:“……啊呀,哎呀!啊呀!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往哪里躲呢?


    这面带阴森笑意的李云心,脖子忽然像面条一样伸长——将他的面孔又送到女妖面前、盯着她:“你说你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你的话是真是假……还是只好把你给打散了,自己看才放心。”


    女妖看着是真害怕了。立即化成一团雾气,发了疯一样在舱室里窜来窜去、尖声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啊呀呀!!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你干脆杀死我好了——”


    “不不不不,啊呀,不要杀、不要杀!杀了我也不知道!”


    李云心看着她这么疯转了一会儿,忽然把脖子收回去,喝道:“东海附近像你一样的,还有几个?!”


    女妖大叫:“我不知道呀……哎呀!只知道我一个——”


    叫到这里,仿佛是抓到救命稻草,黑雾一般的身子忽然顿住:“——我知道怎么去龙岛!从蓬莱山去呀,嗨呀,我知道怎么去!”


    “东海龙王也知道。”李云心冷笑着说,“抓到了他,我慢慢审。”


    “呸呸呸!”女妖在半空中打转儿,“那是真龙开了海禁,真龙要放人进去他才进得去!我知道怎么溜进去——嗨呀,溜进去!你想不想溜进去!谁都不知道!”


    李云心便突然不笑了——像是女妖的话触动了他心里的什么念头,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早怎么不说?”


    女妖像是要哭了,从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黑雾来:“嗨呀,我才记起来!把我封在龙岛上,就是为了镇什么……镇什么……哎呀,就是从那里溜进去!”


    李云心又沉默了两息的功夫。才又笑了笑,眯起眼睛看她:“其实东海上,原本不止你一个。”


    “你镇守蓬莱山。还有两个和你类似的。一个镇守瀛洲山,一个镇守方壶山。因为你们这三山从不同时出现,所以这个伏波大将军不知道,对不对。这个,你也可没说。”


    女妖的身形忽然顿住。仿是惊讶到极点、失声尖叫起来:“你怎么知道?!”


    李云心歪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猜的。但是看来猜对了。你们果然是这种玩意儿……原来是这么回事。”


    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这话,他阴阴一笑:“好。不杀你。逗你玩儿的。怎么会真要杀你——要死,也还没到时候呢。”


    女妖化成的这团黑雾又颤了颤——仿佛是没有搞明白此前这李云心还在逼问她,可这时候又似乎是弄明白了一些东西……因而不打算打散自己的魂魄了。


    就仿佛如今他知道得比自己还要多。


    又仿佛……从前早有某种推测。而今只是因为她话语当中的一点、两点,忽然茅塞顿开了。


    她只来得及想到这里。李云心的大袖忽然一挥,那方符箓再一次将这蓬莱娘娘给收了。


    ……


    ……


    行商们跑到甲板上已近中午。后来发生许多事,便到了下午。


    等李云心再与那妖将、妖女周旋完、出了舱,天色已略黑了。伤员都送去救治,但能不能活下来是未知数。


    谢生独自回到他的舱内去,将房门紧闭。这时候,他该是安全的。


    出现在浪头之上的神君叫他们不可再生事端。在谢生这里,该认为神君是为他着想。这意味着船已行至龙族的庇佑范围……他很快可以找到组织了。


    陆白水留在甲板上安抚惶惶的人心。从船头走到船尾,指挥海员修理被大浪损毁的桅杆、船楼。这时候两艘海上的巨舰倒有些灯火通明的意味——到处都可以见到劳作的人,仿佛一个小小的工地。


    但等到李云心现身在陆白水身后的时候,夜已经算深了。


    起了海风。修理工作告一段落,甲板上除了值夜的再没有人。而陆白水正在船楼旁一个避风处吃东西。吃的是一张面饼夹一些腌菜——有与诸人同甘共苦的意味。然而身边无人,在阴影中倚着,谁都看不到。


    李云心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


    陆白水才慢慢把东西咽下去、将拿饼的手放下了。如此也站一会儿,转过身。神色如常地说:“李兄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他脸上还留着血痕。血止住了,但伤口附近肿胀起来,令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怪。


    “处理一点私事。”李云心看一眼他手中的饼,又看他的伤口,“所以说你是陆非。你知道东海龙王的确存在,甚至与他有过些接触。”


    陆白水“嗯”了一声:“我隐瞒了李兄。但有苦衷。”


    “我想听一听。”


    陆白水叹口气,摇摇头。往四下里看看、找个地方坐下了:“刚见你没别的想法。只觉得意气相投。后来问我令慈——她是令慈吧?”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生硬地说:“是。”


    “令慈的事,我也没起什么疑心。直到再往后……听说了总督府里的事。”陆白水苦笑,“听说总督府里曾出现一个年轻的修行人。我以为是李兄,才隐瞒了……没料到不是你。”


    李云心慢慢地点头:“你和东海龙王的事呢。”


    “我只是个人。”陆白水轻轻碰了碰鼻头上的伤口,“也只是那东海龙王在……唉……像我一样为东海龙王做事的人还有许多。说是做事都是抬举了——也只是搜罗些路上的奇珍异宝,供奉而已。他保我们这些海上跑营生的风调雨顺。李兄……但你到底是什么人?先前那浪头上的——”


    李云心点头:“我知道了。但我的事,你也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沉默一会儿,想了想:“既然你讲义气。我就保你平安。传说你们藏身在宝瓶湾,是真的?”


    陆白水意识到李云心的语气变了——不是从前那个中正平和的李云心。而变得冷起来、且有些寒意。仿佛刀子一般。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他便又轻轻摇头:“宝瓶湾只是个前站。实际上是在——”


    李云心抬手打断他的话:“陆兄。我不是来探你们的位置的。只是要告诉你,快些离开东海。过些日子这里可能要出大事——走得晚了,怕是要出人命。”


    陆白水一愣,要皱眉。但刚皱了一下子便“嘶”了一声——脸上被谢生的光剑划出的口子还在。面无表情还好,但略有些表情、说多了话,就要钝痛。


    “李兄能不能细说?”他只好继续木着脸,“离开东海……是要离多远?”


    “离开东海,就是说,回到陆上去。”李云心看着他,“东海可能有大战。”


    “大战……谁?和谁?”


    李云心盯着陆白水又看一会儿,笑了笑:“白天跃出海面的那龙兽,就是我的表弟。要说大战,自然是和东海龙王了。”


    陆白水猛地瞪大眼睛,微微后退一步:“李兄你——”


    “我要找的人在东海龙王那里。我自然就要找他的晦气了。”李云心沉声道,“陆兄好自为之吧。”


    说了这话一转身——整个人便隐没在空气当中了。


    陆白水仍站在原地、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尽管曾有许多设想可是……一时间还是无法接受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这李云心——瞧着完全是个人——却是个妖魔的事实。且若他没有信口胡诌——是自认为能与“东海龙王”一争高下的大妖魔!

    然而这样的身份,与他所看到的李云心,可无论如何都没法儿重合到一起去!


    他便站在阴影中发愣、听海风在自己的耳边吹过。


    如此呆立了许久,才听到一点别的声音——脚步声。


    值夜的兄弟们也在走路。可这明显不是他的人的脚步声——走路的人功夫应该不弱,勉强算得上二流好手。如今是提了气、前后戒备着行走。


    这样走路的人,必然有不可告人之事。


    说来荒谬——前一刻他还在想东海、想东海龙王、想那位可能是大妖魔的李兄弟。到了这一刻……对于那些存在而言微不足道的凡人的脚步声,却又把他惊动了。


    陆白水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发木——这船上发生了太多超乎常理的事。如今一股脑儿地涌过来……他觉得自己在出海之前的感觉是正确的。有一个“大漩涡”。而他在这漩涡里越陷越深了。


    便在心里低叹一口气,叫自己谨慎地往前凑一凑、去看来者。


    艨艟号很长,船楼也就很长。虽分了三层,但每一层都不是一整个的空间,而是如同陆上的房屋一般被分隔成一些小间。他如今身在近舰艏的船楼边往船腹那里看,便瞧见了一个女子——


    甲板上很暗。看不清面目。但这船上的女人就只有一个——潘荷。


    脚步轻快,动作敏捷。抬手在栏杆上一点,无声无息地跃上了二层。


    陆白水就在心里、又不晓得第几次叹了口气——看着又要生事了。


    事到如今见识了白天的事、再听李云心说了那些话,即便是他这样的汉子也在心里生出无力感。这不是什么沮丧颓唐的问题,而是自知某些事情自己的确无能为力——譬如妖魔们真在海上斗起来,自己能做什么呢?


    这一趟出海本是做自己的事,顺带解决一些问题。没想到如今才晓得……自己才是别人眼中“顺带”的事情。


    他那位李兄,那谢生,似都不是他能管得了的。如今又跳出这个女人来……他有某种预感:这个女人身后的事情,搞不好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然而船上还有他的上百弟兄……他不硬着头皮去看,谁去呢。


    陆白水摇摇头,身形也在夜色中腾空而起,上了二层。


  第六百三十六章 开船


    如今的二层,只住了一个人。


    谢生。


    在陆白水觉察到潘荷的异动的同时,李云心也觉察了。


    他现在站立在没有断掉的那根主桅杆的顶端——巨舰在他身下变小,张开的船帆在海风中发出鼓涨声。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海在月色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仿佛这船航行在一头巨龙的身上。


    潘荷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感知中——即便这女子相比凡人而言已算是武学高手,但玄境大妖的感知里,声音还是太大了。她的脚踏在木板上,手掌触及墙壁,轻轻呼出气息——这些都被李云心听到、且还原为精准的动作。


    他叫山鸡抹去了潘荷那天晚上的记忆却不将她处理掉,便是想要叫疑问在她的心中发酵——


    这女人在他眼里不算聪明,但在凡人之中该不算蠢的。一个共济会东海国掌事,在船上忽然失了忆且手腕断掉了,该会晓得是被人做了手脚。


    ——对她做了手脚却不杀她,只不叫她记起来……或许意味着这人的态度并不完全敌对。有可能在某些方面,立场与她是一致的。只是她不知天天高地厚地招惹了,才对她出了手。


    那么这个“态度并不完全敌对”的人,在潘荷那里想……会是谁呢?

    该只有木南居的那位“东海国大掌柜”了。


    李云心这一次跑到海上来,就是要把这两艘船当成“隔离舱”。将木南居和共济会缀在他身后最后的尾巴也摘掉,就真正地从他们的掌控中消失了。


    但他找出了共济会的人,却没有找出木南居的人。


    他是玄境的大妖神通广大,可并非万能。既然自己找不到,那么和木南居周旋了数百年的共济会的人做起这事来应该比他得心应手——他留潘荷的命,只抹掉那夜的记忆,就是为了这个。


    叫她代自己把那个大掌柜找出来。


    岂料她这把枪不堪用。疑神疑鬼好几天,还是没能成事。看起来要么那位大掌柜真不在船上,要么……就是隐藏得太好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这些“新共济会”的人,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如今这船上知道他真正身份的,除了山鸡九公子就只有一个陆白水。


    谢生晓得海中有比他强大的人,但似乎并不认为是敌人——九公子白天现身在浪头上那一招做得也算聪明。叫这船上的人都心生警惕不再生事,却也没把他们吓着。现在谢生就像前几天一样,在舱内运功打坐。


    李云心闭上眼睛细细地体察。在某些时候——譬如像现在——离谢生比较近、闲杂人又不多的时候,他是可以感应得到谢生修行时外露的气机的。窥一斑而知全豹,因而可以估量出谢生修行的进度、速度。


    这位“真太子”的修行速度还是可以称得上“一日千里”——手中似有一宝。那宝贝上面的灵气对于李云心的境界而言不值一提,但谢生拿来修行却也得力。今夜他的气机略有些不稳。在李云心看似是修到了某个紧要关头,甚至偶尔会有走火入魔之兆。


    但谢生所修的《金光法》是他给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李云心的修行根基、尤其是对于一些基础性的东西,是极好的。这《金光法》他也扫过一眼,里面的内容对于他来说实在是粗浅,因此对于修行时可能出现什么状况都心知肚明。也由此,才觉得有些怪——谢生不该在这个关头有什么走火入魔之兆的。


    另外一怪,则是潘荷。


    这女人今夜的味道有些特别。李云心没有去看她的样子,而是在闻、在听。因而闻得出她今夜比平时要……香一些。


    他站在桅杆顶上、皱眉略想了想,忽然明白了。


    于是随手在面前的虚空里划了个圈,圈里便出现他想要看的画面。这种名为圆光鉴的手段方便,但要慎用。倘若不是今夜谢生气息紊乱,平日是很有可能被察觉的。


    便瞧见——


    谢生只穿了中衣,盘腿坐在舱内。五心朝天双眼紧闭,似是修到了瓶颈处。


    到这时候,潘荷已经走到谢生的房门前——而陆白水在二层的另一头远远地瞧着,也想搞清楚潘荷要做什么。但他终究只是凡人,只能看得清影影绰绰的模样罢了。


    潘荷在门前停住脚步,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理了理头发。


    按说夜里潜伏至此……本该警觉才是。可如今理头发这动作,倒仿佛是要见情郎一般了。


    然后这女人又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她叫衣领略敞开了些,露出胸脯来。


    潘荷从前是武家颂买来的。在这个年代被称作“颇有姿色的中年妇人”,可如果在李云心那个时代,其实只能算是二十四五岁、正青春貌美的妙龄女子罢了。她人长得白净,这么一拉,雪白的胸脯在月色下便显得有些惊心动魄了。


    李云心饶有兴趣地哼着笑了一声。


    看到潘荷伸手在门上不晓得做了什么手脚,便打开了。门一开,立即闪身进去、将门关牢。


    这样的声响瞒不过谢生的耳朵。他立即在床上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直刺门口的女人。


    他所在的这一间舱室颇大,潘荷与他相隔十几步远。舱内只有三盏烛台,所发出的光亮也有限。因而即便以谢生如今的修为,也只能约略看得清来者的模样罢了。


    他似乎对此事早有准备。阴沉沉地盯着潘荷看了两息的功夫,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李云心觉察他开始运气——灵力充盈全身,随时都可以暴起、发出致命一击。


    但潘荷轻轻笑了笑——那种女性有意发出的,与寻常的笑声完全不同的腻笑、就连声音也变得甜腻起来:“我是添香人——来为道长送香的。”


    最后两个字咬得轻、拉得长,且语调婉转,满是挑逗的意味——就仿佛这房间里的气氛都在一时间变得甜腻了。


    她一边说,一边盯着谢生、慢慢朝他走过去。


    走出第一步的时候,谢生不动声色、亦没有制止。似乎想要看她要玩什么把戏。


    在走出第二步的时候,潘荷拉开了自己的腰带。丝质的软带滑落,正落在迈出的大腿上。而因着腰带拉开衣裳散开,她雪白浑圆的大腿也在衣衫中若隐若现——她没有穿亵裤。


    女体特有的香气在室内发散开来。


    谢生微微皱起眉,仍没有说话。


    于是潘荷迈出第三步——大腿上的丝带滑落,外袍也滑落了。因而一具只有淡粉色肚兜的玲珑女体展露在房间里。眼下是冬季,尽管海上气温渐暖,但人们穿得也不算少。这时代没什么立体剪裁,女子的曼妙身材都掩藏在宽大的衣物下。


    因而等她将外袍褪去,当真裸露出雪白修长的腿、平直滑腻的锁骨、浑圆高耸的胸口时,才晓得武家颂当初为何买了她——这女人隐藏在衣裳之下的躯体,是这时代罕见的美妙的。


    如此又走了三步。


    潘荷走到桌面的烛台旁。谢生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他的眉头便渐渐舒缓,将眼睛眯了起来,终于说出第二句话:“你想要什么?”


    潘荷停住脚步,用裹着绷带那只手轻轻掩着胸口。


    她的肚兜很小很薄。因为寒冷的关系,已能看到微微的凸起。这时候再用手一掩,却有别样的妙处——将这肚兜往下压了压,胸口便更叫人血脉贲张。而平坦雪白的小腹也露了出来,在烛火光下映出迷人的起伏。


    这种欲拒还迎的挑逗姿态,叫她的声音更叫妩媚撩人:“道长是先问清了再要我,还是要了我——再问呢?”


    谢生的眼睛眯得更细。他死死地盯着潘荷,看了约莫三四秒钟,才道:“拿下来。”


    声音略有些哑。


    潘荷便将手放下了。


    “还有你身上的。”


    潘荷一笑,用左手在脖颈后一拉——她诱人胴体上最后一块衣物也落在地上,将美妙的身躯完全展露在谢生面前了。


    李云心哈了一声。


    那谢生的喉咙动了动。


    两息之后他猛地抬起双手,自袖中洒出六七张金光符箓。落到地上、棚顶上、墙壁上,这将这房间都护住了。而后低喝:“过来!”


    他此时的声音里充满了欲望的味道、甚至略有些颤抖。那潘荷还要拧动腰肢慢慢走过去,谢生却已将手再一招——这雪白娇躯便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飞扑进他怀里。修士在一瞬间化作猛兽,同样衣衫尽去——


    两具火热身躯当即搅在一处。潘荷先发出一声娇嗔似的惊呼,随后发出一声无法遏制的呻吟。再接着,便是延绵不断的喘息声——


    巨舰仍在夜风中疾行。


    陆白水已不晓得舱内发生的事了。谢生所发出的符箓将舱室隔绝,凡人无法听到任何声响了。


    但李云心仍站在桅杆顶端,目不转睛地看。


    约莫潘荷被压在床上、十几息的功夫之后,第一场战斗便飞快地结束了。


    然而谢生战意旺盛,很快进行了第二轮——这一次略久些,约莫几十息的功夫。


    便不停歇地又是第三轮了。那潘荷在床上功夫了得,百般挑逗迎承,妩媚淫荡。谢生又是修行人,本就龙精虎猛。前两次憋得久了,草草了事之后终于进入状态——这一次,便足足是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


    当进行到第四轮的时候,那潘荷终是开始求饶——然而求饶却也像挑逗,更叫始终一言不发、只晓得埋头苦干的谢生冲撞得愈发凶狠了。


    李云心眯起眼睛,知道此前谢生的修行为什么会出问题了。


    两个凡人。一个身体强健、一个身体虚弱,大凡强健些的,某方面的欲望便比虚弱的旺盛——何况是修行人。


    修行,修精气神。那元阳真火随着精气神的健旺而旺盛,倘若没有好好引导,是难以被压制的。


    至少在李云心十四岁之前,都有李淳风与上官月指导他修行。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为他化解了这难关、不叫他烧成谢生的模样。可惜这谢生得了李云心给他的《金光法》就开始修。


    然而早说过,修行一途是很艰险的,不比他在石窟里拿到什么世俗武艺修炼——没有人引导,终是成了如今这样子。


    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罢了。另一部分……


    大概是每一个穿越者都难以回避的事实——抱着游戏的心态来到一个世界,又有了可以凌驾众生之上的武力。倘若那人原本就对某些方面感兴趣、需求强烈……


    ——在深山里憋了十几年。如今在这相对安全的海上遇到送上门的便宜、且自忖在这一方天地里,他有着绝对的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掌控全局。


    自然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吃了肉再说!


    因而当第五轮猛攻开始、那潘荷当真已是身体瘫软、当真再没力气说话、当真痛苦地紧闭双眼、想要挣扎着将谢生推开却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的时候,李云心冷冷笑了笑。


    这女人此前找到自己,他就评价她只有“小聪明”罢了。如今看……的确还是只有“小聪明”。


    李云心想到的某些事她该是都想到了,或许也因着这几日对谢生的观察,循着一些蛛丝马迹摸到了他的喜好的欲望。因而这一次打算下血本,用直接且强力的手段得到一个可以深入交流的渠道……


    却不料高估了自己的份量。谢生是这个世界的土著则罢……但他是个穿越者。


    与这李云心出入世时候一样,他……并不将这个世界上的人,完全当作人的。


    只怕这女人今夜,是凶多吉少了。


    便在李云心想,要不要打断谢生已足足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好事时,却又发现一个人。


    那从是从底舱跑来甲板上的,如今一言不发地直往船楼的二层走。脚步稍有些重,似是心情不大好。李云心眯起眼睛看了看——是武家颂。


    他就笑起来,暂打消了出手的念头。


    发现这武家颂走到二楼、走到谢生的舱室门口之后,略一犹豫,才慢慢地凑近了、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自然什么都听不到。


    愣了一会儿,才转身。


    但没有走——两手揣在袖子里,靠着门边的墙壁坐了下来。


    似是要等。


  第六百三十七章 风残雨骤

    而这时候陆白水也在等。他的耐心竟也这样好。又或者是,反正也睡不着。便也在二层的拐角处打坐、半闭着眼睛。


    在长达两个时辰的时间里,看到底下有走过来值夜的海员,就以某种低沉类似风声的哨音示意他们退走。如此——当那谢生第五轮猛攻也结束、潘荷完全昏迷过去之后,就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半时辰了。


    舱内,谢生意犹未尽地从软绵绵的身体上爬起来——床已经塌了半边。他是虚境了,身体强横,自是不在意。但那潘荷的背正抵在木床的断茬上。虽有被褥阻隔,但也在一波接一波的猛烈撞击当中,被那断茬磨穿了。


    因而如今她身下的被褥血红一片,想来背上也该是血肉模糊了。


    谢生斜眼看了看潘荷赤裸而扭曲的身体,走到房中的桌边提起一壶凉茶、一饮而尽。打了个嗝儿之后随手将茶壶抛了,捡起潘荷脱衣时挂在桌边的缎子腰带擦手。然后才转身道:“说吧。想要什么?”


    如今的潘荷算是介于“奄奄一息”与“人之将死”之间的一个微妙处境。她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却也还有足够清醒的意识,能听得到谢生的话。


    因而这时候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人……在她的身上发泄时,似乎并非仅仅是发泄——也是为了叫她到了这种生死的边缘、才问她“要什么”。


    她毫不怀疑倘若自己的回答没有令其满意,就将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死法儿在此处结束生命。虽说早知道此行凶险,但心中还是生出某种奇特的感觉——恍惚觉得似乎之前也在哪里失败过一次。


    ……总是失败。这种模糊的念头叫她忽然生出强烈的不甘来。只是……上一次是哪一次?

    她的目光便略有些涣散了。


    但谢生的冷哼将她的意识猛地拉回到现实世界:“不说话。那么真是来送死的?”


    她这才慢慢地从身体里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道……长……说笑了。自、自然是……是……”


    说到这里猛地一阵咳嗽、似是咳出了血来。但是仰着的,又被那血呛着。登时从口中溅出血花,脸色发青。便拼了力气抬起手、瞪圆眼睛看谢生——


    谢生冷冷地注视她两三息的功夫。目光又在她的身体上游走一番——似是在想这身子是否还合用。再想一会儿,微微冷笑,隔空将手一翻。那潘荷的身子便翻了个个儿,吐出一口血来、又狠命地咳嗽几声,才又能说出话来:“……谢……谢道长……”


    说这话的时候,又努力在脸上勾出笑意。可惜满口血,这笑意并不好看。


    谢生便看了看她,冷笑:“果然是个贱货。”


    说了这话将自己的中衣召来、慢慢地穿了。一边系带子一边又冷笑:“不过我喜欢。留你一命吧。慢慢玩儿。”


    言罢,走到半塌的床铺前。伸手在床边、自己的道袍里摸出一粒绿油油的丹药。转身将潘荷的嘴掰开,把丹药塞进去。但这丹药足有鸽卵般大小,这时候的潘荷怎样咽得下。且此前她的喉咙也被弄伤,脸上登时露出痛苦的神情来。


    李云心自始至终都在看。这时候瞧见这丹药就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修行人多少都要涉猎丹道。他对此虽不很擅长,但在谢生的面前也该是属于正经的科班出身。晓得他这绿油油的丹药叫做“元酿丹”。乃是炼制更高级的丹药时的药引,算是个半成品、坯子。


    寻常的修行人不把它放在眼里,吃了都嫌塞牙。这谢生么,该是从总督府得到的。却随身带着……也是寒酸了。


    他从前在李淳风与上官月的“关注”下成长十几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几天看了谢生……看了这么一个、当真是无人看管持护的人从无到有地开始修行,才晓得有多么不易、多么危险的。


    他“小时候”偶尔拿来当弹子玩的丹药。在谢生这儿,却成了宝贝了。


    谢生把这个宝贝塞进潘荷嘴里,便揪着早已散乱的头发将她拎着坐起来。把一只手掌抵在她肩头,寒声道:“我在你嘴里塞了一枚丹药。”


    “这种仙药,你们凡人承受不了。真吞下去了,或者活活胀死,或者被灵力撑死。得要我运功帮你化了,你才能消受得了、捡条命回来——也能叫你身上的伤痊愈了。”


    “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谢生冷冷地说,“有半句谎话,就把你这样挂到船桅上去。”


    潘荷口中被塞着,便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回应他。


    于是谢生想了三息的功夫,开口问第一句话:“你是不是共济会的人。”


    潘荷怔了怔。


    而李云心在船桅顶端饶有兴趣地哈了一声。


    他一直站立着,也不觉得累。但这时候似是起了兴致看戏——先一招手、在身下召了一朵云出来。又在虚空里一摸,摸出一张椅子、坐下了。


    接着手掌在左手的小指上抹了抹——掌心便多了一把金灿灿的丹丸。


    这东西,名叫“赤霄金丹”。先用那被谢生当成宝贝的“元酿丹”炼成一炉“赤丸”,再用“赤丸”辅以天才地宝炼成“九霄散”。把这“九霄散”在精金炉里温养三百年,合着另一些宝贝炼成“赤霄丹”。


    “赤霄丹”成了,以地火淬炼十六年零九个月,才有可能成一枚“赤霄金丹”。


    要炼成一枚“赤霄金丹”,前后约历时四百年,用掉数百枚“元酿丹”做引子、再辅以各式价值抵得上数十万枚“元酿丹”的天才地宝。


    这样的丹丸,他掌中约莫有十五六颗。黄澄澄、金灿灿,蚕豆般大小。因着炼制方法的缘故,有一种美妙的烟火气——很像是寻常人家做菜时所说的“锅气”。


    李云心捡了一枚丢进嘴里。边看镜中的情景、边嚼得咔嚓咔嚓响。这丹药这么吃算是将药性都浪费掉了——如同他在云山时吃掉的那些只为补足体内妖力的丹丸一样。然而如今他是喜欢这丹药的口感以及味道。


    做人的时候,能吃的玩意儿不过五谷杂粮。如今做了妖魔,一口钢牙无坚不摧,倒是觉得食谱一下子广泛起来——吃嘛。无非就是吃的味道、口感。再酥脆的食物,能有烤得发烫的石子儿酥脆的么?


    只是他这一口,大概就是吃掉了一个国家的财富——倘若将一枚“赤霄金丹”赐给人间帝王,怕是叫那帝王拿一整个帝国来换也求之不得的吧。


    他吃下这么一口价值惊人的零食的时候,谢生正在室内微微一笑。


    “这么说果然是了。”这一句,他没叫潘荷答。似乎已经知道了,“你们这些……会动会说话的工具而已。也配来和我摆心机。”


    说了这话,掌中微吐灵力。便叫这潘荷将“元酿丹”的丹力吸收了一些——女人的脸上立时有了血气。气息也从游丝一般、变得平缓了。


    她咬了咬牙,低声道:“……谢道长。”


    谢生冷哼:“我再问你第二句——你们共济会,在这世上最大的敌手是谁。”


    在云端看戏的李云心听了这句,身子略微前倾——似是紧张起来。就连要往口中送的第二枚赤霄金丹都暂且放下了。


    他已经了解潘荷这个女人了。


    这女人有些小聪明,也有野心。遇到“好时机”上了位,自觉得到晋身的机会。因而很有豁出命的劲头——先敢来找自己,后敢去找谢生。且……并不把自己当人看。而真如谢生所言,把自己当成了工具。今夜发生的事情就是证明。


    这女人在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时候,竟还想要勾起一丝笑来给谢生看……


    是极狠的。对自己,对别人都极狠。


    倘若不是这么蠢……其实和他李云心自己是很像的。


    正因为潘荷是这种人。所以李云心猜得到她会说什么。


    她原本,是要来告诉谢生“真龙就是天魔”。因为她们这些只晓得部分真相的新共济会诸人,还认为所谓大劫真的是什么“天魔入侵”。也该晓得这位“天降之子”,来历与从前云山的长老们是有关联的——既有关联,该可以同归一个阵营。


    而谢生问她“共济会的敌手是谁”,依着李云心的推测,该是想要通过这个问题、侧面证实他自己的猜想。


    这谢生极聪明。因而晓得提问的策略——想要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最好不要直接问主题。也不要听敌人说多余的细节、废话。因为那些细节、废话有可能是在误导你。只问自己想要听的东西,再将得到的结果整合对照,才是在信息过于冗杂的情况下、得到真相的最好方式。


    共济会的敌人……自然就是他该归属的、属于画圣陈豢的那个组织了。


    而潘荷……这个死也不怕、也想要上位的女人,这时候才不会乖乖束手投降。她一定会想要尝试一下、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她会说——


    “是真龙。”李云心直勾勾地盯着潘荷,轻声说。


    “……是真龙。”潘荷没有任何犹豫,低声道。


    “哈。”李云心这才把身子重新靠回到椅背上,将第二枚金丹丢进口中。


    她还是想要引谢生这位“天降奇人”去找真龙的麻烦、完成他们的目标。


    听到她的这个回答,谢生沉默了一会儿。


    的确是他想要的答案。真龙神君,就是小妖保的领头人。


    在他这里,相信真龙搞出来的“小妖保”就是他的该找到的组织。且他这个组织,与共济会是敌对的……潘荷的回答的确佐证他的观点。


    且在他自己这里、也的确还有某种李云心如今并不清楚的因素,令他坚信这一点。


    他问了第二个问题,也只是在自认为知道答案的情况下、瞧瞧潘荷是否开始说实话罢了。


    ——实际上潘荷说了假话。但谢生认为潘荷所说为真。


    这才是这整件事,最让李云心开心、兴奋的地方。这时候……这么有趣的事情已经不多见了。心怀鬼胎的两个人,因为各自掌握的信息有限、却还都认为自己明了一切。各说各的鬼话,结果落在彼此耳中都成了实话、且叫彼此愈发坚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李云心拍着腿大笑起来。虽说这笑声被他施展的结界阻隔了、并无人听到,但仍觉得有趣极了、畅快极了。


    可笑到一半,又忽然不笑了、冷哼一声。


    ——当初那苏玉宋、卓幕遮,在看着自己被各种虚假的消息玩弄得团团转的时候,也是这么笑的吧。


    那两个王八蛋——还好已经死得渣都不剩了。


    李云心又哼一声,往嘴里丢了第三枚金豆、狠狠地嚼了嚼。


    谢生既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沉默之后神色便略放松起来。掌中再一运气——潘荷发出一声呻吟。背上、下体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但同时也极痒、令她又忍不住低哼了几声。


    这么几声似叫谢生情趣大生。然而好歹还晓得如今在做正事……只将另一只手探去潘荷胸前、恶狠狠地捏了几把——边揉玩,边道:“算你知趣说了实话,哼哼,我再问你,这船上还有什么别的像你一样的人没有?”


    “别的像你一样的人”——李云心知道谢生所指的该是“木南居”、“共济会”一类的人。


    他自己知道木南居,还是在去了余国蓉城之后。这谢生……如今该是不清楚的。


    最好也不要叫他清楚。因而李云心的手指动了动,终于准备打断他们的对话了。但随即停住——因为有别人动了。


    那潘荷的丈夫武家颂,在谢生的藏门外坐着、吹寒风等了许久。


    到这时候……似是终于等不下去了。


    他咬牙切齿地不晓得嘀咕了些什么,猛地站起身转了脸,便要去砸门。可气势汹汹的手快碰到门上时又停住——似是在犹豫。犹豫了约莫两三息的功夫、才又狠狠地跺跺脚——


    ……轻轻敲了几下子。


    房内谢生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便不再急着问。而是冷笑起来、手上又加了几把力:“哈……你男人在外面等了几个小时——要不要叫他进来?”


  第六百三十八章 在云端


    潘荷将要说话——但谢生说这些,哪里是征求她的意见呢?


    也不知心里存的是什么念头。掌中忽然一发力,又将她口中的“元酿丹”药力化了小半。便只见潘荷身上的伤口飞快愈合、只用了两三息的功夫……体表的血痂尽数脱落,又变成几个时辰之前白嫩细腻、体香诱人的模样了。


    见她这样子,谢生连声笑起来。一挥手解开了舱中禁制,沉声道:“什么人?”


    那武家颂在舱外敲了一会儿。到如今终于听见了人声,反倒是愣了愣。直到谢生又喝一声“说话”的时候,他才忙道:“啊……我……我家……道长房里可是……”


    谢生看了看潘荷——这女子如今恢复了气力,又听见两人对话,正想要去拿地上的衣裳。然而她的一对玉兔正在谢生掌握,并不敢直接起身走开。只稍稍试了试挪挪身子——谢生却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用手指捏住了,邪恶地眯起眼睛再一挥手。


    舱门无声地打开。


    “你家娘子?”他眯眼看着站在舱门口、手举在半空中还未放下的武家颂,“你家娘子很不错。有什么事?”


    这丑陋又**的情景便展现在武家颂的面前——他家娘子赤身裸体,正被谢道士抓在怀里。头发散乱肌肤潮红、就连床榻都塌了一半。屋子里还留有某种味道……岂会不知刚才的几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

    潘荷要低下头去、转过身。然而被谢生的手箍住不能动弹,只能叫武家颂一览无余地瞧见。便索性将头抬起、在脸上换作平静的表情:“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回去。”


    那武家颂直勾勾地瞧着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凝滞了。整个人仿佛是变成了木偶——足足过了两三息的功夫才又能活动。


    先仿佛是要听潘荷的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停住,瞪大眼睛、用手指着谢生,嘴唇颤动得像是抽搐了:“你……你……你……”


    谢生歪歪头:“哈。对。是你家娘子自己送上的门。怎么,你也要一起玩?”


    听了他这么一句,武家颂却还是“你你你”地说。再连说三个字,“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潘荷张了张嘴似是想叫,但又咽回去了。


    谢生这才扫兴地哼一声。抬手在潘荷的脸上一捏,将那枚已小了些的元酿丹捏出来。一把将她推开、皱眉道:“你们的事情,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把他弄走!”


