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幕后人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1 18:11      字数:1229555
    东海君……


    李云心细问了睚眦,给他传令的那个东海君是什么模样、性情。虽然睚眦很不耐烦并未多言,但李云心也可以从他所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意识到,该不是“那个东海君”。


    有人假扮成了他的样子。模样与李云心所见一致,但性情、行事风格、言谈举止,都全不是一个人。


    他在礁石之上陷入了沉思。


    虽然一直想要完全摆脱所有人的设计、控制。但他自己也清楚这种事做起来很难。对方——无论是什么人——都在这世上经营了许多年。如果他当真相信自己初来乍到便可以一人之力开始对抗全世界,那就太中二了。


    那么如今的问题是,时至今日,他是否还在别人的计谋当中。如果是,是像从前那样被全盘掌控着,还是的确已经破局,也叫对方的计谋在某种程度上失控了。


    他想到这里,叫自己的思绪平息了一会儿。


    开始理清整件事。


    事情一开始,是有人想要龙魂。这个人叫人假扮东海君向睚眦传令。


    这说明这个人了解东海上的形势,甚至远比陆上龙子更了解。倘若睚眦得手,接下来呢?

    或许会通过什么法子从睚眦的手上夺去龙魂。


    因为即便在李云心看来,曾经的通天君也比洞庭君要好对付。洞庭老君心机深沉。如果不是为情所困,天下能害他、算计他的大概没几个。但他竟将自己的女儿红娘子炼成那一半龙魂的载体,该是没人能想得到的吧。


    目前的李闲鱼是一个变数。而这个变数……如今也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了。


    因为或许还是那个人,或许又是别人,再放出消息。说,洞庭君死在了东海,死状极惨。


    放出这个消息,目的是什么呢?


    李云心皱眉沉思一会儿,站起身。在小小的岛礁上踱了几步——也还是指向龙魂。


    那时候,红娘子身负龙魂被白云心带走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了。真龙知道,湖中水妖或许也知道。这种事传出去被有心人听见……


    那么,是为了引红娘子往东海来么?


    实际上目的的确达成了。红娘子在云山时表示,将要为她的君父报仇。


    这件事,其实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对真龙很不利。取龙魂也好、叫拥有强大力量的红娘子找真龙的麻烦也好。幕后主使者要找真龙的晦气……那么是谁?

    李云心的心中渐渐有了个人选。


    ——鹏王。


    因为倘若要去取龙魂。最佳人选不会是通天君,而该是白云心。那白云心的行宫出入口就在洞庭里,叫她去办事岂不是更方便?


    倘若因着“不能叫白云心去取、以防别人怀疑到自己”这种理由做出这种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且……鹏王曾有意将白云心婚配给龙族的睚眦。是否是因为,他打算先叫睚眦取龙魂,再借着与龙族联姻这件事,有机会将龙魂拿到手?


    鹏王需要龙魂解封。鹏王当初是被真龙封印的,他自然有动机这样做。一切理由都很完美。


    但也就是因为很完美,李云心才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有能力构建这种布局的人,该会将局面弄得更加扑朔迷离些。至少……不该如此轻易地被看破。他如今得出的这些完美理由都太过完美——或许对于别人而言,已算是隐藏极深了。可对他而言,却仿佛是故意摆出来给自己看的呢。


    且白云心捉到了红娘子,却不带她去鹏王那里,而是与她满世界地跑。如果是鹏王主使,不该出这种差错。


    但排除了他,木南居的人、共济会的人,做这些事的理由都不够多。或许有动机做其中的几件,然而没有动机构建整个大局。这叫他感到头疼——就好比在上云山之前的时候。


    事情与线索太多,或许有的事压根不该被纳入考量范围。可他如今分辨不出……


    非得像在云山的时候一样,干掉一些肃清一些,才能让事情更加明晰。


    真是见鬼啊……


    他原本没想要搅合进这些事情里。可偏偏有人拉他入局。他入了局见到这么一团乱麻自然想要搞清楚——拉他进来的人该是低估了他的好奇心、破坏力、以及惊人的执着。


    那么就搞清楚好了。


    想到此处,李云心深吸一口气。


    伸手在左手的尾指上捏了一下子,摸出一根细细的金针。他手捻这金针走到岛礁边、轻轻一甩。金针便化成金丝,直没海水当中。然后李云心慢慢地转着手腕——手里捏着的金丝便也跟着转起来。仿佛他眼下面对广阔而平静的洋面,在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约莫三息的功夫之后,洋面上出现一些变化。


    本是略有波澜,但很快变得平静如镜,好像整片海水都冻结了。可洋底,却又有隆隆的声音——仿佛有闷雷在底下炸响。


    下一刻,海面重新开始流动。不再是波澜起伏,而是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快地流。好像远方出现一个什么巨大的缺口,叫所有的海水都开始往那里倾泻了。于此同时,李云心所在的这岛礁周围的水位开始飞速下降,而极远极远处、海天相交的地方,出现一条白线。


    到这时候,还什么都看不出来。然而再有十几息的功夫过去便会意识到,如今他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了。


    漩涡的边际延伸到天边,目力所及之处都是它的范围。无声无息,却叫周围的海面升得越来越高,到最后天空变成了一个圆盘,四面都是水墙。


    隆隆的雷声连成一片,最终变成漩涡流动时的巨大声响——他用手中的那根金丝搅出了这可怕的大漩涡……深得可见海底!

    漩涡既成,他便收回了金丝、背起手,安静地等待。


    约再过一刻钟,距他两丈之外的天空中有一点金芒乍现,放射出骄阳一般的璀璨光辉。耀眼的身影与骇人的气势一同降临,如同它们前不久出现在东海君的宫殿中时一样。


    但那个时候,殿内群妖皆瑟瑟发抖,无一人敢于直视。


    而今的李云心……却仍旧仰着头,眼睛连眨都没有眨。


    在洞庭初次见真龙的时候,即便是他也诚惶诚恐、用尽一切心思去揣测对方的念头。可时过境迁——半年之后的如今,他在礁石上站得像一根标枪,将自己牢牢钉在这儿了。


    真龙很快现出形体。她威严地看李云心,庄重的声音在这大漩涡里回荡:“在云山时,我同你说过。登上龙岛之前不要再惊动我。如今何事?”


    李云心仍看着她,但声音是恭顺的:“出了一点状况。需要神君拿个主意。神君,我前几天去东海水狱见了东海君,和他谈了一会儿。”


    他说了这话,立即感受到有若实质一般的怒意。这怒是微怒,可仿佛是整个天地在愤怒、叫李云心也都沐浴在这愤怒里了。


    “我叫你登上龙岛之前,不要与海上的任何一个妖魔交谈。”真龙微微皱起了眉,“你与他谈什么?”


    她皱眉。但这种人性化的表情,反倒叫她的压迫感没那么强了。真龙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将眉头渐渐舒展:“本以为你该是个能体会本君心意的人。”


    李云心笑了笑:“神君息怒。听我一一道来。”


    “神君在云山之内现身的时候,叫我将九公子带去龙岛。说对他这新龙子好奇,想叫我再演示一遍重构出龙魂的法子。”


    “那咱们都晓得,真把九公子好好研究一番,他是必然要被打个魂飞魄散的。所以为了安他的心,我只说神君要在龙岛再赐予他一些好处,把他给高高兴兴地骗了来。”


    说到这儿,李云心做出略微惊讶的模样,一皱眉:“可是到了海上才发现,海上竟也有龙子。这个,神君可没同我说。君上说本以为我能体会您的心意……我可正是这么做的。我便想——这种事君上为何不说呢?怎么登上龙岛,君上为何也不说呢?”


    “未踏足东海之前,我以为只是考验罢了。但如今到了东海,知道君上另有安排——原来是想叫我……将他们都干掉,是不是?”


    光辉灿烂的人影平静地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才道:“渭水君若是来表功的,就等你登上了龙岛吧。”


    她说了这话,身子忽然变淡,似是即将离去。


    但李云心沉声道:“君上,我并非只有这一个选择。神君不想听我和东海君说了什么么?”


    真龙的身影便顿了顿:“渭水君。你在胁迫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李云心也未感受到怒意。可天空却变得昏暗起来——仿佛时间一下子从正午跳到了黄昏。


    但他脸上的神色亦平静,语气也重变得恭顺起来:“我哪里敢这样做。只是臣下私自行事,与神君本想要除去的人通了话——不敢不向神君禀告。还请神君听我说完了话、再责罚或是褒奖也不迟。”


    说了这些,并不等真龙再开口,便自顾自地说:“我见到东海君的时候,对他说——”


    “真龙神君该是怕他们这些龙子坐拥海上的水族,慢慢自大,变成威胁祸患。因而如今叫我来除。他原本不信,可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神君的心意叫他明白了,于是他便慌张起来,问我该怎么做。”


    “我就说,从前神君将鹏王封印了。如今鹏王解封在即。如果东海君可以在神君知道鹏王现世以前、把海上的龙子们都干掉、自己变成这海上唯一的龙王——”


    “等万一鹏王来攻的时候,神君自然想要他来抵御外敌,哪里还会再想要动他呢?那鹏王也是太上的境界,神君么……该也是的。你们两者相互制衡,神君自然不好再动他东海君——他便可保万世无忧,岂不是两全其美?”


    漩涡之上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而漩涡里轰隆隆的水声也瞬间消失了。水壁无声地飞速旋转,真龙的声音变得有些冷:“你既然自觉猜到了本君的心意,却又和他说这些。说了这些,又要向本君禀告。难道是要取死么?”


    李云心仍淡淡一笑:“君上且听我再说。”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需要君上明示。这个弄清楚了,往后的事情才好办。要不然……我对东海君所说的话,闹不好要成真了。”


    水壁忽然竖立起来。此前还像是一只碗一样的大漩涡,如今却忽然变成了井。“井”内的压力变得极大——李云心脚下立足处的岩岛,忽然化成一阵烟雾。


    如同无声无息的漩涡一样,小岛被摧毁的时候同样没有声息,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静默的。就连那些烟雾、又因着极度的高压而变成一团澎湃的火光时亦是沉默的。


    李云心失了立足地,却站在空中未动。可他的身上同样发生可怕的变化——仿是被投进了这海中的焚炉。衣物上燃起火焰,可边燃,就边幻化出来。


    裸露在外的皮肤被侵蚀。仿是纸灰,有明亮的火线在其上蜿蜒。但他的皮肤也在不停地幻化出来,这叫他整个人看起来……好像身上在泛着火色的涟漪。


    很快,整片空间都变成微红色,“井壁”则变成了白色。那是因为海水因这可怕的高温而气化,却又被无形的力量圈禁不去。


    真龙神君似乎的确愤怒了。她的愤怒充斥这片空间,导致惊人的、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叫李云心这样玄境的龙子都没法子保持形体的完整,只能对抗、却无法反击。


    似也不敢反击。


    他听到真龙的声音变得更加平静、更加冰冷:“渭水君,你太狂妄了。你的力量已经叫你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本君又是什么人。”


    “我可以即刻叫你魂飞魄散。叫你永远再说不出那些妄言。现在你告诉我,可有什么理由,叫我留你一命?”


    李云心张开嘴。于是他的口中立即喷涌出火焰。他眨了眨眼,双眼也立即被烧焦,可很快再次复生。


    在这火焰与风声中,他说:“你并不是太上。”


  第六百六十七章 譬如幽冥

    声音出口,便被风啸吞没了。


    但随后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一下子——火焰、水气、海洋、热风都统统冻结。可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酷刑更加猛烈地袭来。


    李云心的身体上泛起一阵接一阵的微小火浪。他的形体终于没法子保持完整、被火焰飞快地吞噬。表皮与肌肉都很快被焚烧殆尽,露出其下闪耀红芒的骨骼与脏器来。他用最后的力量在这里与海井中可怕的高温抗衡。骨骼与脏器焚灭又重生,可他竟还能发出声音——虽已不是用肉身,而是以神通激荡极度炽热的空气——


    “所以你才这么威严……光辉……就好像真正拥有权势财富的人……从不会刻意炫耀……你要么是个暴发户……要么就是心虚……哈哈哈……”


    “君上……你不要急着杀我……我既然能说出这些……难道还没有法子叫你成为真正的……太上么?!”


    这句话出口,热浪变得更加狂暴!


    光辉灿烂的真龙形象在火焰当中岿然不动,李云心的骨骼与脏器却经受了更加可怕的摧残——即便是他也终于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低哼。他也不再说话,只经受这酷刑,好像已经提前知道——


    在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之后,热浪慢慢地减退了。李云心的骨骼上艰难地复生出肌肉、幻化出衣裳。可如今他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吞吐火焰,脸上的皮肤也皲裂,好像整个人随时都会变成一堆碎片。


    真龙威严地看着他:“无论我是不是太上,你该知道,要毁灭你,都易如反掌。”


    李云心慢慢吐出一团火云。嘴角处立即生出密密麻麻的细小燎泡,但很快又被新的肌肤取代。


    “神君的力量……我领教了。”他喘息着说,“但一开始就不想和神君为敌……这世道险恶,我总要找一个靠山。然而——我也想要弄明白些事,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神君,我只想知道……你与木南居主人、与画圣——”


    “画圣。”真龙威严地说,“木南居主人。都是我的敌人。她们想要龙岛——所以才叫你做了那些事。当本君不知么?”


    李云心又吐出一口火气:“那么……龙岛……”


    “并不是你该知道的事。”真龙看他,“渭水君,你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可有为自己赎罪的法子么?”


    便是在这火气当中,李云心意识到因着真龙的这个回答、他此前在小岛上思考过的问题似乎又出现了第二种可能。


    他本是觉得无论画圣还是木南居主人都没理由对真龙出手。当年封印金鹏也有玄门的份儿,他们更应当提防鹏王才是。可如今如果真龙所说的是真的……


    一个假的“东海君”去向睚眦宣旨——这个东海君是可以以画道的手段造出来的。如此,才会叫睚眦都看不出。木南居的人算是画圣旧部……这说得通。


    而扶植自己拥有了力量、又令自己来了东海,这件事也说得通了。


    至于真龙……


    第一次见到真龙的时候,他心里就生出了疑惑。


    正如他此前所说,拥有、且习惯拥有强大力量的人大多不屑于炫耀那种力量。玄门的诸多宗座、掌门,极少在人间现身、显现神通。陆上的龙子们、大妖王们,也多深居简出。因为他们的强大不需要他人认可,而需要被认可的人,则该知道他们是何种境界。


    倘若真遇到了不知进退的家伙,那么出手教训便是,并不需要花别的心思。


    可真龙第一次现身的时候、此后几次现身的时候,无一不是光辉灿烂、宝气缭绕。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她的强大、无时无刻不在宣示自己的威严。


    李云心知道,只有越心虚的人,才越喜欢强调这些东西。也只有更心虚的人,才会使用恐怖的高压手段、不叫人说、不叫人想,只叫人道路以目。譬如刚才,他只说了那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真龙便以可怕的酷刑折磨他。倘真有强大的实力以及与实力相匹配的自信,断不会如此的。


    那云山上的两个伪圣,出云山的时候现出了百丈的光辉神灵化身,不也是这种情况么?


    ——正是畏惧他人质疑自己的权威呢!

    这位龙母第一次见李云心时将洞庭湖中的一头恶蛟擒拿、摔死在紫薇宫殿前,也正是要叫李云心意识到她拥有怎样的力量吧。


    单是这样的推断,或许不足以证明真龙的实力如何。可之后真龙所做的事情——叫诸龙子的牵制、争斗、坐视陆上的妖族被送去云山之下死掉,都叫李云心愈发觉得,真龙该不是从前的真龙了。


    她一定是失去了些力量。失去的这些力量叫她不得不做些别的功夫来维持自己的权威,并且在最近、在认为陆上妖魔越发地不受控制的时候,借龙子之手将它们送去死。


    而在此之前,还对李云心示好、要他为自己做事,牵制那些龙子们。


    倘若真龙还是太上的境界,这样做是削弱她的力量。可倘若她已不是了……倒是令她更加安全呢。


    然而最终促使他之前说出那句话的,是真龙对于他的画道手段的超乎寻常的兴趣。


    他“造”出了一个蚣蝮,便等于生造出了拥有龙魂与强大力量的个体。在九公子这躯体成形、尚未醒来之前,真龙第三次在他面前现身,许诺他一些事、叫他将九公子带去龙岛。


    ——太上强者,不会在意区区真境巅峰的力量的。她所在意的,该是这种方法。她需要这种方法。那么……


    李云心想要证实这一点。


    于是这一点,在真龙勃然大怒的时候被证明了。


    或许是因为此前与鹏王的争斗,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如今的真龙虽然仍拥有强大力量,可已并非太上了。她长期潜伏于龙岛不出、以防有人觉察这一点。在发现李云心的手中握有某种法子,似乎可以叫她重新得到从前的神力时,才从传说中的“沉眠”里现了身。


    因为依着她的说法,画圣、画圣转世所经营的木南居是她的敌人,她没法子从别的渠道得到这种法子!

    那么最后的问题就是——


    龙岛上有什么?如果真龙所说的是真的,画圣、木南居主人,想要从龙岛得到什么?

    这些念头在李云心的头脑当中飞快地转了一遍。就在他思索这些的时候,身体仍在遭受酷刑——火焰从口鼻中喷吐出来,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然而他的心里却是快活的——他终于距离某个真相更近些了。而他心中原本的打算,也就成了真。


    于是他艰难地笑一笑:“赎罪的法子,君上早就为我想好了吧。”


    “君上因为某些缘故失去一部分力量。余下的足以压制我、压制任何一个龙子,却没法子应对我们联合起来这种状况……于是在洞庭的时候叫我为你做事。”


    他慢慢抬起头,身子也升起来。不仰视真龙,而是平视她了:“我自认为做得不错——老大老二老五,都不足为患了。三姐……君上该了解些,不是桀骜不驯的人。余下的无人牵头,短时间里更不会造次——”


    “可我这个人,君上……我并非忠犬。想要我好好为你做事,总不能把我的脑袋蒙住。君上想要力量……而我想要真相。”


    真龙身上的灿烂光辉慢慢收敛,终于现出她不假修饰的模样。这时候的她在火光中看起来,就只像是一个美丽而平静的贵妇罢了。甚至会叫李云心想起上官月。


    她又挥了挥手,空气中的火光便减淡几分。


    “对你来说,真相足以叫你现在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么?”


    “在谜团里活着,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况且不是我想知道……是你们把我拉进来的啊……”


    李云心叹息:“如果现在叫君上知道了有法子可叫你重新得回力量,却就是不说——神君又是什么感想?”


    真龙忽然沉默起来。


    这沉默叫李云心着实吃了一惊。从在洞庭时觉得真龙神君有些不对劲儿开始,他就一直在想倘若有一天走到这个地步,该怎么说、说什么。也预想过真龙的种种反应……可没有一种是这样子——


    沉默。


    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感同身受。


    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真龙又道:“那么告诉你,龙岛上,有可以直面真神的东西。”


    李云心皱起眉:“真神?”


    真龙舒展手臂,再敛去头上的一对光角,完全恢复了“人”的模样。这叫她看起来愈发亲切:“世间人拜我为神。也叫云山上的那些人为仙、为神。便是你——眼下在什么地方显神通,也可以被称作神。”


    “可这些,都只是世间伪神罢了。真正的神,在星界、在幽冥,是无上天人,是幽冥地母。而龙岛上,便有可以直通幽冥的入口。画圣从前想要从这入口去幽冥、杀死真神、得到真身的力量。如今木南居的主人、从前共济会的长老,也想要做同样的事。”


    “我便是镇守这幽冥入口、消灭他们的野心,不叫天下大乱,才失去了些力量。”


    李云心第二次吃惊。


    这……也是他从未料想过的答案。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的心中生起——他在云山的时候,无意中似乎看到了地府……瞧见那黑阎君被钉死在一柄长朔上!


    他不知那是梦境还是幻象。但对于他这样修为的人物而言,无论是两者之中的哪一个都该意味着什么。但他与两位阎君之间的秘密太多,他没法子问。到了如今这时候……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黑白阎君,也是神么?如果是神,黑阎君怎么会死?”


    这一次,轮到真龙吃惊。她一向将自己的神情收敛得极好,总是平静如水的模样。可也正因此,李云心说了这句话之后敏锐捕捉到了她脸上转瞬即逝的讶色与喜色!

    ——也要多亏她散去了身上的璀璨光华、额头的一对灿烂光角!

    因这细微的表情,李云心在心中大叫起来——


    见了鬼,差点就信了她的邪!


    真龙说自己守护龙岛通往幽冥的入口,说要消灭世上那些人“弑神”、“得到力量”的野心。可刚刚听他说到了“黑阎君死了”这件事……分明是又惊又喜!


    他妈的,这真龙嘴里也是真真假假,不能尽信的!

    为什么就不能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

    真龙这略一失态之后,便重新恢复平静:“你既然知晓黑白阎君,也该知道天人五衰。神灵也不能长久,死去有什么可惊叹的呢?倒是你,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


    李云心装起傻来,瞪大了无辜的眼睛:“黑白阎君好久不在世上了,神君也该知道罢!所以我猜他该是死了——神君镇守幽冥入口该知道得比我详细吧?”


    倘若此前真龙说的“守着入口”的话是假的,到这时候该难回答——果然,真龙沉默一会儿,仿是不屑于说。


    那么也该是在找什么理由、什么话题将此事揭过——李云心及时送上个台阶。话锋一转,问:“……君上,那么天人也是真神么?龙岛有去往幽冥的入口,天人呢?”


    真龙立即下了台阶:“天人自是真神。有去往幽冥的入口,自然也有去往星界的入口——”


    李云心便追问:“在哪里?”


    真龙才意识到这送上来的台阶原来底下是要踩空的——又沉默起来。却听李云心叫道:“鹏王!神君——你来镇守幽冥入口,鹏王是不是在镇守星界入口!?”


    真龙又沉默起来,仿是又不晓得怎么答他了。李云心便又瞪眼睛:“那么鹏王被封印这事……神君,难道还另有内情?!”


    到这时候真龙似是恼了——眼前这家伙实在太狡猾。一旦与他说上了话就处处都是陷阱,三言两语就要被他将秘密掏空。绝不能给他好脸色!

    她便将大袖一拂,身上重新泛起宝光:“这些岂是你能问的?渭水君,你既已知晓了幽冥辛秘,本君也就要听听你有什么保命的法子,可以叫你如此狂妄!”


  第六百六十八章 与真龙的对决

    李云心便真不再问了。停下来、笑了笑:“神君问我这句话,不已经说明我的命保住了么?”


    “君上,我不但猜你并非太上,还猜——”


    “你本是由天地灵气、凡人愿力孕育而来。神君说自己是世间伪神、不算真神。可我觉得,君上才是这世上人的神。”李云心的语气变得诚恳起来,神色亦然。这叫他的话听起来更有感染力、甚至有些肺腑之言的味道了,“君上知道,我懂一些画道的手段。我以画道的手段,算是画出了九公子来。”


    李云心的语速放得更慢些,目不转睛地看着脸色平静的真龙。


    但真龙此刻又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为自己套上一层看不见的“壳”。


    “所以我能比寻常人更敏锐地感知到君上的气息。也因着画九公子时候的一些心得,略知道……君上如今为什么要从我这儿寻找法子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又顿了顿:“君上的力量来自天地之间、与我们这些人都不同。我们可以修行、将力量不断地集中于体内,令自己更强。可君上本身即是自己的力量来源,又去哪里借呢。”


    “因此还猜,所以君上才能又封了海上的龙子。海上龙王们,该与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君上用龙魂所化,算是君上的‘魂’。而海上的龙子们,是君上以海天疆域封出来的。成道的原理与君上类似……都是这一片海天之间的灵气所化,也就是君上本身的一部分,算是君上的‘身’。”


    “君上以魂封龙子,损耗了自己的修为。如今以身封龙子,力量却仍在自己体内、只是‘借’给他们去用了。因而才是正道。只是……如今君上鞭长莫及,想要收回力量,自然是收回‘魂’最好。然而陆上的家伙们难缠,只能退而求其次,收回‘身’。”


    李云心一口气说了这些,停下来:“神君在上,我说得有些道理么?”


    真龙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先不说你是如何得出这些推断的。但的确是有些道理。那么,假使你知道的这些是真的,又如何保命呢?”


    李云心脸色肃然:“所以说最终,神君都是想要将魂与身的力量都收回的。陆上龙子、海上龙子,都该被消灭。我也在其中。”


    “可托神君的福,我对这身子极满意——妖魔之中的妖魔,远比寻常的强悍,再去哪里找?因而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杀死神君——这是痴心妄想。二是做一个对君上有益的孩子,永远地活下去。”


    他顿了顿:“如今我就是对君上有益的人。我造出了九公子来。九公子不属于君上的身,也不属于君上的魂。只是用君上的鳞甲生造的——再辅以那些冤魂,竟有了近乎玄境的力量。”


    “对于君上而言,这些力量几乎是白得的。这九公子如今成了人身,以后再将类此放到陆地上去——陆上的人们既信仰君上又信仰这些龙子,足可叫他们慢慢积蓄更强的力量。且因他们是君上的鳞甲所生,并没有掺杂别的东西,对君上生不出大逆不道的心思。”


    “在陆上养得肥了,再将他们的力量抽回……足可叫君上在得人间愿力香火的同时,更强一些。我今天可以造出九公子,明天后天将来还可以再造出十公子百公子——只要神君的一枚鳞甲罢了。这些,便是额外的大补之剂——好比凡人养猪。”


    真龙皱了皱眉:“粗鄙。”


    李云心忙笑:“神君教训的是。”


    真龙的警戒与愤怒减轻了。这意味着她认同李云心的话。于是海井中的火光又褪了些,从他口鼻当中呼出来的终于不再是火气。


    他观察真龙的神情,又道:“可我这保命的法子……也还有求于神君。”


    “说。”


    “九公子成人身的时候,需要极多的灵力。我在云山里用亡魂解决了一些,想别的法子又解决了一些。可在东海上再要做同样的事,总不能再杀。且不说这里是君上的久居之地,不可失去群妖的拥护。便是想要杀,也难做到。所以说,还需要强大的力量来源。”


    李云心的神情专注,仿佛是在讨论什么纯学术的事:“因为这个想法,我这几天在东海上斩杀了许多妖魔——六个真境,一个玄境。但意识到他们的妖力都远不够强。”


    “可我前些日子见了东海君,细细观察了他。君上——东海君可以。既然东海君可以,余下的八个海上龙王也就可以。”


    “他们经营东海一千年,而大洋中的生灵、妖魔数量又远甚陆上,所积蓄的愿力不可小觑。可以将他们悉数斩杀。属于海洋与天空的力量将归还神君,属于他们自己的愿力,则用来重塑我所要造的人。”


    “这就好比是,用愿力兑换龙魂。但一切力量都将属于神君。”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和神色都很平静,也很诚恳——与他不久之前同东海君共商对策、许诺他成为东海上唯一龙王时一样诚恳,也与他对九公子说他同东海君所说都是使诈的手段、实际上他才要做海上龙王时一样诚恳。


    在他说话的时候,周遭的火气慢慢散去。真龙脸上出现饶有兴趣的表情。等李云心说完,她才道:“这么说你这几天在海上杀人,为的就是这件事么?”


    “正如之前说的。为神君分忧也是保我自己的命,不敢不用心。”李云心恭谨地笑起来,“再像画九公子一样为神君画几个男宠玩玩儿?”


    真龙终于微微一笑,然而意味不明:“希望你做事的目的,真如你所说的一样。”


    李云心高兴地拍了拍手:“那么请神君给我一件信物。我拿了这东西去见东海龙王,再把我们今日说的话改头换面对他说,叫他深信不疑。然后嘛,事情都交给我——我叫这些人彼此争斗、为君上除掉大患,便可以再行咱们的计划了。”


    “接下来用些时间将这些猪猡养大,君上又可以坐享其成,岂不美哉。”


    真龙这时候似乎异常好说话。她点点头:“好。就依你。”


    便伸手在自己的左耳摘了下,又在右耳摘了下。摘下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对耳坠。火红色,仿佛是两滴鲜血凝固而成。


    她将其中一枚抛起,慢慢落在李云心手里:“这一对没什么大用,但是我以自身精血凝成的。九位龙子都晓得、也都见过。”


    “如今你既然求信物,这就当作信物。你一枚,我一枚。”真龙又微微一笑,“倒也还有个神通——只要你还在海上,你在说什么——若是我想听——就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也好叫我瞧瞧渭水君平时怎么做事、到底能不能做得成。”


    她说了这话,留在掌中那一枚便隐去了。


    李云心便将那枚血滴一样的鲜红耳坠捧在手中,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来:“啊……乃是神君的精血凝成的么?!我还以为神君对我多有提防,哪里知道会将这样的东西交给我——世间谁能有这样的荣耀?!”


    说了这话便将耳坠捻起,小心翼翼地按到自己的额头眉心处:“我自然要将神君的赏赐供奉起来——就以我这皮囊来供奉吧!”


    此时他的肌肤已重生,倒比被火焰灼烧之前更加白嫩。额头再多了这么鲜红一点,平添几分妖异的美感。


    不久之前还几乎要翻脸……可如今却重成了君臣和睦的局面。


    真龙微笑:“渭水君有心。那么,做事去吧。”


    说了这话,空中光华大盛——真龙的身形很快消失不见了。


    真龙既走,四周墙壁一样的海水猛然下坠。可怕的轰鸣声响彻天际,巨大的力量以及狂暴的乱流几乎将海底都掀翻上来。大海仿佛被煮沸,任何生命都没法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存活了。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这片广阔海域当中的乱流才渐渐平息。但海域已变成了浑浊的黄色,就像陆上那些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的河。与此同时李云心也已不在此处,而是出现在另一座岛屿上了。


    亦是东海之上的一座孤岛。可更大些,有洁白的沙滩、茂盛的绿树、起伏的山峦,但并无人烟。


    李云心盘腿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膝头放了一张纸,手里有一只笔。这张纸、这支笔,都很特别。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的确是世俗间最最常见的宣纸、毛笔。出现在穷酸书生的案头不奇怪,但在渭水君的手中,就怪异了。


    礁石上还有墨——被挖出一个浅坑,里面有些乌黑的汁液。但常年在海上的人应当刚看得出,这是鱿鱼的墨汁。


    更加怪异的是,李云心用毛蘸了那墨汁、略沉思一会儿,在纸上写了一句话——


    “算是画了九公子出来”。


    这句话,是他半个多时辰之前,在海上对真龙说过的。


    “君上知道,我懂一些画道的手段。我以画道的手段,算是画出了九公子来”——这一段话的最后一句。


    书写上之后,李云心皱眉再沉思一会儿,又慢慢在纸上写了第二句——


    “也因着画九公子时候的一些心得”。


    这句话,也是他之前对真龙说过的。


    “所以我能比寻常人更敏锐地感知到君上的气息。也因着画九公子时候的一些心得,略知道……君上如今为什么要从我这儿寻找法子了”——这段话的中间一句。


    然后他沉思起来。


    实际上,是在头脑中重现半个时辰之前的情景——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他在这两次说话的时候,都将同一个因素加入进去、且作为关键点——“画九公子”。


    他此后做出的一系列推断,包括“真龙为什么需要他的法子”、“他的法子如何给真龙带来力量”,都是基于这一条推断得出的。


    但为了证实他心中的某一个猜想,他将这个因素隐藏了起来、隐秘地试探。


    那么真龙的反应是怎样的呢?


    真龙听了他的许多话,说——


    “先不说你是如何得出这些推断的”。


    这,是“先不说你是如何得出这些推断的。但的确是有些道理。那么,假使你知道的这些是真的,又如何保命呢”这段话当中的第一句。


    但李云心明明已经说了他是如何得出这些推断的。说得明明白白——还是两次:画九公子时候的一些心得!

    至此,他意识到一件事——洞庭君、诸龙子,对涉及“夺舍为龙”这件事置若罔闻。就仿佛他那个世界被切断了胼胝体的人对某只眼睛看到的东西视而不见一般。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或是规律,叫他们如此。


    而真龙……似乎则是对“画出什么东西”来这件事置若罔闻!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最终说了第三句话。


    也正是他眼下,在纸上写下的第三句——


    “再像画九公子一样为神君画几个男宠玩玩儿?”


    在谈话结束,看起来似乎已经取得真龙的认同之后,他无比恭谨地说:“正如之前说的。为神君分忧也是保我自己的命,不敢不用心。”


    而后他以同样的表情,却用全然不同的、明显诡异的、极度轻佻的口气又说了这句:“再像画九公子一样为神君画几个男宠玩玩儿?”


    在直逼太上境界的强者面前的冒险得到回报。这一次他确信,真龙对这句话置若罔闻。


    李云心将这三句记录在纸上。然后用手在身下的礁石上掏了掏,掏出一块石头。他用手指在石上打洞,又用手指削了一个瓶塞。最终将那张纸卷起,塞进这石瓶里、塞好,随手丢在这块礁石下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安静地坐在礁石上,闭目调息。


    这时候是正午过后。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影子慢慢拉长。一个下午过去,夜幕降临,一轮圆月升起。海天之间除了涛声、鸟鸣,再没有别的声响。


    李云心宛若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又坐到圆月垂落,朝阳初升。


    始终无人来。


    他便在灿烂的晨光里慢慢睁开眼睛,开心地笑起来。


  第六百六十九章 自远方来

    李云心找到九公子与鸡精的时候,已又过了一天了。


    两人虽没法子找到他,但九公子毕竟是李云心所画,他要找九公子也不是很费力的事情,只略微费时罢了。


    他在天空御风而行,很快抵近东海链。


    东海链是链状群岛,形状像是月牙儿。有人居住的地方是中部诸岛。那里的岛屿规模大些,也是天然的避风港。两边的岛屿小且稀,彼此离得远,岛上又缺淡水,因而鲜有人烟。


    可在李云心的眼中,倒是两边的岛屿更漂亮——自然是用他从前那个世界的人的眼光来看。许多小岛上拥有大片大片的白沙滩、嶙峋的岩石、陡峭的山峰、茂密的植被。周遭海水也清且浅,底下衬着大片大片绚烂的珊瑚。如果在他从前那个时候,该是会成为避暑、旅行的胜地的。


    但这时候的人连活着都已经很艰难了,哪里有那样多的心思,倒是白费了这些美景。


    九公子的气息就在这诸岛当中——李云心在极远处便感应到了。可等他放低了高度、一边循气息而去、一边在诸岛当中穿梭尽览美景时,却渐渐意识到……


    那气息不对劲儿。


    妖气不止九公子与山鸡。还有另外两股强大妖力。


    其中的一股……气焰之盛尤在他这渭水龙王之上!

    照理说他这样的境界、更胜过他的境界,是可以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像是个世俗凡人的。但如今那两股气息竟在百里之外便可被他觉察,可见是有意散放出来的。


    他的心里微微一紧,但已稍有了些计较。妖力一催,身形电射而去,在又越过五六座岛屿之后瞧见面前的一座嶙峋孤岛了。


    这岛屿的模样比较怪。底下虽有大片平缓沙滩,然而岛上的山都如同黝黑石柱一般高高耸立、直冲上天,也是奇景。依着九公子的性子选此处容身,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便瞧见约莫十来个人。


    依着他的目力、倘若想看的话,在这个距离上就连九公子头上有多少根头发丝儿都能瞧得清。但之所以还说是“约莫”,是因为成人形的就只有三个了。余下的断臂残肢铺洒在沙滩上,将海水都染红了一片。脑袋倒是能数出来七个,但也还有些碎了一半去的,不晓得到底是不是脑袋。


    山鸡还好好的。站着,脸上该是镇定的神气。可李云心了解他——瞧见他垂在身体两侧双臂夹得略紧,手指也伸得直。晓得是心里又惊又怕。


    山鸡对面的,是个面生的妖魔。可看他的衣着打扮、再看地上那些死尸的衣着打扮,该是一路来的。这些天李云心捣毁了许多海上妖魔巢穴,见识了海妖的模样。这些人穿着讲究,该是东海龙王的人。


    站着的这一位,穿黑色劲装,外罩皮甲。相貌平平——脸上的神色则是又惊又怒又有些怕。虽说远不及山鸡镇定……可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势却无疑是属于大成真人境界大妖魔的。


    这位真境的大妖魔,与山鸡一样。


    仰起头,看坐在一根黝黑石柱上的人。


    女人。


    美丽的女人。


    穿红衣的美丽女人。


    此时有大风。便叫这女子一身鲜艳红衣烈烈飞扬,仿似黑色石柱顶端的火焰。


    她倚靠石柱顶端一块凸起的岩石坐着。一手撑着脸颊,自火红大袖中露出一截玉雕一般的皓腕。另一只手垂在膝上……纤纤玉指之间,绕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小壁虎。


    可再定睛细看,却又发现那不是什么壁虎——青麟,双角、髯须、利爪,这是……


    蚣蝮。


    真境巅峰的龙子、通天君、九公子蚣蝮……如今现出了原形。被这女子像玩物一般绕在指间摆弄!

    她双目低垂,眼神慵懒。发丝被风吹拂掠过嘴角,更显妩媚风情。如此瞧着沙滩上那对她怒目而视的真境海妖,身上亦盛放惊人的气势,那是——直逼太上的气势!


    女子觉察了李云心的气息,转眼一瞥,但并不言语。只是手指不自觉地用了用力——那小小的蚣蝮便被捏得张了嘴,似是吃痛了。可又叫不出。


    海妖与鸡精亦转头。不等鸡精开口,海妖便跳开两步去——仿似终于找到了个由头,用不着与这女子恐怖的气势正面对抗了:“渭水君!你说与我家东海君共襄大计,如今又是何意?叫你这帮手——又杀害我许多海中将军!”


    李云心踏云而来,自天空缓缓落下——落到与那女子齐平时便停住。


    先看她一眼——但她已将目光转开了。专心把玩手中的小小蚣蝮,仿佛此处的事情全然与她无关。


    便又往山鸡身上扫了扫,往沙滩那些残肢上扫了扫。


    才微笑起来:“这位将军怎么称呼?”


    这妖将,瞧着从前该是个自视甚高的主儿。倘若刚与李云心打照面,该也不会畏惧他——他背后是东海龙王。就如一个武艺平平的公人不会畏惧落魄的超一流高手一般。


    可眼下他身边都是尸体,就不由得他不怕了。因而气势也败落了些。不情不愿地一抬手:“我乃东海君座下十方大将军。”


    李云心便一抬手:“哦,这位将军。我虽然刚刚不在场,但我留在这里的两位,都是老实本分、不爱惹是生非的。怕是刚才出了什么误会……误伤了?”


    十方将军大叫起来:“误会?!老实本分?!渭水君——”


    说到这里仿是气极了,一口气没上来,似是要骂。可又瞧见石柱上那女子,生生咽回去,咬牙道:“好好好,渭水君——那我再同你说一次吧。我家君上,得知你这几天接连残杀数位海上的领主——可都是在我家东海君庇护之下的——便差遣我来问,渭水君此前说的大计,是要还是不要了。”


    “倘若要,如此残暴是何意。倘若不要,就叫我将您麾下的两位将军请回——可我到了此处,刚说了一半的话!”


    “那位通天君——”他边说边飞快地往女子指间瞥一眼,“张口就吃!”


    山鸡大叫:“放屁,明明是你们先出言不逊!九公子戒荤六天了!”


    十方将军吼起来:“有你这小妖说话的份儿?!闭嘴!渭水君,今天这些事,我如何向我家君上交代,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李云心忽然拉下脸。刚才还和和气气笑嘻嘻,这时却冷哼一声:“交代?我的人说是你们的错,自然就是你们的错。你想要什么交代?”


    十方将军一愣,再怒:“你——你那妖将吃了——”


    “海鲜人人喜欢吃啊。”李云心咧开嘴,露出锋锐的獠牙,“我不知道你们海上怎么样。但咱们陆上人,爱吃海鲜。修行成道的最好。趁活用盐糖酒醋葱姜芫荽腌了——一口吃下去还会惨叫最妙。”


    他眯起眼睛看妖将:“你的真身是什么?说来我听——我瞧瞧吃过没。”


    十方将军瞧见他这眼神,几乎登时就起一身鸡皮疙瘩。可到底平日里还有些气焰,到此时仍硬挺着:“渭水君!你以为你修为高些,便可——”


    李云心盯着他:“没错。我们这些玄境的大妖,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譬如眼下我把你给撕着吃了,再调成肉羹送给你家东海君,他也得高高兴兴地吃下去——你信不信?”


    海妖瞪圆了眼睛,似想不到他竟说出如此狂妄的言语。但没等他再说话,李云心又冷笑。


    “至于帮手么……这一位可不是我的帮手。”他慢慢转了头,“身具洞庭龙魂的公主、修为直逼太上——我找得到这样的帮手,还找你家东海君做什么?”


    “你把这些,回去对你家君上说了。漏了半个字,就自己备好酱料——我再去蓬莱岛的时候,点名要吃的就是你!”


    十方将军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倒是可以再骂,可哪里有胆气。原本的倚仗是他家东海君……可如今听这李云心的口气,竟是连他家君上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修为直逼太上的什么洞庭公主!?


    他只晓得这女子强得吓人——他堪堪与九公子战成平手、费了好大力气才要将他拿下时这女人却忽然出现,只一弹手指,便将那九公子收到了指间、又将他麾下的全杀了——却没料到强到这个地步!

    什么来头啊?!

    他虽然高傲蛮横,却也不是个蠢货。一旦晓得这里并不是他耀武扬威、借势压人的好场所,心中便生了先退走保命的意思。也算是能屈能伸——咬牙切齿、直眉瞪眼一会儿之后硬邦邦地一抱拳:“小将无礼,冲撞了渭水君!这就回去禀报我家君上了!”


    说了这些再狠狠地看一眼沙滩上那些尸体,扭头欲走。


    哪里知道这渭水君是个混蛋的性子,竟还没完——懒洋洋地再喝:“你冲撞的哪里是我?乃是我麾下这位山鸡大将军。先向山鸡哥道个歉,问他叫不叫你走。”


    十方将军心中的怒火就快冲破天灵盖了。但晓得这或许是因为……这位渭水君已起了杀心!他想这样折辱自己,好叫自己发作、也留在这里呢!可他身负使命,哪能再负气?


    ——猛地转了身,直勾勾地盯着鸡精,咬牙切齿道:“这位将军——多有冒犯。赔罪了!”


    山鸡也学李云心的模样冷哼一声:“滚滚滚咕咕咕咕……滚吧!”


    十方将军眼睛都要瞪得裂开,再看李云心。但李云心却已经不看他了,而去看红娘子——这海妖便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一步。没人拦他。再退两步。还没人理。心一横,猛地潜入水中狂飙出数十浬去,才终究晓得逃出生天了——


    这且不提。


    海妖走得远了,那石柱上的红娘子才将目光转到李云心的身上,打量一会儿。


    注意到他眉间的红点。


    眼神便停住——手里又使了些力,叫那小小的蚣蝮再嘴巴一张一张地叫,似是又疼了。


    “还以为云心你来东海,是危机重重呢。”红娘子轻声道、且伸手理了理鬓发,“哪儿知道还是这么威风。好像还又招惹了什么风流债。倒是哪家的女子能有这样的本领,得了你的欢心、叫你不怕了?”


    李云心看了山鸡一眼。鸡精心思通明,一溜小跑地远去了。


    这才向前行了一段,落在石柱上。轻叹口气:“在云山你走了,我还以为你再见我,就要打我呢。”


    又往眉间一指:“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一位长者赐予我这东西。以便随时瞧瞧我有没有起坏心思。你……来这儿是要——”


    “为君父报仇啊。”红娘子淡淡地说。但眼神到底从那眉间红上移开了,“要找真龙,但找不到。就来海上问。一路遇着的都是不识趣的。前几天又遇到一窝,一看,全死了。捉到两个漏网的一问——”


    她眼波流转,看李云心,挪揄地微笑:“哦,是渭水君做的。云心还是这样子——走到哪儿,哪儿就要遭殃的。他们说你也在问我君父的事。怎么,云心有愧,现在想要为我做些事的么?”


    李云心张了张嘴:“我……”


    红娘子不笑了:“你说的长者,是真龙吧。她在哪儿。”


    李云心又道:“她……”


    红娘子摇摇头:“哦……你如今是为真龙神君做事了。难怪么……你可是龙子了。那么要不要把我捉了,扭送给你的神君去?”


    她说了这话,忽然将胳膊一抬。轻薄柔软的织物被大风吹起,雪白的小臂便露出来:“喏,你捉我的话,我就随你。”


    她看着李云心。李云心也看着她。过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伸出手——小心地将小小的蚣蝮从她指间给取出来了。


    丢到石柱下。半空中青芒一闪,九公子恢复了人形。可俊俏的脸上、裸露在外的手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了。他愤怒大叫:“李咸鱼你给我等着!”


    然而人并不如言语一样硬气,左右看看,也往山鸡走掉那个方向一溜烟儿地跑了。


    李云心才又叹口气:“小鱼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但我不能说。可是劝你……你走吧。你不是真龙的对手。现在的东海太危险了。”


  第六百七十章 十面埋伏

    红娘子便慢慢地放下手,转过了脸去。大风将黑色的发丝吹拂到她的面孔上,这叫李云心想起在洞庭时的情景——她在君山脚下的木亭中,坐在栏杆上喝酒。


    他又说:“你君父,有可能没有死。”


    说了这话观瞧红娘子的反应。鱼妖似乎有些平静下来了。可还是默然,不晓得在想什么。隔半晌的功夫才抬手用无名指掠了一下额上的长发,也转脸看他:“这些日子我问了很多人。我也这样猜。你有酒么?”


    李云心便略舒了一口气:“你能这样想最好。实际上……我猜是有人以此将祸水东引,要栽赃在神君的身上。叫东海这边争斗起来……”


    红娘子打断他的话:“哦,你说我是祸水——云心从前是不是说过,对于女子来说,祸水也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李云心愣了愣:“这个……倒不是说你——我是说其中的情形很复杂,鹏王、龙子们、共济会、木南居都可能做这些事。我身不由已被卷进来了,但你还可以脱身——”


    “你有酒吗?”红娘子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忽然微笑起来,“云心也有这样着急的时候。是为我急么?还是为你的神君急?啊……我五百岁……神君两千岁。你只有十几岁——其实对你来说差别都不大……”


    李云心皱起眉,咳了一声:“小鱼……这种话!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头上这东西……”


    “眉心是上丹田,藏心府么。”红娘子笑着说,“我看这东西像耳坠。还是用精血凝的。耳边的东西藏在你的心府里……可不是把叮咛记在心间么。”


    她说了这话、伸手在袖中一摸——问李云心要酒,他不理睬。便自己取了一小坛出来。小小的黑瓷坛,贴一张喜庆的红纸,上面还有罗刹文。她拍开封口用手抓着、身子往后倚,靠在石上。像江湖上那些潇洒不羁的女侠一般饮了一口,半眯着眼睛看李云心:“所以神君就是云心的新欢了?”


    李云心背起手,重重地出一口气:“你喝醉了。说胡话。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红娘子并不答他。只是脸上带着笑意,边饮酒边打量他。等李云心微微皱起眉的时候才轻声说:“要做的事情很多。你早晚会知道。不过嘛……在云山的时候你到底骗了我,对不对?”


    她说了这话,手里多了一只木匣。扬手抛给李云心:“在云山的时候你叫我觉得这个才是宝贝。可实际上你拿走的那枚令牌才是宝贝。你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些什么?”


    李云心接了。看看红娘子,才又将匣子慢慢打开。


    木匣与那幅《皇舆经天图》有些共同之处。便是都没什么特殊的灵力,很像寻常物件儿。


    当日在云山的坤殿中他也曾想过这东西里面会不会藏有什么玄机。可在那种情形下,能拿走一两件已是不易,便只能拿自己瞧得上的了。那枚令牌上有龙气,他心里又有个隐约的念头,于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令牌上了。


    可红娘子说的话也是一半对一半错。他是诓她误认为木匣才是至宝不假……但他拿到手的令牌、真龙的鳞甲碎片,也并不是什么“得到便可以统御群妖”的宝贝。


    那东西……其实至今李云心也还不晓得是什么呢!


    匣子打开之后,里面竟是一卷纸。许多张卷在一处,竟有褶皱。这意味着这纸也是人间寻常的纸……甚至还不比那皇舆经天图所用纸张是水火不侵的呢。


    看到这里李云心倒是真起了好奇心。剥开最外面一张,拿起来看——


    漂亮的行楷。金丝银钩,瘦硬通神。最前面几句写的是:

    “经年不窥园者,东林玉宋……而今春色恼人,轻寒未已。十里尽尘嚣,欲眠不能……反侧辗转,芳容犹在……天作之缘,得诸邂逅……”


    是信啊……


    是当年苏玉宋写给卓幕遮的信啊。或者说,是言语极大胆的表白情书。


    李云心微微一愣。再看红娘子一眼,便又剥了几张开。结果都是情书。


    该是苏玉宋与卓幕遮还是境界低微的修行人时相互往来的信件。男子热烈地追求,女子矜持。男子再加紧攻势,女子终于芳心沦陷。而后两人陷入热恋,直至结成道侣。


    这东西保存下来了。两位圣人被夺舍之后,该是共济会的那两个游魂伪圣也没有毁去,而是也当成宝贝一般存了下来。


    匣子里竟是这玩意儿,李云心可没想到。他张了张嘴:“他……”


    “你那个苏生?”红娘子醉眼迷离地说,“我追他追去了吐火罗。后来问了好半天,知道这些东西里面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就叫他走了。现在,他该是去找那个什么刘凌去了。”


    ——在云山下的时候,刘凌受了重伤。伪圣卓幕遮说要将刘凌炼成他们的孩子,把她给收起来了。后来两个伪圣在山下先遇重回巅峰的白云心,又遇到红娘子。苏玉宋在自毁执念之前依着红娘子的话,将身上的宝贝都丢到地上了。再往后……局势极乱,谁都没来得及留意。


    李云心叫九公子拾了通明玉简给自己送去云山,余下的那些就都不晓得最后怎么样了。


    被封禁的刘凌、辛细柳肉身都在其中,去向也不明。不晓得最终是毁了,还是解脱逃了。


    也不知道苏生究竟找不找得到。


    想到这儿,李云心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


    玄门的修行法,也是讽刺。入门时候就讲究绝情弃欲。一路修到圣人,本该都是太上忘情的,结果三个圣人——


    一个前代剑圣于濛,如今只想和他的乌苏离离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过真能平淡也是好事……当初的情况也乱,警长还在他那儿……但那时候李云心离了小石城孤身闯进睚眦的巢穴里,城中应该再无人盯着他们,他们也都能安全脱身了吧。


    再有苏玉宋和卓幕遮。劫身转世,本还想有些作为。哪知道如今的世界已经不是他们从前的世界,转世的圣人没捞到什么好处,反而狼狈。如今也要抛弃绝情弃欲的那一套……走与于濛类似的道路了。


    三位圣者,都从有情到无情,如今又都要找回情。


    李云心将信纸放回去,合上匣子。红娘子一招手,又将它收回了。


    “这是我的。”她说。


    李云心轻叹口气:“我到手的令牌也不是什么至宝。已经用了。就用在小九儿的身上。他这身子,如今是我画出来的。”


    红娘子往西边瞥了眼:“刚才就想把那牌子捏出来。你画得倒是好,捏不出……唉。也算了吧。本来我也不是为牌子来的。”


    李云心眨了眨眼:“那么你是想要……”


    红娘子仰脸痛饮一口酒。喝得略急,酒液从嘴角洒下。她随手抹了抹,站起身,转脸往东边看。


    初遇她的时候,像个被宠坏的公主,然而性子单纯活波,情深意重。


    后来变成哀怨的痴情人,整日浑浑噩噩,性格也没什么讨喜之处。倒是要为许多的人牺牲……然而那牺牲也难以叫人感动。


    可后来又死一次,融合了龙魂。保留从前的记忆,性子却大变了。如今迎风站在石上,一身火焰似的红衣猎猎作响,英气勃发,哪有从前的模样?


    她远眺东海,微微眯起了眼睛,随手将酒瓶掷下,声音变冷了。


    “我在西边得了个梦。梦里有位神人说,你遇到麻烦事,叫我来帮你。”


    “我想,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哦……原来我也要来东海查我君父的事。你是龙子,东海竟然也有什么龙王……依你的性子,非得把他们杀绝了才罢休。那么真是妙极了——”


    红娘子的嘴角翘了翘:“刚到海上的时候,就有个什么西海龙王对我不敬。”


    “顺手杀了。剥皮抽筋,倒成了个宝贝。”


    她将手一转,掌中便出现一段在风中狂乱舞动的红绫。仿是自有生命,极不甘心被红娘子握在掌心里,千方百计要挣脱。可极近太上强者之力,哪里是它能够挣脱的呢?