    潘荷一怔。才忙去地上捡了衣服,只披了、系好,跑去扶武家颂——却听谢生又冷声道:“今晚再过来。”


    李云心在天上看这一切。看到这时候,倒是轻轻地“咦”了一声。


    因为谢生玩弄潘荷、眼下又羞辱武家颂时候的情绪冲动他是可以稍微理解、体验的。但武家颂如今的情绪状态……他却从未体验过。也很难想象得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


    于他而言,这倒是新奇——他皱眉琢磨了一会儿,才又摇摇头。


    ——想了想。虽说对他而言新奇,但应该并不舒服。他还是不要试的好。


    却也正因为无法更加深入地体会共情,因而对武家颂的遭遇并无太过特殊的同情。倒是更看明了些谢生这家伙。


    这个人……也是个变态啊。


    这世间的变态他见得多了。


    首先他自己就得算一个。那些妖魔、修士,依着人的观点来看,也都算是变态。


    他的情况自不必说——是因为前世的生理原因、奇特经历导致了极为特别的心理状况,且一并带来了今生。虽说今生已开始努力做个正常人,但离目标应该还是有很遥远的距离的。


    不然哪个正常人会在这里看得兴高采烈。


    那些妖魔、修行人,也都是因为各自的原因导致情感残缺,同样怪异。


    而这个谢生……


    李云心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个人也算是高深莫测。冷静沉稳,头脑聪明,亦有心机。依着这十二个字的评价,今夜实在不该让潘荷进屋。即便进了屋,也不该让潘荷上他的床。冲动的情欲会叫人放松警惕、可能一不小心就透露出关键信息。


    但这家伙却一反常态。不但盘肠大战一番,且瞧着还是个口味很重的主儿。


    这令李云心感到疑惑。


    本以为,他来此之前的身份该是较为特殊、受过训的。或许类似他的那个世界的特工。倘若是个普通人,因着“带有一具成年人记忆情欲的灵魂、在一个十几岁血气正旺的少年身上、在深山里憋了十几年。到这时候正有一个美女主动送上门、且他自己还的确有为所欲为的能力与本钱”这样的理由做了今夜的事情,李云心并不会觉得意外。


    可在似乎“接受过训练”、又知道“如今他身边的环境并不很太平”的情况下,先狠狠地发泄了一番自己的**才问话……就实在是太不专业了。


    李云心所认知的任何一个厉害角色,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这个人本身就有这样的性格缺陷。可李云心知道他的身上似乎载有重要信息,还是从另外的世界被“定点”投射到这里的。用具有这样一个可怕缺陷的载体来承载重要信息,并不是明智的选择。有能力达成如此目的的幕后主使者,也不该蠢到犯这种错误吧。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仿佛是从前也没见过女人呢。或者说他来的地方,与女性接触的机会极少、情欲也是被强烈禁锢着的。这一点,李云心可以从他最开始的那两轮当中看出些端倪——因为新的身躯不能很好地适应强烈刺激,做了两次快枪手是正常人会出现的状况。


    然而他最初动作的生涩可就不正常了——他似乎……的确没有过此类经验。于是以“高傲”、“不在乎”之类的态度掩盖过去、加上那潘荷曲意逢迎、有意引导,才很快又进入状态。而后就像是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玩就停不下来了。


    这些念头在他的头脑当中明明灭灭,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便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许多从前的往事——一些从前并不觉得奇怪、但如今与谢生的情况一比对,终于看出些端倪的往事。


    李淳风与上官月有时候会提到女人。


    从前他觉得自己装作小孩子,两个人都看不出。如今知道双方都在做戏——他在装小孩子,那两个人在装父母。都是在暗中观察的。


    有的时候,他们会不经意地谈及男女之间的事情。并不是什么重口味的内容,而就只是些恋爱之类的问题。且可能有意引导他发表自己的看法——以父母逗笑的方式。


    而今回想起来,倘若这具身体里藏的是一个有正常情欲、正常经历的灵魂,便会在他们的引导之下,无意当中发表一些“正常且与目前的身份相比也并不怪异”的观点。


    但李云心并不是正常人,因而说不出什么“正常的观点”来。如今想……倘若是这个谢生该也说不出的吧。似乎也是因此,在李淳风与上官月那里,他的身份又“贴切”了些。也算误打误着。


    可若以这些细节佐证,也就该得出一个结论。


    他对于谢生的第二个推断是正确的。在他来的“那个世界”,与女性接触的机会极少。


    他用到了“那个世界”这个念头。


    因为他一直就隐隐有所觉察、到今夜因为谢生的缘故,终于确信了的一件事就是——谢生、长老们从前所归属的那个世界……


    并不是他所熟知的、自己的那个世界。


    于是又有许多从前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找到答案了。


    白阎君曾将他带到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对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意思是说倘若李云心是他们要找的人,他所说的那些话,他自己是该可以理解的。


    然而他并不能理解——只能险之又险地敷衍蒙混过去。


    那时候是他第一次怀疑另有一个“真太子”。


    而后到了云山,他问了狄公两个问题。狄公却当即就对他失去兴趣、识破他的身份。李云心自忖是个聪明人。断不至于蠢到精心准备两个问题却越问越坏事的地步。如今亦明白,不是他的脑子有猫病。而是狄公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是怎么问都坏事!


    也是在那时候,他开始怀疑不但另有一个“真太子”,还另有一个世界呢!


    那个世界……应当也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甚至比他来的地方还要更发达一些。


    他前世曾听说过那所谓的“三一八事件”——说曾有一个在当时技术先进到不可思议的神秘机群出现在他的故国。而今看……他们也是从谢生、长老们原本所在的世界里跑过去的么!?【注1】


    那么画圣陈豢呢?

    她在这世上留下了种种细节。正是看到了那些细节李云心才先入为主,认为陈豢、长老们,与他该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那么陈豢……又是从哪里来的?


    除此之外,也还有另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便是,李淳风与上官月,乃至他们背后主使的木南居主人,为什么要“观察”他十几年,而不直接问是不是“那个人”呢?


    这种不合常理的状况,也叫李云心产生另外一个大胆的推测——的确也有可能是“别人”。这个“别人”,不是指李云心这种因着奇异的命运而阴差阳错地上错了身的人,而是指已被木南居诸人提前列入了计划范围当中的“其他势力”。


    ——有可能当初被定点投送来的……不是他们想要的“真太子”,而是对他们而言也很危险的“伪装者”。


    这个推测是很大胆的。可他目前已知的这些事已远远超越了“合理”的范畴。不推测得大胆一些,只怕始终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倘以这个推测再来看事情,似乎一切不合理之处也就明了了。


    譬如说,为什么明明陈豢与云山的长老们都是穿越者,如今陈豢留下的木南居势力、却与长老们成了对头——有可能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便不是很友好的。


    而如今这个谢生——如果真的是“真太子”的话——身上携带的关键信息该是对于双方都很有用。


    因此这家伙才虽然警惕共济会,可并没有像李云心当初那样畏惧如虎。他该也晓得自己手握重要消息,共济会不敢真地将他怎样。


    也正可以由此解释当初共济会的人对李云心百般打压,却始终会给他一线的生机。


    那么……是什么重要消息?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李云心的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念头,周遭的情景在他眼中都成了慢动作。今夜谢生所做的一切带给他太大的冲击力、也为他打开了另一扇大门。原本储存在脑海当中的千头万绪无数细节,到如今终于有了被渐渐理顺的趋势。那么就是说——


    该是与共济会诸人口中的大劫有关。


    共济会长老们用大劫来敷衍手底下的人,这种说法该是不无根据的。只是将真相,换了一个模样包装。


    所谓大劫该是指别的事。也许谢生所掌握的关键信息,可以叫他们化解那劫难。


    至于到底是什么——也许等他对于这个世界了解得更加透彻了,才会有答案。


    他初来此地时候还以为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有了些与众不同的力量体系。到如今了解得越多,才越觉得诡异——所谓的弱水是什么玩意儿?天人又是什么玩意儿?黑阎君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为什么所有人——包括凡人与修士,都被困在这广阔的中陆上?


    这个谢生……又到底是不是木南居真想要的人?

    谢生绝不会想到自己发泄了两个多时辰,却叫李云心想明白了这样多的问题。倘若真知道了,怕是要后悔得将自己阉掉。


    这时候潘荷已将武家颂扶住。武家颂并未拒绝,重变得跟木偶一样任她摆弄。仿佛刚才吐的那一口血,将好多东西都吐出来了。


    两个人便往外面走——潘荷神色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武家颂则不发一言。直到他们下了船楼、走到船舷边上,这男人才站住。慢慢将手从潘荷的胳膊里抽出来,只目光呆滞地看着她。似乎要等她解释。


    潘荷皱了皱眉,往四面看了看——夜色沉沉,且海上起了雾。


    “我冷。”她说,“回去说吧。”


    但武家颂并不动。那个对潘荷嘘寒问暖小意呵护的男人不见了。


    潘荷便叹了口气:“好吧。”


    ====================

    注1:详见第三百四十八章 ,三一八事件。


  第六百三十九章 乘舟浮于海


    说了这句话,她略沉默一会儿,开始慢慢地重新系好自己的衣裳。


    武家颂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已痊愈了。


    其实潘荷只披了一件外袍而已,余下的衣物并没有来得及穿,还留在谢生房中。要系的就只有外袍的带子——这么两条小带在平时只需要动动手指罢了。然而到了这时候,却扯了又扯,一直系不好。似乎是在想些什么、犹豫些什么。


    海上的雾气重。两人这么沉默以对一小会儿的功夫,头发、睫毛上、胡须便都挂上了一层蒙蒙的水珠。


    良久之后,潘荷又轻叹一声,终于开口说:“事到如今,我和你说实话吧。我有另外的身份,你一直都不清楚。”


    “今晚的事情不该叫你瞧见。但是你看到了,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和他……从前并不相识。但我需要从他那里得到些东西。”


    说到此处,潘荷抬起手,去摸武家颂的脸。这男人略动了动,似想避开。然而他的眼神呆滞仿佛木偶人,终究没有别的动作了。


    于是潘荷的手指在武家颂面皮上蜻蜓点水一般地拂了拂,又落下来为他理了理衣领、低声道:“这些年多亏你关照我,我承你的情。到了东海链,你快下船吧……我还要继续往东走。我要做的事……你掺和进来会没命的。”


    说了这些,武家颂还是不言语。潘荷等了一小会儿,便第三次叹气、准备转身走开。


    却听他低低地说:“你找的他,还是他强要了你?”


    潘荷愣了愣——他问的竟是这个。


    她摇摇头:“事到如今说这些——”


    “是他还是你?”武家颂打断她的话。


    潘荷便沉默了一会儿:“是我。”


    于是武家颂的脸色慢慢生动起来,仿佛是冰霜解冻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似是好将潘荷整个人都看到眼里去:“我怎么不清楚呢。你有别的身份……我当然清楚的。唉,我知道你有武艺。我买你的时候,你又把自己的来历说得不清不楚……我以为你是个江湖女侠。”


    说到这儿凄然一笑:“也怪我传奇小说看得多……还为你想过故事。心说,你或者是个侠客,得罪仇家才要归隐,就到了我这儿。我既是喜欢这故事,就一直都没有问你……只想我朋友也多。你有灾祸也能为你化解了。哈……”


    他用低低的声音说到这儿,眉头慢慢皱起来:“我怎么就不想想,哪有传奇小说里那种什么女侠?一个女子走江湖抛头露面……和一群匪徒强盗、争狠斗勇之辈混在一起……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哈……你这种什么女侠多了。不事生产没来钱的路子,说得好听是走江湖,其实暗地里把脸一蒙,就是打劫的盗匪。没财可劫了……将腿一张,又是卖身的娼妓。嘿嘿……混得不好,结果嫁个山贼落草,或者去个偏僻的地方做外来的女子嫁了……”


    “混得好的,有些名声,成什么侠女——但也不过是……青楼的那些女子用才艺姿色做噱头,你们这些用什么江湖侠气做噱头……嫁给我这样的——”


    “家颂。够了。”武家颂说这些话的时候,越说语气越疾、越说声音越大。但潘荷一直很平静,到这时候瞧他的脸色又涨红了,才打断他,“我跟你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没时间做那些事的。你不要生气,你刚吐了血。你身体又不好。”


    武家颂忽然高声叫起来:“用不着你的虚情假意!”


    他这么叫一声,值夜的水手可都听见了。于是便要过来看——到这时候陆白水总不能再藏在阴影中、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于是,李云心在云头瞧见他使了个漂亮的身法从二楼不着痕迹地跃下,作出也刚刚走过来的模样,在远处探头、低喝:“什么人?怎么回事?”


    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走。李云心觉得陆白水并不想真地参与进来,因而在磨蹭。


    这一位是真聪明——知道哪里的水深哪里的水浅。也不枉他名字里有个“水”字。有位名人曾经说过: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而今在他这里,一定觉得这句话说得对极了——两百多个人,却有好多的势力!他该后悔死在这个时候走这么一趟了。


    武家颂立即冷笑起来,看着潘荷,高声道:“好啊——正有人来——”


    说了这话去看陆白水:“怎么回事?你想知道怎么回事?好啊,我来说——”


    这时候声音愈大。


    而此刻谢生还在舱内。他关了门,重新盘坐在木床没塌的那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始修行了。想来这家伙发泄一番、此刻是进入了贤者模式。却正是压下心魔、突破境界的好时候。这法子,与那些修行人在凡间大开杀戒、渡个假劫而后继续修行倒是如出一辙。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心说由此可见天下坏蛋做坏事时几乎都是无师自通,只有好人才得辛辛苦苦地学来学去。他从前跟着李淳风上官月学了十几年——也该算是好人了吧。


    却说武家颂那样喊了,潘荷便祈求般地看他,低声道:“家颂,不要——”


    武家颂也瞪着她瞧。眼里是渐渐旺盛起来的怒意。可是……看到她的模样、眼神,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觉得心里的怒火像是被抽去了底下的柴。还在烧,没有熄灭。但烧得软弱无力无根无基……却是忽然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便又咬牙切齿地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转头大声说:“没事!没什么事!我和——”


    他咬着字眼儿:“这个女人有些事!没什么事!”


    陆白水巴不得他说没事。如此听了立即低咳一声:“……啊,没事最好。海上风大,贵客快进舱里去吧——散了,回!”


    说了向那几个正走过来的值夜水手招了招,自己也走开了。


    但李云心瞧得清楚,陆大侠可没真走——又猫去一个避风隐蔽的所在,继续听起来了。


    然而这时候风大,他又离得很远,不晓得到底能不能听清。


    这家伙……也是个操心的命啊。


    于是这一男一女,又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来了。武家颂看潘荷,冷笑:“叫我不要……你也晓得这种事说不出口——”


    潘荷摇了摇头:“家颂——”


    武家颂继续冷笑:“既然知道羞耻,还做得出来?!从前这些年你——”


    潘荷到底打断他:“家颂。我是不想杀你。”


    “你不想——”武家颂愣了愣,“……什么?”


    潘荷轻轻摇头。裹了裹外袍,眯起眼睛看海上的雾气:“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江湖人你不怕,你也看不起什么豪侠。好,那我问你,修行人你怕不怕。”


    武家颂继续发愣:“……修——”


    “我为那些修士做事。我们……算是他们的走狗爪牙。可也不是什么寻常的江湖帮派了。江湖帮派,为一己之私谋利。可是我们要做的事,事关天下。”潘荷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且平静,与面前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从海上收回视线看他,“我刚才做的事,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难接受,我知道的。但我不是普通人。我要做什么、你也不要问。你知道这些,就快走吧。”


    她这样平静的语气和郑重的言语,终于叫武家颂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的心中仍有可怕的怒火、愤懑、委屈。然而他也不是个冲动的少年、亦对潘荷有些了解。因而晓得她所说的……或许是真的。他疑惑地瞪起眼睛:“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懂……我不明白!”


    他抬起手指着远处,似是在指他们陆上那个家,质问她:“我对你不好么?我们缺银钱么?你到底因为什么,还要做些事?”


    潘荷终于凄然笑了笑:“你对我好。我们也不缺银钱。可是你买了我之前,我就已经在做这些事了——如果可以选……我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武家颂便怔住。随后忽然往前两步,将潘荷抱在怀里,低且快、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似地说:“那好……那好……我都原谅你——你现在选,不要再做那些事,好不好?我们到了东海链就下船、好不好?”


    潘荷并未挣脱。脸贴在武家颂的胸口,可还是很平静。她的声音也没什么波动,很冷:“家颂,选不了了。你走吧。”


    他的身体便僵住。两人在海风里如此抱了一会儿,潘荷慢慢挣出来。


    武家颂愣了愣。便咬牙低声道:“到底是什么事……叫你成这样?那个道士到底是什么人?你叫我走……总得叫我走个明白!”


    潘荷并不说话,转身要走开。武家颂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得极紧。但潘荷的手腕也一转、略一发力便将他的手掌擒拿了、甩去一边。


    武家颂不罢休、继续来抓她。她侧身让开——可武家颂拦腰将她抱住:“你不说,我就不走!我武家颂做人向来要明明白白——出了这种事你叫我不明不白……那就在这里把我杀了吧!”


    潘荷站住了——脸上还是很平静。可忽然滚下两行眼泪来,就仿佛那眼泪是别人滴到她脸上,而不是她自己哭的:“你这又是何必呢?知道了,你又能怎么办呢?”


    可武家颂并不看到她的眼泪,只恨声说:“我不管!”


    潘荷便背对着他,说:“好。那我告诉你,叫你走得明白。”


    “我是共济会的人。我是共济会的东海国掌事。那个谢道士,身怀绝大的秘密,更有可怕的能力。我去找他,就是为了将这些事告诉他、叫他往龙岛去。”


    “我做成了这件事,就会有一桩绝大的功绩。也许就可以得到升迁,再不用像这样子做事。我们往东去,还会遇到各种妖魔、修士。每一个都很强大,我只有寄身在谢道士那里,可能叫他庇护我保住命、活着做成那些事。”


    “他是人,到底有情欲。会因为我的身体而顺手拉我一下子。我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唯有一股子心气而已。现在我的身体还堪用……还能用。再有些年过去,我年老色衰,连这身体也用不了。还待在个位子上,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我感激你照顾我这么多年,叫我过人过的日子。所以觉得对不住你、想叫你走。可是你——”


    她说到这里,眼泪在脸上滚落得越发急了。然而垂在身侧的双手……却猛地绷紧。


    “可是你——为什么偏要问、偏要我杀你呢?”


    她这话一出口,双掌猛地往后一拍!

    武家颂哪里能想得到她下出这样的杀手?他听潘荷说了这些话,原本赌气抱着她的手已慢慢地松了——似是终究也不忍心。


    接下来便将这两掌都结结实实地挨了——整个人嘭的一声被轰飞,跌落出两三步远去。


    落在了甲板上,还想要起身。但只歪头看了看潘荷,哇地吐出一口血,昏死过去了。潘荷在原地独立一会儿,抬起手擦了擦脸,慢慢转过身。


    这时眼泪都不见了,再一次面沉似水。走了三步到武家颂面前、毫不迟疑地再抬手,作势就要往他的头上劈过去。


    却就在这时候……听见一个人说:“你这一掌下去,他可就真死了。他死了倒不要紧——”


    这三句话叫潘荷的身子猛地紧绷,立即飞退两步、收回双掌护在身前。


    才看到船舷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一身白衣,饶有兴趣地瞧着她,仿佛是在看戏一般:“——往后你再回想起从前的事情来,大概会发现再没有人像他对你一样好,岂不是要后悔死。”


    说了这话,他自己又想了想。


    然后肯定地重复一遍:“对——就是这么回事。”


    潘荷皱起了眉。


    坐在船舷上的这个男子……看着像是个中年人。蓄须,但并不长,在下巴上整整齐齐地修剪了,看起来倒有些“粗狂的精致”。相貌称得上俊朗——倘若没有眼角的鱼尾纹,甚至可以称俊俏。身形介于魁梧与瘦削之间,是那种壮实、却不显肥胖的中年男子的身材。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极淡……竟是淡蓝色的。有种奇特的妖异感。


    这个人,潘荷从未在船上见过。


  第六百四十章 不速之客


    她下意识地转头往船楼上看了一眼。但谢生的那里毫无反应,就仿是他也没有发现这一位的存在。


    于是她又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去,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谁?”


    本想问“你是什么人”的,或者是“你是什么”——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出现这样的一个男子、相貌是典型的中原人,却拥有蓝瞳……显然非人。


    潘荷隐隐觉得自己领教过非人的存在的厉害。但如同此前见谢生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一样,她还是想不起自己何时有过那种经历。


    但男子没有答她。只微微摇摇头、饶有兴致地继续说:“你这个女人倒也是怪。明明看到你在哭——一边心里舍不得、一边又要出手杀他。是不是天下的女人都像你这样心口不一,说一套、做一套的?”


    潘荷皱了皱眉,不晓得该怎样答。


    是个人还好。是个妖的话……据说妖魔性情都古怪。如眼前这个一般,也许现在还在和和气气地问,搞不好下一刻就要露出獠牙。且听他这话……仿佛是被什么女子伤过,心存怨恨呢。


    “我……是迫不得已。”她想了又想,横竖找不到出路,只得低声说,“我来生做牛做马再报答他。”


    “来生。哼。”这男子果然哼了一声,似是对她这回答不屑一顾,“只有你们这些凡人才信有来生。”


    说了这话,终于从船舷上跳下来。而潘荷也在这时候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脚落地的时候,左脚略有些跛、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似是新受了伤。


    这人既落地,目光就往潘荷的身后看。高声道:“陆兄,出来一见!”


    这时候,李云心在云端挺直了身子。


    手里的十几颗金豆子只剩下三颗了。没有再吃,手掌一翻收了回去。略一犹豫,又站起来。于是身下的椅子也消失了。


    然后盯着这个新出现的人看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


    在他眼中,这家伙仿佛也是个凡人。这意味着他看不透他的修为境界——或许只比他稍弱一些、或者与他相当,或者……比他要强。


    第三个可能性极小。单论个体的武力,强过希夷玄妙境界龙子的存在如今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凤毛麟角。


    他也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实际上距这个人十步之外来看他,也都如同李云心一般只能瞧见一个半透明、微微发亮的轮廓。这是某种高明的隐身法儿,将精气神都隐藏起来了。


    但李云心可以感受得到海中灵气的变化。


    如今天地之间气机虽已大乱,但灵力强大者从中行过也总要引起细微扰动。自己来看难看得出,然而如今他手上的法宝简直太多。借助法宝,看得就明了了。


    如同他当初在自己扇面上的画卷里看真龙神君一般,如今也能看到——


    这个人,身上的气机与这片天地之间的气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像是当初在渭城看到的真龙神君的模样。


    当时渭城被焚,他已夺舍。真龙神君从天上来——而他的扇子上有借助百万阴魂之力画出的一幅灵图、是将渭城附近的山川河流都忠实地投射到那画卷上了。真实的天地之间气机如何,他那画中也就看得出、且还能看到另外一些东西。


    由此,发现那真龙“有一个金灿灿的核心。无数条同样金灿灿的光芒从核心处往四周延展,几乎与画中的山川、河流、草木都有密切的了联系”、“它像是与自然、与这世界的灵气融为一体。它是这世界背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注1】


    当时那情景带给李云心极大震撼。就他的认知而言,似乎想要毁掉真龙、就先得毁掉世界。她与世界,是绑定起来的。


    其后他自然有去看龙子、也看他自己。瞧瞧这些被真龙分封到各处、统领水系的龙子是否也有类似的表现——但并不存在。


    他曾经以为那种状况只有在至高的神龙身上才会出现,到如今……


    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也有。


    在李云心的眼里他只是个轮廓。但再在他手里那件名为“了如鉴”的法宝中细看,就会看到有无数条极细、极淡的光亮,与这片海洋、天地联系着。


    了如鉴这东西,看得毕竟没有他亲手画出的灵图直观详细。然而亦晓得……


    这人与真龙的状况是一样的!他即是这片天地、这片天地即是他——那么他该是……


    李云心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在陆上的时候陆白水对他说沿海的传闻。说,内陆的龙王们都是杂牌龙王,海上的龙王——海洋之大何止十倍于内陆、其中生灵又何止百万倍于内陆——才是真正的龙王。


    那时李云心只笑笑——云山一役,天下妖魔皆以龙子为马首是瞻,何曾听说过什么海上的龙王?即便是说,那些妖魔久居深山孤陋寡闻、且这时代的人与妖魔的确对海外没什么兴趣。可他们这些龙子是以真龙的龙魂分化出来的。已经有了九个,哪会再来九个!


    但如今竟在这个家伙的身上看到了与真龙极似的模样……


    这个……就是那陆白水口中的东海龙王吧?!


    怎么会?!


    他已经做了一次“假太子”。再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这龙身竟是个“假龙王”……搞不好心态要爆炸的!

    便是在这时候,他听到这位不速之客招呼了陆白水。


    陆白水隐藏起来,所能瞒过的就只有潘荷、谢生罢了。如今这个人现身船上,一眼就将他识破。听他说话的口气,又仿佛与陆白水相熟……


    李云心皱眉看巨舰上陆白水的身影,脸色略有些沉。


    那人说话的时候使了神通,只叫潘荷、陆白水、武家颂听到,舰上余下人等都被隔绝在外。他如今站在云头,也只能“看”——来者似乎同样神通广大。李云心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然而也不想先暴露。


    只是,陆白水清楚。


    先前那谢生逼问他,他什么都不说。如今听来者的语气,似同他是旧相识——李云心不知道他这一次会不会说。


    于是他的眼光又冷了些,看到陆白水从藏身处走出来。


    ===============

    注1:详见第二百八十一章 ,强弩之末


  第六百四十一章 定风波


    但陆白水的表情略有些奇怪。仿佛是的确认得这个人,可并没有料到他会在此地出现。因而有些狐疑摸不着头脑,脚步也略迟疑。


    见他这模样,那人又笑起来:“陆兄,怎么,不认得我了么?”


    陆白水微皱眉头,又走了十来步、能够看清来者的脸了,才道:“……水月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这位“水月先生”就背了手、轻叹口气:“听说这里不太平,怕你有事,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陆兄,船上有什么叫你为难的人么?”


    陆白水又向前走几步、停下来了。


    他并不立即答话。而是又将这位水月先生细细观瞧一会儿,才说:“你我相识的时候……你说你是隐居海外的浑斯鄂国人。因为祖辈厌烦陆上的纷争,所以避居东海。但如今——”


    水月先生略一沉默,往四下里看了看:“陆兄。我和你结交的时候,就说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你这样的聪明人,难道还不清楚我原本非人,而是神异属么?今天又问这样的话——”


    他笑了笑:“看来我来对了。是这船上有人胁迫你,叫你不敢说真话么?”


    陆白水便往船楼处瞟了一眼。


    水月先生却笑着摇头:“陆兄想说是他?我看不是——那只是个小道士罢了,你们陆上多得很。这样的人不会叫陆兄如此为难。我看……另有其人吧。”


    说了这话便高声道:“船上的朋友还不出来相见?我的朋友在你这里,你可也有朋友,在我那里。”


    听了他这话陆白水一愣。旋即皱眉:“水月先生,你……在为那位东海龙王做事?”


    这位“水月先生”与他是旧相识,大概已有十年了。但人与神异属的结交不同于世俗之间的关系。这十年之间约只见过四五次面罢了——每一次对于陆白水都说都是漫长时间之后的相见,但对于这位水月先生来说,瞧着却只像昨天分别。


    陆白水的确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清楚水月非人呢。只是他在陆上与妖魔打交道的时候就已经晓得,倘若一个妖魔乔装作凡人与人接触,就最好不要拆穿他。二人心意领会、还可以做朋友。倘若言明了,大多数妖魔都会觉得无趣,有的还会翻脸。别说朋友没得做,搞不好连命都丢掉了。


    而今这水月又忽然出现在船上、说了这样的话。再想到两人此前结交时、他所做过的一些事情……


    他虽是个凡人,也对李云心此行的内情了解不多,但在白水镇听了附身李四的蓬莱娘娘一番话、又在船上见闻许多,就逐渐在心中理出一个接近事实的真相来。


    到如今便意识到水月先生所说的“你可也有朋友在我那里”,或许便是指那位上官月。


    他的这位非人朋友……大抵也是海中妖族、为东海龙王做事的。


    但抛却其他种种因素,只说这一件事的话——水月先生口中所指的人倘若真是他那位来历同样神秘的李兄的母亲……陆白水本人是很不喜这种做法的。或许是他从小未享受过父慈母爱的缘故——向来难接受以骨肉亲情做要挟。


    因而他说了这句话,水月先生的一双淡蓝色眸子便微微亮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收敛了些。看陆白水一眼,了然道:“哦……这么说,陆兄不是被胁迫。而是结交了新朋友,忘了我这个老朋友?”


    海面上原本有雾。


    水月先生出现之后,雾气便愈发地浓了。再等他说了这句话,浓雾忽然翻卷起来,海面上也起了浪涛。


    那浪,并不是一般的浪——陆白水先是觉得脚下一沉。仿佛自己的身子忽然变得重了、压在甲板上。随即意识到不是自己在压船板,而是船板在顶他的脚——整艘巨舰,忽然被抬了起来。


    人说船行海中,总爱用“沧海一粟”来形容。到这时候,这个词变得恰如其分——仿佛巨舰猛地冲破浓雾……陆白水忽然看见一片云海!

    然而这“云海”,正是此前笼罩海面之上的雾气——一道不知有多高的巨浪猛地将艨艟号抬上高空,然而又不是那伏波大将军出现时如孤峰般陡峭的浪头,而是一整座山一般平缓的浪!

    这意味着这一道浪涛便足有百丈高、更不晓得有多么广阔!


    可再往远处看,那茫茫的海雾之上还有无数道浪头此起彼伏。就仿是,这东海原本只是一盆水,平常时候的浪涛,只是微风在海面上吹起了柔和的涟漪。但如今却有一双巨手插进水中、狠狠地搅拌起来了!

    饶是陆白水这样的人,在感受到自脚底而上的巨力之后也站立不稳、左右各摇摆了两三步才重新立足了。舱内的人更是都被惊醒,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可等他刚刚调匀了气息、再要开口说话的时候——


    忽然觉得巨舰上升的势头一止——远处“云海”之上的那些浪头、乃至这巨舰之下的浪头,忽然都不见了!


    他心中大惊、暗道一声不妙——晓得这是巨浪将船抛上顶点、势头消减下去了。浪退,但船还在上升。到这时候再下落,距海面已是有一段距离了!


    他只来得及伸手扣住旁边的船舷,便只觉得身体当中的五脏六腑全都被抛了起来,脚下无立足处,腾云驾雾一般地在半空中往下落——而后轰隆的一声巨响,泼天盖地的海水扑上甲板,他整个人也狠狠地撞到船上,仿佛是从数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


    巨舰舰身随即传来一阵可怕的呻吟声,陆白水不晓得龙骨能不能受得了这样的撞击。倘若不能,整船人的性命可就都交代了。


    再往旁边一看——心中一沉。


    他看到了怒涛之上残破的木板,以及一根主桅。海上有雾,看不清海沧号在哪里。但依着方才那浪看……艨艟号正在浪头上,海沧号则在坡上。这样可怕的巨浪,海沧号十有八九已经倾覆了!

    到此时,海面上惊涛怒吼声仿佛连天的炸雷一般,将船上人们的惊呼声都盖过去了。谢生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儿,从舱内探头出来看。但那位稳稳站立的水月先生只一弹手指,舱门便嘭的一声关上、将他也给打回去了。


    说来也是神异——虽说周遭都是巨响,但在他身边数十步之内,一切却都清晰可闻。


    到这时陆白水将从地上站起、看到那潘荷拉着武家颂不省人事的身体缩到靠船楼一侧去,便见水月先生又冷冷一笑:“陆兄。如果你是因为畏惧那人的神通而遭胁迫的话——就瞧瞧他今天敢不敢出来?”


    言罢再往四周环视一番、喝道:“陆上的朋友还不现身么!?”


    此时海风怒吼,惊涛狂啸。艨艟号在风浪当中仿是一叶小舟、随时都会倾覆。水月先生的脸上虽还有淡淡笑意,但笑容渐冷、身上荧光渐盛,倒是越来越像一个强大的海中神灵——举手投足之间便引动海天剧变。


    陆白水晓得情形不妙了——他自己并不怕死。但船上还有许多的兄弟。倘若因为他一个人对另一个什么人的许诺、情谊,连累那么多人死去,他们又有何辜?

    于是在劈头盖脸的风浪中稳住身形、高声叫道:“水月先生!你我结交十年——今晚真要把我们这些人都葬送了么!?”


    水月微微一笑:“那就要看你的那位朋友,肯不肯露面清账了。”


    陆白水一愣:“……账?”


    可他话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天地之间……猛地安静下来。


    仿佛是,原本惊涛骇浪、狂风滚滚的世界,只是一个背景罢了。如今,就在他说了这个字之后,有人猛地将这背景抽掉,又换上另外一张!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海面上的浓雾散了个一干二净,露出天边的一轮皎洁明月。那浪涛也不见了——不但不见,海面上还平静得如同镜子一般,没有一丝的波澜,仿似一潭死水。可最奇妙的是,陆白水还能感觉到疾风拂面——船帆仍是鼓涨的、巨舰仍在疾行!

    水月先生愣了愣。似也对这样的剧变感到诧异。他猛地环顾四方,然而什么都没看到、也没感应到。


    至于陆白水——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了!


    ——他知道李云心不是寻常人了。也知道李云心该有些神通。可不知道他的神通大到了……


    可以在一瞬间,生生将这惊涛骇浪的海面镇住的地步!!


    水月先生……似乎不是他所了解的那个水月先生了。李云心,也不是他所了解的那个李云心了!

    于是又听到清越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陆兄。你的这位水月先生,哪里是为东海龙王做事的。依着我看——他就是那位东海龙王吧。”


    陆白水循声往天上看。


    正看到李云心已现出了本来的俊俏模样,一步一步地踏着虚空、从天上走下来。


    他的身上有朦胧的光,如“水月先生”身上的光一样,将他整个人衬得如梦似幻,仿若神明。


  第六百四十二章 纸上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每走一步,陆白水便觉得身上微微一震。仿佛有无形的巨大脚掌随着他的步子、一下下地踏在这海面上,叫那些惊涛骇浪连半分也兴不起来。


    陆白水意识到……这是真真正正的神仙打架、绝不是他可以参与其中的了。便怀着无比的惊诧、慢慢退到一边去。


    他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好、该做什么好了。十几天前还在客栈里与他饮酒作乐的人,如今却彷如神祇……在这种情形下,一个凡人没有立即膜拜下去,便已是铮铮的铁骨了吧……


    “水月先生”没有拦他。实际上,这位“海中之主”的脸上虽仍有微笑,但眉头已经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他身上的清光在跃动,仿是武学高手身上的内力吞吐不休。倘若神人体内的神力也可以用内力来推断的话,在陆白水看来……这位水月先生,眼下似已经调动了全身的神力与某种力量抗衡。


    但似乎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甚至略处下风。


    再等到李云心用十几步终于走到甲板上,水月先生身上的清光已变得如火焰一般明暗不定了。


    “你要和我算账。”李云心抬手压了压——仿佛只是很随意的一个举动、又像是在拂去什么,“说来听听,是什么账?”


    咔嚓一声脆响。


    甲板上出现裂痕。而那些放射状的裂痕,中心点正在水月先生的足下。他不再笑了,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但陆白水一时间说不好怪异在哪里……只觉得自己也胸口发闷。


    此前水月先生生气的时候,在偌大的海面上掀起不可思议的浪涛,声势极度骇人。然而如今……那些浪涛被李云心平息,变得极静。再到如今这时候,这种“静”达到了某个极端。仿佛整片海洋都被禁锢了、且被压得越来越牢。


    海风歇止、海面似镜。而今就连空气都沉闷得骇人,即便以陆白水的修为,也要略微费力地张口喘息才不至于憋闷。更诡异的是他的耳边……他开始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跳的声音。觉察到这一点之后他才悚然一惊,意识到……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除了李云心与水月说话的声音、那甲板碎裂的声音。


    声息……都被某种力量压下去了!

    这是何等可怕而神异的力量!!

    陆白水倒吸一口凉气——他开始回想自己此前与李云心相处的这些天……竟是在与怎样的人同行呵……


    水月先生此时似也吃力。但终究比陆白水要好得多。他往前走了一步——海面上立起波澜,空气似也轻松了些。但这一步就好比在密闭的室内扇了扇风。透了一阵气之后重新压抑沉闷下来,嗡的一声响……整艘巨舰又往下沉了沉。


    只是刚才下沉,是因为被抛上了浪头。如今下沉……却仿佛是松土被压实一般——将海面给生生压下去了!

    于是他的脚下出现更加细密的裂痕,神情也变得愈发诡异,就连他的声音都变了样儿,仿佛是整个人闷在水里发出的:“你的朋友,这些天吞吃我座下妖将——海中鲸鲨之属,本就得道不易。但被他残害了足有近百之巨!”


    “今日更和我交了手,冥顽不灵……竟还敢伤了我。现已被我拿下,囚禁起来了。我东海水族的这笔账——贵客说说怎么算?”


    他的言语很流畅,但声音却越来越沉闷。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低沉到模糊不清的地步了。


    便也是这时候,陆白水意识到水月先生的神情怪异在哪里了。


    他的脸、他的身子……像是在融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慢慢地耷拉下来。他说话的时候也在向李云心走过去。可每走一步身子便塌陷一些,等这些话说完了,整个人已像是融化的糖人儿一般……就连双腿都弯曲了。


    李云心却只冷冷一笑:“原来是兴师问罪的来的。巧了。我也正有事情要问你。”


    “东海龙王——”李云心每说一字,他面前人的模样就更加扭曲抽象,“上官月,是不是在你那里?”


    来客的身子忽然顿住。虽然面容已经融成一团,但仍可瞧得见他的讶色:“你——”


    可是没法子再说下去了。他的身子终于无法承受可怕的重压、轰的一声化作无数流光。


    那些流光本该逸散,然而就在崩解的那一刻,李云心的掌中忽然多了一条铁索、往流光里猛地一挥,把那些光斑尽数锁住了。


    陆白水大惊:“李兄!”


    李云心没有看他。左手又一翻,翻出一张法纸来。在铁索上一抹——像是把锁链上的光斑,都抹到纸里去了。


    这才看了陆白水一眼、懒洋洋地说:“陆兄很担心么。倒不用担心——来的是那位东海龙王的化身而已。哼……只是他该没料到,他这化身来了我这儿,可就走不了了。”


    “想必这时候在他的蓬莱山捶胸顿足、恼得要打人。”说到这里斜眼看陆白水,“大概连你也一并恨上了。你们的朋友啊,想来没得做了。”


    “啊……”他摇了摇头,感慨道,“多么脆弱的友情!”


    陆白水愣了愣:“我不是说——”


    李云心一摆手、拉长声音:“好了——陆兄。我又不是什么小心眼儿的人。你和他做不成朋友,还可以和我做嘛。你我既是朋友——就和我说说看。是怎么结识的这位水月先生……平日里他又叫你做些什么?”


    陆白水愣了愣。才意识到不晓得什么时候,海上重新起了波澜,风声也在耳边出现、呼吸也不再压抑了。但听了李云心这几句话,心里倒更压抑起来。他毫不畏惧地直视李云心一会儿,才慢慢后退一步:“李兄。你这是要审问我么?”


    李云心笑起来:“审问?陆兄啊……你的那位东海的朋友,弄沉了海沧号。又差点把你们这群人给喂了鱼——倒是我力挽狂澜——嗯——于既倒,把你们救了。现在问问这个要害你这么两船的人的事情,怎么谈得上是审问你呢?”


    “还是说陆兄的身上还有秘密,说不得了?”


    说了这句话,李云心收敛脸上的笑意。冷酷地看了陆白水一会儿。


    但陆白水轻出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我当初只知道他是水月先生。并不知道……他是东海龙王。也不知道,令慈在他那里。”


    “哦。就好比你此前只是陆豪白水——”李云心冷笑一声,“而不是海王陆非?”


    “李兄先前不也是个江湖侠客,后来却变成了修行中人。再后来,变成了如今这神灵一般的人物么。”陆白水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我还要这样斗嘴么?”


    “好啊。不斗嘴。那么你现在说说,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李云心冷笑起来。一挥手,面前忽然多了一张桌子。又把手中那张法纸铺在桌上,手里一转,多了一支法笔,“现在天朗月明。陆兄慢慢说,我慢慢听,再画完这幅画儿——也是美事一桩。”


    陆白水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李云心面前的桌上。


    见识了刚才的神异情景,如今再看到李云心凭空弄出一张桌子来,并不觉得太惊讶。可目光再移那纸上……仍忍不住吃了一惊。


    那纸上有一副画儿。画面很简单——乃是大海。用的是陆白水未见过的画法儿。仿佛只是用蘸了颜色的笔刷了几下子。但陆白水这么一看,只觉满纸都是惊涛骇浪,竟比此前艨艟号被巨浪抛上高空时更叫他心惊!

    就仿佛……他们容身的这一片汪洋大海,真地都被那么几笔封进了这张纸中,随时都会狂暴地溢满出来!

    亲眼见到玄光、怒涛,并不叫人害怕。因为即便是可怕的海浪也还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更猛烈、剧烈些罢了。


    可而今的情景,却是任何一个凡人都不曾体验过的——漫说是凡人。即便是在修行界、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


    也不会有人亲眼见识一位玄境的丹青道士,画出这么一副要将整片天地的气机都封入其中的灵图来!

    倘若有稍微了解此道的人——譬如那辛细柳——在场看到李云心所做的事,必然要比陆白水还惊诧上一万倍。从前,在天地之间的气机还没有紊乱的时候,要做到以如此广阔的天地入画就已是千难万难……即便是高深的玄境丹青道士也未必做得成。


    更何况而今天地气机已被李云心搞得混乱不堪……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这些陆白水自然全不晓得。可也并不妨碍这位即便在两位大妖斗法时候都没有露出半分胆怯意味的海上豪侠……倒吸一口凉气、接连退出三步去才稳住身形。


    只是刚才那么扫了一眼。就感到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海水朝他猛压过来,而他则身处千米、万米深的海底,昏昏暗暗不见天日,随时都有可能被永世困在那里,不得解脱!

    他大口喘息起来。仿佛劫后余生——就只因那么一眼而已。


    李云心瞧见了他的样子,微微一笑:“哼……陆兄倒是罕有的心智坚定。凡人敢看我的灵图……没有看成痴傻,已经是万幸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陆上龙王

    陆白水的目光发直。倒是真有几分吓得失魂落魄的模样。


    纵是他在海陆纵横来去,也从未见过这种离奇事物。一时间竟顾不得李云心此前说的那些话了,再喘息两次:“你这是……什么东西?”


    一边问,一边又忍不住要去看。可目光刚挨到桌边,心悸感便又排山倒海般地涌过来,迫他忙把视线再转走了。


    李云心并不看他,只是在落笔。


    每一笔都落得极快。仿佛兴之所至,在画一幅不羁的写意。但以这个世界的人的眼光来看,他的画作“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高明——许许多多的色彩、线条堆在一起,有些杂乱无章。


    他在画灵图——就像他在渭城时那样子。


    在渭城时他借助百万阴魂之力,短暂地将自己的境界摧至玄境、将附近山河地气都纳入画卷里。到这时候他已是玄境了,便打算再试一次。


    这种尝试并不是什么心旷神怡的体验。就好比一个人纵有渊博学识,也并不会很乐意参加一场费心费力的考试。李云心之所以如今这样做,倒是因为两点——


    一则发现那位“东海龙王”,本体似与这片天地有着密切的联系。


    画道修至玄境,也可以借助强大力量将天地之间的灵气都封印到画中,与真实世界形成某种玄妙的关系。譬如而今他画中有浪涛。那么即便在千里之外,只要牵动这画中的灵气,便可以真叫这片汪洋之上掀起惊天的骇浪来。且仅从理论上来说,倘若画道的修为足够高——高到了远远强过太上境界的地步,甚至能够做到只在画卷上勾勒一笔,便叫整片汪洋、整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实际上这种程度自然只存在于想象当中。就好比在他的那个世界——理论上一个人或者物体跑得足够快,就可以看到自己刚刚出发时候的模样。可光速无法超越,这种基于统一体系之中的、理论上的可能性也就永远没有可能了。


    但即便如此,可以做到的还有许多。


    几天海天与那位东海龙王有些密切联系,那么在这片汪洋之上做手脚,也就等于对那位东海龙王做手脚了。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因为真要把一个人画进画儿里,非得极了解他不可。这个“了解”可不是知道他的情感性格行为习惯,而是生理层面的深入了解——知道他体内灵气如何运行,知道他身上每一处细微细节。将这些都弄清了、再弄到他身上的灵气作为引子……才可以在画中留住与他的某种联系。


    这事情要说清楚极复杂,算是画道当中一半言传、一半意会的高深法门。李云心在渭城的时候尝到甜头,而今打算再试——


    却正有人自己送上了门来。


    那位“东海龙王”来的是分身。此前提过,神魂化真身这法门,晋入真境便可修得。但如同“年满22/20周岁就可以找女朋友/男朋友去登记结婚”这种事一样,并非人人都可以得到修习的方法。


    但这一位竟然修出来了,倒也是有些神通。可惜不巧遇到李云心。


    “东海龙王”的分身既可以将真境巅峰的九公子拿下、却只伤了腿脚,那么他本尊的修为可能还在李云心之上。


    然而彼时李云心已经开始着手绘制这幅灵图、且本身亦是龙族,也有行云布雨的本领。两者加在一处,兼也是玄境的大妖——很轻松便将那位东海龙王的分身利落斩灭,没有叫他占到半点儿便宜。


    若是被寻常的修士、妖魔斩灭分身,对于“东海龙王”来说似乎并无大碍。


    他的本尊与这片汪洋大海有着密切联系。从理论上来说,天地之间的气机不消亡,他本尊的修为也便可极快恢复——或许这也是无人能胜出真龙的缘故——寻常人失去一个玄境分身,非得是伤筋动骨,以漫长的时间、海量的灵气、愿力重新修回来。


    可这位东海龙王既与天地密不可分……天地之间的灵气何其充沛?!他倒像是一只接在偌大水箱下面的小水瓶了。即便是空了一些,也很快就填得满。


    这样的本领和倚仗……怪不得自诩龙族正统、将陆上的那些龙子们斥为“杂牌”。也怪不得敢叫自己的分身出现在这船上,并不做太多的戒备。


    可惜比较倒霉,竟遇到李云心。


    分身被打散没什么大不了——被李云心打散后收了才要命。


    他收了这位“龙王”的分身,转手就印在了画卷上。于是他这分身便成了一个“引子”、又成了这画卷的“阵眼”。远在蓬莱岛的“东海龙王”、这片海天之间的气机,都因为这么一个引子,被牵到了李云心笔下的画中——封了这分身,便好比封了拟人化的东海。封了拟人化的东海、亦好比封了蓬莱岛上的“东海龙王”。


    此种玄妙的关系,若非画道中人是极难体会得到的。此画若成了……虽不能像故事里的神仙一般“在纸上一勾、那人在现实里也就消失了”,但总可以在细微处作许多的文章,保管给人一个大惊喜。


    如今万事具备。问题便在于——是否有那么一点的可能性、可以在天地之间的灵气已紊乱到毫无规律可循的情况下,将这片广阔汪洋之上的种种变化、细节都了然于胸、画成这么一幅灵图。


    ——任何一个人,都该觉得是没可能的事。


    但如今李云心却仍旧认真又随意地在纸上勾勒。又添几笔才看陆白水:“陆兄,这叫做灵图。从前听说过灵图么?”


    陆白水自然是没有听说过。


    他下意识地去看身边的潘荷。


    这潘荷虽有一股果断决绝的劲头,但要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是及不上陆白水的。可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的缘故,这女子如同野兽一般,对于危险有些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虽说这种嗅觉也叫她接连自投险境,但至少在眼下,她紧皱眉头、紧紧地缩到墙边去了。


    因为已经意识到……这李云心,该是个极度可怕的人。


    在这样的人面前最该做的就是不说话、不乱动、问什么便答什么,才有保命的可能。


    因而她听陆白水与李云心对话,便觉得遍体生寒,暗捏一把冷汗。


    等陆白水再看她,这女子立即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似乎很怕陆船主真将李云心惹恼了,连累自己也要遭殃。


    她这么一番做派尽被李云心感知。


    他的目光不曾从画卷上移开。手持笔,只淡淡地说:“你用不着急。我也要问你的——看起来你现在倒是猜到我是什么身份了。不如你给我这位陆兄说说看——说对了,也许有长生等着你呢。”


    他给的“长生”,谁敢要?!


    潘荷听了他这话——原本是瑟缩站立的——倒是立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连连:“龙王……龙王饶命!龙王饶命!”


    陆白水愣住了:“……什么?”


    但李云心不理会他。他的笔又在纸上落了几下子,勾勒出几团意味不明的圈线。等潘荷磕了十几个头、额上都皮开肉绽了才道:“噫,我说福缘长生。你倒是说饶命——饶什么命?”


    “……龙王在渭城做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潘荷磕得头昏脑涨,倒是趁回话的时候歇歇,“渭城里龙王也对一个人说——”


    李云心终于瞥了她一眼:“这些你们也知道?看来查得真是清楚。哼……你这个人。真叫人生气。”


    他说了这句话才真正看潘荷一眼、停了笔。仿佛是要认真问这个问题,也仿是作画遇到瓶颈,打算分分心。


    “前几天晚上,你跑来我舱里找我。”他看着潘荷,面无表情地说,“见了我说你是共济会的东海国掌事——没说几句话,就要动手杀我。哈……今晚跑去那个家伙的屋子里,进了门就脱衣裳。你告诉我——是他看着我比漂亮,还是我看着比他难看?”


    潘荷便也像陆白水一样愣住了。


    这愣,一方面是因为她头脑当中的那些记忆、因着李云心的这几句话,解开封印似的重新浮现于脑海当中了。另一方面……她不晓得李云心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试图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认真仔细地回想他方才的语气、神情。好弄清楚最终特意强调了两遍的“是他看着比我漂亮”、“还是我看着比他难看”这么两句究竟指代什么、有何深意。


    但足足愣了两三息的功夫,也没能想得明白透彻,倒更觉得头脑里一团浆糊,不清楚该怎么答了。


    李云心似是生气起来。他一瞪眼:“哦。所以说你现在是难以启齿——不想伤害我?”


    潘荷听了他这话赶忙又磕头:“龙王饶命——龙王饶命——”


    她从前早就听说过李云心的事情——林林种种,其实在共济会当中不算什么秘密。虽说偌大一个共济会,除了李云心的事情之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处理、要去做。但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已罕有为着一个“人”、长时间地动用大量资源的情况了。


    且后来李云心在云山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即便像她这种从前并不在高位的,也将这个近阶段的传奇人物的事情记到心里去了。


    再由着她所知的那些消息、所拼凑出的“渭水龙王”李云心的形象……便大致可以用“喜怒无常”、“心机奇深”、“杀伐果断”来形容了。更知道他所到之处几乎皆为化为焦土,极难有幸免的。


    他曾在渭城——数月之后渭城被焚毁了。


    后来去了蓉城——很快蓉城也被乱军占据,烽火四起。


    又去陷空山——那一个玄境大妖经营许多年的巢穴,便被拦腰轰断了。


    再回他曾寄身的洞庭——也被毒水毒了个底儿朝天,至今方圆数十里之内还几无人烟。


    然后在野原林里待了些日子——如今该是叫“曾经的野原林”了。


    最终跑去了云山……云山落得个什么模样,人人都清楚了。


    这个家伙身上笼罩着可怕的毁灭光环,撞见他的无一不倒霉。如今潘荷便在他的眼皮底下、且与他同称乘一船!

    她几乎已经可以料定这艘船的命运了。


    听了这样的一个人问出那么两个问题……她可怎么答?!


    到这时候陆白水却是终于皱起眉:“你……李兄你……龙王?”


    李云心便将目光移向他,咧嘴笑了笑:“我不是人。我是妖。不但是妖,还是——”


    说到这里,身形猛地暴涨,正现出了他的神魔之身。还是真境的时候,他的神魔之身便因着境界的提升有了细微的变化——譬如原本苍青色的鳞甲顶端,都生出了金色的小刺。那一对血红的珊瑚鹿角,也变得仿是由许多锋锐光剑交叠而成的了。


    到如今他已是玄境,这神魔之身的变化也更大了些。鳞甲之上的金芒愈发灿烂,额上的光角的分岔也渐少了,倒是越来越像那真龙额头的两对利刃一般。


    他这神魔身一现即收,到底将后几个字说出来:“——妖中之妖、陆地上的龙王。”


    “陆兄——如今结识了两个龙王。”李云心直勾勾地看着他,“倒是觉得哪一个才是真龙王?”


    陆白水终于变了脸色。他接连退出两步去,看看潘荷,又看看李云心:“你……你是……”


    如此脸色茫然地说了这几个字,又忽然站定了、皱眉:“……那么你之前说的那些,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李云心未现神魔身的时候,威势就已经颇为骇人。刚才又真身乍现,那可怕的气势更叫潘荷心惊肉跳,恨不能即刻藏身到缝隙里去。到此时再听陆白水说这些——这女子或是磕头磕得神志不清、或是惊骇得失了理智——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大叫:“你这个人是疯的吗?!你敢这样和他说话?!他是龙王、龙王!!”


    叫了这些伸手就要拉陆白水、叫他闭口不言和自己一同跪下。


    然而一整个晚上她遭受许多折磨惊吓,哪里是陆白水的对手。手指还没挨到这位海王的衣袖,便被陆白水猛一抖肩、生生震飞到一旁去了。


    这一下,力道并不小。潘荷一时间只觉得手脚俱麻,没力气起身了。


    可怜她这些天在船上苦苦钻营,到头来却处处碰壁、事事不在掌握。输给妖魔、修士也就罢了。如今竟又输在凡人的手上……仿佛谁都可以胜得过她,她引以为豪的一切都变成纸糊一般了!便看了一眼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武家颂,一时间没来由地心中一酸……


    终是像疯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李云心瞧她这模样,冷哼一声。陆白水瞧她这模样,却是又愣。但只愣了一息的功夫,仰天长叹一口气:“好、好、好……好一个陆上的龙王。只站在这里……就能把人吓疯了!你要听……我就说给你听罢!”


  第六百四十四章 真是够胆

    “就先说,那水月先生。”陆白水直视李云心,连一丝畏惧都没有,“我从不知道他是什么东海龙王。就好比我也从不知道你是什么陆上的龙王。”


    “要说我怎么和他相识的,再简单不过——我是海上的盗贼。十多年前的一天水月先生找到我,自称是隐居东海的异人,为东海龙王做事,叫我帮忙。”


    “帮的忙也是随手就做了的事情——说劫掠商船的时候。如果捉到了学士、匠人之类,就先安置在宝瓶湾中,好生养着。等人多了,他来带去东海的蓬莱岛。”


    “说东海龙王要大建宫殿,正需要那样的人才。去了之后可以脱离从前穷困的日子,过上神仙一样的生活——”


    李云心的笔又在纸上点了点,忍不住笑了一声,但没看陆白水:“所以你就真信了?说到这个——我打个岔儿——陆兄你在陆上光明磊落急公好义。到了海上却变成劫掠过往的海贼,更是做起贩卖人口的勾当。两件事一对比我实在不解……为什么要选这么个活法儿呢?”


    李云心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真心不解还是嘲讽。


    而此刻的陆白水站在他面前,只看模样是略有些狼狈的。此前“水月先生”在海上掀起大浪,海水将仍待在甲板上的人身子都浇透了。陆白水的头发、衣裳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没了从前潇洒的模样。


    但这时候听了李云心的问话,神情仍旧很坦荡:“我做这海王,是为了还一个恩情。我早年在陆上遇到前任海王,受了他的恩德。后来他死前叫我为他报仇,自然要践诺。但为他报仇之后——宝瓶湾一带的海贼足有千人之众,放任不管、任他们散了,沿海一带必要遭殃。”


    “东海上的海贼也并非海王这一股,其余大大小小更是——”


    李云心点点头,抬手打断他:“哦,了解了。为报恩干掉了当时的海王。之后还要管这烂摊子。要是你的人设还没崩的话——应该想的是借你手里的这些势力慢慢把余下的海贼都肃清了。再慢慢谈向官府投诚或者招安的事……那么今年。”


    他往脚下指了指:“这两艘船忽然跑去惊涛路找总督说是叛变了,就是因为这些事情?我猜是你们起了内讧——有人愿意归顺,有人还要做贼?”


    陆白水背起手:“你已经知道了。也不用我多费口舌。”


    到此时,有海员从先前乱作一团的舱底跑了上来,要问陆白水接下来该如何。


    但刚露个头就看到甲板上这情景,一时间有些发愣。


    陆白水转头问那人船底下状况如何。李云心便容他去问,转脸看了看潘荷与武家颂。


    这时候,他在一张桌上画画儿。陆白水湿漉漉地站着,与眼神乱瞟惊疑不定的水手说话。而那潘荷——


    先前是情绪崩溃、在嚎啕大哭。到这时候没人理她,变成小声啜泣。武家颂在她身边生死不知地躺着,她哭了一阵子,爬过去把他的脉。


    李云心倒是能略微体会这女人此时的心情。


    原先是个共济会的掌事,拥有自己的事业。身边这男人对她虽算好,然而和事业上无比广阔的上升空间相比,也不算什么。


    上了船想要蛊惑谢生往龙岛去。原本觉得虽不容易但也不会算太难。一旦做成了就要升职加薪,出任个ceo当上个总经理,从此彻底摆脱朝九晚五挤地铁上班缺眠少觉时刻担心被解聘的日子……以及家里的零零碎碎、没什么上进心的另一半。


    谁知真一脚踏进另一个世界才晓得那里的可怕。在外面看着是奇幻瑰丽、纸醉金迷。实际上是波谲云诡、步步惊心。才发觉自己的道行并不够、活得好勉强。船上一干人没一个是她招架得住的,来头都比她大、能力都比她强。


    步步受挫。丢掉了从前的日子也没得到美好的未来……于是又怀念起过往的零碎温馨、简单平淡来。


    不论这种感觉是长久的还是只是暂时的——此刻这潘荷想必是在自信与自尊都丢了个一干二净、心情极度低落之时,重新想起武家颂过往的好来了。


    所幸此前一掌拍得不算轻,可也没致命。本是打算再补刀,但被那位水月先生阻了一下子。接下来又看到李云心现身——心里知道此事到底完了。原想着傍上谢生……可是李云心那煞星魔头在,还有什么事能做得成?


    李云心看她在寒风冷雨里哆嗦凄惨的模样,就笑起来:“这时候才悔不当初有点儿晚了吧。我目测你男人如今是颅骨骨折脑出血……肝也被你拍裂了——嚯,肠子搅得像麻花儿一样……啊,岂不是一会儿要屎从口出……咦?”


    说到这里稍顿了顿,才又道:“总之是医药难救。不如这样——你把你知道的共济会的什么窝点人员体系构成都给我说出来,我救他一命。怎么样?”


    潘荷泪眼婆娑地看他:“你……你……”


    倒是想答应。可心里总有一丝翻盘的希望仿佛火星儿藏在余烬里——觉得或许机缘巧合之下……或有转圜呢?她如今失去太多,快要成为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收手虽是明智的选择,可也还有“翻盘”的可怕诱惑。


    就在她略犹豫的这个当口儿,二层的舱门轰然一声响,终于被打开了。


    “水月先生”在的时候,用神通随手将舱门封住。于是谢生被困其中,不晓得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到这时候水月先生的分身既散,禁制也就松垮。但饶是如此也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舱门轰开——正瞧见眼前的情景。


    谢生先看到李云心,登时愣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哪能想得到定州一别之后过去许多天、如今更是到了海上……又遇见这位了!?


    愣了两息的功夫、才将阴晴不定的脸色强压下。站在舱门口很光棍儿地一拱手:“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真是——”


    但李云心却将手朝他一指。


    谢生的神情、动作,立时定在脸上。身子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变成泥塑了。


    “现在很不爽你。你先罚站吧。”李云心扫了他一眼,视线重新落回到潘荷的身上,“你陪这家伙玩儿了一个晚上——结果用一枚药渣给你疗伤之后还得再从里嘴里抠出来……啧啧……真是看得我心酸。”


    “既然你拿不准要不要救你男人,那么就问他自己吧。”他说了这话,忽然将手指一弹。


    指尖一枚金色的丸药便嗖的一声飞进武家颂的口中了。武家颂昏迷,嘴巴是紧闭着的,于是牙齿尽被击碎。可叫人诧异的是,那牙刚刚碎掉、连碎渣儿都不及溅出来,便又幻景似地重新长好了!不但是牙齿,就是脸上那些此前磕碰出来的伤痕淤血也一并痊愈,皮肤光滑得好像婴儿——整个人看起来,柔嫩得像是一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了。


    这死里逃生的男人发出一声痉挛似的喘息,猛地睁开眼睛。如同大梦初醒,一时间也是浑浑噩噩、搞不清楚状况。


    李云心便将手也朝他一指、再将他定住:“事情一件一件地来。陆兄——你的事情交代完了,可不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这时候陆白水已向那水手吩咐了许多事、又将他驱走。甲板上便又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可就在这几个人之间,关系却是错综复杂、勾心斗角,比舱底下那一百多个人加起来还要热闹呢。


    他便看看谢生、武家颂、潘荷。又看了看李云心:“我要说的,你都已经能够猜出来了。”


    “至于你说我贩卖人口——我掳人之前,也都一一问过。家境好的,有妻儿父母要养活的,能放则放。叫我带走的大多是些流亡的、苦命的。或许也有掳错的时候,但我本来就是做的海贼。已尽力了。”


    “至于水月先生……”陆白水看着李云心,“依着我从前对他的了解,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即便他是个妖魔,也不是吃人害人的妖魔。”


    李云心停下笔听他说这些话。说完之后又等一会儿,抬眼看他:“没了?”


    陆白水轻叹口气:“没了。”


    “哈……你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陆兄真是够胆。”


    “我说的是实话罢了。你因为这个生气,大可以杀了我泄愤。但我船上另外这些弟兄并不知情。我刚才已经吩咐他们。如果我死了,仍要把你们送去宝瓶湾——李兄也可以放心。”


    李云心啧啧两声,摇摇头:“三番两次叫我生气,又能活到现在的,陆兄你是第一个。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容忍么?”


    陆白水自是不说话。


    李云心便提笔想了一会儿,轻声道:“人啊,是分几种的。”


    “第一种是好人。好人自然是就是好人了。诚实友善,和蔼可亲,为人正派讲道义。可是这种人,太少了。”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纸上。那张纸上已经初见些模样——可不是这个世界已知的任何一种画法儿。大大小小的漩涡、圆圈,密布画面的海洋与天空。叫人第一眼看了觉得妖异又惶恐,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这些流动的圈与线构成的,稍不留神就要被卷进去。


  第六百四十五章 摊牌

    陆白水狐疑地皱起眉。不知道李云心为什么忽然说起什么“好人”来。


    他不是青春年少不经世事的时候。实际上因为特殊的出身,很小就知道这世上几乎没什么“好人”。几乎每一个人做事都为利益驱动。即便是那些口中高诵仁义道德、看着也的确身体力行的,亦可能是没有作恶的机会罢了。


    因而早就放弃了什么好与坏的思辨,只做事而已。


    他尚且如此……他这位“李兄”,杀人也并不手软,又是妖魔,难道还真信什么“好”、“坏”么?


    他因此感到疑惑、一时间想不明白。


    就如那潘荷此前也想不明白……“他比我好看”、“还是我比他难看”这两句话有什么深意一般。


    便听李云心又说:“第二种呢,是寻常人。寻常人和好人在平时看起来差别不大。但寻常人有了机会会作恶。可是没有机会,也不会创造机会去作恶。这种人,世俗间很多。可是在修行界……在妖魔世界,乃至在我接触的那些凡人里,也都是少的。”


    又在画卷上添几笔,目光往潘荷那里一扫:“第三种是烂人。比如这个女人。”


    “平时和寻常人也差不多。可区别在于,寻常人有机会作恶……也是有分寸的。一个人发现一间铺子门开了,贪便宜跑进去偷几样东西。可有分寸,不敢再雇上一些人,把整间铺子搬空。然而这个女人这种……可以做大事、行大恶。所以算是很烂很烂的人了——”


    潘荷往后缩了缩。看了武家颂一眼,赶忙把目光又移开。


    陆白水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何意。但到了这里,仍淡淡地笑一声:“这第三种,难道不该是恶人?”


    “恶人?”李云心一笑,“在我的世界里,他们怎么能算得上是恶人。真正的恶人,才不把人当人。只当成草木一般的玩意儿,用起来不会有任何愧疚感。这女人嘛……离恶人的境界还差得远。那一位,才叫恶人。”


    说了这话,他一指谢生:“偏偏这种人还多得很。修行人、妖魔,大多是这第四种。我都不喜欢。”


    陆白水便想了想:“那么,我是哪一种?”


    “你算是第一种和第二种之间。”李云心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这种人,在我的世界里……太难得了。难得到你第一次瞒我、第二次瞒我、叫我想杀你泄愤的时候都舍不得。在想——世上这么多混蛋、世界也昏暗无光。你和老刘这种人算是我能瞧见的唯一一点光亮了……如果再杀掉,多么可惜。”


    “我虽然也是个混蛋,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自己不是好人,但谁又会不喜欢好人呢?”


    陆白水对这番评价默然。


    初遇李云心的时候,他对李云心的评价或许是第一种的吧——少见的、才华横溢的奇人,偏又温文儒雅。但后来渐渐发现他的模样开始变化,且愈发超乎他的想象。到此刻,陆白水已不晓得该怎么评价他。


    他是……妖魔。还是妖魔当中的妖魔……用人的标准,已难以评论了。


    如今说出这些好坏善恶之辨,又说自己算是个好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哈。总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好人”,就不再为难了吧。


    可他这念头刚从心中生起,就听李云心说:“这一点,在我今晚看见这个烂人和这个恶人搅在一起的时候才想明白——我着实是不舍得杀你。就好比赏花的时候被刺扎了手,但也不舍得把花给揉碎了。”


    “所以说我们没事了。你说的话我都信——到了宝瓶湾,我瞧瞧你遇见水月那地方、再看看他需要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就不再叨扰你了。”


    陆白水皱起眉:“你……”


    倒是想问一句“此话当真”。但又觉得问了这么一句,似是对他这位李兄的无礼,亦对自己无礼。


    他本是做好了死掉准备——在最坏的情形下。可如今却忽然云开月明,倒叫他稍有些无措了。因而愣了一会儿,才道:“……李兄……有如此心胸。”


    李云心哈哈一笑:“算是你自救。如果你是第二种或者第三种人。原本打算是到了海上,管你们死活……所以你瞧,恶人就是讨厌。”


    说到这里,向谢生一指:“你是讨人厌的恶人。该死。”


    “先前我留着你哄着你不用强,是觉得跟着你暗中观察你可以得到更多的消息。但眼下么……一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二来你我都已经暴露了——”李云心的神情变得冷酷,“也就没心思跟你玩下去了。”


    “三个问题。一,你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二,你身上带了什么秘密;三,天人是什么人。说了这些,我让你死个痛快。”


    因他这一指,谢生可以活动自如了。


    但他如今也有些道行,就更比陆白水知道眼前这一位有多强。别的不说,只说他刚才救那个男人那一丸药……与他拿来给潘荷疗伤、又从她嘴里抠出来那一丸比,就好比这世上的顶级美食之于烂泥中的腐食。


    这东西……他拿来救一个凡人。


    谢生慢慢动了动身子,意识到强烈的危机感。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轻出一口气:“你果然不是我们的人。那么你是什么人?”


    他有理由相信眼下有“自己人”在为他保驾护航。或许要等到真正的危急时刻才出现,或许还需要时间赶来。因而他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在敌人得手之后、诱导他说出自己的身份目的,是一个通常有效的法子。


    反派喜欢话多不是没有道理。寻常人新购一件平价商品尚且要欣赏炫耀一番,何况处心积虑达成的事关生死的胜利。


    李云心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我曾经被你们的人误认为是你。替你遭了罪也替你享了福。但到底赶在你们的人之前找到你——三个数之后你还在问我问题,你会死得很惨。现在我说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避讳甲板上的三个人,手里也没停。但似是创作遭遇了瓶颈,落笔慢了——且时不时地抬眼看谢生,仿是要将他打量个仔细。


    谢生倘若懂得画道,而今应该毛骨悚然。


    因为李云心在细瞧他的气机流转,容貌形态。


    谢生心惊。倘若李云心说的是真的,便意味着而今他可能真地落入这个家伙的掌握……而他此前想的“助力”更杳无踪影。他要自救。


    “势”与“力”,如今他勉强有前者。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再保持谨慎谦恭的态度,亦摊牌。


    “原来如此。好……这么说从你见我之后,我都一直在你的计划里。那么先前说的小妖保,也是你误导我?”谢生边说便看李云心的神情。后者并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或者肯定,因而谢生也随即得到答案。他便笑着摇了摇头,踱两步,“你既然能问我从哪里来,那么就不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人。但也应该对我们稍有些了解——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我那个世界的强大远超你的想象。你们这些人困在地上海上,可以飞天就觉得自由广阔。但在我的世界里,我们畅游寰宇、破碎虚空。我这么说,你该能大致了解——你可以威胁我。但我死掉了,还会有别人再来。”谢生冷静地说,“劝你不要与我、与我们为敌。”


    李云心稍想了想——这个反应令谢生略松了一口气。于是他打算再转了口风,说些别的话。好给眼前这位一个台阶下……暂渡过此劫。而后再——


    但看到李云心笑了一下:“畅游寰宇、破碎虚空。你是想说——你们可以星际航行?”


    谢生愣住了。


    陆白水与潘荷亦愣。但他们两个不晓得“星际航行”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谢生则是因为……


    他怎么能说出这四个字?

    倘若他知道这四个字,又为什么要问自己从哪里来?!


    “你说的如果是真的……倒的确比我那个世界强大啊。不过你答非所问。我的三个问题,你还有最后一次老实回答的机会。现在我说二。”


    谢生诧异地皱起眉:“你……疯了?!你既然不是这里的人,就该清楚这里随时都可能完蛋……我知道的东西是救你们的唯一办法!你现在敢威胁我!?”


    “随时完蛋?”李云心歪头想了想,“新鲜——这个随时是说?”


    “或者几千年以后,至多十万年!”谢生瞪着眼睛看他。


    “哦……那么可能我们对随时这个词儿的定义不大一致。至少还有几千年嘛。足够我逍遥快活了。”李云心想了想,“那么现在你还要遮遮掩掩、不痛痛快快地和我说了?我可要说三了。”


    谢生更加诧异:“你……哪怕千年——难道你乐意待在这里?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你难道可以忍受这里的——”


    李云心叹口气、打断他:“为什么不可以呢。对我来说,我在这个世界的生活——至少目前来看——才是真正的人生啊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搁了笔,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卷来在桌上展开。


  第六百四十六章 鱼水之欢

    有前车之鉴,三个凡人并不敢去看桌上那幅画。但谢生却可以看——发现是一张长卷轴。其上密密麻麻地画了一些……幼稚的形象,且又在头顶标注了名字。这卷轴——倘若他没有看错——名字该叫做:《记在一个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上午游览动物园》。


    然后李云心一边微微皱眉将手指放在那画上一个一个地比着看、似是打算查找一个自己想要的,一边嘟嘟囔囔、没头没脑地说:“我懂你。和我之前一个样儿嘛——”


    “来历不同出身不同天然有优越感……做人做事以自己为中心。在自己眼里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当然更要命的是,事实也如此——你在山里藏了那么多年每次都因祸得福逢凶化吉。到现在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嘛,天赋这么好短短十几天修到了虚境……哈。”


    “对未来还有许多的打算计划。哪怕到了这时候也还在想该怎么说怎么做、下一步怎么办——很难会感到绝望、更不信自己真的会怎么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云心的手指在画上停住、点了点:“找到了。节鲛,性淫……好好好。就是这个。”


    然后抬起头,看那双眉紧皱、似是还在猜李云心到底想要做什么、到底要再使怎样的手段与他周旋的谢生:“现在我说三。”


    他的手指在那卷轴上一敲。


    桌上猛地蹿起一团妖风。妖风里一个巨大身躯迅速成形——


    仿是一个身高三米的壮汉。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则是鱼尾。


    然而只是形似罢了。面目狰狞肮脏,仿是一个人被剥了脸皮,覆着滑腻的黏液。身上亦有黏液,却也还有另外一些看似格格不入的东西——藤壶。


    藤壶这东西,海边的人都认得。小小的、边缘锋利的、密密麻麻覆着在礁石上、船底下的玩意儿。倘有人不小心在密布藤壶的石上一擦,便是个皮开肉绽的结果。


    如今这“节鲛”的人身上、鱼尾上,便覆满了这玩意儿。密密麻麻,仿似龙族的鳞甲。


    不过最可怖的是人身与鱼尾相交处。在类似人的“胯下”的部位,竟有一条长长的、坟起的缝隙。


    这异兽一现身便被李云心在空中画一个圈、制住了——在圈中翻滚呼号,仿是遭受着莫大的折磨。且身下那缝隙忽然张开……弹出一样成人手臂般大小的铮铮巨物来!