    便散放出愤怒的气势来。然而此刻,红娘子亦散放出狂暴的威压之力——李云心一生未曾服过什么人。就是面对真龙也能谈笑自若。可如今忽然感受到这李闲鱼的气势,也是心中微微一跳,差点便下意识地闪开去——


    听见红娘子说:“眼下么。不识趣的该是跟来了一些。云心,你是帮我,还是瞧着呢?”


    不等李云心答话,这女妖便厉喝一声:“出来罢!”


    刚才她现出气势,叫李云心一惊。如今这一喝,却叫他又是一惊。


    他自诩是玄境的修为,感知已极度敏锐了。可这时候……竟是什么都没有觉察出来么?

    红娘子的话音一落。便见东边的海面上,猛地现出一条连到天际的白浪!


    那浪头之上,林立数不清的妖魔、巨兽。远远地望过去,就仿佛海面上蹿起了一片森林。战鼓随即响起,闷雷般一阵一阵地滚过来。李云心曾在业国通天泽见过数万妖魔向修士们发起攻击的情形。可那些妖魔与如今的这些相比……就仿佛是乌合之众一般。


    这些海上的妖魔,旗帜分明、盔甲鲜亮。即便在这样远的距离之上看,也能瞧得见方方正正的阵型……只怕是世俗间凡人的军队也没有这样的面貌。


    非要说的话,便是将陆上妖魔与修士的长处都集中到了一起……才有如此可怕的声势吧!

    红娘子说跟来了“一些”……这算哪门子的“一些”?!


    这些追兵既现身,便见有一妖魔离弦之箭似的直射而来,在距两人三浬处停了,再不靠近。在这样的距离之上凡人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可这海上天朗气清,李云心又运足妖力,便也能将来者模样看个分明。


    竟是那不久前离去的东海君麾下十方将军。


    这十方将军收住脚步,取出个什么螺号模样的玩意搁在嘴边。先不说话,而是大笑一阵子:“哈哈哈哈哈哈——”


    “我当是好大的来头,原来竟是咱们海上的公敌——今天看你们哪里逃!!”


    李云心转脸看红娘子一眼,叹口气:“你这忙……看着我不帮也要帮了。”


    道是怎么就来了这么乌泱泱的一群?

    得从那十方将军仓皇逃离小岛说起。


    这海妖,其实真身是一只螺。因为形似鹦鹉的嘴,被叫做鹦鹉螺。


    既是螺,便有硬甲。开窍有了神智之后在海中游荡,着实结识了些好友。关系最亲近的,便是一只玳瑁。这玳瑁也是活了八百年得道,故交遍布东海西海。等吸纳天地灵气有了个虚境的修为化了人形,便托着友人在西海龙王麾下谋了差事——统管西海一道极深的海峡中、一片裂谷处、一个水洞里的壳族的治安。


    这一管,就又管了八百年。


    玳瑁不善钻营,这鹦鹉螺却心思活络。见玳瑁发迹了,也学他的样子在东海龙王麾下谋个差事。玳瑁八百年来做那一份差事,他则是步步高升。先做个苦役,再做小兵。升到什长、升到伍长。再升成巡海校尉、辟水将军、兴波将军,到如今的十方将军。


    他虽发迹,倒也未忘旧友。因为从前虽有许多开了灵智的朋友,可随着年岁流逝,许多都已经死掉了。在海里,无人烟。开窍不意味着生活会容易,而会更艰难——浑浑噩噩的时候,吃什么泥沙腐肉也都有滋有味。可开窍有了神智哪里还吃得下?有了情绪哪里会再逆来顺受?反而更容易死去了。


    于是这两位,平日里也算多有往来。


    今天,也算巧。这十方将军仓皇逃窜,好容易到了洋面上,却远远瞧见水中有一支军容雄壮的水族军队。他乃是东海君麾下十方大将军,是可以在议事时直面君上的。与东海君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在东海的地界见到这些人,自然要去问。


    结果一凑近了……便瞧见自己的老友玳瑁。


    满面悲戚之色,又有七分的愤怒。一问才知……竟是一支哀兵——他家君上西海龙王,被人给残杀了!!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不气不气真不气


    十方大将军自是大惊——西海龙王……并不是他可以揣度的存在。其强大已远超他的认知,与东海君也算是不分伯仲了!


    可如今那玳瑁用的词儿竟是“残杀”——怎么个残杀法儿?


    也是那老玳瑁真伤心,倒也给他细说了。


    东海在中陆的东边,西海也中陆的东边,东海与西海之间并没有隔着一个南海,而是挨着的——乃是因为实际上东海与西海加起来,大约也没有将中陆东边的水域占全。真龙封九子,虽说有东海、西海、南海、北海、裨海、褚辽海、大瀛海、浩瀚海、祁川海这九位龙王,但九海的水域加在一块,也不过占据了中陆最东边、最南边的大部分罢了。


    余下的那些海疆,其实多为无主之地。但即便如此,这九海的疆域也比中陆不知广阔了多少。


    东海龙王的龙宫在蓬莱,西海龙王的龙宫就在瀛洲。这两位龙王疆域挨在一处,脾气也算较为相近的。


    这天西海龙王起了兴致,带上两个侍从独个儿游赏自己的领地。


    结果正撞见一个美丽的红衣女子——这女子方除掉了一个平日里叫西海龙王也略有些头痛的大妖以及他巢穴中的妖兵妖将,正在水中盥洗纱裙。


    据侥幸逃得一命的妖兵说,那女子当时边浣纱边沐浴,身姿美丽婀娜。西海龙王哪里见过这样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便笑嘻嘻地看,又轻狂地调笑两句。


    然后就被杀了。


    剥皮抽筋。


    堂堂海上的龙王。调笑罢了,又没有仗势欺人,罪至死么?


    杀死也就算了,竟还剥皮抽筋,将魂魄都封了,何等凶残!


    玳瑁说到这儿,老泪纵横,悲愤难平。又道这水军中何止西海的人?

    更有南海、裨海、褚辽海、浩瀚海、祁川海等龙王麾下的将士呢!那几位龙王倒是无事,可那残害西海军的女妖此前也打那几处过了。所到之处当真叫一个血流漂杵——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说什么吃过洞庭君的一个都不放过。


    可是谁真吃什么洞庭君啦?

    总有人说吃了洞庭君洞庭君——洞庭君又是谁啊?


    这些人都是一路追这女妖、一直追到东海的。此番正是要去见东海龙王,叫他主持大局、请八位龙子议事,在那女妖蹿回陆上之前将她给除了。


    也正巧遇到这位十方将军——听老玳瑁儿这么一说,登时想起渭水君身边那女子来。


    说是什么洞庭公主——洞庭君——可不正是对上了么!

    当下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这一支大军,便浩浩荡荡地直杀过来!


    海中不比陆上。没什么高山峡谷阻隔。纵是海底有,也可以在水中自由来去。且没有玄门的臭道士们掣肘,并不怕声势、规模大了被人打压,倒是实打实的妖魔世界。


    因而各路龙王们的军容强盛,实在称得上是现世第一雄兵了。


    那军阵的最前头,先有些甲壳坚固的、有异类神通的构成先锋。这先锋却不是锋锐的刀刃,而是一面坚盾。诸多兵种、妖魔彼此配合,先以撑得住那大妖的刚猛一击为要。


    再往后,便是各家水族拿出本领。当真战斗起来,各种神通法术百花齐放、却又配合得当。必要敌人进退两难,艰于施展,纵有十分的本领也只能使出一分来。


    这些战术,妖魔们早已在实战中演练过许多次,并不会生疏。而如同红娘子一般的强敌,虽然从未遇见过,但不会觉得很稀奇——海中疆域辽阔,水族众多,妖魔自然也多。蓬莱、瀛洲、方壶三岛这种拱卫龙岛的核心地带里尚有不少桀骜的妖王,更何况别处呢?

    海中龙王们麾下的军士征讨四方,可与陆上人类国度那些久不经战事的军队完全不同,与玄门、妖魔那类依着神通、大势在弱小的人类之中作威作福的也不同。这些家伙,应当算是最接近李云心那个世界里“军队”这个定义的存在了吧。


    红娘子未必瞧得出他们与陆上妖魔、修士的差别,李云心却看得出。


    他原本就是以弱胜强、以小搏大发家,到这时候晓得或许红娘子可以轻易地杀死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这些训练有素的水军成了阵,要斗起来可就难。


    因而叹了气、许了诺之后,又咳一声:“可是虽说要帮你……小鱼儿,我觉得咱们还是暂避锋芒为妙。”


    “我看这些家伙不比陆上那些乌合之众啊……武林高手再强也不要去跟成建制的军队刚正面——”


    他话说到这里,红娘子皱起眉来看他。正要说什么,却见敌方军阵滚滚地再压近些。当中有人又叫起阵来。


    叫阵这种事,也就是骂阵了。不知道哪里传下来的坏习惯,非得将人激怒不可。群妖当中的那一个或许是去陆上深造过的,骂得很地道——先是无一句脏话,但句句都叫人七窍生烟。


    群妖当中有听得懂的,大笑喝彩。有听不懂的,但因着气氛也在喧闹。


    红娘子听得又皱眉,看李云心:“这倒不是我从前认识的人了——听了这些话,你还要暂避锋芒的么?”


    李云心对叫骂声充耳不闻,平静地说:“你之前说得对。我是要算计这些海上的龙王。但并不是全杀了就了事——他们早晚都要死,可怎么死也都有个讲究。”


    “布局谋划得从细微处开始。每一个环节都得好好设计。死掉些小人物没什么……可关键人物,都得死在关键的节点上,不然以后麻烦。如今……”


    那叫阵的似是骂得累了,换了一个人来。


    这些妖魔该也是忌惮红娘子的威能,想要先叫他们愤而出手探探虚实。因而接下来这位叫骂得更难听。然而李云心将这样的言语听在耳中,脸上却没有一丝波动。对眉头愈皱愈紧、越发不耐烦的红娘子苦口婆心道:“我原本是打算借东海君的手,把他们都聚集起来。你知道,借力打力。九个龙王不可能一团和气,必有龃龉。从前的样子该是勉强达成微妙平静,但漩涡和潜流都在的……”


    “我了解了这些漩涡和潜流,只要再稍加挑拨——四两拨千斤,他们也许就会猛烈的争斗起来。不比咱们亲身上阵要省力得多么?不用脏了手,还可以看戏的。但如果在这时候,譬如现在,你冲过去,啊,杀了一个杀了两个,或者叫某某损兵折将实力大减——”


    “那种微妙平衡也就可能被破坏了。局面一旦打破,再叫他们动起来就难,甚至根本不可能。这么说吧——譬如西海龙王死掉了,什么北海龙王和南海龙王也实力大减了。那么余下的龙子们想的第一件事可能是觉得有利可图,这些地盘儿他们能接手——”


    “于是倒巴不得你我再杀下去,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呢?这就是咱们把自己给套路了进去——”


    他说到这儿,那第二位似也是叫骂累了。阵中的群妖该是感到略诧异了——依着西海的人的说法,那红衣女妖性情残暴,一言不合就要出手的。再听那东海十方将军说,陆上来的什么渭水君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小心眼儿、又阴险。可如今这两位竟沉得住气……也是奇事啊。


    却不知如今在这石柱上,倒全是李云心的功劳。


    不论红娘子听了什么人的话往东海来、也不论她到底是不是要来帮自己,眼下杀过去都不是好办法。


    她的境界直逼太上,但李云心可只是个玄境罢了。在这种军阵里一不留神受个什么伤、又痛又麻烦。万一走了霉运真被擒拿了、还得大费周章地脱身。


    硬碰硬不是他的风格。许多时候这样做了本身也是某种四两拨千斤的策略当中的一环。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红娘子也并不是愚蠢的人。


    尽管又换上了第三位叫阵的、骂得更加难听了,她的眉头却也渐渐舒展。将李云心再上下打量一番、轻叹口气:“唉……你总是有道理的。你说了这么多,那么咱们果真得逃了?”


    李云心倒是也松了口气、笑了笑:“你能听得进去最好。为一时意气而冲动行事最为不智——”


    却就在这时候,听到那十方将军叫道:“……可不是么?!我正想起来,他老母亲还在咱们东海君的手上,被封了个明月夫人——咱们君上总叫咱们这些是手足弟兄,那么我岂不成他的便宜叔叔?”


    ——原来海族骂人和陆客骂人倒是有个共同之处。就是都喜欢拿长幼尊卑、血缘亲属做文章的。这第三位口无遮拦,正骂到这一节。那十方将军擎等着李云心过来吃亏呢,却发现他竟比老玳瑁儿还能忍耐,并不做声。听了这第三位的话,正想起东海君曾提过这位渭水君乃是明月夫人的儿子——


    急中生智叫了这么一声出来。


    李云心正听到这话,便顿了顿。然后将方才的话又对红娘子重复了一遍:“冲动行事,最为不智……”


    停下来,略微沉默一会儿。


    再抬眼看红娘子:“我要他死。”


    李闲鱼倒是愣了愣、眨眨眼:“嗯?”


    李云心转过身,歹毒地、远远地盯着那十方将军:“我现在就要他死。要全尸。要死得惨——九公子说死得惨的肉发酸。正好省了醋。”


    红娘子又眨了眨眼,笑起来:“哦……原来云心刚才的话都是说笑来的。既然云心想叫他死……”


    她的脸色一凛:“自然活不到明日了。”


    她的话音一落,海天之间忽然“嗡”的一声巨响。一层灿烂的光罩,好像被天神自天空当中狠狠扣下来一般、正将这片无比辽阔的海域封禁起来了!

    蓝天在眨眼之间消失。透过禁制,天空变成了淡金色。海面上的波澜也消失,仿佛因着红娘子的那么一句话,整片大海都变成了玻璃一般的固体!


    但李云心随即意识到,并不是“仿佛”。海洋的确凝固了。


    那极远处的水军军阵本是在浪头上。海族们爱水,即便是成了人有了神通,也喜欢身上有些部分浸在水里。盖因他们天生的神通也多以水为媒介,如此争斗的时候正可事半功倍。


    那浪头也原本是白的。有雪一般的碎浪。可就在红娘子说了这句话、将整片海域封起之后,那海天交接处的雪白浪头,忽然就变成粉红的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


    海水的确成了坚逾金铁的固体!那些半身在水里的海中妖魔,修为低微的,身子直接被这可怕的“海水”斩断。下半身像是封在琥珀中,上半身则喷涌出大量的鲜血来。修为高些的,不致死。但也挣脱不能,只得大惊失色。修为再高的,到底能将“枷锁”打碎。


    可那海水已变得极硬极脆……一旦被巨大的力道崩碎,威力不亚于李云心那个世界的破片地雷——周遭一大片原本还能再救一救的小妖登时被劈头盖脸地轰了个支离破碎,眼见就不活了。


    群妖原本精心布置了阵法。却未料到女妖使出的是这样的手段——伪圣苏玉宋曾对李云心说过,玄境之下的神通手段,都是在“使用规则、天地大道”。可一旦晋入了玄境,便有可能领悟到“改变天地规则乃至创造天地规则”的本领。


    被龙魂融合、境界直逼太上的红娘子眼下无疑拥有了这本领——只这一样神通,便叫极远处的妖魔海军损兵折将,减员了将近一成!

    而又将这片海域给封住了,是打算……自己不走、还是不叫他们这些妖魔走!?

    但水妖毕竟久经战场,并不像陆上妖魔一般散乱。逢此惊变、阵型亦不散乱,更有同为玄境的妖魔施展神通,一边庇护自身、麾下的兵将,一边相互配合、慢慢将这封印之力化解。只过两息的功夫,妖魔海军立足的浪头重新活泛起来,鲜血哗啦啦地洒落海中、被冲到水下去了。


    却在这时听李云心厉喝一声,身形化作电光直射而来、在半空中便现出了可怕的百丈螭吻龙身——“老子今天先料理了你——再送给你那什么东海君!!”


  第六百七十二章 破阵

    李云心在陆上争斗的时候,曾数次现出真身。


    但彼时即便是龙子在玄门修士的眼中也是妖魔——不过是稍微高贵些的妖魔罢了。仙人们驭龙食龙的传说也在人间广为流传,可见在修士们的心里,龙子也并没什么稀奇的。


    然而在这海上……李云心这螭吻真身一旦现出——


    金角长须、白鬃乌甲!红娘子所设的这片笼罩天地的禁制原本就散放淡淡的金光,而今他这龙身再在天空中一个盘旋……那原本就有淡淡金芒的乌黑鳞甲更被映衬得光辉灿烂。


    正所谓云从龙、风从虎。又有大片大片浓密云雾在他身旁聚集,只一眨眼的功夫,因为这玄境龙子的无比愤怒,那云雾当中便不断炸响延绵不绝的闷雷!白色与紫色电蛇在云雾中、在若隐若现的鳞甲间游走……渭水君现身只三四息的功夫罢了,但这骇人的气势已经震慑诸军——


    仿佛海天之间只余这唯一的真龙族!


    这妖魔的联军、到此刻,真是诸军大哗了!


    刚才红娘子冻结大海、封印天空时这些妖魔只慌乱了一瞬间便恢复了严整的阵容、各发号施令。然而如今瞧见渭水君这龙身……却有不少人,是当真怔怔地呆住。


    并非因为李云心这螭吻真龙如何巨大——海中妖魔现出真身,更巨大的也有。


    而是因为……


    如陆白水所说。海上的龙王们,自诩真龙王。说陆上的都是些血脉杂驳的伪龙罢了、当不得什么真龙子。


    然而也如李云心所说,这些海上的龙王,都是真龙以及海天之间的灵气“封”出来的。


    陆上龙子的血脉如何稀薄,其中也总有龙魂。可海上的龙子没那东西,所拥有的只是天地之间的灵气、名号而已。他们本来也该有真身……可如今他们那真身,并不是什么具体的模样。而就是这一片海、这一片天——且因着海与天又本是那真龙的本源的缘故,他们偏也没法子做什么手脚、显示什么异象——


    平日里如何叫人瞧见那龙族的威严、雄壮的模样?


    这些海中水族……许多年以来,除去真有几个幸运儿目睹过真龙乍现的真身、且添油加醋地渲染、传颂之外……如今倒的的确确是头一次目睹了真龙族!

    可……不是说陆上龙子的血脉并不纯净的么!?

    为何他这气势、威压、模样,与真龙极度相似?!


    他们这一愣神儿的功夫,百丈的龙身已风驰电掣而至——直扑向那阵前的东海十方将军。这位将军也又惊又诧,几乎要觉得是自己的眼神儿出了毛病,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李云心那声怒喝已挟着可怕的妖力滚滚而至、且其中又夹杂了些许玄门修行的来的巧力!

    妖魔诸军虽说彼此照应互为阵法。可这十方将军是半路上跑来的、一时间没什么归属,便无人顾及到他。


    等他看到前方的天空上炸起一连串的雷霆、云雾、气浪,看到那凝固的海面也因着龙身的冲击而爆起一团又一团碎雾、往他这边直扑而来的时候,才晓得要赶紧避让——嘶!玄境龙子,恐怖如斯!!


    可那前方御敌的阵法、禁制,哪里能容人轻易插入进去呢?他运起了妖力要融入军阵的流转之中,却又立即被排挤出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李云心那可怕的声浪已经轰然而至、这十方将军只得拼了老命运起神通以求自保——


    轰隆隆隆隆!!


    人未到声先至。先轰在了那前锋军阵的禁制防御上。强大的力量被卸往四面,玄光如同丝菊一般绽放。逸散的力量到底波及了十方将军自个儿撑起的禁制——只撑住了一息的时间,这真境的妖魔立即口鼻蹿血,被斜斜地轰飞出数丈去!

    也是那老玳瑁念着往日的情谊,从阵中跳出来、倚仗战友的援护,把这十方将军给捞住了。


    一拉回到阵内,这十方将军才缓过了神儿——这时候还哪有什么刚才叫骂时的嚣张气焰,只恨不能得道的时候忘了化出这条舌头,刚才也就不能说出那些作死的话……


    他见过海中的玄境妖王。可这渭水君的玄境邪门!怎么强到这种地步!?

    将喘了一口匀溜气儿,空中的百丈龙身就已挟着风雷悍然压到了!!


    但俗话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十方将军虽算个外人,但此处毕竟是东海的地界儿。且又是他将李云心惹恼、这陆上来客又指名要残杀他。倘若叫他真当着这么多妖魔军的面被杀了……还哪有什么颜面、军心可言?


    阵中的大妖魔们从龙子真身乍现的震撼中缓过神儿便意识到这一点,当即传令三军,要将这十方将军护住!


    但原本就是诸多势力的联合,人数又近万,军令可不是那么好传的。等抵达老玳瑁所在的小阵时,那李云心的龙身已经轰到!!


    阵后大妖们瞧见这一幕,当即便有三个玄境的厉喝出声:“好个不自量力的狂徒!单枪匹马冲我军阵——把命留下吧!!”


    精光暴现!


    也不晓得施展了什么神通。也不晓得是多少人施展了神通——那刚才还狼狈落魄如丧家之犬的十方将军身上,登时被一层又一层的玄光禁制笼罩!他所在的这小阵前,都已经瞧不见阵后的人影儿了。许许多多的海族、数位玄境大妖魔之力将他牢牢护住,只待这一现身便瞬间夺了三军士气的渭水龙王一击受挫、也好将他的威风给杀一杀!


    他们这边在一瞬间使出了这样的手段——漫说是希夷玄妙境界的龙子。怕是红娘子倾力杀来,也未必能破得了这一击呢。


    这便好比那个老套的故事——一个妖魔是一根筷子,一掰便折。可这成百上千的妖魔合力聚在一处,就不是能够折断的了!

    然而大妖们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这李云心在雷与云中也纵声大笑、喝道——


    “人多了不起的么!?要跟老子比人多还是禁制多?!”


    “给我——”


    “破!!”


    在这一瞬间,即便是修为最强、神通最高的海妖也没能当即瞧得出陆上来的渭水君使了什么手段——只知道在他这怒喝之后,打那雷云当中,忽然暴雨倾盆一般落下无数妖兵!

    那些妖兵模样古怪。身子、胳膊、手脚都是一条条的细线。可偏偏活动自如、个个儿悍不畏死,又有奇高的灵智。一现身便像是几万个蜂巢同时被捅炸了——听不清它们在说什么,只晓得是各种各样儿的叫骂,光那声音就已经叫修为稍低些的妖魔要头痛欲裂了。


    这些小兵暴雨一般地洒下……数量虽多,可也没有阵前的海妖兵多。修为也很可观,但海妖兵中修为更高的也比比皆是。


    然而要命的是……并不止这些的!

    紧随着这些妖兵之后,又是数千的异兽被直接洒落到军阵上了!


    哪里的异兽?

    正是自云山得到的、那画圣陈豢所作的那幅八珍古卷当中的异兽!在业国时,琴君与通天君所乘的坐骑金角巨狰是这图中的一类兽。铜筋铁骨,寻常的化境妖魔近不得身,遇上了真境的一时也不畏惧。在艨艟号上时将谢生肉身奸杀的那节鲛也是图中一类兽——杀死谢生那样的人物如同残杀婴幼一般。


    可见这图中的异兽们……是何等的残暴强横!

    这些异兽桀骜难驯。虽然个个儿都拥有可怕的力量,但大多灵智低下。倘在两军阵前先放出了,不说杀敌……怕是彼此之间就要争斗起来,倒将自家的阵脚打乱。


    可刚才李云心现了百丈的龙身、声先夺人——叫那妖魔们着实愣了一愣。又以雷霆万钧之势欺近了妖魔的阵前、加之又有红娘子的封印、将海水镇住,不虞那些异兽当中的许多不识水性……


    一在妖兵的头顶将这成百上千的狂暴恶兽驱策而出,谁人能挡?!


    人道是他单枪匹马来冲阵,谁又能想得到这家伙独得云山无数重宝,一个人就是一整支军队的?!


    霎时之间,只见这妖魔阵中残肢断臂漫天飞舞、鲜血喷溅好似雨幕倒倾。人有人的本领,兽有兽的神通。这些妖魔们合力筑起的禁制或许叫李云心与红娘子都一时不能破解。可那异兽当中又有多少是天生便以什么禁制、神通为食的,又有多少具有人们难以想象的歪门儿本领?

    也不知道固若金汤的禁制是从哪一处被破开的。更不晓得先被分食的是哪家的水勇。只知道……不过三四息的工夫罢了,成百成百的妖兵便命丧异兽之口,那些可怕残暴的猛兽在海妖阵中开了花儿……往四面八方狂奔而去!


    近万人的军阵是极其辽阔的。这头望不见那头、那头听不到这端。李云心投下的妖兵、妖兽在这边开了花儿,那里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呢!只远远瞧见本该是将渭水龙王击退处忽然惨叫震天响……仿似被一支大军冲击、杀进了阵中一般!

    可也用不着他们猜测太久——异兽们很快杀到!

  第六百七十三章 沧海墓志铭


    本该是四处乱窜的。然而李云心得自小云山暗道当中的那些线条小人儿依着他的心意,将那些异兽的去路拦的拦、阻的阻,到底叫这些杀红了眼的蠢物直往敌阵中去,而不是自相残杀。


    倘若是陆上的妖魔结成的军阵,到这时候早崩溃了。然而这些海妖治军到底有些方略。逢此突变,一边付出惨重代价丢弃许多尸首,一边渐往后退再结成坚阵。异兽们此前一点开花、各展神通,能够轻易地撕开口子。但如今口子越来愈大,凶残的野兽们也就分散了。


    没了一窝蜂的异能神通、灵智又远不如海中妖族强大,便只成了一只一只的猛兽罢了。要将它们悉数格杀暂时没法子做到,然而稳住阵脚、再不付出伤亡却渐不是难事了。


    但……


    原本想要庇护十方将军、狠狠地杀一杀李云心锐气的这一支兵、总计千二百人,却已经全军覆没了。


    现出真身的螭吻在高空中观瞧这一切。而红娘子在更高空中施展神通、维持这禁制,生生将这许多妖魔海军都困在偌大的水域之中。到这时候……真不好说究竟是联军包围了这两个大妖,还是这两个大妖包围了联军呢。


    待异兽们攻势渐缓,天空之上裹挟雷云、威严无比的螭吻真身才金光一闪,恢复了人形。


    渭水君李云心站在云头往下看。此时他身上穿了全副的装甲,煌煌灿灿,威严华丽若星界神祇。


    而下方……那尸山血海当中,孤零零地只立了一个人形罢了。


    一千二百妖兵尽数伏诛,几个修为高深的大妖见势不妙杀开血路遁走了,便余这十方将军留在这儿。李云心自云头慢慢落下、抬手一展,那些小人儿与异兽便忽然化作许多流光、皆被他给收回了。如此,这十方将军身边方圆数十丈之内再无什么活物——


    他们两个倒是仿佛被海中的妖魔联军给严阵以待地围在了当中。


    可实际上……哪有人再敢轻举妄动了。见了这位陆客的可怕手段,谁人不怕他又放出洪水般泛滥暴虐的兽群!他如今将那些猛兽回收才叫人忌惮——异兽们分散开不骇人,一窝蜂地蹿出来才骇人!

    这家伙……可怕!

    十方将军是真境的修为,原本也可保命遁走。


    可如今看他的身上——正束缚了一圈亮晶晶的绳索。绳索上电芒游走,不但叫这水妖没法子施展神通,就是连活动手脚都不能。


    一刻钟之前,他还志得意满地大放厥词。十几息之前,还在庆幸到底被老玳瑁拉进了阵中、性命无虞了。可从未想过事情变化得这样快……仅仅又在十几息之后,他被束缚在这里、周边虽尽是海中水族,却一时间没人敢上前、没人敢来援救他了!

    只能瞧见那李云心满脸暴戾的神气,以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死盯着他、慢慢地落下——落到他身前了。


    十方将军升迁至如今的地位,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即便如今这片海上几乎都是水族、他所说的话、今日所发生的事也将在日后传遍整片大洋,可为了保住性命,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不等那可怕的煞星开口,十方将军立即痛哭起来、哀嚎道:“龙王——饶命!!”


    李云心落至他的身前。


    三步远处。


    听了十方将军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叫,周遭的海妖们喧哗起来。鄙夷、同情、愤慨的都有,想要冲上来的也有。可阵前的小妖们易冲动,统军的大妖们却不傻了。


    真龙神君禁海,不叫人与陆客接触。但就如东海龙王一般,谁不对陆上的事有几分好奇?


    这陆上来的所谓龙子……原本当真以为是个杂毛龙王。哪里知道如今现出真身,却比海上的任何一位君上都来得威武灿烂!


    又说陆上妖魔修为低微,是乌合之众。可这一位……无论身躯之强横、神通之广大、境界之高深、法宝之众多……都远不是他们从前可以想象的!倘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鬼才只带几千兵马来!

    此人都这个模样了……那天上始终一言不发地为他压阵的女妖,又该是多可怕?!


    先前以为这女妖是趁着西海龙王独个儿出游才能得手击杀——想即便神通广大,可总有个限度、没法子与海中的妖魔军阵抗衡。然而如今……这两个可怕的家伙若是配合在一起,只怕他们余下这近万人不但讨不得好,反倒要边战边退了!

    他妈的都怪那个十方将军——把这个煞星给惹恼了!


    当初怎么就不叫他走了呢?!


    这么两个人……就至少得出动数万水军才能抵挡得了,陆上来的究竟都是些什么怪物!!

    眼下有这么个怪物在、又刚吃了亏,谁嫌命长、当真会叫人去拦?


    便只有几个大妖魔呼喝了几声、撑撑面子罢了——总不能眼瞧着海中同族落在陆客手中,既不敢上前援救、又一言不发!


    然而李云心并不理会那些呼喝。


    距十方将军三步远,他就只走了两步。


    走第一步的时候这海妖刚嚎哭完、换了气。走第二步的时候,这海妖又张了嘴,重哀嚎:“龙王——”


    这倒成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两句话。渭水龙王一抬手,嘭的一声先拍在他的脸上。


    可怜真境的妖魔肉身强横、极不易死,这时候倒成了最可怕的事。


    这十方将军半张脸骨都被轰碎,两只眼球也挂了出来。不管本想变着什么法儿的求饶,总之是说不出一个字儿了。他疼得乱叫,却就是死了不了。身上那灿烂绳索将他给吊起,也叫他瘫不下、没法子乱动。


    拍碎了这家伙的半张脸,李云心再伸手在他身上一拉——本是没挨着,只虚虚地一拂。可这么一下子,十方将军的高亢惨叫再上一个台阶儿……变成了哨音了!

    只瞧见他身上的什么盔甲、衣物都化作了碎片。裸露的肌肤上,约莫每隔一指的宽度,便有一条深可见骨的割痕。从脖颈到脚下,均匀、连续。好像专门有刀功精湛的老师傅、用一柄薄且锋利的小刀,细细地一条条切割出来的。


    李云心的动作行云流水,没半点儿停顿。割痕既现,再一挥手。都不晓得从哪儿冒出阵雨水来……不,并非雨水,而是浓重的酒味儿——乃是中陆上最上等的陈酿玉琼浆了。这酒劈头盖脸地淋到海妖的身上……便只见他抻长了脖子、只能无声地叫喊,却发不出什么声儿了。


    真境的大妖不至于疼到如此地步——该是那捆他的绳索有神通,将他的本领都禁了、叫他暂且与常人无异了!

    做了这事,李云心却还不停。再盯着他,将手又一扬!

    空中便下起一阵纷纷扬扬的“雪”来。可……这又哪是什么雪?分明是上好的、细细的海盐!


    海盐、烈酒,都洒到这海妖的伤口上。倘若此刻他的眼睛还在,只怕已疼得翻白了。倘若舌头还在,怕是也要嚼舌自尽了。如今两者都不在——这真境海妖本该坚逾精铁的肌肉,便都因为极度的疼痛而飞快地颤抖起来,倒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

    李云心做这些事,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那周遭的群妖还在错愕……全不晓得该说什么。可这陆上来客却慢慢地将眉头施展了、也叫自己暴戾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


    然而这种柔和,似乎不是因为对十方将军的恨意渐消的缘故。


    更像是……原本暴戾阴毒,是因为眼前这妖魔口出狂言、叫他痛恨。可如今变得柔和……


    是因为在他的眼里,这不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妖。


    而成了一道菜。


    李云心伸出手,以两根手指捻住十方将军身上的一条肉。略一用力,顺滑地撕了下来。


    那一条人肉一旦离了妖魔的身躯,便立时变得透明而富有弹性。仿佛是个什么螺肉、章鱼肉之类。这十方将军真身是一只鹦鹉螺,实际上该是那鹦鹉螺的肉吧。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将这么一条送入口中、嚼了嚼。


    咽下去。


    群妖皆哗然……复又默然。


    妖魔吃掉妖魔,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可是……这位陆客吃掉这位东海的十方将军——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又是因为什么?

    倘未记错,是因为——


    先前接连三人骂阵,他并不理会。直到这十方将军跳出来说了什么“明月夫人”的事,他才忽然暴起了!!


    原本以为只是借个由头、向海上的妖魔联军发难。可如今瞧了这一幕……竟真只是为了那么几句话、真只是为了这十方将军的么?在便在万军从中……取其首级、生啖其肉的么?!


    这可怕的陆客,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


    便是在这样诡异的沉默当中……李云心吃掉了十方将军的半个身子。


    那妖魔竟还未死。脑袋虽然碎了半个,但渐渐晓得如何用胸腔、肚腹发声了。哼哼唧唧、凄凄惨惨,也不知是在叫骂还是在求饶。每动一次,被李云心吃得只剩下半扇肋骨和隔膜的胸腔便鼓荡起伏一次,分外可怖!

    他许是吃饱了,也许是吃腻了。


    忽然往海中啐一口,重皱起眉。掌心再一翻,忽现一小小的透明方尊。


    默不作声地将这方尊向天空一抛,再将这十方将军的残躯,也往天空一掷!

    透明的方尊嗡嗡地旋转着变大,将残躯罩在其中禁锢起来,一同悬浮在空中不动了。倒仿佛是……这身躯,被封在了琥珀里。


    然而这“琥珀”,乃是道统有史以来的“十重宝”之一的“不动方尊”!

    这宝贝一旦被咒诀催动、搁在了某处,便是天翻地覆、海枯石烂也难被移动分毫。而今它便封印着着十方将军惨不忍睹的躯体、悬在这东海的天空上——倘若没有李云心的咒诀……大概会一直留存到这世界灭亡的那一天吧。


    他抬起手,冷笑起来。手指微微弹动,便见这“不动方尊”上出现了四个铁画银钩的字儿、仿是这十方将军的墓志铭、又仿是什么留给往来者的警句——


    “死于嘴贱”。


    他在群妖目瞪口呆的注视当中做完了这一切,才凌空而起,站在这不动方尊上。冷了脸、寒声道:“小鱼儿。散了禁制。今天暂放这群废物走。”


    “叫他们有命回各自的主子那儿去说——”


    “渭水龙王李云心,如今来了东海上,要把这群废物们一一地剥皮抽筋——因为有个什么混账东海君,碰了不该碰的人。这笔账,要么一起来还,要么拿东海君的脑袋来还!”


  第六百七十四章 口是心非

    在当下这个时代,常言总说女人家在外得给足男人的面子才算明事理——红娘子与李云心如今虽没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倒也算在大洋群妖的面前给足了他面子。


    他的冷言冷语话音一落,女妖便在天空之上亦冷笑一声:“你算了账,我的账可还没算。但如今瞧他们这丧家犬的模样也叫人厌恶——你们回去也告诉你们的主子。凡说了自己分吃过洞庭君血肉的,说吃了哪儿,就将哪儿切下来、送到此处。”


    “要么……数日之后,我一一去找了讨要。那时候就别怪我要的是命!”


    这话说完了,天空当中的金光才忽然消散,日光重新洒落下来。被冻结的海面也忽然响起涛声,其上堆积的尸首统统落下去,染红了好大的一片。


    群妖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这渭水君与红娘子的手段着实令人心惊,已远超常理了。他们当初只觉得是陆上来的强悍妖魔过境,然而强悍也总有个限度。那些陆客习惯了单打独斗、也习惯了聚拢乌合之众,必然没见识过海上精锐军阵的厉害。


    即便是个玄境的妖魔,对上千人万人的阵法也得乖乖束手就擒——既然多方袭扰,自然得赶紧给拿下了。


    哪知道原来是这么两个煞星——不是他们不够强,而是这两个太强了!那远超玄境的先不说,就是那个希夷玄妙境界的渭水君……哪儿来的那么多宝贝、手段?!


    他们这一照面,不但想要护着的人没护住,更有一支全军覆没——此前想的是不能失了锐气,如今要想的却成了是战是逃。


    可到底还是得逃——或者说得好听点儿,“暂避锋芒、从长计议”。得回去好好查一查这两个陆客的来历、手段。再想是以奇计取胜还是以大军强攻。这些事儿,如今领军的妖魔们可做不了,非得自家的主上拿主意不可。


    到底用这么一番念头说服了自己。便又叫骂一番为自己找回些脸面——然而也骂得小心翼翼、很怕再将那两个魔头惹恼——才鸣金退去了。


    这些妖魔退走,红娘子便自高空中落回到李云心的身旁。


    他站在“不动方尊”上。这不动方尊体积也算大,承载着两个人、足有一间静室大小。


    李云心似乎并不急于离开这地方。反倒一挥手,从袖中取出一张桌来。又在桌上铺开一张纸、从某处摸出一支笔。抬手往海面上一招,就有一根水柱升起来。


    死了千多个妖魔,海水都被染红。如今他用毛笔在水中一蘸,仿佛蘸饱了淡淡的朱砂。


    李云心将笔悬在了纸上。


    红娘子站定,瞧了瞧那纸,又瞧了瞧他的笔,略有些奇怪:“这是做什么?”


    李云心哼着笑了一声:“你看,苏玉宋和卓幕遮把情话儿拿纸笔记下来——你我看到了,就觉得有趣,对吧。两个神通广大的人,写情书却用凡人的纸笔……啊,多浪漫。如今嘛……”


    “咱们在海上大战一场,乃是初逞威风、扬名四海。这种事难道不值得大书特书?哈,我也学他们,这么写、留着。往后有人瞧见这个,也觉得我是个趣人,你说对不对?”


    “我想想看……第一句,就该写——”他略一沉吟,落了笔。边写边道,“秋风送爽,彩旗飘飘,今天我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


    他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红娘子倒是微笑起来。她此前在云山被李云心伤了心,说两人自此“恩断义绝”。可后来追着苏生走了,据说一直追到吐火罗。其间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明白了什么道理。如今在海上再见到他,虽说也作小女儿态吃些飞醋,却总没有从前纠缠不清的模样了。


    或许是因着与龙魂融合……身为鬼修的执念也弱了许多吧。


    到这时候再微笑,反倒更像是什么旧友、知己。或许也晓得这种状态的关系、更叫李云心这样的人感到自在。


    她如此微笑着听李云心说话,并且在他落笔的时候也将目光投到纸上去。


    然后就微微变了脸色。


    李云心口中说的,与笔下写的,全然不同。


    如今纸上写的是:

    “我说话随时可能被某人听见。”


    “你如果要帮我,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写到了这里,李云心笑着看红娘子:“这样开头,好不好?”


    他声音明澈,笑容灿烂。倒仿佛真在作记抒怀。


    红娘子眨了眨眼:“虽然比不上人间的大豪,可是听着也不坏。下面的呢?”


    李云心大笑:“哈哈!这么几句都是我说着逗乐儿的,原以为你听了会觉得不好呢。既然觉得好么……我想想——依着这个调调,接下来的应该是——”


    “海上的妖魔战士们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下定决心要为君上争光……”


    可落在了纸上,却写:

    “我手里有木南居主人想要的人。”


    “几天前我用这个人威胁木南居主人亲自来见我,给我一个说法。”


    “但现在我的计划有变,万——”他笔下顿了顿,在这个“万”字上点了一点,“——不能叫她来见我、不能叫她来海上。”


    红娘子的目光在两个“她”字上略停留了一会儿。


    抬眼看李云心:“嗳,君上——该是各自的君上嘛。妖魔们可有好几个君上呢,谁晓得会不会又冒出几个呢?说到这儿我倒是想,那些个海里的女妖之流,也许想这次立了功,好得到个什么君上的青眼,被收做个什么……”


    李云心无奈地一摊手:“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念头。这些个妖魔,只想着保命都吃力。况且也不是……是个女妖就想着那些事——”


    说到这里忙闭了嘴。眨着眼、虚虚作拱手的模样拜了拜她以示失言:“好吧,就添上个‘各自’——除了这个,余下的怎么样?”


    红娘子微微噘嘴,咬了咬红唇,不情不愿地说:“还不坏。”


    李云心松一口气:“哈哈,不坏就好,不坏就好。那么接下来就是——”


    他一边说,一边又写:

    “事关我命。”他认真地看着红娘子,“承卿之情。”


    红娘子盯住那个“卿”字瞧了好一会儿,脸忽然红了。


    她看看李云心。李云心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纵使他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不短的时间,可在从前那个世界生活的时间更久,思维模式终究还有些从前的印记。在那个世界,提起“卿”这个字儿……第一印象倒是“爱卿请起”、“爱卿平身”。然后是有“卿”这个字的名字。什么“长卿”、“少卿”之类的。


    他写这个字儿,是作“友人”讲,也可作敬称讲。如此称呼,关系总显得亲近些。


    然后才想起来在这个世界的世俗间,还有另一个被广泛使用的含义的——夫妻互称。所谓“卿卿我我”,就是这么来的。


    ——可谁叫从前李淳风与上官月从不用这个词儿呢?李淳风叫上官月“阿月”,上官月叫李淳风“小冠”……可比“卿”字更肉麻呢。


    他正要说话,红娘子却忽然飞身而起:“说来说去都在说你自己,原来没我半点的份儿……哼,你自己慢慢写去吧!我还要再瞧瞧哪个不知死活的敢自称吃过我君父的肉呢!”


    她说了这话再不理会李云心,直往西边去了。


    李云心便抬了抬手,到底不晓得说什么。


    索性也不说了。只再看看桌上那张纸,扬手就要丢进海中去。


    但就在此时,不动方尊底下的海水一阵翻涌——一个人形自血水中分波而出。


    李云心一把将那纸重新捞回、握在手里。掌心运起真火,瞬间烧成了灰。


    自水中而起的不是别人,正是东海君。似是因着此前的分身被李云心给封住了,这一次来的是真身。那红娘子前脚走了,他就后脚现身,或许已经在底下藏了不短的时间了。


    李云心看着他慢慢地升起、停在半空中。扬起眉:“东海君是打一开始就来了、瞧着你的海族被我屠戮,还是得了信儿即刻赶到了?”


    但东海君只盯着他,上下打量他,脸色并不很好看。


    头一次在艨艟号上见李云心的时候,他仔细打量过。但那一次李云心展现出的实力出乎他的预料,于是两人第二次在水狱中见的时候,他又将李云心细细打量、似是重新做出评估。


    然而到了如今……李云心的力量又超出了他那一次的评估。他不得不重新观瞧眼前这个家伙了。


    实际上是前者——早到了。


    万余水族军士来了他的东海,这样的大事他岂能不知。便亲自来看。正瞧见十方将军引了大军来围李云心与红娘子,就决定作个壁上观。他或许不知道事情最终会发展到哪一步,但至少知道叫这狂妄的渭水龙王吃瘪总不是一件坏事。


    哪知道瞧见的是血腥的杀戮。不是海族对两个陆客,而是这位陆上龙王对海族。


    这个李云心……倒真是可怕!

    他的确是要完完全全地收起任何的轻视之心了。


    东海君微皱眉头看了看不动方尊中被封住的十方将军,又看李云心:“渭水君之前在狱里说的话,还作数的么?”


    李云心冷冷一笑:“你是考虑好了?先叫这么个双商低的家伙来‘请’我们。又躲在水里瞧那些不知死活的玩意儿和我们叫嚣。到如今发现算盘全落空了,才跑出来问我作不作数——东海君,你这是想把好事占全啊。”


    “不瞒你说——前几天我已经见了真龙。把你我在水狱里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你是个什么心思,如今神君一清二楚。你猜猜看——眼下我前几天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东海君瞪圆了眼睛。可并没有大惊失色。他并不是头脑蠢钝的人,晓得李云心所说的话虽然吓人……可既然对自己说了,就必有转圜的余地。


    见他这模样,李云心冷笑着转过身。自袖中又取出一张法纸铺在桌上,再写起什么来。


    “本来是好好的兴致。”他边写边说,“结果看见你,全没了。”


    又看他一眼:“你不是很喜欢犹犹豫豫、摇摆不定的么?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继续做你的乖儿子,好龙王,瞧瞧神君信我还是信你、会不会叫你死得更快。”


    “第二条,还是我在水狱里对你说的。但这一回你一旦答应了,就下不了船了。我可以对神君说,已将你唬住、说要借助你的手除掉余下七个龙王,再解决你。”


    “然后真到了那时候——如果我的推断是真的鹏王真的现世了,我就把这消息透给她。如果我猜错了他还未脱困,我也有法子把他弄出来——就可以将你保住,反将她一军。”


    “如今两条路都在这儿。你走哪一条,我都无所谓。路怎么走,你自己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冷着脸——像是训儿子一般训斥这位东海龙王。


    可说了最后那两句话之后顿了顿,忽然笑一声,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于是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路怎么走,你自己挑。”


    ——好像对这两句颇为得意呢。


    他这反应落在东海君的眼中,便又是“此人心机极深、阴晴不定、完全捉摸不到”的证据之一了。


    这些话说完,李云心一抬手,将桌上那张法纸扬了起来、向东海君飞去:“不过不管你选哪条,都把这个交给那位明月夫人。”


    他搁下笔转身看东海君:“之前我对那些海族说的话,可能有些是吓吓他们。但有一条不是——”


    “你碰了不该碰的人。你敢对她有半分不敬,我脚下这座墓的旁边就会再多上第二座。”


    东海君伸手接过那张法纸。眼神一扫,看到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知不知?”


    他一怔,不晓得这三个字是什么含义。但又听到李云心接下来的话,他便也皱起眉、沉声道:“我岂会对她不敬?我爱慕她,我们——”


    李云心转了身:“滚吧。想好之前再叫我看见你、再叫我听见这种屁话,剥皮抽筋的就也有你一份儿。”


    东海龙王面孔忽然变成了半透明色,透着无比诡异的青。骇人的气势从他的身上发散出来,哪怕隔着十浬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但李云心不理会他、背对他,看起来没有丝毫防备。


    海上的龙王便如此怒视他足足十几息的功夫,才将气息猛然收敛,轰的一声潜回海中去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弑神

    半个时辰之后,整座蓬莱岛都感受到了东海龙王的愤怒。


    岛屿上方的天空密布阴云,仿似黑夜提前到来。炸雷一个接一个不停歇地响,好像这位东海的主人在怒吼。


    实际上的确在怒吼——是在自称共济会使者的黄冠子所在的庭院中。


    “……他就是这样对我说话!!”东海君挥舞着手中的那张法纸,头发披散、衣襟敞开。似乎唯有如此才可发泄心中怒火,不叫它们将自己焚毁,“一千年!!谁敢这样对我说话?!好大的胆子!!明月夫人——可还在我手里!啊呀呀呀!!气死我了!!”


    黄冠子把手抄在大袖里,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凳上。运起神通,护住自己身周三尺地,好叫此处不落得像别处一样的下场——覆盖地面的青砖早被震成粉末。庭院中遍植的竹木也化成灰烬。他身后那件竹舍亦被摧毁,其中只有那么三四件他带来的法器幸免于难。


    这庭院仿佛刚经历了天火,到处都是余烬。


    他沉默不言。是因为知道没什么言语能开解眼下的东海龙王。世俗间的帝王在东海龙王的权势面前不过相当于一路诸侯……而这样的人物,却被人狠狠训斥,更是在被喊了“滚”之后……


    就真的乖乖地走了。


    发生这种事,这位玄境大妖魔的反应已算是克制了。只摧毁了这庭院而未摧毁整座小岛,真是当得起一个“隐忍沉静”的美誉啊。


    黄冠子的眼神没在看东海君,而是在看他手中那张纸。


    东海君只说李云心叫他把这张纸交给明月夫人,却总不说写了什么。不过不要紧,他已经看清了——写的是,“知不知”。


    既看到了,就由着东海君又狂怒一会儿。


    才伸手小心地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君上,那么到了如今,更不能犹豫了。”


    “依着李云心说的做吧。”


    东海君猛地停住身子,一张发青的脸转过来看他。身边缭绕的火气兀自翻腾不休,倒像是刚从火海里走出来。他瞪圆了眼睛,原本可称俊美的面孔都略微走形:“依着他说的做?!做什么!?滚吗!?”


    黄冠子并不畏惧他这可怕的模样。而是耐心又认真地说:“我从前就和君上说过李云心的本领,叫君上要小心些——”


    东海君猛地皱起眉:“你在怪我?嗯?在怪我不小心?嗯?”


    黄冠子摆摆手:“事到如今谁对谁错有什么重要的呢?只是说经过了这些事,君上该知道只有我说得少了、君上看得轻了,却的确没有他李云心本事不济的道理。”


    “几天前君上回来和我说了这件事,我就说,先依着他。与他合作,最后再杀掉他。”


    “但——没有旁的意思——君上说再等几日考虑考虑。结果是这么几天的功夫,他杀死海上许多大妖魔,又添了个帮手……这帮手,我从前对君上略微提过。但没想到真有胆来海上——”


    “略提过!”东海君恨声道。


    可再没说旁的。他身边缭绕的火焰慢慢平息,于是天空当中的阴云慢慢散去,电光也慢慢散去了。如同往常一样,这位东海龙王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空中的灰与烬慢慢落下,在他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


    黄冠子将语气也放缓了些:“那如今再给君上详细地说一说。”


    “这红娘子,是中陆庆国洞庭湖中,洞庭君的女儿。乃是洞庭的公主。洞庭里,当初封印了一半的龙魂。这龙魂用作阵眼、镇压被封印的太上金鹏。”


    “洞庭君往海上来之前,将那一半的龙魂炼化到红娘子的身子里。她又在云山得了种种奇遇,魂魄与龙魂融合了,有了强大的力量。要说这力量有多强……”


    “君上要知道,真龙当年化出了一半的龙魂之后,又用余下的一半化了陆上的龙子。剩下的,才是如今的真龙。”黄冠子仔细地看东海君的脸色,“李云心得到这样的帮手,已经难以对付了。从前他是孤身一人,咱们可以想些别的法子。如今么……”


    “君上,应了他吧。借助他的力量,做成咱们自己的事。一切圆满之后,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君上尽可以再发怒,然而冷静下来之后……该做事了。”


    东海君怒目圆睁,看着黄冠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法纸一扬:“这个呢?什么意思?”


    “李云心的父亲是木南居的人。他降生之后其父一直有木南居的使命在身,将他当人质查看的。其母……明月夫人,虽然也略知些详情,但将他作为人质一则应该是不清楚的。依我看,这三个字就是在问明月夫人知不知那件事——君上此前说……”


    东海君脸上的怒意便也慢慢地消散了。他渐渐舒展眉头,将纸拿到面前又看了一遍,叹口气:“原来果真如此……”


    “当初明月夫人来了这儿,说要去见真龙,说是为了她的什么儿子——是应在这上面。唉,可见真龙与李云心……”


    黄冠子看着东海君。眼中忽然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说:“君上……难道不知龙岛上的秘密?”


    “嗯?”东海君皱眉,“秘密?”


    此时东海君既已收敛了怒意,黄冠子便将身周的禁制撤去了。


    他站起身、微微低头。若有所思似地踱了几步,才道:“我有一事。从前没有同君上讲,是觉得多说无益,反而可能叫君上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但如今既然涉及到李云心,就要问君上想不想听了。”


    东海君急起来:“先生,有什么秘密不早说?你说、尽管说!”


    黄冠子停住脚步,看着他:“君上可知星界、幽冥?”


    东海君一愣:“星界……乃是天人的居所。幽冥?先生指的是哪一个幽冥?”