    到底是非人异兽——就连那物上都覆满了藤壶,倒是勉强遮掩了其上青筋虬结的模样,不算太令人羞耻。


    李云心忽然放出这种怪物,众人一时间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便瞧见他手指一弹,又是一枚金丹射入这异兽口中!


    顿时就有一声震天的尖啸震得人耳朵发麻——怪物得了这仙丹的药力,整个身形更是涨大了一圈。眼中那精光暴射,直勾勾地盯着甲板上的潘荷、吐出腥臭鲜红的舌头来,想是要将她抓在怀中……榨干汁水呢!


    那潘荷此前遭了谢生的蹂躏,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如今瞧见这异兽身上那有自己大腿般粗细的玩意儿,惊骇得失魂落魄、连哭泣都忘记了!


    但李云心只冷哼了一声。将手一挥——


    圈禁着这异兽的无形结界猛一涨,正将谢生给笼了进去!

    即便谢生还不晓得李云心到底要做什么,也知道这可怕的异兽不是善类!他的手中金光一闪,周身立时浮现出十二柄光剑来。一边飞身躲去一旁一边向李云心大喝:“你干什么!?你敢杀我——自寻死路!?蠢东西!”


    但那节鲛此时对谢生并没什么兴趣。他一张可怖的面孔压在禁制上,粗且狰狞的双臂作势要将禁制撕开、扑到潘荷的身上去。一条鱼尾更是拍打得啪啪作响、那巨物也在禁制之后乱晃……叫人肝胆欲裂!

    李云心不理他。反倒看目瞪口呆的陆白水:“陆兄,这东西叫节鲛。传闻是生活在海里的奇兽——陆兄从前见过没有。”


    陆白水哪有话说?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罢了。


    李云心便重新拾起笔,隔空朝武家颂摆了摆手指、叫他的头一歪,能看到谢生的方向。


    一边继续作他的画,一边说道:“据说这东西性淫。淫嘛……自然先想要淫异性。但如果没有异性、迫不得已……男人也无不可。因为这玩意儿不吃海鲜,得采阳元**才能活——像他现在那么没礼貌地对我大喊大叫,一会就得叫这玩意注意到他。到那时候……哈,哈,哈。”


    谢生听了这话睚眦欲裂。他提高声音对李云心怒骂:“蠢东西!你知道你杀了我意味着什么?!一千年之内不可能再有人知道——”


    李云心却对陆白水又笑:“陆兄你听听看。一个人啊,就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搞得好像没了他世界就要毁灭——这种人讨不讨厌?”


    他说到这里,节鲛不再向潘荷吼叫了。此类异兽天生对于灵力敏感,晓得拦在身前的禁制不是它可以打得破的。便猛一转身——死死盯住了谢生。


    谢生一惊、手指连弹。便有四柄飞剑嗡的一声直刺过去。异兽并不躲闪,硬接了那四剑——连半点划痕都没有留下,反倒是金剑化成光斑了!

    这种情况便只能意味着……双方境界相差极大了。


    见这情景谢生一愣。晓得的确再无办法,终于叫道:“好吧!我说!先把他收去,我说!!”


    李云心终于转眼看他——足足看了两息的功夫,等那节鲛迫近了他,才叹了口气:“早这么识趣,何苦来呢?”


    谢生便也松了口气:“快把它弄走!”


    但李云心却笑起来:“可是晚了。众所周知,我这人向来诚实守信的——”


    他冷下脸:“好好感受,被当成工具的滋味。”


    不待谢生说话。那节鲛巨大的身躯猛扑过去拥住了他——怀中乍现一片光斑,那是谢生护体的金剑尽数碎裂了。


    惨叫声响起来。李云心的手指一弹,禁制消弭。节鲛猛一翻身,紧箍着谢生翻落水中。惨呼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暴起的水花轰鸣声。那力道之大,就连这艘巨舰都似乎有节奏地摇摆了起来。再过三四息的功夫,海面上漾起一大片红血。


    诸人目瞪口呆。


    李云心却皱了眉:“不经用的玩意儿。”


    他用闲着的那只手一勾。节鲛的巨大身躯便像上了钩的鱼一般被无形巨力钓起、不住地翻腾。也都瞧见这异兽的怀中还牢牢抱着一个人形——之所以说是人形,乃是因为头上已皮开肉绽。尤其口中,更是开了个血洞。


    而此刻遭殃的不是他的嘴,而是下身了。那**一边因为被强拉出水而愤怒嘶嚎,一边不停地大力耸动——每一下,便有大蓬大蓬的血肉飞溅,就连陆白水……都皱起眉、将视线避开了。


    但有一人没有转头。反而看得目不转睛——眼中的光芒似比那节鲛更盛。


    正是武家颂。


    也是那谢生修到了虚境——已是这般模样了,竟还有力气发出声音:“……你……不……得……好……”


    节鲛似乎很讨厌人说话。一听他出声,立时将他的身子在手里调了个个儿、用力地一杵——啪的一声响,脑浆四溅……竟活生生将一个虚境修士的脑袋戳穿了。


    谢生终是没了声息,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那节鲛还在凌尸——陆白水不忍看了,李云心却饶有兴致、口中啧啧有声:“这个节鲛,这个劲头。和另一种叫泰迪的异兽也有一拼的——武家掌柜,看得解气么?”


    武家颂被他定住,自不能说。可眼中愤恨的异彩该是明确无误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李云心才一挥手、在那卷轴上一拍。本是妖风化来的节鲛,忽然又在半空中化成了妖风——重新变成画卷上抽象又可笑的模样了。


    谢生不忍卒睹的尸首掉落在甲板上。只能勉强看得出有头颅四肢。身上都已经变成一片血糊了。节鲛的身上都是小刀子一样锋利的藤壶,且抱他落进海水里,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痛楚。


    但与身体的痛苦相比……只怕更要命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潘荷惊骇得像木头人一样,不动也不说话。


    陆白水往后退了退,好离这尸首远些。他此前抱了死志与李云心说话。到这时候看到谢生的惨状,才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倘若刚才是他……


    一旦生出这个念头。立时将目光从李云心的身上移开。


    一刻钟之前,他敢于评价眼前这位李兄。但到如今目睹他所做的一切,便觉得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倒并非“失望”之类的情感。而是——


    两个普通人相交的时候,或许可以对对方做出些评价。即便其中一个有了更多的财富、权势,倘在尚可接受的范围内,也能做得到相对时从容镇定。


    但倘若其中一人拥有了世上最强大的权势、譬如成了帝王……那么便不大可能真有一个白身的朋友、而他的那位朋友,也很难对他“评价”些什么了。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是两种不同的生物了。


    陆白水此时见识了李云心的神通、手段。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绝非是他的那个“李兄弟”了。他是妖魔……并不是人。


  第六百四十七章 我心匪石

    仿是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李云心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嗯。看来咱们两个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在纸上又添几笔,神情变得略有些感慨、叹口气:“唉。”


    见了他这萧索的模样……陆白水犹豫一会儿。终究说道:“或许有一天你我……”


    李云心却抬起手打断他、又摇头笑笑:“陆兄误会了。我只是在感慨——拥有强大力量而可以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真是很爽。”


    “我甚至快要迷上这感觉了。”


    陆白水无言,只得低叹口气。


    李云心歪头看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要去宝瓶湾——兄弟,责任嘛。我能为你这好人做的,就是留出十天的功夫。十天之内,不叫这东海兴风起浪,给你们走掉的时间。之后呢?”


    陆白水摇头:“看天意吧。”


    李云心哈了一声,斜眼看地上谢生的尸首:“这世上可没什么天意。你最好好好打算打算。做人……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会活得很累。倒不如——有没有兴趣做妖魔?修士?”


    陆白水说:“没有。”


    李云心颇意外地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会考虑一下子。”


    陆白水笑了笑:“如果是遇到了奇缘,或者我起了修行的兴趣,也许会。但如今没有。只因为怕做人活得艰难,就舍了人身、做妖魔、做修士……也就不是我陆白水了。”


    李云心叹息一声:“我要给你的可是真正的长生。算了——我向来不勉强人。给你指条明路。不想留在东海国,可以去余国。你不是认得黑刀应大侠么?那位大侠如今做了皇帝,该可以容得下你隐姓埋名,做你的陆白水。”


    “我还有事要处理——陆兄请吧。”


    他说了这话一抬手。由不得陆白水拒绝,便以一阵妖风将他卷去了远处——后者在船尾站稳了,往这边看了一会儿。但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他终究抬脚、慢慢走开了。


    李云心之前与他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他未完成的画卷上。到这时陆白水不在场,才将那手挪开——


    现出手底下、画卷上的一个小小人形来。


    在那些诡异的圈与线之间……谢生神智清明的神魂被禁锢在纸面上。


    李云心想了想,又提起笔。在这个代表谢生的小人儿身旁,勾勒出另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


    那是节鲛。


    然后才将这幅半成的灵图卷起。再把桌子收了——看一眼潘荷与武家颂,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开了。


    一直等到李云心的身形真的隐没在黑暗中,潘荷才从呆滞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神情变成了惊慌与疑惑。原本以为等待她的将是类似谢生的酷刑……那李云心可是将她评为“烂人”。岂料竟只杀死了谢生,将她丢在这里不管了……这是……放过她了么?


    她如此呆坐一会儿,发现身边的武家颂慢慢站起了身。


    潘荷抬头看他。他也微微低了头看她。


    武家颂重伤几死为李云心所救。到如今那金丹的药力几乎令他脱胎换骨——虽说没有修行人的持护,他体内还无法构建出修行的根本、雪山气海。可在凡人当中,已是处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巅峰状态了。


    唯一能够对他进行描述的词儿,约是返老还童吧。经年累月在体内留下的暗伤、毒素,都清除一空。那些过了巅峰时期而渐渐衰老的器官、组织,也都如刚出生一般重新恢复了活力。


    婴孩将出生的时候,身体还没有发育到巅峰状态。成年的身体发育完全了,却总有遗憾、且亦在衰老。然而此刻的武家颂取两者之长、避两者之短。


    就在他站起身的时候,不可思议的变化在他身上发生。仿佛这么一站便将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摆脱了——他原本臃肿的身躯飞快地消瘦下来,变得强悍而精干。即便面貌算不上美男子、身上的衣裳也因为肥大而飘飘荡荡地挂着……


    但已经掩饰不去他因为青春与活力而呈现出来的健康之美了。


    可此时的潘荷,脸色苍白。头发被海水打湿,一缕一缕地粘在脸上。眼睛因为大哭而红肿,身上亦有此前在甲板上滚落时候的擦伤。她仰脸看武家颂,眼神里是惶恐与忐忑的神气。


    其实单以武学修为论,如今的潘荷,仍是可以轻松将她面前的男人置于死地的吧。


    但这时候那种决绝的念头已没了——几乎毁掉云山的魔头李云心在此,谢生则当着他们的面惨死。她既没了未来,也没了退路。能做的只有把握当下。


    可在这世上,倘若抛却共济会掌事这个身份、抛却武学高手这个身份,她余下的大抵只有武家颂了。


    两人在海风里对视了两三息的功夫——当潘荷嘴唇微颤,正要说话的时候,武家颂却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拉起来……揽进怀里了。


    潘荷的身子僵了僵。但随即软下来,双手用力攀上武家颂的后背、抓紧他的衣裳。


    虽然这个男人与从前的武家颂触感完全不同了……可她总觉得还能体会得到熟悉的温情。在经历如此可怕的一夜、如此可怕的失望之后,在这寒风冷雨里,终于感受到忐忑的温暖。这种温暖仿佛一柄巨锤击中的她的心灵,才意识到……自己险些错过了什么。


    她从前走得太急、跑得太快了。急到快到都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倘有一天她站到了权势的巅峰……最终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是并不能触摸得到的权力,还是耀眼却冰冷的财富呢?这两者,都不能在这样的寒风冷雨里,带给她温暖与慰藉。


    潘荷再一次哭起来。从喉咙里挤出些模糊不清的哽噎字句——武家颂再一次叹气,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别哭了。”他轻声说,“咱们能怎么办呢?我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唉。”


    他侧脸在潘荷湿漉漉的头发上蹭了蹭:“唉。从前我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每天有多么担惊受怕。到如今……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还能怎么办呢?……唉,咱们好好地过吧。你我还有许多年……咱们把事情都说清楚……你看我哪里能帮得到你。我帮你离了那个堂会……咱们继续经商赚钱、生个儿子,好不好?”


    潘荷仍在哭。但两人的衣裳本就被海浪浸透了,并不怕被潘荷的泪水再浸湿。


    她这样放纵地痛哭了一会儿,武家颂便轻声安慰她、拍着她,仿佛在哄一个伤心的孩子:“好好好……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以后就当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你不要哭了。风这么大,你刚才又……你当心身子——”


    潘荷猛地吸一口气,想要止住哭声。但没成功。于是又咬紧了牙、紧攥着武家颂的衣服、窒息似地喘着,终于叫自己略平静下来。


    “我说……我说……我都告诉你……家颂……”她红肿着眼睛、一边哽噎一边紧紧地抱着他,“我们在白山路……我的堂口在白山路……在苏家集,我们——”


    潘荷开始倾诉。


    这些事情已经在她心里藏了太久,如同洪水。但从前被名为“希望”、“野心”、“自信”之类的东西筑成堤坝阻住。可如今那堤坝崩溃,洪水溢满她的心田、叫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想要倾诉——或许也是不想再在今夜即将结束的时候叫武家颂再失望。他不是从前的武家颂了——这不仅仅是指他拥有了这样的身躯,也是指在潘荷的眼中,还看到她从前没有发现的那些东西——那些包容、温柔、体贴。她决定不再叫她失望,想要在绝望中抓住光明——


    于是倾诉几乎持续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两人在甲板上、在风中相拥,甚至忘却了寒冷。


    直到天边出现微光——一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要结束……光明要来了。


    潘荷停止诉说,将头靠在武家颂的肩上。她说出了一切——那些令她在许多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东西。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轻松通透……她的心里没有了秘密,于是可以有足够的空间去拥抱世界、拥抱怀里的这个男人。


    两人如此沉默相拥了一会儿,身上的衣服都干了。


    潘荷看到海平面上出现暖色的光。她知道那是朝阳——她因这光亮而终于感到些愉快。于是又将脸在武家颂的肩上蹭了蹭:“家颂,你知道吗。到现在我想得更明白了……我不适合做那些事。”


    “我们这些女孩,从前被共济会的人买去、受训……学会取悦人的法子、学会取悦男人女人的法子。即便是在和我一样的女孩子里面……我也不是最聪明的。后来你买了我,我跟在你身边。曾经觉得自己没什么在会里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可是这些年过去,当初和我一同被送到江湖里的那批女孩子,几乎都死了。比我笨的死了,比我聪明的也死了。但我在你身边,因为你保住了性命——呵……我今天的一切……今天在共济会的一切,其实也都是你给的吧。现在我为你把它们都还回去,我并不觉得难过……”


    “只是……觉得自己很笨。唉……”潘荷在武家颂的肩上温柔地蹭了蹭,“我们一直知道木南居的东海国大掌柜就在下汴城。可是我们在下汴城住了这些年……我竟然一直都没有找到他。”


    “唉……一直是我的心病。到现在……算了吧。家颂,我求你一件事——”潘荷想要分开去看武家颂的脸。但武家颂轻轻地抱了抱她,她便没有继续起身,而是继续说,“我们回到陆上……离开下汴吧。我想和你过完一辈子……但我怕木南居的人不放过我。”


    武家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抱紧了她。


    潘荷再一次感受到男人的温度,她知道家颂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自己,他答应了。


    武家颂不是一个喜欢表露自己情感的人,她早晓得了。但她从不怀疑他的感情——他的感情如同他此刻的拥抱一样炽烈。


    他拥抱得越来越紧了。两只手臂紧紧地箍着潘荷单薄的背,仿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子里。


    潘荷开始觉得略有些透不过气。她便在武家颂的耳边蹭了蹭:“家颂……你……”


    但随即感受到更大的力量,将她的话语打断,也将她的一口气勒了回去。


    一丝恐惧与心悸,忽然掠过潘荷的意识。她猛地瞪圆了眼睛,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更大的力量传来。这绝不该是一个凡人——哪怕是一个因为金丹而拥有了完美躯体的凡人——所该拥有的力量!这种力量只能属于常年浸淫武道……内力雄浑者!

    “你——”


    在听到自己的胸骨碎裂声之前,潘荷终于听到武家颂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现在你找到我了。”


    晨光,很快在她眼前消失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大掌柜


    当有半轮朝阳跃出海面的时候,武家颂才慢慢地向船舷边走了两步。


    潘荷仍被他拥在怀中。然而身体绵软,仿似布偶。她的脸垂在武家颂的肩头——神情有些奇怪。


    大凡被活活勒死的人表情都不会好看,该是很惊恐愤怒的。可在武家颂没有去看的潘荷脸上……却停留着惊恐、悔恨、解脱与开心交织在一起的神情。


    算不得美丽,但也算不得狰狞丑陋。


    武家颂又慢慢地走出几步,到了船边、停下来。


    这时候海风吹过来,将潘荷的发丝吹起、拂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本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死水。在感受到发丝的轻抚时候才微微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想要将潘荷的味道留在心里。


    可嗅到的是因为失禁而从潘荷的身上渐渐发散出来的臭气。


    他皱了皱眉。侧过脸,松开手。


    潘荷的尸体面朝天空跌落海中。


    ……


    ……


    又过一会儿,甲板上开始有人探头探脑。


    舱内的人对于甲板上发生的事并未了解太多。只晓得这一夜惊涛怒号,巨舰几乎倾覆。又听到各种可怕的声音、还有血腥的味道。


    他们忐忑地度过一整夜之后,终于在天将亮时发现一切都渐渐平息下来。随后陆白水去了舱内安抚人心,所有人终是略松了口气了。


    只是这些人却不晓得,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事情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武家颂在船舷边静立一小会儿。在太阳完全跳出海平面之后转了身,抬脚往船楼的第三层去了。


    三层是李云心与陆白水的居所。但李云心只在登船那天在房里略做停留,随后就改头换面去了舱底。然而武家颂却熟门熟路,似乎早就观察许久、早就晓得了。


    他走到李云心的房门前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没有迟疑,伸手轻轻推开了。


    便看到李云心站在屋中的地毯上,面前悬浮一张画纸。几缕晨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正将他笼在其中,还可以看得到那光线里翻飞的细微尘埃。


    一门之隔,却仿若两个世界。外面有清晨的冷风以及涛声。屋内却温暖若春日,安静得可以听到衣物摩擦的沙沙声。


    武家颂进门走了一步,反手将门关上。就静立不作声了。


    看到李云心又盯着那幅画参详一会儿、伸手添了几笔。才招呼他:“武大掌柜,坐。”


    武家颂沉声道:“龙王在上,不敢。”


    李云心仍未抬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再隔一会儿才随意地说:“怎么样。解气了么?”


    “龙王的恩情,这辈子都是难以报答的。”武家颂慢慢抬起手,长揖及地,“多谢龙王为我虐杀谢生。”


    “哈哈……虐杀。这个词儿用得好。至于恩情么……报恩的法子多得是。只看你想不想罢了。”李云心笑着摇摇头,瞟了他一眼,“潘荷呢?死了?”


    “死了。”


    “嗯。”李云心便应了这一声,继续专注地看他的画去了。


    房间里又安静好一会儿。武家颂轻出一口气:“据潘荷说,她所知的共济会据点在白山路辖下的丁县苏家集。”


    “苏家集外三里处有一座采石场,巢穴就在那里。这一个不是寻常的共济会外围人员聚集地,而是有新任长老坐镇。”


    “最近共济会的新长老又在那里传道——传的是道统、剑宗的道法。来者不拒,说是要继承玄门正统。但与此同时还在做些别的隐秘事。潘荷知道得不太多,但与……手雷、火药、飞龙枪有关。”


    “此类据点,潘荷已知的还有二十四处。但应该还有更多。我稍后画出地形图,一并呈给龙王。”


    他说了这些,又垂手沉默起来。


    李云心最后在画卷上添了两笔,将笔搁在虚空里。又往身边一抓,凭空抓出一方白巾。一边慢慢擦着手,一边在房中踱步,看武家颂:“武大掌柜——我为你杀死了共济会和木南居都想要的人,出气。你却只给我这么点儿消息……你这报恩的力度嘛,啧,不够。”


    武家颂微微摇头:“龙王说笑了。我这样的人物,哪里能叫龙王为我杀人出气……人,龙王想杀自然就杀了。”


    “眼下我对龙王说这些事,也不是为了报恩。而是清楚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在龙王手上、又在茫茫的海上。龙王可以叫我脱胎换骨,也可以攫了我的魂魄打散,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我说这些,只是为了保命。”


    李云心走到他面前停下。上下打量他一会儿,终于笑起来:“你们木南居的人。虽然做事的风格惹人厌,但脑袋聪明倒是不假。比共济会的蠢货强得多。”


    “那么继续说说,你们那个木南居主人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我问一次。”


    他笑着说这话的时候……却叫人想起曾对谢生说的,“我说一”、“我说二”、“我说三”。更难忘那谢生被他残忍地虐杀至死的情景。


    武家颂只犹豫了一息的功夫。便开口道:“木南居主人,据我所知,也叫清水道人。另一个身份,则是画圣转世。”


    李云心先微愣,后微笑:“还以为你会叫我费些功夫。聪明人。”


    “不过画圣转世……”李云心看着他,“是画圣,还是画圣转世?”


    两者的区别是很大的。画圣自然就是“那个画圣”。而倘若转世了……一个人转世之后,性情可能大变,就连性别都可能大变。那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而完全成为了另一个新人。


    虽说若真是画圣转世,必然会有法子保留许多从前的东西。但……看于濛就知道了。他还记得自己是剑圣,也能收服自己前世的琉璃剑心。可已不是从前那个心无波澜的圣人了。他甚至想要在这样的情势下,携美隐居呢。


    “就我所知道的,是转世。”武家颂说。


    李云心点了点头,又慢慢地踱步走开,将擦手的帕子丢下。那白巾便消失在虚空里了。


    “余下的……”武家颂说,“我再不能——”


    李云心轻轻抬手打断他:“罢了。别的也用不着你说了。只是证实下我的猜想罢了。你说得多了,回去岂不是要死了。”


    武家颂一愣。


    李云心仿是看得到他的表情:“你又不是什么美人儿。我带你在身边做什么?”


    “杀谢生是我想杀……嗯,也算是叫你出出气——看看你这人知不知道报恩,能不能帮我从潘荷的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来。结果你倒是全做到了,我欣赏你。”


    “所以你还得活着回去。去告诉你们那木南居主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云心重新走到那幅悬于虚空之中的画卷前、用手指在画上点了点,“谢生的神魂,被我画到这画儿里了。记忆、心志,都保留了下来。但是……”


    他向画上扫了一眼,笑起来:“在这画里,还有节鲛。”


    “他晚上死得快——一会儿的功夫而已。到如今没法子死了,就得清醒地体验一切——我想叫他体验多久,他就得体验多久。”


    “但这家伙的嘴比我想得要硬。这一两个时辰都没开口,反而要疯。我只好在他的神识快要崩溃的时候再帮他重画出来,叫他继续体验。你知道,这种事情很麻烦的。”李云心摊了摊手,“所以希望你去告诉你家画圣,这样子我可能问得出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也可能问不出……”


    “她如果不想叫我知道什么事,最好赶在谢生的神魂崩溃之前,亲自来见我,对我亲口说。哦——”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要分身。要真身。”


    进入这舱内之后武家颂一直很平静。这种平静说不好是镇定、还是“哀大莫过于心死”。


    但到如今听说李云心要放他走,神情才终有些松动。


    他下意识地往画上看了看——可稍一触及就赶紧转开:“……龙王。”


    犹豫很久才道:“如果龙王要我走……要我去传话儿——我就还有几句话得向龙王问清楚。不然这话,很难说。”


    “哦。”李云心一挑眉,“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谢生的神魂直接打散、拿到我想知道呢?”


    武家颂便又愣了:“……龙王料事如神。”


    “看来你也是懂行的嘛。”李云心摇摇头,“好。你这么跟你家主人说——我之前被他们搅到这个事情里,好不容易才脱身。如今为自己找了真龙这么个靠山,是很想要置身事外、潇洒快活的。”


    “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我惹了一身骚,难洗得掉。如今有了个谢生,其实是个好靶子——大家都会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我正可以脱身。那我为什么还要杀了他、把他的神魂留在手里,握一个大麻烦呢?”


    武家颂便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


    可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足足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李云心又说:“为什么呢?”


    武家颂茫然地抬起头。但发现李云心不是在问他。而是看着窗外——可视线并没有焦点。


    他便将头又微微垂下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祖龙

    再过十几息的功夫,听到李云心说:“把这些告诉你家主人。”


    武家颂皱眉:“……龙王,哪些?”


    “我的原话嘛。”李云心撇撇嘴,“别多问了。”


    武家颂只好说:“是。”


    便听到李云心的声音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好。现在正事说完了——你来给我说说你和潘荷的事。比如说你们俩怎么上的船、你怎么发现的她的真实身份、又有什么感想?”


    这是武家颂第四次发愣了。


    这一次愣,是因为意识到李云心果然与传闻中说得一样……琢磨不定。


    你很难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开心、什么时候会翻脸。他偶尔说些圣人道理,偶尔又做些卑劣险恶的事。前一刻瞧着还淡泊出尘彷如隐者……到了下一刻,却忽然关心起家长里短来。


    这样的人可怕……心思也难猜。尽管曾言明并不会取自己的性命,但武家颂还是觉得身上微微一凉,同时庆幸刚才将李云心问的都立即说了,果然是很明智的选择的。


    于是他略想了想,沉声道:“事情和龙王想的可能不大一样。我此番……的确不是为了龙王来的。”


    “是为了想看她要做什么。”


    李云心摆摆手:“你从头说嘛。不要倒叙——比如你们怎么相识的?”


    武家颂不知道李云心这突发的兴致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因而不知道该隐瞒哪些、不该隐瞒哪些。又鉴于此前谢生的遭遇,便只好低叹口气:“……是。”


    “共济会在东海国曾经驯养了一些女子,用作渗透——因为他们想要像我们一样,控制人间的力量。目的是将她们派送到各处去,以作耳目。但龙王知道,咱们在人间的势力成形比共济会早很多。他们一着手做这件事,咱们就知道了。”


    “所以那些女子后来被买去……其实都是被我们的人买去了。她们并不知情。”


    李云心哈了一声:“妙。我喜欢这种事情。”


    武家颂没有因为他的一时欢愉而大意,仍小心翼翼地说:“咱们想的是,把共济会的细作养在眼皮子底下,她们就很难猜得到。更方便观察、追踪。潘荷……说与她一起的姐妹都死了——其实都是因为渐渐觉察到身边人不对劲儿,被处理掉了。”


    提到潘荷时武家颂的声音略顿了顿。但语气还是很平静。


    李云心笑起来:“她一直没发现?所以说还真是个笨蛋?”


    武家颂微微摇头:“因为我们后来认为广撒网,得到的都是些皮毛。于是决定培养一个高层出来——潘荷被选中了。所以那些女子都死掉、也清除掉一些对她更进一步构成阻力的人……终于叫她做了东海国的掌事。”


    李云心又笑:“结果你昨晚发现,倒是把自己的媳妇儿送给了别人。”


    武家颂沉默了一会儿。


    “昨晚的事,她从前做过许多次了。”


    这一次轮到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哇哦。”


    武家颂轻轻地咳了一声。李云心便摇着头:“哈……你这大掌柜,也实在不容易嘛。”


    “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看她以身体惑人却要装作不知道,的确是痛苦的事。”武家颂沉声说,“但如果只当成一个细作——倒觉得是个对我有情义的细作。就并非不可忍受了。”


    李云心点点头:“那么这一次?”


    “这一次,她对我没有情义了。”武家颂深吸一口气,“那么我也不必对她有情义了。”


    “啧啧。你们这就是相爱相杀嘛。”李云心饶有兴趣地看武家颂的神情,“然后呢?接着说。”


    武家颂微微挪了挪脚。很快将此前流露出的情绪压抑回去:“这一次,倒是共济会先得了消息。消息来得很急——我和她在白水镇,她忽然说要去东海链。我来不及把这消息传出去,只能随她上船,随机应变。”


    “上了船才晓得……她这一次跟的竟然是谢生。龙王该知道,谢生这个人,多有重要。别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做主。但谢生的事情……我也只能跟着,静观其变。”武家颂轻出一口气,“这就是事情的首尾了。”


    “哦……”李云心拉长声音,点了点头。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问:“但潘荷一直觉得你是个普通人——你在她身边能藏这么久,功夫有多强?”


    武家颂的声音一沉:“说来让龙王见笑。天下武学原本都是从粗浅的道法当中衍化出来的。因而武学修到巅峰……也就慢慢地以武入道了。小人不才——但也算是以武入道的境界了。”


    李云心了然地点头:“那么告诉你一件事。你这个东海国大掌柜,最好不要做了。”


    他看着略诧异地皱起眉的武家颂:“以武入道是好事。但我听说你们这些木南居的人,正因为是普通人所以才能混迹市井间。但是你么——你知道我怎么看出的你么?”


    “你的内力,已经慢慢向灵力转化了。但你身体里又没有雪山气海。如果有一天你体内的灵力充盈到一定程度,你就要爆掉——用术语来说,是走火入魔。”


    “所以现在你在我这种人的眼里,就好比黑夜里的一朵火苗儿——这些年是你运气好,没有遇到会修行的共济会的人。要不然,早被看穿了。”


    武家颂便愣住。


    李云心微微一笑:“所以难做大掌柜了,此行又把你们的真太子弄丢了——要不要跳槽来跟着我干?”


    武家颂神色一凛:“龙王……龙王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我家主人对我恩同再造,我就是——”


    “哼。”李云心哼了一声,“瞧瞧你现在这身子。再造你的是我吧——恩同再造。刚才卖你家主人不也是很痛快的么?”


    武家颂不再说话。很怕将眼前这位心思琢磨不定的龙王惹怒。他垂下眼光看了一会儿地板,才听到李云心又走几步:“再说说海上的龙王。你既然是东海国大掌柜,一定知道海上的龙子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武家颂仍旧没有犹疑。


    他只略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开口:“回龙王。海上龙王,我了解得不多。但曾听过一种传言。只是这种传言亦没什么根据……我也不是很信。龙王恕我妄言,我才说。”


    李云心瞪他一眼:“别啰嗦。”


    “……是。”武家颂略压低了声音,“有一种传闻,说海上的龙子,的确是真龙子。且为祖龙所生。”


    “祖龙?”


    “这就是那连我都难信的传言了——说在真龙降世之前,其实还有祖龙。真龙为祖龙所生——龙王……是真龙分封的龙子,在陆上。而海上的龙王,是当初祖龙分封的龙子……在海上的。”


    李云心皱起眉。思量了一小会儿,口中念念有词。但武家颂听不清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你听谁说的?”


    “唉,也是凑巧的。”武家颂皱眉想了想,“是早些年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小——听说了这个说法。在那之前,我祖辈上谁都不曾听闻。只是说有个人死了,但又活了。就说自己被阎君勾魂去阴间走了一趟,见了判官。判官说他命不该绝还该享富贵,就又叫他活了……”


    “那人就说在阴间还见了祖龙。祖龙给他仙法,叫他还阳做事。”


    “然后做的就是些占卜问卦的事……后来那一带闹饥荒,那人脑子一热,带人造反。说祖龙告诉自己还阳享福,必然是要做皇帝的。就这样——聚起来的人多了,这说法才传开。但很快被剿灭,那人也死了。”


    李云心静静地听完了,看他:“你觉得是他编的?”


    武家颂愣了愣:“……此前的确没有听说过——”


    “但是的确有海上的龙子。”李云心笑了笑,“你对我说的是你听到的传闻……我猜猜看。这么说是你在木南居也没说过什么海上龙王的来龙去脉,所以怕我生气,赶紧找了这么个传闻凑数儿?”


    武家颂微微变了脸色:“龙王……我只是将我知道的都说了。”


    “这就怪了。你是东海国的大掌柜,耳目众多。可竟然从没听人说过什么海上龙王的来历……”李云心看他,“不觉得这事很奇怪?”


    “我们也不是事事都要知道、事事都要去查的……到底有各自的职责……”


    李云心摆了摆手,摇头:“怕是你们的木南居主人不想你们知道。也罢——等她来了,我亲自问她。”


    听了他这话武家颂便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犹豫好半天的功夫,等李云心重新走回到那画卷旁去看画了,才道:“龙王……我家主人……恐怕她的境界……要比龙王高些——龙王还是……”


    李云心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武家颂便忙住口,觉得头发有些发麻。


    如此过了漫长的三息功夫,听到李云心说:“所以你是觉得,我叫她来,是要找她的晦气,哈?”


    武家颂不说话。觉得自己不小心站在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口边缘了。


    但火山没有喷发。李云心转了脸,挥手:“去吧。你到了东海链下船。我还要忙着折磨人救人……我不再叫你,别来烦我。”


  第六百五十章 明月夫人

    巨舰仍在海上航行,将至东海链。但至此,却只好比万里的旅途迈开第一步、一个要外出踏青的人走出了家门——海洋何其广袤。虽然已航行了十几天,但距离传说中的龙岛、东海的边缘、海水与弱水交界处还是极远极远的。


    就在这极远极远之外的某座宫殿中,正有一个披着闪闪发亮的金丝长袍的身影,发出愤怒的低吼——


    “九十六!我连损九十六员大将!”


    他低吼的时候,整间殿堂都在微微发颤。人道是“跺一跺脚,地都要抖一抖”。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却就不是比方了——他怒吼的时候,的确整片空间都在发抖,就仿佛他正是这片空间的化身。


    这大殿幽暗高深、空空荡荡,只有坐北朝南处有一张龙椅。


    高大的墙壁上饰有壁画。那些壁画当中纹路的风格也很特别——某些线条简洁凌厉,似是追求一种力量、简明之美。但另一些线条则繁复华丽,似是追求……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这些线条混杂在一处所构成的巨大壁画,所展现的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场景。


    简洁凌厉的线条勾勒出许多宏大巍峨的建筑。而建筑则笼罩在由繁复华丽的线条所编织出来的云朵当中,只能展露出飞檐吊角的屋顶、宏伟高大的身躯。这些建筑之间,还被花与草、各种飞禽走兽填充着。绘画者似想用高大建筑的威严与这些华丽灵动的走兽形成鲜明对比,表达出如今已难以被人理解的某种强烈感受。


    但应该做得并不成功——在许多人看来这幅画的画面填充得太满。不但没有展现出勃勃的生机,反倒因为巨大的尺寸、殿堂中的幽暗,而显得充满压迫感,令人压抑。


    可此时合着殿中人的愤怒,却是相得益彰了——


    “我亲自出面,把那妖魔给捉回来了——叫你们好生看着!”


    “如今又告诉我,被他再吞了三个?!”


    他站在置有龙椅的高台上愤怒地吼叫:“我要你们何用?!”


    高台之下,是伏满地面的群臣。但这些臣子面貌各异,高矮胖瘦也各异。


    有高的——只要一起身,便要触碰到殿顶。那可是要十几个人站立着、摞在在一起才够得到的殿顶。有大的——仿佛一座山丘一般填满半间殿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大风刮过。还有些细小若指肚般大的,有长长条条、一直盘出殿外的。更有些半透明的游魂,身上覆满海藻、藤壶之类寄生物的、看不大出人形的存在。


    这样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如今皆因台上之人的愤怒而将脑袋低伏着,不敢出声。


    台上的人——李云心曾经在艨艟号的甲板上见过的那位“水月先生”——在又怒气冲冲地踱了两步之后朝“人”群中一指:“禁琅将军,你说!怎么回事?!”


    被唤作“禁琅将军”的,是一个瞧着很像人,然而眼睛并不在脸上、反倒支楞在头顶的顶盔贯甲的矮胖。


    他忙将脑袋压得更低,然而眼睛却竖起来看着台上:“东海君息怒……东海君息怒……”


    诚惶诚恐地说了这么两句,话风倒是一转:“……可是末将也没法子呀。东海君擒来的那家伙……是真境的巅峰了。身上还有好几件宝贝……东海君说叫末将给他点苦头吃,可刚开了门那厮就扑过来,一张嘴又吞了三位将军。要不是末将跑得快,也不能在这儿回话了。”


    “东海君、东海君……您都夺不下他身上的法宝,别说咱们……”


    水月先生——东海君——东海龙王听了这话瞪起眼睛:“什么?!你还没把他制住?现在呢?他现在呢?!”


    禁琅将军便道:“……除了东海君,谁制得住哇。还在狱里转悠呢——末将已经吩咐人都撤走了。想他一时半会儿还冲不破水狱的禁制……”


    “怎么不早说?!”东海龙王抬手指着他,“你——你——你!”


    如此叫了几声,猛地将袖子一甩:“罢了、罢了!你们啊!!”


    他这么一叹……殿中的群妖却似乎是微微松了口气——晓得这一次来得快的疾风骤雨,也像往常一般散得快了。


    这位东海龙王再连连叹息两声。才又往大殿西边一指:“先不说这事了——百化将军,你去把明月夫人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便平静了许多,也不如刚才那般愤怒。


    于是这话音一落,殿中立时响起一声哀嚎:“东海君就饶了末将这条命吧——”


    这一声可谓凄凄切切,哀伤婉转,在大殿中余音绕梁。可偏偏声音本身仿佛是用被踩瘪了的喇叭吹出来的,极难听。


    再看喊出这一声的百化将军,乃是个拥有四条胳膊的白净男子。此时在地上立起上半身,惶恐极了:“东海君在上!前次喊末将去叫明月夫人——结果就被明月夫人给斩了一只胳膊。昨儿又叫末将去……结果又留下一条胳膊。”


    说到这里,脸上变了颜色——可不是什么打比方,而是当真从白色变成了深蓝色,仿佛本人忧郁极了:“明月夫人还说,再叫她明月夫人,就斩掉末将两只胳膊。再去烦她,就斩掉末将的脑袋……东海君眼下又叫末将去喊她明月夫人,又叫末将去传她——末将岂不是要死了?东海君饶命、东海君开恩——不如叫禁琅将军戴罪立功吧……”


    这位“明月夫人”,似乎的确是个可怕的狠角色。百化将军这话一说了,那禁琅将军立即跳起来:“君上!君上!末将这就再去水狱里会会那个什么通天君!哎呀,不如叫捭阖将军去!”


    他这话说了便又有妖魔叫。一会儿的功夫,大殿便从此前的沉寂变成了喧闹,快要将殿顶都掀开了。


    东海君瞪圆了眼睛看他们这闹剧。数次想要喝骂却都没说出口。就仿似……连他自己都晓得那明月夫人的难缠一般。


    如此怒意勃发地站了一会儿。到底猛地哼一声:“废物!都是废物!要你们何用!我自己去!”


    大袖一拂,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魔头归来

    这东海龙王前脚怒气冲冲地离了大殿,后脚殿中的喧闹声便停了。


    此前一群妖将在殿中相互推诿,几乎要破口大骂动起手来。到了此时各种奇怪的面孔上的怒意却都消失不见,转而变成某种奇异诡秘的兴奋。


    就很像……李云心在极远极远处的船上,问武家颂他与潘荷过往时的那种神情。


    他们从地上站起,如此安静了一会儿。才听禁琅将军压低了声音:“开盘,开盘,今天我做庄,我赌君上还得挨骂——回来之后至少得砸上三件宝贝!”


    大殿那头的百化将军此前将要命的差事推到禁琅将军身上,到这时候却也毫无芥蒂了。立即叫道:“嘿!才怪!我看着君上和明月夫人近来是越好越好——我赌他今天还挨骂,可挨了骂呀——”


    说到这里促狭地笑着、往周围看了一圈:“还是美滋滋!”


    说了大笑起来。殿中许多妖将也随他一同大笑——殿内殿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百化将军便将手一伸:“来来来,收钱、收钱!”


    群妖参见东海君的时候现出的是“人形的真身”——自异类化成人形之后的模样。这是为了表示对君上的尊重、并不敢化形将自己隐瞒。


    但如今看东海君离了殿,就纷纷摇身一变,都变成寻常人大小了,看着也是好好的“人模样”。


    倘叫在通天泽、云山下见过大世面的李云心来看此时的这些妖魔,想来会略感惊讶。因为陆上的群妖见的凡人虽要多些,但化成人之后还是奇形怪状、面貌大多惨不忍睹。


    可如今这殿中的妖魔自己变化的模样,却看着大多像人——单以外表论,是看不出有什么分别的。


    群妖便挨挨挤挤,有的去禁琅将军那边下注、有的来百化将军这边下注。下的赌注却也不是别的,而是铜钱。


    一枚一枚打磨得发亮的铜钱,都是陆上诸国所铸。有些如今还在通行,有些早就废止了。可这些妖魔似乎都很珍惜——然而他们衣饰上的金银也不少,却钟爱这玩意儿,倒也是一奇。


    那百化将军用四条胳膊收钱。收得多了拿不住,索性将身子一摇——把他之前对东海君哭诉的那“被斩掉”的两条胳膊也伸出来了。


    殿中的群妖下好了赌注,便向殿外招呼一声,立即跑进来个尖头尖脑、却没脖子的小校。


    小校进殿也不怕,笑嘻嘻在门口一站、行一礼:“将军们有什么吩咐?小的刚才瞧见君上往明月夫人那边去了,是不是要叫小的——”


    一边说这话也一边促狭地笑,目光又落在百化将军满手的铜钱上挪不开。百化将军随手抛给他两枚去:“知道还问。快去瞧着,回来给本将军报个好信儿!”


    小校伸手接了,再行一礼,一溜烟地跑没影儿了。


    这群“胆大包天”的妖将便又在殿中吆三喝四地下注赌了一会儿,才终有人说起旁的事来。


    说话这人生着一张黄脸、龅牙,倒像是一块朽木成精。原本在群妖热闹的时候默不作声、看起来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到如今见群妖兴致慢慢消退了,才皱着眉、苦着脸,叫道:“兄弟们、兄弟们、且静一静,听我说、听我说!”


    如此喊了三四遍,殿中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却只见禁琅将军面上抽了风似的猛给他使眼色。仿佛两人藏了什么秘密,他并不愿意这位一说。


    但黄脸妖将不理睬他,又连叹两口气、举起双手:“兄弟们在这里倒是快活,却不知道大祸要临头了么?!”


    这话听着很唬人。但群妖的却是先一愣——随即齐齐嘘他,很快又不理睬了。好像这人经常说此类的话,大家早见怪不怪了。


    但黄脸妖将仍自顾自地说:“这回是当真的——我和禁琅将军在水狱里听那什么通天君提起……说蓬莱娘娘要回来了!”


    这话一出口,殿中登时安静一半——约莫有三分之一的妖将愣住。欢乐的神情从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难以置信的惊诧,但惊诧很快又转为惶恐。


    仿佛因为这么一句话,头脑里又浮现出久远的恐惧记忆来。


    余下的则面面相觑,脸上是很茫然的。该是并不晓得“蓬莱娘娘”是个什么人,但见了那些妖将那种模样,也都疑惑地紧张起来。


    见此情景,禁琅将军忙道:“绵将军!这话怎么能乱说?咱们还——”


    被称作绵将军的黄脸妖将又叹两口气:“怎么叫乱说呢?那通天君进来的时候叫的是什么?叫的是——”


    “你们敢捉我——听说过渭水龙王吗?就要来救我了。当时你是不是同他说,什么渭水龙王,要来救你也找不到咱们蓬莱仙山?”


    禁琅将军皱眉:“哎呀,那家伙疯言疯语——”


    绵将军忧心忡忡地摇头:“他要是疯言疯语,怎么会知道蓬莱娘娘?他是不是还说,渭水龙王带着蓬莱娘娘,自然知道你们这个什么蓬莱山!”


    禁琅将军皱眉摇头:“唉、唉、有什么好担心的,东海君在上——”


    那黄脸妖将重重叹息:“我怕的就是这个——东海君昨晚气冲冲地说要去海上瞧瞧还有谁在捣乱。结果刚才就又发了火儿,可没拿回什么人来。你们想想看!是不是昨晚吃了亏!”


    这回禁琅将军不说话了。群妖更是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人小声问“蓬莱娘娘”是什么人。


    绵将军听到了,便走到群妖面前站定。苦着脸说道:“有不少兄弟不晓得……唉。这种可怕的事情别人不乐意说,就叫我来说罢——谁叫我总喜欢做恶人呢?”


    “那蓬莱娘娘——是这蓬莱仙山从前的主人。”绵将军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稍放轻了些,但语调却沉重了些,“一千年前,咱们东海君得这仙山之前……咱们都在她手底下的。那时候啊……唉,哪有如今这么逍遥快活!”


    “那蓬莱娘娘,心狠手辣!如今在东海君手下做事,做得错了,只听他骂一两句‘要你何用’而已。要是在从前,一不小心就被抽筋剥皮……唉呀,咱们这些打那时候就活下来的,哪一个不是天天提心吊胆、心惊肉跳……”


    他这话,似是将殿中那些妖将心底的恐惧都勾起来了。禁琅将军瞧这气氛不对劲儿,忙道:“绵将军、绵将军,不要说这些可怕的事情——”


    但有并未亲身经历过从前事、因而也不晓得其中险恶的妖将好奇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唉!”绵将军叹气,挥了挥手、仿是要挥去些什么,“后来那蓬莱娘娘,或许因为造孽太多,遭了天谴,功力全失了!”


    “但大家伙儿慑于她从前的淫威……都并不敢反抗。终于是东海君——东海君跟咱们一商议,决定把那蓬莱娘娘逐出蓬莱仙山。于是冒死去了龙岛、得了奇遇和神力,才将她迫到蓬莱山的一角去——你们还可还记得原先西边有一处禁地,说是那里有直通幽冥的鬼洞、严禁人靠近的么?”


    他这么一说,大家纷纷点头。然后就有人失声叫道:“难道那里——”


    “正是那蓬莱娘娘待的地方!她在那里有一件法宝,连东海君都拿她无可奈何,只能把她封在那儿!还是一年前——”


    “明月夫人!”又有人叫道,“明月夫人乘船来,不小心撞破东海君的禁制,才把她放走了?!”


    绵将军哭着脸:“可不是正是么!打那会儿起我就说,要糟要糟,可没人听我的!到如今事情找上门啦,你们再不叫我说也没用——那蓬莱娘娘一定是跑出去、找回了神通,才带了两个帮手杀回来啦!咱们的好日子要到头啦!”


    他所说的、从九公子口中听到的事情,似乎原本群妖并不知晓。到如今知道了,全慌了起来。


    还哪里顾得上赌博、下注?先不安地沉默一会儿,然后殿中又炸开锅。这么一群妖将开始打算该怎么办——但终究选择也不多。要么祈求那蓬莱娘娘并未找回神通,要么祈求东海君能将她拿下,或者最坏的打算——想或许东海君败落了,蓬莱娘娘不会把他们这群人都杀绝呢?


    倘若此时被封在李云心袖中的妖女知道殿里是这么个场景,想必要骄傲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


    见事情搞成这样子,禁琅将军急了。他窜到绵将军身边将他拉到角落里、竖起眉:“你疯啦!君上说过此事不许提——”


    绵将军一把甩开他:“你才疯了!等死么!要我说,咱们赶紧把人聚起来——君上是个散漫性子,他得好些日子才有动作呢!咱们就该先出海去探探虚实。那蓬莱娘娘有帮手,咱们就先——”


    他做了个劈手的动作:“给清理啦!也算为君上分忧、也算先打掉他们的气焰!这东海咱们熟呀——要不然等他们一窝蜂到了蓬莱岛,你乐意血战我还是我乐意血战呀?”


    禁琅将军张了张嘴:“这个……这个……事关重大——先请示君上……”


    绵将军生气地一挥手:“君上被那个明月夫人迷得神魂颠倒,才不是从前的君上了!等他——”


    他似是又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来。禁琅将军忙摆手:“好好好……你叫我好生想一想……”


  第六百五十二章 海上生明月


    这间殿里,乱成了一片。


    而在另一间殿外,也不是什么叫人舒心的光景。


    同东海君与诸多妖将议事的大殿相比,这一间宫殿倒是更类似陆上的风格。


    是建在一根“柱子”上的——这根柱子立在蓬莱仙岛东面的海岸边,与岛屿本身通过一座彩虹似的细长拱桥相连。柱上的面积很广阔,就是将庆国京华的整座皇宫搬上来都大致搁得下。因而说是“柱”,倒不如说是高耸的“平顶山”。


    山顶有茂密多彩的植被,环绕宫殿的霞光。更有数道飞瀑自崖边落下,仿似玉练一般。可这巨大的石柱实在是太高——水流落到近海面时便全成了雾气。也叫这柱子整日浮在“云海”上,好似仙境。


    宫殿建在中间,向西有一片白玉铺就的广场。场上有仙鹤、有彩鸾、有神龟漫步,有着彩衣的欢乐童男女追逐嬉戏。


    东海君便站立在这片广场上,往殿里看。


    大殿没有门窗,只有廊柱、轻纱。然而殿内却是一片昏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外面的光线阻隔,不叫殿内的人或事被看了去。


    东海君盯着那片昏暗瞧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没想到你说的是真的。唉……”


    但没人应他。


    他便背了手,踩着白玉地砖走了几步:“你起先说你儿子是陆上的龙王,我还并不信。唉,昨晚见着他,可真是好手段。打散了我一个化身……还给封了。”


    “百化将军说他来请你两次,两次都给你斩了手臂、再怎么也生不出来——他封我化身的手段,是不是和你对百化将军的手段一个样儿?不但给斩了,还给封了?”


    殿内还是无声无息。


    殿前的仙鹤长鸣、童男女追逐嬉戏声原本听着是很舒心的,可这时候东海君听了只觉得烦。便将眉头一皱、大袖一挥!

    那些什么仙鹤、彩鸾、男女,就立时成了纸片,从半空中飘飘荡荡地落下。于是这片天地终于安静下来。


    “你儿子要打上门——你到底是有底气不说话。哼。”东海君忿忿地说,“这一年来我对你以礼相待,并不曾有半分——”


    “我没有斩掉百化将军的手臂。”


    殿内人终于出声。是个好听的女声,难以辨别年纪。可只听这声音,就觉得应该属于一个美丽而沉静的女子。


    东海君一愣。过了一息的功夫才皱眉:“这条八爪鱼!连我也敢骗!”


    “他来了,你的麻烦想必就大了。”殿内的女声继续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然等到你这仙山、那些妖将,都不是你的了,想要后悔也晚了。”


    东海君不屑地哼了一声:“后悔?哈哈!我何曾有后悔的事?你当我怕他?一个孩子罢了——”


    “但我听说,凡是把他当成孩子的,下场都不大好。”殿内的声音打断他,“如果你不是把他当孩子,何至于被他斩掉一个分身呢。”


    “东海君——”女声顿了顿,“不如眼下就放我走,不惹这麻烦了。”


    东海君瞪圆了眼睛:“想都不要想!哼!当年我——”


    可他这话说到这里,却又被打断了。


    殿内女声稍稍低沉了些:“那么,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东海君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说:“倒是好皮囊,相貌三四分似你。哼……说起话来倒是不讨喜。说话那模样这么讨人厌,想必是像那个什么李淳风!”


    殿内人叹了一声。但似乎不是哀愁,而是某种说不清的意味:“倒也不是像李淳风。李淳风他……也是个温和儒雅的人。”


    东海君抿起嘴。身边原本有微风。可眼下微风忽然成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嗡的一声卷得那些本落在地上的纸片四处纷飞。


    “李淳风。”他的声音转冷,仿是在想一个天大的仇人,“哼哼……可别叫我在东海上遇着他!不不不——早晚有一天我还要去陆上逮着他。把他给大卸八块!为你出气!”


    殿内人不说话了。


    东海君便这么咬牙切齿一会儿。见自己又被冷落,忙道:“好好好——我不提那人就是了。我问你些别的——我的分身被李云心给打散了,封起来了。他是要做什么?如今他的本领大,还是你的本领大?”


    隔了好一会儿,殿内人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里问我谁的本领大——我被你困在这儿,他却能封了你的分身。结果不言而喻。倒是要再劝你一次,后悔还来得及。唉……我不喜欢再看灾难,你为什么要引火烧身。”


    这话不晓得戳到东海君哪里的痛处。他忽然生起气来,一声不吭地驾起妖风便走,又将崖边的树木拂倒一大片。


    过了一小会儿,才听到声音从天边传过来:“你还没瞧见本君到底能做些什么!!”


    ……


    ……


    怒气冲冲的东海君离了那座孤岛,却正撞见被众妖将派来探听消息的小校。小校没料到自家君上此去见明月夫人这么快就回了来,被逮个正着——正偷偷摸摸地潜伏在那桥上。只走了一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慌得忙趴在地上,两手将自己的脑袋捂住了。


    可东海君只瞧他一眼便落下来,喝问:“他们人呢?还在殿里?”


    ——感情是早晓得那群妖将做什么,只是不管罢了。倒正应了绵将军所说的,他们这位君上是个散漫的性子。


    小校见东海君没大怒,立时爬起来,笑嘻嘻道:“禀君上,都在殿里呢!”


    说了这话再凑近两步,低声道:“小的瞧了——禁琅将军押您要挨骂,百化将军押您得高高兴兴地回来。君上,依小的看,还是叫禁琅将军押中了划得来——”


    东海君狠狠瞪他一眼:“大胆!整天闹这些事,要你们何用!”


    小校一哆嗦,忙缩去东海君的身后,跟他在桥上快步走。


    然而走了十几步的功夫,东海君却停住了。


    小校差点一头撞在他肩上。忙往后退两步——听见这东海君说:“罢了。哼。你先回去,就说我和明月夫人聊得性质正浓呢!”


  第六百五十三章 黄冠子


    小校听了这话立即跳起来,一高儿蹦下这桥,石头似地落进海里去了。


    东海君往下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茂密多彩的花木掩映之处,鹤鸣与孩童嬉戏声又响起来。他便哼一声——也不知道哼的是什么——衣袖再一甩,驾起一阵妖风直往岛屿的北边去了。


    在天空之上看蓬莱仙山,会发现它是一个较为规则的圆形。四面坡度较平缓,拥有漫长的海岸与雪白的沙滩。除去东边有一根高高立起的石柱外,余下四面只有零星凸出海面的矮柱。但这些矮柱之上的面积也大致与明月夫人的住所面积相当,其中一些的上头亦有植被、建筑,瞧着该是有人住的。


    若升得再高些,会发现蓬莱仙山笼罩在云雾里。这一层云雾极淡——倘在海岸上看,并不觉得视线被遮挡。可若是在极远处的海面上看,便只能瞧见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并不能窥见仙山的踪影。可也不会觉得远处有什么东西藏了起来,只觉得并不存在罢了。这种体验李云心是晓得的——很像他那个世界并不太严重时的“雾霾”。


    只是蓬莱山周围的雾不是细微的粉尘,而是水雾。


    东海君花了一刻钟从天空之上掠去北边众多“矮岛”当中的一座上去。途中他略微顿了顿,放缓速度。


    这是他惯常爱做的事情。他在天空中看如今属于自己的这座蓬莱仙山时,便好比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这叫他生出某种归属感与强大感——即便与“东海龙王”、“玄境妖魔”这样的事情比,还有什么比拥有一座仙岛,更能给人强力的安慰与自信呢。


    可或许……有一件吧。


    近来的事。


    那李淳风。


    明月夫人鲜有提及这三个字。他如今所知道的有关李淳风的一切,都是来自明月夫人无意当中从口中流露出的一些只言片语。尽管那些“只言片语”极少有正面的评价,然而东海君仍从中将那个男子的形象拼凑出来了。


    他应该拥有很好的相貌。即便是明月夫人这样美丽的女子、在如今的立场之下,也并不否认这一点。


    他也应该拥有很好的性格。东海君觉得应是属于那种“虽风流潇洒,温柔时也可细致入微”的人。


    也有不俗的修为。那是一个人……可一个人,修了几百年便晋入玄境。然而又丝毫瞧不出是个“绝情弃欲”的修士,反而着实像是一个寻常的世俗人。


    可他却又叫明月夫人伤透了心——因为某种欺骗。


    这个人叫东海君感到不安。因为他似乎找不到一个方面——在这个方面,他可以完胜他、藐视他。


    于是这个人也叫东海君愤怒起来。他想要毁灭他。


    然而他大概是难以见得到李淳风的。因而这种愤怒、掺杂上另外一些情绪,便投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如今倒是在东海的洋面上。


    怀着如此多心事的东海君,落在北边的小岛上。


    这座岛没有桥梁与蓬莱岛相连。但本就不需要——明月夫人居所的那座细长且美丽的长桥,只是东海君为了叫那岛屿能配得上她的身份才建造起来的。


    他为此还在岛屿附近施了禁制。真境以下的到了那里便不能舞空、只能在桥上步行。但这座岛上居住的这一位,并不值得东海君为他花费这样大的力气。


    实际上,对于东海君来说,这一位仿是一条滑腻的毒蛇。叫人畏惧、本能地想要远离。可又不得不将它握在手里,以期叫自己的敌人受到它的伤害。


    这位客人自称黄冠子、自称来自共济会。


    东海君从云头落下。瞧见黄冠子已站在他所容身的竹屋的院中、背了一只手等着自己。


    他看起来是个年约四十岁的瘦小男人,相貌很猥琐,仿佛一只老鼠得道成精。然而自称是人,最爱打理自己上唇两撇稀疏发黄的胡须。


    黄冠子拥有真境的修为。据说从前是道统的修士,暗中依附了共济会。云山一役之后玄门土崩瓦解,他才成为新共济会的得力干将。


    这些都是黄冠子说的。但东海君依着自己对陆上的事情为数不多的了解、再合着明月夫人所透露的一些细节,觉得他这话有七分真。


    黄冠子见大妖落下,便细细一打量,笑起来。笑声尖利又滑腻,仿佛一只黄鼠狼被掐住了脖子发出来的:“东海君是又去见了明月夫人?嘿嘿……依我说的做,哪里用得着这样苦恼。东海君如今想明白了?”


    妖魔皱眉看他。又略沉默一会儿:“先生的法子,我如今还是觉得太冒险。一个不小心怕是要满盘皆输——”


    黄冠子却又笑,拿着袖子一让:“东海君请坐下说。”


    边说边在庭院中的石凳上落座,摸了摸上唇的两撇胡须、眯起眼:“东海君,如今事情就在眼前了呀。不是你做不做的事,而是已经上门了。”


    “东海君说从前真龙严厉地约束着你们这些龙子、不叫你们参与陆上的事情。又对你们说海上如何广阔、陆上如何拥挤无趣,叫你们真地觉得陆上的人都是些不开化的蛮夷、觉得尽是孱弱之辈、不值得你们投去注意力。”


    “可这些年东海君自己不也慢慢晓得了么?仅从那些失事、偶尔漂流到岛上的陆民口中得到的消息,便该叫东海君明白陆上该是多么美妙的世界了。而今再有一个明月夫人——海上可有这样的人物?嘿……东海君这些年暗中收拢陆上的人才到岛上为自己所用……可是东海君!”


    黄冠子语重心长地说:“这又有什么用呢?沿海的那些陆民,即便有所谓的能工巧匠,在中陆当中也算不得什么。中陆里人间帝王的居所相比东海君的龙宫何止辉煌华丽百倍!东海君一日不能真地踏足陆地,就一日没法晓得更加广阔的世界!”


    东海君便只皱着眉听他说这些话,慢慢也落座。


    其实这些话这黄冠子说了许多遍、倒也是实情。


    真龙向来不喜他们与陆上的事物有接触。是这些年,真龙不大理事不爱露面了,才慢慢地了解了些陆上的人和事。东海君的心中也有疑惑,然而……


    见他这模样,黄冠子换了一个脸色、语气也郑重起来。他坐着向妖魔拜了一拜:“东海君。事到如今——既然你昨天已经和那李云心打过交道。有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就不得不说了。”


    妖魔一皱眉:“……什么话?”


    黄冠子说:“东海君先赦免我的罪过,我才敢说。”


    妖魔便叹口气:“何必说这些,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我不怪你,先生说吧。”


    黄冠子才正襟危坐、又抹了抹自己的两撇胡须——可他原本就相貌猥琐,这样子倒显得更滑稽了——说:“东海君与那李云心会了面。就该知道那李云心实在是个出色的人物。说句不敬的话,他如今比起东海君来,亦不逞多让。”


    妖魔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皱皱眉、动动嘴唇。但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唉。先生说得是。”


    黄冠子肃然道:“再想一想我对东海君说的事——在云山之下,真龙现身。叫那陆上的二龙子通天君、九龙子渭水君往龙岛来。君上这些日子四处打探消息,该清楚我所说不差,不是危言耸听。”


    东海君便又叹息:“是的。”


    “那么,事情就要坏在这里了。”黄冠子也叹息,“两个出色的人物,短短时间就有了出色的修为,又懂得道法。而今得到真龙的亲睐、要被招上龙岛。”


    “从前么,海上龙子、陆上龙子互不相干。依着我想,是真龙用陆上的龙子去做事的——统辖、震慑陆上的妖魔。而海上的龙子们,是用来拱卫龙岛的。”


    “人间帝王也有这样的事——边军用来平乱戍边,而禁卫军拱卫帝王的宫殿。两者平时绝不相见,以防边军、禁军可能勾结起来、生出野心、做出不好的事。”


    “可如今真龙竟召了他们入龙岛……叫两个‘外臣’,‘进京’。东海君——”黄冠子意味深长地说,“有一件事你是晓得的。一千年前,这蓬莱岛原本的主人失去真龙的宠爱,神通全失。如今……又是一个一千年了。”


    妖魔猛地皱起眉,愣住了。过好一会儿才瞪着黄冠子:“……先生是说?”


    黄冠子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说。这些事,东海君自己也该想过吧。只是觉得太荒谬、难以想象。如今听到自己的想法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才觉得我竟也会这样想——东海君,其实你什么都清楚的。”


    两人在庭中这样对坐了一会儿,耳边只有微微的风声。良久之后,东海君才脸色凝重地站起身、背手走了几步、一回头:“蓬莱是进入龙岛的门户。但神君并未叫我放什么人去龙岛——甚至没有提这件事!如果她真的有意叫他们——”


    黄冠子微微一笑,又捻捻自己的胡须,可一不小心竟捻下一根。他眉头皱了皱、眼睛飞快地往手里一瞧,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了,把那根胡须小心地收起来:“我刚才说的,只是东海君不得不出手的理由之一。”


    “——两个陆上的龙子得到神君亲睐,已对东海君构成的威胁。”


  第六百五十四章 虚张声势

    “而东海君眼下说的,则是不得不出手的理由之二。东海说得是——是呀。既要召他们上岛,为何不叫东海君放人去?即便是不想叫你知道这事,也该另给他们通行的秘法。”


    “然而真龙神君不是旁人。她当真因为东海君的缘故,而叫那两人偷偷上龙岛……岂不成了畏惧东海君了?这会是个大笑话——为君上者,威严万方,岂有惧下之理。那么,便只能是因为另一件事了。”


    黄冠子一笑,伸手一点面前的妖魔:“她正想叫东海君,做一回门神、试刀石。”


    “东海君必然不乐意叫那两人过、必然会起冲突。你们争斗起来,你就是最后一道试炼了。若他们本领真的大,将东海君斗败落了、去了龙岛……那么君上自然就成了可有无可、可被取代的了。”


    “若他们本事不济,败在君上这一关。那就说明君上可比他们强得多——神君便是想要再找几个新宠臣,也得多花些时间了。这些时间,君上正可以用来力挽狂澜。”


    “东海君,我说得可有道理?”


    这大妖便又怔了一会儿,皱眉:“先生……都是你的推测——”


    黄冠子笑起来:“这种推测可并不少见。实际上,这种事倒是陆上最常见的——东海君不了解陆地诸国。那陆上的王朝当中的帝王、官员,最喜欢玩这种把戏。这些事在君上这里看着,觉得云里雾气,都是推测罢了。可若是在那些人的眼中,便和白纸黑字地写明了告知你也没什么区别。这个……就叫做官场之道、权术之道。”


    “否则,东海君想想看——一千年你忽然得到真龙的宠爱,拥有了如今的蓬莱仙山。其中原因为何?君上想不明白,或许便是因为当时其中有很多类似的关窍,只是看不出罢了。”


    “一千年前的时候,君上的运气好,得了这一切。到如今再一个一千年……君上还想要只凭着运气、任由事情发展么?”


    妖魔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只顾在厅中踱步。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道:“可、可是——”


    黄冠子叹气:“没什么可是了,君上。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咱们会错了神君的意。将她喜欢的两个陆上龙子给斩杀了。可在那种情形下,神君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将你斥责一番罢了——已损失了两个得力干将,难道还舍得损失第三个么?”


    “但如果是咱们猜对了,你却不动手,后果可就可怕了。君上乐意拿自己的修为、前程去赌这一遭么?君上舍得这蓬莱岛么?”


    黄冠子坐在石墩上,身体稳得仿似生了根。但语气忽然低沉下去:“何况……君上还有另外的理由。”


    “若被那李云心突入蓬莱岛、带走了明月夫人……”


    东海君的身子一顿。脸上犹疑的神色一扫而空。


    他猛地转过脸,凶悍地看来自共济会的道士:“先生说说看,我该怎么做!?”


    黄冠子这才猛击一掌:“这才是我们想要东海君该有的样子!”


    “东海君且听我说。这件事,咱们分成三步来走。”


    “第一步,先剪除李云心的党羽。据我所知他此行带了两个助手。其中之一的通天君,已被君上擒获。另一个修为平平,不足为惧。所以说,第一步君上已经走完了。”


    “第二步,就是将那李云心给拿下。”黄冠子兴奋地挺直了身子,“我此番来蓬莱,也是身负我会的责任。你我虽属不同的势力,可在这件事上的目标是一致的。君上不想要李云心出现在东海、登上龙岛。而我们……则想将这个毁掉了云山、共济会的罪魁祸首捉回去。”


    “所以这第二步,要活的。”


    东海君听到这里皱了眉:“他是玄境……要格杀已是万难。又要活捉谈何容易?”


    黄冠子一笑:“那通天君不是在君上手中么?真龙既然钦点了通天君来龙岛,他必然是个重要人物。咱们虽然不晓得……可李云心该清楚。所以必定来救!”


    “你我便以逸待劳。先以那明月夫人——上官月作要挟、再以这通天君——九公子作要挟,不愁他不上当。”


    他说到这儿,见东海君面色犹疑,便又笑:“君上不必担心。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李云心嘛……嘿嘿。有些人他不管,有些人他却是必然会管的。我们与他斗了这么久,吃了许多亏。这是咱们为数不多的收获了。”


    “咱们先派人去挑衅他。将他撩拨得愤怒起来了,再将他往东海深处引。君上曾对我说东海广阔,深处还有许多修为高强、连君上都约束不得的大妖。到时候我们使人略一挑拨,他们必然斗起来。叫李云心和那些大妖斗——车轮战上一段日子,无论那些大妖败落还是李云心败落,对于君上而言都是大好事。”


    “而后将他引到咱们布下的阵中——”


    东海君皱眉沉思,忽然打断他的话:“先生可了解画道么?”


    “我的分身被李云心给封了。我听明月夫人说画道的手段极神奇……我只怕他封了我一个分身,是有什么琢磨不透的手段……”


    黄冠子听了这话大笑起来:“东海君多虑!”


    “东海君,要我说,那李云心打散东海君的分身,还封禁起来之后……必然还得装模作样地对着那纸研究许久。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是真有什么本领,当真要做些什么——咦?东海君?”


    他面前的大妖魔听他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变。


    黄冠子觉察他神情有异、眨了眨眼:“东海君可有什么没对我说的?”


    妖魔便略尴尬地说:“倒叫先生说中了。昨晚我的分身被打散……我心里着实忐忑。不知道这陆上的家伙有什么我不知晓的手段……于是又使一分身,远远地看着了。”


    “正看到李云心在那船的甲板上待了好久的功夫、在那纸上画来画去……”


    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他一个东海的龙王,玄境大妖。在“自家”被封了分身,立即就怂得暂时只敢“远远地看着”了,这种事谁好意思说。


    黄冠子不好笑话他。只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这就是了。君上想一想,他真要用画道的手段做些什么、藏着瞒着还来不及。哪有在东海上——明知这片天地与你是化身一体的——大大方方摆给人看的道理。这个……分明就是做给东海君看的。正是叫你投鼠忌器——暂时不敢将他怎么样、更不敢将那九公子怎么样呢。”


    他话锋一转,又冷笑:“一个月之前的李云心,使画道的手段成事,我还要担心。如今么……”


    “他自作聪明,搅乱了天下的灵气,叫凡人不能再修行,也叫玄门分崩离析。可却忘了——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也只是修行变得艰难罢了。该有的神通、略作变通大部分也还使得。”


    “但他的画道,原本就是要将天地万物的灵力详细地刻画进画卷里。从前天地之间的气机虽不可琢磨,但就如同东海之上的潜流,看着乱,总有规律可循。而今他在这天地之间一搅……灵力狂舞,没有个数万年的功夫平息不下来。他那画道的手段、尤其是高深的手段,已用不出几分了——嘿!他倚仗自己有妖魔身……结果才是自断一臂!”


    说了这些见东海君还在皱眉,便晓得是他只顾着自己说得痛快。却忘了这大妖魔久居海上不问内陆,并不很了解道法那些玩意儿。便耐着性子,将手在半空中一挥。


    虚空里便出现小小的一池水。


    他再往水里吹一口气,水面上登时现出密密麻麻的漩涡,水花儿四溅:“东海君请看吧。这池水,就好比从前的天地气机。虽有许多的涡流,看着乱,但日子久了,咱们总还知道哪里有几个漩涡、怎样转、力度如何的。因而施展法术的时候,就依着那涡流来。由此才事半功倍、可以移山填海。”


    “画道的手段类似——他们也观察了漩涡的多少、流向、力度。然后以特殊的技巧把这些在法纸上模拟出来。而后再用画道的手段时,便好比操纵提线木偶,只动那法纸上的东西,便也将真实世界中的漩涡牵动了。”


    说到这里,又将手探进水中、蛮横地一阵乱搅!