    黄泉森罗、阴曹地府,都可以称作幽冥。这个词儿的含义极多,但东海君意识到黄冠子所说的应当是特指的某个含义。


    果然。黄冠子的脸色凝重,沉声道:“君上该听说过,黑白阎君乃是星界天人犯下大错、被发配到人间做森罗之神的传闻。”


    “天人居住在星界……与之对应的,便有幽冥。遭到贬斥的罪神被发配去幽冥,在那里遭受折磨。而星界当中的主宰是天人,幽冥当中的主宰便是幽冥地母——幽冥地母乃是太古以来之神,与星界天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犯下罪过的天人被贬斥到那里与幽冥地母相争……只有将地母杀死,才可重回星界。”


    黄冠子顿了顿:“幽冥界的入口,便在龙岛。真龙,是镇守那入口的。”


    东海君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狐疑之色。他打量着黄冠子:“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黄冠子不动声色地说:“不但君上未听说过,世上也没几个人听说过。君上倘若不信我,可以听我往下说——可知……我此番来,除了为那李云心,还为了什么?”


    东海君重新皱起眉:“先生的秘密和目的也未免太多了。”


    黄冠子一笑:“东海君不是也有秘密么?你我相处这样久,不求彼此坦荡,但只要互惠互利就足够了。”


    “除了李云心,我也还是为了那幽冥的入口。”


    “我共济会从前的长老们在云山——据说都是天人转世。”


    “但云山一役,他们竟抛下我们。玄门修士与妖魔联军对战的时候,天上忽然降下火雨……许多人说是李云心用乾坤子母仪引动地气使出来的手段。可我知道那是长老们的手段。他们为了达成目的,不理会咱们的死活……呵呵。”


    黄冠子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仿佛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原来咱们用心做事这么多年,就只是随时都可以抛弃的棋子罢了。共济共济、同舟共济。到头来却是一句假话……那就别怪我们上别的船。”


    东海君对黄冠子的来历向来有些兴趣。也可以说对共济会很有兴趣。但黄冠子平日里口风很严,轻易不吐露。但如今竟然说了这么一堆,终于叫他提起劲儿来了。


    他好奇地问:“别的船?譬如东海这条?”


    黄冠子一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东海这条船还不够大。我们……哼,也想要弑神。”


    东海君疑惑地皱起眉。但很快舒展,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长老们如果真是天人转生,就来自星界。凡人将星界的天人看作神,可我们如今知道他们也会怕、也会使用些阴谋诡计。那么他们的力量未必不能为我们所得……玄门数万年修行,有成飞升的圣人不过数百。可我们如果可以找到去星界的法子,也许再用不着修行就可以……”


    东海君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去星界的入口你们不知道在哪里,但知道去幽冥的入口在哪里。于是想要到幽冥去,找到那些被贬斥的天人。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些消息,再为你们所用。”


    他摇摇头,似乎黄冠子所说的事情已经叫他忘记了方才的愤怒:“但你们怎么就知道,自己有法子对付幽冥里的那些神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幽冥里又有那么多被贬斥的天人都没法对付的幽冥地母……哈,先生,你们都不知道幽冥里是什么模样。”


    “如果都是光芒与火焰、无尽的虚空呢?”


    黄冠子微微一笑:“正因为不知道才要去试。如今就是第一步。我想要辅佐东海君成为海上唯一的龙王。如此我们才有可能接近幽冥的入口。一旦我们成事了、得到幽冥里神的力量,不但可以报复云山的那些长老,也可以同君上分享这种力量。”


    “但一切的前提是……君上得保住性命,做成大事。”他站起身,严肃地向东海君一拱手,“君上,做出决定吧。不要因为一时意气,丢掉将来的许多东西。”


    东海君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唉。前几天,我甚至生出过留李云心一命的心思。但如今……我可以答应你。可事成之后李云心必须死。他今天做的事,必须付出代价。”


    黄冠子点头:“这些都是小事。”


    东海君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这个?”


    “这就是君上的私事了。”黄冠子笑起来,“我一个没家的人,哪里能出主意。”


    大妖魔叹了口气:“唉……你们人的心啊……”


    ……


    ……


    东海君离开黄冠子所在的庭院,又往明月夫人的居所去。


    他一路上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薄薄的法纸给她看。但最终走在长长的虹桥上的时候,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停在桥头,没有踏上岛屿。手中略一发力,法纸便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起,直往密林深处去了。


    他没有走开,而是运起神通、静立着等待。


    约莫一刻钟之后听到哭声。即便努力压抑还是瞒不过玄境大妖的耳朵。他不安地皱了皱眉。犹豫再三,想要走到密林中去。


    但此时忽然听到桥那头有人呼喊。他转身一瞧——正是他殿外的小校。


    “君上!”小校压着声音,远远地喊,“有个人自称是共济会的使者,要求见君上。”


    东海君一愣。随即用四步走过长长的一座桥来到小校面前:“什么?”


    小校往北边看了一眼:“小的也纳闷儿。”


    “前天又往宝瓶湾去,去那儿带人回岛上来。这一回带上三十来个……刚才这群人一进岛,就有个人好大胆,跑到我跟前对我说他是共济会的使者,要求见君上。”


    “小的知道咱们岛上北边已经有了位共济会使者……这才赶紧来报君上。”


    东海君慢慢地皱起眉。沉思一会儿:“带他见我。”


    东海君在南边见这位“使者”——南边有一座码头。从前被送上岛来的凡人们在这里下船,且暂时在这里容身。于是容身处慢慢被建立起来。起初是几间低矮的棚屋,然后变成一条小街。再往后人渐多,小街变成街道,最终成了如今的一座小镇。


    许多年下来,镇上也有几代、数千人了。


    东海君兴致好的时候,会化身凡人来到这镇上走。


    他与小校在镇中的一间大屋内见到“使者”时,这个胖胖的男人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鄙人武家颂。是来自共济会的使者。来拜见君上,是为救东海君的性命。”


  第六百七十六章 不速之客


    东海王龙便因为这句话,与身边的小校面面相觑。


    然后一起大笑起来。


    与世俗中那些相对“平易近人”的权贵一样,东海君常会听到类似的这种话。譬如什么“我奉天人之命,襄助君上”、“东海君大难临头,难道还不自知么”。而这一句“为救东海君的性命”,也听过三四次。


    海妖们当然对陆上的人和事有兴趣,这些话也是从陆上学来的。或许是什么陆客偶然流落到妖魔的巢穴里,为一语惊才以如此口吻行事——绝大多数应该都是在说完之后就死了,偶尔几个活下来。因为一种叫做“幸存者偏差”的玩意儿,倒叫人觉得这种调调十分有效。


    眼下说出这话的武家颂圆圆坨坨地站在布局与陆上客栈无二的大屋中,身上的衣裳湿了一半。海妖们运人用船,可也只是保证这些人不至于溺死罢了。风驰电掣地走,到南码头的时候船身里水都积了一半。他再爱惜风度也没法子将身上的水给弄干。


    这叫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倘若是大袖飘飘、丰神俊朗,一边背手沉吟一边说出这句话来,或许倒是可以将东海君唬上一时半刻。


    妖魔主仆哈哈大笑,武家颂却从容地板着脸。安静等待两位笑声渐歇,再一拱手:“这些天,君上该是在李云心的手中吃了不少苦头吧。可知道那李云心虽然难缠,然而还有一个更难缠的要来东海么?”


    东海君不笑了。小校又哈了一声,瞧见自家君上的模样,忙把嘴闭上。


    “你知道李云心?”大妖魔这才认真地打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共济会的使者。”


    “可我这里已经有一位共济会的使者了。你现在说过的话,他也对我说过。”东海君皱眉,“难道你们彼此不清楚?”


    武家颂想了想,沉下脸:“君上,我会只派遣了我一个人往东海来,没有第二个人。君上身边那位,是什么人?”


    东海君饶有兴趣地看他:“你既然自称使者,不如猜一猜?”


    武家颂平静地说:“怕是那人并不是其自称的身份……君上不如说出他的名字,我立即可以给出一个答复。”


    但东海君摇摇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如你先说说,你口中的另一个更难缠的是什么人吧。我瞧瞧和他说的一不一样,再想想要不要信你的话。”


    武家颂断然拒绝:“我可以说给东海君听。但东海君却可能将这话说给那位冒名顶替者。这件事一旦被他知晓,也就麻烦了——”


    东海君嗤笑一声:“那一位说话可没你这么多顾虑。你要说的是一个修为极近太上的女人吧……她已经来到东海了。你的消息,也已经晚了。哈,现在说出你的身份来,倒可以留全尸。”


    他站起身,似是已经没兴趣再与他交谈了。对小校说:“你留下来审他。留个魂魄就好。”


    大妖魔转身欲走,小校得令,恶狠狠地看向这位武家颂。


    自称使者的男子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慌乱,但仿佛自信还有些别的手段。他慢慢退了一步,在小校抓住他的手臂之前说:“我要说的,可不是红娘子——君上说的是那位洞庭公主吧?天下间比她难缠的,还有一位!”


    但东海君脚步不停:“现在我改了主意。这等虚张声势的人,魂魄也不要留了。”


    说了这话,他走出门。小校抓住武家颂的手臂,武家颂用力地甩开、叫道:“乃是玄门画圣的转世身、我会的死对头、木南居的主人!”


    东海君停住脚步,转了身。小校也将手放开。


    “哼……早这样说话,用得着受皮肉之苦么?”大妖魔重新走进屋中。


    小校刚才那一抓很用力。武家颂的衣裳被扯开,手臂上也被撕破一大片皮肉。他喘着粗气,意识到这位东海君并不像刚才看起来那么“愚蠢”:“你……”


    “现在你有机会说来龙去脉。”东海君重新回到屋中坐定,脸上换上肃然的神情,“但不许故弄玄虚。本君已经听够了那些话。”


    这是很老套的手段。就是在世俗间的衙门里也可能诈不住那些老练的混混。然而如今由东海君使出来,武家颂却着了道——他不是不知道这手段。是没想到东海龙王会对他这样的人使这样的手段。


    可事已至此——他看看小校,又看看东海君,只得咬牙在自己的手臂上点了几下止住血,才道:“君上要细听,我就也要先细说。东海君可知道木南居……”


    “再问我知不知什么,你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东海君皱眉,“只有我问你,没有你问我。懂了吗?”


    “懂了吗!”那小校更大声地喝了一下子。


    武家颂直皱眉,只好低叹一口气:“……是。回东海君的话。我本是共济会的人,潜伏在木南居里。前些日子得知李云心乘船要往东海来,于是也跟了来。”


    “同行的还有我会的另一个女人,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可她行事不小心在李云心的面前露出破绽,被察觉了。为免她泄露更多的消息,我只能显出自己木南居东海国大掌柜的身份将她杀死……好歹在李云心那里蒙混过关。”


    “而后李云心叫我回木南居报信。说我们想要的重要人物在他手里,想要讨回来,必须得叫我家主人亲自来见他。”武家颂说到这里顿了顿,“原本没参透他的深意。可这些天知道了些事才晓得,原来叫木南居主人见他、换人是假,找帮手是真。”


    “他要在海上挑战龙王们的权威,自然需要强大的帮手。木南居主人修为深不可测,一旦出手,天下没几个人挡得下来。”


    “如今又知道那红娘子竟然也在,叫我进一步确信自己的推断。东海君,李云心所图甚大,唯有与我会合作,才有可能挽狂澜于既倒呀!”


    东海龙王瞧了瞧身边的小校,又瞧瞧武家颂:“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李云心叫你回去找木南居主人。可是你转脸儿就跑来了我这边——为什么?想要什么?”


    武家颂皱眉道:“李云心乃我会宿敌——虽然不知道他具体要图谋什么,但凡是他要做的事,自然不能叫他得逞。何况如今牵涉到了木南居主人——”


    东海君一抬手:“好了。我知道了。”


    转脸对身边侍立的小校道:“这家伙,什么道理都说不出,就嚷着要救我的命——倒是黄冠子先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都说得明明白白……他还说先生是奸细呢。哈哈哈,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武家颂大声喝道:“君上!那人必是木南居奸细无疑——倘若再给我……”


    但东海君已经第二次站起了身,冷眼看他:“半月之前,先生就已经对我说过——必有木南居细作跑来自称共济会使者。倘若我说了我这里已有一位,他必要混淆视听。更给我一个法子,叫我一试就可辨别真假。如今么,哼,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金!”


    说了这话,忽然将手掌一番。把一团亮晶晶的东西抛给武家颂,喝道:“告诉我,这是什么?!”


    武家颂下意识地接住、一瞧——


    倒仿佛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麻绳。可他一捏就知道,这并不是织物……而是铁质的。薄如纸,只有粗棉线般粗细。缠绕纠结在一处,变成一团这种铁丝所组成的球。


    这玩意儿……看着并不出奇。可武家颂实在想不通是怎么造出来的——倘若是巧匠细心地将铁皮锤到如此厚度再切成丝……又怎么能切得如此均匀整齐、又为何缠绕一处弄成这个样子?

    便是在他这略一犹豫的功夫,东海君已冷笑一声:“这东西叫做钢丝球——你可认得么?共济会使者出门办事,身上必带一件不起眼、却是世间工匠难以仿造的玩意儿,这个东西你既不知道,那么你的呢?”


    武家颂一愣,忙道:“我……我此番出来急,且伪装木南居的——”


    “哼。”东海君已又冷笑一声,转身出了门。


    小校将武家颂的胳膊一把拧住:“走吧!下狱去!”


    武家颂没法子挣扎。他武功虽高,却也只是武功罢了。小妖乃是有道行的妖魔,制住他易如反掌,岂容他挣脱。


    半个时辰之后,东海君重现身在黄冠子所在的庭院中了。


    此前这院落被他摧毁,可只过了这么短短的时间一切却又恢复如初。东海君对这一切并不惊讶,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到院中的时候黄冠子人不在。东海君便等了一会儿,没有进屋去看。


    院中的竹屋里一览无余,没什么秘密。且以他东海之君的身份,是不会去做那种私下翻查的事的。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黄冠子才回来。手里拿着两三枝野花——花茎细长,翠叶茂盛。花朵却淡雅细小,点缀在枝头。不像是绿叶配花,倒仿佛花朵来衬绿叶。


    另一只手里提了三尾鱼。每一尾不过巴掌大,细细长长、通体无鳞,头极小……好像生来就是给人吃的。


    他这个人原本相貌丑陋猥琐。可如今从竹门里这样走进来,倒也有些淡泊出尘的意趣——东海君本是等得略有些不耐烦,听到脚步声转身正要说话,可瞧见他这样子愣了愣。


    黄冠子也愣。随即看看手里的鱼,讪讪道:“这个……”


    东海君在他提着的鱼上扫了一眼,挑挑眉:“哈。我还以为先生喜欢吃斋。原来也喜欢吃鱼——没什么大不了。陆上的妖魔就不吃山珍了么?人饿急了也吃人嘛。咱们这些海中妖族不食海物,又吃什么去。”


    说到这里一笑:“还是细鳞子。哈,我从前……”


    但到这儿自觉失言,便又笑笑将话题揭过:“先生随意吧。我来只是问你件事——正好一边瞧瞧你们陆上人怎么料理这个,一边问。”


    黄冠子提着鱼和花走进来,微皱眉:“出了什么事?”


    东海君倒在石凳上坐下了,笑:“不急、不急。先生先忙。”


    黄冠子便看看他,又想了想:“好。”


    庭院里有石桌和石凳,在西边还有用大块卵石垒起的火塘。三条鱼都已经剖开、洗净了,他便将鱼先隔在石上、将花搁在竹屋的窗台上。然后走到一旁的草丛边、用手在空中一划,划出一池水来。


    在那池水中洗了洗手,从窗台上拿过一个竹筒。这竹筒下宽上窄、敞着口,倒像是个花瓶——也的确被用作花瓶。从那一池里舀了些水、重搁回窗台上,又将三枝花插进去了。


    然后向东海君笑笑,一摆手。半空中的水哗啦啦地落下去。但地上的草丛接了,并没有四处飞溅。


    再伸手在火塘上点了点、一拉。一丛蓬勃的无根火呼的一声升腾起来,与凡人生起的篝火没什么两样儿。


    这庭院周遭遍植瘦竹。竹叶相较陆上的更加细长,且其上有淡绿色的斑点,仿佛是夜里斑驳月光落在上面。也不知是因着什么典故,被唤作“苏竹”。如今许多细枝儿都探过了篱笆,黄冠子又伸手一折,便折下几根苏竹枝。


    用三根竹枝穿了三尾鱼,悬空架在火上烤。


    做这些的时候一言不发,仿佛忘记了东海君在场。好像只是自己一时馋了,寻个野味、野趣罢了。


    东海君也不催他,只静静地看。


    院中个两人,一瓶花,一堆火,三尾鱼。好像淡泊的君子之交。


    时间过去一刻钟。鱼皮微焦黄,淡淡的腥气变成了浓郁的香气。黄冠子伸手在鱼上划了划。便有细盐自空中簌簌地落下来,为这美味添了味。做完这个,才转脸看东海君:“君上,倒是有什么话要说?”


    东海君“啊”了一声。好像此前看他烤鱼入了神。到这时候才微微摇头、笑了笑,盯着黄冠子说:“先生真是有些料理的好手段。唔……只是好奇——据说木南居主人是画圣转世。先生刚才这些神通,也是画道的手段么?”


  第六百七十七章 辨真假


    听他问的是这个,黄冠子倒是不急着答了。他也笑笑,取了一条烤好的递给东海君,但未松手:“君上——”


    东海君伸手接过。只看一眼,便用牙齿撕下一条鱼肉来。细细嚼一会儿咽下去:“说过了。没什么的。没别处那些忌讳。”


    再一品味、稍稍皱眉看他:“好味道。你明明只用盐佐味……”


    黄冠子捻了捻胡子:“重在一个火候。鱼肉嫩,细鳞子肉更嫩。这等食材,吃的就是一个鲜嫩。寻常的法子可能要暴殄天物,所以用了画道的真火来烹制。”


    “画道无根火,不似寻常的柴火。虽说没有什么特殊的香气,但也不影响鱼肉本身的香气。比凡火更炽热三倍——这鱼一见火,肉皮先焦了。底下的汁水锁进肉里,跑不出了。”


    “再转文火,将里面的烤到七分熟,洒盐,不致于杀出水来。吃的时候既有外面的焦香也有里面的鲜嫩,自然是美味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取了一尾吃。细细品尝两口,说道:“君上说得没错。这是画道的手段。君上问出这句话,我猜——”


    “今天是木南居的人到了吧。”


    东海君捻着竹枝看他:“嗯。”


    但并没有再说别的。


    黄冠子再一笑:“不出我所料。东海上出了这样多的事,向来要与我们共济会一争短长的木南居怎么会没有动作。我再猜——那木南居主人也要到了吧?”


    东海君这时候用手撕着鱼肉。一条一条,热气腾腾。听到这儿又“嗯”了一声:“先生倒是怎么看?”


    “依我看……君上该是并不信那人的话。可心里总还有些不痛快,于是来我这儿找个安心。”黄冠子笑起来,“那就给君上一个安心。来者应该是以木南居主人将临东海为筹码。声称倘若君上与他合作,就不将消息传出。但实际上无论如何这消息都会被放出去——如果他真是木南居的人、要假扮我会使者的话。”


    “君上暂且不要杀他。今夜,由我亲自与他对质——您还要么?”


    东海君愣了愣,意识到他在问鱼。


    那鱼小,这位大妖又只挑着肥嫩的肉吃。听黄冠子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不知不觉将两面丰腴处都吃完了。


    他才“啊”了一声、摆手推辞:“先生用吧。”


    又起身:“既然如此,不打搅先生的兴致了。晚间见。”


    黄冠子没有起身,只微微颔首。


    于是东海龙王离去,庭院中恢复寂静。


    无根火幽幽地燃烧。黄冠子慢慢地吃自己手中那一条。他吃得很细,每一点嫩肉不放过。吃完一条似乎意犹未尽,但不再吃了。将剩下的那一条从火上取下,手指一拨、在火塘里弹出一个坑,把这鱼丢进去。又将东海君搁在桌上的那条也隔空取过来、亦丢进去,埋上了。


    做完这一切,起身背手走到庭院的竹篱边。


    这时候天色渐晚了。从这篱边透过稀疏的瘦竹可以看到海。海面之上的天空现出昏黄色,晚霞灿烂地燃烧起来。


    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一口气。


    “唉。”


    ……


    ……


    等晚霞也燃尽、明月在天边浮现的时候,黄冠子才转过身。


    他开始在庭院中迈步走,每一步的轻重缓急都不同。看着像是玄门的禹步,然而内里完全不一样。玄门修士看不出其中门道,妖魔更是看不出。但懂画道的人该能瞧得出端倪——


    他在以步伐作画。就好像李云心初见乔氏镖局的车队、被剑客们掳到林中之后做的那样子——以极隐秘的法子施展画道手段,以获得某种神通。


    做法持续了一刻钟。黄冠子停下脚步。


    静立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人来了。”


    又隔一会儿:“不会很久。东海君这个人看着不聪明,但实际上很谨慎。我这里看着一览无余,但实际上禁制颇多。我如今算是冒险。”


    ——原来他在与什么人说话。


    “她来东海目的不明。但应该是来帮李云心的。李云心……”


    他停下来听那边说了一会儿:“他的目的也不明。但依从前的事情来看,他应该只是想要活而已。时势叫他不得不逆流而上……当初要找真龙做靠山。结果发现这靠山不可靠,如今该是打算自救了——他并不在意我们的事。”


    那边又说了这些什么。说的似乎颇多。


    但黄冠子脸上的没有表情,平静如水。他如此听了,说:“他可用。是的。我现在就在这样想,也这样做。”


    “嗯。该是巧合——这些日子他和我做的事情倒是一致的。这一年来我一直想要挑拨东海君与别的龙子争斗。可他总犹豫。现在李云心来了,我和他算是刚柔并济了——他对东海君没我这么客气,现在这水妖几乎对我言听计从。”


    那边的人说话。说得不多,该是只有三四句。


    黄冠子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微微皱起眉:“这样合适么?他不是个安分的人。这次再活下来、再长了本事……只怕再没人能制住他了。”


    隔一会。


    他无可奈何地低叹口气:“有句话,不该是属下说的。但……贪多嚼不烂啊。”


    这次那边说得更少,似乎只有一句了。


    黄冠子摇了摇头,转身。背着手用脚在地上擦,仿是要将些痕迹擦去,也像是在边擦边想些什么。然后坐到院中的石凳上,闭了眼睛吐纳炼气。


    修行人气息极长。他的修为也该算是高深,就更长——一呼一息将近一刻钟。如此十次呼吸的功夫,院外传来脚步声。黄冠子睁开眼,瞧见东海君身边那小校提着一只白纸灯笼,眯着眼睛笑看他:“先生。君上吩咐说,叫先生提审下午捉到的奸细——末将陪先生去。”


    黄冠子睁开眼睛,精光一现:“啊,末将?”


    小校嘻嘻一笑:“君上说等平定了这海面,叫小的做伏波将军。”


    黄冠子便也笑了:“君上还说什么了?”


    小校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就只吩咐眼下这事了——先生,那奸细胆子大。竟敢说先生是假的。啧。我瞧他不过是个凡人,也敢自称共济会的使者……”


    一边如此絮絮叨叨地说,一边指引着黄冠子走了。


    当两人再见到自称共济会使者的武家颂时,后者已经面目全非了。


    该是遭受了酷刑。身上没什么伤口,也没有血。然而皮肤变成青紫色,像将熟未熟的李子。皮下肿胀,仿佛用针一戳,就能流出汁水或者脓液来。


    囚禁他的是一间水牢。除了入口那一侧紧贴墙壁延伸而下的楼梯之外,都是海水。武家颂半个身子浸泡在海水里,好像一颗酱萝卜。


    小校提起灯笼、在入口处一照,得意地说:“贼子大言不惭,我替先生教训过了。如今先生尽可以问——我为先生压阵。”


    下午的时候黄冠子对东海君说,二人可以对质。看来如今倒真是叫二人来“对质”了。小校声称自己已经“教训”过,只怕是严刑逼供之后才叫黄冠子来问。但这种事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黄冠子并不在放在心上。


    他微微点头,走下湿漉漉的石阶去看那武家颂。


    这位自称使者的来客一定没料到自己会落得如今的地步——登岛不过三个时辰,没成为座上宾也就罢了,还被关在水牢中。妖魔的刑讯手段哪里是凡人能经受得住的。要不是从前岛上也有凡人,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如今双臂被吊在墙壁上,无力地垂着头。但青紫色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倒是亮,仿佛昏暗牢狱当中的两颗星子。


    看到黄冠子沿着石阶走下来便盯住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来:“呵呵……呵呵呵呵……你就是那个……共济会的使者?嗯?你觉得你是共济会的使者?”


    黄冠子冷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仰脸对小校说:“将军下手太重了。怕是这位已经疼得失了理智。”


    说了这话,抬脚走过去。所过之处水波仿佛被熨平,变得像是镜面一样。用六步走到武家颂身边,朝墙上点了点。镣铐锁链哗啦啦地解开,男人的身躯落下来。黄冠子伸手搀住,再往虚空里随意一比划,便浮现两位黄巾力士。


    两个力士抬了一顶小舆。黄冠子将武家颂放上去,才退后一步又叹息道:“你只是个凡人。经受得了这样的手段,还自称共济会的使者,也是铮铮铁骨了。唉……也罢。看你这份骨气,我来问一问你。”


    “如果真是我会的人,却是自作主张来了这儿——因着同舟共济的兄弟情谊,我必然保你平安离开东海。倘若不是,而是木南居的人,我也给你一个痛快。”


    他这话音一落,那武家颂却强撑起身,连连冷笑:“呵呵……呵呵……你刚才的手段,是画道吧!?木南居的人自称画圣旧部——以为我不认得么?!”


    黄冠子笑了笑。边引那两个黄巾力士随他走,边道:“老弟。如果你真是我会的人,这种法子可不能自证清白。你可知道,辛细柳这个人?”


    武家颂瞪起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看起来像是知道,可担心对方是在诈自己的话,因而生生收住了口。


    黄冠子却不在意。继续说道:“辛细柳是我会的人——如果你真是自己所说的身份,应该晓得的。她难道没有画道的手段么?木南居自称画圣旧部,我们就正应该学会这个本领了。我问你,你既说自己是共济会的使者,那么上承哪一位长老?”


    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走上台阶。小校原本以为他也要严刑拷打,结果却看他将人给接出来了,一时间略有些手足无措。


    黄冠子也对他一笑:“你去禀报东海君。就说我自有法子辨别真伪——明日一早,把这人完完整整送到殿上、给君上发落。”


    小校愣了愣,难为情地说:“但君上吩咐过……吩咐过……”


    黄冠子倒笑着叹口气:“好吧。君上是吩咐你寸步不离地看着、怕这人暴起害了我的么?”


    小校忙点头:“正是的。”说罢意识到是蠢话,讪讪地笑了笑。但黄冠子并不在意:“那么就跟着吧。这位朋友——我问你是上承哪位长老,怎么不说话?”


    两位幻化出来的黄巾力士抬着武家颂如履平地,连一点儿颠簸也没有。可这武家颂在水中受刑的时候还有几口硬气,到了这上面舒服了些,人却也显得更加衰弱。愣了好半天才道:“休想从我口中套出——”


    黄冠子便又笑。丝毫不像是在审问犯人:“这是个好借口。什么事情答不出,只消说是担心我要套你的话,就不提。但客人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如今不是你审我,而是我审你。你自称我会使者,总得拿出点儿叫我信服的东西。”


    “我共济会从前有长老数百,使徒数十,在人间的下线更是无算。前些日子又逢大变,许多点、线都断掉了。我就是有心要查你的来历,也难查得出。你再是这个态度——”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出了水狱。便转了身看武家颂:“我就是想保你也保不得了。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上承哪位长老、如今又为谁做事。如果答不出,明天就要死在殿上了。”


    武家颂瞪起眼睛看他。但这一回却不像是在发怒,反倒是疑惑了。


    “你……”他犹犹豫豫地说,“你……真是我会的人?”


    “说出一个名字。就知道我是不是。”


    他们两个人对话的时候,那小校就在一边听着。并不催、并不急。而似乎是将每一句、每一个神情都记下了。他盯着武家颂,仿佛要把话从他的嘴里生生“看出来”。


    约莫过了三息的功夫,武家颂终于咬了咬牙:“木莲道人。”


    黄冠子一笑:“哦。是他。”


    “木莲道人是秉虚洞天一脉,座下三个弟子。两个是我会的人,一个并不知情。没听说过在世俗间有什么牵扯——你么……”


    武家颂瞪大了眼睛:“木莲道人座下首徒繁华大仙——正是他引我入会,木莲道人是我的祖师!你……当真是我会的人?!”


  第六百七十八章 乐极生悲

    黄冠子便转了身继续走。出水狱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广场,如今在月色下闪耀着清冷的光。


    还能看到周遭有巡逻的甲士、星点火光。打这儿往远处看,就可以瞧见蓬莱岛上的数座山峰。山峰顶端都是建筑的群落,灯火通明。仿佛一座山就是一根火炬,要映亮半边天。


    最中间、最高大的主峰上,东海君所在的宫殿群更是璀璨,好像建在天上。


    黄冠子就边走边抬手指一指那些灿烂的宫殿,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你看这些山上的殿宇,辉煌灿烂。山底下的妖魔在黑暗里瞧,只觉得是晃眼的一片,并看不分明。以为在殿中的就是大王——就是了不得的人物。”


    “可在这里看,殿与殿还有分别。东海君的居所与别的山上的卫所岂可同日而语呢?”


    说到这儿看了武家颂一眼:“我会的组织,最底层的是世间凡人。凡夫俗子当中的走卒贩夫,则是底层中的底层。许多人都不晓得自己为谁做事,但这些人也最安全。因为既不晓得,最多只是被随时丢弃罢了,不至于死。”


    “这些之上,是他们的头领。譬如帮派的头领、小门派的头领。这些头领知道自己的上家是谁。但他们的上家还是世俗中人——世俗中的大家族、大帮派。”


    “这些大家族、大帮派,也会和官府扯上关系。到这一个层级,就已经接近世俗组织当中的巅峰了。你既然知道木莲道人,该是这一层的。”


    “但这些,就好比我们眼前的这些山——都是在山下的黑暗中的。再往上,有繁华大仙这样的人。修行人,世俗人眼中的神仙,可也不过是修行界的最底层罢了。知道自己为共济会做事,知道自己的上头是谁。”


    “上头的木莲道人,也不过是玄门一个流派中掌管一些事务的人物罢了。有要紧的消息会告诉他们,平日,知道的细节也不多。”


    “再往上,是流派的掌门、洞天的宗座们。这些人知道我会中的大小事情,可也不是人人都有决策权。决策权,最终在两位圣人、以及几位核心人士的手中。但他们所作出的重大决定,还要呈交从前的长老们审阅的。”


    “这些只是粗略地说。但就已经有了八个层级了。你在这八个层级当中处在第三层、第四层之间。就好比是世俗朝廷当中的一府、一州之长。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了解更高层的动向、知道宰相、帝王在做什么事呢?”


    黄冠子低叹口气:“也许是你在世俗中行走得久了……只觉得更往上是朦胧模糊的一片,心里也想不明白了吧。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才是大局,可不知道你这大局,实在是无关痛痒罢了。”


    他这话说完,便听到“噗通”一声。转脸一看,是那武家颂从舆上滚落下来了。


    他如今肿胀得像皮球,眼下动作却灵便。落在地上便跪下来:“你……真是我会的人呀?!那么你是……”


    黄冠子笑了笑:“刚才说是粗略地讲一讲。所以在来东海之前,我的层级比木莲道人要略高些,算是在第六层吧。”


    ——他竟可以将共济会的构成说得明明白白,自然很叫人信服。再加上他相貌虽然猥琐,气度却很出众。武家颂到这时候似已信了八分,只剩下最后的两分。他没有起身,仍强撑道:“敢问……是哪一位……”


    黄冠子转脸对小校笑,点一点地上的人:“你瞧,非得见真章儿才信——我刚来蓬莱的时候,你们也这样子。”


    小校赔笑:“呵呵,但先生真金不怕火炼的。”


    黄冠子便看武家颂,沉声道:“我曾经寄身道统十八洞天当中的万有弥罗洞天。是宗座之下六位掌事长老之一,道号黄冠子。倘若你有幸在玄门当中修行,就该知道我的名号。”


    武家颂愣了愣:“我……不知。我不知道的……尊上可还有什么……”


    小校这时候倒似是生气了。厉喝道:“好大的胆子!先生对你这泥沼鱼虾一般的玩意儿已经说到了这份儿上,竟然还敢问!是你能问的吗!?”


    黄冠子一摆手:“不妨。胆大心细,倒也是我会中人的作风。嗯……玄门中事你自然无缘知晓。不过,世俗中事——倘若你见多识广,该会听说过的。”


    “我问你,你既然出身东海国,可听说过四百多年前东海国有一位道士,道号黄冠子的?又知不知道世俗间有一位神灵,叫做化身贤文天君的?”


    武家颂眨了眨眼,迟疑着说:“这个……知道。我小时候……家里还供奉天君的牌位。黄冠子……尊上说的是闵浩帝时候的那位……”


    说到这儿,眼睛猛地瞪圆了:“啊?!!”


    黄冠子笑了笑,不说话。那小校也笑起来。


    “黄冠子”这道号并不生僻,甚至还算常见。如果将中陆所有的叫黄冠子的野道士都聚集起来,大概能凑成一军。但对于东海国、乃至周边的人而言,提起这个最先想起的倒是东海国闵浩帝时期、也就是四百多年前时候的一位道士。


    据说那道士相貌丑陋,但法力高强。云游四方的时候到了东海国,正赶上有海妖兴风作浪、吞噬过往船只。道士黄冠子便祭起手中七星剑勇斗恶兽,最终将海妖杀死。但道士也身受重伤,被接回到东海国都城之后很快羽化。然而羽化的那一天,却从云中走下来一位神人,将道士接走了。


    人道是黄冠子道士的义举感动上天,天人将他指引、化为神灵了。


    当时的东海国君闵浩帝以为此事祥瑞,便在道士被接走的地方建造了庙宇,封他为“化身贤文天君”——据说直到如今那天君庙**奉的塑像,还是四百年前依着黄冠子道士的真实模样塑出来的。


    武家颂曾在国都混迹,自然去过那天君庙、参拜过庙中的塑像。到如今听黄冠子提起了,再将他细细一瞧——


    这一位……可不就是那庙中塑像的模样么?!

    见着了小时候家**奉的“神仙”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哪里能不惊!!


    便在他吃这一惊的时候,小校又冷哼一声:“你这凡人,眼拙。四百年前先生在东海边斩杀的那海妖,却正是要从咱们东海逃去岸上的叛逆!先生来了之后事情都一一对应,哪里轮得到你现在来疑心。哼,真是不知好歹、不识神仙!”


    武家颂终于磕下头,一下子磕出一片紫血来:“尊上!天君!恕罪!”


    黄冠子笑了笑:“天君就不必了。不过是世人无知的谣传罢了。玄门当中神通广大者大多隐居清修,修为浅薄些的才行走天下。结果倒是这么一群人成了世人口中的天君、天尊、老祖、上神。真正的大能却无人知晓……呵呵,不提也罢。”


    小校忙道:“先生自谦了!”


    黄冠子便将笑容收敛了些,话锋一转,盯着武家颂:“可如今么,只是你知道了我的确是共济会中人。我却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眼下,该是由我来问你了。”


    这武家颂原本虚弱至极。之所以强撑着一口气,大抵就是为了揭露出“奸细”的“真面目”。可刚才不但知道的确是会中人,还发现原来是自己从小时候便在拜的神,心情激荡、大起大落,身体也就快要松垮了。


    然而如今又听黄冠子说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再次被提起来。


    但精神提起了,身子却受不住。只愣了一下子,立即吐出一口黑血。


    黄冠子却也不管他。而是收敛了笑容,沉声道:“把你如何潜伏进木南居、又如何发现这里的事、前前后后都做了什么,一一细说给我听。我心里自有分晓。”


    这时候,他的语气听起来才真正像是来审问的了。


    武家颂又吐一口黑血。但也晓得眼前这两位才不是真的“和蔼可亲”的角色。此前无论看着多么亲切,都只能算是手段、策略罢了。虽然意识昏昏沉沉、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却也不得不说。


    人在清醒时说话有条理,可在意识混沌时,心里想的和口中说的却是两个样儿。他此前被严刑拷打、被施展各种手段,身体当中还被注入毒素。刚才又因为黄冠子的话大惊大喜,那些毒素的劲头反倒更大了。


    起初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说了一会儿就好像醉了酒——只觉得黄冠子和小校的身子忽远忽近,周边的灯火忽明忽灭。于是某些细节原本记得住,从口中说出去却是另一回事。某些事情原本也知道,可想着问的是自家会里的使者,含混过去他也该晓得,于是便带过。


    他一边说,黄冠子一边问。常常是一个问题问个三四遍,或者忽然打断他的思路叫他说从前说过的某件事。


    他都听在心里,可意识却愈发模糊了。渐渐变得像是半睡半醒的人——觉得什么事情、问题自己说了、答了,可其实并没有。


    如此足足折腾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黄冠子才终于不问了。


    武家颂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心里也松一口气。


    但这口气一出,却听黄冠子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一连又喝问三个问题——字字像是惊雷一般炸在他心头,骇得他眼前更发黑,连脸上的神情都快要不能自己做主、只剩下一片茫然了。


    那黄冠子喝问的是:“你先说你正酉九年遇到木莲道人,又说你正酉七年为会里办了澄湖的事,到底哪一个在前?!”


    “我问你祁国十三省总舵的人与你接洽过几次,你说只记得三次——可知道我们在祁国并没有总舵么?!”


    “你又自称共济会奇山掌事——但我会中掌事这个职务早在四年前就裁撤掉了,你是哪里的掌事?!”


    三个问题,武家颂心中都有答案的——正酉九年与正酉七年不是他答错了,而是那黄冠子问错了!他说了这两年的事情,可也只是提个时候罢了。但那黄冠子将这两个时候听在心里,在他昏昏沉沉说别的事情时候来喝问他——他起初没在意,后来听出来了,觉得是这位尊长口误,便没有大胆纠正。


    岂知如今赖他?!

    祁国十三省总舵——共济会在祁国当然有总舵!


    奇山掌事——他在潜入木南居之前正是奇山掌事。且这个职务并未被裁撤,现在也还有的!


    这三个问题叫他惊骇莫名。也是因为头脑昏沉,在作出目瞪口呆的模样、愣了足足十几息的功夫之后意识到……


    那黄冠子正是故意的!!


    他在——栽赃自己!一切都是圈套……从他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就是圈套!


    他作出和蔼可亲的模样,叫自己放松了警惕……可恨自己也是蠢了……真就在那小校的面前承认了他是共济会的尊长!然后这位“尊长”再将话锋一转来栽赃自己……那小校本就信他,经过自己的确认更信了,到如今……!!


    惊、惧、怒,一起涌上心头。武家颂想要瞪圆眼睛,可脸上都不听使唤了,反倒因为肌肉牵扯的缘故,更现呆滞、惶恐的模样。他叫道:“你——”


    然而胸中一股热流再喷出来,生生将那话给堵回去了。武家颂再喷出一口黑血,晓得事情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他来此本是要有所作为,也在东海上将李云心成功骗过!哪里知道竟在这儿又遇到一个更难缠的……到底迈不过这道坎了!


    心中一横,合身向黄冠子扑去!


    但又觉得胸口一凉。最后一眼瞧见的是自己的半截身子扑倒在地。


    小校收回手。幻化而成的大刀重新变成手掌。他鄙夷地瞧了瞧武家颂的尸首、再瞧瞧他脸上惊惧的模样,啐一口:“呸。”


    “到底是逃不脱先生的法眼。我们问了几个时辰没问出什么,先生一番手段就叫他现了原形!”


    黄冠子笑了笑,摇摇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只是在这儿把他杀了……”


    小校嘿嘿一笑:“哪里真会叫这种东西与先生对质。岂不是侮辱么?君上早吩咐过。先生问过之后,直接料理了。这蓬莱岛上,哪有信不过先生的人。”


    黄冠子大笑:“君上这样待我,我可就安心了。走——你我去洗洗手,去去腌臜气!”


  第六百七十九章 撒娇

    两人倒的确是洗了手——与陆上的规矩一样。在这种死狱里提了人、杀了人,都洗一洗。免得晦气。


    但随后却没有像陆上人一样去喝酒。心里都清楚,还各有各的差事。


    小校拜别了黄冠子,是径自往群山之中最辉煌灿烂的那宫殿当中去的。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已经出现在东海君的面前。


    他在自己的寝宫里见他。宫殿的四壁镶嵌了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用以照明,因而这间宫殿与议事正殿的昏暗广阔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东海君的模样也与议事时大相径庭——他没有穿威严的大袍,也没有将头发梳笼得整整齐齐。


    而是披着一身黑色的缎袍,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波一般闪着光。头发也是披散着的,甚至没有挽一挽。这模样看起来既颓丧又潇洒。


    小校见到他的时候,东海君坐在宽大的坐塌上,吃陆上来的水果,喝陆上来的酒。似有三分醉意,斜着眼睛看他:“如何?”


    小校一拜,将黄冠子方才的表现原原本本地说了。


    东海君静听——听的时候又喝了一壶酒。然后长出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手中捻了一枝葡桃,赤足在大红的柔软地毯上慢慢地走。走三步,就微微仰脸吃一颗。等将这一枝上的五颗都吃完了,才将梗一丢,在袖子上擦擦手。


    “你说黄冠子见他的时候,并没有急着逼问。而是给了他许多时间来慢慢地说……”


    “后来两个人对上了号,证明黄冠子的确是共济会中人?”


    小校拜道:“是的。先生一直不慌不忙,后来轮到先生问那个人,那个人却慌了。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到最后先生喝问他三个自相矛盾的问题,那人说不出来,自知大势已去,就暴起发难。”


    “依着君上的吩咐,倘若知道这人是假的、没什么用,我就给杀了——从他口中问出的木南居的那些事,末将稍后整理成册,呈给君上。”


    东海君淡淡地“嗯”了一声,又轻叹口气:“好啊,好啊。先生的身份是真。这是好事……”


    “那么就可以依着他说的来做了。”说了这话,看看小校,“你是个机灵人。只可惜道行太浅。得道五百来年,境界也低。可是心眼儿够用,脑袋也灵光。唉,本君倒也想晋你个将军。但只怕一干老伙计不服气……”


    小校忙拜倒在地上,不敢说话。


    东海君想了一会儿,目光炯炯地看他:“但有一事,需要个得力、胆大、心细的人去做。可很危险、未必回得来。我这些日子在想叫谁去好,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你。”


    “陆上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你——”


    小校立即叫道:“君上吩咐,万死不辞!”


    东海君笑了笑:“我此前也答应你,说平定了海面,叫你做伏波将军。也是因为你能干。这事你先不急着应承,还是我说了、你听听。你不愿意去,伏波将军还是你的。但你乐意去、又办成了,回来之后就不是个杂牌将军了——左将军的位子给你,那些老伙计也说不出什么。”


    小校听了这话倒真愣了。


    东海的军制,将官三级。下一级是那些杂牌将军——什么伏波将军、禁琅将军、百化将军,都属这一级。


    中一级并非常设的。而是临时有战事、需求才封。譬如什么征北将军、征南将军、平叛将军之类。


    上一级的,便只有三个了。首先乃是上将军,接下来是左将军、右将军。


    如今竟然说事成之后叫他做左将军……饶是小校立功心切,也打了个突突。眼下蓬莱岛上的上一级将军只有一位。便是东海君兼着的这个东海上将军……


    倒是什么差事?!


    难道是要上天去摘月亮么?

    瞧见他这神色,东海君便沉声道:“你知道先生给我们定下的是什么计策。”


    “叫咱们联合海上的龙王去攻李云心。而后叫他将余下的一一斩杀,我们则将这些势力一一收服。眼下李云心得了神君的首肯、再有咱们的里应外合,或许能够做得到这一点。然而咱们这边,却是说好说、做却难。”


    “李云心说他是对神君假意应承,最终会倒向咱们这一边。但这种事、这种话岂可轻信呢?倘若咱们才是他要拿来牺牲的,最后总有一场大战。因而,有这样一个差事——”


    “派遣一个人去他的身边。在斩杀余下七位龙王的时候,负责东海与他的沟通联络。同时也观瞧他的手段。”


    “等事成了,一旦反目,这个人既了解他的手段,也就会有大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这个人该论的是首功。封赏一个左将军,谁又能说得出什么呢?”


    “我问你的,便是这件事。”


    小校伏在地上,沉默许久、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说是不是要去天上摘月亮……


    如今知道这事,意识到难度大概也不会比上天揽月低到哪里去。


    那渭水龙王李云心,是个何等凶残的人物!


    他麾下的妖将前些日子就吞吃了许多东海的兵将——这事即便是在海中的妖魔里都不常见的。而今天、听东海君说,只因为十方将军的言语触怒了他,他便杀进了万军丛中将那十方将军给活剐了、生啖其肉!

    更是将被吃剩一半的尸身给悬在海上示众……


    被派遣到这样一个妖魔的身边,他接不接受已是难说了。接受了、万一哪句话说错了,说不好就死了!即便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可他要杀死的是海上的七个龙王以及那七龙王麾下几乎无穷无尽的妖将!他是玄境的大妖魔,总有保命的手段。但自己乃是个海中小校修为低微……


    就好比一个小人儿要在狂风怒号的汪洋大海之中漂流着活上几个月……机会何止一个渺茫?

    然而……即便是如此都幸存下来了——等到东海君与那妖魔反目,他又如何逃得回?

    这件事,哪里是九死一生,分明是百死无生嘛!


    见他沉默良久,东海君便微微一笑:“你暂回去好好地想。想好了,再来同我说。”


    但他这话音一落,小校又拜下去,沉声道:“君上,此事交给末将来做吧!”


    东海君走了几步,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哦?你难道不觉得去做这件事,几乎就等同于死的么?”


    小校抬起头来,沉声道:“刚才这样想。但又想到——”


    “那李云心也不是孤家寡人。十方将军死得诚然凄惨。但也说明他心里有忌讳——有忌讳就有感情。还该是很浓烈的感情。”


    “他身边也有几个妖将、有些得力属下,甚至还有朋友。如果是残暴癫狂的妖魔,不会有这些事……他或许性情难以琢磨,但末将想,倘若摸清了他的脾气、对了他的胃口,也能有一线生机。况且……”


    “诚如君上所言,富贵险中求。非如此奇功,何以居左将军之位?末将请君上成全!”


    东海君哈哈大笑:“你能看得如此通透,也就正是我要找的人!我没有看错你!那么——明日一早,我就请诸海使者到蓬莱议事。你,带着我的信物去找李云心——此后消息往来,都付于你手。建功立业,就从如今开始了!”


    小校沉声道:“末将得令!”


    ……


    ……


    当东海君口中的“明日”到来的时候,李云心正坐在一块礁石上看日出。


    一块大岛礁。方圆数百步,浑然一体、直上直下。仿佛是一根巨大的、粗壮的石柱被直接插进海里去了。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李云心削平了十六座岛屿的山峰,才找到这么一根直上直下的石柱来。然后运起神通将这根石柱直插入海中,只露出二十来丈高。


    之所以造了这个,似乎是因为如此可以看到那不动方尊——距他千米之外。既可以瞧得清那东西的模样,又不至于因为其中封印的尸身而感到不快。


    礁石上绘满繁复的纹路。这应当是属于画道的手段。李云心忙了整整一夜,在天将明的时候添上了最后一笔。然后才舒口气、跳进海中洗了个澡。遇到几尾倒霉撞上他的鱼,顺手捞起来了。


    料理鱼肉这事情用不着他来做的。


    昨天他打发走了山鸡,而后九公子也因着红娘子在场、仓皇地逃远了,并不知其后大军来袭。等听到了惊人的声势、赶回来的时候,一切事情都结束了。


    因为感到极内疚,表示想要去追击穷寇,以证明并非自己胆小、避战。


    但人早都退走了,哪里追去。于是巴巴地想要做些什么——李云心捞上来了鱼,两个妖魔就宝贝似地弄走了,说为他弄好吃的。倒仿佛这个连鲸豚都可随口吞下的妖怪,得靠李云心打鱼回来度日一般。


    李云心就坐在石头上,远眺东边霞光渐盛。海天相交处先浮现起鱼肚白,而后变成一片赤红。接着骄阳初升,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镀成暖红色。他这么瞧了一会儿,起身又在礁石上走。石上所刻画的纹路仿似繁复的花与叶。但这只是一层的功夫罢了——由近百个密密麻麻的法阵叠加而起的大阵,还需要小心地引渡灵气、逐一激活,才能完全运转起来。


    也不是一日之功——激活这大阵所需要的灵力极多。倘若再杀上个几万、十几万的海妖,以他们的魂魄来祭,或许才能成事呢。


    山鸡修行的是李云心传下的功法。因此能略微看懂些。九公子看不懂,但也好奇李云心弄的是什么玩意儿。


    可一问,李云心就只笑着说,弄着玩的——但谁会花这么大的力气来玩?又是弄什么玩?


    他们两个在昨天夜色渐沉的时候就回来了。那时候这石柱已经立在海中,其上的阵法还没有刻印上去。然而在那时候,就已经瞧得出李云心有些不对劲儿。


    他像是受了伤。是新伤,且伤在神魂。


    但据他们所知,李云心从军阵中擒拿那十方将军的时候,并没有伤到一丝一毫。其后更是在红娘子的庇护下全身而退。因而这伤该不是由争斗来的,而是在红娘子离开之后来的——蹊跷得很。


    然后瞧他花一整夜的功夫刻印这些阵法——由此九公子才担心李云心是恼他不够义气、自己溜了。忙想着法儿地讨好他。


    李云心在这礁石上走了一圈、查验一番之后,才去看九公子和山鸡那边。


    雨夜里他们第一次在庙中相见的时候,九公子把怎么吃人肉说得头头是道。本以为不是个烹饪好手,至少也坏不到哪里去。哪知道这时候一瞧,这位新封的通天君是把几条鱼囫囵个儿地悬在一团妖焰上烧——是烧,可不是烤。


    眼见着那鱼焦了、开始冒青烟,山鸡就着急。


    可九公子对山鸡说“你懂什么”,说李云心和他聊天的时候聊到过这个——非得是先用炽烈的火焰将肉给烧焦一层、锁住了里面的水分,才能又鲜又嫩。而后转文火慢慢烹制,最后才会得到美味。


    于是两个妖魔拌起嘴来。


    吵了一小会儿,李云心走过来。抬手在虚空里划了划、便有一捧水将那妖焰浇灭了、顺便将烧焦的几条鱼给冲进海里去。


    二妖一愣。将以为他要发火,却见李云心脸色凝重:“别闹了。这阵法既然没问题,我就要开始做正事了。”


    他看着九公子:“一会儿,我先要召唤真龙神君。你是在这里一起见神君,还是……暂避一避?”


    九公子瞪圆了眼睛:“召唤神君?不是叫咱们上龙岛的么?啊……不是叫咱们先平叛,再登岛的么?啊……还没有建功……啊……我再见了神君,说什么好?她可封我通天君……我却寸功未立……”


    这真境巅峰的大妖魔,此刻却像孩子一样紧张起来。


    李云心叹了口气:“你是龙子,真龙是龙主——依着世俗人的关系说,你就是她的儿子。儿子见母亲,有什么功不功劳的呢?”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九公子:“相反,你倒可以同她要点儿什么。儿子为母亲做事……撒个娇总是无大碍的。”


  第六百八十章 羞涩

    九公子将眼睛瞪得更圆:“撒……娇?”


    仿佛完全没法子理解这两个字:“……要点什么?要点什么?”


    李云心想了想:“譬如说,信物之类。咱们得帮神君对付这些海上的龙王。但是海上龙王们麾下兵将千千万万,其中有些冥顽不灵的,一定也有些可以被争取的。”


    “这些家伙,一旦看到真龙的信物,说不好就会倒戈来降——所以咱们最好要一枚真龙令牌来。我为你塑形凝聚身体,用的就是那令牌。一会儿你问问她,还有没有那个。”


    九公子还是瞪着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大,到这时候瞪得像两粒黑白分明的珍珠:“可是我怎么要?”


    “你只管要。开口就可以。君上这么疼爱你,怎么会不给。”


    九公子看起来有些迷茫。要么是压根不相信会有人“疼爱”自己,要么不要知道有人“疼爱”是怎么一码事。


    但不等他再说什么,李云心已经在脚下一跺。


    礁石之上被刻画的纹路层层亮起,在空中组成玄妙的阵符。他眉心上那一点红中射出金光、汇聚到那阵符当中。宛若白昼时出现的星子、忽然一闪,复又黯淡了。


    虽然大阵无法完全启动。但至少已经可以发挥一部分的功用。那一闪之后半空中出现一扇透明的门,仿佛有人用快刀在这个世界的空间狠狠一剜,生生剜出了另一个空间来。


    九公子大惊:“我还没有——”


    他这话没说话,那扇门口后忽然传来惊怒的声音:“什么人!?”