    “东海君再看——这是如今天地中灵气的模样。都被他打乱了。咱们身处涡流里,虽乱,可偶尔赶上了潮流,还能降法术施展出来。可那李云心用的画道,非得叫他先将这乱局模拟在画纸上,才能再反过来作用这一池乱水。”


    “然而此时已经没了规律,正如我的手在水中乱搅,他有天大的本领也使不出来!”


    “之所以叫东海君不要担心,便是因为东海何其广阔、灵力又何其混乱!他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因而也只能待在甲板上装模作样地给别人看罢了。”黄冠子的眼中冒出热切的光,“咱们吃了他好多亏。如今终于将他的事情一一查清……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非叫他把从前欠下的账,统统都还了来不可!哈哈哈——他岂会想得到,有我这样一个人在东海君的身边!”


  第六百五十五章 情种

    黄冠子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这是他少有的喜庆时候——这家伙长相滑稽,似乎自己也晓得这一点。因而平日里总是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似是要用“气质”来拯救他的容貌。虽说收效甚微,却也聊胜于无。


    到如今得意忘形地失了态,可就当真难看了。


    东海君难为情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嗯……先生不如再说说,接下来如何?”


    黄冠子这才重做坐了,咧着嘴:“哈,接下来——东海君,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


    “李云心既然想要用画道的手段做样子叫君上投鼠忌器……那么君上就果真叫他这样以为。派遣些妖兵妖将去袭扰他,作势要夺取他手里那幅画儿。李云心以为自己计谋得逞,必定不会逼得太紧——他这个人做事向来喜欢谋定后动。”


    “那么东海君就趁此机会,再找帮手。”黄冠子又严肃起来,“余下的八位龙王,东海君都要找了来、请他们出面帮忙。”


    东海君皱了眉:“叫他们做什么。”


    黄冠子摇头:“君上莫急。再听我说。”


    “当初真龙就是忌惮陆上的龙子们的实力,才不敢轻易动他们。后来算是借李云心的力量,将他们大大削弱了。”


    “她忌惮陆上的龙子,又怎么会不忌惮海上、离她更近的呢。依我说一千年前的那些人之所以失了宠,实则就跟人间的帝王每隔一段时间便调换地方将领是一个道理。真龙不叫他们拥有力量太久,怕的就是无法控制。”


    “我猜——东海君与那些陆上龙子还是不同。真龙或许有法子收回海上龙子的力量,却对陆上的无可奈何——东海君好好想一想,是否知道其中的缘由?”


    妖魔看了他一眼,不做声。隔一会儿才道:“我也不清楚。”


    黄冠子便一笑:“只是随口问问——那么接着说——龙王将其他人也召集来。一则是为保万全,能拿得下那李云心。二则也做给真龙看,叫她知道君上不是从前的什么蓬莱娘娘。君上一干人倘若有事、又恰逢如今天下大乱,便可能引得东海水族动荡,叫她也为难。”


    “如此两全其美——这事君上是一定要做的。”


    东海君犹豫了一阵子、在庭中走了两个来回。而后站下来、看黄冠子:“先生来的时候,是被我当作陆上异人请来的——教我一些陆上的风土人情。然后才知道先生的才华、知道先生寄身的共济会、知道更多陆上争斗的内幕。”


    “但今天我有一事不解——先生这样从容平和的人,为何一说起李云心就情绪大变、甚至想要叫我联合海上其他的龙王围剿他呢?其中还有什么内情?”


    黄冠子似是说得口干舌燥,本要伸手去拿桌上的螺壶。听东海君问了这句话,手臂悬在半空,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东海君便晓得自己问对了。他的身上果真有隐情。可他再一看,却发现黄冠子的脸……变红了。


    约莫足足过了两三息的功夫。黄冠子才将手收回去,别过脸咳一声,将脸上的潮红压下。再定定神、看东海君——乃是那种“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神情——


    “东海君既然问到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他皱着眉:“云山上有一个女修,叫做辛细柳。我爱慕她。她却算是死在李云心的手里。为了我的情劫道心,我必要将李云心擒拿,再将他带回我会杀死。”


    妖魔不想自己听到的是这样的解释,一时间愣住。又过好一会儿才笑起来:“啊……哈哈,啊,竟然有这样的事——”


    见黄冠子的脸色渐渐不那么自在了。才又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惊奇。先生对我说玄门修士的修行都要……嗯,绝情弃欲。结果先生自己倒是喜爱上个女修。”


    说到这里又笑起来。却不是嘲笑,也不是假笑,而是真心的笑:“哈哈,不过先生与我一样是性情中人,这一点好,这一点好——但事情既已经过去,也总要释怀。你们从前彼此倾慕。如今人已不在了……找他算账也是正当的。”


    黄冠子轻咳一声:“哼。要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的这段情劫,以我的天资,何至于如今还停留在真境。今次一役,既与东海君有关,也与我本人有关。东海君——咱们戮力同心、各取所需。以后合作的机会还有许多。”


    东海君便叹口气,往东边明月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愿如此吧。怪只怪那李云心不该来东海……更不该卷进她的事情里。”


    说了这话他一拱手:“先生。既然我决心已定,就立即着手做这事。我先去吩咐各部将整备兵马——而后依计行事。再过几天我还要来,敲定咱们的阵法策略。这些日子,就有劳先生多费心了。”


    黄冠子肃容拱手:“东海君放心。此事我必然尽心尽力。”


    于是大妖点点头,乘风而去。


    黄冠子在庭院中站了一阵子。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那东海君去得远了、神识也没法子轻易查探到这里,他才慢慢将手探进袖中,捻出一样东西来。


    倒不是别的,正是刚才被他不小心从自己的唇上捻下来的一根胡须。


    他盯着这胡须瞧了一会儿,又伸手在唇上摸了摸——便又落下三四根来。原本就胡须稀疏,这下子更是一边浓、一边淡,更滑稽了。


    黄冠子像是生了气。索性左一把、右一把,将两边的胡子都拔了个干净。再摸出一支笔来,在自己的唇上又添两笔,画出两道黑印子。


    黑印很快发生变化,变成两撇新的胡须。


    黄冠子摸了摸这两瞥胡子,又用笔在自己的身上勾勾画画,似是在修补些什么。这些都做完,才轻出一口气,抬眼往东边看了一会儿。


    他本是相貌猥琐。可如今这眼神却很忧郁,竟叫这个人的气质也变得不同了。倘若东海君这个情种也在场,该是要以为他在思念那个“因李云心而死”的辛细柳吧。


  第六百五十六章 君心难测

    东海君离了黄冠子所在的庭院、回到殿中的时候,正撞见那小校在添油加醋地讲“君上如何得了明月夫人的亲睐、两人如何言笑晏晏”以至于君上一时半刻没法子脱身。


    他本是要从殿门口走进来。听他说到这里,便在门边站下。叫值守的妖兵不要出声——他独个儿站在廊下转了身。一边听那小校在殿里眉飞色舞地讲,一边微微仰头看远处的天。


    今日天气不算好,天空是铅灰色的。


    这间大殿建在蓬莱岛的主峰蓬莱山上。蓬莱山极大。即便是由这么一间大殿加上另外近百间宫室殿堂所组成的宫殿群,也不过占去了峰顶的一小部分罢了。


    岛上还有其他的山,大大小小近百座,每一座都有妖将把守。从前他还是个小校的时候,也没有资格入住哪怕最低矮的那座山的山顶。但如今却可以一览众山小……这样的变化,叫他自得了整整一千年。哪怕在如今再看到整座蓬莱岛、心中也仍有波澜。


    他因这波澜再去听殿里小校的话,便慢慢地将手握紧了。


    东海君从未踏足陆上,不知道人间的生活。但有某种情感,该与陆上的人是共通的——出身微贱贫寒的人,对于已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东西,或许要比寻常人要执着很多。


    他看了这天、这殿,想起东边的人、更东边海里那样东西,终于抬脚踏入殿中。


    小校先看见他,忙住了口,一下子趴在地上。


    殿内群妖也看到他,皆像受了惊的麻雀,不做声了——殿中唯有铜钱滚落在地的声音。那是一两个妖将吓得手忙脚乱,将赌资掉落了。


    东海君脸色平静地自群臣当中慢慢走过。走到殿中的时候站住脚,往地上看了看。然后弯腰伸手,将三枚“天玺通宝”拾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再扫视殿中伏拜而静默的妖将们,将铜钱放进自己的衣袖里。


    “你们拿我赌钱寻开心。”他重新迈开步子,边走边沉声道,“不给我分红可不行。”


    众人因他那第一句话而猛地一惊,觉得胸口压上了大石。却又因他第二句话而一愣——隔了两三息的功夫才慢慢抬头,彼此面面相觑,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而后瞪着眼、张着嘴,看走到高台上、在龙座前站下的东海君。


    这位东海龙王,如今脸上是微带笑意的——他们并没有看错——他甚至又笑了一下子:“你们平时做的大胆事还少么?这时候这个样子——难道我是那蓬莱么?”


    群妖再一次面面相觑。最终不约而同地得出一个结论——小校说得没错儿。东海君果真得了明月夫人的青眼,而今心情大好!


    便先有人笑起来,再有人陪着笑起来。禁琅将军打个哈哈:“君上,吓咱们一跳!还以为要都被君上发去海里揭鳞了!”


    东海君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说了这话,在台上踱两步。将殿中群妖一一看了,笑着叹气:“揭鳞。这一千年了,哪里还有过这种事。自从那蓬莱被我们驱逐之后,这蓬莱岛上也算安宁平和。”


    “你们当中有不少人同我一起经历过当时的事,也经历过在蓬莱治下的日子。唉……我如今做了这‘君上’,虽也有千年了。但当年的旧情分,我何曾忘记过。”


    他说了这话,殿中沉默下来。禁琅将军此前在笑,如今笑容很快收敛,变得略有些茫然。


    ——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话来。


    但说的倒是实情。


    如今殿中的群妖,有许多在蓬莱娘娘统治的蓬莱岛的时候官职就比这位“东海龙王”大的。但最终得了真龙青眼的不是他们,而是冒死上了龙岛的东海君。


    东海君起初执掌蓬莱时,倒是有些人桀骜不驯。那时候他恩威并施,以雷霆雨露的手段将这些情绪迅速地平息,才有了后来一千多年的安稳局面。但无论如何,他们这些妖将在东海君治下过得还算不错——君上总还是念及当年的同袍旧情的。


    他们敢在殿上抱怨、嬉笑,都是晓得这一点。


    但如今重提这话……


    禁琅将军把身子缩了缩。看到东海君也将他们的神色、反应看在眼中,脸上的笑意渐消,说道:“提这一点,是有一件事要说。”


    他顿了顿,沉声道:“蓬莱要回来了。这件事你们该都听说了。”


    “但与她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我昨天已经捉了回来——自称九公子、通天君、蚣蝮。他敢自称封君,我便也着实问了问。晓得的确是一个陆上龙王——龙二通天君。”


    “还有一个,叫做李云心。该是陆上的龙九、螭吻、渭水君。”他说到这里时候的,殿中群妖脸上还稍有些迷茫。


    东海君便摇摇头:“你们不大清楚,这我倒是知道——许多年来咱们一直在东海上。觉得东海广阔、陆地狭小。更不将陆上的妖魔放在眼中,甚至问都懒得问——咱们在天下群妖共主的身边,眼里哪还有别的呢?”


    “但后来咱们慢慢接触些陆上的人和事,这些年也的确想要往陆上去。我就了解得更多——比你们要多。因而知道陆上还有许多厉害的人物。”


    “如今与蓬莱同来的那个渭水君,就是其中之一。”


    他说到这里,在殿中群臣的脸上渐渐看到些不安的神色了。


    有些事是比较犯忌讳的——即便是在这里、即便是从东海君的口中说出来。


    与陆地上的妖魔一样,海上的妖魔同样多是生灵得道。要说脾气秉性,可能比陆地的妖魔还要狂野一些。因为海上的人烟极少,鲜有什么礼仪道德的熏陶约束。这样的一些妖魔,是不大可能自己生出些什么心思、觉得“陆上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的。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真龙不成文的“禁令”。


    虽没什么刻在碑石上的铭文,然而人人都清楚真龙神君不喜欢海上的龙子们涉足陆上的事情,更不喜欢他们与陆上的人、事接触。在有限几次与海上龙王们的交谈当中,真龙都必会表现出对此类事的强烈不愉、对陆上妖魔的轻视。


    因着她的权威,这样的观点便逐渐深入人心。


    直到后来时间越来越久,妖魔们总会偶尔接触到些陆上来的东西,才像如今这样,慢慢清楚原来有些事与神君所说不尽相同——或许她是有另外的一些考量吧。


    但如此刻一般,东海君公然在殿上说“的确想往陆上去”……群妖听了还是不免觉得身上微微一紧。


    东海君看到了他们这反应,并不意外。


    只顿了顿,又沉声道:“你们都不想回到在蓬莱治下的日子,我也不会叫她得逞。但如今最大的威胁却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那个渭水君。我这里有那人从前在陆上做过的事——你们可以先瞧一瞧。都看仔细了,再听我接着往下说。”


    言罢一挥手,施展神通。


    诸多妖将面前便都出现一个小小光点。只要碰触了、将神识沉浸其中,便当真可以“瞧见”李云心从前的所作所为。可这“瞧见”却不是看见,也不是听见。而只是“晓得”东海君自己“晓得”的一些有关李云心的事。


    倒很像是,将东海君有关李云心的认知直接分享到那些妖将的意识当中。比起真正的“听”、“看”,不知道要便捷多少倍。


    此乃东海君天生的神通——他既与这片东海化身在一起,叫这些海中的妖魔知晓自己的心意自然不在话下。


    由此。约莫三四息之后,殿中群妖便都略有些骇然,倒是第三次面面相觑了。


    此前东海君捉拿九公子,是因为他在海中吞吃掉几十员妖将。但那些妖将都是些低级的将领,本就是在海里游弋的。九公子吃了、东海君怒了、捉了,在殿中群妖看来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即便是后来这自称通天君的陆上妖魔在狱中表现出叫人吃惊的力量,禁琅将军也并未太畏惧。凡在殿中抱怨诉苦,脸上一丝惧色也无。


    可如今知道了东海君知道的东西——即便那些东西也只是李云心曾做过的许多事当中的一小部分罢了——也仍旧意识到那个“渭水君”实在是可怕的人物。


    也更意识到,陆上竟的确有那么多的强大存在、那么繁华的世界。而他在那样多的强者当中却还可以脱颖而出……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从前他们觉得东海君已是逆袭的典范。如今看这渭水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那蓬莱找了这么一个帮手往岛上来,看来事情是的确要有些凶险的了。


    东海君容他们消化了这些。


    又看这些妖将,说了另一句话:“还有一件事也该告诉你们。这通天君、渭水君——据说是被真龙神君召来的。他们在陆上所做的事情得了真龙的欢心。如今么……”


    他说到这里,放低声音,顿了顿。


    到底有个性急胆大的,叫出了声:“神君怎么看上了陆上的玩意儿?不是说陆上的都——”


    说到这里也自知失言,忙住了口。但他所要说的,便是东海君想要他们说的。这一句话之后,殿中君臣皆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东海君还是东海君——真龙亲封的东海君。


    群臣也还是群臣——在东海君身边、礼敬真龙的群臣。


    可如今他们心中都慢慢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原来并没有从前想象的那样受到真龙的亲睐……真龙在陆上,还做了许多事、欣赏了许多的人。


    从前他们以为自己拱卫神君,是群妖贵胄当中的贵胄。而今却慢慢晓得,事实可能不是这样子——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或者有想要人叫他们这么想……


    想将他们圈在海上罢了。


    这个人是谁,谁都不敢说。这种事是不是真的,谁都不敢说。


    然而思维与意识却好像化成了实质,在幽暗高深的大殿中飘荡。被每一个人吸进身体里、发酵。通过眼神发散出来,再发酵。


    这样诡异的沉默又持续一会儿,终有人将其打破。


    百化将军站了出来。此时他脸上的颜色又变了——变得微微发绿、又有些发青。


    “君上。”他语气低沉地说,“君上的意思,我们都清楚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东海是咱们的。什么人想打咱们这儿过,都得听君上的话。”


    到这时候有一个事实,殿中人都该清楚了。


    蓬莱是从前蓬莱岛的主人。渭水君是得到真龙亲睐的人。而今两者结伴回了来……天知道是巧合,还是谁的意思呢。


    而他们这些人在真龙心中的地位,又似乎并没有那样重要。谁知道,是否又是可以被取代的呢。


    此前在庭院中,黄冠子对东海君说了一些话,令这些念头深入他的心中。


    如今东海君又将他心中的这些念头,慢慢地转移到了殿中群妖的心中。


    若李云心知道这些事,该觉得这位东海君其实比那些玄门、共济会的家伙都要更高明一点。


    或许是从底层出身的缘故,或许是没有那么多陆上的世俗偏见的缘故——至少他在做一件事之前,晓得先将部属的心思与自己的心思拧成一股绳。以某种微妙的不满情绪,叫群妖将自己的利益与东海君的利益捆绑在一处。


    而后,再共同抵御外敌——那来自陆上的、曾在云山下被真龙亲口称赞、且被召来龙岛的人。


    到这时候,东海君便轻出了一口气:“那么,此番或许凶险。但往好处想,也许是那位神君的一个试炼。咱们先——”


    他话说到这里,忽然变了脸色。


    两息之后,殿中群妖也变了脸色。


    因为忽然有某种强烈的压迫感充斥整片空间。仿佛这一座幽暗大殿当中的空气统统变成了水——不,是水银,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与这压迫感同来的,是强烈的敬畏感——


    先有几个妖将不能支撑、跪倒在地上。


    随后东海君脸色一凛,一撩前摆也跪倒于地。这下子,群妖便像被风吹过的麦子一般,齐齐倒下了。


    炫目的光亮在空中凝聚,威严高贵的影像出现在殿中——


    真龙神君的分身降临了。


    她那对精光四射的眸子往四下里扫了一眼,脸上瞧不出悲喜。最终目光停留在东海君的身上——盯着他看了两息的功夫,说道:“你拿下了陆上来的人。”


    “封禁他的神通。落潮的时候,投到渊里去。不可有误。”


  第六百五十七章 心意难测

    这是真龙第一次在群妖的面前现身。


    她灿烂的光辉以及威严的气势叫最桀骜不羁的妖魔也感到深深的畏惧。刚才他们在殿中谈论“真龙神君”的时候,她只是一个象征、符号。譬如天上的骄阳,晓得它光芒万丈、热量惊人。可离他们这些小妖这样远,便只觉得那威势也遥远,并不能体会到切实的压迫感。


    但而今他们体会到了。


    两句话之后,已有修为稍低些的妖将——值守在殿外的——昏死过去了。


    余下的则连头都不敢抬。只有东海君的脸上还维持着勉强的平静。他微微仰起头,再向真龙拜了一拜:“……神君在上……神君,要的哪一个?”


    他这话一说,殿中群妖里也有一个昏死过去。


    ——与陆上的人结交已犯了忌讳。东海君如今竟还问“要哪一个”!

    或许刚才他们在殿中的那些话,神君也听去了吧?!


    但真龙只略沉默了一会儿。


    经过极度难熬的两息功夫之后才道:“你想交哪一个,就交哪一个吧。”


    说了这话,又顿一顿,语气变得稍低沉些:“东海君。近来东海上的事该怎样做,你该好好想一想。本君的话你要不要听,也好好想一想。不要,叫本君失望。”


    话音一落,殿中盛大的光芒迅速收敛。只一恍神的功夫,殿内重新变得昏暗起来,那所有的气势也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倘若不看这些匍匐在地的人、昏死过去的人……


    还以为是一场梦呢。


    过了好一会儿,群妖才敢慢慢地抬头看——先看到殿顶的确重归一片昏暗,才将视线又往下移。


    瞧见他们的那位东海君已站起了,皱眉不语沉思。这时候群妖哪里还敢出声?又仿佛是回到了此前东海君发怒时的模样,将头垂下、匍匐于地,不说话了。


    真龙现身殿中几可称得上“一瞬”。但就在这“乍现”之后,此前殿内群情激昂的气氛迅速冷静下来。东海君晓得他麾下这些妖兵妖将此刻的感受——如今再和他们说之前那些话,怕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但如今最要紧的不是这个……这些妖魔的心思好猜,也好用。


    最要紧的是……


    神君现身于此是什么意思!?此前的那些话,她有没有听到、听去了多少、为何是这样的态度?!

    这位大妖魔又拧着眉头在台上站立一会儿,忽然问:“禁琅将军,那通天君现在还在水狱里么?”


    禁琅将军倒算是这群妖魔中为数不多还算镇定的。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往四下里瞧了瞧——仿佛哪里还藏着真龙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君上,还在的。”


    “好。”东海君又沉默了一阵子,“你们退下吧。今日的事情,容后再说。”


    说了这话他自己倒是先于群妖出了殿,直往水狱中走。余下殿内群妖好半天仍不敢挪窝……连东海君都看不懂、猜不透,他们又哪里晓得是怎么回事?只能瑟瑟发抖罢了。


    大殿距水狱还有些距离。


    但不晓得因为什么样的心思,通天君没有御空,而是如同一个凡人一般一步步地走着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到真龙所说的“投到渊里去”。


    在这蓬莱岛,渊并不是“海渊”之类的泛指,而是一个特指。


    蓬莱岛上有“渊”,瀛洲岛上有“墟”,方壶岛上有“荒”——这三者,便是三座岛屿所守卫的、通往龙岛的入口。


    三者附近都有强大的结界守护。此前蓬莱娘娘就是被迫至那“渊”附近的结界中——东海君虽有能力强冲进去,然而擅入渊中乃是犯了真龙神君的大忌。他当初闯龙岛已经犯了一次忌讳,在得到力量的同时也付出惨痛代价,那时是万不敢再犯的了。


    加上真龙的心思难测,竟也由着蓬莱娘娘在那结界内苟延残喘了一千年。东海君才将那里设成了禁地,不叫那些妖兵妖将靠近。


    而如今……真龙叫他将那通天君投进渊里去。


    据黄冠子说,当晚在云山下真龙神君现身,很是将李云心、通天君夸赞了一番。而后叫他们往龙岛去,是有褒奖之意的。因此东海君才会产生危机感,意识到或许也会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些不妙的事情。


    依着这样的说法,真龙叫他将被自己捕获的那九公子投到渊里、放去龙岛,该是应有之意——她要救他。


    可问题是……却还说“封禁他的神通”。


    这又是当作囚徒了!


    那么真龙对李云心、通天君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


    难道她是默许了自己这样做的么?难道真如黄冠子所言,真龙是想叫他们这些龙子斗一斗……试一试的么?

    可是却又叫自己“想一想该怎样做”、“不要叫她失望”!

    陆白水说自己此前与东海君所化的“水月先生”结交——他所说的是实情。这位掌管东海水族的大妖的确对陆上的人和事起了兴趣,因而叫陆白水为他搜罗陆上的能工巧匠、将他们安置在蓬莱岛,为自己造些陆上才有的好玩意儿。更想的是倘有一日真的将陆地也纳入自己的管辖之中,好不至于毫无头绪。


    他是个有好奇心、有野心的大妖。但也知道这些举动会叫真龙不快,因而一直进行得谨小慎微。


    刚才真龙现身殿中,说他“拿下了陆上来的人”时,东海君的这种“谨小慎微”便起了作用——他虽与陆客结交,却也没有太过逾矩。


    因此还能问一句是“哪一个”——以示自己也晓得自己做的事情不大好,可并不算大不赦,如今就坦白了。倒仿佛孩子背着母亲偷偷做些小坏事,如今被瞧见罢了。


    可真龙神君却沉默了一会儿……叫他自己想、要交哪一个。


    这个“自己想”,却是大有深意了。


    东海君走在下山的路上,觉得头脑越来越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深意。倘若能有个人一起参详分析,该会明了许多。黄冠子是个头脑聪明的人……可是他并不想叫他知道得太多。


    对于那个人,东海君仍有些提防。他毕竟是龙王,并不是陆上那些头脑单纯得近乎愚蠢的妖王呢!


    而今这事……倒是真的只能“自己想”了。可这三个字再在他脑海中出现……他却忽然将脚步顿了顿,头脑里仿佛响起一声炸雷——


    难道神君的这个“自己想”……就当真是如文字表面的意思,叫他“自己”想而不是——叫那黄冠子帮他一起想?!

    难道真龙神君也知道黄冠子在他这岛上!?


    ……她岂不是什么都清楚了!?


    黄冠子,与明月夫人可不同!


    明月夫人是无意中流落到她这里,与陆上势力的关系已不大了。即便她是个有修为在身的,在他这里也只是“一个人”罢了。这样的人被真龙知道——在自己的确爱慕她的情况下——没什么大不了。


    可黄冠子的背后是共济会。他来岛上的事情是秘之又秘,东海君也一直小心地守着此事。就如同人间帝王的臣子一般——在家里藏一个歌姬舞姬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如果与外国的什么势力结交,可就变了味儿。


    真龙神君……什么都清楚了,却又叫自己看着交人!


    东海君倒吸一口凉气。开始意识到……或许真的是如黄冠子所言——真龙的确是想要叫自己将那李云心、通天君拦上一拦、和他们斗一斗呢!?

    所以才会叫自己想一想怎么做、叫自己不要叫她失望!!

    ——这就将那个通天君投到渊里去,才是叫她失望呢!她是在看自己的头脑是不是简单到了这种地步的吧!

    他又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背上都湿透了。


    他只与真龙见过几面罢了。但每一次真龙所说的话都意味深长、都得他绞尽脑汁地去猜去想,才能略微参透些其中的深意。可到头来做了,仍旧不晓得是不是做对了、真龙是不是满意了。


    这一次,则是这几次当中最难想的。即便东海君依着从前的经验、眼下的情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却也仍不敢下定论。他意识到自己得从那个“通天君”的嘴里再问出些什么来。依着那通天君所说的……瞧瞧自己是不是猜对了神君的心意!


    打定这个主意,他略往天上看了看。脚底忽起一阵妖风,直载着他往水狱中去了。


    蓬莱的水狱设在深海之下。深约千尺,是一道海中的峡谷。在这个深度早就不见什么阳光,只有黑暗、重压罢了。一整条峡谷都被禁制圈了起来,没神通的海中生物可以自由进出,但凡有些神通的,就难以出入了。


    狱中原本没有多少犯人。在“通天君”进这牢狱之前,谷底的洞中只关了十二个。


    其中八个是当年“冥顽不灵”、仍要效忠于“蓬莱娘娘”的妖魔,到如今已在底下待了千年了。疯了四个,剩下四个应该也不大好了。


    另外四个是从陆上跑来海上的。三个妖魔,一个修士。这些家伙好奇心太旺盛,想要探知世界边缘、证实弱水一说是不是虚无缥缈的。但不幸闯到东海的地界又不给东海龙王面子,自然被关了。


    有的被关了近千年,有的被关了几百年。想来精神状态应该都不大妙,好奇心和求知欲也该没了。


    禁琅将军专理这水狱。可此前也说了,送九公子进去的时候疏忽大意、叫他给跑了出来还又吞了几个。


    他们这些海上的妖魔和陆上妖魔比起来简直算是君子了——陆上的,人多。那些妖怪一言不合就吃个人彰显特立独行,好比世俗间的人吃牛肉充好汉。


    可海上的妖魔哪有人吃去。同类相食又太费力气——横竖海产品那么多,谁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如今撞见这九公子——嚯,又凶又狠。可算是见识了陆上妖魔的狰狞嘴脸,还不赶紧屁滚尿流。


    因而东海君潜到水狱附近的时候,正看到水狱中光明大放。他吃了一惊——晓得这九公子身上可有好几件宝贝。他的分身与他争斗的时候就吃了宝贝的亏,甚至被伤了。便先定下心神,站到水狱禁制的边缘往下看。


    ——本是不可能看得清的。峡谷也足有近百尺深,水也不算很清。


    可如今一来整条峡谷都被映亮了,二来,这九公子不晓得用了什么宝贝,竟将谷中深沉的海水给弄得澄清了。东海君便以超常的眼力,瞧见他了。


    这位陆上的真境巅峰大妖、通天君……如今正耀武扬威地在谷中走来走去。


    身后跟了十二个跟班。


    那十二个不是别的,正是此前狱中的囚徒,都是东海君亲手关进去的、且都不是什么小妖。


    修为最低的,在一千年前也是化境的巅峰——四个化境,八个真境。虽说在被囚禁的日子里一没香火二没功法,但至少还不至于跌落境界。


    这些家伙当初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可被关押了这么久,什么心气也都消磨没了。东海君曾起过将他们释放出来、为自己所用的念头,但因为如今他麾下并不缺大将而没上心。


    结果眼下这些被消磨好了的家伙,都便宜了这九公子——只见他背手在水中谷底轻飘飘地走来走去、说着什么,那十二位便在他身后像小狗儿一般跟着,不住地点头哈腰。


    而照亮整条峡谷的,是一轮明月——明月旁边甚至还有一朵祥云。出现在绝不该出现的地方却没半分突兀的感觉,所散发出灵气叫东海君亦心惊。他知道这宝贝的厉害——可以制造极难被觉察的幻境。当日他的分身就是困在那幻境里,被屡屡偷袭、差点叫这九公子逃了。


    但如今是他的本尊在。费些力气,这幻境也可破得。然而如今事情已经变得复杂。他只是来问些问题,可不是打架的——是杀是留,得等他摸透了真龙神君的心意才好。


    便又观瞧一会儿,提气低喝:“通天君!可知你的死期到了!?”


    这一声浑厚无匹,仿若实质一般直冲谷底、竟将两侧崖壁上的泥沙都震起来了。


    那九公子听到他这一声,便停住脚步仰头往上面看——东海君正要再说第二句,却见通天君没开口,他身边那从前跟着蓬莱娘娘的妖将却大喝一声:“你这东海逆贼!才是死期到了!”


  第六百五十八章 迅雷不及掩耳盗铃


    说话的不是别个,正是从前追随“蓬莱娘娘”、死不悔改的妖魔之一。


    叫什么东海君早忘了,模样也看不清。只能瞧见如今面目模糊,衣衫褴褛。状若疯狗一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撞在峡谷顶端的禁制上。


    那禁制立即大放异彩,再将峡谷之外也给照亮了。这一层禁制在蓬莱娘娘统治蓬莱岛时就已经有了。从那时至今仍可圈禁九公子这种身怀重宝的真境巅峰龙子,可见到底有多强。


    妖魔是半张脸撞上来。用一双浑浊的白色眸子凶狠地盯着东海君,仿是要将关押千年的怒意尽数释放。但那半张脸与禁制接触处,电光四射、火光闪耀——脸很快被烧糊了一半。可仍不后退,直到脸骨都被销蚀出来了,才慢慢地往后一步,再叫道:“逆贼!你的末日要来了!”


    东海君平静地看看他,又看九公子:“通天君,我这次来是有些话要问你。”


    九公子背了手,从谷底慢慢地升上来。不晓得是不是跟李云心学了爱显摆的坏毛病——不知用什么法宝搞得周身金光缭绕,脚下在水中亦显现出一团祥云。再背手、仰头、容貌俊美,简直就仿是一个完美的天神下凡,全不像是牢中的囚徒呢。


    他身后那些跟班儿见他这模样,一个个更是大呼小叫。好像九公子下一刻就要将东海君按在地上给他们出气了——于是这位陆上的龙王直升到东海君的面前、与他隔着禁制面对面地站了,才一抬手。


    如此他身后的一众跟班儿本该立即噤声。可这些蠢妖怪在牢里关得久了,除了那一个人修之外,余下的还在叫骂。九公子又挥挥手、还不听——便身子不动,脑袋忽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向他们露出凶恶的牙齿来:“闭嘴!”


    ——这才赶紧住口了。


    东海君摇了摇头:“通天君——”


    九公子却将脑袋转过来,把手一伸,示意他也“闭嘴”:“哼。有话去对李云心说吧。他没到之前,我可半个字儿都不会同你讲。”


    脸被禁制烧去了一半的妖魔立即叫起来:“……可你已经说了!”


    这一位是个疯癫的。他身后可还有几个也是疯癫的。听了这话立即起哄,忘记了自己刚才小狗儿一般的模样——


    “对对对,可不是说了!”


    “……何止半个字,好多半个字!”


    九公子大怒,叫起来:“闭嘴!都给本公子闭嘴!想叫我吞了吗?!”


    吼叫起来的时候身形暴涨,亦乍现一瞬间的神魔身。那些疯癫的妖魔又晓得怕了,赶紧再次沉默。


    东海君皱眉观瞧这一切,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是在慢慢地证实自己的猜想。


    如果不是故意做出来的模样——这九公子的心智像是个孩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得到真龙的亲睐?


    如果是故意做出来的模样——说明他与那李云心应该另有计谋。然而若是与真龙神君之间的关系当真蜜里调油一般,直接报真龙的名头就是。何必搞这么一出呢。


    似乎意味着,他们也对真龙……有些提防的。


    这九公子不说。至少那李云心,该是如此的。


    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通天君便觉得胸口的大石又稍稍松了些。于是把眉头慢慢地放松了,饶有兴趣地看九公子:“我见过李云心。”


    “但我和他说,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他可是一点都不慌张。”


    “听你言下之意唯他马首是瞻——难道不怕他把你留在这儿,不管你了么?”


    说了这话,终于理会那些被关押的妖魔了。脸色变冷:“李云心的身边还有那蓬莱。可依我昨夜的感应,蓬莱是被李云心封禁在符箓里。你们这些……想要等那女妖回来?怕是要等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天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那些疯癫的妖魔听了这话并未失态,反倒笑起来。仿佛他所说的,它们早知道了。


    九公子更是得意。仰起脸睥睨地瞧他:“嘿,这些事情,我早和它们说了!你们这蓬莱岛上的事情,那个小女妖也早和李云心说了——李云心又都告诉了我!”


    “再教你点儿你不知道的——”九公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开心起来。似乎把此前“半个字儿都不说”这句话给忘记了,“你当本公子是怎么被你捉住的?”


    “哈哈哈!本公子在东海上吞吃了那么多臭东西,才把你给引了出来、才来了这儿——你还不晓得这儿的秘密吧!?你来求求我,我就说!哈哈哈!”


    说到这里的时候群妖倒是很配合地一同大笑。东海君反而微愣——旋即猛地皱起眉。


    “你——”他沉声道,“这里就是那个入口了?!”


    九公子笑眯眯地盯着他:“哦,看来你也不是个蠢物。”


    他又背起了手,得意地走来走去:“那蓬莱娘娘也是个——”


    话说了一半,想起身边还有那几个疯子,忙将后面的“蠢物”两个字咽回去:“……哼,她对李云心说知道蓬莱岛上另有一个入口可以去龙岛——李云心自然有法子问出来啦。既然知道了,就将这重任交给本公子。”


    “叫给你抓了、囚禁于此,省的再费力找你这蓬莱岛在哪儿。”


    “然后将这里占住、就可以去找真龙神君了。才不怕你在海上拦着、生事。”九公子大笑,“哈哈哈哈……李云心求本公子做这事的时候就说,必然可以瞧见你脸上现在的神情——如今果然瞧见了,可真是精彩极了!嘿嘿嘿嘿……你现在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想不想要冲进来将我揪出去?”


    九公子说了这话,身后往峡谷上空的那轮明月一指,脸色冷下来:“哼哼。这宝贝叫做雾锁蟾宫——可不是本公子此前和你佯斗的时候抛出去的那些不中用的玩意儿。你尽可以试试看。还进不进得来、打不打得破!”