    话音一落,一蓬火光轰的一声自门中喷涌而出——李云心却在石上又一顿!石柱周边立时亮起层层的玄光,将那火光悉数挡下、吸收。似是将其中蕴含的力量也一并吸收了。


    他扬声叫道:“君上!小臣有不情之请,才惊扰君上!”


    真龙的身形很快从门口出现。极像是一个人在家里坐得好好的,却忽然被撞破门。她这一次没有幻化出威严的大袍,倒是穿得很飘逸清爽。现身的时候紧皱眉头,显然极度不满。


    居高临下地看到李云心时几乎立即张口喝问。但又扫到了九公子,才将怒火压一压:“渭水君,通天君——你们好大的胆!”


    山鸡早从石柱上跳下去了——这是境界低微的小妖魔的保命之道。别管什么好事坏事、只要是有许多大妖参与的,就尽量远离。妖又不是人——除非特别变态的,人高兴了都喜欢赐下好处。可妖魔不同,生气了可能吃点儿什么,高兴了也可能吃点儿什么。


    谁知道真龙这众妖之主是不是也这样子呢。


    九公子就不如李云心那么云淡风轻。瞧见真龙严肃的面孔,立即显得手足无措。深深拜下去、叫道:“神君在上……参见神君……神君……”


    但这话又被李云心打断:“要不是事情来得急,臣下的胆子自然没这么大。君上,昨天的时候,就在那里——”


    他边说边往那不动方尊处一指:“近万联军来将我围攻。幸得友人相助,才将其杀败。神君没有瞧见当时的情景——简直异常险恶……”


    真龙盯着他严厉地看了一会儿,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她甚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原来渭水君是急着表功的么?以二对万,的确是值得夸耀的功绩。但渭水君不打算说一说,你的那位朋友是什么人么?”


    李云心立即道:“神君的精血在我身上,怎么会不知。那一位正是洞庭的公主、身具龙魂的红娘子。她原本是来找神君的麻烦。但我劝她说她哪里是君上的对手,硬要出头岂不是自讨苦吃。倒不如先助我平定海面,我再帮她解开误会。”


    “她深以为然,也就从了。眼下我将她打发去了,不叫她搅乱咱们的大计。但君上,经过昨天那一战,我却发现海中水族并不是都以龙王们为尊。更有许多人效忠的实际是真龙神君。通天君刚才对我说——”


    他说到这儿,看了九公子一眼:“通天君,君子不贪人之功。这事还是你自己来说吧。”


    九公子还在发愣。瞪着眼睛看了李云心一会儿,瞧见真龙的目光也转向他,才忙道:“君上……禀告君上……这事是这样……这个,海中的妖魔,杀之不尽……如果有君上的真龙令牌,以其号令群妖,或许可以令其不战而降……还请君上再赐予一枚令牌——”


    边说边看李云心。


    这模样,即便是小孩子都瞧得出话是李云心教的。


    真龙就皱起眉去看他——或是不晓得又要闹哪一出儿。李云心却轻轻地咳一声。九公子瞧他的脸色,想起他叫自己“撒娇”来。


    他哪会撒什么娇?原本也绝不会做这事的。


    可在此前为难的时候李云心没给他考虑的时间,把真龙惊动出来了。真龙一现身,那威严的模样叫他连思考都艰难了,哪还有什么急智,大部分时候只能跟着本能走了。


    到这时候进退两难。一想起李云心提的这两个字儿,竟像是没过脑子,张口便道:“还请神君母亲看在孩儿征讨海面九死一生、辛辛苦苦的份儿上,再赐下一枚真龙令牌吧!”


    听了这话真龙倒是愣住了——看李云心。


    倘若能将心里话说出来,说的该是“你要搞什么鬼”!?


    这九公子敬畏他的“神君母亲”,觉得真龙是天下的群妖之主,而自己又是她的鳞甲所化。加上对天下大势并不很了解,因而虽说一直跟着李云心,可也只是知道争斗厮杀,并不知道这些争斗厮杀究竟为了什么。


    倒仿佛是皇朝即将覆灭时候的一员小将。知道有皇帝将军,知道天下尽是王土,知道“杀敌报国”,却没法子纵览全局、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了。


    可怜九公子还觉得如今真龙依旧统帅天下群妖,仍旧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却不晓得实际上这位“神君母亲”的威严,便是在他身边的李云心这里,都已经所剩无几了。


    李云心与真龙达成协议,要拿这九公子做文章。真龙也很想在九公子的面前保持威严——尤其是当李云心在一旁的时候。


    这李云心可恨。但九公子却是真心敬仰她——眼下的真龙该是需要这种敬仰。


    这件事,是李云心的猜测。


    如今意识到他的猜测似乎是正确的。九公子说了那些叫真龙在心里直皱眉头的话,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半空中的神君狐疑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又盯着九公子看一会儿。沉声道:“只是这事的话,倒不算什么过分的请求。”


    ——李云心用真龙的鳞甲画出了九公子,真龙原本就有意叫他再多造出此类的龙子来。无论他如今求这鳞甲所制的真龙令牌做什么,日后终究都是要收回来的。暂且给予他也未尝不可。


    “但渭水君也得先说明一件事,我才好放心将令牌赐下。”真龙的脸色一沉,“前次,我赐予你一滴精血,你将它供奉在你的眉间。可昨夜,我却感应到这精血离了你的身子——几乎半夜的功夫。渭水君,这是为何啊?”


    真龙声称那精血所化的耳坠可以听得到李云心在做什么。但当初李云心在清河县的林中、被邢捕头一干人围捕时仅仅是画出了九公子、都能叫他感应到,飞奔来,可见妖魔、修士对于与自己本源有牵连的东西是极为敏感的。


    那一滴精血除了能“听”,还能够“感觉”的。


    附在了什么东西上、又没有附在什么东西上。灵气与精血牵连,几乎等同一个感应器了。


    然而在昨夜,真龙的确感应到一件怪事——她的那滴精血,离开了李云心的身子。


    真龙神君乃是群妖之主,每天要料理的事情应该不少,不会像什么“谍报人员”一般除了睡觉之外都守在台前、小心地倾听着从“那一头”传来的信息。


    只有觉得到了什么重要关头、或者闲暇的时候,才会试着“听一听”。


    然而昨夜不同——事情出现明显的异常变化。精血离了身,或者是被李云心用什么手段屏蔽掉了。此种明目张胆的做法,分明就是说,他昨夜做了什么不想叫自己知道的事。


    今天这李云心不来找她,她也是要找李云心的。


    因而,才问了这话出来。


    问了这话再仔细观瞧李云心,意识到他的人也有些不对劲儿。


    如同此前九公子觉察到那样子,李云心似是受了伤。伤得极严重,竟是伤在神魂。


    可他此前在万军之中冲杀都平安无事……昨夜又是什么事、什么人,能将他的神魂给伤了呢?他可是个玄境的龙子!

    李云心听了这话,眨眨眼、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君上……就是女人戴些耳环、耳坠、项链抹额之类的,到晚上也有摘下来的时候……小臣偶尔摘一摘,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真龙微微一笑,看九公子:“你既称我神君母亲——如今我就来问你这个小儿子。你知不知道渭水君昨夜去了哪里?”


    九公子先是受宠若惊,继而面露难色。看看李云心,又看看真龙,到底小声道:“启禀君上……渭水君他……他昨夜在海上跑来跑去,削平了许多山,来造这个石柱、刻印阵法——”


    真龙却笑了笑:“是么?削平山峰这事我知道。却是在他将精血取下之后、天快要亮起之前的事情。更早些——渭水君,倒是做什么去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看看九公子,再看真龙:“君上……有些事情,不问比问了要好。我实在不好答——”


    真龙又笑:“既然你不想说,看着还是不够‘艰辛劳苦’——那么等再体会到征战不易、晓得到底得需要我的助力时,再来同我要令牌吧。”


    说了这话,身形忽然淡去,仿是要消失了。


    九公子听见真龙这口气便着急,李云心似也是急了,一咬牙道:“君上!我……我说了就是!”


    真龙的身形并未变得清晰,仿佛即将消散。可到底转了脸来看他。李云心便道:“我追李闲鱼去了!”


    九公子一愣。真龙也一愣。


    李云心叹口气、又哼一声,别过脸去、负气似地说:“神君在上,我也是男人!”


    “哪个男人瞧见美丽的女人千里迢迢为自己而来会不动心的!?”


    “那种事……难道也要带着神君的精血、给神君听么?反是侮辱了神君了吧!”


    九公子跳起来,像是也要把眼睛瞪出来:“你……你……哈!你招惹她去了!?”


    将李云心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拍手大笑,仿是完全忘记了威严的真龙在上:“哈哈哈,我知道了——你和她……嗯,哈哈哈,她不肯,把你打了?对对对——哈哈,这海上除了她的修为,还有谁能伤得了你的神魂?!哈哈哈……哎呀,你竟然……哈哈哈哈!”


    李云心也瞪他,脸竟然微微红了:“谁说她不肯?!她只是****、羞恼了出手忘记轻重而已——极近太上,轻轻一击你能受得了么?!最后还不是——”


    但九公子只嘻嘻、嘿嘿地笑,挪揄地看他。李云心生气地哼一声、一拂衣袖:“不信你去问她!打一开始就不是我来找她的,而是她来找我的!”


    说了这话也看真龙:“君上不信也可以去问!”


    但只看一眼,似是自己也觉得臊得慌,将目光移开、重重咳嗽两声道:“所以——才请君上赐予一枚令牌。我如今……因着意外的事情受了伤。总得些日子才能恢复。我用这石柱布置了这阵法,可保我个人无虞,再有君上的真龙令牌在,倒是可以将来犯之敌唬一唬、不叫他们看出破绽!”


    真龙盯着李云心,似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儿来。


    但李云心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真的,每一个神情也都无破绽。九公子心思单纯些,可也只是纯粹的惊诧罢了……只是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又将目光落在石柱上。


    密布法阵的石柱,倒的确像是李云心所说。其上法阵异常坚固,似乎难以被撼动。这东西被发动起来,倒的确可以自保……


    只是还觉得,终究哪里有些蹊跷。


  第六百八十一章 万年老祖品性高

    她将要再问一句“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就听到李云心说:“……也别叫我拿什么证据证明——我何至于拿这种事来敷衍君上。”


    他从前见真龙的时候恭恭敬敬。上一次表现得桀骜不驯,但也更类似于某种“合理正当的平等态度”。这一次却不然。多了些负气的味道,多了些任性的味道。他此前叫九公子撒娇,九公子撒得大众且明显,倒是他如今也算是在撒娇,但隐晦而独特。


    真龙岂能想到他会如此?但也不会信什么“何至于拿这种事来敷衍君上”——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


    然而……


    倘若李云心有意撒谎,一时间是查不出什么来的。她原本也没有想过李云心当真会老老实实、不出任何岔子。不过她心中也自有对策——只是时候未到了罢了。等将那东西引动出来……就是李云心再计谋多段,也要任由自己揉捏。


    于是到底微微一笑:“也好。你能找到这样的帮手再好不过。等料理了海面上的事,我也该料理我和她的事。眼下——这令牌你拿去就是。实心做事,或许还有意外之喜。”


    一挥手,将一枚令牌抛过来。


    李云心伸手接住、一瞧。


    的确是他想要的东西。与他在云山坤殿中找到的那枚令牌外形不同,然而材质是一样的。有些许熟悉的龙气,又有些别的杂驳气。当初因为那些气息,红娘子误以为这不算宝贝。可如今来看……倘若这令牌真是真龙鳞甲的一部分,恐怕那些杂驳之气就是些别的、他还没有搞清楚的东西。


    他管这个叫“真龙令”,但还有“神龙令”。如今他身上还有一枚神龙令——是神君在洞庭现身的时候赐他的。细细长长,宛若一柄匕首。


    “神龙令”更加广为人知——群妖都晓得是以当初真龙与鹏王争斗时、崩碎的一片鳞甲所制成的。


    神龙令上的龙气之精纯浓郁,可以直接震慑群妖,令他们打心底感到敬畏。而李云心在云上发现的这枚“真龙令”则不然。龙气不浓郁,仿是假的。


    但问题是,又的确可以以此为核心,画出九公子的龙族躯体来。


    倘若这两样东西都出自真龙的身上,是不是意味着……真龙本身发生了什么变化?

    从前的真龙征讨四方,平定中陆。如今的真龙缩在龙岛,挑动龙子内斗。甚至还要借助这个她并不信任的李云心之手,帮助她完成一些事。


    至少在了解内情的李云心这里看,真龙毫无疑问地衰弱了。难道就是因为这种衰弱,所以才龙气才变得驳杂……可为什么会衰落到如此地步?

    仅仅是因为分化出了龙魂么?


    如果是,当初又为何这么做?


    这些问题他想了很久,并不能找到最终的答案。且眼下也用不着再劳神继续思索——他来到了海上。他准备做一些事。如果这些事情——哪怕只有一部分——可以依着他料想的方向发展,那么最终一切谜团都将被揭开。


    从前他是个没有什么力量的小角色。而今他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眼下在这片东海上,无论真龙、东海君,还是李云心——每一个势力都晓得对方或许另有心思。但每一个势力也都不在乎那些心思。他们都想要利用彼此达成自己的一些目的,并且都坚信一旦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就有足够的力量去控制整个局面。


    好像一场牌局。每个人都手握自己的底牌,观察、试探。以求在最终时刻横扫一切,赢者通吃。


    真龙抛出了这枚令牌,看一眼李云心,又看一眼九公子,笑着说:“通天君,好好做事。我等着在龙岛见你。”


    九公子忙拜下去,声音都有些微微的发颤:“是……谨记神君的吩咐!”


    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半空中的那扇“门”不见了,真龙神君也不见了。


    九公子立即跳起来:“你瞧见没有!?听到没有!?”


    李云心摩挲手中的那枚令牌,随口应一声:“嗯?”


    “神君叫我通天君!说在龙岛等我!哈!”九公子背着手、昂着头——全没了在真龙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像是个刚刚得到表扬的孩子,“你说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做事?嗯?先杀去哪里?嗯?往南——”


    他一边说,一边向南一挥手。轰的一声响,南边的海面上登时炸起一连片的巨浪来。


    “——还是向西?还是向北!?”


    他一边说一边胡乱地使力气,仿佛有劲儿没处发泄。海面上便轰隆隆地响,水珠儿从天空中洒落,像是下起了一场暴雨。


    李云心这才笑了笑:“九公子,还没到大杀四方的时候。你瞧瞧我——咱们还得等一阵子、等我力气恢复了,再做事。”


    九公子这才停了手,皱起眉瞧他:“你真的……”


    李云心耸耸肩:“要么你去问她。”


    九公子忙摇头。摇了头又扫兴地说:“现在那小鱼儿可不好惹。我才不想瞧见她。那么,怎么办?”


    “会有人告诉我们怎么办的。”李云心转了身,往远处看——海面上被九公子激荡起来的波浪还未平息,仿佛被暴雨摧残过的池塘,“我猜得没错的话,东海君的人很快就会到。咱们先省些力气,跟着他们走。”


    他们见真龙的时候是早上。然后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开始等待。


    李云心声称石柱上的阵法是他苦思冥想许久才绘制出来的,一旦全力运转,几乎可以抵御由玄境巅峰的大妖魔所发出的倾力一击。九公子与山鸡对此很感兴趣,但随即推测,也许这东西并不是李云心搞出来对付什么海上妖族的。


    或许是用来防备红娘子的吧?倘若他对真龙说的话是真的,也许到最后是将红娘子给惹恼了——他跑回来、担心那小妖女再找他麻烦,才造了这么的一个乌龟壳儿。


    九公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接近真相,决定同李云心一起躲在这儿——他还担心那鱼精无聊了找到他,再将他打回原形在手上把玩了。自然也就把这些对山鸡说。可山鸡才不信,认为李云心并不会忽然跑去同那妖女纠缠。即便是跑去了,李闲鱼也没有嫌弃自家大王的道理——


    自家大王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物,那咸鱼精如果真要挑夫婿,除了他还能挑谁去?


    这两个妖魔在李云心的身后这么闲聊了一个上午,谁也没能说服谁。等到中午的时候终于说累了,才注意到李云心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盯着东边看。


    然后一抬头,一个湿淋淋的人形哗啦啦地一声被他从海水中拉扯出来。


    现身的人穿了一身软甲,束发。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军官。脸上的神情有些惊慌,仿佛一只刚被人从地下逮出来的兔子。一离开水面、远远地瞧见李云心站在石上虚虚张着手便大叫起来:“饶命饶命!渭水君饶命!小的是东海扬威校尉,奉君上之命——啊……”


    话没说完就被李云心甩到礁石上。昏头昏脑地抬眼一瞧,先看到九公子——竖起眉毛看他,脸上阴森可怖。瞬间晓得就是那个吞吃了几十个海妖、又将水狱大闹一番的通天君。


    立时一哆嗦,站起来了。


    又瞧见一个穿彩衣的。虽然看起来气势并不惊人,然而也知道是李云心的跟班儿——这等人物的跟班儿,哪里是泛泛之辈?

    忙又朝他笑。


    鸡精这家伙得道不过一年,虽说常为李云心做事、也有些历练。但依着他自己所说,从前到底是在渭城里的刘氏看山书院听书、渐渐有了灵性。因而性情不如寻常妖魔那样乖张,反倒是妖中颇为和善的。


    因而看这小校朝自己笑,便也友好地笑了笑。


    这一笑倒叫小校脸上的笑容僵了——心说这位或许比那通天君还残暴。通天君的残暴至少写在脸上,可这一位……边笑嘻嘻边下黑手的妖魔他见得多,才最吓人呢。


    忙避开山鸡的眼神。这时候见李云心转过了身,冷着脸问他:“怎么来得这么迟?”


    小校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李云心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听不懂?那就回去。叫你家君上换个机灵点的来。”


    小校这才慌忙道:“懂的懂的——启禀渭水君,小的本该今天早上就到的。但一来找君上的所在花了些时间,二来……不巧迷路了。”


    九公子立即叫道:“迷路!?迷什么路?!你既然是那个什么东海君的手下,怎么在你自家海里迷路?!”


    小校又转向九公子,战战兢兢地说:“通天君容小的道来……小的真身原本是海族,未得道的时候也是顺着潮流飘来飘去,不爱用眼睛看路的。有了些道行这习惯改不了,还是循着灵力来走——海中灵气大多是随着潮流的……”


    “前些日子潮流中的灵气大乱,海上又广阔,小的走路就已经不便了。原本这些日子渐渐适应了……谁知道昨晚又遇到乱流,将我给迷得昏头昏脑……找了整整一夜,才在早上时候嗅到熟悉的味道,找了来。”


    他这模样是摆给九公子看,话倒是对李云心说的。


    九公子很满意他对自己这态度,就不再凶他。而是矜持地咳了一声:“唔……这么说,倒也还说得过去。”


    ——从前李云心是人的时候怕他。可也不是那种卑微至极的怕,也算是怕得有气度。后来李云心成了龙子,他也又成了龙子,两人之间——至少在九公子看来——算是平辈论交,像朋友一样。


    山鸡是李云心驱使的,对九公子则是百般容忍,做事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九公子觉得既是朋友的属下,自己也要给些面子,因而也不太欺负他。


    到如今见这小校,倒是头一次见人对自己战战兢兢、毕恭毕敬。顿时心情大好,觉得海和天都更蓝起来,倒也不大留意他究竟说了什么话了。


    李云心哼了一声:“我暂且信你这些说辞。但今天是头一次——你再有一次不机灵,我当你还没有熟悉我做事的风格。有第三次,看在东海君的面子上,也能给你机会。可所谓事不过三,有第四次,就回去吧。”


    严厉地说了这话,不等小校回话便道:“现在给我说说。东海君是不是想明白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小校忙道:“禀渭水君,我家君上对渭水君此前提出的要求无所不允。卑职来之前,君上已经召集了诸海的使者、共同商议讨伐君上的事情。”


    “如今我来,也是给渭水君一个消息。昨夜余下的八位龙王们一致认为,既然数千近万人难是渭水君的对手,就该以大军杀来。可从诸多海调集大军不是一日、数日能办到的事情,因而该去求助万年老祖——”


    小校一旦缓过神儿,说起来话来倒是头头是道、很有条理。


    李云心一抬手:“万年老祖,是什么东西?”


    小校咳了一声。似乎觉得李云心将“万年老祖”称作“东西”不妥,但又不敢直言。只得装作没听见——语气倒是变得愈发恭谨了:“万年老祖……是居住在极东弱水之中的一位神通大能。据说已经活了万年之久,座下的弟子无算。”


    “陆上,有玄门的修行人,有妖魔。咱们海中人极少,妖魔众多。但也有修行者的——这些修行者,便是想要学习神通、道法的妖魔。都拜在万年老祖的门下。诸海龙王的府中也多有万年老祖门下的弟子……没谁敢对他不恭敬的。”


    李云心微微一愣,转脸看九公子与山鸡:“听着没。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没来海上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位。”


    就又看小校:“依你这么说,万年老祖势力很大?比起玄门如何?各位龙王的府里都有万年老祖门下的弟子……他们就不怕这位万年老祖一旦起了歹意,把他们给——”


    小校忙摆手:“龙王说的是哪里的话!万年老祖品性高洁,万年以来……如果真想怎样,不是早就做成了么?只是并不热衷那些争权夺利的事、一心向往大道——”


    李云心点点头:“好。那么你给我详细说说这位品性高洁、活了万年的……万年老祖吧。”


  第六百八十二章 无生仙门

    实际上,小校并未料到头一次会面是这样的局面——在蓝天碧海之下,在暖洋洋的礁石上,与三个可怕的妖魔谈话。


    虽然称不上平等友好的交流,可已经比他预期的要好很多。至少没有被折断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又或者被以性命相威胁。照此来看……


    这位渭水君似乎并不像东海君认为的那样难相处啊……


    既然有一个算得上良好的开端,小校自然知无不言。他乐于向李云心说明万年老祖的事。他认为如此会让这大妖魔有更多的忌惮,自己的性命也就多一分保障。


    小校用了两刻钟的功夫详述一番。其间为了叫李云心对自己留下好印象,更是将许多事细细地归纳总结,不重要的一句带过,认为重要的则不厌其烦地大费口舌。倒是生生将这些事、说成了故事一般。


    九公子起初满脸不耐烦,充满对那位老祖的轻视之情。但很快被小校的故事所吸引,竟听了个津津有味。


    据小校所说,万年老祖在海上的日子,不但比真龙要久,甚至比许多大妖魔还要久。


    这世上,寿元最悠久的是人还是妖魔,一直没有定论。


    凡人长寿不过百岁。修行之后得以超脱,号称长生久视。修到了真人的境界,更是号称“不死不灭”。但实际上自然会死——玄境的修士,倘若不能更进一步迈进太上,最长的记录也只是活个三四千岁罢了。


    据说这是因为修士的肉身也有极限。


    凡人的身躯好比一只纸袋。纸袋里盛着空气。开始修行,空气变成水,于是身体脱胎换骨,变成了皮囊。修为越发精进,里面的东西也越发沉重,或许变成水银、铁流。因而也要外面的躯壳更加坚固。


    到了玄境,身躯已经强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但内里的灵气也在越来越强。倘若没法子迈入太上,身躯终究会承受不住其中的灵气,爆体而亡。只是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是要以千年来计的。


    倒是有法子叫灵气不再增长。可修行到一定程度时体内灵气便已经圆融一体,行动坐卧都在自发地流传、调息吐纳。除非将灵气散了、或者将自己的修为散了。然而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功散身亡,肉身也无法保全。


    所谓修行一途有进无退,说的也有这样的一层意思在。


    到了太上的境界,活得应该更久一些。但没人知道太上修士的寿元极限在哪里——因为晋入太上之后便要飞升。近一千年来天人没了消息、太上也不得飞升是头一遭出现的情况。


    但妖魔当中活得久的就很常见了。


    陆上的大妖魔里,洞庭君那种活了三千多岁的玄境妖魔不算罕见。真境的妖魔活了一两千岁也不算稀奇。人修到了化境,寿元不过两三百。可妖魔到了化境、不作死,就已经可以努力活到近千岁了。


    这海洋浩瀚广阔,其中的妖魔更是比中陆上要多。


    真龙在两千年前现世。但在此以前,东海中就已经有不少活了三千、四千、五千多岁的大妖了。


    那时候的大妖们好比陆地的诸侯国割据。所居巢穴周围的广阔海域便是自己的势力范围。有些性情残暴的,喜欢四处征讨。这种,总是死得早些。一些性情相对温顺的,只守着自己的地盘慢慢地经营,到最后也算是各自相安无事,一方太平。


    真龙现世时候就将这太平给搅没了。先是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将不听话的悉数斩杀。又将自愿来投的编入麾下,分封了九个神人来掌管。


    小校说到“九个神人”的时候含糊其辞。因为他得道不过几百年,是在生在东海君大旗下的。东海君一直声称此前的蓬莱娘娘是叛逆,他自然也不好说得太细。只叫众人明白便可。


    但当年不服气的被斩杀,归顺了的被收编,却总有漏网之鱼的。


    海中还有一些大妖,平日里也不喜好收拢什么部下、抢占什么地盘。只是一意修行,想要达到更高的境界。这些大妖或许活了不止四千、五千年。但因为隐居着,极有人知道。


    再有一类便是“万年老祖”这样的神异人物。


    在真龙出现之前,极少人知道有这样的一号人物。真龙将诸多妖王收编之后,因着有了建制、体系,且各处的妖魔得以相互交流,才意识到这么一件事——


    原来有些妖魔拥有“不属于自己的”神通。妖魔开窍得人身,天生就会几种神通。这些是与生俱来的东西,用不着去学。


    但眼下原来还有些妖魔掌握了类似“道法”的玩意儿。


    这些妖魔平时在诸多妖王的地盘中容身,并不很引人注意。即便有人留心了,也只觉得“的确是本领大”而已。但随着这些妖魔被打乱、被归拢到一处,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那些些“本领大”的妖魔看起来都很类似——


    相较于其他妖魔,大多脾气温和、见识相对渊博。而这里的“见识”,主要是指对于陆上事物的见解。


    这类妖魔不常显露真身——或许是因为要掩饰自己的神通的缘故。其中的某些偶然间透露过自己往事,要么自称来自“东边”,要么说曾经有奇遇。还有相当一部分,说自己师承弱水之中的“无生仙门”。


    在陆上人人都敬畏天人,认为世上真的有神仙。可在海上,少了玄门修士们的教化,妖魔们对天人的敬畏之心就少很多。大多觉得那些不过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另一类存在罢了——譬如妖魔之于人、之于海中的鱼、兽。


    因此听到“无生仙门”这个名字,起初无人在意。只觉得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此类事在海中也不算罕见。随便一个妖魔都会往自己的身上贴一贴金的。


    但到了真龙的时候,融合在一处的妖魔们发现原来并不是只有自家的某个弟兄这样吹嘘。可能在极遥远的某处、从前某位妖王的麾下,也有人这样说的。


    这意味着,“无生仙门”可能真的存在。它门下弟子众多,在从前妖王们各据山头的时候就已经分布在大洋各处,到如今终于浮出水面。


    接着便是问。这问可不是好问。任谁发现自己麾下的人另有所属,也会觉得惊讶、愤怒、或者惶恐。


    在拷打、杀死近百暴露了身份的妖魔之后,终于意识到这“无生仙门”的历史长得可怕。


    要成为所谓仙门中人,要有机缘——譬如一个妖魔刚刚得道,或许有个人找上他。说已观察了许久,如今给你一些考验。通过了考验,便接引你成为仙门中人。


    每一个妖魔都有自己的“上师”,只有“被接引”的份儿,绝不接受有人主动来投。


    拷问一个妖魔,问出他的“上师”。再拷问他的“上师”,问出“上师的上师”。妖魔寿元长,这些“无生仙门”中人又大多因着神通、见识,在原本各妖王的麾下身居高位,因而更不容易死去。由此,一个就能拉扯出一串儿来。


    如此慢慢往上摸——最终摸到那些已经死去的。无生仙门与玄门类似,注重传承。每一个门人都将自己上师、祖师之类记得清清楚楚。最终发现……竟可以追溯到一万多年以前!

    再往前,因着证据不可考、记忆也模糊的关系,没法子确定了。但至少,这无生仙门的确在大洋当中传承了万年以上!


    到这时候,知情者心中的惊诧、愤怒,应该大部分都被恐惧取代了。


    无生仙门的弟子遍布大洋,没有被揪出来的只怕更多。因为拥有数种神通、见识谈吐都不凡的缘故,大多数身居高位。一万年以来……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妖王麾下的副将,有的成为军师。有的做了驸马,更有的做了妖后。倘若这些人起了什么歹意、一呼百应,用不着真龙动手,就是早在真龙出现之前,就已经可以将这片大洋搅个天翻地覆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逐渐放缓了力度,叫沟通成为可能。经过了漫长的五十年时间,终于了解真相。


    无生仙门的主宰者,被称作万年老祖。仙门弟子在私下里称他为“老祖师”,较为正式的场合,称呼他为“门主”。


    这位万年老祖,据说寿四万岁。更有将他崇敬到极致的,号称老祖与天地同生,随万古长存。


    无生仙门的道场在弱水之中。所有人都晓得弱水有多么可怕——不管你有天大的神通,一旦进入弱水的区域,神通都将很快消失。因而无论海上的妖魔多么狂妄,都晓得不要往弱水里面走。


    但据说老祖的修为极高,偏向险处走。在那弱水里开辟道场,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需知妖魔毕竟是妖魔,天生比人就要残暴顽劣些。妖魔投师总得化了人身,化了人身就有神通。许许多多的顽劣弟子各具神通,一旦闹起来还得了?

    可如果是在弱水当中的道场,神通就尽去了。妖魔们与凡人无异,只是身体强悍些、性情顽劣些罢了。要管束起来,可谓省了许多的力气。也正是因为在弱水中——倘有别人率军来攻,就非得依着陆上人类征战的法子,老老实实地乘船渡海。


    海洋广阔,妖魔们又不精于造船,又到哪里搞舰队去征讨呢?


    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意识到那万年老祖——无论传闻是真是假——早已经牢牢地占据了主动权。而他们到如今才晓得、才大惊小怪……实在是有些后知后觉了。


    再往后、到如今。各位海上的龙王们如东海君一般寻觅陆上的能工巧匠、运来海上养着,大抵也是因为此事——所谓有备无患。倘若哪一天真的发生大家都不乐意瞧见的事、争斗起来,总要保证有法子将麾下的将士运过去的。


    且说妖魔们晓得这一点之后,渐渐意识到这位万年老祖的无生仙门,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危险的企图。


    那位“老祖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也叫使者带来了信息。说他从前曾见过天人,从天人那里偷学了玄功。此后为了潜心修行,才到弱水之中隐居——为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修出大神通、离开弱水,就死在里面。


    后来果真被他修成了。修行既成,不忍独享玄功。于是才找那些偶尔流落到弱水当中的妖魔传功。他传功本也是随心所欲、只看机缘。奈何他活得实在是久……即便是几十年才收一个弟子,数万年下来,门徒也遍布大洋了。


    他怕引起诸多妖王的忌惮。更怕这秘密被人知晓、叫人找上门逼问玄功心法惹出来许多麻烦,因而才隐忍行事,不叫门下弟子泄露分毫。


    再往后,据说真龙去无生仙门见了那位万年老祖。而后宣布万年老祖果真无恶意,诸多妖魔这才将仙门众人释出、并宣布再不追究。到如今,倘有人是仙门弟子,便是一个荣耀的身份。升迁容易,保命更容易。龙王们偶尔也会挑选一些心腹,想要送去仙门。但那位万年老祖果真只看资质,有的收了,大部分仍拒绝了。


    至于那位老祖真身如何、是人是妖,还无定论。但应当是妖——即便是太上圣人,也难活万年之久。


    小校将这些说了,才道:“小人……倒有个本家。就是无生仙门的门徒。前些日子曾为小人接引——但眼下君上正是用人之际,便暂未去了。”


    “老祖门下能人辈出。渭水君日前杀退那万人大军,军中并没有仙门的人。但很快那些人就会来试探渭水君的虚实——不比咱们这些妖族只会使天生的神通,他们也是会布阵、使法器、有调度的。渭水君切不可大意。君上吩咐说,倘若渭水君能将他们击退、叫他们铩羽而归,往后他就好做事了。”


    九公子听到这儿,哼了一声:“有什么好怕的。本公子在陆上见到十几万的妖军和玄门的修士斗,法宝神通满天飞,何曾怕过?小家伙,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来?也叫他们瞧瞧本公子的厉害。”


    小校忙转向九公子,陪笑道:“禀通天君。很快就到——我走的时候,就已经在点兵了。我估摸着……随时会来。或许眼下,咱们都已经被围了呢。”


    九公子愣了愣,“啊”一声,赶紧转身往四面瞧了瞧、叫道:“在哪儿?在哪儿?!”


    最近如果给了大家“关于背景、细节描写太多”的印象的话,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主要是为了塑造立体感。比方说小李来到了大洋上。那,大家对大洋的第一个印象,可能就是,广阔,对不对。辽阔的海面,辽阔的天空。然后就很难有什么了。不像是在陆地——因为我们生活在陆地——只提一个“城镇”,瞬间脑补出来房屋、客栈。酒肆、街道、行人、小贩、商贾等等。我再说一个“透过树荫的细碎阳光”,脑补能力强的朋友可能不但脑补出来一片草地、一棵大树、艳阳高照的情景,更可能把少男少女追逐嬉戏累了、躺在绿草地上闭着眼睛嘴角略带微笑这样的情景都想出来了。所以得多花笔墨写一些东西。比如说李云心初来海上,印象里只有一片海面。然后慢慢知道有蓬莱岛。又知道蓬莱岛上有许多山,山上有辉煌的宫殿群。也知道岛外也有许多妖魔,妖魔有巢穴。再知道海里其实也很热闹,有社会结构等等——这些东西得一点点交代出来,然后整个世界才能慢慢现身。所以这个不是水字数,是我想要慢慢地构建出来。啊,字数要超了。有空再继续说。


  第六百八十三章 紫夜真人

    这时李云心忽然冷下脸,问小校:“你说你在海里顺着灵气的潮流走。但昨夜灵气又乱了你迷了路——之后是怎么找过来的?”


    小校抓了抓脑袋:“倒是乱。可也怪,快到晌午的时候,这附近又不乱了,且我还——”


    李云心便轻出一口气:“那么我猜,你说对了。咱们已经被围上了。”


    他说了这话,缓步走到礁石中央、轻轻跺了一下脚:“有点儿意思。”


    海中忽然轰隆一声响。仿佛他那一脚将什么东西狠狠地钉了下去,叫整个海底都震荡起来。在这短暂的瞬间海面之上、之下乍现无数道金线,好似蛛网一般。而那蛛网的中心正是他们所在的这一根石柱。


    李云心负手而立,高声道:“无生仙门的朋友们,出来吧!”


    但他叫了这一声,海面上却仍旧平静。本以为该是立即旗帜招展、锣鼓喧天。可这预料中的情景并未出现,好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先前大叫他“给他们点厉害看看”的九公子如今脸色凝重,觉得自己好像站在高高的墙头上,而周遭都是埋伏起来的弓箭兵,不晓得时候就会给他来一发冷箭。


    听李云心喝了一声还不见人,更有些不安。凑到李云心身边低声道:“我说……你不是看错了吧?”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将他往旁边拨拉一下,叫他让出脚下的阵图:“错不了。只不过,来人路子比较野。”


    说了这话再往四周扫一眼,又笑起来:“有意思。”


    他对于未知的事物向来抱有强烈的好奇心。譬如初入修行界时所见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就好比前世的有些人在游戏当中的体验——初到一个世界,一切都是未知的。跑路开图,见到许多新鲜事物。


    可再经历许多事,如今到了玄境。虽未至太上,但对这世上的许多东西也都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他只修画道,对于道统、剑宗的法门只是略微了解。但正所谓一法通、百法通。就好比那些游戏迷们一旦了解了一款游戏的机制,哪怕没有将地图都跑全、没有将每一种活动都体验到,差不多也晓得大致都是些什么东西。或许细微处有变化,然而界限、范围,已经能够想象了。


    就有点无趣。


    但眼下这无生仙门的手段……点儿意思。


    因着某些别人绝难想象的原因,在小校以及其他人的感知中紊乱无比的灵力乱流,在他的眼中却是略有规律可循的。因此可以感应得到小校的到来。


    但没有感应到无生仙门的人。


    刚才他那一跺,虽迫出了对方所布下的阵法,却没有找到藏身处。依眼下的情况来看,对方早在小校到来之前就已将这阵悄悄地布下了。虽说“感知”这种事也与凡人“观瞧”一样,有“略扫一眼”和“细细观察”的分别。


    但竟能逃得过玄境龙族的一念感知,就的确是有本领了。


    来者的境界要么高得离谱、可以将自己碾压,要么就是手段巧妙,是他没见过的。


    偏偏他如今再用心去体察,却又从中体会到某些熟悉的手法——类似道统、剑宗的技巧。


    看来小校所说的那万年老祖的来历在某些方面是真实的。的确与玄门的天心正法有关系。


    既然不露面,李云心便一笑,猛抬右手起了个手决。


    石柱周围嗡的一声响,泛起一片璀璨的金光护罩来。护罩一出现便疾转,好似绞盘收线。而周围那些金线也再次现形、开始疯狂闪烁。但终究不敌李云心所布下的护罩,像是渔网一般被他给生生绞过来了。只一息的功夫,洋面上瞬时一空,所有异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这才又高声喝道:“朋友,还不现身么!”


    便在那东边,百丈之外,终于现出一个人形来。


    来者身穿素净的青布道袍,头发规规矩矩地梳起,蓄有修剪整齐的短须。不丑不美,脸色平和。打眼一瞧好像中陆上最寻常不过的游方道士。然而身周气机大盛,瞧着修为不在李云心之下。


    小校一见此人,脸色登时大变,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李云心不动声色,九公子倒急了:“怎么?怎么了?”


    小校往后退了一步。好像如此可以离那人更远些,低声道:“这个……是紫夜真人啊……”


    九公子皱起眉:“你继续说!”


    “与海上诸位龙王居中联络、协调关系……向来就是这位紫夜真人出面的。修为已是玄境……算得上无生仙门在洋面上说话算数儿的人物——眼下是他来了!唉呀……唉呀……”小校在原地打了个转儿,显得手足无措、又像是想找到一条地缝儿钻进去,嘴里不停地嘀咕,“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听了这话,九公子和山鸡对视一眼——此前都还神色紧张。到如今却忽然放松下来,拖长声音“噢”了一声:“玄境啊……”


    道君也是玄境嘛。


    睚眦也是玄境嘛。


    煞君也是玄境嘛。


    琴君也还是玄境嘛。


    在云山下早已死成渣滓的那些妖魔、修士里面,也有好多玄境嘛。


    “大惊小怪。”九公子鄙夷地看小校,撇了撇嘴。


    紫夜真人一现身,嘴角便勾起一丝笑意。不是冷笑、不是嘲讽。更像是陆上寻常江湖武人拜会朋友。遥遥向李云心一拱手:“渭水龙王多心。只来了我一个人。贫道不才,打个前站。倘若能与龙王旗鼓相当,再回去搬救兵。若能再侥幸胜个一招半式,也免去兴师动众的麻烦了。”


    “渭水君,我此来主要受西海瀛洲群妖之托,找一个红衣女妖。先前有人说那女妖与渭水君交情匪浅——龙王可知道她的去向?如能告之,其实今天也可以免去刀兵相见的麻烦。”


    李云心也一拱手:“知道。不想说。有事冲我来。”


    九公子击掌大喝:“好妹夫!好霸道!”


    小校被吓了一大跳,却更加惊慌。左看右看,似是想要溜下石柱跳进海里去。但山鸡往他身边一站,严肃地定盯住他。


    紫夜真人便将手放下,仍笑:“好。却之不恭。龙王请接第一招。”


    这一放,洋面生生矮下去三尺!

    减去那三尺,却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瞬间喷涌为蓬勃的雾气,一瞬间遮天蔽日,不见阳光!

    周遭猛然暗沉下来。又过一瞬,白雾登时变作了紫色雾气——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密密麻麻的紫色电蛇借着那雾气,气势汹汹地轰了过来。


    李云心也是摆弄雷电的行家,可自忖也搞不出如此的声势来。这不是因着妖魔自身的神通放出的电芒,而是辅以了不为人知的秘法、再借助这洋上的水气!


    紫夜真人相貌平平,说话也平和。可一动起手来却声势惊人,刚猛无俦!


    嗡的一声巨响,石柱周围那流转的护罩光芒大盛。但转眼之间就被紫电的辉光压了下去,黯淡得几乎要破灭掉。


    李云心沉声连喝:“好、好、好!”


    双手在胸前一搓,便自从胸口飞出一柄青蒙蒙的钢剑,“咄”的一声钉在他脚下。这剑一祭出,护罩光芒再盛,但仍旧压不住那电蛇的辉光。石柱上每一个人的毛发都在空中飘了起来,好似有了生命、感知到迫在眉睫的危险。


    他便又一搓手,再祭出一尊晶莹剔透的莲花来。莲花一现形,立即化成无数流光、附在那护罩上。得两道助力,这护罩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如此前收去海中的那些金丝一般,将雾气、电蛇,尽数吸掉了!

    海面为之一空。天空也重见湛蓝。可这时候再放眼望,洋面上的已不是水,而是熊熊燃烧的火——成了名副其实的火海!


    紫夜真人凭空而立,笑道:“这是希夷玄妙境界的手段。渭水君接得有些吃力——贫道想,本不该如此的。龙王是受了伤么?要不要改日再战?”


    李云心看着他:“酒逢知己,棋逢对手,都是人生一大快事。为什么要改日?你尽管来。”


    紫夜真人便道:“那么请龙王小心了。接下来,是大成玄妙境界的手段了!”


    小校闻言魂飞魄散,言语都不利索:“大大大大……成玄妙……我说,小人是奉、奉命来此,小的能不能——”


    他这话都没说完,便听海天之间暴起一声狂野的怒喝——一个顶天立地的狰狞魔神忽然现身,头顶骄阳、脚踏深海,双手合什便猛砸下来!

    这一击,似是将虚空都破碎了!那巨大的拳头遮天蔽日,下落的时候便将天幕撕裂——一路上现出滚滚的火云,火云即生即灭,又现出深沉幽暗的夜空来,仿是这世界出现之前的无垠宇宙。其中星斗灿烂,瑰丽奇幻。更可见群星如同暴雨一般陨落,空间如气泡一般幻灭。


    这无疑是玄境神通——出现时拳头在天幕之上,下一刻便轰在了护罩之上。整根石柱猛地一沉,就连李云心都张开嘴、低喝了一声!

    这一声喝,仿佛是以大洋为胸腔呼喝出来的。海面之上的熊熊烈焰即刻消散,水波激荡着直冲向天。他的身上嗡的一声出现一层灿烂的宝甲,正是他在云山上时炼化进自身的那些宝贝。


  第六百八十四章 礼尚往来


    然而这套由数件圣人遗宝所组成的甲胄,在拳头轰在护罩上的那一刻便轰然破碎、化作无数流光。未等这流光消散,他的身上又浮现出第二层来——亦破碎了。再是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


    每现出一层,这石柱便被轰下一寸。他的脸色先变得惨白、再变成金纸、再从嘴角渗出金血、再从鼻腔渗出金血、再从眼角渗出金血来!

    此前九公子倒还镇定。可如今他即便身在护罩之中也受到了波及。李云心虽主持大阵,但有层层宝物持护尚且被震出了内伤,何况他这真境巅峰的修为呢?

    只觉胸口一阵厌烦,立即跌坐在地,运起妖力护住心脉。


    山鸡的修为更低。哇的一口吐出鲜血,也坐下了。那小校的修为该是介于九公子、山鸡之间。脸色煞白,四肢发颤。在地上爬来爬去、哭爹喊娘。直叫些“这功劳我不要了”、“救命”之类的怂话。


    可如今两位玄境的超级强者斗法,方圆百里之内尽成死地,他能往哪里去?只能祈求李云心真有传说中那么神通广大、死死撑住……叫他不至于头一天就死掉了。


    李云心死守住这六波冲击,便听到巨大的神魔幻象在天顶之上发出隆隆的话语:“渭水君,死守可不是明智之举,何不试试卸力?!你如今重伤在身,我可还有三分的力气没有使出来!”


    李云心忽然暴喝:“你以为是在洞庭么?!!”


    他这句话,那紫夜真人听不懂,九公子听不懂,小校也听不懂。但山鸡却听得懂。他眼睛一张,奋力叫道:“龙王!不值为——”


    但李云心并起剑指,忽然乍现神魔之身。周身金光缭绕,额头一点红芒放射万丈光辉。他掌心浮现一个人形傀儡、猛地往额间一按,喝道:“借神君神力一用!!”


    傀儡身形暴涨,变成另一个与他的神魔之身无二的人形,也将护罩撑住了。


    正赶上那巨大的拳头再往下砸了一寸——


    护罩轰然溃散,那化出的人形也溃散。渭水龙王身上鳞甲哗啦啦地崩碎一层去……


    但终究撑了下来!

    空中火云顷刻消弭。紫夜真人幻化出的神魔化身也消失不见,洋面重归平静。


    然而石柱已被钉下了一半,那山鸡也被震晕在地,不省人事了。小校倒还有神智,可也四肢瘫软,只能在嘴里嘀嘀咕咕,没法子逃了。


    再看百丈之外的紫夜真人——


    道袍平整,须发一丝不乱。脸上仍有微笑——但轻轻抬手,抹了一下嘴角。低头看了看。


    “虽然倚仗许多法宝。”他和气地说,“但渭水君如今该只有希夷玄妙境界的修为。且不知受了什么伤,妖力几近于无了。”


    “如此能接住我两击,反震伤了我,生平未见。渭水君说得好。酒逢知己,棋逢对手。实在痛快。”


    “但如今贫道的话还作数——渭水君告知我那女妖的去向,今日就免了刀兵。然否?”


    李云心的身上重生出鳞甲来。一张一合,升腾缭绕云雾,铮然作响。


    他重重喘息三次,往前踏出一步,沉声道:“再来!”


    紫夜真人微微摇头,又看小校。笑容便收敛七分:“你昨夜来见渭水君,通报消息。他本该整备一夜、养精蓄锐,等今日与我一战。你怎么来得晚,叫他受了伤使不出全力?”


    小校已经瑟瑟发抖。如今听紫夜真人问他这个,更像是被鬼头大刀架在了脖子上,骇得魂魄都要出窍了、忙强撑着爬了几步面朝那真人匍匐在地,叫道:“真人在上、真人恕罪、真人容禀……小人昨夜就出发了,可是迷了路,晌午才到……并不知……”


    紫夜真人便不理他。再看李云心:“那么,渭水龙王可准备好接我……广生玄妙境界的一击了么?”


    李云心抬起手:“稍等。”


    然后再一挥手,用一阵妖风将九公子、山鸡、那小校卷起,直送到天顶上去。


    九公子只来得及叫一声“你做什么”,声音就袅袅地消失不见了。


    紫夜真人等他做了这些才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怕波及了他们。但你如果死去,他们的修为又能往哪里走呢。不如——”


    李云心咧开嘴,露出森然的獠牙来,笑了笑:“真人想岔了。不是要送他们走。是怕我接下来使出了真本领,也伤了他们。”


    “都是你来攻。现在,换我吧。”


    “紫夜真人,准备好接我这希夷玄妙境界的一击了么?”


    道士先一愣,又笑:“痛快。来!”


    他这话音一落,海面轰然破碎,巨浪陡然暴起!仿佛有人用一根棍子将大洋搅动起来——只见这渭水龙王升至空中,手掌向下一抓、暴喝:“那就——来!!”


    他原本立身那石柱登时蹿了起来。原本极大极长,可在一瞬间缩至寻常的枪棒般大小,正被他拿在掌中!


    石柱陡然消失,海水轰的一声撞在一起,很快鼓涨起来——仿佛其下有可怕的力量即将喷涌而出……下一刻,火热的岩浆轰的一声冲了上来,仿佛他这一拔,将海底都拔穿了!

    李云心沐浴在这岩火之中,手中石柱所化的长棍紫电缭绕,金光灿烂。他再把左手一抖,掌中一根青蒙蒙的铁索呼啸着盘旋起来,一圈比一圈更长,眨眼之间便将这片辽阔大洋给圈住,仿佛成了口铁罩!

    他二话不说,举棒便砸!


    两人相隔百丈。可他这一砸,神魔之身眨眼便到紫夜真人面前。


    但那真人并非寻常之辈,原地只余一个虚影儿,人又到百尺之外去了。


    他们这样的力量、速度,一棒砸下甚至用“一瞬间”来形容都嫌漫长,然而这一棒却既快又慢——紫夜真人移形幻影,李云心也随他移动。从举棒到砸下的功夫,洋面上登时出现了数千个残影——那是紫夜真人在躲、渭水龙王在追。原本只是两个人的争斗,如今却仿似千军万马了!


    由白阎君那里得来的铁索此刻也发挥神异的功用。瞧准了紫夜真人幻身处便猛地刺出一条锁链。倘若被击中了,即便不能拿去魂魄也得叫他的身子僵一僵、生受这一棒。然而那位真人既然号称还有广生玄妙境界的一击,便是个即将踏入玄境巅峰的人物。


    铁索每击必落空,始终不能困住他。可由此,也叫这位真人无暇使出旁的手段来。


    在这漫长又极短暂的时间里,李云心竟还有余暇再喝一声:“阵成!”


    ——他砸紫夜真人时,在洋面上留下许许多多的虚影儿。那些虚影倘若是平着看,只觉得是一片光辉灿烂。但若从高空之上俯视,却发现竟构成了某种别具韵律的图案!

    随他这一声喝,海面上的光影陡然连成一片——铮然一声清响。仿佛天空、时空被冻结……


    两人所处的这片洋面、空间,忽然成了一个平面、一幅画儿!

    这画儿极度诡异。明明是在有长、有宽、有高、有深的空间里,却就是看不到有多厚——平着看,它便在天地间消失。仰着看,目光却仿佛在一瞬间被吸进去。不能向上、不能向下,只能往四面流转了。它仿佛就在时空之中,却又仿佛是独立的。


    寻常的视觉、感知已难描述这种体验。若非亲见,实在无法想象。就好似两个人都被画进了画儿里,没了厚度这个概念,只余一个平面了!


    一个人在广阔的天空当中躲闪,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可去得。但如果是在一张被框起来的白纸上呢?


    如今这空间忽然成了一张“纸”,而这纸的边框便是那白阎君赠他的铁索。


    如同画笔在纸上画线,总要将这白纸填满——紫夜真人在“画”中左突右蹿,李云心的身子如影随形。两人留下的幻象很很快将这“画布”也填满了。


    待这紫夜真人去无可去、又不能冲到那“画框铁索”上时——


    一声穿云裂帛的炸响,无数个李云心的幻影,擎着那长棍齐齐砸在无数个紫夜真人的身上!

    而到这时候,被李云心的妖力卷上天去的一干人还在上升、未下落。


    但“画纸”轰然破碎,无数的碎片彼此穿插,湮灭成不可逼视的强光。另有一些溅落到海中——一旦与水面接触,瞬间成了无底黑洞似的玩意儿。海水轰隆隆地被吸引进去,变成可怕的巨大漩涡。这样的大漩涡数以千计、万计,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将这一片洋面吸了个干干净净、露出海床来!