    到这时候,东海君脸上的神情果然精彩极了。倘若他是百化将军,如今该是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红、一阵白。


    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那庭院里与黄冠子商议要不要对付李云心、如何对付李云心。一刻钟之前他刚刚下定了些决心、觉得自己终于弄明白了些事情打算出手。可到了这时候才发现……


    那李云心早就出手了——自己觉得办了件漂亮事捉住了陆上两龙王之一、牢牢占据先机……结果却是中计了!


    九公子笑,那些跟班儿也就笑。东海君脸色阴沉地盯着他们,过了好久才道:“好、好、好。李云心够狠心,九公子也是够胆大——原来我当初在海上捉住了你,就不该起一个善念留你的命。该是把你直接杀死了,既不叫他遂心意,也成全了你这个死士!”


    九公子又笑:“你这话也不稀奇——李云心早跟我说,如果被你抓住了,你知道了我要做什么事,必然还得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儿。本公子现在春风得意,就再告诉你——”


    “我才不怕死。你也杀不了我——你把我的魂魄打散了,他也有法子重救回来。你觉得我是死士?嘿嘿……那么你在我的眼里就只是个玩物罢了……哈哈哈哈!”


    他以“九公子”这身份活了一千多年。其间一直平平淡淡,甚至可以称得上窝囊。后来遇见了李云心,生活倒是有了波澜——先一下子降到谷底去,把身子、把命都丢了。而后又升到巅峰去——如这些日子一般过得扬眉吐气,春风得意。


    这时候面对一个玄境的大妖却并不怕。还能只凭口舌就将对方说得怒气冲冲又无可奈何——终于体会到从前那李云心摆弄人、算计人时候的快感。可谓愉悦到了极点。


    东海君见他这个样子,便将眉头皱得更紧:“好一个有恃无恐。既然现在已经找到了入口,怎么不就此去了?还赖在我这里做什么?”


    九公子嘻嘻一笑:“你当我乐意在你这儿?只不过嘛——”


    他拉长了声音。等看够了东海君如今惊疑不定的模样,才叹气:“只不过,他还叫我真将这里占据了之后,再做另一件事。可是做了那件事,就没法子看见你这个模样了。真是扫兴、扫兴。”


    说了这话,转头厉喝:“走开走开走开!我要做正事了!都回下面待着去——等本公子拿下这东海再封你们!”


    喝完一挥手,海水一阵翻涌,将那些妖魔统统卷下去了。


    东海君将这情景瞧在眼中,心里那块大石……到底是又沉重一点了。


    九公子这时候所展现出来的力量,比与他那分身交手的时候还要更强一些。他原本还存有一丝侥幸——想这九公子是自己在这儿随口胡诌、虚张声势、拖延时间罢了。可瞧见这一幕到底证明了他那时候的确是在示弱、的确是为了进这水狱里。


    看到九公子清退了那些妖魔,又向峡谷上空的那一轮明月招招手。月亮便靠近过来,大小还没变,仍像个玉盘。他做完这些再叹口气:“唉……接下来就没趣了。你们说吧——你们说吧!”


    说了这话也一个转身,潜入谷底去了。


    东海君不明所以。但也没有试着阻拦——九公子说他可以试试进不进得去。他用不着试也知道。


    黄冠子对他说过了,李云心的身上有许多件宝贝——“在云山和玄门修士争斗的时候收获不菲。那一场大战,可死掉不少高阶道士。光是从他们身上搜刮来的法宝,就可以将这两个龙王都武装起来了”。


    这一件法宝瞧着寻常又不寻常,可见是个罕见的宝物。既然敢这样说、这样做,就必有强大的自信了。


    短短一刻钟的功夫自己已经占尽下风。没必要再真地去“试一试”、落个更下风。


    东海龙王在水中叹了一口气。但叹出来的也是水——随后瞧见禁制之内的那一轮明月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儿来。有些眼熟。


    人影儿逐渐清晰,仿佛正在向这里走。这不是幻觉——两息之后,李云心从明月中走了出来。


    东海君愣了愣。但很快收敛脸上多余的表情,叫自己微微苦笑——仿佛是个大度的失败者。当然,只是第一轮对局当中小小的失败而已。这只刚开头,而他也只是疏忽大意了。往后他若倾尽了全力,必不会再叫这种事再发生。


    你来我往、一刀一剑。总得叫他清楚这片海上谁才是真龙王。


    “渭水君。”东海君摇了摇头,“真是好计谋。只见面一天的功夫,分身就到了我蓬莱岛——我昨天以分身见你,你今天以分身见我。也算是旗鼓……”


    可话没说完,被打断了。


    李云心走出明月,在东海君说话的时候以平静的神气往四下里瞧了瞧。瞧完了、一抬手:“东海君误会。”


    他沉声道:“如今不是我的分身。这宝贝,有破碎虚空、转移万里的效用——此处一轮,我的手里还有一轮。我从那一轮走进去从这一轮出来,所以而今我正是与东海君面对面了。”


    本想叫自己平静而有风度的东海龙王,如今再一次怔住。他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你——怎么——怎么会——”


    本以为事情刚刚开始的。好比一场你来我往的蹴鞠比赛——对方刚刚进了一个球。虽说有点儿挫败感,可知道来局还长,还有足够的机会扳回劣势。但刚刚这样想,哨子也就响了。告诉自己比赛结束,拜拜了您哪!

    ——怎么会?!


    瞧见他这神情,李云心却没有像九公子一样没风度地大笑——他的表情依旧严肃。两眼直视东海龙王:“我与渭水君,本就是应召前来。神君没有告诉我们如何去龙岛,该是一个考验。想叫我们自己找法子。”


    “现在和我和他找到了法子,尽可面圣了。”


    说了这话,顿一顿。看东海君的脸色。


    这位东海龙王的脸色自然差到了极点——他甚至都不想再在这里多停留哪怕一瞬间了。之所以没有当即拂袖开走是因为……倘若那样做了,就真是连一点儿体面都没了!

    足足沉默两息的功夫,他才开口:“呵……那么渭水君尽可去了。何必在这里与我啰嗦。”


    李云心盯着他:“因为上官月在你的手里。东海君——我愿意放弃这一次见神君的机会,换她的自由身。”


  第六百五十九章 巧舌如簧

    东海龙王猛地瞪圆眼睛。仿佛一条受了惊的蛇,又像一头被冒犯的猛兽:“你说什么!?”


    李云心脸色平静:“你已经听到了。我想你并不希望我们去见真龙。”


    东海君惊疑地看着他。仿佛要再一次将他认识一遍,并不说话。


    李云心便等了他一会儿。过上两息的功夫,才叹口气:“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事不说你也懂。现在看来你不是,还要我费口舌——我并不很想去见真龙。至少在这个时候。你懂不懂?”


    东海君警惕地说:“什么意思?”


    ——这家伙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即便他曾听黄冠子说过李云心从前的种种事,晓得他做事总是出人意料。可没想到是这么个程度……


    本以为他还要慢慢杀来蓬莱,结果如今已经到了。


    本以为他到了之后要去见真龙了,结果又说要换上官月。


    哪怕料中一步也好。如今一步都料不准,倒叫这位东海君成了惊弓之鸟——他不大敢再猜李云心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做的事有什么目的了。


    李云心一摊手:“什么什么意思?你难道真想不明白?”


    东海君便又不说话了——大有“我就是不猜你别再想叫我中计”的劲头。这是个蠢办法,然而竟有效。


    实际上……倒的确叫李云心此前想好的一些话没法子说出来了。


    活见鬼啊……本以为这个东海君敢捉了上官月、心理素质又强悍到打算再将他这个上官月的儿子兼陆上龙王给或杀或抓的地步——哪知道如今这样怂。


    那么此前哪来的胆子做那些操蛋事?

    李云心便叹道:“好,东海君,我们开诚布公地说——你清不清楚我在陆上做过的事?”


    但东海龙王还不说话。似是打定主意不给李云心任何机会了。


    李云心也不在意,便继续说:“那么你就是清楚了。你该知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算是被逼无奈。我没想要做妖魔,但不得不做了妖魔。没想过做龙王,但不得不做了龙王——唉,人生无常,我原本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哈。”东海君终于说了一个字。


    李云心微微摇头:“但人生也如此,只能接受罢了。我身在夹缝里,处处不安稳。为了保命只能找靠山。人不要我,我就投靠妖、投靠妖魔之主——于是你也该听说了。”


    “在云山下,真龙亲封我做渭水君,又封了九公子做通天君。其实事情到此,我算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这世上虽乱,然而敢找龙子晦气的也不多。”李云心说了这话顿一顿,看东海君。似是想要找共鸣——


    这位东海君的身世与他该是类似的。


    果然找到了。


    东海龙王还沉默着。然而脸上动了动,仿佛有些感触、有些话要说。但生生压回去了。


    他本是蓬莱治下的小妖。因为蓬莱“残暴无道”,又失去了力量才反水。做了一千年的龙王、对曾经的同僚又不算坏,该是很有些想法的。


    可仍不说话。


    李云心就再叹气:“哪知道真龙叫我们来龙岛。东海君,你说实话——你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么?”


    他要用短短的几句话叫东海君与他共鸣——因着两者如今相似的地位、曾经相似的经历。既有了些共鸣,再慢慢引导他依着自己的思维模式来。可东海君保守谨慎,或许真身是一只大海龟呢?竟还憋着。


    只是神色略放平和了些。


    因为发觉李云心的语气诚恳,表情真挚,似乎的确在谈心事。


    李云心还是不急。他不说,就替他说了:“你才不会觉得是好事。你我都清楚,哪里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拥有强大权势的人,忽然对你表现得特别热情,不是有鬼就是有诈。因此在陆上的时候、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完全接受某些势力的援助。那些家伙是有所求的。今天给你一块肉,明天就可能叫你拿命来偿。这一点,东海君也该有体会吧。”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从蓬莱娘娘那里得到了些信息。


    那女妖说到了蓬莱岛再告诉李云心另外一些秘密——可惜没领教过李云心的手段,高估了自己。


    当她真地不得不将“另一些”事情也倒出来之后,李云心就更了解了东海君了。这位大妖似是付出了某些代价才得到如今的力量。那些代价连蓬莱都不大清楚,可见对于东海君而言,是难以说出口的沉重。


    果然。在听了这话之后东海君的脸上有了松动。他眉头微皱:“你——”


    此时想说,李云心却不叫他说了。他抬手打断东海君的话:“我也知道东海君与蓬莱娘娘的故事。”


    “蓬莱娘娘先得真龙宠爱一千年,之后失去力量。东海君再得到真龙赐予的力量、再镇守龙岛周边一千年。”


    “在云山下,真龙叫我往这里来的时候我不清楚到底是要做什么。但到了海上、知道你们的事情,我就有了个可怕的设想——或许是想叫我……做什么新的海上龙王呢?”


    说到这里东海君终于出声:“这事你不知情?”


    李云心皱眉看他:“这么说是真的?”


    东海君狐疑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低沉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也是这样猜测。哼,神君想要给你们——”


    “但我可并不想要。”李云心也哼了一声,“我原本就只是为了在大树底下乘凉,做一个安全的自由人。陆上有我喜欢的事、在意的人。或许你喜欢海上的生活,但我可不喜欢。再者说——”


    “做了这海上的龙王,再过一千年,得到你和蓬莱娘娘的下场么?我是妖魔,寿元悠长。一千年只不过是凡人的十年罢了。你怕我和他去龙岛、夺了你如今的地位。我和他却正不想去呢!”


    李云心看着他:“东海君。你该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是可以好好谈的。你放走上官月,我可以给你……你更想要的东西。”


    他说罢,安静地等——等到那东海君犹豫好一会儿之后才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何必非要找到去龙岛的入口。”


    李云心笑起来:“如果我现在不是站在这禁制里、站在去龙岛的入口旁和你说话,你还会听么?东海君——实际上你之所以没有扭头就走、而是肯听我说,就是因为你也期待我能说服你、你也希望我不想做这事。如今我的心思你都了解了——我的条件,你怎么说?”


    东海君盯着他。慢慢退后了一步:“既然我现在知道去龙岛、做海上龙王这事于你而言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那么为什么还要理会你呢?”


    “从前以为你的确想要我的力量。到如今知道我之蜜糖实乃你之砒霜……哈,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李云心并不慌张:“因为你还有更想要的东西。而那种东西,只有我能给你。”


    东海君笑起来:“明月夫人么?她可不是你能给的。”


    李云心的瞳孔忽然缩了一下子、缩成一条细线。但很快恢复原状——他也笑起来:“东海君这样的英雄,更想要的怎么会是儿女私情。你更想要的,该是更大的权力、更广阔的天地。”


    东海龙王闻言先稍稍一愣,随即嗤笑:“渭水君妄言了吧。能给我这些,你还用着在这儿和我费口舌么?再者说——我并不想要。我满足于东海、满足于眼下的神通。别的东西……都是浮云罢了。”


    李云心歪了歪头:“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子的。”


    然后他看他。目光平和,却仿佛有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东海龙王因他这目光而皱了皱眉。开始怀疑这李云心对自己使用了神通——从见面到现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叫自己得认真思量一番,似乎每个字儿都敲在自己的心尖。


    黄冠子说话也很有道理。可即便是黄冠子,很多时候所说的话也令他感到无趣、不想敷衍。然而这李云心……


    到底使的是什么手段?

    ——如他一般的、这个世界上的人,大概都难以理解李云心眼下所使用的“神通”。这种神通是凡人的神通、是李云心那个世界的“凡人的神通”。


    并不是李云心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里去”。而是李云心事先揣摩了他的心思、再依着他即时的反应,精心安排了每一句话。人说与李云心交谈的时候,总是一不小心就会落进他的陷阱里。可实际上哪里是“一不小心”呢?他所花费的心思,是旁人所难以想象的。


    譬如而今,他说了这些话,东海君便忽然意识到……


    事情似乎的确是这个样子。


    仿佛他的心里有一片雪地。他自己来看这片雪地,只觉得一片洁白平坦,没什么缺憾。可如今李云心的几句话戳进来,便将雪面给戳破了——他果真看到雪面之下还有沟壑。那是欲壑,是难以被填满、却被他自己的潜意识掩盖起来的欲壑。


    如今他瞧见了它……就难以再无视了。


  第六百六十章 绝对自由

    这种感觉叫东海君皱眉:“你……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你——”


    李云心抬起手轻轻地压了压。仿佛是要将东海君的情绪波澜压下去。


    “东海君。事不在你,而在我们所有的这些妖魔。”他的声音平静。可如同眼神一般,也蕴含了某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我们这些妖魔,生来就有一种本能——这本能就是对力量和权力的追求。这东西,是本能也是宿命,没一个人能逃得掉。想要逃的,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会毁灭。”


    “所以你说你不想要更强的力量,是口是心非。”李云心看着他,“你想。而且最终除了对这东西的追求,其他的都会变成浮云。”


    东海君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知道自己再听下去,可能会发生些不好的事。然而李云心的话抓住了他的心——他口中的什么本能、宿命,叫他感到好奇。


    这种好奇令他恐惧——为什么会对敌人的言语产生如此强烈的兴趣?


    他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什么意思?”


    李云心背起手,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开口:“有的时候,我无聊的时候,我会和自己玩一个游戏。”


    “我给自己一个特定的人、群体。然后叫自己想,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


    “从前我喜欢这么琢磨凡人——揣摩他们的心思,模拟他们的生活。既可以叫我的头脑更灵活,也可以消磨我的时间。后来有一次,我把这个目标换成了妖魔。”


    “本以为还是会得到和人类似的结果——譬如说这个人出身贫寒,那么他可能对财富权势有些追求向往。或者虽然出身贫寒但曾被权力狠狠地伤害过,于是一生都在试图逃避权力。或者是天生贵胄,那么到头来有可能厌倦争斗,想要归隐做富家翁。”


    “陆上有许多人,人的世界很精彩,有许多事。所以在我头脑里所模拟的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好几种轨迹、路线。其中一些可能又是极端对立的。”


    “直到我这样子去想妖魔。我试了一个又一个、想了一个又一个。最终我意识到……妖魔们最后的人生轨迹,竟然都是相同的。”


    李云心说到这里,略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对自己的话出神。而后他轻轻摇摇头:“最后都会死于争斗。妖魔们的最后目的,就是对于力量和权势的追求,没有其他的出路。”


    东海君没有听懂他想要说什么,疑惑地皱起眉:“人不是如此?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李云心就又笑:“你现在听了难理解。那么我就说得简单些。”


    “许多人构成了一个社会。在人的社会里,财富与权势分配不公,有许多的阶层。一个人生在人类的社会里,无论出生在哪个阶层,都会有各种追求、选择。”


    “贫苦的人追求吃饱、穿暖。小康之家追求财富、尊严。公卿贵胄追求更大的权力——这些东西,可以说是生存需求、安全需求、尊严需求等等等等。”


    “即便是人间的帝王,拥有最多的财富和权力,也还有需求——可能求长生。人的世界,可以得到的东西和选择太多了。所以人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也就太多了。穷极一生,能看到的、能得到的,都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无论一辈子过得多么精彩,到终了时都会有遗憾。”


    李云心叹了一口气:“所以就会有些人,认识到这一点——认识到那么多的需求和选择,一个人没法子都做完全的。因而知道想要不叫自己陷入盲目的痛苦里,就要有取舍。所以有的人声称向往平淡的生活。可这种向往,也并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对于‘求不得’的一种妥协退让罢了、以免令自己更加痛苦。”


    “从另一方面来说,本质上,也是因为自己的无能。”


    “人类的世界,是一片巨大的海洋。由许多的欲望、选择构成的海洋。每一个人都在这海洋当中挣扎,没有任何个体有力量浮上水面、超脱于这片欲望海洋之上。”


    “但妖魔不同。妖魔与人的差异,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大。”李云心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东海君,“妖魔没有人的那种庞大社会。”


    “陆上妖魔和海上妖魔数量虽多,却也没有多到人的程度。每一个妖魔之间的差异之大,也叫咱们没法子形成人类的那种稳定社会关系。”


    “所以在妖魔的世界里,我们的欲望、选择,天然就比人要少许多。”


    “更要命的是……因为妖魔的天生神通,又叫这些选择、欲望,更少了。”


    他说到这里,东海君已慢慢地入了神。这些话说给别的大妖听,大概对方扭头就会走,不晓得他在念叨些什么玩意。可这位东海君是个对陆上的人、人的世界很有兴趣的。


    然而他虽有兴趣,也只是略知些皮毛。如今听李云心忽然开始说人类的社会的本质、妖魔的本质,就好比一个一心追求拳脚技击功夫的武痴,忽然得到一本高深的神功心法,自然要欣喜入迷了。便因为这种欣喜,李云心的长篇大论在他这里不但不无聊,反而很有趣。


    他听得越发入神,听到李云心又说:“我从前做人的时候,也喜欢吃东西。人间的美食,食材其实不是很多。天上地下许许多多的事物,人能吃的只是一小部分罢了。”


    “于是为了追求好的口感,就在这一小部分里做文章。什么样的做法能叫食材酥脆、什么样的做法能叫食材鲜嫩——人对这些变化津津乐道。说是美食的学问。我从前也这样想。”


    “后来我做了妖魔,有一天晚上我和人喝酒。喝酒的时候,用几块小石子在火上烤。烤热了,丢进嘴里吃。”李云心笑了笑,“酥脆。远超我做人的时候,吃过的任何一种食材、做法的口感。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是这样子的啊。”


    “原来人的局限在这里的啊。他们生活的不是海洋。而是个盛满了欲望选择的水族箱。一切都困在水族箱里,在有限的条件下艰难地做出更多选择。可如果如我一般——只说美食——如今我什么不可以吃呢?”


    “要酥脆的,我吃石子。人吃不得。要喝热的,我去喝岩浆——那种口感人也做不了。天地广阔,一切都成了我的食材。这只是一个方面的例子罢了。如果再说别的,譬如华丽的衣裳。”


    “人间帝王穿华丽的衣裳,要几百个绣工绣上几年。这种东西得来不易,寻常人更没法子穿。既然不得到就会有向往,就会有别的选择。可妖魔呢?你我身上的袍子,都是妖力幻化来的。我愿意的话,每天可以换几百种模样。”


    “人的那些需求……可笑的需求,我们满足它并不会很费力。我们有的是时间——漫长的时间和远超常人的力量,叫我们可以做到他们难以想象的事。”


    “如今这些东西我都不大喜欢了。唯一让我还留恋它们的,不是它们本身,而是从前为人时候的体验。但我知道终有一天,也许是在几百、几千年之后,我也会慢慢地厌倦这种体验的。到那个时候……什么能叫我满足。”


    李云心的语气慢慢变冷了:“我强大。厌倦了美食、华裳、甚至厌倦了男女之情。最终我剥离掉了一切可以被轻易满足的欲望,只剩下我自己。那么我所追求的……也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绝对的自由。”


    “拥有这种绝对自有的前提,就是拥有绝对的力量和权势。人,不会有这种奢望。但妖魔可以。妖魔可以,也可能会做得到。这——就是妖魔的最终本能和宿命。”


    “东海君。所以你现在想一想,你想不想拥有这种绝对的自由?”


    最后的一句话仿佛一支利箭,一下子射进这位东海龙王的心里。他像是在大梦中猛地醒来。先愣,随后退了一步去、瞪起眼睛:“你……你……这是什么手段——”


    但李云心仍是直视着他:“你想不想要?”


    “儿女私情,你早晚要厌倦的。但权力,你永远不会厌倦。”


    “你现在是东海龙王。可你要跪拜真龙,你的力量都来自于她。她可以赐予,也可以收回。你怕我,怕通天君,就是因为这种不安。”


    “你有主宰东海的权力,可你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你并不是绝对的自由——如果你想要拥有它,就必须先走出第一步。”李云心压低了声音,“东海君,我可以帮助你,一统这海上。也可以像我从前做的事情一样,叫你强大到令真龙也对你无计可施。这些事,我做起来得心应手。那么问题是……你敢不敢要?”


    东海君瞪着眼睛、盯着李云心,惊慌地问出今夜已问过一遍的问题:“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云心笑起来:“我想要帮你,干掉其他的八个龙王。”


  第六百六十一章 唯一的机会


    这话倒像是一句咒语。此前东海君听他说要帮自己变强,也只是惊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但到这时候听了这一句,惊诧的重心倒是转移了。倘若是别的人——随便一个什么玄境的大妖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他都不会有如此的反应。但如今是李云心在说。通过短短的几次接触、交锋,东海龙王已经晓得这个人很难缠,本事也大。


    即便是在敌人的角度,这种话既然说了……


    或许会做得到?


    然而这位海上的龙王、相对于妖魔来说,或许有一个缺点。


    那便是因着早些年出身的缘故所带来的不自信与自卑。他从前是个小妖,如今是龙王。从底层到巅峰却不是自己一步步走上来的,而有些一步登天的意味。这令那两种感觉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但实际上,这两点倒是很难说是不是“缺点”——譬如这恰恰令他没有寻常那些妖魔、甚至那些玄门修士一般的狂妄与自大。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了。会怀疑自我、会软弱、会不自信。也叫他对李云心所说的每一话都抱有最高级别的警惕,生怕自己落进陷阱里。


    因而在这一句之后,东海龙王没有狂妄地一笑了之,也没有鬼迷心窍真去想什么“杀死其他八个龙王”的事。


    他警惕地往四周瞧了瞧、似是在看有没有被什么人听到。


    然后再退一步,以示与李云心、他所说的话划清界限:“你说的话,我可一句都没听到。更不会这样做。你们陆上的人斗来斗去,海中却不是如此。我们在神君治——”


    李云心摆了下手,笑起来:“别骗自己了。你真是隐士,当初搞什么事、做什么龙王。从来就没有真的安于平淡的人——要么是无力对抗整个世界,要么是没想明白自己真想要什么罢了。东海君,你该是属于后者。”


    “我看你知道些陆上的事情,但并不很详细。如今我就和你细细说一说——你想听尽可以听。不想听,就立即转身走吧。”


    说完等了一会儿。


    东海君皱起眉:“我自然不想听。但如今走了,岂不是堕了东海水族的威风。你尽管说——说了,我一一驳斥你。”


    李云心笑了笑:“这才像话。是这个态度,咱们或许可以更进一步了。那么你且听我说——”


    “真龙当年降服了群妖,斗败了鹏王,在陆地上分封了龙子。为了就是叫龙子们带她威慑群妖、治理天下。”


    “当时人心不稳,许多妖魔还想着鹏王或许东山再起。所以真龙需要一个集团、阶层,而不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来施加影响力。再往后。龙子们慢慢经营自己的势力,在陆上扎下根来。真龙也就没法子轻易扳动他们了。反倒怕这些龙子们感受到威胁拧成一股绳子,更加不好分化。”


    “所以我成了龙子、渭水君,大抵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真龙喜欢看到一个亲近他的人来搅局呢。于是我顺水推舟,在云山底下做了许多事,干掉一两个龙子、终于得到真龙的欢心。”


    “这种事情……在你们东海上也一样。东海君——”李云心顿了顿,看着他,“说心里话,你是我遇到过的最不讨人厌的妖魔之一。你这种性子,大概对你的部属也不差。他们也该很爱戴你……那么你想想看。真龙不喜欢陆上的龙子们势力渐大,喜不喜欢你们这些海上的龙王势力渐大?”


    “你的势力,又到底是不是渐渐稳固了?如果眼下真龙要你的命,你的部属会欢欣雀跃,还是会抗命不从——哪怕只有一小部分?”


    东海君皱起眉。脸上的神色略有些变化。


    李云心乐意看到这种变化。他便轻轻摇摇头:“答案,你自己也清楚。结局会怎么样——有陆上、蓬莱的前车之鉴,你也想得到。可你这种性子,既是优点也是弱点。”


    “它叫你没有狂妄自大,因而安安稳稳过了一千年。但也叫你没了胆子,不愿意去想将来该怎么办。我猜猜你现在打算做什么——你是不是原本打算,将我和通天君都拿下、甚至杀掉。”


    “觉得真龙叫我们往东海来却不与你打招呼,是要你试炼我们、是要我们彼此争斗。你觉得,你杀死了我们,就胜出了、就能继续得到真龙的欢心,把这个东海龙王做下去?”


    李云心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是在复述东海君此前刚刚说过的话。


    可这么几句在东海君的耳中却不啻惊雷。他到底脸色大变:“你——谁告诉你的这些话!?”


    李云心苦笑:“这种事,用得着谁来告诉我么?陆上最常见不过的权谋手段罢了。你这种人,必然这样想。”


    东海君皱眉:“……这样想了又怎样。你以为我胜不得你们的么?”


    李云心无奈地摇头:“唉。我说了这么多,你都听进去——胜不胜又怎样?”


    “你当真杀掉了我和通天君,你以为这件事就完了、你真可以再做上一千年的龙王么?”


    “在真龙那里,她会意识到你的确很有本事了——厉害到了竟可以杀死我们的地步。你成长为这样的威胁,她岂不是更想除掉你?你至多再为自己争取到一两百年的时间罢了。等真龙物色到更好的人选,还会有另一个李云心、通天君来。”


    “那时候……你继续杀么?这就好比是水涨堤高。总有一天堤坝要崩溃。”


    东海君的眉头快要拧成一个川字。


    李云心所说的他的想法,实际上是黄冠子教给他的。如今被李云心看透、笑这个想法幼稚——他一时间不晓得该信谁了。他向来不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做许多决定都喜欢深思熟虑。因而面对这种状况,倒很像是曾经刚出云山的苏玉宋与卓幕遮了。


    他沉默一会儿,声音变得低沉:“……那么,真龙为什么叫你们来东海?如果你也有本领从我这里过了——岂不是比我的威胁还要大的么?”


    李云心笑起来。东海君开始问自己。意味着他开始慢慢跟上自己的思路——这只大乌龟,终于慢慢地将脑袋从壳儿里探出来了。


    “我的威胁当然比你的大了。”李云心一摊手,“我在陆上搞了那么多事情,我的威胁还需要用你这一关来证明么?你难道到如今还想不明白真龙为什么叫我打东海过、却不肯直接告诉我怎么去龙岛?”


    “你也不想一想,为什么我会遇到蓬莱娘娘——当真是我巧遇了她,还是真龙叫我巧遇了她?”


    东海君慢慢张大眼睛:“你是要说——”


    李云心用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神气看着东海君:“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一件事——但如果你是陆上那些了解我的人的话,此刻发现我现身东海,就该做好准备逃了。总的来说我的本领就是,走到哪里、毁到哪里。”


    “所以你想得没错儿。你担心的威胁本已经来了——你做东海龙王的一千年之期已经到了。真龙,应该就是叫我来毁了你们的。”


    东海君瞪着李云心:“狂妄!就凭你!”


    他变得有些愤怒。可这种愤怒里还掺杂了些别的意味。


    李云心乐于见到这种类型的愤怒。于是平静地一笑:“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是个堪堪化境的人。但一个月之前,我把云山给点着了。如今我成了玄境的龙子,站在你东海君的水狱里——隔着我从玄门当中夺来的圣人遗宝,你拿我无可奈何,还不得不听我长篇大论。”


    “所以——东海君,是的。”


    李云心不笑了:“就凭我。”


    东海的龙王与渭水的龙王,在黑暗幽深的海底,如此对视了一会儿——两息之后,东海君先移开视线:“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大乌龟终于伸展了四肢……不,是抛掉了自己的壳儿。


    眼下李云心可以肆意宰割他,在他的身上、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了。


    “我和你的处境是类似的。”李云心盯着他,目光像是一条出击前的毒蛇,“在云山的时候,真龙就该算是已经用完了我。用完了我,我却成长得太快了,于是我也就该死了。”


    “叫我来东海——我会生事,会和你们九个斗起来。我能除掉你们也好、我被你们除掉也好、咱们两败俱伤也罢,都是她乐意见到的结果。所以眼下是你的末日,也是我的末日。”


    “我和你,必须自救。”


    东海君沉默着、犹豫着。似是知道某些问题不该问、问了就中了李云心的陷阱,可又不得不说出口。


    但他终于还是沉声道:“……怎么自救?”


    “和我从前做的事情一样。借势、抓机会。”李云心毫不迟疑地说,“如今你正身处在一个节点上。这个节点、时机过去了,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这个,就是你唯一保命的机会了。”


    “……是什么?你倒是说!”


    李云心摆了摆手:“稍安勿躁。我要先问你,知不知道金鹏王。”


  第六百六十二章 这样的人

    东海君略微一迟疑:“……知道一些。”


    是黄冠子对他说的一些。不多,但足够。


    李云心便低叹口气:“那么就好说了。”


    “我在洞庭的时候——洞庭是封禁鹏王的大阵阵眼,里面有解封的关键、龙魂——鹏王义女来取龙魂,真龙却几乎不管不问。我那时候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真龙要对龙子们动手。鹏王刚被封禁的时候,龙子们镇守陆上,是真龙的助力。可到了如今龙子们势大,已经成了祸患。鹏王若是复生,与龙子们起了冲突,倒可以帮真龙消弭祸患。”


    东海君眉头一皱,要说话。


    李云心抬手打断他:“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有一个猜测。我猜是一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叫真龙的实力大减。因此才清洗了蓬莱娘娘那些人,换上了你们——你当初有没有觉察什么异常?”


    东海君微微一愣。随后说:“我不清楚。”


    可李云心已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古怪神情——仿佛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李云心这么一提醒,他想起点儿什么事了。


    他没有追问。微微一笑:“那么,事情就理所当然。换了你们这些人,根基势力不稳。自然生不出二心。那么到了如今,鹏王的封禁快要被解除了。”


    “实力大减的真龙该怎么做呢?去陆上再将鹏王封一次么?或许会露馅儿呢。陆上可还是有许多龙子呢。那么干脆将陆地让出去好了。”


    “鹏王的真身是金鹏,不喜欢海上。中陆相对于大海来说只是小小的一块罢了。真龙又在龙岛经营了那么久……你管你的陆上,我管我的海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陆上不管了,海上也要再清理一下子。保证在因鹏王现世、真龙的权威衰落之后,你们这些海上的龙子不会起什么危险的念头。这一切,都要快些做完。赶在鹏王冲破封印之前做完。”李云心轻叹一口气,“真龙的心思深沉,布局也大。可惜事情总有意外——如今就是这个意外出现了。”


    东海君听李云心说到这时候,心里已经掀起了万丈的波澜。


    他仍旧不知道李云心所说是真是假。可在他自己这里……他找不到什么缺陷、破绽。他很不想信,然而理智却叫他信。


    从前他觉得自己还算聪明。但后来见了陆上来的黄冠子,觉得陆客的心机果真是要比自己多一些、见识广一些。可也还是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


    直到如今见了李云心。听他所说的这些话、听他讲述的这些道理、计谋。他终于意识到……这位渭水君口中的一些东西,是自己远远无法理解的。倘若不是他今天说了,他永远都想不到!

    原以为平静安稳的东海……原来海面之下已经暗藏了这样可怕的暗流与杀机了么!?


    他的心里当中是波澜滔天了!


    可就在波澜的另一边,则是万丈深的海渊——东海龙王感到了深深的失落。


    他……至少在这方面,竟果真不如这李云心!

    他们在陆上就是这样的争斗的么?!

    或者说,在海上也该如此、只是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权谋者么!?

    他想到这里,心中又生出另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者……只有他是如此?另外八位龙王实际上……


    他便愣住了,下意识地看李云心。


    而后看到李云心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的。东海君。你的时间并不多——其他八位龙王,未必想不到这一层。一旦想到了……你也许就要成为我今天口中的‘另外八位’之一了。”


    ——他又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但东海君已经不为对方这种可怕的本领感到惊讶了。他只感到恐惧。他又想起黄冠子……


    那人来自共济会。


    共济会有许多人。


    也许如今在别的龙王身边……也有一个黄冠子!


    就如这李云心一般——


    “如果,我拒绝了你。”东海君深吸一口气,“那么你……”


    “我还有八个选择。总有一个会愿意和我合作。”李云心平静地说,“所以,东海君。你现在是立即走掉,还是听我说一说,那个机会是什么?”


    东海的大妖失魂落魄地慢慢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口中却吐出两个字:“你说。”


    李云心点头:“机会就是——我猜,现在鹏王已经现世了。”


    东海君目瞪口呆。李云心低声道:“我有一个朋友,是金鹏王的义女。原本,该和我一同来东海。可在半路上忽然走掉,说有急事。”


    “她那种人可不是会把随便什么事情当成‘急事’的人。既然这么说了,就只能是一件事——鹏王现身了。”


    “这是一则。再有一则——鹏王曾经想要把我这个朋友婚配给龙子。这意味着鹏王想要与陆上的龙子交好。我们的真龙神君老谋深算,想叫鹏王清理龙子,鹏王也并不是愚蠢的人——他反倒想要利用龙子呢。东海君,他一个陆上的妖王,要结交龙子……你说是想做什么?”


    李云心顿了顿。好叫东海君能够消化、明了自己的话、且慢慢在脸上露出更加惊诧不安的神色。


    “想到了吧。鹏王才不会满足于陆上。或者说从前会。但自从被真龙封印之后,必会想要报仇出气。咱们的神君走的每一步棋都不错,可坏就坏在鹏王醒得太早。残局没有打扫干净,倒可能被对方用了。我所说的机会,就是现在。”


    “真龙如果得知这个消息,必然不会再动你,也不会再动我。咱们可以安稳地过上一段日子。直到她与鹏王之间的问题解决。可那之后,该来的结局还是要来的。”


    “然而……”李云心死死地盯着他,“如果趁现在,将其他八位都干掉。把他们的力量都集中到你的身上——变成比如今更强悍的超级势力。”


    “当真龙想要打掉你这势力的时候,却发现鹏王现世了。你猜到那个时候……她是会和你合作,还是继续在后院点火?”