    周遭的海水立即轰鸣着填充、激荡,再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

    在这一片沸腾似的洋面上,两个身影分开,仍旧相距百尺。


    李云心恢复了人身。一手持长棍,一手执铁索。身上白袍破碎,发髻散乱,体表没一处完好的皮肤,仿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


    而那紫夜真人仍旧完好无损。但脸上没了微笑,脸色发青。


    他负手而立,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过三息的功夫才咬着牙,吐出一句话来:“你这是,什么招式。”


    李云心一咧嘴。赤红色的脸上那一口细密白牙尤其明显。他左手一抖,将铁索收了。右手一甩,将石棍重插入水中,很快暴涨为先前那根石柱。


    “这一招,叫做——”他笑着说,“降维打击。”


  第六百八十五章 龙王们在开大会

    紫夜真人皱了皱眉:“名字……很怪。手段……闻所未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略有些气喘了。仿佛一个凡人跑了好远的路,如今停下来说话。


    “但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将我先前给你的两击……还了我。”他摇摇头,“幻出一个身影来,就是一分……在那空间里幻出千万个身影来,就是千万分。”


    “这样千万分的力道加在我身上……我有广生玄妙境界的修为却在你这里吃了亏……”他咬着牙,但没有忍住。终于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也陡然萎顿,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心服口服。渭水龙王李云心……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李云心落回到石柱上。


    身子一震,将鲜血震散了——这才露出其下金灿灿的伤口。赤身裸体,但旁若无人。


    手掌一翻,又取出一只玉瓶。从里面取了药膏,当着紫夜真人的面细细为自己的伤口涂了,才又幻化出一身衣裳来。


    紫夜真人瞧他做这一切,又皱眉,低声道:“你……是个奇人。久未遇到你这样的敌手。”


    说了这话又吐出一口鲜血。


    李云心抬眼看他。歪头想了想,忽然将掌中的玉瓶抛给他:“你也不赖。不是玄门那些变态。这是药。还要打吗?”


    紫夜真人接了药瓶,看起来稍有些意外,欲言又止。再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才道:“不打了。你受过重伤,是希夷玄妙境界的修为。却能把我也重伤了……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手段。”


    “我们这样的修为、到了这个地步,真要分出胜负,也就是要分出生死了。我受托办事,用不着赔上自己的性命和修为。”


    李云心笑了笑:“那么我越来越觉得你人不错了。”


    紫夜真人略略一抬手:“我们不是朋友。只算是相互敬重的敌手。因为你这伤了我的手段,我送你几句良言。”


    “我有广生玄妙境界的神通。但在无生仙门之中不算顶尖的人。我门中的老祖宗更是修为通玄,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


    “你在海上势单力薄。手段再高明也总是一个人。我与你惺惺相惜,劝你要么速离东海,要么广招帮手。下一次来,就不是我一个人了。你挡不住。”


    他说这些话,又低头看看掌中玉瓶。犹豫一会儿:“老祖宗能勘破未来。许多年来预言之事无不应验。海中有强敌,你必将败落……好自为之吧。”


    到这时候,被李云心卷上天的三个人才落下来。李云心左手拎住山鸡,右手拎住九公子,叫小校在石柱上摔了个狗吃屎。才一笑:“可倒好。好多人想和我做朋友,你倒要撇清关系。”


    “至于是不是必败么……”他撇撇嘴,“我命由我不由天。”


    紫夜真人笑了笑。再施一礼:“告辞。”


    话音一落,人影登时消散了。


    山鸡还是昏头昏脑。九公子倒是瞪着眼睛看李云心,像一头小凶兽。可因为此前在两位超级强者争斗的威压当中受了伤的缘故,如今凶也凶不到哪里去。只能气愤地叫嚷:“什么意思!?为什么甩我走?难道我不能帮忙么?我像是怕死的么?!”


    那小校如今也瞪着眼睛。却是看看远方紫夜真人遁走的方向,又看看李云心。他们在天上将两人争斗的情景都瞧见了,然而如今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发梦——那位真人……


    当真败走了??


    我的妈,这李云心怎么这么骇人的!?


    他从地上爬起来,再看李云心。却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凡人受伤得靠自身的机能自愈。修为低微的小妖大抵也得这样子——妖力有限,倘若情况允许,叫它慢慢长好总比大费周章动用妖力省心些。


    但李云心这样的超级大妖,愈合自身伤口对于他们而言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大妖魔妖力充沛,体表的创伤很容易被遮掩过去。即便是内伤沉重,可身子一震,外面看起来就可完好如初。


    但如今李云心裸露在外的手上、脸上、脖颈上,却都有伤。虽说伤口都收敛了,不是一开始外翻的可怕的模样,然而还是……不对劲儿。


    然而他什么都不敢说。李云心的强大的已经远超他的想象。东海君对他说渭水龙王“不过是希夷玄妙境界”。这境界虽然是小校望尘莫及的,可他常年追随东海君身边,境界高深的大妖魔也见得多,晓得希夷玄妙境界不过是玄境的第一阶。第二阶是大成玄妙境界,第三阶是广生玄妙境界。再往上,就是玄境的巅峰了。


    在巅峰中再踏出一步,是为太上忘情。


    那紫夜真人就是玄境的第三阶、广生玄妙。因而见来人是他,小校魂飞魄散——说好的先试探虚实呢?自己也要一并葬送了!


    哪里能想到最后是如今这个局面!

    如此不但不敢造次,就是瞧见李云心的伤也不敢多问。


    只有九公子还使性儿,在李云心面前瞪着眼睛。


    但李云心只笑了笑:“你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也帮不上忙。”


    九公子竖起了眉毛。但听李云心又说:“所以才送你走。明知道你会死,还叫你留着——朋友之间不会这么干。”


    这句话叫九公子的怒气消了一半。等看到李云心说了这话之后、立即跌坐在地闭目调息,怒气就消了另一半。


    这真境巅峰的蚣蝮跺了跺脚:“唉,唉!都是我不争气!”


    山鸡眨了眨眼。似是难以相信这话是从九公子的嘴里说出来的。


    然而李云心寂然无声,已经入定了。


    这一入定,就定了足足一天的功夫。


    其间可见他脸上、手上的伤口慢慢愈合,最终只留下浅浅的白印儿。这白印儿仿佛凡人的伤疤,大概还得些日子才能褪去吧。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三个妖魔都在他面前。瞧着是为他护法的模样。天还是艳阳天,海却成了“黄海”——与紫夜真人的一番大战,将海底的泥沙都卷了上来。一池浑水澄清尚需不短的时间,何况一片汪洋呢。李云心曾对昆吾子举手之间倾覆洞庭的手段感到心折,可如今他也拥有了这种力量了。


    他轻出一口气,笑了笑:“多久了?”


    “十二个时辰了。”九公子皱眉,严肃地看着他,“你伤得很重么?”


    小校这时候与李云心绑在一根绳上,又为他的力量感到心惊。因而急着溜须拍马,忙道:“能把广生玄妙境界的紫夜真人击退,龙王已是建立奇功了!重伤也没什么……啊……虽伤犹荣……”


    李云心看看他:“他应该伤得比我更重。”


    说了这话不理会目瞪口呆的小校,站起身:“但这个无生仙门的人的确难缠。古怪。”


    “出手有玄门道法的影子,可不是玄门那些绝情弃欲的变态。是个正常人,有情有欲。比较同级别的玄门修士来说,威力也大些。万年老祖,有点儿意思。”


    再看小校:“这样的人有多少?”


    小校忙道:“据小的所知……洋面上只有他一个了。龙王能将他给重伤,别人必然都不是对手……呃,一个一个杀来的话。”


    “嗯。你家君上怎么安排?”


    “龙王稍等。”小校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只螺号来。冲李云心笑笑、又冲九公子笑笑,别别扭扭地转过身,把螺号贴在耳朵上。


    九公子撇嘴:“咱们宝贝多得是。稀罕你那破玩意儿。”


    小校一边赔笑点头,一边听。


    听了一会儿,怔怔地转过身。


    李云心不急,九公子和山鸡倒是急了:“怎么了?说呀!”


    小校看着李云心:“说紫夜真人他……伤重不治……神魂脱壳回仙门去了……龙王……你、你、你把他给打死了……”


    ……


    ……


    “他把他给打死了。”


    经过长久的沉默之后,东海君说。


    曾经群臣伏拜的殿堂如今空空荡荡,只有八个人。东海君算一个,另有七个。


    海上的龙王们齐聚一堂,等紫夜真人带来的消息。


    早上的时候,在东海君极力劝说下,刚到的诸位龙王们好不容易达成一致——先叫紫夜真人去杀杀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陆上龙王的锐气。瞧瞧他到底有几分的本事,好决定接下来怎么做。


    因为——龙王们也是要面子的。


    虽说九位龙王将一大片水域都占据了。可也与陆上类似,疆域当中总有些桀骜不驯的大妖魔。名义上归附,实则自成一体。为一个陆上龙王,叫八家精兵尽出,哪怕轻松得胜也要惹来麻烦、叫人小瞧。


    最终争来争去,才决定先不动用自己的人,而是拜托无生仙门的紫夜真人前往。


    紫夜真人动身之后,七位龙王认为或许这位真人就可将李云心收了——他们可是省了心。


    而东海君担忧的则是倘若此种情况真的发生,他下一步该如何呢?

    但等来的消息是——


    紫夜真人被重创。强撑一路回了蓬莱岛,立即在静室中打坐疗伤。可伤势实在太过严重,调息四个时辰之后,不得不将肉身羽化,保全了神魂。即刻往弱水无生仙门去了。


    得到这个消息,八位龙王足足沉默一刻钟。


    ============

    22点30还有一更。


  第六百八十六章 龙王们吵架了

    唯有东海龙王的心情与他们不同。那七位是彻彻底底的惊。而他的惊中还有喜。


    如此……他就好从中做事了。


    那李云心果然不叫人失望——至少现在不叫他失望。眼下,他越强,东海君才越开心呢!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站起身来。在殿中踱了几步:“此事非同小可。兄弟们,咱们得小心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瞧诸位龙王的反应:“西海君被杀,真身至今不知所踪。我与他毗邻,想着兄弟情谊、想给找到,供养终老,可也找不到。唉。”


    “前些日子近万人被李云心和那妖女杀败,咱们已经颜面大损。不说诸位,就是我这里,也有些妖王开始不安分了。此事万不可再纵容……依我之见,咱们得齐发大军,将这祸害尽快斩除——浩瀚君,你怎么看?”


    与陆上诸龙子一样,海上的九位龙王原本也秉性各异。东海龙王与西海龙王性子类似,离得也近,关系算是好些。


    但如同人世间一般,凡事只要牵扯到阶级、利益,就必生龃龉。


    龙岛被三座仙山拱卫。曰蓬莱、曰瀛洲、曰方壶。东海龙王掌管蓬莱,西海龙王掌管瀛洲,北海龙王掌管方壶。余下的六位龙王统领“六野海”——这“野”便是“在野”的野。在这六位龙王当中,属浩瀚海龙王封疆最大,物产最为丰饶。而这位龙王的性子,也是最为桀骜不驯的。


    据说常在自家龙宫中说,我浩瀚海抵得上一个西海加上东海。我修为又比那两个高些,凭什么叫他们去守御龙岛呢?因此每有不忿之意,与三位镇岛龙王的关系也不睦。


    其实这也是平常事。君上总有驭下之道。叫镇岛龙王稍弱些、叫野海龙王稍强些,令彼此争斗不和,也可保他们不会齐心犯上。


    眼下东海君别人不问,偏问这位浩瀚龙王,就是因为这一层。


    浩瀚龙王自视甚高,除了神君没有服气的。如今虽说李云心竟将广生玄妙境界的紫夜真人打死了——可浩瀚龙王原本就不大喜欢无生仙门的人。但凡事情没有亲历,总是很难感同身受。又因着对东海君也瞧不起……东海君一问他,便晓得他会怎么回——


    “哼。东海君是想咱们再叫人耻笑一番么?”浩瀚君生得方头方脑,据说真身是深海当中极凶猛的一类鱼属。眼睛小,鼻孔大,嘴巴也大。听东海君问他这话来,就觉得这位兄弟是想要拿自己开刀——自己这个素来与他不和的都被他压制、不得不赞同了,这事儿也就没什么悬念了。


    可他偏不这么干。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陆上的那些杂毛,也配称一声龙王?!”


    “先前那近万人是怎么回事?嘿,一群乌合之众!没有统一的调度,没有主帅,他们不败——”他一摊手、歪头、环视诸人,“谁败?”


    “那紫夜真人?嘿……无生仙门,独立咱们九海之外。那个万年老祖据说学的还是陆上功法,更与咱们格格不入。叫他去的时候我就不赞同——谁知道和那陆上的杂毛是不是勾结一路的?眼下说死了?哎,谁亲眼瞧见他怎么死的、怎么伤的?谁瞧见了?”他又一摊手,“我觉得有蹊跷。嘿嘿……蹊跷不不止在这儿呢兄弟们!”


    他说得兴起,站起身来。


    东海君眉头猛皱。但不说什么,只走到自己的座旁座下了——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想想那个李云心最开始是奔哪儿来的?东海。”他转眼看东海君,冷笑连连,“咱们都知道,据说是神君召他来。可又不给进龙岛的法子,他就跑来了东海。东海君说是为了取咱们而代之——他初来乍到、也是玄境,能一个人统管九海么?你当咱们傻么?”


    “他要的,是你的东海吧?”


    东海君脸色一沉,猛地挺起身。


    浩瀚君一摆手:“你没有亏心事,听我说完又能怎么样?”


    “比方说——咱们比方说嘛,神君瞧你东海君不好使唤,想叫这李云心换了你。那你自个儿想要弄死他,却没法儿——嘿嘿,你别这么看我。我说得对不对?咱们也都知道那李云心和你斗过,还跑来你蓬莱岛周边耀武扬威一番又走了——所以想要叫咱们弟兄也和你一起做这事。”


    “咱们真要是搅进来,保了你,惹怒了神君,谁保咱们?兄弟说对不对?”


    有三个龙王点了头。余下两个耳语一番。


    东海君再“按捺不住”,挺身道:“搅进来?之前叫紫夜真人去,不是大家伙儿一起赞同的么?要搅,早搅进来了!”


    浩瀚龙王又冷笑:“哈,这可不算。那是无生仙门搅进来了。干我们什么事。东海君,你现在想要叫大家帮忙,总得让咱们安心——神君怎么和你说的?说了什么?说出来听听呀。”


    “哼。你们不信我,可以自己找神君问。”东海君沉声道,“神君神通广大。没准儿咱们现在在这里说的话,她就听着呢。你们不怕叫神君觉得自己不会办事,就尽管再去问一次!我此前已经说过,这李云心不过是条搅混水的鱼——咱们安逸太久,神君放他来历练咱们!”


    “他在陆上,与那鹏王有勾结。你们也都略知陆上近来的事,是我诓你们么?这种人,神君会叫他执掌东海、蓬莱?浩瀚君,你我平时不和。可在这种时候闹意气——”他重重地一拍扶手,“你是太不知轻重!”


    浩瀚龙王一瞪眼,暴**光:“你训我?!你当我是谁?!你岛上那些虾兵蟹将么!?呸!你的人尽是一群孬种怂货,叫咱们给你出头?哈哈哈,大笑话!你自己料理你自己的去吧!!”


    东海君猛地起身,踏两步逼上去,破口大骂:“你在我的地界猖狂?你这海底吃泥的玩意儿在我的地界猖狂!?”


    又转身一指五位余下的龙王,瞪起眼睛大喝:“好啊,不想搅进来啊?好啊——这事儿我也不管了!我本来就想携美归隐像万年老祖一样做个逍遥隐士也快活——这东海我不要了,蓬莱我不要了,你们尽管去闹吧!看看闹没了我的东海,你们那儿还保不保得住?!谁爱去谁去!!”


    瀚海君大叫:“走!走走走!咱们走!谁怕你!”


    这两位龙王都作势要往外走——但东海龙王脚步既快且大。浩瀚君身形比他高大,却走得慢、反而落在他身后了。


    等到东海君走出了殿外,众人才晓得他是当真要走。忙起身有的拉东海君,有的拉浩瀚君。好言好语一番才给劝回来。


    这两位龙王就都坐在椅上,阴沉着脸,谁都不吭声。


    北海龙王看着像是个白胡子老爷爷,须发皆白。大抵是化形时候自己喜欢这模样。性子也与外表类似,有些老成持重的味道。见诸人都沉默不语,他咳了一声,开始打圆场:“这个,啊,大家,啊,和和气气的,多好嘛,啊。”


    “东海君这个事嘛,啊,不至于、不至于,啊。”他摆摆手,“不至于诓大家伙儿嘛,啊。神君看着嘛,啊,哪能不知道呢。”


    “要我说么,啊——”他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再摆手、皱眉,“咱们这个精锐尽出,啊,是叫人见笑。但是呢,人少了,这个,啊,力有不逮,对不?”


    ——从前没人喜欢听他说话。


    慢慢吞吞。他说一句话的功夫,别人能说三句话。但如今谁都不乐意吱声儿。


    东海君的话、的做派、的愤怒,叫他们确信他的确不是在诓人了——其实原本也只是稍有疑心罢了。东海君与北海君说得对。真龙神通广大,这蓬莱岛又是龙岛门户。八位龙王齐聚一堂,真龙怎么会不知晓。东海君说的若是假的,神君早降下雷霆之怒了。


    此前不言语,与浩瀚君的心思多少有些类似。可折腾也得有分寸,真搅乱了,谁能得好儿呢。


    便听北海君又说:“依我看,啊,这么着。”


    “咱们领两军去。去精锐,有主帅。稳稳地打,啊。紫夜真人,这个不是传了话儿了么?说那个李云心,啊,自己布了阵、守在阵眼。那是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啊,要坚守待援嘛!”


    “咱们两军呢,一军,啊,严防周海。另一军呢,围了他,啊,慢慢地打!磨嘛——”北海君一摊手,“慢慢地磨嘛。磨去了他的阵,再磨他的人嘛。这个神君——”


    他说到这儿朝脸边虚虚一拱手,仿佛确信真龙此时在听着:“是要历练咱们嘛。为什么呢?啊?为什么呢?我琢磨,啊,也是看咱们平时,啊,这个闹得兄弟不睦,唉,不像话嘛。借此叫咱们齐齐心嘛,啊。”


    东海君把身子往后一仰,冷笑:“哼。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人不去,谁乐意去谁去。我的那些个——”


    说到这儿斜眼看浩瀚君:“虾兵蟹将,顶什么用?哪儿比得上浩瀚海——广阔!富饶!兵强马壮!个顶个儿的都是好汉!一个人顶我的三个人用!浩瀚海一军就把那个陆上的杂毛儿——啊,叫我没办法的——给活捉了嘛。”


    浩瀚君一拍扶手,腾地站起来:“你念咒儿给谁听呢?!”


  第六百八十七章 这个龙王可高兴了

    眯着眼睛看东海君、冷笑:“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知道那李云心难缠,激将法儿么!自己吃了亏,也得将咱们挨个儿削个遍!嘿嘿,好,我这就叫你如意——北海君,我亲自领一军去!叫他瞧瞧他那些到底是不是虾兵蟹将!”


    北海君皱眉摆手:“唉,唉,何必意气——”


    但浩瀚君已经起身。瞪一眼东海君,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了。


    余下六位各自瞧了瞧。北海君摸了摸胡子:“那么截断救援的一军……谁去啊?”


    没人吭声儿了。


    东海君就又冷笑。抬手一指殿外:“咱们这位浩瀚君,哼哼,你们当他是真莽撞?”


    “这不就是抢先领了去围剿李云心的差事,把这个差事撂给咱们了么?李云心是希夷玄妙境界,依着阵法能击杀紫夜真人。可他那援助——那女妖,却该是玄境的巅峰了。嘿嘿,他把这个凶险的留给咱们,倒显得咱们没胆、他自己豪勇无双了!”


    “他刚才闹那么一出,不就为了这个?嘿嘿!”


    见他又说话,北海君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是睡着了、不言语了。那另外四位也不说话,只点头附和东海君。但也没有主动请缨的。


    东海君只得叹一口气,站起身:“唉。那个吃泥的既然走了——我也不跟你们置气。到底是在我东海地面上的事——这一军,我来领吧!”


    听他这么说,北海君才像是又醒过来:“唉,唉,这个,啊,东海君,啊,到底是有担当——”


    东海君冷冷笑了笑,也大步走出殿外了。


    这时候,已经入夜了。漫天星斗灿烂,殿外也生出几丝寒意。与此同时,李云心正跌坐在石柱上调息疗伤不提,单提东海君离了殿,在周遭略一逗留,便直往黄冠子的居所去了。


    他在殿外的时候还是满脸的怒意。仿佛是为兄弟不齐心、未能尽发精锐而恼怒。


    可一进黄冠子的庭院,脸上忿意尽去,倒成了满面春风了。


    一进竹篱门便叫:“先生,前次的细鳞子还有没有?酒有没有?哈哈——莫余毒也!”


    黄冠子从竹屋中迎出来。看看东海君,微笑起来:“事成了?”


    东海君抚掌大笑:“成了,成了,大大的成了!不但成了,还是叫那吃泥的去围李云心了!哈哈哈,这等莽夫,也配和本君玩弄心机——我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兴起。一边在石凳上坐了,一边眉飞色舞地将刚才殿中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笑:“那吃泥的去了,嘿嘿,非要吃苦头!李云心不能把他给杀了,也得叫他那一军元气大伤!哈哈哈,叫他平日里耀武扬威连我也不放在眼里——诶?鱼呢?”


    黄冠子笑了笑:“海时不好。今天没捉到。”


    东海君正在兴头儿上:“酒呢?只要酒!温一壶月光下酒!”【注1】


    黄冠子淡淡地说:“君上已经醉了。哪里还要酒呢。”


    东海君便愣了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张张嘴:“啊……是我得意忘形了。先生教训的是。”


    “教训不敢当。”黄冠子在他面前坐下,一挥手。石桌上便多了一盏清茶,“只是想提醒君上——除了红娘子,可还有个木南居主人。咱们先前审了那个木南居的细作,知道木南居主人要来。倘若君上这一军同时遇上她们两个,如何应对?”


    东海君心情好。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在石桌上走:“我见着就跑啊。”


    “我又没吃那个洞庭君的肉。我也没怎么得罪那个木南居主人——一军将我护住,能奈我何?”


    黄冠子一笑,摇摇头:“君上。真见着她们,倒不必走。只要坐山观虎斗。”


    东海君眉头一皱:“哦?先生给我细细说来。”


    黄冠子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那红娘子,父亲是洞庭君。洞庭君,又是个情种。往龙岛来、下落不明。人道是死了——可大成玄妙境界的妖魔,是不会无声无息地死的。我猜,是与神君起了龃龉,被扣在龙岛。”


    “神君在陆上造九子,鹏王修为高,暂且不提。余下的独独留下洞庭老君,为何呢?有深意。不会轻易杀的。”


    “红娘子任性冲动,但过了这些日子该想明白了,他君父极有可能在龙岛上。必然想要上龙岛。因此才会帮李云心——大概想叫李云心将她带上去。”


    “再说木南居。我会来龙王这里,是为了李云心。是为了幽冥世界的入口。那木南居虽一向与我会为敌,可是为自己的利益,不会像人一般意气行事。那么木南居的人,先上蓬莱岛企图混到君上身边,后又有木南居主人亲自出马……恐怕所图非小。”


    “他们向来在陆上活动,如今也往这里走、且意欲交好龙王,为什么呢?必然也是为了幽冥的入口。”


    “所以说——”黄冠子老神在在地笑了笑,“她们都想上龙岛。而海上的龙王们,尤其三位镇岛龙王是上龙岛的关键。西海君已被红娘子误杀,余下的只有东海君、北海君。那北海君老奸巨猾,没有君上这般坦荡。”


    “如果想要利用一人,是想要利用坦荡的、还是奸滑的呢?”


    东海君眨了眨眼:“你这话……罢了。往下说吧。”


    黄冠子朝他一拱手赔礼:“所以都不会对君上不利。反倒是她们两个——红娘子倾心李云心,且是个小女儿家的心态,很霸道的——”


    东海君听到这里叹口气:“唉……倘若明月夫人也——”


    黄冠子咳了一声:“君上——那木南居主人呢,在陆上时候一直给李云心许多援助,却也利用过他。这红娘子遇着这么一个女子,一旦见她也是十分出色的,岂会不醋意大生呢?她毕竟是个女妖,与人不同,没什么道理好讲。搞不好两人就要斗起来。”


    “到那时候两雌相争,君上只要坐拥一支大军远远地看。瞧着她们分出了胜负,再引去李云心那里。到那时候……嘿嘿。”黄冠子笑起来,“君上不是想要那浩瀚君死么?那么他就必死了。他自己挑肥拣瘦,却不知是挑了一条死路!”


    东海君沉默一会儿,重重一拍桌子:“妙!喵!妙妙妙哇!哈哈哈,得了先生,如得一宝!妙哇!”


    他这么叫了一气,又一皱眉:“慢。先生,我引其中一个去了……他们将浩瀚君杀退了。可倘若余下人也制不住他们了,该如何是好?”


    黄冠子淡定地笑:“君上多虑。还有神君,还有无生仙门。我不知道无生仙门所图为何,但既然在洋上经营数万年,必然不会坐视外敌入侵。且,这是最坏的情形。”


    “木南居主人能与我会争斗这么久,必有过人之处。我猜她会谨慎地控制形势——叫形势往有利于君上的一面走。到那时,她也许还会找到君上。只希望那时候,君上念及我如今的苦劳……”


    东海君一摆手:“哪里的话。做人做事,最忌首鼠两端。我定不负先生。”


    两人这样相谈了一夜。


    譬如浩瀚君麾下军制如何,有多少妖将,有哪种神通。可能从哪里进军、可能使何种手段,都一一做出推演。东海君知情,而黄冠子对此道似乎更熟。这二人谈了一夜谁都不觉得累,反而兴致更高。


    直到天光大亮不知多久之后,东海君怀中一物才震动起来。


    他一挥手,便听虚空中九公子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过来——


    “……咱们宝贝多得是。稀罕你那破玩意儿。”


    他愣了愣,对黄冠子道:“那边是我的人。”


    而后并不多说。确认了小校的身份,便将他此前与黄冠子所谈论的内容,都一一叮嘱给他。他是玄境的大妖,也领教过李云心的厉害。因而对于紫夜真人被李云心一棒打死这事虽然惊诧,可还没到惊骇的程度。


    却不知这一句话将小校骇得说话都不利落了。


    在九公子身边说了这事、收回了听螺之后好半天都没法子言语,只盯着李云心——像在看一头什么可怕的洪荒猛兽。


    李云心淡淡看他一眼:“哦。打死了?情理之中。我费了这么多劲儿,不打死说不过去。可惜了。”


    “还说了什么?”


    小校这才如梦初醒。忙将东海君所说的原原本本讲述出来。临了,畏畏缩缩道:“君上还说……下次来的是浩瀚军,知道龙王修为通玄……以画道手段易容,是寻常神通难看得出的。烦请龙王为小的换个容貌,以免生事。”


    李云心听他说话的时候便微皱眉头。等到这时候,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


    才说:“你家君上,倒很了解画道啊。”


    小校忙道:“君上身边有位高人,据说会使些画道的手段——该是那位高人给君上出的主意。”


    “哦。高人。”李云心点点头,“共济会的,还是木南居的?”


    小校一愣:“龙王料事如神!是共济会的高人——据说从前是道统十八洞天当中的万有弥罗洞天、宗座之下六位掌事长老之一,道号黄冠子的。龙王从陆上来,应该……听说过的吧?”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哦,哦。当然听说过。我在云山的时候么,捣了他们的老巢,里面倒是有历代高人的名录——听说过。听说过,哈哈哈。”


    =====================

    注1:语出自林清玄散文《温一壶月光下酒》。


  第六百八十八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这李云心自打击退紫夜真人之后,便端的是一副高人模样。


    不居功、不自傲。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手打发了一只苍蝇。刚才听小校细说东海君的交代时也是一脸平静,酷极了。


    可说这些话的时候却忽然笑起来——嘴巴在笑,眼睛却弯也没弯,正所谓皮笑肉不笑。


    小校见多了大妖魔喜怒无常的模样,瞧见他这笑心里一惊,险些跳出喉咙。忙道:“龙王……小的是说了什么不该……啊,知道龙王与共济会素有嫌隙,啊呀……但以为如今既然都是与君上合作……”


    李云心摆摆手,嘴角弯弯:“我怪你了么?嗯?没瞧见我在笑么?九公子——我是不是在笑?”


    九公子瞪着他,皱起眉:“你……在……生气。”


    李云心忽然收敛了笑容。哼一声:“开始做事!”


    九公子一脸茫然。往四下里看看,又瞧李云心:“……做什么事?”


    李云心却忽然暴躁起来:“做你们该做的事——到一边玩儿去!本君——本龙王——要布阵了!”


    说了这话噗通一声跳下海,没影儿了。


    余石柱上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晓得他这忽然是怎么了。


    发了一会儿的愣,九公子也跳下海去找李云心,叫山鸡盯着小校。小校苦笑连连,说自己如今被绑在绳儿上了,往哪儿跑去。其实心里还有一句“要跑他也不是我的对手”这话想说。但只说了一半生生咽回去——他想起了李云心以希夷玄妙境界的修为击杀紫夜真人的事。


    这些陆客个个儿都是怪物,谁知道这个鸡精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本领。


    不过……鸡精……


    蓬莱岛镇上好像也有几只鸡……他打定主意如果这次有命活着回去做了左将军,也瞧瞧那几只鸡有没有能好命得道的。就也像这位渭水龙王一样找个鸡精跟班儿,倒也是很威风的事情嘛……


    说起来,那渭水龙王李云心……也的确是叫人服气……


    这念头一生出来,赶紧呸呸两声。觉得自己对自家君上不忠了。山鸡警觉地看他:“你呸谁?!”


    小校忙睁大了眼睛给他赔笑:“……我呸自己说错了话!”


    ……


    ……


    九公子这一找就找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一处海峡中瞧见李云心。


    李云心说他在布阵,可其实什么都没干。


    他独个儿站在峡底。


    这海峡不宽,底下只能容两个人并行。李云心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因他而泛起来的淤泥都已经重落下来了,覆在他的身上、头上、脸上。倘若不是没有掩饰的妖力,九公子还以为这是个什么沉船上的人偶。


    他忙落下去,以神通迫开周围的泥沙。皱着眉、一张嘴就吐出一连串气泡,在李云心身上拍打了两下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泥猴儿?脏死了。”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轻轻挡开他的手,叹口气:“哪儿不脏呢。”


    九公子狐疑地瞪着他:“你怎么了?”


    李云心又沉默一会儿:“九公子。我问你,你第一次知道你的父亲是洞庭君的时候、知道你的作用其实洞庭禁制的一枚钥匙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啊?”九公子眨眨眼,“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妖魔不就是这样。你吃我我吃你,厉害的欺负不厉害的——能有什么感觉?”


    他说完顿了顿,似乎知道这样的回答没有叫李云心满意。便挠挠头:“生气啊。厉害了再报仇呗。嗯……可是那也是我父亲……你以前不是说他其实也是在保护我——”


    “父亲……”李云心轻声道,“就一定值得信任么?”


    九公子愣了一会儿。忽然将眉头又皱起来:“啊,你找着你爹了!?”


    李云心抬手抹了把脸。将脸上的泥沙抹去。


    “他说,东海君身边的那个共济会的人,是道统十八洞天里万有弥罗洞天、宗座之下六位掌事长老之一,黄冠子。”


    “这名字我听说过。可不是在云山里的什么名录上瞧见的。”李云心说到这儿,伸手将眉心那点红抠了下来,握在掌中,“我以前听李淳风说的。”


    “李淳风?”


    “之于我,好比洞庭君之于你。”李云心淡淡地说,“我和你提过。”


    九公子意识到了什么,不说话了。


    “还提到了画道……天下懂得画道的能有几个人。”


    李云心静立片刻,摇摇头:“打我离开定州,一路上都是有惊,却算是无险。危急时候总有一股势力帮我……叫我勉强捱得过去。以前以为是我自己本事太高。可是慢慢意识到,我本事再高,也有出岔子的时候。”


    “这次来了东海,想要挑动东海君和我合作、和那些龙王斗……我说了些话,他回去想了想就信了、答应了。这事儿来得不算难……我原以为也是我本事高……”


    “但如今想一想,东海龙王本该没那么容易上当的。要知道这一步,我本打算用半个月的时间来做。”


    九公子瞪圆了眼睛:“那个共济会的是你爹?!没死?!在帮你?!”


    “没死。”李云心露出微微的冷笑,“我眼下父母双全。”


    “那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九公子嘀咕起来,“你……他……你要干什么?”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唉。你和我,其实都很像。一样在别人的规划里……总是脱不开身。唉。”


    九公子摇头:“不不,承你的情,我不是已经脱出来了?你早晚也会——”


    但李云心打断他的话:“九公子,你走吧。”


    “走?”九公子想了想,“好吧……我先上去。你自个儿静静吧。唉,这种事真倒霉,谁都不会乐意……”


    “我是说,你离开东海。在陆上找个地方藏起来吧。你现在的修为,加上我给你的宝贝,有自保之力了。”


    九公子原本转了身。到这时候猛转过来:“什么意思?”


    但李云心平静地看着他:“你从来就没有脱身。”


    “在云山底下,我许诺给你新的身体,是为了哄你把通明玉简给我。那里面有些东西,可以助我操控乾坤子母盘。”


    “在云山里面,我用真龙的一枚鳞甲为你塑身。其实也有些原因是为了摸清楚曾经画圣的手段,把你当作试验品。结果成功了。”


    “一成功,不想惊动了真龙。真龙的分身来了云山,和我做了一笔交易。”李云心的语速不快不慢。九公子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开始瞪眼,后来慢慢皱眉。再往后眉头舒展了,直勾勾地看李云心——仿佛又回到雨夜的那座庙中,第一次认识他了。


    李云心不躲避他的目光:“我为你塑了身子,就相当于凭空塑了一分龙气。你算是真龙所化,生不出害她的心思。而我们的真龙神君,因为某些缘故失去许多力量。眼下急欲变得更强。我掌握这法子,可以为她所用。”


    “原本带你来,就是为了带给真龙。她吸收你的力量变强,我再为她造出更多类似你一样的存在供她使用。你自始至终都在我们的规划里,你是一件消耗品。你从来就没有脱身过。”


    “就像我一样。”


    “现在你听明白了。”李云心说,“你走吧。”


    两人如此对视一会儿,九公子忽然脸色凝重地凑近他。看看他手中握着的那枚属于真龙的精血,低声道:“附近有人,是不是?我知道,你又在使诈。”


    “是真的。九公子。”


    九公子狐疑地看看他,又退后两步笑起来:“那你就在和我说笑话。哈哈哈!”


    李云心无声地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九公子不说话了。


    “那我杀了你!!”他忽然暴怒起来,一拳轰在李云心的胸口!

    嘭的一声响。因着可怕的力量,这两人身边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泡。海峡在刹那之间被这力道摧得粉碎,一道峡成了一个盆地。海水疯狂地涌动,可怕的震荡朝着四周扩散出去。原本就因为先前与紫夜真人一战而脆弱的海床剧烈颤抖起来,一切刚刚短暂地归于平静的东西,重新被抛入海水之中。


    李云心生受这一拳,然而身形不动如山,连脚步都没有退。


    他平静地摇摇头:“你杀不了我。你走吧。”


    九公子又将两拳轰在他的胸口,周身云雾升腾,如野兽一般怒吼:“干嘛告诉我?!干嘛告诉我!?让我这么死了——不好吗?!!”


    李云心握住了他的第四拳。玄境妖魔的力量,暴怒的通天君也没法子挣脱。他另一只手又轰上来,但李云心也将他的另一只手捉住了。


    “不好。”他看着九公子的眼睛,“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九公子露出了满口的獠牙,眼中闪烁着残暴的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


    “我现在当你是朋友。”李云心一推,将九公子推出三步去,“带山鸡走。如果我还值得你原谅的话。”


    九公子还要扑过来。可重重踏出一步,又顿住了。


    “我当然要带他走——”他咬牙切齿地说,“杀不了你,我活撕了他!!哈,你就在这儿,和你的那个爹斗去吧——哈哈哈哈,现在你知道他在算计你,哈哈哈,本公子在陆上等着瞧你们是怎么斗的!哈哈哈哈!”


    “我不和他斗。”李云心笑了笑,“上官月,也在东海。”


    “啊……我本是想要来救她。可她和他都在东海君身边……哈哈。我不和他们斗。”李云心出了一口气,“我依着他们走。我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要我死。”


    九公子像毒蛇欲扑时那样,在云雾中转着眼睛看着他:“嗯?嗯?哈哈……哼哼,谁又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哈……好,你留在这儿吧——你且等着,我早晚要回来找你!!和你一笔一笔地算账!!算账!!”


    轰的一声响。这真境巅峰的妖魔猛地蹿了出去。


    李云心仍旧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海水中的泥沙再次落下,重新将他覆盖了。


    他轻轻张了张嘴,发出微风一样的声音。


    “阖家团圆啊……”


    ……


    ……


    夜幕降临的时候,李云心湿淋淋地回到石柱上。


    小校没走,显得有些六神无主的模样。瞧见李云心才赶紧迎上来:“龙王……”


    李云心摆摆手:“他有没有说什么。”


    小校愣了一会儿才猜出他的心意:“回龙王……如果问的是通天君的话……”


    “他裹着一阵云雾冲上来,就把那位也带走了。好像是说了句‘我们走’,再没别的了。小的……想该不是对我说的,没敢跟去。龙王,接下来有什么章程?我这个……”


    李云心一抬手、虚虚地一拂,小校就立时变了个模样——变成山鸡的样子了。


    然后他点点头,在礁石边坐下了。


    面朝明月,坐了一夜。


    ================

    晚间22点之后还有一更。


  第六百八十九章 浩瀚君有点儿为难


    当东风吹起,战鼓擂响,浩瀚海龙王的大军奔袭而至的时候,李云心站起了身。


    他独坐一夜,小校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到如今瞧见四方海面涌起兵将旌旗,到底又有些发慌——从前他应当是在对面的,如今却在李云心身边。或许这位渭水龙王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挑战全世界的感觉,可他显然还没有。


    于是壮着胆子低声问:“……龙王,咱们……可有什么章程?”


    李云心的衣衫早干了。如今负手而立,衣袂飞扬,声音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之前有。”


    他慢慢抬手,将掌中握着的一点红重新按上眉间:“但现在没有了。听天由命,瞧瞧是死是生。”


    小校张嘴愣了一会儿,颤声道:“龙王……是在说笑吧……”


    李云心淡淡地看他一眼:“哦。”


    ……


    ……


    从极远处看李云心以及他立身的石柱,就好像在看一个黑点和其上的微小尘埃。


    但浩瀚君并不怀疑那粒“尘埃”所拥有的力量。


    可也不畏惧。


    他在东海君的殿中表现出鲁莽的一面,但也只是表象罢了。莽夫不可能统领疆域最为广阔的浩瀚海,也不可能叫麾下将士用心、如臂使指。


    如今他坐镇后军,身边诸将环绕,已将李云心容身石柱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此番共发兵三万,尽是浩瀚精锐。大军所过之处尽皆一空,所有的鱼虾都被捕食。这是陆上所没有的便利——行军所到之处皆为粮仓,用不着担心后勤供给。


    他没有冒进。只是将石柱周围百里之内的水域围住、将随军的无生仙门方士遣出。


    这些方士,也是修行人的一员,可远比寻常修士更擅长阵法。


    如今十几个方士在先锋数军的护卫下,谨慎地接近紫夜真人所报的李云心设下的阵法边缘,行探勘测绘之事。


    这些方士的头领看着是一个中年的男子。孔武有力,下巴有些胡渣。依着陆上人的眼光来看,是个奔三的大叔,道号琴风子。


    琴风子的修为不高,堪堪化境巅峰罢了。但站在浩瀚君身边的水台上,气势丝毫不弱。神情淡然,脸色平静。他身边除了浩瀚君还有数位玄境、十几位真境的妖将。但如此也没能叫他觉得局促。


    无生仙门的修士在海中算得上“超然物外”的存在,即便在并不喜欢他们这些人的浩瀚君身边也没有改变。


    只是气氛略有些微妙罢了。


    大军驻下、等那些方士勘探测绘的功夫,这二人一直没有交谈。待半个时辰之后、方士们陆续回来缴令,这琴风子才略施一个道礼:“君上,已有些眉目了。”


    浩瀚君坐在由十六名妖兵所抬的辉煌宝座上。听他这话隔了一会儿才道:“哦。说来听听。”


    琴风子顿了顿:“紫夜真人所言无误。以那根石柱为中心,百里海域之内都是一个阵法。不是玄门道统、剑宗的手段,我们无法得知详情。”


    “但紫夜真人此前已用金丝勾缠法探查过。知道他这阵法是个生生不息、抱残吐纳的阵。以寻常人听得懂的话来说,就好比——”


    “我们以十分力去攻,他能挡下七分,阵法又吸纳三分。紫夜真人此前用了两记杀着,都被他给硬接了,也将那力量存下。而后又辅以别的手段,将那些力道百倍、千倍地还来。因此真人才被重伤——”


    “是死了。”浩瀚君插言道,“怎么破阵?”


    “要破阵法有两个法子。”琴风子似乎并不介意他的那句话,“一个是慢慢地来。万物都有极限。我不知道他是用何种手段、怎么成的这个阵。但知道不可能无限地吸收力量。我方有大军三万。慢慢去攻,不叫我方损兵折将。他的力量积蓄到极致,要么反击,要么阵法自反噬自身。无论哪一种,咱们都挡得下来。”


    “且用这个法子,或许还能在争斗中发现我们暂时没有注意到破绽。此法保险。”


    浩瀚君沉默了好一会儿。自始至终都在眯着眼睛看李云心。


    然后抬手往远处指指:“你说。你们的人忙活了这么久,那个李云心就在石头上站着,看着。是吓傻了呢,还是有恃无恐,觉得叫你们查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琴风子也抬眼往远处看了看。


    如今朝阳初升。李云心的身形衬着晨曦,格外分明。


    他的确自始至终都一动未动,倒是身后的一个小妖在走来走去,似乎又惊又怕。


    琴风子想了想:“能布出这样的阵来的人……我实在不敢妄加揣测。浩瀚君,贫道有一些话,说了还请君上不要怪罪。”


    浩瀚君撇撇嘴:“怪不怪罪,你先说了才知道。”


    琴风子便道:“我虽是化境修为,却不是因为不够勤勉、将修行耽搁了。乃是因为老祖宗说我于阵法一途独具天赋,因此叫我在这方面多用心。境界、神通,我诚不如君上和诸位将军远矣。但在阵法上,我自忖不输洋面上的任何一人。”


    “我粗观此阵。只觉得此阵绝非人力能成。说句悖逆的话,便是老祖宗亲临、以他的神通,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说到这儿,浩瀚君终于微微转脸看了他一眼。周遭诸将也都面有讶色。


    这些无生仙门的修士也爱耍弄心机。但所有人都晓得于他们而言那位弱水之中的“老祖宗”是至高无上、绝不容亵渎的存在。他如今竟把那位“老祖宗”也牵扯进来,说的大抵是真心话了。


    便听他继续说道:“但这种无法可成的阵,竟然真的成了。我还听说,这阵法是在一夜之间成的——先前各路联军追杀女妖至此的时候,这洋面上还没有此阵。但诸军败退、只过了一夜……就凭空出现了。此间必有蹊跷。”


    浩瀚君皱眉:“你想说什么?”


    琴风子轻叹口气:“贫道素知浩瀚君的勇武冠绝诸海。我这第一个法子保险,但君上未必喜欢。可仍然想劝——不要用第二个法子。”


    浩瀚君冷哼一声:“我的事,不由你做主。你这第一个法子缩头缩脑,本君的确不喜欢。说第二个。”


    琴风子无奈地摇摇头:“第二个法子,先前紫夜真人已用过了。以力破巧。他想要用广生玄妙真人的力量一举击溃这阵法。但没料到那样的力量也不尽足够,反被李云心用去了。而我军三万之众,皆为精锐。再用这以力破巧的法子,或许有效。”


    浩瀚君皱眉:“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


    他说了这话,又长出一口气,往周边一指:“你看看。这洋面上除了咱们浩瀚海这一军,还有些什么人?”


    用不着看琴风子也知道,还有各路的妖魔。


    凡人看海,只觉得一片广阔,广阔之中又显荒凉。但实际上海中也算是繁华热闹的,只是不像陆上那么拥挤。龙王们麾下有自海中各处征召而来的妖勇,编为兵将。另有许多未被编制的,便收归许多妖王麾下。


    那些妖王好比陆上的豪强。只是比豪强要强上许多——亦有自己的私兵编制。龙王与豪强们共治大洋,才能保得一方海面太平。


    如今在浩瀚海这一军之外,许多妖王闻风而来,像是一群等待食腐的秃鹫。


    浩瀚君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半数来自东海,某些来自浩瀚海,另有许多来自余下诸海。


    真龙在一千年前废去了蓬莱娘娘一干人等的修为,拔擢了如今这些龙王,并不是完全没有留下祸患的。蓬莱娘娘等人原本不属于海中妖族,乃是凭空生出的强横统治者。一统一治之道,需得威严神秘、高深莫测为上。但如今这些龙王既是“起于草莽”,海中其他妖王岂会没有“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呢?


    妖王们既有这样的心思,便更有许多随时都在寻找可能的时机。


    东海君同样清楚这一点。早在浩瀚君大军开拔之后便将消息传出,引得各路豪强闻风而至。说是为浩瀚军扬威助阵,可实际上打的都是等待看笑话的心思吧。


    倘若他这一军出了什么差错——以一海精锐围剿陆上大妖而溃败的笑话就将传遍大洋。浩瀚军将威严扫地、将在以后的日子里面对诸多叫人焦头烂额的挑战。


    东海君这一招毒辣。其中缘由在殿中已说过了。


    他们那八位龙王知道内情、晓得李云心的厉害。可在海上的诸路妖王眼中呢?

    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客——希夷玄妙境界的修为——跑到洋上自称龙王,砸场子来了。


    八位龙王说九海精锐尽出围剿李云心叫人笑话、看轻。可实际上即便是如今号称九海最强的浩瀚军精锐尽出,便已叫人觉得难以理解、不可思议了。


    以一海对一人……即便是赢了都已经大损颜面了。


    浩瀚君轻轻哼了一声:“这些人,都等着瞧本君的笑话——不,何止这些人。东海君等着瞧,另外那几位也在等着瞧。”


    他叹息一声,重靠回到宝座上,挥挥手:“先依着你的法子来吧。”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要叫这些妖王也看我以一军击一卵的笑话么?慢慢捉到他。把他——”


    他的目光转向更远处、那悬浮在海面上的不动方尊:“封到那东西里面去。”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只有这六千六的更新。


  第六百九十章 破阵

    诸将听了这话皆面有讶色。琴风子更是疑心自己听错了:“君上可是说……”


    “慢慢磨他嘛!你说这样稳妥!”浩瀚君不耐烦起来,“叫我好好看看你们无生仙门的本领,不要叫我失望!”


    琴风子这才轻舒一口气:“得令。”


    而后腾云而起,直往阵前去了。


    他一到阵前,十几个无生仙门方士立即围拢过来。神情默契,似乎早有什么话要说。但琴风子不动声色,只道:“带我往前看看。”


    又转头吩咐护卫的先锋军校尉“前方灵力紊乱,你们在此等候,不要扰乱我们的阵法”。


    他是无生仙门的尊长,说话有分量。校尉略一犹疑,便没跟上去。一行人再往前。直到摸到李云心阵法的边缘才停下来。


    便有一个方士压低声音问:“尊长,怎样?”


    琴风子微微一笑:“成了。浩瀚君允许咱们慢慢来。”


    另一个方士击掌:“妙!如此一来,李云心身上的法宝岂不是尽归我无生仙门!”


    “我们要建立奇功了。”再有一个方士低声道,“老祖宗数次提起陆上玄门修的是邪门歪道,咱们无生仙门早晚要重回陆上、匡扶正道。前些日子听说云山法宝尽被人取走,心痛不已。如今这个李云心带宝来投……咱们将他身上的法宝奉给老祖宗,我门匡扶正道、更是指日可待!”


    琴风子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才道:“他回话没有。”


    “还没有。”方士说,“大概是还在犹豫。”


    琴风子便将目光远远地投向李云心:“那么做做样子,先布阵。再等一等他。”


    实际上在方士们勘探、测绘的时候,便已通过无生仙门独得之秘法,向李云心送出了些消息。


    方士们的确有些手段。信息被送到的时候,竟直接在李云心的脑海中共鸣。他此前想得没错儿,这无生仙门的确有独特之处。


    信息共分两段。


    第一段是——


    “我无生仙门在诸海之中超然独立,行事有自己的准则。得知渭水君身怀玄门重宝,打算与渭水君做一个交易。


    浩瀚君此来领军三万,携带布阵宝器十一样。分前中后三军,每军依五行方位设五行阵。阵眼在领军大将身上,可依生、杜、景、休门破之。”


    无生仙门出手很大方。这一段就将浩瀚军的老底卖了一半。


    可李云心不动声色,依旧迎风而立。


    或许是他这潇洒的态度叫对方觉得他们所提供的消息远不能满足他的胃口。很快之后便送来第二段信息——


    “我们所图为云山法宝,但只求半数足矣。渭水君必然还有道统、玄门四万年来所修之天心正法,我们只求誊录副本。


    浩瀚军之五行阵将作佯攻。水面以下另有夺魂大阵。争斗中倘有兵将阵亡,魂魄立时被阵法吸取。虽因天地灵气紊乱、其威能十不存一。但威力仍远甚当日洞庭湖边以渭城三十万人性命所成之阵。”


    ——看来无生仙门的不尽是没脾气的老好人。投桃未得报李,便在送出第二段消息的同时隐晦地展示了自己的力量。此前昆吾子一行人将渭城焚毁,用几十万人的性命成了可以灭杀玄境修士的大阵。结果昆吾子本人却被共济会的游魂算计——自食苦果了。


    这事绝密,天下没几个人知道。无生仙门竟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且能知晓大阵的威能,可见也算神通广大。


    换做旁人,该的确要好生想一想了。


    李云心也的确在好生想一想。这一想就想到了琴风子与浩瀚君说完了话、赶到阵前来。


    他与琴风子相隔遥远的海面对视了好一会儿。


    张口吐出一个字:“滚。”


    这一声很平静,但震荡洋面,仿若惊雷一般,叫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浩瀚君听了,立即眯起眼睛,盯着极远处的小小身影,倒笑起来:“这是在叫阵?”


    “败犬狂吠而已。”身边的妖将寒声道,“很快就叫他知道咱们浩瀚军的厉害。”


    浩瀚龙王又冷冷一笑:“盯紧东海龙王那边。那个废物明里是率军断后,搞不好会将人放过来。一有动作立即来报。”


    妖将抱拳:“十五路斥候,已将他们盯得严严实实了。”


    这一声也落在琴风子的耳中。与浩瀚君不同,他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对方拒绝了“合作”。


    对于这样的反应,他心中的“惊”尤甚于“怒”。


    ——不该是这样子的。


    这李云心……此刻的处境极其不妙。而据他们所掌握的消息来看,此人又是个极有心机、不择手段、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来扭转危局的人。


    这种人……在这种时候听到这种条件……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倒像是个什么厌倦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想光明磊落以一己之力痛痛快快死战一番的正道侠士呢!

    开什么玩笑!

    琴风子皱眉盯着他,试图猜出他的想法。来此之前的确有“先试试与他沟通”的心思。到了眼下这个局面,倘若是寻常的妖魔,他大概便会放弃这种心思了。然而他现在站在李云心所布下的大阵边缘,感受到了其中可怕的力量。


    诚如他此前对浩瀚君所说,这种阵法非人力能成,即便是万年老祖也难做得到。如果他是浩瀚军中的人,自然会奋力一搏。但他们是来助力的。与紫夜真人一样,并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丢在这儿。况且对于痴迷阵法的人而言,这大阵的秘密着实令他心痒——如何做到的?


    这阵法现在像是一头蛰伏的猛兽。有气无力,等待强大的力量注入、摧动。倘若完全运转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好奇心与求知欲令琴风子慢慢平息了心中的“怒”。他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冒险以秘法再向李云心发出讯息。


    于是李云心头脑当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但这一次不是此前那种飘渺失真的声音,而是更加具有亲和力的,琴风子的声音。


    “如果此前紫夜真人多有得罪,龙王就需要知道一件事。”


    “紫夜真人诚然是有道高人,但他属于我门中修士一脉,我们却属于方士一脉。我们两脉各有各的想法——立场也有微妙差异。我们并不主张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我们更注重对于未知、大道的探索。龙王倘有戒心——”


    他自认为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也算动人。


    可只说一半,李云心忽然又暴喝一声:“叽叽喳喳,阴阳怪气——没完没了!!”


    他这声音饱含了令人难以理解的愤懑与狂怒,仿佛整个人原本就处在癫狂的边缘,如今终于被一点火星点燃:“要打就打,缩着做什么?!来呀!叫我看看你们这个什么浩瀚君有多大的本领,能把我怎么样?!!”