    “东海君。这就是那个机会。不但可以做东海之主,还可以与真龙共掌大洋。”


    “你的生死、命运,终于有一部分可以由自己做主。如果再好好经营……或许当真可以得到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自由!”


    东海龙王呆立许久。眼中光芒变幻,似乎在一瞬间产生了无数的想法。


    可在过去许久之后,又叫自己勉强定了心神:“你……但你又想要什么?做这些,你能得到什么?”


    李云心轻轻摇了摇头、落寞地一笑:“我?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想要的东西,你们这些妖魔不会懂。但你只要知道,与我能给你的绝不冲突就好了。”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回答。


    但这种回答却恰恰叫东海君更放了心——没人会用这种说法儿为自己找借口。


    他狐疑地看着李云心。又看看水狱谷底的九公子:“我不能——”


    “你现在不能做决定。”李云心笑了笑,“你现在做出了决定,我也不会信。你只是因为我说的这些事情感到惊诧,你的脑袋已经麻木了。所以你该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的话。或者再问问你的谋臣、你身边的人。”


    “综合所有人的意见,最终要问你自己——你想不想要绝对的自由。而后,再做决定。”


    “但你要记住,你的时间有限。鹏王现世的消息随时都可能被真龙知晓。到那时候一旦发现我们有异动,她就不会放任我们在海上争斗了。她会平息一切纷争。”


    东海君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心里最后的那些疑惑也快要消散了——虽然理智的最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大叫:不要相信他!


    最终他沉声道:“好。但在此之前……”


    这话倒是的确只说了一半。但如他所料、也如此前他被打断的那几次一般,这位渭水君明白了他的意思——李云心打了一个响指,没有丝毫迟疑:“九公子,我们走。”


    话音一落,身形忽然化作一道流光直入那轮圆月中去了。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正在谷底和十二个囚徒耀武扬威的通天君也被他摄成了一道金光,亦没入圆月中。


    随后水狱里的光辉尽数收敛。整片海底重新变得昏昏沉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余东海君静立水中,半晌不得言语。


    与李云心所说的话相比……叫他惊诧的更是这个人。


    他从未见过、想过会有这样的存在。


    他具有可怕的蛊惑性、感染力——东海君毫不怀疑他是使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神通。却也有某种叫人着迷的魅力——竟真的没有丝毫犹豫,当即退出了这水狱、放弃这去往龙岛的通道!


    只有最最自信的人……才会这样做的吧?因为许多东西于他而言太容易得到,所以放弃的时候才毫不心疼!


    他在深海中叹了口气,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开始有些庆幸,这李云心先找到的是自己了——他的确不想与这样的人为敌。


    如果没有明月夫人的话。


  第六百六十三章 大鱼吃小鱼


    明月夫人……明月夫人。


    明月夫人,本名上官月。一年前的时候来到东海,如今身在蓬莱岛东边的宫殿中。


    东海君以强大的力量封住了那宫殿,叫她没法子出来。这力量也是属于蓬莱岛结界的一部分——整座蓬莱仙山实际上是一座堡垒。虽然没有城墙碉堡,但在外围的淡淡雾气中却隐藏着无数可怕的杀机。


    她既被困住,似也知道禁制的厉害。于是暂时安下了心,鲜有过激的举动。


    然而东海君清楚,一旦有机会,这位明月夫人必会脱困而出。他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眼下又身在黄冠子容身的竹院中的东海龙王,叹了口气:“先生说的我也懂。李云心说的那些,我听着也心动。但为了明月夫人……这事绝不可能。”


    他已经将李云心的话有选择地对黄冠子说了些。


    虽然如今院中的两个人,没一个能在智谋方面比得上那位渭水君,但终究是一人计穷……多一个人参详也好些。


    黄冠子对李云心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说“我早料到他会如此”——在今日以前东海君会心悦诚服地夸赞他,然后问他“因何这样想”。可到了如今,见识了那个人的巧舌如簧之后……只觉得这位黄冠子说话也迟钝起来。


    ——他没法子将每一句话都正戳到自己的心尖儿上去。


    同李云心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情绪都在随时大起大落。短短两刻钟的功夫,却好像长谈了一整天。那种紧绷感和刺激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那是一场头脑风暴。可如今风暴平息、雨过天晴。再听黄冠子说话,只觉得像海面上在落毛毛雨。听得心痒,却始终搔不到远处。


    ……难受。


    他略微失神。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瞧见黄冠子捻着胡须,正在看自己:“……东海君?所以到底是为何呀?”


    ——已经问了两遍了。


    东海龙王便低叹口气:“你不知道明月夫人是来做什么的。她……原本是要来见真龙的。”


    黄冠子愣了愣:“嗯?”


    “她也没有细说。我也问不出。”东海君烦躁地踱了两步,“只说是为了李云心。其中细节我不便和你说,但我知道她当真去见了真龙,非得死了不可。劝不回的……她那样的女子,不是可以劝得回的人。我只好把她给圈禁起来。”


    黄冠子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一不小心又捻下了一根。


    但这次没再收起来,仿佛是在苦苦思索东海君的话,顾不得别的了。过两息的功夫才慢慢说:“君上,你只说到这里,我可没法子想。”


    东海君便在心里叹了口气——意识止不住地又飘远了。他想如果是李云心在这里的话,他的话说到这儿,也许那李云心就有什么法子明白了呢?

    或者像那么微微一笑,说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惜这里的是黄冠子……唉。


    倒是知道他们共济会为什么会吃亏了。


    于是他一摆手、皱眉:“你不必问了。有法子,我也不至于如此发愁。”


    “那明月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晓得。她大概要做什么样的事情,我也晓得。这一年……你来的这一年,每每我从你这儿听到什么陆上的消息、有关那李云心的消息,告诉了她,她就不大好——我瞧着也是心惊肉跳。”


    “她会因为那李云心而死的。”东海君紧拧着眉头,“放她出来要坏事。不想叫她死,李云心就要死。你明白么?!”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能听明白才有鬼。


    可大概是刚才与李云心说话时留下的后遗症——那时候他说半句,李云心便将他的心思猜出来。如今这感觉还未褪去,便也继续这样说。


    可惜黄冠子不是李云心。东海君瞧见他如今疑惑不解的神色,心中愈发烦躁了。


    便索性将手一挥:“罢了。我知道怎么做了——你们共济会也想要李云心死。那么……我们姑且答应他。”


    “慢慢骗得他的信任,再杀死他,如何?”


    黄冠子还是愣——东海君的思维如今跳跃得像是海面的飞鱼。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也看不出半分深思熟虑的意味……倒仿佛在和什么人赌气。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所能说的也就只有一句话:“……东海君,三思呀。真如你所说,那明月夫人是要为了李云心做什么事……你现在将他杀了,她岂不是要恨你一辈子了?”


    “倒不如你与李云心诚心合作、有事你们三个参详着来呢?”


    东海君因他这话而止住脚步。黄冠子心中微微一喜。正要再说下去,却见东海君忽然暴怒起来:“你知道什么?!”


    平地忽然涌起一股妖风,将周遭的竹林吹得呜呜作响。东海君瞪圆了眼睛看黄冠子:“她说真龙要害李云心!我从前当她糊涂了、想岔了——可今天听了李云心说的话,知道果真如此!她本是要去龙岛刺杀真龙神君的!!”


    这是这位东海君头一次对这位共济会来的谋士发火儿。


    可是他的火气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吼了这么两句、瞪了黄冠子一会儿,又重重地一扭头、叹气:“唉!先生!唉!我实在是——”


    黄冠子轻出一口气、咳了一声:“君上息怒。但……即便如此,君上真得李云心相助、成了洋上唯一的龙王,可与真龙分庭抗礼了,那要保李云心自然不在话下。那时候明月夫人亦用不着再找什么真龙的晦气,还会因此感念你,岂不是两全其美了么?君上还有什么顾虑呢?”


    东海君似是越发泄气、不耐烦了。


    他不再踱步。反而在石凳上坐下、叹气连连:“内情你不知道、内情你不知道。李云心说的事,我不会做的……先生不要再提这种事。你到底是共济会的人,也想要李云心,哪有帮他说话的道理。先生真想帮我,还是帮我想一想用什么法子能将李云心给捉住、你们赶紧将他带走——”


    黄冠子沉默起来。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陪他叹息:“罢了。我本就是来帮东海君做事的。没有教东海君做事的道理。君上,你执意如此的话……容我先问一句。君上可以做到哪一步?”


    “与你那八个兄弟和和气气、杀掉其中几个、只剩下你一个——你能做到哪一步?”


    东海君皱着眉:“只要不伤及神君……不触怒神君——啊,实际上并未背叛神君,就尽可使得。”


    黄冠子了然地笑了笑:“好。那么咱们就一步步地来——随机应变。东海君先听我细说这第一则——”


    东海君与黄冠子如此商议的时候,李云心和九公子已回了船上。


    此时已经可以远远地瞧见海天交接处的一抹淡淡阴影——那里是东海链。将有些人被放下船去,把一路上发生的神异之事广为传播。余下诸人要继续往宝瓶湾走。但实际上到了这时候,那些海员当中也该有不少人想在那里下船了吧。


    海妖、修士、龙王这种事情,站在坚实的陆地上听别人说,或可在头脑中构建出奇幻瑰丽的画面。可当真如同前几天一样经历了,便会切实体会到凡人的性命在神通的面前那样渺小——连背景都算不上。


    更别提……李云心与九公子重回船上、自那轮明月中走出的时候,通天君因着“大功告成”的喜悦,而着实在舱内欢呼跳跃了一番——整艘巨舰立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倘不是李云心及时将他制止了,这艘船或许也要步海沧号的后尘了。


    九公子略有些委屈。但旋即被喜悦冲淡。此番经历对于他来说的确是很值得骄傲的——他只身深入敌巢,面对玄境大妖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最终配合李云心将一切事情办妥,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将那十二个对他敬仰有加的跟班儿带回来。


    因着这种喜悦,他一站稳就问李云心:“怎么样?怎么样?我事情办得怎么样?”


    李云心回到船上,便立即自袖中取出那幅封禁了东海君分身的画儿。平展在虚空里,微微皱眉细细地瞧。瞧一会儿,手里出现一支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听九公子问了这话,便没转头、笑了笑:“事情当然办得漂亮——要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周章。”


    九公子大喜。背着手得意洋洋在舱内挟风飞快地转了一圈儿,又落回到原地:“那么咱们真要帮那个东海君?”


    说了这话皱眉:“我不大喜欢那个人。看着蠢头蠢脑——不过真要帮他,得叫他把那十二个人给我,哈,对,先把那十二个人给我!”


    李云心便沉默。


    但九公子仍自顾自地说些别的话——譬如一起做事的话,他得带多少兵。那十二个人他得给封成什么将军。再要什么样的袍子、什么样的宫殿。说得不亦乐乎,仿佛海面上已经旌旗招展,数路大军只等他去统领了。


    然而李云心又往画卷上添几笔、将他这一次近距离从东海君本尊上观察到的许多细节都加进去了,才转眼看他:“九公子,他不会真心和我们合作的。”


    九公子立即叫道:“那就斩——”


    反应过来。愣了愣,瞪大眼睛:“啊?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一些我知道、他知道、但他并不认为我知道的原因。”李云心说,“那些原因是我猜的……我在云山里面的时候看出些端倪,大胆地猜了猜。这一次去见他……也有证实一下的意味在里面。如今我觉得我猜对了。”


    他顿了顿,看窗外的广阔洋面:“东海君或许可以杀其他八个龙子,但绝对不会背叛真龙。”


    九公子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是你……”


    话说了一半,叹口气、找到一张椅子坐下了:“好吧,好吧,你总是有道理。我这水军统帅,是当不成了。”


    李云心见他这样子就又笑:“怎么当不成?陆上不也是这样子么——两个人虽说合作了,可也各怀鬼胎。只等着事成好翻脸。我给他的饵很好吃,他非得吞下去不可——干掉其他八个海上龙王之前,你都可以做你的水军统帅。只不过么……我眼下是在想事成之后怎么做。”


    九公子又愣了一会儿,才道:“……你这个人,可真可怕。”


    李云心哈哈一笑:“不可怕的人,早都死了。”


    九公子看他,皱眉。迟疑了一会儿:“你……”


    “嗯?”


    “你这次……不会害我的吧?”


    隔了一会儿。


    “怎么会。”李云心笑着说,“不会的。”


    九公子便点点头、轻出口气,重新快乐起来:“那么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李云心眨了眨眼,压低声音:“这边找过了海上的龙王——接下来,咱们该找真龙神君谈谈了。”


    九公子大惊。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瞪大眼睛:“找真龙?你不是找不到她的么?咱们不是从水狱里出来了么?”


    “要去龙岛见真龙么,的确得从三岛走、从水狱那条路走。可是见真龙——我如今找东海君谈过了,真龙也该知道了。这时候我再找她谈,可不愁她不现身。九公子,你猜怎么着——我眼下,其实也是在为真龙做事。”


    李云心笑嘻嘻地说:“我说真龙想要干掉海上的龙子们,可不是骗他——你还记不记得,你在云山上被我重塑了身子、醒来之后感受到了什么?”


    “又有没有想过,真龙在云山下为什么会现身,要你、我往龙岛去?”


    九公子皱起了眉:“云山上……我……咦?!”


    “那气息,是真龙的么!?”


    “正是。”李云心的神情变得肃然起来,“其实在此之前——我为你塑成法身、你未醒、我未出云山的时候,真龙就现身在我面前了。”


    “说来奇怪。我在渭水夺舍,真龙现身来看我。为你重塑了法身,她也现身来看……看来她是对这法子极有兴趣的。也就是在那时候,她交给我一件事,也许诺我一件事。”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咱们要杀的,不是八个。而是九个。洋面上唯一的龙王,也不是东海君来做。该由你来做。”


    “东海君吞了我的饵,自己也就变成饵——把余下八个龙王引入局的饵。”


  第六百六十四章 双核

    九公子怔住了。抬手指自己:“我?”


    李云心笑笑:“总不能是我吧。”


    “为什么不能?”九公子站起身来,“本来就该是你——你的本事大,做的事情又多……”


    “哈哈。你说的倒是实话。”李云心说,“但就是因为这个,才没人放心真把很大的权力交给我。因为我会忍不住搞事情。至于你么……”


    他说到这儿,脸上的笑意慢慢变淡了。这时候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正投在他的眼睛上。李云心便微微眯起眼、看着九公子,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话:“九公子,知道雨是怎么落下来的么?”


    九公子却不觉得奇怪——因为李云心问的正是他最了解的。于是不假思索地答:“这个自然知道。我先运起妖力走到——”


    李云心摆摆手,走到窗边、在椅子上坐下:“说的不是咱们降的雨。但其实咱们降的雨也是一个道理——有的地方降水快些,有的地方降水慢些。有时候甚至很吃力,对不对?”


    “因为本质上,一滴雨水要先形成,是这个样子的——”


    他说到这儿挥手,两人面前的虚空里出现一枚小小的“石块”。


    九公子本来看起来不是很感兴趣。但如今李云心用了神通叫他能瞧见了,眼睛便稍微亮些。


    “这个就好比空气里的微尘。”李云心指了指自自己肩头射到屋中的阳光,“你看这阳光里有许多的小尘埃。天上也是一样的。”


    “天上的水汽多的时候,会慢慢附到这种微尘上。就好比是早间、叶子上有露水附着。”


    说了这话一弹手指,许多透明的水珠慢慢附到那小小的石块上。九公子并不很笨——于是知道那些水珠,该是李云心口中的“水气”。


    “水气越来越多,越聚越大,就成了水滴。天上的云兜不住水滴了,就落下来,成了雨。”李云心再一弹手,虚空中的“水滴”消失了,“其实万事万物都是这个道理。想要聚集、构成什么,总得有一个核心、基础。”


    “咱们这些人,核心就是雪山气海——经络关窍都汇总于雪山气海,被它联系在一起。”


    “世俗间的一个家庭,总有一个主心骨儿、顶梁柱。一个国家,总有权力的中心、枢纽。狼群有狼王,猴群有猴王——道法、剑术、画道的手段,也是一个道理。”


    “我用画道的手段给你重塑身子,也是这个道理。”李云心的语气放缓了些,“你在云山上醒过来,问我是怎么给你造出了这身子、叫你又成了龙子。我那时候没有说,是因为不好说、有些事还不很确定。但如今可以说了。”


    九公子慢慢地挺直了身子,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李云心:“……你说。”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开了口:“画道,修到了化境,就有化虚为实的本领了。”


    “我曾经用这个手段给身边的妖将塑造了一具身躯。”


    “原本想的是,她用了那身躯,也该有那身躯的本领。喷吐火焰,化身魔龙,甚至死而复生。然而最后那身子画出来了,却只有那身子本身的本事——嗯,你听我慢慢说。”


    “好比我画了一个男人出来。那人所能做到的极限,就只是一个普通人类肉身的极限。没法子超越。我那妖将的身子也是一样的。因为身上有鳞甲,所以不是很怕劈砍。也许因为身体的构造与人不同、有喷火的器官,所以还可以喷火。但没有别的、神异的、超自然的能力。”


    “但后来我在陷空山遇到了邪王——哈,对,就是那个邪王。”李云心笑起来,“你干掉的那个——你知道么,邪王也是被画圣画出来的。可是同样是画出来的,他却有神通、有超自然的能力,而非仅仅是肉身的力量。”


    “于是我一直想要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又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情,见到许许多多画圣留下的遗迹。乃至认真研究了通明玉简里画圣本人留下的心得,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我需要一个‘凝结核’、‘核心’。”


    “没有这个核心,我弄出来的不过是空壳罢了。是在这个世界上的虚幻投影——没有灵魂,不能与这个世界互动、也融入不进去。而有了这个核心,就可以将一些规则、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些法则,给引入进来。”


    “我想,这个东西就叫魔种。”


    李云心说到此处,略沉思了一会儿。


    他说得通俗易懂。即便是对法术没什么了解的九公子如今也慢慢地听明白了。


    他眼神闪烁一下子,提出直指核心的问题:“那么,你当初用什么做了我的核心、魔种,才有了我?”


    “要构建出你、龙子来,远比寻常人麻烦。”李云心叹了口气。但这口气不是无奈,倒像是得意地叹气——为自己曾经做成了的事情,“龙子好比一个套娃,分两层的。一层是真身——即你的真身蚣蝮。另一层,则是你真身化成的人身。”


    “所以这其实是两个核——一个小核心,做出蚣蝮来。再以蚣蝮为核心,做出你九公子来。”


    “而蚣蝮的这个核心……就是为什么要叫你做这海上之主的原因了。”李云心看着他,“我曾经在云山的炁殿找到一枚令牌。非金非玉,其上有龙气。看着很像是咱们熟悉的、用真龙的鳞片做成的神龙令。当时李闲鱼和我一起夺宝,认为那东西是垃圾……就被我拿到了手。”【注1】


    “于是我是用它做的蚣蝮的核心。核心上有龙气,就可以引出龙族的本领、神通。我将这龙气稍加引导,再借用乾坤子母盘上的力量调动了地气,终于画成了蚣蝮。”


    “啧啧。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极少有像当时那么兴奋的时候。算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美好体验之一了。”


    李云心说了这话,微笑着沉默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重新品味。


    然后摆摆手:“画成了蚣蝮,该将你九公子的神智和蚣蝮的躯壳融为一体。但这时候遇到些问题——我很快就想明白了。”


    “我在渭城的时候……哈哈,你知道的,那个时候嘛。我除了保证自己神智不失,还得需要信仰之力、愿力。而为你塑造真境龙族身,则需要更多的力量。蚣蝮的身子成了核心,那些力量就是要依附在这个核心之上的‘水气’。毕竟是从无倒有,魂魄不够用……于是还需要些别的。”


    李云心一挑眉:“所以杀掉了通天君。拿走他的龙气——合用。干掉了那两具骸骨——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也很合用。到底就有了现在的你。”


    “那么,九公子,你猜一猜,做那枚令牌的——你那蚣蝮身的核心,你这人身核心的核心,是什么东西。”


    他问了这个问题,九公子却没立即答他。


    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却不说。足足过了三四息的功夫才道:“你……李云心,你……为什么为我费了这么多的工夫?”


    李云心笑了笑:“我答应过你的嘛。你帮我把在云山外面、苏玉宋掉的那些东西捡了、送给了我,我就给你新弄个身子——答应过你的嘛。”


    “而且我李云心做事——你想,要办就办得漂亮。不然糊弄出来一个——知道是我的手笔——多丢人,是不是?”


    但九公子还看着他。过半晌才道:“……我再不吃你的朋友了。”


    说了这话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那么到底是什么?”


    “真龙的鳞甲。但被画圣改变了些气息。”李云心沉声道。


    “你的人身被塑出来、我正要将你点醒的时候,真龙的分身就在我面前出现了。”


    “你该知道,真龙忌惮陆上的龙子。那时候想要叫我搅乱天下就是为了削弱他们的力量、增强自己的力量。”


    “我在云山用她的鳞片一角做了你的核心……实际上是意味着,我给她造了一个嫡系出来。不是什么龙元和妖魂结合——就只是龙气而已。真龙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东西、这个法子。”


    “陆上龙子的身体里有妖魂,天生就有反骨。可你几乎就是她的血肉,你没有。这个东西……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更像是道法、神通。”李云心看着九公子,“神君在云山下、在你面前现身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如今一想起真龙来、又是什么感受——你体会体会看。”


    实际上用不着体会。在人世间就确有类似的例子存在。


    许多人总将一句话挂在嘴边——“血浓于水”。这种血浓于水的情感,在人间是因为道德、习惯使然。千万年来传承下来的伦理道德体系,自一个人刚懂事时起就不停地渗入他的头脑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个人的思维。


    ——叫他将这种思维模式深刻印在心中,变成几乎无法抹去的、近乎生理本能的东西。


    神智正常的雌兽杀死幼崽这种事常见。可神智正常的人在寻常时候杀死孩子几乎不可能。便是狠心的儿女要打杀双亲,心中也总有许多过不去的坎儿。


    然而两者都是生物罢了。人比它们多的,便是几乎被固化为生理本能的伦理道德体系。


    倘若将这种“体系”以神通的形式完全化成“本能”——便是九公子如今的情形了。


    九公子愣了愣。


    他甚至用不着“体会”,便晓得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在云山之下见到真龙神君时,身体里升腾出来的是难以遏制的亲近感。同李云心在东海上提到真龙时,心里是平和、喜悦感。他想要试一试、试一试在心中生出“杀死真龙”这个念头。


    然而这种“想要试一试”的念头刚出现,便被他本能地遏制了。


    这种一种极奇特的体验。这种体验,类似李云心从前的那个世界当中某一类特殊群体的体验。


    他从前接触过一类人——那类人的胼胝体被切断了。胼胝体,是连接左右大脑半球的神经束。而人的大脑左右半球则是有分工的——左半球说话,右半球则不能说话。当给这类人的左右眼分别看一件东西的时候,便有奇异的情况发生。


    譬如给左眼看一只橘子,但将右眼遮起来。左眼看到了、将消息反馈到右半球。右半球知道自己瞧见了橘子,然而因为连接两个半球的胼胝体被切断,它没法子将信息传给可以说话的左半球。于是问那人瞧见了什么——明明具有正常语言能力的人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说没瞧见。


    但叫他用左手去指出那东西在哪儿——明明说了“没瞧见”的人,却指得出。


    就好似……当初那洞庭君、龙子们,明明听见李云心说“夺舍”的事,却就是听而不闻。


    而九公子身上如今的这种本能,便与这情况类似——他压根儿就没法子生出什么“杀死真龙”的念头,更别提背叛了。


    瞧见他脸上这神色,李云心便轻叹一口气:“你已经体会到了。所以说,你问我为什么这海上的龙王要你来做——这就是为什么。”


    “只有你做,真龙才放心。”


    九公子站起了身,喃喃道:“我……”


    李云心摆摆手:“用不着谢我了。从前我做人的时候不是你救过我几次,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真龙没有和我提过海上龙子的事情。来了东海,我才晓得。我才意识到真龙叫我们过来做什么——从前该是怕咱们知难而退吧。我如今再想想真龙在云山里对我略微提过的某些话——原来都是暗示。那么也就能大约猜得出海上龙王们的来历了。”


    李云心忽然冷笑一声:“杂牌龙王……嘿。早晚叫他们瞧瞧,谁才是杂种。”


    “清理了这些杂种,你就会变成海上最有势力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时候——”李云心起身走过去,拍拍九公子的肩膀,“可要记得我的好。”


    但九公子却忽然皱起眉,一把抓住李云心的手:“那之后呢?你要去哪儿?你就走了么?留我独个儿在这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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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第五百三十八章 ,去伪存真


  第六百六十五章 疑云密布

    李云心笑了笑,将手抽出来:“九公子,那天还早着呢。再者说,你真成了海上的龙王之后,或许还盼着我快点走呢。”


    九公子一愣。很快皱起眉,郑重地说:“我绝不会——”


    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脸上留存着微微的笑意:“世间哪有什么绝不会的事。倒也不是怀疑你今天明天如何如何。九公子,只是告诉你。如果有一天世事变迁,你迫不得已要做些什么、要从我这里取走些什么,尽管来问我就是。”


    “但一定不要偷偷地拿——你我先是仇人,后来化干戈为玉帛。走到这一步很不易,咱们都不要做傻事。”


    在李云心的眼中,九公子像是个孩子。可即便是孩子也有聪明愚蠢的区别。九公子无疑是属于聪明的——一个孩子从前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中,知趣地隐忍不出声苟且一千年,已少有人做得到了。


    这些日子里新得了强大的力量,略有些得意忘形。可听了李云心的这些话很快冷静下来。他眨着眼睛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才低声道:“是要出什么事了么?还是要再要我做什么事?”


    但李云心摇摇头,笑道:“安心吧。你还不知道我么?我向来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唉——”


    “只是觉得人间的阴谋诡计多,兄弟阋墙。到了海上咱们又要挑拨海上的龙王们如此。又想到从前通天君他们,于是感慨。我道是这世间处处是险境,海外也不例外——”


    他话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整个人也愣住了。


    九公子一惊。他从未见过李云心如此,一时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李云心旋即回过神来:“九公子,我马上有些要紧事要做。船到东海链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带山鸡先下船,找个地方好生待着。”


    说了这话转身迈开一步正要走,却又回头:“我回来之前不要去碰海里的水族,切记。”


    他此刻神情严肃,仿佛当真是想起什么了不得的了。九公子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好,李云心便化身一道流光,“嗖”的一声蹿出窗外、直往天边去了。


    本以为他这一走,至多一两天。


    可第二天巨舰果真到了东海链之后,李云心还未回来。九公子便与山鸡下了船——陆白水似是出了一口气,但也似乎略有些失望。


    李云心未露面。他觉得或许——自己在那位“李兄”的心里果真是个凡人吧。如今双方的身份都明了,自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为自己指明一个出路对于妖魔来说算是“仁至义尽”,再无话可说。


    因而巨舰艨艟号载着失望的陆白水继续往东面的宝瓶湾去——这些凡人还要慢慢地丈量大海,在艰难的旅途中消磨时间。而李云心却早就破空飞天,不知遁出多远了。


    如此,到了第四日。


    九公子与山鸡在东海链群岛当中找了一座无人的小岛容身,等李云心的消息。原本他们是有符箓的——那种道士们使用的、可以隔着很远说话的紫符、以及一两件法宝。然而这四天的时间里李云心音信皆无,连这些东西也都没用过。


    山鸡问九公子当日发生了什么,九公子就耐着性子给他说一遍。自然没法解释李云心为何忽然失联,于是山鸡又问——九公子的耐心与好脾气只给李云心,哪里受得了山鸡啰嗦。便露出獠牙表示不耐烦——山鸡气得不理他,两个人又冷战一天。


    到第六天的时候,九公子倒也是急了。腆着脸找山鸡问可是想到了什么。但鸡精哪里想得出?两个人又相对发愁。


    ——都不知道这时候,李云心其实已在东海了。


    在东海的一座岛上。岛极小,约莫只有三四张桌子上大。李云心盘膝而坐,隔绝一切风浪,在看面前的一张图。这张图,是他从云山带出来的《皇舆经天图》。原本好大一张,如今被他缩小了。但他目力好,仍旧瞧得清清楚楚。【注1】


    图中本来只标注了中陆三十六国的地形,周围则是白茫茫的一片,该是没来得及测绘。其中的每一国内都有李云心此前所见的“地穴”、且是使用了特殊的颜色标注。这些地穴,构成了封印鹏王的大阵——而这一幅《皇舆经天图》,实际上就是那个大阵的阵眼分布图。


    这些信息,在云山得到这图的时候就知晓。


    后来李云心离开云山,一路往东海来。途中慢慢腾腾地走,将沿路所见的地形地貌都记在心里——他是玄境的大妖,目力也好、且有神通,正可以搞一个“测绘”。于是一路走,一路将这《皇舆经天图》补上。


    那时候做这事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在心中隐隐觉得,这图该没那么简单。画圣做事叫他琢磨不透……这图既然被放在云山的宝库里,该是有些别的意味吧。


    如今他到了东海,便将这图补到东海。


    而之前与九公子说话,说到“世间处处是陷阱、海外也不例外”的时候,心里就忽然想起这图来。


    他说陷阱的时候,想的其实是中陆上的地穴。等他说了第二句,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在海外,在东海上,会不会也有所谓的地穴?


    之所以生疑,还是因为另一件事。那件事看似与他如今的想法毫无关系,但实际上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是一桩自他身在洞庭时就悬而未决的旧案。


    渭城一役之后,昆吾子追他到洞庭边,睚眦也出现了。睚眦手持神龙令,声称是真龙叫他来取龙魂。


    但洞庭君却说其中有诈。他对李云心说,龙九子螭吻就是解除洞庭封印的钥匙。有龙九在,压根不需要睚眦来解什么封印、取什么龙魂。由此他才觉得是龙二矫诏、觉得真龙那边的情况不妙,去了龙岛。


    后来李云心与龙二相处,也觉得那事是龙二自己搞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拿到龙魂,叫他自己变强。然而后来又慢慢意识到……该不是如此。通天君睚眦自始至终没有对龙魂表现出一丁点儿的兴趣,反倒与琴君搞了一出大戏,要用诸多妖魔的魂魄令自己变强。


    其中缘由之前知道了——龙魂到了身子里,弱的一方会被强的一方慢慢炼化。最终被炼化了的也会影响炼化的,总之是本体不那么“纯净”了。


    再往后,传言洞庭君被杀死。真身被东海水族吃了三天三夜。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不是龙二睚眦自己矫诏去骗龙魂,那么当初是谁叫他那样做的?

    传闻洞庭君被杀死分吃……但如今李云心身在东海,又与东海龙王过了几招,可从未听他说过那件事。


    洞庭君是陆上的玄境大妖,若真死在这儿了,东海君这种对陆上的人或事极有兴趣的人,怎么可能一字不提呢?


    李云心由此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漏掉什么重要环节——在没有考虑到这个重要环节的情况下,他在心中已经构建好的、关于如何解决这东海问题的谋划却没什么破绽之处……


    这可有点儿不妙。


    有可能意味着,他心中的所思所想……又是在别的什么人的战略中了。


    于是在这六天的时间里,他做了两件事。一是在两天之内灭掉了六个真境海妖、一个玄境海妖的巢穴,将其中总计四百四十六个妖魔一一拷问,问是否知道有陆上大妖在海上被杀的事情。


    结果是都知道——即便这七个妖魔的巢穴位置离得很远,方位也各异。不但妖王知道,就连什么刚刚化形、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妖也知道。


    “听说某某去吃了”——李云心就去问“某某”。“某某”自然桀骜不驯,于是灭之。得知“并没有,但听说某某的确去吃了”——于是又去问另一个“某某”。


    到头来——其实没有一个当真吃过那玄境大妖的肉。传闻中“东海群妖吃了三天三夜”的事,似乎也只在传闻里。


    如此一口气干掉了这七个妖魔,他终于可以认为——洞庭君可能未死。


    有人在故意在东海上放出消息,叫所有人都知道,陆上来的玄境大妖洞庭君,被真龙不费吹灰之力地斩杀了。


    为什么?谁?

    余下的四天,则又做了另一件事。在海上找可能存在的、如陆上的“地穴”一般的东西。


    天下气机已被他搞得大乱,本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但此前东海君分一个身来他面前送死,被他给封在画中了。东海君与整片东海的气机密不可分,将他的分身封了,自然也就略微摸清了这片海洋的气机走向。因此即便千难万难,他也慢慢地找到了脉络。


    最终……


    找到了一处“海穴”。


    该与那陆上的“地穴”是类似的。他将那海穴用同样的手法标注在《皇舆经天图》上,再与此前三十六国境内的地穴对照印证。


    这就好比是一张拼图。原本有三十六块,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可如今他又找到一块——将这块放在拼图上,意识到图外还有别的图案。只是此时还对不上。那么在东海与中陆三十六国之间的那些国家的疆域上,也该有别的“地穴”、“拼图”。


    因此,又往东海国走一趟。


    没去别的地方。而是直去潘荷生前所交代的新共济会在该国境内的巢穴所在——白山路、苏家集一带。他的直觉告诉他,骸骨、地穴、云山长老,之间必有联系。那么共济会的世俗巢穴选址,或许也在那儿。


    结果叫人意外,可又在预料之中。


    共济会那一处的巢穴……果然是一个地穴。


    但李云心没法子进去。某种强大的禁制将那巢穴保护了起来。那力量不同于妖魔、修士们所具备的力量,可李云心不陌生——那是骸骨的力量。


    倘若的确每一处地穴里都有那种可怕的骸骨存在,那么新共济会此刻,无疑是在试图使用那骸骨的力量。这发现叫他意识到……事情远未结束。或者说,如今的“新共济会”,虽然被云山的长老们抛弃,但也可能因此而变得更加疯狂。


    就像一条没了主人约束的疯狗。


    他再将东海国这一块“拼图”补上——《皇舆经天图》中所绘录的最东边的祁国与东海那个海穴之间的通路便被连上了。在他头脑的模拟当中,原本在中陆三十六国之内自成体系、圆融流转、构成封印鹏王的那个大阵的天地气机,又往东海这边分了一支。经过东海国,直入东海海穴。


    但这一支,也还没有走完——这一支只是中陆三十六国那幅拼图之外更大的拼图当中的一块罢了。


    这意味着……白云心曾对他说过的、这天下大阵是用来封印鹏王的这种说法,似要被推翻了。


    中陆三十六国中有地穴,以外的地方,陆上、海上,也都有。封印大阵只是用了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那么,余下是用来做什么的?


    武家颂声称木南居主人是画圣转世。又说转世身有许多前世的记忆都忘记了。那么,如今的木南居主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这些疑问,李云心决定去问睚眦的魂魄。


    当日在云山下他摧毁睚眦的肉身,却用勾魂锁将睚眦与九公子的魂魄都勾走了。九公子被他重塑,睚眦被他收在扇中。这些日子里有几次想要问他些事。但睚眦如今性子凶狠,可不同于别的什么容易被降服的妖魔。堂堂通天君,哪里有那么容易服软的。


    因此一直是什么都问不出。


    李云心便也不再费力气,只将他拘着。他那扇里还有许多的冤魂。睚眦被困在里面什么都做不了,还得体会自己的神智慢慢涣散的感觉,总要服软的。他那样的大妖,哪里能忍受自己与那些肮脏的魂魄最终融为一体呢?


    所以经过这么多天,一直不被理睬。到这一次问,睚眦终于说了些。


    由是晓得,当初睚眦得到神龙令,受命去洞庭找洞庭君时,的确是不知情的。


    ——有一个神秘使者,自称东海君。携了神龙令,代真龙宣旨,叫他去取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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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第五百四十章 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