    琴风子猛一皱眉。没想到虽然早有人说李云心性情乖戾,如今却是乖戾到这种程度!


    浩瀚君脸色一凛。他身边的妖将见色知意,立时升天怒喝:“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琴风子,你们还在等什么?!”


    琴风子心中的怒意终于涌上来。


    “冥顽不灵。”他长出一口气,提气喝道:“成阵!先给他些颜色看看!”


    刹那之间,海面光华大盛!八八六十四根光柱升上高空,斜斜地交汇于一点,发出轰的一声响。玄光在光柱之间涌动,一瞬间便将李云心与他的阵法包裹起来。


    他手中又出现两面杏黄旗。先将左旗一挥,喝道:“天地风雷,听我号令!”


    霎时之间,晴空万里的海面上风云突变,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了下来。一丝一丝的灵力被阵法从紊乱无比的天地灵气之中提取出来,汇聚到包裹李云心大阵的那层金光里。


    金光先变白再变紫,最终竟变成了可怕的黑——这种诡异的颜色散放出叫人心惊的危险气息,难以想象一旦被激发、将会释放出多么可怕的力量。便好比是一支满弓了的箭矢,已经以尖锐的锋芒对准了石柱之上的李云心!

    可就在这时候。那位渭水龙王忽然猛冲上天,直往那六十四道光柱的交汇点撞去!

    琴风子与诸多方士一惊——却不是惊慌,而是惊诧。


    李云心若想破此阵,在他们看来也是有机会的——紫夜真人曾说他手中的阵法在御守方面有独到之处。因而他们这第一记,只是为了试探他的可以“守”到什么程度。岂知那李云心如今放弃了他的阵、以肉身冲上来了!


    这是……以硬碰硬的不要命打法么?!

    念头只转了一瞬。两者已轰然撞上!


    就好比猎物朝箭锋猛扑上来,那位渭水龙王在一瞬间承受了这阵法的全部力量!

    可怕的震荡以及巨响扩散开来,就连天空中的云层都被气浪驱散得一干二净。布阵的十几位方士皆受到阵法的反噬,随着那六十四道光柱的迅速溃散而感到心浮气躁、一阵烦闷恶心,险些吐出血来。


    可再看那空中的李云心呢?

    尽管是现出了强横的神魔身,却是遍体金光闪耀——只在这头一次交锋的时候便遭受重创!


  第六百九十一章 自投罗网

    浩瀚君在宝座上挺身,喝道:“好!”


    前锋兵将见主君如此,皆锣鼓震天、喧嚣呐喊,声势如雷。


    琴风子皱起眉来——这人是要做什么?找死的么!?他的阵法已经布好。这一道被他冲溃,却也还有数个后招——他当真要以肉身硬接么!?


    但已容不得他多想,李云心的身子在空中一滞,随即猛扑过来——竟像是要冲出自己所布下的百里大阵,往阵外来袭杀他们了。他这——当真是要找死了!


    他下意识地再一挥手中另一面旗帜:“拦住他!”


    空中再次凝出六十四点耀眼光斑,仿佛骄阳出现在这海面上。只乍现一瞬,便齐齐射出可怕的灵力流,轰向那狂飙突进的李云心。后者在空中连变身形,躲开了几十记,可仍被十几道结结实实地轰上了。又是一片光芒暴射,生生将他给轰到海面上了——


    可他却也冲到大阵的边缘了!


    琴风子倒吸一口凉气。


    早有信息表明陆上龙子肉身强横无匹……可谁都没想到强横到这种地步!!硬捱这么多记,却未四分五裂!

    见了这情景,浩瀚君身子微微前倾,眉头竖起来:“哈!”


    围着李云心的大阵的前锋军这一次也在齐声呐喊。但声势已不如前次了——他们眼见那渭水君接连承受两击却来势不减,终于意识到他是奔着己方来。军阵当中的校尉奔走呼喝、整饬队形,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猛攻。却是在浩瀚军之外的广阔洋面上,那些远远观战的妖王及麾下妖兵喝起彩来。


    这些家伙,脾气习性也像陆上的豪强们。既不大将九海龙王放在眼中、且觊觎他们的宝座,那么自然对一切敢于挑战这种“权威”的人不吝给予褒奖——即便这褒奖并非是给李云心的、而纯粹是为了叫那位浩瀚君难堪的!

    “把他拦下!!”琴风子终于瞪起眼睛。


    他认为自己知道这李云心打的什么主意了——三军夺帅、匹夫夺志!他以一人对抗一军,原本在气势就落下风。如今这蛮横的打法分明是想要先打出气势来。


    这李云心奇计迭出。拒绝了自己对他示好的意图并非当真不想另辟蹊径,而是因为他信不过己方这些人。他想要利用的……是洋面上那些豪强!

    一旦他杀出了夺人的气势、当真先将浩瀚军重创了,也许洋面上那些妖王就不会安分——浩瀚君分得再分出些兵力提防那些妖王趁机发难。如此一分兵,他可不就有了胜算?倘若再贾余勇、能伤到浩瀚君分毫……也许那些妖王麾下的妖兵反倒成了他的助力——


    原本打算吃这渭水龙王“腐肉”的,却去吃浩瀚君了!

    这个人……也早知道他胆大任性,却也是没料到会胆大的这种地步!!

    可一人对一军,在身处绝劣势的情形下,这不正是最高效的打法儿么!?只是寻常人没胆去做罢了!


    只是当真被他突破了他们这些人布下的阵法,无生仙门的颜面何存呢!?

    因他这一声暴喝,十几个方士也都意识到事态严重。布下的阵法转攻为守,务必以将他圈住为要。洋面上的玄光疯狂闪耀,一时间有若实质,似乎光已成了水,又成了磐石!


    但李云心冲到这阵边的时候掌中一闪——


    忽有成千上万的凶兽被放出、更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妖兵在空中浮现!


    琴风子眼见他使出这一记,倒是终于松了口气。晓得这是他前日对付那些杂兵时的手段——异兽当中有的专以天地灵力为食,有的身具异种神通。而那些由点、线构成的妖兵更是不惧刀劈斧砍,撒起泼来不是寻常士卒可以抵挡的。


    既然早清楚这一点,自然也是早有防备了——李云心这时候使出来,他反倒顿觉压力一减。


    至少他的杀着之一,已经用了!

    果然——这一次那些异兽、妖兵虽猛扑到仙门大阵上撕咬,却建功有限。声势惊人,却也只是在一瞬间撕了一道小口子出来。


    可到底也还是没有完全拦住。


    李云心从那缺口当中杀出,缺口随即合拢,将那成千上万的凶兽给困在里面了。


    但即便如此,这位渭水龙王一脱身,当即现出了百丈的真龙之身来!


    金角黑甲、从风从云!巨口一张便喷吐出长达数百丈的电芒、直射距他最近的两个布阵方士。


    那方士精于阵法,但如何抵挡玄境大妖的雷霆一击?连“化作焦炭”都已是抬举……直接灰飞烟灭了!


    琴风子见势脸色一沉。虽惊却不慌。再将掌中两面令旗一挥,喝道:“已建功了,退!”


    ——他们原本是想要试探。但李云心以肉身将试探一击破去了。


    而后便想要将其重创。可李云心却要杀出阵来。


    那么打算将他困在阵中。可李云心如今却杀出来了!

    虽说每一步尽被李云心化去,然而琴风子晓得战场之上兵无常势,并非是在棋盘上推演、可以事事随心。事态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们已经取得足够的战果——


    将那位强横勇猛、胆大妄为的渭水龙王重创,又将他的杀手锏之一困在了阵里。而今只将他这重伤之躯放出——已算是喜人的战绩。就是紫夜真人,也未曾做到这一步吧!


    只是经此一道却已晓得,这李云心确是难以捉摸、极度难缠!

    方士们飞快后撤,先锋军哪里能退?


    他们原本就护卫方士来此布阵,距离浩瀚军前军尚有数十里之遥。他们倘若退了,非得是个临阵问斩的下场。因而再起锣鼓、奋勇而上!


    可惜他们这奋勇并不足够。李云心往西边琴风子这边突来,挡在他身前的只有数百人罢了。这希夷玄妙境界的螭吻龙身岂是妖兵能挡?即便是有经年演练的阵法,也好比纸糊的一般!

    他张头摆尾,肋下雷电大作,一眨眼的功夫便将这一方的先锋军杀了个干干净净、鲜血染红了海面!

    大洋上那些妖王见他这神勇的模样,登时又是一片震天的喝彩。浩瀚君瞧见这一幕,终于冷笑起来:“好、好、好。这陆上的杂毛倒也有些胆气——前军压上!不要叫他蹿回去!倒给他瞧瞧,谁家的士气更盛些!”


    他身边的妖将早想请战。奈何自家君上听了那些方士的话,要什么“徐徐图之”。眼见李云心忽然冲出凌虐那些势单力薄的先锋军,早已咬牙切齿——晓得这家伙安的是在阵外冲杀一番之后便立即遁走、打一个首胜出来的心。


    他们浩瀚军之强冠绝海上,岂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叫他杀了人又缩回阵中?早就摩拳擦掌了!

    此时得令,立即锣鼓喧天——前军四千人开拔向前,必要在那李云心逃窜之前将他困住!


    然而……


    全军将突进十里,却意识到事情似乎并非如他们所想!

    那螭吻龙身没有扭头回撤、见好就收,而是——再向他们扑来!

    “好大的胆子!”浩瀚君终于从宝座上站起。周身血脉贲张,就连须发都飘荡起来——


    自他三百年前率军剿灭国中一个作乱反叛的大妖之后,有多久没见过如此勇猛的亡命之徒了!?


    当真以一人冲杀一军!!


    如此情景,不但叫洋上观战的诸妖王大感意外、瞠目结舌,也终于叫这位浩瀚君提起了精神,意识到——


    今日真有一场好仗要打!!


    痛快!!

    霎时之间,那携风雷猛扑而至的螭吻便与前锋军撞在一处!

    可怕的强光与声响迸发出来。整片海面都被震得激荡不休。四千人的前锋军,即便结成严整的阵型也占据了一大片的海面,一眼望不到头。可李云心所现的真身长达百丈,投入那阵中亦是庞然巨物,仿佛猛虎冲入羊群!

    他不但携风雷,更是在接战时便放出密密麻麻的玄门法宝持护周身。无论是浩瀚君还是洋上诸妖都难以看清两者争斗的场面了。玄光、飓风、巨浪掩盖了一切。只晓得毁天灭地一般的可怕力量、声势迸发出来,将海面都搅成一个巨大漩涡。


    漩涡当中鲜血与金血飞溅,惨叫与巨响喧天。见此情景浩瀚君身边的诸多妖将皆色变,何曾见过——


    有人能与这样的大军、厮杀成这样的局面?!


    琴风子与方士们已退至中军。可这时候也瞪圆了眼睛。观瞧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发出叹息:“可惜、可惜、可惜!!”


    他可惜的却不是李云心,也不是那些兵将的性命,而是那些玄门法宝!


    李云心所释出的那些法宝,其中任何一件的威力都足以在一个照面便轻松灭杀成百上千的低阶妖魔。可正如一千个武装起来的农夫也难是一百个训练有素的精兵的对手一样,四千久经战阵的妖兵合力一处、再辅以阵法,威力何止十倍、百倍的增长!?

    李云心周身的法宝诚然杀伤无数,可眼下也如同最最脆弱的消耗品一般,一个接一个地被摧毁!

    这些宝贝倘若落在无生仙门的手中……能发挥多么大的作用?这李云心倘若也死在乱军之中,他们又得花多少力气,再去搜罗陆上玄门的那些功法?!


  第六百九十二章 活着

    他连叹了三个可惜,便打定主意要去同浩瀚君分说此事——好歹留了那李云心的命,他好有机会再从他的手中得到仙门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个念头刚生出来——


    接战处的光芒却陡然一滞……继而消弭无形!

    那一片空间凭空消失了。至少在平着看的时候,消失了。高度这个概念被彻底抹去……海面变成了一幅边界极度模糊的画儿!


    在那片空间与正常的空间的交接处,时空扭曲得仿似有天神狠狠地拉了一下子。死去妖兵的断肢被扭成诡异的曲线,却没有被折断。其中的光芒仍旧耀眼,却就是“看”不到、只能感受得到!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琴风子知道,李云心使出了他的另一个杀手锏——


    杀死紫夜真人时所用的那一招!

    这种奇阵,我也想要!!!他在心中疯狂大叫起来,这李云心的身上……到底有多少宝贝啊啊啊!!


    可是……那李云心如今竟是将家底儿都翻出来了么!?


    他是要——求死的么!?


    琴风子此前以为李云心想要突袭中军主帅、引起海上的情势大变。而那浩瀚君与其僚属以为李云心想要冲出他的阵法、吃掉先锋军那一块肉,好杀一杀浩瀚军的威风。


    但如今见了他这手段,终于意识到自己都想岔了。他已倾尽全力。即便有命再退回去——可已是重伤,杀手锏都被看光,哪里还有余力?

    便在这一刻,被李云心扭曲的那一片空间轰然破碎。碎片四处飞溅,如同重伤紫夜真人之后那样,顷刻间叫这片海面沸腾起来!

    前军四千……


    尽没!!

    中军阵中一片死寂。诸多妖将脸色发青。


    可浩瀚君却瞪圆了眼睛,又在宝座之上往前踏出一步去!


    “好个李云心!!”他大喝出声,震动寰海,“老子留你全尸,给你厚葬!!”


    可就在那片破碎的空间当中,因着要施展法阵而重新恢复人身、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渭水龙王身形乍现,毫不停顿地再次猛扑过来,亦怒喝:“全尸留给你自己吧!!受死!!”


    他此前与紫夜真人争斗时只有两人。可如今数十里之外还有浩瀚军的中军、后军。那些破裂的碎片往四面飞溅,当然没有理由独独避开那一片。


    一块碎片便形成可怕的漩涡,数十片齐射而至,立即将中军的妖兵又卷进去数百、为他破开一条血路。


    到这时候洋面上那些豪强们的呼喝声几乎已掩过了大洋沸腾的轰鸣声。他这一人,终是夺了浩瀚军的胆……叫每一个妖兵都咬紧了牙、只晓得紧握掌中兵器、心中生出久违的恐惧了!

    这渭水龙王……强悍如斯!!


    可听了他这“狂妄”的言语,浩瀚龙王却不怒。他的一双眼眸反而暴**光,再往前一步、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好胆!!豪胆!!本君大好头颅在此,渭水君想要——自取!!”


    而后猛地收敛神色:“中军,压上!!”


    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修为最低微的妖兵,都看得出这勇武无双的李云心已是强弩之末了。


    大妖魔遭受重创,自有法子弥合自身的伤口。不但为了不叫人瞧着狼狈,更是为了“止血”。止血这件事对于凡人重要,对于妖魔也一样重要。身躯当中的精血倾泻而出,妖力便也飞快衰竭,与凡人失血过多的道理类似。


    然而李云心如今身上伤口纵横,满身金血更像是小溪一般洒落下来。这样的伤势,能撑多久?!


    也正是如此,才叫浩瀚军中军将士能按下心中的惊惧、重新振作精神拥杀上来。


    浩瀚君的宝座也随中军一同往前。


    这位海上龙王眼见那李云心重在身上幻出一身的宝甲、神剑。冲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大开大合。不求自保、只求杀敌。一个照面便掀起腥风血浪,剑下无一合之敌!

    可他却不出手。静立宝座之上,直视那李云心的勇猛气势。


    他麾下妖将虽也有玄境的高手,可面对状若疯虎一般的李云心、且自家君上又在厮杀的前线,哪里能上前呢?自然是要护卫在浩瀚君的身边、好不叫他出什么差错。


    余下的那些真境妖魔虽是统兵的大将,但也毕竟不是龙族。更不像李云心一般屡历险象环生的死地。这李云心一旦冲到中军阵内,便一往无前地只向浩瀚君所在那旌旗最密集处杀去。他这样的妖魔一旦身在阵内、一旦一心杀往一处、且又化出人身,便是人数再多又如何呢?


    海上妖军倚仗的是平日的训练、相互配合的阵法。遇到强横的敌手远则用阵、近则围攻。可如今阵无可用——没法子轰到自己的身上去。围攻也无法——谁能制掣得了他!便是这罕见的情形,真叫他在再受数次重创之后……


    杀到了距浩瀚君三十步处!


    浩瀚君的宝座,更类似一张大床。宝座由十六位力士所抬,环绕强壮的亲兵,立足在一块以神通凝成的玉台上。李云心杀至此处,身上的宝甲已崩碎一半,唯有掌中一柄宝剑仍精光四射,鲜血不能掩其锋芒。


    可已气喘如牛,只能以宝剑撑地、叫自己不至于倒下。


    他虽站立不动、怒视浩瀚君,可身旁将他围起的妖兵已被杀破了胆,也只敢远远地围着,再无人敢近身了。


    浩瀚君身边的两位玄境妖将冷笑一声,一拱手,沉声喝道:“愿为君上取獠头颅!”


    但浩瀚君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这等人物的头颅,也是你们配取的么。”


    妖将脸色一滞……讪讪地将手放下了。


    这位浩瀚龙王便沉默一会儿。将李云心身上的每一处深可见骨的伤痕都看一番……竟叹了口气。


    “自我执掌浩瀚以来,平叛无数,杀戮万千。你是头一个杀进我中军舆前的。”他背起手,向前两步走下宝座。周遭诸将齐齐一惊,大呼“不可”。但浩瀚君不理会他们。


    他与李云心对视着、缓步走到他身前:“你可有什么话说。”


    李云心长出一口气,从紧闭的口中溢出血沫来。又隔了三四息的功夫,忽然仰天怒号:“啊————!!!”


    这一声悲怆无比。


    虽声若雷鸣、震荡大洋,却又有无尽的萧索疲惫之意,仿佛一头濒死的孤狼长啸。


    他啸这一声,口中血沫尽数喷到了浩瀚龙王的身上。但这位浩瀚海的主宰却脸色不变、更未闪躲。只等他声嘶力竭、重将头低下了,才慢慢抹一把脸。


    退开三步去,凝视着他:“原来你是个伤心人。”


    “你一心求死?哼。”他摇摇头,顿了顿,“猛士可以战死,却不能这样死。”


    “你回去罢!等你真有了战意——本君亲自做你的对手!”


    他说了这番话,转身大步走回到舆上:“陆上也有这等人物!”


    “全军后撤百里!”


    “传令洋上群妖——有敢来杀本君要杀的人的,等同谋叛!”


    ……


    ……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这片大洋才恢复平静。


    李云心独立在洋面之上。


    掌中宝剑上的血早干涸了。但既是宝剑,当然不被污秽。如今血渍尽去,重在骄阳下放**光。


    浩瀚军退出百里,观战的群妖则退得更远了。洋面上平静如初——仿佛此前一场大战只是幻觉,实际上各方都兵马未动。


    到这时候,他才慢慢地缓过一口气。然后抬了头,不去看浩瀚军的方向,而是往东边看。


    那里有蓝天与白云,有泛黄的海面,有海面上影影绰绰的妖影。


    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一抬手,将掌中宝剑丢进海里。转身折回他的百里大阵中去了。


    无生仙门所设的困住他那些妖兽、妖兵的阵法,在被不断冲击之后已变得形同虚设。他毫不费力地将其破去、祭出宝卷,把兽与兵都收回了。


    然后化作一道金光重落到石柱上。先震散残破的宝甲,再为自己幻出一身衣裳。做完这一切没有调息疗伤,而是在柱上慢慢地走,成剑指虚虚地划。


    他在石柱上所刻的阵法因着无生仙门阵法的冲击而稍有破损,他如今是在修复。


    小校也还在柱上。其实刚才是他逃生的绝佳机会——可一来这大阵被围住,二来海中有李云心放出的妖兽,他又没逃成。


    打见到李云心落地开始,便保持瞠目结舌的状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足足看了一刻钟,才好像回过了神儿:“……龙王……”


    “龙王你……这是什么战法儿?”


    李云心没理他。


    小校却忽然号哭起来:“龙王慈悲……龙王勇武……龙王你如果真要寻死……就先放小的一条生路吧,小的来生做牛做马,报答龙王大恩……小的上有——”


    李云心停下脚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的脸上还有伤痕,瞧着是很狰狞的。即便眼下目光平静,却也足够叫小校立即停止了号哭、把接下来的话生生咽回去了。


    如此过了三四息的功夫,李云心才转脸重新走动起来。


    “谁说我要死。”他低声道,“算了。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略沉默一会儿,轻叹口气。


    “活着吧。”


  第六百九十三章 琢磨不定

    浩瀚军退至百里之外,但并不意味着撤兵。


    他们只是在远远地观瞧、暂且休整。时候一到,自是还要出兵的。


    妖将们心中忿忿不平,可并不敢在浩瀚君的面前流露出来。只得铁青着脸、侍立他身边,看自家的君上坐在宝座上、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更远了的李云心一眨不眨地看。


    在这样的距离之上,也只有玄境修为的存在才能勉强地、模模糊糊地瞧见李云心的举动了。


    且是在对方没有刻意干扰的情况下。


    只是……


    先锋、前军尽没于一人之手,是浩瀚军千年未有之奇耻大辱。并非所有的妖将都能够理解自家君上的做法。他们认为即便君上因为惜才、不杀他,却也该将他擒住,再慢慢地想之后的问题。


    可如今付出这样多的牺牲,竟又将他放走了!

    那人岂不是白死了么?

    这些疑惑与不满并非只存在于妖将心中,无生仙门的方士亦作此想。他们的牺牲无法与浩瀚军将士相比,可在方士们心里,他们当中一人的性命比一百个妖兵还要宝贵,岂可相提并论。


    如今方士们身在中军、围在琴风子身边。沉默好半天,终于有一个人低声道:“他们两个就这么死了。”


    说了这句话,看看身边的同门。忍不住又道:“尊上,浩瀚君为什么……”


    琴风子往浩瀚君的方向看了看,又往周边看了看。周边观战的妖魔们并未退去,人数似乎更多了。仿佛经历此前一役更生出兴趣,对这一战的结果也更好奇了。


    他心中略有几分了然,微微摇头:“我时常和你们说做事要多想。要看到事情的内里。这次是个好机会。你们仔细想想看。”


    方士们面露疑色,沉默起来。倒是此前问话的方士略想了一会儿,眨眨眼:“尊上是说此事还有内情?”


    “依着我看,是有的。”琴风子微微点头,眯起眼睛往李云心的方向看。可在这样的距离之上,他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略微了解李云心其人。”他收回目光,“他在陆上做的那些事,我同你们说过。所以此前我们先试着与他沟通——不到万不得已,不想与此人为敌。”


    “屡次死里逃生,心机极深,奇计迭出。你们平日都自视甚高,但想一想能不能做到他的那种地步。”


    方士们面露不忿之色。叫他们想刚刚杀死自己两位同门的敌人的好,自然很不舒服。可没人说话。看起来即便不忿,也得服气。


    “且这人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敢冒险。敢用自己的命冒险。他在渭城死过一次,在云山又死过一次。然而到头来,都活了。现在,再想想他此前做的事、看看如今——”


    琴风子轻叹口气:“他有阵却不守。卖了破绽猛冲过来,像是个没有脑子的猛士。寻常人如此不算不可理解——已处于死地,孤注一掷么。”


    “可他原本是在这里等的。不会不清楚将有大军来犯,必有奇谋。这样的人来‘寻死’……我是不信的。”


    “他做这件事必然是计谋的一环。且来的,未必是本尊。他是希夷玄妙境界的修为,可以有神魂化真身的神通。之前他那阵眼距中军不过百里,极有可能是送了一个分身来、叫我们杀。”


    “对付别人还则罢了。对付他这样的人,这样送到你面前,你敢杀么?”


    方士们面面相觑。此前说话的人动了动嘴、似想反驳。但终究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只得道:“那么浩瀚君——”


    “我能想到这一则,浩瀚君能想不到么?”琴风子摇头,“他统领浩瀚千年之久,不是别人看到的那样有勇无谋。这海上的几个龙王,除了那个走背运的西海君,哪一个是易与之辈。”


    琴风子又往浩瀚君的方向瞧了瞧。略一犹豫,道:“且在他那里,还该有别的考量。木莲,你来说说看。”


    被他称作“木莲”的,就是此前说话的那个方士、木莲道人。


    他被点了名,有点受宠若惊的模样。不敢大意,屏息凝神地皱眉想了一会儿,又看看周边的妖魔们,忽然眼睛一亮:“尊上,是不是说——”


    “浩瀚军中的人眼下都有不忿之色。显然将刚才那一场战事视作奇耻大辱。尊上此前说服浩瀚君叫咱们先出手试探,也是因为浩瀚君他觉得以一军击一人,哪怕胜了也叫这些妖王耻笑。”


    “岂料刚才李云心自己冲进来了——不但前军没拦住,还被他冲到舆驾前。发生这种事,无论怎么做都是笑话了。”


    “浩瀚君如果和尊上想的一样,也觉得这是李云心的分身,故意冲过来叫自己杀、请君入瓮的,那么倒不如做出惺惺相惜的模样。虽不能挽回颜面,但至少还能博一个识人惜才的美名!”


    琴风子笑了笑:“我也如此想。唉,只可惜——我倒是很想看一看,如果浩瀚君刚才真地中计、将他给杀死了,李云心会作出何等惊人之举来。”


    ……


    ……


    浩瀚军约莫休整了一天的功夫。其间派出的十五路斥候轮番来报、禀明东海一军的动向。


    在大约看过四十轮军情急报之后,浩瀚君将眉头皱起来了。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他们在两天之前发兵。他往李云心这儿来,东海君往西边去。


    因为据说红衣妖女红娘子此前亦往那边去了、似是身负李云心所托。那女妖是玄境的巅峰,倘若与李云心汇合一处,一天前就不是被他杀至中军舆驾前那么简单了。


    可他竟将这样的一个绝大的助力支开了。


    琴风子自认为猜对了浩瀚君的心意,但这一点他却漏想了——李云心做出这样的反常行为,该更是意味着他在此地有绝大的把握。因着这许多的因素……


    浩瀚君的确不能轻易地斩杀他。


    依着军报看,东海一军在头半天的时间里往西面狂飙突进,似乎的确是想要截住红娘子。然而在半天之前、浩瀚军与李云心交手之后,却忽然停止前进、在海底驻下了。


    这一驻就是一天半的功夫——到浩瀚君此时看到军报为止,仍未拔营。


    倘若以最大恶意来揣度——譬如浩瀚君身边诸将所说——东海君是不想出力。且还要坐等那红娘子来回援李云心、叫浩瀚一军遭到两面夹击。


    可浩瀚龙王对此持有不同意见。他与东海君虽然彼此不和,可知道东海君也不是个蠢货。


    用如此明显的态度做这种事,即便他这浩瀚军被拔除了,还有余下的六海龙王。那六位龙王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岂能再容他?不说群起而攻之也会一哄而散、任由他这东海被李云心以及那妖女搅个天翻地覆了。


    那么……又是因为什么?

    浩瀚龙王思索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又得到情报。


    据称在一天半之前,有人从蓬莱疾行、追上了东海一军。那东海龙王才随即停住了。


    来人修为很高,斥候看不出境界深浅。


    浩瀚君便意识到,或许那个人是东海君深藏着的那位谋士——那个来自陆上、据说修为与心机都很高深的谋士。


    他忽然追过去,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实际上,浩瀚龙王只猜对了一半。


    叫他摸不着头脑的东海君,此时亦是焦头烂额。


    东海发兵两万五千,如今大军驻扎在海虎峡。这海虎峡类似陆上皇朝的驻军堡垒。平日里只有少量兵将驻扎。遇到战事则可供大军暂时歇脚、成为后方的补给点。


    海虎峡极宽,却不深。更像是一个被拉长了的盆地。东海君的营帐在峡谷的最中间,周遭由精兵守护。而密密麻麻的斥候、岗哨则被派遣出去,遍布海中,仿佛如临大敌、又好像军中有什么秘密,不想被人所知。


    实际上不想被人所知的是东海君如今的模样——


    身在中军帐的辟水晶光罩内、苦着脸、拱着手。身子微微前倾,好像犯了错、正被师长斥责的孩童。


    而在他对面的……


    是明月夫人,上官月。


    地上一片狼藉。什么杯盏文书、铠甲兵械都滚落在地了。杯盏、文书被撕扯得粉碎,铠甲兵械则残破不堪。海中虽然不擅冶炼,但也不是没有能士。东海君为蓬莱、东海之主,宝物虽没有李云心这样的暴发户多,可单论品质也丝毫不差。


    可如今一向被他视若珍宝、每日亲自擦拭不许他人染指的兵、甲都被毁了,他却连半分怒气都发不出。


    “……你非要把我困在东海,是你非要把我困在你这儿。”上官月咬着嘴唇看他,眼圈发红。因着容貌仍旧青春靓丽的缘故,瞧着却像是个伤心的美丽少女,“我最初到蓬莱,你对我说了什么?赵之敬,你对我说了什么?你对我许诺过什么?!”


    东海君抬手抹了抹额头,将身子放得更低些,喏喏道:“……是……是……”


    “是什么!”上官月随手抓起身边台上的一块铜镇纸、一把丢在他的额头上。


    咚的一声响,那铜镇纸的一个角便被砸扁了——可东海君的额头连印子都没留下。


  第六百九十四章 世上最难是人心

    镇纸掉落在地,上官月忽然哭起来:“你躲?你还躲!!”


    东海君忙道:“哎呀……哎呀,我……这……”


    他手忙脚乱,赶紧俯身将镇纸捡起、躬着腰送到上官月身边,又退回到远处:“小月,我……哎……你再砸我——”


    话音未落,上官月抓起那镇纸就又甩在他脸上——镇纸发出破空的啸响,登时被砸扁了。东海君脸上登时血淋淋的一片,腮边被拉出一条大口子。


    他疼得“嘶”了一声。可还不动,只道:“砸得好……砸得好……”


    然而上官月仍道:“你说啊!你说!你当初对我许诺过什么!”


    东海君苦着脸、低叹口气:“……我说、我说——你来蓬莱的时候,我对你说……”


    “你对我说,见真龙是极难办的事,是不是!”上官月瞪着他、泪珠从眼中滚落,好似鲛珠一般,“你还对我说,情——势不明!说李云心牵扯的势力太多,我那样反倒对他不利!说叫我暂且安顿在蓬莱岛上,你来想办法!赵之敬,这些是不是你说的!”


    东海君唉声叹气:“是……是……”


    上官月伸手掩住嘴,侧过脸、闭上眼睛:“打那天之后我就没脸见他……我没脸见他,我信了你当初那些甜言蜜语,我以为你真是个和李淳风不一样的好人。赵之敬,哪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你告诉我你现在带这些人是要去做什么?做什么?救他,还是害他?!”


    东海君张了张嘴:“我……”


    “你不用说!要不是事情在洋上传遍了,我现在还在你的蓬莱岛上、等你天天对我说今天他怎样怎样了、明天他怎样怎样了——要不是锦儿偷偷告诉我,到你被他杀死那一天我还不知道!”


    上官月放下手,好像不哭了。但几粒泪珠粘在睫毛上,仿佛露水。她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东海君一样打量他:“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东海君叹息了两声:“你……不叫我说的——好好好,小月,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伸手想要扶住上官月肩膀、叫她先坐下来。可将要碰到、上官月便一把将他的手腕拍折了:“滚!”


    东海君愣了一会儿,咬了牙,冷汗从额上滚落下来:“好好好……我这就先出去、先出——”


    “你去哪!”上官月瞪着她,连睫毛上的泪珠儿都震掉了,“你给我说!”


    东海君又发了一会儿愣。才用折了的手腕抽自己的脸:“是、是……是我蠢,我现在就说——”


    “小月……我哪有骗你——”


    “你还敢说!”


    东海君忙把手晃了晃——可他那双手本来就摇摇晃晃,如今倒像是假的一样:“不不不……我当初一见你,我就爱慕上你……我当你是东海里的珍宝……啊,全天下的珍宝,小月,这东海,不,这九海,你但凡想要什么,我都舍命给你取过来!”


    “我当初对你说……我遇着了你,我就不想再要什么权势、什么境界——能和你像那些陆上的人一样归隐,我也觉得开心快活,都没骗你,半个字儿都没骗你呀!我说以后你读书舞剑,我呢,像陆上的人一样耕地种菜养活你……也都是真心话呀!”


    “你说你不想理会世上人,觉得都太坏,我说我也不想理……咱们就平平淡淡最好,也是真心话儿,也没有半个字儿骗你呀!”


    他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生怕上官月将他打断了。


    说到了这里,上官月反而又哭起来:“就是你这些话……就是你这些话……你和李淳风一样,说话说得好听,做事呢!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你们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你当初就是用这些话把我困在你这儿,你和他一样都是——”


    东海君似乎急得快要哭出来:“小月,我哪里和他一样了?!你说他在云山对你甜言蜜语,结果到头来是要利用你做事。可是我哪有利用你做什么?我说的——”


    “那么你答应了我什么?!”


    东海君又发愣。愣了一会儿才道:“那李云心的事……唉,小月,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到这时候,他到底也有些急了。挺直了身子,在帐内走两步、转过身:“你来东海、要上龙岛都是为了他!可你不知道真龙神君的性子……你几句话说错了,也许就死在龙岛!我怎么能叫你上龙岛!”


    “你叫我帮他——可是你知道他的身上有多少麻烦么?!我尽可以帮他……我为了你帮他,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是只怕我死了都不够,还要牵连到你!”


    “你如果死了……我怎么能叫你有一丁点儿的危险?!”


    “我想了想去、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最后才想明白,这李云心才是你的冤孽呢!有他活着一天,你就天天都惦念着他——怕是他惹一件麻烦,那麻烦也就要被你揽到身上去!”东海君提起李云心的时候,脸上又浮现出狠戾的神气,“那么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杀死他了!他死了,你的麻烦也就没了——”


    “再把洋面上的事情从我身上摘清……我再没有后顾之忧、真龙也不能奈我何,就可以和你找一个地方,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子……男耕女织,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好么?”


    他说了这些、痛心疾首地看上官月:“小月,你说说,你和我好好说说……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上官月此前还在哭泣。可等他说完了这些,竟不哭了——


    她皱起了眉。


    脸上带着泪痕、皱起了眉,仔仔细细地打量东海君。


    她这陌生的目光叫东海君脸上的狠戾之色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我……小月,我不是同你发火儿,我……”


    “你说的,这些。”上官月盯着他,“是心里话?”


    东海君疑惑地眨着眼:“……是。”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给我好好答——知不知道李云心是我的儿子?”


    “……知道的呀。你不是早就同我说了么?”


    上官月微微张开嘴,踉跄着退后两步、像是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了。


    东海君忙要上前。可她一摆手制止了他……仿佛是厌恶。


    隔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那么你能不能理解这么一件事——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我恨李淳风,不单单是因为他利用我,也是因为他不顾我儿子的死活、也不许我顾他的死活……倘若你杀了他,我这辈子都只能把你看做仇敌?!”


    东海君茫然地睁大眼睛、皱起眉头:“……不是因为他利用你、骗了你?儿子……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可是……他给咱们带来了麻烦——除了他,有我陪在你身边,还有什么化解不开呢……儿子……儿子……儿子有什么呢……”


    上官月沉默了。


    沉默到叫东海君手足无措的时候,终于凄然一笑:“你是说,你不能理解——母子之情。”


    “我……”东海君眨着眼,“我……你……你总有释怀的那一天,你……”


    上官月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又是我自己造的冤孽!”


    “啊……哈……”她笑得浑身发颤,又退后两步去,“我在陆上……哈哈……我在陆上,周遭先是那些云山上的修行人……绝情弃欲,人不为人。”


    “我在那样子的环境里长大,觉得人都是那样子……独独我一个异类。我总觉得自己是异类、有问题、有毛病……师长说那些都是心魔……叫我早晚要斩去……”


    “后来遇着李淳风。李淳风……李淳风……”她低低地将这名字念了三遍。每念一遍,东海君就不安地皱皱眉,“终于发现有一个和我同样的人……他说话好听。说些好听的话儿……叫我知道,原来我不是异类……还有个和我同样的人。”


    “叫我知道,情、爱、欲……都不是些什么叫人羞耻、不好的东西。我跟他叛出云山,又见了好多的妖魔。我又知道陆上的那些妖魔性情也好可怕……他们更是异类,和人好像,可是情感没一点儿像!”


    泪珠又从上官月的眼中滚落下来:“我当李淳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也说我是他的珍宝……可是后来发现他和云山的那些人、和那些妖魔没什么两样儿……都不是人!”


    她抬起手指着东海君:“赵之敬,然后我来你这儿,遇见了你!你是妖魔……可是我遇着你,听你又说我是珍宝,你知道吗,我想起李淳风来!我出看着你像人……你比李淳风更像人!我以为你虽然是个妖魔可你是个人!”


    “到如今我才知道,妖魔到底是妖魔——你什么都不知道!赵之敬!你根本不懂人心,你装作什么深情的模样?你到底是妖魔!”


    她声嘶力竭地说了这句话,掩面哭泣起来:“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一个人!”


    东海君如遭雷击。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好一会儿,慢慢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上官月的肩头。可刚抬起来便放下去,眼神发直:“我……我……我不懂么,我……不懂么?”


    生病了,今天就这两更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醍醐灌顶

    说了这话,又沉默好久。才道:“好!杀了他你就要同我做仇人——我不杀他了!我不杀他了,好不好?!”


    上官月摇头,眼中似乎盛满哀伤:“你还不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


    她说了这话,右手忽然并成道决、身上流转淡淡的金光。


    东海君瞧见她如此眉头一皱、低声喝道:“收!!”


    上官月厉喝:“赵之敬你敢——!!”


    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东海君有什么“不敢”的呢?二人所处的辟水精光罩猛地将东海君排出,瞬间收缩成拳头大小的一个珠子,把上官月笼在了里面。


    她那一声厉喝的尾音陡然变轻,仿佛整个人一下子被抛到天边去了。但罩内金光大盛,好像其中笼住了一个小太阳。收缩成球的罩子表面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赤红裂痕,可很快都像水波一样流转、平息。


    东海君将这球托在双掌之中,脸上的伤与手腕处的伤都已经愈合了。这中军帐内原本晦暗不明,如今掌中的小球却大放光明,更是映得他脸上阴晴不定,异常狰狞。


    他手中的宝物虽不多,可这辟水精光罩却算是其中尤其特别的一件。一军主帅的中军营帐乃是防卫最为森严之地。而他这中军帐内的精光罩,则是强中之强。上官月的修为不低,然而被收在这种东西里面、且外有东海君铁了心地源源不断施加妖力,哪里能在短时间里挣脱得出呢。


    她在其中隳突喝骂,但东海君已经不是此前那种逆来顺受的模样。因着畏惧失去什么东西的情感,他如今意志坚定、毫不动摇。这样僵持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小球里的金光终于慢慢淡去。


    东海君这时候向里面看,就只能看到小小的上官月将自己笼罩在一团云雾中,看不到身形、面庞了。


    他长叹一声,抬手在球上施展一道禁制、令这球变成黑色,才将它慢慢放下。


    身子忽然萎顿,坐在海底的淤泥之中。


    如此,约过了一刻钟,帐外忽然有亲兵来报:“……君上——”


    东海君有气无力地说:“滚。”


    但隔了一会儿,亲兵竟还没走。又道:“是——”


    他竖起眉毛:“滚!!”


    但门帘忽然被分开,一个人走进来。


    东海君勃然作色,猛地站起身。


    可发现来者是黄冠子。他愣住,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先生?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坐镇岛上么?出了什么事?”


    黄冠子微微皱眉,扫了一眼这帐内。


    辟水精光罩里,原本是富丽堂皇的房间模样。可如今罩子在东海君手里,这帐就成了扎在海底淤泥当中了。东海龙王此前跌坐在地。如今站起来不及振去身上的泥沙,模样看着也狼狈。


    黄冠子才摇摇头:“君上安心。岛上没出什么事。我是担心你这里出事,来赶过来。”


    目光又落到他手中的小球上:“我听人来报有高人从蓬莱直扑中军——这是怎么了?”


    东海君这才安了心。可脸上很快又浮现出生无可恋的神色,重新跌坐下去:“唉……岛上没出事。唉……如今又有什么用呢?唉……一千年前我何曾想做这个龙王?唉……神君选了我罢了。唉……我当初不去龙岛,就不会做这龙王。不做这龙王,就不会遇到小月。不遇到小月,如今也不会有这样的伤心事——”


    黄冠子皱眉看着他。


    等他这样念念叨叨、将刚才的事情都说了,才忽然竖起眉、喝道:“愚蠢!”


    东海君怔住了——这一年来,何曾见到黄冠子做出这种表情、说出这种无礼的话?惊诧之间,倒是连发怒也忘记了。


    黄冠子不理他,在帐内疾走四步,转身再喝他,声色俱厉:“我辅佐东海君一年,就是为了看到东海君这个模样么?!”


    “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就此休兵?不管海上这些事?归隐?嘿嘿!”他冷笑起来,指着东海君,“那女人妇人之仁,你也糊涂了么?!”


    “你休了兵,你活得了吗?她活得了吗?!”


    “我问你,你是真心对她么?!”


    狂风暴雨一般的诘问,令东海君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道:“我……我……我自然是真心对她我……这一年来我对先生说了许多我和她的事……先生也怀疑我的真心么?!”


    “东海君现在这个模样,倒叫我不得不怀疑了。”黄冠子看着他,“倘若你真心对她,就该为她想一想,什么才是对她最好的、你怎么才能给她这种好。”


    “如果连这些也懒得想,只觉得自己伤心、委屈,什么都要放弃——你就不是真对她好,只是把对自己的好错当成爱慕罢了!”


    “一个男人——”黄冠子咬紧了牙关,“行差踏错就该去弥补。而不是这般自怨自艾!他该去撑起一片天,而不是由着那天塌下来!”


    “一个男人——”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纵被千般误解,只要能……能……知道他的错处、只要能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背负骂名又怎样?!”


    东海君看着他的样子,慢慢站起身:“先生,你……”


    黄冠子收敛了神色:“东海君明白了么?!”


    “我……”这位东海龙王看看掌中那小球,又看看黄冠子,“请先生……教我该怎么做!”


    来自共济会的谋士,这才稍稍放缓了脸色:“教不敢当。只给东海君说些建议罢了。”


    “先生请讲!”


    “我们是为了李云心来、为了幽冥的入口来。”黄冠子舒缓语气,低声道,“幽冥入口一事,与东海君、明月夫人都没有什么冲突,甚至有共同的利益。”


    “独独是在李云心这一件事上。”


    “东海君是妖身,又是被真龙神君点化成龙王。原本记不得自己的父母,也没有什么儿女,更无此种情感传承。不能理解人伦当中母子的情感,情有可缘。唉……实际上就是在人世间,又有几人能理解呢。”


    “只是君上想一想明月夫人便可。许多时候一个人并不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那么只要尊重她的念头就好。她不想叫李云心死——咱们的事情进行到如今这一步,不也是没有想过叫他死么?正相反——”


    黄冠子摇摇头:“此去,还是要引人去救他的。再往后呢?挑逗余下七位龙王内斗、叫李云心一一击之,不也是在帮他么?”


    “李云心说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自保、为了助龙王成事,你我都不信。但强者之间的联合原本如此——在没有图穷匕见之前,联盟便是牢不可破的。”


    “东海君做成了这些事,到时大权在握、荣耀加身。有了与李云心谈判的本钱——那么杀他、不杀他,不就在君上一念之间?”


    东海君听了这一番话,又自己想了一会儿,脸色终于好看些。


    但很快又皱起眉头:“但先生是要李云心——到时候即便我不杀他……也不是你我合谋害他的么!?”


    黄冠子笑了笑:“幽冥入口为大。想要李云心只是顺势而为、复仇罢了。我劝君上不要感情用事,难道我自己反会如此么?君上请安心——”


    “既然明月夫人对李云心的担忧,已经可能影响我与君上的大计,那么复仇一事就暂且放下。我们先得到幽冥入口,然后……这件事了,共济会与东海,再论李云心的事。到那时候,东海君是为明月夫人保他、还是继续同我们合作,也在你的一念之间。”


    东海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黄冠子一摆手、微笑:“刚才已经对君上说过了。强者之间的联合,并不求双方所有的目的都一致。唉……我虽与君上意气相投。可到底立场还有微妙差异。真到了我们兵戎相见的那一天,若是君上胜了,看在今日我们相交的份儿上,允我来投、继续为君上效力便可。”


    这些话听起来情真意切。即便东海君此时也动容,脱口而出:“那么先生何不现在就——”


    黄冠子脸色肃然:“我虽不是君子,但也知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东海君深吸一口气、对他深深一拜:“先生的气节、先生的智谋、先生的风度,都叫我心折。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将为先生封疆、永镇大洋!”


    黄冠子还礼:“那么,请东海君继续进兵。浩瀚君此前为了自己的颜面没有令全军进击,结果适得其反、反叫自己颜面无存。今日他们退兵百里休整了一日,想必在重振士气,攻势必将凶猛。”


    “那李云心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是高明做法。但如果等不到援助、反也会成为笑话。情势刻不容缓,请东海君即刻开拔。”


    东海龙挺直了身子。微微一振,袍服重新现出光鲜的模样:“也请先生继续为我镇守蓬莱!”


    而后大步出了营帐,很快高声呼喝、调度起来。


    黄冠子在帐内站了一会儿。忽然仰起脸、闭上眼睛。再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出。


    23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


    东海君在海虎峡耽搁了足足一天半的时间。但东海的洋面之上并非全无戒备。早在大军开拔之后便已传令各处,叫他们加强警惕。


    海洋广阔、水族众多。妖魔们既是水族得道,与同族沟通起来自是事半功倍、也容易驱使。


    因而实际上,东海当中的许多看似平常无奇、也的确没有神智的鱼虾鲸豚,都成了眼线。这样严密的布防之下,很难有人难够摆脱监视。当然,拦不拦得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红娘子受李云心所托去阻截木南居主人。虽说只拦一人便可,但在海上也是不容易办到的事情。


    她动用几件自洞庭带出的宝贝、辅以自己的神通又在海面、海底布下防御。而这些防御大抵只是针对强者的。


    倘若只看灵力、而摒除物质形态的差别,如今的海天之间看起来就好比一张网。虽说网中的灵力流狂暴紊乱,但作为整体而言,也还算是“一整块”。


    境界低微的人在这网中兴不起什么波澜,就像小鱼小虾会从网眼儿当中溜出去。但真境、玄境之上的强者却好比鲸豚之属,无论如何都会触动这张网、被人感知到。


    红娘子像蜘蛛一样在东部沿海一带结了这么一张网,便在一块突出海面的礁石上开始安心等待。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行踪也可能被东海的妖魔掌握,然而并不在乎。身具龙魂——即便还没有完全融合——也足以叫她的修为傲视天地之间任何一个存在了。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倒是发现许多还算有趣的事情。


    譬如说附近某处藏了几个妖魔,某处有小妖正在化形,近海的某条船上发生凶案、几个水手杀死了船主抛尸下海、并商议伪装成一起船难。


    但仍没有强者到来的迹象。


    于是她继续等待。也因此并未注意到稍远处、某些并不起眼儿的人。


    距她立身那块礁石约四百浬之外、距陆上约一百浬的洋面上,正有一叶扁舟。


    与那些远航的大船相比、极小的一艘船。是内陆当中艄公在小河面上的摆渡船的模样。船身浑然一体,虽是木质,但不像是拼接的。更像是先将一块木头给融化了,然后塑成这个样子。


    船头静立一个女子,拥有叫人心惊的美貌。穿湖蓝色纱衣,乌发松松地笼着。


    倘若曾经的庆帝在,应当是很惊喜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在京华居住了一千年的“清水道人”。


    此处虽然离陆上不算远,但海面已然变成深沉的幽蓝。原本还有波浪与风,但如今仿佛被什么力量镇住了——方圆百浬的水面平滑如镜,就连空气似乎都凝固。


    她微微仰头,脸色平静地朝东边看。在那个方向上,有红娘子、有东海君、有蓬莱岛、更有浩瀚一军,以及石柱之上的李云心。


    实际上已经如此看了整整两天的功夫——从浩瀚海大军开拔、到李云心破阵杀敌、再到浩瀚军后撤、整肃一日。


    稍隔一会儿之后,清水道人抬起手。纱衣便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这手臂纤细,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可她的手指在虚空中拨弦似地轻弹几下,整片空间当中便出现奇异的震荡。不像是任何一种已知的神通,倒仿佛是在弹琴。


    约莫弹了三四下,她眉头微蹙。似乎对什么结果并不满意。


    于是又在虚空里一抹——面前出现一张只有五根弦的古琴。


    到这时候,她在伸手在商弦上一拨,便有清净肃穆的商音传出,甚至叫整片海面都微微一震。


    于此同时,四百浬之外红娘子立身处,周遭的空气忽然泛起金色的涟漪。仿佛空间变成金属然后融化、再被什么强力一震——嗡的一声响,她的红袍烈烈飞扬起来。


    洞庭的女妖脸色一凛,当即转脸往西边看过去。下一刻她足下的礁石轰然化作碎屑,人便已不见了踪影。


    玄境巅峰的超级妖魔感受到四百浬之外送至的信息。仅凭信息难以判断是善意还是恶意。但叫她心惊的是,此前并未感受到任何一点的灵力波动。


    修士、妖魔做法,在凡人眼中神异无比、高深莫测。譬如立起手决在百步之外平空生出一团火焰——凡人不晓得不用柴火、油脂,是如何点燃的。但在神异之属的眼里,妖力与灵力就好比一条线——从自身发出、射出百步,然后绽放成火。


    但在她身边生出的异变不循此道。更像是整片空间突然出现畸变,周遭的灵力没有任何缘由地震荡起来,连一丝防备都没有。


    来者在展示自己的力量!

    化身一道红光的红娘子扑至那一片平如镜的海面上时,清水道人将手指搁在了古琴的羽弦上。


    眼见来者气势汹汹,她脸上仍未动容。将手指一收——


    又是铮然一声清响,发出羽音来。


    红娘子的身形在空中忽然顿住——距清水道人只有十丈远。对于境界高深的修士、妖魔而言,十丈的距离便好比面对面了。


    可女妖似乎并未受到什么限制。更像是被移出了清水道人所在的这片空间。她活动自如,妖力也未被封印,只是无法再前进分毫、只能在海面上激荡起轻微的波荡——仿佛在震荡钢板。


    红娘子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她索性在半空中停下,像野兽捕食猎物时那样盯着清水道人:“你?你就是那个木南居主人?李云心不许你去找他,你快走吧!”


    清水道人将红娘子细细打量一番。倘若是别人这么看这女妖,她早就发怒了。可眼下知道自己一时间琢磨不透对方的手段,怒火便没法子发出来。只细眉倒竖、瞪起眼睛:“你看什么?!”


    清水道人的脸上现出一丝几近于无的笑意:“好个霸道的小女妖。死去了执念还留存这么久。你知不知道,这并不是好事?”


    红娘子怒气冲冲地看她:“你胡说什么?”


    清水道人垂下目光,用纤长的中指在徵弦上轻轻地滑动:“小姑娘,你早就死了。只是凡人死去而不知已死的情形常见,妖魔当中这种情形却罕见。”


    “如今你这身子、神智、都是龙魂化出来的。之所以记得从前、记得对李云心的深情,不过是执念作祟,叫你还沉沦苦海不得解脱。唉……”


    她说话很轻很慢。如今叹息这一声,也仿佛清风拂面。


    红娘子不知道这位木南居主人为什么一见她不说李云心、却说了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她想要大声斥责,然而愤怒的情绪却莫名其妙地慢慢平复——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被浸泡在一池暖洋洋的热水里,舒服得快要失去力气了。


    清水道人看着那根徵弦,再微微摇头:“洞庭君想要叫你融合龙魂。可并不知道龙魂是没法子融合的。现在你的执念和龙魂之力好比用胶粘在一块儿——并不牢靠。”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到底会有裂隙。这样下去就只有两种情形了。”她轻抚那根徵弦,“要么你的执念消灭,忘掉从前所有的事情,变成空有力量的行尸走肉。要么……对李云心的执念战胜了龙魂,重与龙魂分开。你还是你,但失去了所有力量。”


    说到这儿,抬眼看红娘子:“小姑娘,所以龙岛主人才并不急着取走你身上的东西。那么你……想要哪一种结果?”


    红娘子忽然心生倦怠。


    清水道人所说的这些,她从未听过。如今听了本该或惊或怒或疑。可那些轻轻柔柔的言语真地传入耳中,却仿佛是……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如今再被她提起罢了。


    因着这样的微妙情绪,她心中生出无力感。眼前的海与天,也似乎忽然变了模样。


    本是广阔的海面、晴朗的天空。该叫人觉得心胸豁达、心境开阔、只想要扬帆远行到世界的尽头。


    然而到这时候,却觉得海面空荡得可怕、海水也深沉得吓人。天上的阳光更是刺眼、晃得人心慌。辽阔的天地反叫她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却无处可躲!


    她激荡的衣袍与飞扬的发丝慢慢平伏下来,眼神变得有些迷茫,怒意几乎全消了。


    红娘子微微皱起眉看清水道人:“你……怎么……”


    可是,哪里不对劲儿。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心中的一股偏执却坚定的念头在细微处发出声音、在呐喊。即便眼下那呐喊声被清水道人的言语压制住了,却仍未住口。便是这声音令她觉得……


    事情似乎不该是这样。


    ——有哪里,不对劲儿。


    清水道人微微一笑。将要再开口,红娘子的目光却落在她那张古琴上——


    琴!!


    如今的琴多是七弦,这张却是五弦。但红娘子从前游历人间,知道在两千年以前的琴都是五弦、后来才又添两弦。她是洞庭的公主,其君父也是爱风雅、爱繁华的人。因而自然学过操琴、知晓琴理。


    知道——古琴五弦,宫商角徵羽,亦对应五行土金木火水。如今清水道人轻抚徵弦……


    徵音属火、可入心!


  第六百九十七章 金身乍现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的倦怠轰然消散——那清水道人在祸乱自己的心智!


    她的身子无法前进,却发现自己身边的空间在微微震荡。清水道人神通奇特,似乎将她投入另一片空间。可一但注意到这个细节便清楚对方并不能完全“禁绝”些什么。


    红娘子娇叱一声:“我和他的事,关你什么事?!闭嘴!!”


    随这一声,玄境巅峰的女妖妖力激荡、倾力勃发!


    她冲来时清水道人以羽音将其拦住。可那力道仍震得周遭的海面微微发颤。到这时候忽然使出全力来,虽仍不能冲破对方布下的禁制,却也叫这片海面如沸腾的水一般震荡、也叫原本近乎凝固的空气现出了涟漪一般的波纹!


    啪的一声轻响——


    清水道人那张古琴上的徵弦,崩断了。


    那琴弦不知以何种材质所制。一旦断开便成了两根极细却极硬的钢丝,如同两根极长的针一样斜斜翘起,其中一根竟划破了清水道人的中指。


    一滴鲜血在指尖冒出,清水道人垂眼看了看,屈指将它弹掉。


    “心志坚定的小姑娘。”她轻轻叹口气,“如果生身为人,该是个修行奇才。”


    “可惜生身为妖——”她忽然抬眼看红娘子,食指在角弦上飞快一拨,“可知道李云心人如其名,其心不但捉摸不定,还另有所属了?!”


    角音属木,入肝!

    红娘子本欲再喝一句,可再听这铮然一声,忽然感到这洋面上仿佛掀起滔天的巨浪、往她直压过来!纵使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却也忍不住去看那并不存在的浪涛。这一细看便晓得那哪里是浪涛?

    分明是言不尽道不清的哀伤与苦候无果的绝望!!

    她的气势再一次轰然溃散,下意识地便去躲。可哪有浪涛给她躲、又能躲闪到哪里去?

    巨浪轰到她身上——


    红娘子痛呼一声,从天空中坠落。


    “你的执念,叫你活,也叫你苦。”清水道人以指吟弦,那一声角音便低沉婉转地久久不散,更像是激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接连轰在红娘子身上,“李云心以为我来东海将对他不利,因而叫你拦我。但他难道不知拦我比面对浩瀚军还要凶险的么?”


    “你心里有他,他心里却未必有你。你以你的真心,能证得他的真心么?”


    “即便他有真心可证,但若有一天他斩去了……你的执念可斩得去?”


    清水道人原本低垂不动的纱衣这时微微飘荡起来。她的话语变疾,手指却离开了琴弦。


    平静地看着红娘子萎顿在坚硬的海面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之后,轻声道:“李闲鱼。我可以渡你。但你要先要自渡——暂离了东海,由我去救他这一场。”


    红娘子秀眉微蹙,眼含十二分的悲苦。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气势,变得像是个伤心欲绝、却仍旧试图抓住一丝飘渺希望的妇人:“可是……我……我也可以去救他……为什么偏要是你?”


    清水道人微微摇头:“你的力量不够。你的力量,并不适合他。”


    她说到这里,又抬眼往东边看:“浩瀚军要有动作了。你在这里多拦我一会儿,他的性命就多一分危险。你想想看——是听他的话,还是为他而变通?”


    红娘子便发起愣来。


    他的性命……他的性命……他的性命——


    听了这四个字,也就像此前一样,忽然又在她心中勾起了一个什么声音。


    她便愈发地愣、皱起眉。


    “他……他……他对我说……”红娘子伏在坚硬的海面上,微微摇摇头,“他对我说此事……”


    清水道人头一次将眉头微微皱起。


    这女妖偏执,心智坚定。她五音用了四音,已被她破去一次。可如今瞧这模样,竟还没有将其完全收伏、反倒再有反噬之势!

    但没理由如此的。


    无论是洞庭君的手法、红娘子的奇遇、李云心的嘱托——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足以叫她再拥有意料之外的本领的!


    那么问题……


    难道还在一个“心”字上?

    心字,倒的确是最难揣度的……


    清水道人如今制住红娘子,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修行高人、大妖魔们争斗起来每每声势惊天动地,唯有实力相差的确悬殊、或者仅是友好地“较量”一番的时候才会是这种局面。


    可实际上,在清水道人的口中这红娘子虽属“龙魂并未完全融合”的一类,但所展现出来的玄境巅峰的力量又岂是能够小觑的呢。她如今使出了这样的手段,其实远没有看起来那样的轻松的。


    但还是未能将她完全制住!

    且听这红娘子又低声道:“……可他对我说此事……关乎他的性命……”


    清水道人轻舒一口气:“如果你继续将我拦在这里,倒的确会叫他性命不保。”


    但红娘子似乎被某种偏执的情绪攫住了心灵。她将可怕的妖力收敛在体内,无意识地重复清水道人最后一句话:“性命不保……性命不保……性命不保……”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慢慢抬起脸,茫然地往东边看:“可是……他说……如果叫你过去了……他才会……性命不保……”


    清水道人将手抬起,搁在了第五根弦上:“他身在局中,不能尽知全貌。他所说的话,未必就是真。”


    “可是……”红娘子又转脸看她,“你连我都要怕……拿什么——”


    她的眼睛原本因为巨大的忧愁而黯淡无光。但清水道人提到了李云心的“性命”二字,她眼中那些愁绪便仿佛被什么倔强的力量拉扯着、撕咬着、随着她的这句话,飞快褪去了!

    红娘子抬起头来。眼中的光芒渐渐变得清明:“你拿什么——去救他?!”


    声如裂帛,几乎将海面与天空撕开!


    女妖不晓得从哪里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猛地向前一探——原本平静坚实如同精铁的海面像是忽然之间被融化了,滚滚的波涛被她的力量掀起、直扑向清水道人的那一叶扁舟!

    这股巨力的前锋便是声势更为浩大的音浪。此前红娘子用音浪震断了清水道人的一根琴弦,如今这一道更为凶狠霸道,比起先前何止十倍有余?

    嘭的一声炸响——


    清水道人身前那张古琴化成了纷飞的碎片,甚至在她的脸上刮出了丝丝血痕!

    如今的红娘子,仿佛一头被束缚在铁板之上的猛兽。这猛兽先前衰弱无力,到眼下精神重新振奋起来。虽然仍被束缚着,但已经叫整块铁板都开始动摇——叫这片平静的海面,重新变得波涛汹涌起来了!

    清水的古琴被毁,甚至没能弹得出第五个音。她脚下那一叶扁舟还算完好,然而也在波浪当中摇摇晃晃,仿佛即将倾覆了!

    古琴炸裂时激荡起可怕的气浪将清水道人笼在其中,等随后而至的滚滚波浪轰到,才将那气浪冲散。


    如今她没了此前的沉静模样——脸上、手臂上都有血痕,就连湖蓝色的纱衣也都破损。


    这情景倒是叫红娘子吃了一惊……


    拥有能将玄境巅峰大妖魔压制住的手段的人……肉身怎么会如此脆弱!?


    但这一惊之后,又是更惊——


    等被她激荡起来的波浪轰过清水道人以及她足下的那叶扁舟……她整个人便变了个模样!

    清水道人的身上,忽然焕出金光来。而她的脸上、手臂上,那些被崩裂碎片所划出的伤口中,也现出金光来。就仿佛她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鲜血,而真是被金光充盈的!

    这样的情景,红娘子可一点儿都不陌生。


    李云心、如今的她,一旦受了伤,都是这个模样的!


    这清水道人是什么?是……竟也是……龙子的么!?


  第六百九十八章 手下留人

    红娘子这一惊的功夫,那清水道人便将手猛地一压,再次将这洋面镇住!


    此时,她的气质已全然不同了。


    先前的清水道人,相貌极美,轻衣薄纱,秀发如瀑。仿佛并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蓉城或者京华自己的居室中闲适地散步。


    可到了如今,她样子虽未大变,细处却发生微妙变化。


    她的头发散开。虽仍旧柔顺平整、并非散乱的模样,却也叫她身上原本沉静的气质去了三分。


    她眼中的瞳孔,变得有些细。虽不是龙子们发怒时收成一根线的模样,却也变成椭圆。仿是一只心情烦躁的猫。于是这瞳孔,也令她的气质当中再添三分妖异的味道。


    薄衣被红娘子掀起的浪涛击碎。却在其下浮现出一层若隐若现的甲衣。但再仔细看……会发现那似乎并非甲衣,而是——生在身上的鳞!

    玄境巅峰的大妖红娘子暴怒当中的一击,虽未能将这位清水道人重创,却也叫她不得不使出些手段、显露些面目,来应对一番了!


    “……你?”红娘子皱起眉,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不是那个什么木南居主人么?!”


    “你想我是,我就是!”清水道人再将双手向下一压,洋面重新变成铁板一块。


    但这一次,红娘子被排斥在外了——方圆百里之内都成了一个结界,清水道人将自己笼罩其中。红娘子不再受到束缚,然而也没法子进来了。


    这似乎意味着清水道人承认了女妖的实力、且确信她有可能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了。


    这样的发现叫红娘子得意起来。她竖起眉毛:“原来之前都是在装腔作势!今天有我在这儿,你可别想绕过去!”


    但清水道人只在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微嘲的笑意:“小姑娘。我只是制不住你,并不是杀不死你。”


    “此前叫你来,也只是想免去在更东边的争斗和麻烦,想要在这里同你把事情说清楚。唉,如今看,你心智坚定——是好事也是坏事。怎么处置你……倒是头痛事。”


    她这话听起来仿佛是在逞强,但也不尽然是虚张声势。


    红娘子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而这位清水道人止步在东海岸边,再往前一步,就要踏入她的“网中”、被她觉察。但释出消息叫她找过来,的确像是她言语之中所表达的那个意思。


    可女妖冷笑一声:“还是叫你先看看我的厉害!”


    她此前被清水道人以琴音困住,有力气没法子施展,可谓憋屈到极点。到如今脱困,便发起了性子来。


    玄境巅峰的超级大妖魔出手,可谓风云色变、天地倾覆。但竟然真如这位清水道人所说——红娘子倾力来攻了一刻钟,这一次却连清水道人足下的海面上,都未兴起半分的波纹!

    似乎是因为……


    此前清水道人以某种手段将红娘子从这片天地之间剥离,“裹”了起来。


    但如今见那样制不住她,便索性将自己给“裹”了起来。这法子用在自己的身上,自是得心应手、威力何止百倍了!


    她平心静气地瞧着红娘子折腾一番,才低声道:“李淳风。你儿子的这个助力,如今我杀是不杀?”


    红娘子这时见攻势不奏效,便偃旗息鼓了。可再听清水道人这么一句话,登时皱起眉头:“什么?你和谁说话?”


    但清水道人此刻并不理会他。


    红娘子正待再竖眉娇叱,却见一人自东边风驰电掣而来,口中低喝:“主上手下留人!”


    定睛一看……来的却是个相貌极猥琐的中年文士。


    不是那先前在东海君中军帐中的黄冠子,还能是谁?


    但红娘子不晓得他的身份,只当是清水道人招来的助手,运气妖力便要将他轰落。哪知这个人的手段竟也十分了得——虽说只是玄境巅峰的女妖随手的一击,可威力也非同小可——但他竟接下了!

    一击接下,闪身钻进清水道人的禁制中。红娘子一愣,旋即骂起来:“藏头露尾、藏头露尾!出来呀!”


    可惜这两个人也都不理会她——


    黄冠子飞射至清水道人身边,先深深地看她一眼,再皱起眉:“主上,你这是……她竟能伤了你?!”


    说了这话躬身跪在洋面上、深深拜下:“属下万死莫赎!”


    清水道人一摆手:“李淳风,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你那儿子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朋友。还有——”


    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子:“你这个样子太难看了。变回来。”


    黄冠子愣了愣,下意识地说:“这副皮囊制作不——”


    但很快改口,笑了笑:“是。扰了主上的视听。”


    说了这话,伸手便来抓自己的脸。


    修士、妖魔,都有法子易容。那妖魔原本不是人,化形为人的时候其实很类似一个人打娘胎里出生。心意大概是什么样子,模样大概也是什么样子。譬如一尊泥塑,那泥水还未完全干透的时候,尚可修修补补做做微调。可一旦过了时日化身成了,模样也就定了。


    因而想要化作别的样子,非得使些障眼法儿不可。但这种法子也有高低之分。


    最常见的把戏,人世间某些游方道士、低级的妖魔也会用——就是蛊惑一个人的心智。那道士、妖魔的模样还是原本的模样,可在被蛊惑者的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李云心头一次在乔家大宅里见到山鸡这些妖精,他们就使了那种手段。


    再高明些的是对自己用幻术。这种法子手段就极多了,布下上百种。但既是“幻术”,自然就做不得真,得靠妖力、灵力维持。于是气息容易外泄、于是容易被瞧出破绽。这种手段当中最高明的,也难脱这个局限。


    因而想要瞒得过东海君这种大妖魔的眼睛,非得使些更厉害的手法不可。


    画道手段便是其中之一——以法力凝聚、以化虚为实的境界绘画出一副皮囊。倘若手段精巧,当可保证这副皮囊灵力内敛,不露于外。再将这东西穿在身上,就是神仙也难瞧得出。


    因为既是“化虚为实”,那么在某种程度上,这皮囊便也是与真无异了。


    李淳风如今所用这黄冠子皮囊,便是他得意的作品之一。寻常时候也可以完好无损地脱下来,但还需要经历种种手段。但如今这清水道人说“样子难看”——


    他便直接将脸撕开了。


    脸一旦破开,就好比李云心那个世界的“拉链儿”,从头到脚分开两条缝儿。这“黄冠子”很快膨胀起来,继而随着轻轻的一声响,化成一阵灵力消弭于天地之间了。


    露出李淳风的那张脸。


    清水道人看了看,才微微笑了笑:“这样子才顺心。”


    但笑容在脸上只展露一瞬,很快将目光移向红娘子:“李淳风,你现在说说,拿这小女妖怎么办?”


    “她的修为要是低一点,我倒可以绕开她,也可以收伏她。”


    “但偏偏如今修为又很高,性子也很强。”清水道人这才转脸看红娘子,“据说还听了李云心的话,要在这海上拦我呢。”


    李淳风慢慢站起身,侧了脸,似乎不敢直视清水道人。听她如此问,忙拱手:“主上息怒。只是,主上为什么要往东海来?是属下有哪里——”


    “我为了谢生来。”清水道人打断他的话,“谢生在李云心手上。你不清楚么?”


    李淳风叹口气,又拜下去:“到底还是属下的错。”


    “十几年前没能找到谢生,是错了第一回 。前些日子晚李云心一步才见他、却又被他逃了,是第二回。而后回蓬莱打算守株待兔等他自投罗网,却又被李云心截住,是第三回。主上的这些麻烦,都是属下惹下来的……万死莫赎……”


    清水道人轻轻地“嗯”了一声,抬眼看极远处的红娘子。


    这女妖既然突不破禁制、说话也不被理睬,便索性不再闹了。终究李云心是叫她拦人——到这时候也算是拦住了吧。


    “现在不用自责。只说你是怎么打算的。这么多年来——”清水道人低声道,“我会中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是你在谋划。一千年的经历已经叫我没法儿小看你,东海上的事,我想你一定也有对策。李云心——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李淳风愣了愣:“主上……先前主上在云山下不是说……他还有用、或许还可以——”


    “那是先前。”清水道人眨了一下眼,“那时候谢生不在他手里。他或许是个变数——且是好的。如果我们得到了谢生,也就有了挟制那些长老的资本。在此情形下,李云心不失为一条退路。可如今,谢生在他手里。如果他还问出了些什么,谢生几乎也就无用了。到那时候——”


    李淳风张了张嘴:“……是。”


    这清水道人与红娘子对阵的时候,言语极少。可现在见了李淳风话却变得很多,甚至表情都更加生动起来。


    “是什么?”清水道人笑起来,“你说说看?”


    “我信李云心是聪明人。一旦问到了一些事,就会晓得再问下去是将自己置于死地。但如果他真犯了蠢……”李淳风低叹口气,“我亲自杀他。”


  第六百九十九章 劫曰真空

    “那么你觉得,他现在有没有问出来?”


    李淳风看了一眼远处红娘子:“该是——还没有。他应该是以此为饵,想要见主人你。”


    清水道人沉默一会儿:“你的胆子,真是大。”


    李淳风惶恐地再拜:“主上息怒……权宜之计。那时我看那李云心……是太上的心境,又是可怕的修行奇才。一旦任由他一日千里,只怕很快就要脱出我们的掌控,唯有出此下策。”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这世间,除了主上的前世还有谁能叫他……”


    清水道人眉头微皱。李淳风便立即住了嘴——无疑这位木南居主人并不喜欢李淳风提起这件事。至于是不喜欢提起“她的前世”还是不喜欢提起“她的前世在那件事情当中所扮演的角色”,就不得而知了。


    “你说的话,我是信的。”清水道人略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此来本也不是为了见李云心。只是瞧你这些日子做的事,叫我有些担心。李淳风——上官月也在东海、蓬莱。”


    李淳风脸上的神情没有变:“我不会因为她影响大局。李云心、上官月,都是早晚要被我斩断的情劫——”


    “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清水道人出了口气。


    这两人对话的时候,李淳风表现得极恭谨,清水道人瞧着则很平和。但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两者之间基于上级、下级的关系所形成的压迫感。


    可等到清水道人叹了如今这一口气,这种压迫感就消失了。


    仿佛变成两个朋友在闲谈。


    “我们相识一千年了。”清水道人开口说。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慢慢地揉。揉几下子,附近一大片的鳞甲便缩回去。这个动作叫她更多了几分人情味儿、看起来也的确像是“老友”了。


    “知道你们一家都是修行的奇才——你也是。有其父、有其母,必有其子。”


    李淳风仍不说话,脸色也没什么波动。


    “你修道修到真境,才改修画道。修画道的时候突破了境界重焕青春,才叫自己变成了年轻人的模样。然后就那个样子,过了许多年。”清水道人将李淳风细细打量一遍,“遇到上官月之前,你爱惜自己的皮囊。”


    “但遇到上官月之后,你和她生活了十几年,也就叫自己老了十几岁……那时候我想你是为了不叫李云心看出破绽。可是到了如今这时候,你还是这个样子——”


    李淳风低声道:“主上不喜欢,我就把自己画回去。”


    清水道人笑了笑:“不是我喜不喜欢、你画不画得回去的问题。”


    “修行人说自己长生久视,但衰老也并不是都能自己掌控的。未入境界、不能永葆青春之前人一样会老……突破一个又一个境界,每一次都有重焕青春的机会。但青春到什么地步,也是依着每个人的资质、机缘来的。”


    “你从前和我闲聊,曾经说修行一途有进无退,用到这件事上来也恰如其分——一次又一次突破,重焕青春,人可以选择要不要这青春。但倘若不要这青春、叫自己衰老了,也是不可逆的过程——非得等下一次突破了境界才有选择的机会。”


    “你和上官月养育李云心的时候,那上官月选择叫自己的容颜十年如故……你却叫自己老了。你已是玄境,该知道这一老,就是真的老,几乎没有再青春年少的机会……”清水道人沉默一会儿,“你这么做,是为了上官月,还是李云心,还是你的情劫?”


    “无论为了哪一个,你说你会斩断……我都不信的。”清水道人低声道,“希夷玄妙境,停留一千年。始终没有斩你的情——这一遭就能斩得去么?”


    李淳风终于微微动容。他挪了挪脚:“我……只是……”


    “你和那女妖也很像了。”清水道人看着他,“也没有意识到,你的问题不单是情劫了。情劫,如今成了你另一个劫的一部分。你不将它斩去,是因为你需要这个情劫。”


    “你需要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有所眷恋、能被触动、仿若常人。但是为上官月触动还是李云心触动?你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吧。你抓着这个执念、情劫,生怕叫它丢了……李淳风,你没意识到,你已入真空劫了么?”


    李淳风微微睁大了眼睛:“我……主上,你多心了——”


    清水道人抬起手,用一根手指封住李淳风的嘴唇,轻声道:“你身在山中。”


    “我知道你要对上官月做什么。”


    “她在东海君的身边。知道内情的常人,会觉得你们夫唱妇随……要把那东海龙王玩弄于鼓掌之中。但知道些你的事情的人,则会觉得上官月也是你的棋子,只是这一次她又不自知。但我……了解你。”


    清水道人凑近了些,看着李淳风的眼睛,慢慢地说:“你当初是真喜爱上了她,也是真与她私奔。但后来心里的悔恨叫你没法子再面对她,才离开了。”


    “到如今,你是想为她挑一个夫婿……能真心喜爱她、照顾她的。可惜在这方面,你的眼光和她一样差。其实你当初选了她,就已经很差。她那样的女子,生在玄门,天赋奇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样的女孩子,就好比世俗中养在深闺的官宦之家的骄女。对一个偶然跳进闺房的小贼说自己苦闷无依、过得好难,那小贼却当真了,那女孩子也当真了。”


    “可不知道她那样的女孩儿,即便再过几百几千年也还是女孩儿罢了。只想着情、爱,也称得上善良。但她这些善良是没有责任去衬的——她不愿意对任何事情负责任,也从不知道该对什么事情负责任。好在也是修行人、能保命。如果是世俗间的小姐,大概就只晓得哭了。”


    清水道人笑了笑:“这不是她的错,是她出身的错。甚至她比许多这样出身的小姐们做得都要好了。可是李淳风,你觉得自己为她好、为她赎罪、要为她挑选你觉得值得托付的人——倒是有问过她的么?”


    “你……也只是为你自己好罢了。到如今你还没有意识到么?身陷情劫里,你的情根本就做不得真——不是你要去爱,而是那个劫要你去爱。你以为自己的情感、念头,其实已经是那个情劫的念头了。而你想要执着这个情劫的念头,也不是你的——而是你这个真空劫的念头了。”


    “你到现在,明白了没有?”


    李淳风咬了咬牙,轻轻退出一步去,拉开与清水道人之间似乎已凑得太近的距离。


    然后皱起眉:“主上……我……主上,你在这个时候、在这里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叫你不要因为自己的缘故,再好心做坏了事。”清水道人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到这时候,她身上原本的异象都消失了,也重幻出薄纱的衣裙来,“你能早些对李云心出手、拿到谢生,何必我专来东海开解你呢?”


    “眼下谢生在李云心手里。你和我,要从他的手夺些什么,是麻烦的事。所以既然如今有人代劳——我希望你能把握分寸。”


    李淳风沉声道:“主上是指,余下的八海龙王?”


    清水道人不做声,只看他。似乎对他的反应不满意。


    李淳风便又道:“主上是说……叫这八海龙王去攻李云心、叫他……死在他们的手上么?”


    清水道人仍不说话。


    “我原本的计划也是如此……但因为主上说李云心还有用,才打算等着借他之手将龙王们清除之后,再将他拿下。”李淳风皱眉说,“且刚才主上说,如果李云心没有得到谢生所知的东西——”


    “是刚才。”清水道人终于开口,“且在平时,你不会问这样多。你会说,好——这就叫他们同归于尽。”


    “李云心有用。但在他用谢生威胁我们之后,他也就成为一个巨大的威胁了。我们暴露在他的视线里。而他既不属于木南居、也不属于共济会,却知道了太多。”


    “我从前给过他许多机会,他都叫我失望了。眼下他不安分,还想要主动权。但其实这些我都可以容忍。”


    “可你刚才的反应、为他的开脱,叫我意识到他到底有多么危险。李淳风——”清水道人严肃地说,“念在我们一千年的情分上,我不要你亲手了结他。但自此刻起,木南居不再给他任何援助。你也不要再干预,只跟在东海君身边。”


    “余下的事,他若是死了,你去收尸。也可以斩你一段情。倘若未死,由我来处理。”


    “但他……”李淳风犹豫一会儿,“只凭他自己很难——”


    “还有那女妖。”清水道人看向红娘子。


    而后者似乎一直在做法、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清水道人的禁制非同寻常,她始终未能如愿。


    “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瓦解了共济会、玄门、妖魔,就快接近幽冥。”她收回了目光,“而云山上那些长老们,也几乎放弃了他们在世俗中的力量。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也要做到那一步了。如果我们晚了——”


    “所有人都会死。”


  第七百章 天降神兵

    清水道人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你见过许多包裹在所谓正义、真理当中的虚伪。但我们现在所做的,的确是一件伟大的事。”


    “不管过程有多么黑暗。”


    她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李淳风。我还可以——像从前一样信任你吗?”


    男人低沉地出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变过。”


    “那么我不走。就在白水镇等你。”清水道人说,“东部诸国的力量,我都动员了起来。一旦东海事了,你却受到掣肘、一时间没法子应付,我会支援你。”


    说了这话再低叹:“陆上也不太平了。”


    听这话李淳风微微动容:“是那个——”


    “刘公赞。”清水道人说,“但他也是恰逢其会。这些日子你在东海,不知道陆上发生的事——已经乱成一团了。”


    似乎是因为李淳风之前对她再一次的承诺,叫她的神情又缓和下来。于是说话的时候又变成朋友之间闲聊似的模样。


    “这些事情你该知道。原本稍后消息会递到你这里,但我先给你说一说吧。你在海上,也好有个准备。”清水道人略想了想,“你知道云山之后,玄门的那些人还有些活着的。这些人当中的一部分隐居了。另一部分跑到世俗间,说要重新开宗立派。”


    “但是共济会那些人也占据了许多洞天福地,两者都说自己才是正统。他们斗起来,一时间就顾不上别的了。”


    “结果那离帝又说要建鬼国——庆国那位也成了鬼帝,也要建鬼国。这两个又斗起来,眼下在西边波及数国了。”


    李淳风皱眉:“庆国那位的修为并不高,离帝却是玄境的巅峰,怎么——”


    “因为离帝也被伤了。”清水道人往东边看了看,“你那儿子做的好事——琴君伤了他。眼下离帝算是既和庆国那位斗,也和琴君斗。”


    “庆国那位对你……”李淳风想了想,“我们要帮的是他?”


    清水道人摇头:“我曾经告诉他好好活着。他却叫自己成了鬼。不成器。那么,庆国气数已尽了。大争之世要来。原本想叫他做中陆霸主。可既然喜欢和离帝斗,就让他们斗去。我们可以往余国看——我听说应决然倒算是可造之材。”


    “李云心既然在他身上花过心思、他身边也有我们的人,那么就不枉费他的一番心意了。”


    “只是咱们本希望天下乱起来,却没想要乱到这个地步。”清水道人看着李淳风,“几个鬼帝斗起来,波及一片。也叫些妖魔胆子大了,渐开始占地为王,据城而食。但这景象也在咱们的预料之中。原是想——玄门的余部、共济会被抛下的那些,既然都自诩玄门正统,那么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结果,你猜怎样?”


    “那刘公赞去找玄门的晦气。说要为时葵子报仇。玄门只剩这些人,到如今算同气连枝了,他就是捅了马蜂窝。先败、受了伤。调养好了之后倒学李云心的做派,去游击偷袭。他得的是睚眦的身子,玄门那些人哪挡得住——死伤惨重,更无暇管那些妖魔,才成了如今这个乱局。”


    清水道人说到这儿才顿一顿:“刘公赞如今也成了个不好的变数。我本想除去。后来想,或许可以留着掣肘李云心。这些日子已经着人去拿他——如今他是被困在北边了。约莫再有十几天的功夫,是拿到是杀死了,也都该有了结果。那时候,你这边也正用得上。”


    李淳风想了一会儿,只说:“主上深谋远虑。”


    清水道人点头:“拿到龙岛,得到幽冥入口。倘若幽冥里真有一个新世界,那么既是我的,也是你的。去吧。”


    她说了这话,足下那一叶扁舟忽然往后退去。明明只退了一丈地,人却一瞬间就到了百里之外。等一息落定,已看不到踪影了。


    清水道人既去,海上的禁制便消弭。


    红娘子立时皱起眉——她本以为这两人合谋,必将还有一场恶战。哪里知道这清水道人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只余下一个玄境的男人……


    她正要说话,却见李淳风转向她:“我劝走了她。你为我给李云心带几句话。”


    “你又是什么——”


    “上官月在蓬莱岛,如今被东海龙王收在辟水精光罩里。”李淳风打断她的话,“我所做的事,她仍不知情。他想要问我、找我、救上官月,就非将这洋面上平定不可。如今蓬莱周遭集结重兵,他是闯不进来的。”


    “现在浩瀚军该是又要出兵了。你也去告诉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了这话,李淳风乘风而起,便要往东北边去。


    但红娘子一挥手,洋面上忽然升起一道水墙:“我拦不住她,还拦不住你么!?装神弄鬼,给我留下!”


    此前接连受挫,女妖如今出手务求倾尽全力。李淳风便果真被她挡下来。


    可也不慌,只看着她:“李云心叫你来拦木南居主人,可叫你拦我了么?与其和我在这儿纠缠,倒不如去帮他——再过一两个时辰东海军就要杀到,那时候哪怕做做样子拦一拦你,也要耽误时间了。”


    红娘子冷笑:“你分明和她是一伙儿的!”


    李淳风愣了愣,似是刚刚意识到什么事。然后才微笑起来、指指自己:“这么说,你这小姑娘不知道我是谁?”


    红娘子瞪起眼:“我管你是什么牛鬼蛇——”


    “我是他的父亲,李淳风。”李淳风说,“听说你们洞庭一贯喜欢世俗繁华,你那君父又喜欢结交人间的朋友——小姑娘既想做我的儿媳,见了我怎么还不拜呢?”


    “你放屁!”红娘子生气地说,“他的父母早死了!”


    可虽然这样说了,却还是皱眉盯着李淳风看——脸上很快现出疑惑的神色。


    ——倘若李云心再老上个二三十岁……似乎的确该是这个模样!

    瞧见她愣了神,李淳风再一次飞身而起:“去吧!”


    红娘子抬了下手,可到底没有再拦。


    ……


    ……


    距李云心容身石柱的数百里之外,如李淳风所言——浩瀚军正在调兵整队。


    他们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来观瞧李云心的动作,终于意识到该是很难瞧出什么端倪的了。


    李云心所做的无非只有两件事。


    一是在阵法当中修修补补,二是不断画出一个又一个兵将来。


    这些海中的妖魔,从前并未见过如此手段。所谓玄门“撒豆成兵”之术,不但修士能使得,某些妖魔也能使得。可都晓得这乃是情急之时的权宜之计。


    那些东西,毕竟是用灵力、妖力幻化出来的。这些灵力与妖力一部分来自天地之间,另一部分来自施术者。一旦折损,施法者也会遭受损失,并不是幻出来、抛出去就得了。


    因而多用来做些自己不便去做的麻烦事,属于以强对弱的手段。倘若是两个强者交战使了这么一手——对方将这些东西各个击破,便等于伤到本尊了,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么。


    但如今李云心用的这种手段,看着却完全不同。


    他是玄境,如今正以画道“化虚为实”的技巧,一个个地“画”出来。


    ——都是些看着很奇怪的家伙。


    譬如说一个绿甲的剑士,持一柄双手大剑。头上戴盔,但其上是密密麻麻的眼睛,叫人一瞧就觉得瘆得慌。盘膝坐在李云心身边,仿似在护法。


    又有个束发的剑士,持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剑收在腰间鞘内,如今倚着一头通体深蓝的牛妖,正在唇边吹一个什么不知名的乐器。其声袅袅腾腾,仿是古时的哀乐。


    那牛妖的身边似乎还有个石妖——身上的缝隙中隐隐透露出火光。倒仿是熔岩成了精。


    还有满头蛇发的蛇精、九尾的狐妖之类穿着打扮怪异的家伙……立在李云心所在的礁石上,总数不下四十。


    起初以为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助力,但很快发现异常之处——譬如一个东西刚被他召出来、他倘若觉得不满意,便在手中的纸上勾画一下子。那东西就凭空散去。


    瞧见这情景,才晓得是他以自己的神通召唤出来的。


    可即便是琴风子,也能感受到那些东西的“实在”——不是纯以妖力、灵力幻出来的。而是的的确确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尽管力量有强有弱……但是的确存在的!


    这些妖魔,似是属于领军的“主将”一类。


    在石柱之下、被李云心以神通凝聚得坚实的海面上,又有数千的兵卒。


    而这些兵卒的服饰也各异、兵器更是五花八门。有些发髻偏着梳的、有些身着全副重甲的、有些持一人多高大刀的。浩瀚君运起神通去听,甚至能听到这些兵卒彼此之间交谈,零零碎碎说些什么“大秦歼星弩”、“大宋电磁炮”、“大唐斩舰刀”之类……


    名字骇人,也的确叫他心中骇然……


    这李云心要搞什么名堂?!


    便急招琴风子来问。但琴风子也皱眉——那些兵卒,虽说言语邪气,可只看衣甲也只是寻常的凡人军士罢了……能禁得住浩瀚军中妖兵的冲击么!?


    最后几段,没啥嘲讽的意思。图一乐哈。


  第七百零一章 心意难测

    可眼瞧着他把兵一个一个地造出来,怎么能不心慌。但心慌也得等上一天的功夫——已然被人杀至中军,说因着惜才,全军退后、叫他休整。再翻脸食言,只怕洋面上那些妖王都要不安分起来、也为日后埋下大大的祸根了。


    好不容易到了一天整,听往东北边去的十五路斥候来报——东海君的大军已经开拔,且据说更往西边、距陆上近些的位置,有两个强大的存在斗了起来。


    那两个强大存在,其中之一必是女妖红娘子。由是晓得契机终于来了——该趁此机会全军压上,务必速战速决,再不能给那李云心准备的时间了。


    因而已在宝座上端坐了一整天的浩瀚君,慢慢站起身。


    他面沉似水,脸上有几分惋惜之情。往前走出三步,沉声道:“全军向前。”


    他麾下的将士们可没什么惋惜的意味。在他们眼中李云心杀害同袍无数,如今眼看着却又招纳了许多兵将,心中想的只是“早把他给斩杀了多好”这一类的念头。


    这一次,浩瀚君是打算全军压上、务求毕其功于一役。已经丢掉了一次脸面,再出什么差错,怕是他的名声几百年也好不起来了。


    可正所谓“好事多磨”——大军至李云心的阵前、正打算将阵型小心地展开,却又有斥候来报,说自蓬莱方向又来了三路兵马。乃是北海龙王、褚辽龙王、祁川龙王这三军。


    浩瀚君一愣,命诸军停下待命。可他座下的那些妖将却已经骂了起来。


    那三军的来意简直昭然若揭——起先谁都不肯打头阵,是因为不晓得李云心这陆客的虚实。


    如今他的实力倒是被浩瀚军试探出几分——很强、强得惊人。但并不足以对付阵型严整、一拥而上的大军。由此,才发兵过来。或许口中嚷嚷的是“听说浩瀚君出兵不利、兄弟们特来援助”,可心里想的一定是要赶紧分一点功劳,或者说,叫这位浩瀚君连挽回颜面的机会都没有呢。


    浩瀚君的脸色很难看,但也不在诸将的面前发怒。只得等待约两个时辰之后,三军到来了。


    三位龙王及其部属被请至浩瀚军的中军。舆驾宝座变得宽大,成了一个露台的模样。这四位便成了个看似以浩瀚君为首、实则是共同议事的架势。


    北海龙王在蓬莱岛殿中的时候,瞧着是个老态龙钟的白发老人。可到这时候统领一军、换上戎装,看起来也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与褚辽龙王、祁川龙王落座之后便先拱手,笑起来:“唉呀,不请自来,浩瀚君是要生气的,哈哈,是要生气的。”


    边说边看看另两位:“原本啊,这个,浩瀚君出兵,啊,自然无往不利嘛。唉,但是咱们兄弟几人,啊,听着动静,说——”


    “用不着废话了。”浩瀚君阴沉着脸打断这老龙的话,“你们三个,每人带了一千兵马往我这里来。难道我不清楚你们要做什么么?”


    北海龙王忙道:“哪里哪里……咱们来得匆忙,部属大军还在路上——不比浩瀚君离东海要近些……”


    可到这时候,浩瀚君似乎没打算给这几位什么好脸色。他冷冷一笑,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分功嘛。我浩瀚军先探明了李云心的虚实,你们就带人跑过来来。真打起来,主力还是我——胜了之后你们却落得个‘联军’的名声。”


    “我倒是纳闷,你们要这名声给谁看?”


    北海龙王又笑:“浩瀚君此言差矣……”


    这四位龙王在一处唇枪舌剑的时候,他们军中那些无生仙门的弟子也聚在了一起。


    与浩瀚军中不同,余下七海军中的无生仙门修士的地位是很高的。琴风子在浩瀚君的面前像是个被使唤的,可余下七处的修士、方士在军中,便更像是参谋、军师一类的存在了。


    每军中方士们的统领是龙王或者高级将军们的参谋,而他属下的其他方士们则是下一级军官的参谋。


    如今他们聚在一处,气氛虽然比四位龙王之间要和气许多,但也是很微妙的。因着门中派系的缘由,修士与修士们聚集在一起,方士则与方士们聚在一起。琴风子与另外三军中方士们的统领同处浩瀚军中军之外,且在周边布下阵法、好不叫这四人的言语被军中的什么人听了去。


    那三人眼看着琴风子布阵,神情都很奇怪。等他将阵法布置完毕,其中一人才道:“你这……是不是不太好?”


    琴风子布阵的时候中军附近的游哨就在看着。也有别的军士瞧见,远远地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他当着这些妖兵、妖将的面做这种事,警惕的意味就很明显了。是面对“外人”还好说,但是面对同一军中的人,未免太生分、疏远。


    但琴风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不好。我这儿不比你们那里。浩瀚龙王一向不喜欢咱们这些仙门中人——我能辅佐他布阵,还好说。那些同门的修士,简直被他当作寻常兵卒来用。一旦犯错罚得更重——比不上你们的神仙日子。”


    那三位方士头领彼此交换眼神,便有人叹气:“老祖宗说你天分最高。结果被派来这么个粗人这儿,也是屈才。”


    琴风子又笑:“但也自由些。比如眼下做这些事情,就用不着操心什么表面功夫——我知道他们防着我,他们也就知道我防着他们。也算彼此通透。咱们稍后再说这些闲话——那三位怎么来了?是为了夺魂阵的事?”


    此前说话那方士便道:“是。”


    一天前琴风子曾试图与李云心临阵沟通,便将浩瀚君的老底卖了一半。说出三军用何种阵法,又说海下布置了“夺魂大阵”。


    其实这所谓夺魂阵不算是很机密的玩意儿,海中九位龙王的军中都有这套阵法的。由无生仙门的方士们布阵、指导、演练,最终是成了类似“制式”一类的东西。倘若用李云心那个世界的说法来讲,应当是属于军队中“战略性质”的武器、工具。


    陆上的凡人军队战斗起来有死伤是没法子的事情。死去的将士不但叫部队的战斗力减少,还会成为累赘——收尸埋尸都需要人手的。而海上的妖魔军因着都是化形的妖魔缘故,死后的灵魂也是一笔很客观的财富的。军中的夺魂大阵便是利用这些财富的阵法——将浑浑噩噩的残魂收去阵里,再炼化为妖力。接着辅助仍旧活着的将士、或者再作为攻击的手段用出去。


    这样的法子在陆上难推行。因为人总比妖魔更看重些“人伦礼仪”。如果真这么干,阵法能起多大作用先不说,人心是一定会散的。凡人讲究入土为安、人死为大。结果这样子死了之后还要魂飞魄散,谁给你打仗去?

    但这么一个夺魂大阵,是有很严重的“损耗”的。


    譬如说一个新死的残魂蕴含十分的妖力,那么经过夺魂大阵的周转,可用的便只有三分了。余下的七分都在周转的过程中被消耗——阵法好比机器,运转也需要力量的补充。


    然而,这是无生仙门的方士们的说法。


    与琴风子说话最多的,是北海军中方士的头领,道号散风子。他答了一个“是”,脸色严肃起来:“咱们来也不是为了抢夺师兄你的功劳。而是事出有因。”


    “也就是不久前的事儿——”他压低了声音,“仙门那边传来消息,说还要许多魂魄。我们几个想了想,觉得是你们浩瀚海那个阵的事情。师兄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琴风子微微一愣:“那个阵?”


    “那个阵在浩瀚海已经多少年了。这么些年九海里的妖魔争斗厮杀,凡是新生的残魂都被炼化、有七分被炼化进那个阵里去了。要说里面的妖力……咱们都不敢想象。如今怎么又急着要魂魄?”


    散风子略一迟疑:“该是瞧准了眼下这个九海出兵的契机,因而想着是个好机会。咱们给龙王们夺魂阵,十分的妖力给他们三分,余下七分说是损耗了,其实是流向你们浩瀚海的那个大阵——最近海上该会死掉不少……妖力也很可观的。”


    琴风子皱起眉:“怕是……老祖宗看了前些日子陆上云山那里的事情。瞧见陆妖几万十几万的死……也动了心思了。”


    “但咱们海上和陆上可不一样……陆上那些妖魔是被陆上龙子送去死的。咱们虽说是仙门的人,可都是海妖出身——真叫咱们去做陆上那些事情、将自己的同族往灭绝、断了根引……你们能干吗?”


    这两人将话说得云山雾罩,但四人心中都很清楚。


    浩瀚海内,有一个大阵。这大阵的存在只有仙门弟子——核心的仙门弟子才知晓。仙门的方士们在九海龙王军中为他们提供“夺魂阵”,说是将死去的妖魔魂魄再炼化出三分的妖力供妖军使用,可实际上龙王们的兵将得到的是小头。大头——余下七分的妖力,都汇聚到浩瀚海里那个隐秘的大阵中去了。


    到如今——


    散风子苦笑:“师兄,你想多了吧。你是说,老祖宗想要学陆上那些龙子一样、将九海的妖魔军都送去死、好用他们的魂魄?哈……即便老祖宗想这么干,可陆上那些妖魔是死于玄门修士之手,咱们这海上,谁来做这个敌人?”


    说到这儿转眼往西边看一眼:“难道还能是那个李云心?我看他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了。”


    “也就是怕他死得快——知道你们浩瀚军一败,我们几个忙撺掇着龙王们赶过来。想着倘若他们几个能彼此掣肘,也能叫那李云心再多些喘息的功夫……往后一战好多杀伤些妖军。咱们也算为老祖宗的事情尽了力……”


    他说到这里,却发现琴风子的脸色忽然一变,然后呆住了。


    这散风子便皱眉:“师兄,怎么了?”


    可琴风子足足呆了三息的功夫才眨了眨眼:“咱们……是不是会错了老祖宗的意?”


    那三人瞧他这模样,更觉惊诧了。这位琴风子修行时间虽短、修为境界虽低,但天资却很高,又得那位老祖宗青眼。平日里做事说话都很稳重,到如今却莫名其妙的惊诧起来,仿是想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会错了意?”散风子说,“什么意?”


    “那李云心!”琴风子瞪起眼睛往西边看、看了好半天才又道,“是了——我怎么早没想到!师弟,紫夜真人如何败在李云心的手上,你们都知道详情吧?”


    散风子仍皱眉:“修士那些人……眼高于顶,轻敌败了没什么奇怪的。”


    “说的不是这个。紫夜真人去攻李云心的禁制,说李云心当时力不能支,曾经叫喊一声说向真龙借神通——似乎还真借来了、才抵住他那一次的攻势。”琴风子边说边拧着眉,“你们想想看!”


    “这些龙王来围剿李云心,就是因为他们相信真龙只是想用这李云心来给海上的龙王们历练历练……如果真是这样,真龙怎么能借神通给他、他又怎么敢借、能借得出!?只怕是……那些龙王们担忧的是真的——李云心真是得了真龙的许诺……”


    “是了是了……”琴风子又道,“你们想想看!咱们老祖宗与真龙,虽说几乎没有往来。但咱们也都知道必有某种协议、才能相安无事的。那紫夜真人去攻李云心,我听说言语也是很客气——他可是最知道老祖宗心意的人之一呀。”


    “仙门里又说想要李云心身上的法宝、经卷。可真想要……门中高手数不胜数,做起事来不比这些相互掣肘拆台的龙王们方便么?一旦高手尽出,李云心早死了几十次了,哪能活到今天!”


    散风子与余下两位方士先愣,然后齐齐皱眉:“你是想说——”


    “怕咱们该做的……不是叫这李云心死呀!”琴风子盯着西边,脸色剧变,“倒是要在暗地里帮他的!好险……险些就猜错了老祖宗的心意!”


  第七百零二章 试验

    都没想到他真会说出这种话来。


    三位方士沉默好一会儿,才犹疑着说:“果真如此的话……怎么不跟咱们明着说呢?师兄,是不是你想岔了、另有隐情?”


    “在我看,是怕人多嘴杂罢了。”琴风子看他们三个,“紫夜真人那个级别的,或许才能得到消息。至于咱们……就只好用猜的了。也或许觉得咱们的能力不足——哪怕把事情随便做,也没法子影响大局。”


    散风子听了他这话倒不服气:“没法子?哈,师兄,咱们这四个人说动了四海龙王即刻全军扑击那李云心,难道改变不了大局?”


    琴风子一笑:“师弟,浩瀚龙王为什么一天前不动、余下那几位龙王为什么不一起攻上,难道真是因为咱们劝阻的么?”


    “他们可都不是蠢人。即便是你、我,咱们这四个——换到如今四位龙王的位子上。瞧见这李云心一个人狂妄地跑到洋面上叫阵、且与各方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也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难道就敢什么都不想、这样压上去么?”


    散风子张了张嘴,似乎并不服气。可到底也不是任性的人,隔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说:“师兄说的倒也有道理。李云心又不蠢,也不像是要寻死的。如今这打算一个人挑战九海大军的气势,的确要叫人心里犯嘀咕。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还有些什么事。龙王们担心这一点才犹犹豫豫,的确不是咱们能劝得动的。可是师兄——”


    他皱起眉、一摊手:“那到底怎么办?眼下这局势,简直烂泥一样叫人提不起精神……”


    琴风子也摇头,叹息:“所以我说,我们几个虽然在军中说话还算有些分量。可是搁在老祖宗心中的大局里,怕是就没什么——”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仿佛走了神儿。顿了两三息的功夫,才转眼看面前的三个人,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来。


    “咱们……算是猜对了一半儿。”他语气郑重地说,“老祖宗的印书。”


    三位方士瞪圆了眼睛,言语当中溢满了惊讶与羡慕:“印书?!”


    所谓“印书”,是无生仙门的一种神通。修为高深者将消息直接印到某个人的神识里。虽只能传递简短的几句,但胜在迅捷。他们三个虽是龙王军中方士们的头领,可亲见那位老祖宗的机会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到眼下得知琴风子得了那位的消息,才晓得他们的这位师兄在老祖宗的心中的确是很有分量的。


    “接老祖宗法旨该沐浴焚香。但眼下事急从权——”琴风子往浩瀚军中军方向看了一眼,“我们不好引人注目。三位师弟请静听。老祖宗说——”


    “浩瀚海夺神大阵月内开启。行一切可能将九海水军稳在东海,不得有误。”


    他说话的时候四个人脸色肃穆,身子绷得极直。说完了这么几句才稍稍放松下来。相对无言了一会儿,琴风子沉声道:“要变天了。”


    余下三个人没说话,神色极复杂。


    这时候意识到,琴风子的确猜对了“一半”——李云心的存在对他们的那位老祖宗有用。但这种“有用”不是双方共谋的结果,也不像是有意的彼此配合。更像是阴错阳差、正赶在了某个“点”上。


    浩瀚海存在一个“夺神大阵”,这件事他们几个方士头领都知道。实际上九海之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也不少,该有十几位。


    这个夺神大阵是什么时候设下的他们不清楚,但历史一定超过眼下九位龙王存在的时间。那个大阵实在太“大”,以至于半个浩瀚海都在阵中,反而极难被发现了。


    九海军中所使用的夺魂大阵算是夺神阵的“子阵”——将海中死去的妖魔所化的七分妖力源源不断输送过去。用琴风子此前的话说,已是不晓得积聚了多少力量了。


    这么看他之前的推断也没有错。那位老祖宗的确不是很在意眼下这些妖军的妖力,更在意的是,叫九位龙王及其兵将都聚集在东海……好令他们的后方空虚。


    至于空虚了之后要做什么,就得看那夺神大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这种事意味着什么,四个人心里都清楚。眼下他们如同浪潮中随波逐流的一尾小鱼,刚刚晓得倾覆将至,却不知道浪潮之外是什么样子。除了惊讶之外便是心慌——倘若事变了他们这些在九海军中的人该怎么办?

    李云心的到来该是机缘巧合——应该……的确是这样子的吧?

    于是那位老祖宗也想要用他来做文章、将他当成自己计谋当中的一环了。


    琴风子想到这儿,忍不住道:“他那样的强者……”


    身边的三个方士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李云心是陆上的龙王,希夷玄妙境界的修为。可说到实力,或许已经超越了大成玄妙境界了吧。这人的强悍,这些日子洋面上不少人都有目共睹。可即便是这样的强者如今瞧着也和他们这些“小鱼”一样——被裹挟在大潮中罢了,且不自知……


    但说了这么一句话,琴风子的心中又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个李云心……当真不知道的么?


    有没有可能——在被他们这些人认为“他只是其中一环”的同时……对方也是这样想的!?


    但这个想法太过大胆悖逆。琴风子忙将它压下了。正待再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低喝。


    这一声呼喊从西边传来,无疑是那李云心的声音——


    “我说——”声音听着懒洋洋,又似乎有几分不耐烦,“你们到底打不打?”


    方士们听到这一声的时候,四位龙王也听到了。眼下他们距李云心容身的那根石柱百余里,以他们的修为、运起神通,也都能看得清那李云心在做什么——


    他已经不再以独特的手段召唤那些兵卒了。而今那根石柱上约有四五十人,柱下的海面上则有两三千人。密密麻麻挨在一处,也算是一支大军。但与他交过手的浩瀚君知道这也并非他的全部力量——他还可以释出成千上万的凶兽来。虽说那些凶兽不好用在战阵里,却也不得不防。


    这个家伙……实在古怪又邪门儿——给他一天的时间,生生弄出了一支军队来!


    他这一声分明是在示威。龙王们听得到,洋上诸妖自然也听得到,立即就再起喧哗。


    ——分明是一场大战,如今却被搞得像是什么一场“盛会”。前一天打了一通,中场歇息一天。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妖王越聚越多,如今闲了一天都无聊得要头上冒烟,新来的都巴不得再瞧瞧妖魔之间传说的那“李云心孤身冲阵”的壮举。可惜浩瀚军磨磨蹭蹭,总不发兵。


    到如今听到那陆上的龙王叫阵了,倒是登时大喜。


    浩瀚君站起身,往石柱上看——


    李云心坐在石柱的边上,两条腿垂下来。手里捧一个蓝皮的本子,还拿了一支笔。这模样做派、在这个世界里难见,可在他从前那个世界却不算罕见——如果再给他披上一身白大褂,活脱脱就是个正在观察实验对象、打算做记录的老派研究员。


    可一天之前他还是心如死灰、只求死的做派。到如今却变成这种百无聊赖又急不可耐的模样,很是蹊跷。


    但浩瀚君与他打了几次交道,已经晓得不能用常理来揣度这个家伙。以前听说他性情古怪,如今晓得当真名不虚传。


    那北海龙王也皱眉眯着眼、盯着李云心瞧了一会儿:“他这是何意呀?”


    浩瀚君冷笑一声:“何意?他这是瞧见你们三个来搅局,料定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发兵。所以叫阵挫我的锐气、叫周遭那些不安分的闹一闹,虚张声势罢了。哼……原来此前到我中军里的做派也是装模作样的——枉我觉得他是个真英雄!”


    说到这里、烦躁地将手一挥:“你们就瞧着吧!你们和我在这里纠缠得越久,他就越是要——”


    北海龙王听他这么说了,松一口气。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拿出老年人身子骨儿不爽利的架势:“如此呀……啊,那还有什么好——”


    却听到那李云心又叫了一声——如上一次一样运用神通,好叫这洋面上的都听得到:“你们不打过来——我可就打过去了!”


    浩瀚君再哼一声,也坐回到宝座上去。


    但随即像弹簧一样又站起来——


    瞧见那李云心一挥手。他布在洋面上的那数千兵卒,竟然真地一拥而上地杀过来了!

    这四位龙王面面相觑——他又要搞什么鬼?!

    ……


    ……


    李云心布在最前面的三千步卒,相貌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画的时候偷了懒。只仔细弄出了一个出来,余下的则用笔蘸了墨、往空中甩,很像是女娲造人。这一批兵卒手持大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人人都擎了一面镜子。


    东海君身边的小校没瞧过这种阵势,但心里又发慌,因而就壮着胆子问李云心都是些什么人物,好叫自己的心里不那么慌。


    在石头上坐了一夜的李云心如今已经没了昨天那种垂头丧气的模样,看起来精神饱满、斗志昂扬。或许是想开了、或许是用什么法子将某些情感强压到心中某处去了。因而竟回了他。


    半认真半调侃地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儿,那小校自然是不懂的。或许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也不是人人都能懂。


    其实和他前世的事情有关——


    他前世决定复仇之后,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件能叫他在世上再有归属感的事情当中。


    依着他的性子,当然要把一切都想好。如何接近那个人、如何捉到那个人不算什么细节。真正的细节得计划到何时用何种刑具,才能叫人感到最强烈的痛苦和恐惧。


    想了许多法子,最终决定用刀具。于是就去查、去研究。由是接触到一批“冷兵器爱好者”,再由着他们接触到更多的“兵器爱好者”。


    依着他的性子,是懒得和那些人多说话的——就好比人懒得和猫狗争辩。可鬼使神差地又意识到……其实和人争辩吵架竟然也能稍微调动起一些他的情绪、叫他心中泛起异样的波澜。于是慢慢地将这事当作个什么有趣的生活调剂了。


    一来二去,发现某些在他眼中与猫狗无异的人,竟然在某些方面懂得比他还要多些——这对于他而言也是很奇妙的事情。就好比在茫茫一片白的巨大纸张上又找到新奇的图案,可以打发好久的时间了。也是在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有着这样强烈的好奇心与求知欲的。原来这世上的有趣的人,或许比他预想的稍微还要再多些、原来他自觉聪明过人,可其实另一些“不那么聪明的”在一处浸淫久了,也是可以叫他自叹弗如的。


    也因此结识了一两个人——但那一两人之后的下场,就是题外话了。


    总之那时候晓得了某些说法。譬如有的人盛赞唐代的大刀、有人觉得秦代的机弩强悍、还有的说宋时的巨大床弩堪比后世的火药武器了。这类观点不少人追捧,彼此当然也有对立。因而说出些“大唐斩舰刀”、“大秦歼星弩”、“大宋电磁炮”之类的调侃话儿。


    等他来到这个世界、在某些时候又想起那时的事情,便又觉得前世时觉得无聊难耐的那些日子在如今想……竟然在某种意义上也还算有趣的了。


    于是先弄出这些东西来。但在此时此刻不尽是为了玩闹,而是在很正经地——做试验。


    他觉得自己快要摸透一些东西了。


    那陷空山的邪王与邪王的七子倘若是由他在他原本那个世界所知的某些角色投影而来、被“画”到这个世界上,那么其他的东西可不可以呢?


    这个世界的修士、妖魔所拥有的力量诚然恐怖。但在他原本的世界当中,还有一些连这些妖魔、修士也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以从前画圣的修为,为什么不搞出那些东西来。既然没有,是否有某种规则的限制?


    他已逐渐在心中摸索出了一套规则。而今,是要看这套规则到底对不对。


    昨晚宫缩的那么厉害,结果竟然是假警报!气死我的读者了!


  第七百零三章 规则

    这套规则的主要两点,与画道化虚为实、与他为九公子塑造出身体的法子该是有共通之处的。


    一是需要“核心”,二是包裹核心的力量。


    又可以说,一是需要“力量的来源”,二是需要“将力量从来源处引导至此”的手段。


    这个世界存在香火、愿力——许许多多的人“相信”或者“似乎相信”一个什么事物,便有可能真地将它“创造”出来。这是这个世界与他那个世界不同的一种“规则”,李云心相信可以有某种理论来解释这种规则、最终甚至可以被归纳到他那个世界的知识体系当中。只是这个世界的科技树似乎在起始点的时候,就因为独特的基底环境被点歪了,因而没人走上这么一条道路。


    而他眼下可以做的,也只能像是他那个世界的中古时代一样,只从“表象”着手,不求甚解。


    依着他这个推断,倘若两个世界的规则真的有可能存在共同之处,那么邪王与七子的存在是否也是因为“愿力”的关系?


    ——在他原本的那个世界,至少数以千万计的人知道这两样事物,因而产生强大愿力。画圣通过某种手段——该是以画道化虚为实的技巧——先在这个世界创造一个“核心”。


    再由这个核心,将他那个世界数以千万计的人的愿力指引到这个世界来。愿力因为这个世界既定规则的缘故,变成邪王所拥有的强大力量,成就一个玄境的妖魔!


    仅仅粗略地从“量”的角度来说——离国上亿的百姓,成就了一个玄境巅峰的离帝。庆国千万的百姓,成就一个真境的庆帝。邪王享有的愿力或许不输于离帝,然而该是属于“弱信”,因而力量介于两者之间。


    这个推断如果是正确的,就还产生另外几个问题。


    他在渭城的时候刚刚踏入化境,为三花娘娘塑造了一个龙女身。那龙女原本也是在他那个世界存在的一个东西,知晓她的存在的人,数量也该是以百万、千万计。这样的东西被他接引到这个世界上,本该是极强大、且身具邪王一样的神通的。


    可结果却是她只能发挥自己肉身的力量,没有超乎常理的“神异”之处。且本身痴痴傻傻,就仅仅只是一具躯壳而已,没有“灵魂”。


    后来他又为九公子塑造了“蚣蝮”这个身体。结果成功了。那身子极强大,兼具神通。这件事,也的确是他的一次试验。


    两次试验的“核心”,都是他以画道的手段创造出来的。但第一次的“愿力”来自于他的那个世界,第二次的“愿力”来自于本世界。李云心觉得这个因素对试验结果的影响应当不大——有邪王、七子的例子在前,已经证明了他那个世界的愿力该是可用的。


    那么,区别该是在于“核心”。虽用的都是画道的手段,可九公子的核心有两层,龙女的只有一层。九公子的第二层核心是“蚣蝮身”。而蚣蝮身的“核心”,是那枚令牌——来自于真龙身上的那鳞甲碎片。


    似乎正是那枚碎片起了关键作用。


    到那时候他才有些后悔。倘若能回到过去,他会将邪王以及七子的身体都剖开,仔细瞧瞧里面到底有没有他没想到的东西。


    于是在数日之前,他得到真龙的一滴精血之后又通过九公子再得到一枚鳞甲。


    如今,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那枚鳞甲又分为许多片,才造出了石上、海上的这些人来。


    石上与海上的,是两个试验对照组。用来测试在愿力多寡的情况下的不同表现。石上的那些人是他前世世界中某个知名游戏里面的角色。“信众”的数量该是极大的。


    而海上的那些兵卒,其愿力来源该只有某一部分“冷兵器爱好者”,算是一个极小的群体。


    至于他额上的那一滴红——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忍受了极大痛苦从真龙那里得到的。一旦他通过这一次的试验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就将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两件东西,看似得来容易,可都是精心计较的结果。


    但即便如此……与它们可能会发挥的作用相比,似乎也还是来得太“容易”了些。


    真龙……知道这些事么?知道他眼下在心中所猜想的这种“规则”么?


    真龙……两千年前与画圣一同现世——又是怎么来的?


    一直隐隐在他心中徘徊、却不敢确定的念头,似乎也快也要得到证实了。


    因而李云心低头,用手中的笔在本子上勾了一下子,低声道:“去。”


    那当先一排手持大刀的军士们,便一窝蜂地往百里之外的浩瀚军前军冲过去了。到这时候,人们也才发现这些手持古怪兵器的军士们并非寻常人。他们踏在海面上却不会下沉,所到之处海面凝为平地,泛起寒意来——竟是结冰了。


    李云心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他在画这些人的时候特意加入的神通。如今看,算是成了一部分。


    小校在一边看他这模样,全然摸不着头脑。像李云心这样的聪明人,说起话来其实很像通明玉简当中的画圣——总是喜欢思维跳跃着说。他对小校说的那些话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叫这小妖去哪里明白呢?

    但那些听不明白,眼前的事情却看得明白。行军打仗不是人多就会赢,阵型章法最重要。李云心从前没什么机会接触这些东西、且如今的心态又只是想“试一试”,哪管这许多。但落在小校的眼中可就叫他急了——他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眼下都在这位渭水龙王的身上,这龙王一旦死了,大概他也活不了。


    因而战战兢兢地急道:“龙王……龙王……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此刻李云心正坐在石柱上,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东西。听了他这话头也不抬地说:“那就不要讲。”


    小校话都到了嘴边,顿住了。面红耳赤地憋了一会儿才道:“……那小的冒死也要讲——”


    李云心才将目光从本子上移开看他一眼、皱眉。想了一息的功夫,扬手丢给他一面小旗、打发他:“拿去玩吧。”


    小校忙将旗子接在手中,正要再问,却感受到旗中传来的玄妙力量——那力量正与眼下飞奔向前的步卒们联系在一处,无疑便是可以操控他们的令旗!

    他满以为得大费口舌才能叫这位做事出人意表的龙王听他几句建议。岂料幸福来得好突然——竟将令旗给他了。发了一会儿愣,才赶紧将神识浸入其中。


    这小校的修为诚然低微,但头脑也是聪明的。要不然不会得东海君的青眼,也不会被派来李云心身边。且既然在东海军中担着校尉一职,论起行军打仗来自然比李云心要在行。只三四息的功夫便勉强晓得这东西该怎么用了,才忙将旗子一挥,叫那些飞奔的士卒变了个锥形阵。


    这个时代行军打仗,节奏是很慢的。交战双方排兵布阵、大军相接花上几个时辰是常有的事。如今海上的妖军与李云心的神兵虽然并非凡人,可也快不到哪里去。小校变了这么个阵,距离浩瀚军也还有些距离——心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有心思再惦记起那些弩兵与床弩兵。


    却发现他们仍站在石柱下,似乎并不打算动身。可他手中那枚令旗只能号令那些手持大刀的步卒,并不能指挥这些人。便又小心翼翼地说:“龙王,这些个,小人以为——”


    “就待在这儿。”李云心没看他,“一百里,还怕打不到么?”


    小校这时候才终于确认,这位渭水龙王的真的不知兵——或许他做大妖魔做惯了。百里对于大妖魔而言是很近的距离,可那些兵卒又并非全是大妖!打起仗来一个人的神通如何不重要,阵法配合才重要。这些弩兵与床弩兵在百里之外连敌人是什么模样都看不清、连敌我双方都没法子分辨,有什么用?!

    何况哪个小妖能打到一百里?


    并非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那四位龙王见李云心竟敢主动发兵来犯先是一惊,然后与小校意识到同样一件事——这李云心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嘛。


    步卒在前弓兵在后是谁都懂得的道理,可懂了道理还得懂得调度配合。如他这样子先叫步卒狂奔来袭,几乎是送死。等这些步卒死了,弓兵岂不是脆弱不堪。这道理他们麾下的任何一个将军都懂,李云心却不懂——


    北海龙王见了他这阵势,到底松口气,笑起来。伸手那么遥遥一指:“浩瀚君,这位渭水龙王的战法,唉,实在不太高明嘛。你看,这个,咱们几个呢,啊,都是来为浩瀚君助阵的——”


    他皱眉一摆手:“没有——啊,什么抢功劳的心思。”


    又一摊手:“——向谁表功嘛,啊?两位说是不是?啊?”


    褚辽龙王、祁川龙王才忙道:“正是,正是。浩瀚君不可因为一时的意气贻误战机——要不然,咱们三个先发兵为浩瀚君探探虚实、也好叫你麾下的将士们再修养一会儿嘛。”


  第七百零四章 全军覆没

    浩瀚龙王板着脸看他们,一言不发。直瞧得这两位龙王都讪讪地咳了咳,才忽然露出冷笑:“好啊。你们上。”


    这两位龙王才愣了愣:“嗯?”


    “不是要捡便宜的么?”浩瀚君冷笑着说,“既然瞧见这李云心并不知兵事、毫无章法,想必三位都是跃跃欲试——想着倘若能在群妖面前将他给击败了,岂不是大功一件。”


    他踱了两步,目光在三位龙王身上滑过,嘲讽地说:“你们当然没处报功去。不过却可以在群妖面前挣得脸面,叫大洋上的都知道——浩瀚军一向称自己是海中至强,却在李云心一个人面前输个灰头土脸。如今他又发兵,你们率军来援浩瀚军,反倒将他来势汹汹的大军给打退了——”


    “嘿嘿,岂不是好大的面子、好大的功劳?”


    浩瀚君说了这些,转身走回到他的宝座上。


    北海龙王忙道:“哎呀,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啊,哪里有这个意思——”


    浩瀚君再笑了笑:“老龙,你再说这种话,老子就要和你翻脸了。你们来打秋风我能忍,可一边这么干又一边要拿傻话儿糊弄我,是当我蠢的么?”


    “老子做事,一向喜欢把话说得通透。不像你们几个孬货说一套、做一套。哼……你们既然想去?那就去——以为老子是说着玩的么!?”


    熟悉这位浩瀚海龙王的都晓得,如果他开始一口一个“老子”叫不停,十有八九是要大发雷霆。


    北海龙王到这时候便不再笑了。他站起身,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狐疑地看那位宝座上的龙王:“浩瀚君……这是为何?”


    “为何?哼。”浩瀚龙王撇了撇嘴,一挥大手,“老子是栽在李云心的手里了。不瞒你们说,到现在还担心他有什么诡计。要是这一次再出什么岔子,可是丢脸——用陆客的话说——丢到了姥姥家。”


    “那就你们去好了。打赢了也只是一小功,输了又不是老子丢脸。”他身子微微前倾,看三位龙王,表情又变得凶狠起来,“但你们要是赢了这头仗、摸清了李云心这些兵的虚实之后还想贪功……老子丑话说在前头——我昨日已经又调了八万大军前来,正在路上——可别怪我到时候连你们一起料理了!”


    北海龙王咳了一声,连连摆手:“不会不会——自家兄弟,怎么会!”


    说了这话看看身边的两位龙王,笑起来:“那么咱们——就先为浩瀚君立这头功?”


    那两人早按捺不住,齐齐应了一声。


    便见这北海老龙王猛地将身子挺起来,重变成先前那种老而弥坚、精神矍铄的模样,沉声喝道:“点兵!”


    这三位龙王前来,总共只带了三千兵。但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乃是他们的亲兵。大部分是虚境的巅峰,还有些化境的。要说战力,或许比浩瀚军此前折损的前军还要强悍些。


    虚境与化境虽然不算大妖魔,可被编在一处成了军、再有阵法兵器武装起来,威能便不是单纯的境界可以衡量的了。


    数声号令之后,盔甲鲜明的三海妖军便合兵一处、结了阵。一鼓作气地前出二十余里,静待李云心麾下那些兵卒的到来。


    聚在一处的那四位无生仙门方士也瞧见这情景。散风子先皱了眉:“怎么不是浩瀚君的人?”


    琴风子往中军的方向看了看:“怕是我的那位君上,被李云心给打怕了。担心这又是他的什么诡计——倒是三位师弟的君上们自信满满,把这差事揽下来了。”


    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也好奇李云心还有什么手段……且看着吧。”


    到这时候,两军只相距十余里了。


    与李云心那些步伐一致、表情也一致的“唐兵”不同,三海龙王的妖兵可灵活得很。他们排了三层阵,当先一排的是重甲的步兵。每一个的身形都有三个凡间壮汉那样高,仿佛一排凸起在海面之上的小山。他们身着附有法术的贝甲,比寻常的铁甲更轻便却也更坚硬。因着是龙王亲兵的缘故,华丽的雕纹在盔甲上蜿蜒,其中镀有金粉。


    又因着海中物产丰饶的缘故,领军的将校盔甲上还饰有华丽璀璨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排重甲兵列在一处,手持巨盾与长刀,宛若坚不可摧的海上长城。


    在他们之后,是一排长枪兵。这长枪兵手持的就不是寻常兵器了,而是以妖力幻化出来的气芒。足有三丈长,被持握在掌中。从重甲兵的腰间、肩上探出去,叫周遭的空气都扭曲起来。


    再往后、稍远一些的,乃是弓兵。不过他们手中的也并非寻常的“弓箭”——实际上和人间的弓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乃是三人一组。两人施法,在半空中拉开一片光幕。另一人在光幕之后操法——便可瞧见光幕上出现无数密密麻麻、飞速旋转的亮红色小点。只远远地看,便晓得那里面蕴含着狂暴的力量。所发出的尖锐呼啸声令水面不停地激荡起细小水花、继而蒸腾为茫茫的雾气,将这些弓兵隐藏其中。


    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可瞧见那些“唐兵”的脸了。


    都是一个模样……都是李云心的模样。


    他们身形魁梧高大,但没有第一排的重甲妖兵那样高大。在距妖兵二里处便齐齐地举起手中大刀,反射的阳光照亮了一大片海面。海水在他们的前方飞快凝结,可妖兵们不为所动。等他们再迫近一里时,妖魔军中响起一声悠长号令——


    “预备——放!”


    前两排妖兵岿然不动,最后一排的弓兵阵地中却陡然光芒大盛!


    无数火线从阵中升起,眨眼之间就遮蔽了天空、连成一片火幕!好像整片天空开始燃烧,又好像凭空多了一片火云。这片火云像一张奇大无比的毯子、轰然罩在了那些唐兵的阵线上!


    ——几乎没有什么声响。三千多个步卒一个照面便消失了一半。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眨眼之间化作飞灰。就连海面上的坚硬冰层都被轰开,海水再一次喷涌出来。


    经这一轮齐射之后便只剩下一千余人。可仍没有丝毫畏惧也没有丝毫表情,就连步伐也不曾散乱,仍从一片火焰与烟尘当中冲出、直往阵前而来。就仿佛——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向前!


    除此之外,就连“杀敌”、“保命”这种事都可忽略不计了。


    在射击的号令响起的一刹那,坐在中军之中的四位龙王都下意识地微微挺直了身子。虽说都觉得李云心不懂战阵、派来的这些步卒无异于送死,可心中到底还有些忐忑。比如说这些家伙倘若如那些凶兽一般强悍的话,也是很难办的事情。


    等见到他们被笼罩在火云里、毫无反抗余地地便被削减一半,才放了心。晓得事情还是在情理之中的。


    北海龙王轻出一口气,笑起来,看脸色阴沉的浩瀚君:“合该咱们为浩瀚君立这头功了。”


    于是浩瀚君瞪了他一眼。再皱眉看那极远处石柱之上的李云心——搞什么鬼!?

    这时候李云心也在看。表情极平静。好像化作飞灰的不是他的兵,而只是纸面上的一些数字而已。


    他镇定,那一旁的小校却没法子从容。刚才那一击之下,三千多人本该全灭的。幸亏是他居中调度、叫他们闪转腾挪才保下了这么一些。但心里已经慌得没着落了——原以为这位渭水龙王叫他们奋勇向前是因为身躯强横。哪知道到了如今却连些寻常的妖兵都不如。


    人少且弱也就罢了……偏又不讲什么配合,岂不是必输的么?!一旦输了,他可怎么办!?


    他偏有一个毛病,一心慌就结巴:“龙龙龙龙王……这个这个——”


    李云心转脸看他一眼:“怎么了?”


    小校瞪着他,往前一指:“龙王你看这个……伤亡过半——我看还是……”


    李云心转过脸去,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随口道:“那你干的不错。我还以为都要死。再接再厉。”


    “龙王啊……”小校快要哭出来,“龙王神通广大,哪怕败了也自有逃生计,可小的我、我、我上有老,下有——”


    “撒什么娇!安静点!”李云心不耐烦起来,厉喝,“东海君派你这废物来我这儿就是给我哭丧的么!?再闹你也到前面去!”


    小校赶紧住口,又慌得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李云心低头,又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就在这么几句话的当口儿,唐兵已经冲到那妖军的阵前了。


    这时候李云心才挺直了身子、甚至微微眯起眼,仿佛终于认真了些。


    可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仔仔细细地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残余的唐军勉强维持了个锥形阵,一头撞上去。


    当先的数十人立即被枪兵的光矛刺个对穿。但竟然未死,反而依旧悍勇地向前推进,丝毫不知畏惧、疼痛。到这时候,这些人才显示出些“渭水龙王麾下兵将”应有的本领来。那妖兵的光矛可不仅仅是锐利,还有别的神通的。


    倘是凡人打仗,第一排的长枪将敌人扎穿了、就该撤回再刺出。但那光矛可用不着撤,反而闪烁不定、很快将那穿刺形成的伤口炸开了。金光连闪三四下,一个唐兵的魁梧身子就被炸成了碎片。


    但唐军只向一点突破。在又付出近百的伤亡之后,终于接敌了——


    接到第一排重甲妖兵的巨大盾牌。那些方盾连成一片,其上光芒闪烁、显然也是有法术加持的。唐兵手中的刀虽大,但在重甲兵的面前就只像是匕首了。这些付出巨大伤亡才终于冲到阵前的兵卒们立即举起手中大刀、面无表情地狠砍上去!


    但先没有斩破那盾牌——其上光芒连闪,似是法术禁制先承受那打击。约莫闪耀了两三下,法术终于被大刀破开。可也只能再听到连成一片的“当当”声,仿佛是用木棒敲击瓷瓶。唐兵终于全数撞在了妖军的第一列阵线上。但好似平缓无力的水流撞上坚硬的礁岩……


    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残存的唐兵全军覆没在第一阵列之外、甚至连方盾都没能斩破一面。


    就像是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开场时轰轰烈烈,可转眼之间就落下帷幕。海面之上重归平静,此前唐兵所过之处凝结而成的坚冰很快化开,重现粼粼的波光。


    ——叫中军的那四位龙王,都愣了好一会儿。


    然后北海龙王才咳了一声:“这个……啊,这个,哈哈,这个当真是——”


    很想说闹剧一场或者不过尔尔之类的话。更想说“浩瀚君此前当真是败在这种人的手里么”——可瞧一瞧浩瀚龙王阴沉得仿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便只道:“——当真是好个容易的首功。浩瀚君,他再有什么手段,啊,兄弟们都给接住了——说不好,这个,啊,用不着浩瀚君出手,就将他擒获了嘛。再送给你发落嘛,啊?两位说是不是呀?哈哈哈……”


    浩瀚龙王目光阴冷地盯着这三位龙王看了几眼,才深吸一口气:“劝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这李云心手段狡诈,只怕刚才只是他的疑兵计,还有手段没有动用呢。”


    说了这话抬手往远处一指:“他还有那些弩兵——为何不上前来?难道能打到百里的么?留在那儿,只怕一会儿还有手段……”


    可话说到这儿,又愣住了。


    极远处的天空当中,忽然出现一片乌压压的“云”!

    他一惊,从宝座上起身细看——


    那……的确是云。可是箭云!数不清的箭矢密密麻麻地被投射到天空之上,直往这边呼啸而来!


    ……


    ……


    却说在方才那些唐兵全军覆没的时候,脸色比浩瀚君还要难看的大概就只有李云心身边那小校了。


    捧着已经无用的令旗,失魂落魄地站着,却又不敢再“撒娇”。只瞧见李云心在往蓝皮的本子上记东西、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他听不大清,只能分辨出一些模糊的字句。


    譬如什么“果然加强了”、“但不应该啊”、“该是整体作用”、“这群人不给力啊”、“果然是有个临界值”之类的话。


    第番外一.李医生和袁小姐


    Chapter 1

    穿皮衣的年轻人晃了晃手机,咧嘴一笑:“好了啊。”


    然后扬长而去。


    袁晓鹿“啊”了一声,想要伸手。但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只是想了想——最终在心里轻叹口气。


    又在奶茶机上按了两个“+”。


    一个“+”是加柠檬汁,一个“+”是加白兰地。这种连锁奶茶店的奶茶机是没法子重编程、加其他配料的——从理论上来说。但袁晓鹿最近就在学编程。三个月的速成班结束之后在这台机器上试了试,就做成了。


    她为此开心很久。但不是因为“所学有了用武之地”或者“也许以后可以用不着再卖奶茶”这种事。实际上对于后者,她是很愿意一直做下去的。


    只要李医生还在这栋大厦里。


    李医生在每天晚上七点半的时候从大厦里走出来,并且会到她这间开在一层外商铺的店里买一杯奶茶。


    绝大多数的时候会点一杯柠檬蜂蜜奶茶,但说不封口。等袁晓鹿把杯子端到小小的柜面上,他会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扁扁的、银色的酒壶,向里面倒一点点。


    然后会笑着看她,礼貌地说:“现在可以了。麻烦你了。”


    有一天袁晓鹿终于鼓起勇气问他倒的是什么酒,李医生就说了一个名字。她把那名字记在心里,在他走后去网上查——发现价钱贵得吓人,抵得上她半月的收入。


    于是她攒了三个月的钱,在网上订购了一瓶。值得庆幸的是,那是很大的一瓶。像李医生一样每天在杯子里加一点,大概可以加三个月。到那时候,她又可以订购第二瓶了。


    袁晓鹿还记得那天晚上——是圣诞节,下了雪,天黑得很早。


    在六点多的时候就有五颜六色的无人机在天空上飞、在高耸入云的楼宇间穿梭。它们的尾灯拉出长长的彩色光影,好像是丝绸一般的彩带。但彩带最终会散成点点的光斑,像彩色的雨点一样落下来。


    那一天晚上李医生照旧来买奶茶,袁晓鹿照旧为他做“老样子”。但在他说“不封口”、将杯子端在台面上之后,没有放在靠李医生的那一边、而是放在自己这一边。


    又在他略愣一下子的时候,从台下取出她订购的那瓶酒来——不敢看他——飞快地添进去。在那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店里暖气的缘故,她觉得脸变得很烫、心跳得飞快。但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去封了口,递给他。


    再一边慢慢地塞上瓶塞,一边盯着李医生胸口的第三颗扣子说:“这是本店的新品。”


    李医生看了她一会儿——袁晓鹿觉得他那时候是在看自己——笑起来:“圣诞快乐。”


    这是这一年来,除了“先不封口”和“现在可以了。麻烦你了”这两句话之外,他头一次对自己说别的话。


    一种恍惚的喜悦在袁晓鹿的胸腔里迸发开,像是此时正在城市天空之上迸发的绚烂礼花。她终于鼓起勇气抬眼去看李医生的脸,却只看到了他的侧脸——他取走了奶茶,提着包走开了。


    她只能看到背影,但也很快消失在街角。


    然而这发生在圣诞节夜晚的喜悦,也为她惹来了麻烦。大概第二天的时候,店门前出现几个街道上常见的那种年轻人——


    穿印有政府社保福利编码的皮衣,嘴里嚼着香烟软糖。左眼或者右眼发蓝——那是因为在玻璃体里植入了感电镜片。这可以叫他们随时随地沉浸在虚拟的游戏世界当中,甚至忘记自己正走在车道上。


    袁晓鹿对这类人的印象仅限于电视或者电影——该是那种在街头打架吸毒,接着在狱中捱到中年,然后依靠社保福利过完潦倒的一生的角色。


    她赶紧低下头,不想理他们。但很快听到指节叩击台柜的声音。几个年轻人凑在小小的店面前,把下午的阳光都遮住了。其中一个人咧嘴笑着说:“小姑娘,来几杯奶茶嘛。”


    袁晓鹿放下手机站起身,叫自己的表情自然一点儿:“……你们要哪种。”


    “听说你这儿有加酒的呀。就要那种。”他说,“来一杯奶茶——不加奶茶!”


    几个人哄笑起来,仿佛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儿。袁晓鹿从前听说这类人因为长期滥用尼古丁、长期滥用理电刺激而多少都有些神经质,严重的甚至会发疯。到这时候见他们这样子就害怕起来。


    她意识到或许就是因为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为李医生做那杯奶茶的时候,被他们瞧见了。


    她不安地往柜台下撇了撇。年轻人看到她的目光,忽然扒上柜台往里面看,瞧见那瓶酒。瓮声瓮气地“哇”了一声,伸手去够。袁晓鹿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抓起她的手机叫起来:“你们抢劫!”


    倒正有一架圆头圆脑的街警无人机路过这儿,停下来。黑色的电子眼飞快地转一圈儿,疯狂地闪烁起红蓝光来。几个年轻人顿时一哄而散,很快不见踪影了。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第三天李医生没有上班,第四天也没有上班。到第五天晚上的时候,两天前那个出现在店门前的年轻人又出现了。


    他板着脸走到柜台边,阴沉地盯着袁晓鹿,说:“我要一杯奶茶。加酒的。”


    袁晓鹿站起身、抓紧了手机,下意识地往街道上看看。但年轻人冷笑起来:“看什么?你前天喊一声,把老子三个假释期的兄弟又给送进去了。老子以后——”


    他轻蔑地扬起下巴:“用买的。”


    袁晓鹿瞪着他:“我、不、卖、给、你!”


    年轻人又冷笑:“好啊。那么我就天天守着——”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医生走出来了。


    离了三步远,看他们两个人。过一会儿,大步走近。袁晓鹿的眼睛亮了亮——看到李医生走到年轻人身边,没看他,却只对她点点头。


    她感觉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就也不理他,默不作声地转了身,去做奶茶。她用余光瞧见那年轻人皱起眉上下打量李医生,又退了一只脚去看旁边的大厦。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没说。


    做一杯奶茶只用四秒钟的时间。她把杯子搁在柜台上,略一犹豫,取出酒瓶来,添了酒。然后熟练地封口——李医生这一次主动伸手,接过去了。


    他的指尖碰到袁晓鹿的手指。虽然搁着柔软的皮质手套,可她的心还是“腾”地跳了一下,并且在身体里轻轻地“哎呀”了一声。


    但李医生又转了身,把奶茶递给那个年轻人:“我请你的。走吧。”


    年轻人皱起眉,又把李医生打量一遍,才冷笑。一把夺过那杯奶茶,得意地走开了。


    “开张做生意,什么人都遇得着。”李医生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脸说,“不要怕。”


    又看看台上的酒,微笑起来,挪揄地说:“是你们连锁店的新品,还是你的新品?”


    袁晓鹿对上了他的目光,听到他的话。觉得心里好像着了火,“忽”地一下子烧起来。想要移开眼,可却像是着了魔,被他的目光吸引着、已经挪不开了。


    他又和气地笑起来:“怎么,限量一杯的么?”


    袁晓鹿这才“啊”了一声,赶紧转过身。


    她花了一分钟才做好第二杯,慢慢递给他。李医生又对她笑笑,转身走开了。


    隔了三秒钟——一整个世纪那么长的三秒钟——袁晓鹿才忽然探出半个身子,大喊:“圣诞快乐!!”


    他在街边转过身、向她举了举那杯奶茶——袁晓鹿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可是……


    麻烦还没有结束。


    打那天之后,那个年轻人还是会来——在每天晚间七点多的时候来。


    袁晓鹿就每天都“卖”给他一杯——的确是“卖”。但他每次只付一分钱,然后挑衅地看着她。


    可她不想再惹什么麻烦了。她很怕李医生又像那天一样为她解围,最后激怒这些人。他那样温柔和蔼的人,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他那样的人……也不该被牵扯到这些事情里。


    Chapter 2

    绿灯亮起,一杯奶茶被制作完成,封了口。


    袁晓鹿将它取下来、捧在手里,仿佛这样子可以保温。但其实搁在机器里保温的效果更好。然而想到在十几分钟之后这一杯就要被李医生握在掌心,她就希望它也在自己的掌心多留一会儿。


    街上的人流渐渐变得密集,车辆也多起来。


    当手机上的时间变成7:29的时候,袁晓鹿站起来,微微倾身往左边大厦的出口看。


    很快看到李医生走出来。他还是提着那只黑色的皮包,穿一身灰色的大衣。脚步从容,脸上有淡淡的微笑。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笑,但在袁晓鹿的店门前停下来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李他笑得更温柔了些。


    “谢谢。”接过杯子之后,他走开一步。但又停住、仿是忽然想起什么事。


    “下个礼拜我要出差。”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朝她点点头。


    袁晓鹿在心里笑起来。她觉得李医生说这句话是告诉自己——“小鹿,下个礼拜我要出差。你就用不着每天都等我了”。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再点点头,转身走开。也许是因为心里那些小小的欢喜,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袁晓鹿深吸一口气:“李医生。”


    “嗯?”他转过身、眨了眨眼。


    “我……前几个月,我……去读了一个编程班。”


    李医生稍稍愣了一下,又微笑起来:“人工智能?好事情。”


    袁晓鹿等了一会儿。等他又眨了一下眼睛,说:“……去面试了一家公司。嗯……叫我等通知。我觉得他们挺喜欢我——可是我也未必就想……”


    李医生认真地想了想:“是好事情。趁年轻,瞧瞧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


    某种细微的情感——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失落——在心里悄悄地弥漫。她沉默一会儿,鼓起勇气说:“那我就……不会在这儿了。”


    李医生笑了笑,看着她,不说话。


    袁晓鹿咬了咬嘴唇,目光重新垂落到他的第三颗口子上:“嗯……那我……要去上课了。”


    “那好。”李医生笑了笑、举举杯子,“下周见。”


    他走出三步。可又听见袁晓鹿的声音:“李医生。”


    “嗯?”


    “为什么喜欢加酒?”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刺激。”


    ……


    ……


    第二天袁晓鹿没有去奶茶店。


    可是也没有走远——她戴了一顶白色的绒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但转了一个上午,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李医生所在那栋大厦附近的几条街上走。


    好像离那栋大厦近了、知道他不在里面,心里就会空落落。可是离得远了,就更空。


    他……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么?


    他是心理医生,不是应该听了几句话,就清楚了么。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不是……


    好多念头在她的心里打转儿,她不知道该抓住哪一个。她就这样走过一个又一个街角,终于觉得累了,打算回到家里去。


    可刚刚迈了一步,看到街对面停着的一辆车。


    车边有两个熟悉人。一个是那个每天来她的店里“买”奶茶的年轻人,另一个……


    是李医生。


    袁晓鹿怔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的耳朵变得灵敏,甚至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看到那个年轻人以少见的礼貌模样为李医生打开车门,听见他说“……李哥,我大哥最近心里又不痛快,还得麻烦您去开导开导”,“……路边遇贵人嘛……我不怕跟兄弟们说,我和李哥是因为一杯奶茶结交的……哈哈哈……”


    又看见李医生脸上那种熟悉的、温和的笑——他走到年轻人的身边、拍拍他的肩头,坐到车里面去。


    汽车很快发动,驶向街道的另一头。


    他……


    袁晓鹿在街边站了很久。直到街边的路灯慢慢地亮起来,才张了张嘴——


    “啊……”


    口袋震动起来。她没有理会。


    几十秒钟之后震动停止了。但只隔了短短一小会儿,又锲而不舍地震动起来。


    袁晓鹿慢慢摸出手机。来电号码之前被她存到了通讯录里——“凯斯科技面试刘小姐1”。


    Chapter3

    袁晓鹿缩在刘涛的怀里眯起眼睛,半睡半醒地听电视里的新闻和刘涛细细碎碎的“来年规划”。


    她都快要能够背下来——辞职创业,赶上人工智能的潮流。哪怕只是一间小店——像她从前的那间奶茶店也好。从公司里拉几个人走,她写算法,他来做运营。主要卖的不是奶茶,而是中国第一家全智能无人化服务体验店,叫人提前体验到未来世界……


    她慵懒得不想说话,打算等刘涛的创业激情褪去之后再洗一个澡——来年是她入职的第三年,她并不想把未来赌在这种“潮流”上。


    但刘涛的声音戛然而止。安静了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惊叫道:“我还以为是电视剧呢——”


    说了这话又来拍袁晓鹿的腿:“哎哎哎你看这个……哇哦,帅哦,长得像演《异能者联盟》的那个谁来着……谁来着……刘坤,是不是!是不是!”


    袁晓鹿微微睁开眼,往电视上看了一下子。


    播放的是网络新闻——一桩凶杀案。自媒体的采访者混在官方记者的队伍里拍摄了重口味的片段拿来网上换流量,这种事早司空见惯了。


    她扫这一眼,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脸。


    她愣了愣,也慢慢坐起来。


    是一桩发生在本市市郊一座废弃厂房里的凶案。死者死前似乎遭受酷刑,最终是窒息而死的。据分析该是死于水刑——用毛巾蒙住口鼻,再向毛巾上浇水。


    刘涛以前对她说过这种事,说是恐怖分子们常用的手段。


    可是那张脸……


    袁晓鹿慢慢张开嘴,下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她从前都没有发现,李医生……长得的确很像那个明星刘坤的。


    “……杀?你说是不是?不对……情杀啊……是个心理咨询师啊——是不是就是心理医生?还是精神病医生?啊我看……这名字……李四……呃……真有人叫这名字……”


    袁晓鹿视野当中的世界,像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视觉中心的那块屏幕。刘涛的声音飘飘渺渺,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她盯着那块屏幕。好像盯着一个遥远未可知的世界。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意识到刘涛在她面前看她:“……怎么了?别怕啊,咱们这儿治安好,出不了这种事——”


    “啊……”袁晓鹿怔怔地看着他,“嗯……嗯。”


    她慢慢地重新躺回到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刘涛凑过来、皱起眉:“怎么了?”


    她抬起手在刘涛的脸上摸了摸,笑起来:“要喝奶茶。”


    刘涛才松了一口气,又看她几眼,跳下床去:“吓死我了你。”


    他走到厨房里,袁晓鹿听见热水注入杯子的声音、刘涛的声音——


    “还加酒吗?”


    隔了一会儿。


    “嗯。”


    听见他拔开木塞的声音。


    “我一直想问你啊——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喜欢这个喝法儿呢?”


    袁晓鹿微笑起来。想起许多的夜晚,许多的阳光,许多人流和熙攘的街道。


    “因为刺激啊。”她轻声说。


  第七百零五章 礼尚往来


    一直等到李云心停了笔、坐着似乎又开始想些什么,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龙王,现在……如何是好啊。”


    李云心却将笔一丢,站起身。恼怒地嘀咕了一声之后严肃地看他:“你知不知道——负面情绪是会传染的?老子在好好的打架,全程听你哭丧。现在告诉你,我的耐心用尽了。滚蛋吧。”


    说了这话忽然将手一挥,一阵妖风便将小校卷、送到石柱之下去了。


    那石柱之下是弩兵。宋兵巨大床弩上架着的弩箭一支就有三人长、大腿那样粗细。小校被妖风送到那弩箭上,立即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得动弹不得。到这时候才尖叫起来:“龙王!龙王!这是做什么?!小的是来辅佐你的呀!!”


    李云心在石柱上背着手,冷笑起来:“到现在怎么不结巴了?回去告诉你家东海君——又叫马儿跑,又叫马儿不吃草!老子说帮他平定九海,他也是要来帮忙的!结果就派了你这么个废物来——到现在老子被围在这儿,烦躁得很!”


    “去他娘的——用不着了!”李云心瞪着他,“你想要活命,就再去告诉那个浩瀚君——”


    他眯起眼睛冷笑:“就在他的军中,那些无生仙门的人正准备算计他们呢。他们那个万年老祖和真龙串通一气——就是他们叫我来这里搞事情、斩龙王的!”


    小校瞪圆了眼睛:“……啊?”


    “啊?”李云心哼了一声,“啊什么?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浩瀚军每一军用的是五行阵、阵眼在领军大将身上、可依生、杜、景、休门破去?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每一军还都在水下设了个夺魂大阵?不然你以为我之前是怎么杀去中军的?因为那些无生仙门的人放水了!”


    “他妈的。”李云心暴躁地在石柱上走来走去,“叫老子办事。结果又叫老子一个人在这儿捱了这么久,搞得要全军覆没,还不来增援。你们海上的都是一群缩头乌龟!孬种!怂货!——那大家就一起完蛋好了!瞧见这个了么?嗯?瞧见没?”


    他又抬手一指自己额头的那枚精血:“真龙给的!听过那个传说吗?云山上有个宝贝,得到了就可以统御天下群妖?嘿,你没听说过,他们一定听说过——就是这个东西!他们想要,凭本事来拿!拿到了我就给!”


    “他妈的,给我放箭!!”


    李云心抬手一指,那数千的弩兵便立时像一个人一般,齐齐扣了扳机——一声将石柱都震得微微发颤的嗡鸣,铺天盖地的箭矢,便往百里之外直轰过去!


    小校在半空中发出一声惨厉的惨叫,但很快袅袅腾腾地远去、再听不到了。


    李云心脸上暴躁的神情立即平复下来。他转了身、抬手一指石柱上那另外几十个来自他那个世界的角色:“去去去,你们也去!”


    这几十个人,就不像那些兵卒一样痴痴傻傻。听他的话竟有反应。但仍略显呆滞,并不如常人一样灵巧。


    那绿甲剑士将手中长刀一横,瓮声瓮气地说:“召唤师,这是哪里?”


    “王八蛋峡谷。”李云心没好气地说,“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快去!碾碎他们!”


    听了他这一句话,这几十位就好像接受了某种指令、暗示。脸上的神色当即一凛,如风一般跳下石柱,也往远处飞奔而去了。


    于是李云心又伸手在额头那滴精血上按了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琴风子能推断出的一些事情,聪明如他怎么会推断不出呢。


    自古两军相交没见过谁忽然在阵前与敌人暗通款曲,打算密谋倒戈的。他虽然不清楚无生仙门的详情,但知道智商正常的人都不会用琴风子的那一套来诱降。


    这意味着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此前与紫夜真人对战的时候,那个没有给他留下坏印象的家伙一开始也是没有倾尽全力。其实在那个时候他就稍有些疑惑。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向真龙借了神通,抵挡住紫夜真人的第二击。


    “借神通”这种事情不是很稀奇。低阶的妖魔附在人身上,以人的身子走来走去也算是某种“借神通”。但再高深些的法子就只有两种套路。一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修为境界呈碾压势态——譬如玄境对化境、真境对虚境——就可以“借神通”。不过这种情况下借来的神通也没什么大用,纯粹多此一举或是为了玩儿。


    另外一种则是通过什么秘法。比如说两人同处什么阵中,以阵法的力量将神通转化、借来。但这种阵法玄之又玄,几乎只在传说当中才有。


    李云心当时借了真龙的神通,用的就是使阵的法子。不过实际上他压根不晓得什么“借神通”的阵法。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别的原因——一个或许很快就会被人知晓的原因。


    而他之所以这么干,是为了试试如今的真龙的实力到底还有几分。


    从离开定州到现在,他一共遭遇过两次匪夷所思的情况。头一次是在云山下,与龙五道君对战时。


    某个存在——距他极远的存在——对他周边的天地灵气造成了干扰。那种手法可谓“四两拨千斤”。在极关键的时刻、用极小的动作,对他造成极大的伤害。当时他的灵力瞬间断绝、运转不灵。倘若不是还有后手,就败在道君手中了。


    那个人……是真想叫他死。而那种力量——李云心在事后苦思冥想许久,意识到不属于玄门或是画道当中的任何一种。


    当时那个人在李淳风的身边,李云心认为那就是神秘的木南居主人。


    第二次,是在这东海。展现出某种匪夷所思的力量的人就是真龙神君。在冒险与她摊牌时,愤怒的真龙神君几乎令海洋都燃烧起来,差点将李云心这样强悍的龙子肉身都焚为灰烬。


    力量的表现形式可以有许多种。要造成当时的效果,李云心稍微费些劲儿也能做得到。但修为到了他如今这个境界,已是可以透过表象直达本质的了。因而他意识到,真龙所使用的也不是属于玄门或者画道的任何一种力量。甚至,都不是龙族的神通。


    木南居主人与真龙所用的手段有着相似之处,可也有巨大差异。


    木南居主人出手,似是喜欢四两拨千斤的技巧。在细微处发力,造成巨大影响。而真龙出手——无论是第一次在洞庭见面时还是此前在海中发怒时,声势都很浩大。


    虽说浩大的声势、刚猛的手法也的确符合真龙神君那天下群妖共主的身份。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下位者如此兴师动众,反倒有损尊严。掌握大权者生杀之念只在一笑之间……匹夫才会呲眉瞪眼,恨不得血溅五步吧。


    再结合她使用种种计谋、离间龙子、令其内斗的往事……李云心觉得,这是否一种心虚的表现呢?

    就好比贫苦出身的人暴富之后多喜欢炫耀自己的财富,而世家子则很少这样做。弱小的人总喜欢虚张声势叫人觉得他不可侵犯,而真正有实力的人反倒轻易不出手。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个人的喜好、风格问题。他自己就是个典型的乐于炫耀的例子。


    因而他又冒一次险——通过他的手段,在与紫夜真人争斗时“借用”真龙的力量,抵挡他那一击。


    被借用来的力量所承受的伤害,将忠实地反馈到被借用者的身上。


    而他这一次冒险的结果是,真龙没有露面。那一次没有,之后这几天也没有——即便李云心数次呼唤她!

    那么……原本在洋面上的传闻里,真龙神君之所以同无生仙门的万年老祖相安无事,就是因为知道那位老祖实际上没有别的企图,只是安心传道罢了。


    可如今李云心通过琴风子知道无生仙门不但有企图,且似乎所图甚大。他们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往九海军中安插自己的人,难道就从未被觉察么?


    九海中不该都是蠢货。至少以那位真龙神君乐此不疲地算计来、算计去的模样来看,她该对万年老祖的存在抱有极大的戒心。可竟然与他“和平相处”了……


    最大的可能就只有一个。


    真龙与万年老祖共谋。


    李云心有证据——万年老祖在九海军中安插自己的人,真龙也想干掉九海龙王。天下没有比这更加志同道合的了。知道了这件事,这大洋上的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


    李云心毫不怀疑自己眼下也是真龙与那位老祖共商的计谋当中的一环——或许只是临时加进来的一环。但既然是“临时”,就总有变数——如今他不搅一搅拌局面,怎么对得起这个“临时”嘛。


    他妈的——阿猫阿狗都敢拿老子来利用一下!李云心面无表情,心里却在破口大骂——那老子就阴死你。


    但想必如今在心里破口大骂的不止他一个——那小校被他的妖力束缚在巨大弩箭上、高高射向天空。原本心中还在祈祷这箭雨中途落下,他也好在李云心的百里大阵范围之内逃生。可过了六息的时间,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箭雨升得极高!


    在最高点往下看,浩瀚君的军阵都成了海上的方块,甚至还能瞧见海面之下也有影影绰绰的阵型——那是布置在水面之下的兵卒。他在凄厉呼啸的风中回头再一看,登时魂不守舍——他如今的位置,正处在李云心立身处与浩瀚军中间!


    这意味着——


    箭雨开始下坠。杀伤力在下坠时逐渐变大。小校清楚地意识到这箭奇快,绝不是仅仅依靠机弩该有的威力。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悬了空,好像快要穿透脊梁蹦出来。


    底下那三排此前斩杀了数千唐兵却毫发无损的先锋军疾速变大,他几乎能看得到他们的表情了——哪怕最迟钝的妖兵都瞪圆了眼睛,与中军的四位龙王一样没料到这箭会来得这么远、这么快!


    就在这当口儿,又瞧见数十条身影从海水中忽然蹿起,随即撞上第一排的重装步兵——第二排枪兵的光矛于他们而言形同虚设!


    先是一个浑身火光流淌仿若暴起的血管的岩石巨人撞进阵里去。海面上登时溅起一片巨浪,周遭近百重甲妖兵仿佛成了没重量的落叶、随着浪头被一同激荡上天。这石巨人一招未收,又有个浑身靛蓝的巨大牛妖冲进来、双拳猛击海面,又轰起了上百人来!


    可那两百来人还未落下,空中忽现一道绿光,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那些“落叶”之中穿梭——只瞧见半空里接连爆起一团又一团的气雾……没等他们再落下来、甚至没等他们运起妖力神通,便被悉数一切两半!

    小校的视线被密密麻麻的箭矢遮挡住、且在飞速下落,因而已不能窥见三条阵线的全貌了。但仍可透过缝隙瞥见一个通体碧绿、生了人身的蛇妖施展神通将数十人化为石雕、一声不响地沉进海中去。


    又见一持枪束发的猛士枪出如龙、一跃跳入第三排的弓兵阵列里,横枪一扫便将周遭的一群人扫了个人仰马翻——原本正在仓促汇聚的妖力失控、轰然爆发开来,又波及周围的上百人。


    再见一个浑身裹满霉绿色绷带的小小干尸忽运神通,身周乍现巨大的金光法阵、不可逼视,又灭杀了百多妖魔!

    这些情景令小校心中生出无比的惊诧来,这惊诧甚至暂时压过了他的恐惧——这些家伙强到这个地步!!早知道这样,他何必叫苦连天……生生弄烦了那个渭水龙王,叫他把自己给丢出来了!?


    但箭雨已落!

    那几十个人原本就将三排战列冲了个七零八落。到这时候一大片箭云“嘭”的一声轰在了海面上——一整片广阔水域都陡然暴发起巨大的浪头,仿佛自海中升出一座白头的山峰!


    在这样猛烈的袭击当中,三海龙王所带来的三千精锐……全军覆没!

    而此时——距离四位龙王瞧见天空中的那片“箭云”,也只过了——不到半刻钟的功夫罢了!

    洋面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就连周遭观战的妖王们都忘记了聒噪。形势逆转如此之快,出乎每一个人的预料。此前这三千人灭杀李云心的数千唐兵用了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如今李云心这一片箭雨加上几十个妖魔灭杀这三千先锋军也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

    便在此时——被轰起的浪头重新往海中回落的时候——又听见那位渭水龙王的声音。


    “礼尚往来嘛。”他懒洋洋地说,“我大秦歼星弩、大宋电磁炮岂是浪得虚名?”


  第七百零六章 变生肘腋

    到这时候,原本排满三列阵线的海中便只余小校一人了。


    李云心为他施展的幻形术已散去,露出他原本的模样。他怔怔地站在水面上,一时间张皇无措。原本打算战后借着一片慌乱、借着那几十个妖魔的掩护遁走。可落下时附身的那支巨箭正轰在一面方盾上。将方盾轰碎了,也震得他头晕脑胀,好半天缓不过神儿来。


    等略清醒了些、手忙脚乱地露出脸面来才发现……


    自己身在两军中间了。


    到这时候他哪里敢再逃?他距那浩瀚军最前面的一排妖兵不到一里之遥,且被无数双眼睛瞧得清清楚楚。他虽然是个不起眼儿的校尉,可因为深得东海君的喜欢,有不少人是认得他的。且不说他是与箭雨一起来、一旦妄动便可能立即被杀了……


    就是逃得掉此时、此地,难道还能逃得出大洋么?


    那李云心——果然是妖魔中的妖魔!说翻脸就翻脸,一点余地都不留的啊……


    也是在这时候小校才意识到,倘若自己不将李云心的那些话儿带到,怕是没法活着离开这片海域了。他虽然怕死,但是倒不怕为东海君而死。可是怕稀里糊涂地死在这儿,往后叫东海君连转圜的余地都没了呀。


    这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中,小校立即举起了双手、大叫:“我乃东海军校尉,奉命潜伏在李云心身边,如今死里逃生,有天大的消息要告知浩瀚君!!”


    这样声嘶力竭地大叫三遍,洋面上才终于有了些声音。


    来自周遭那些观战的妖王们。


    前几日李云心连挫韩浩君的锐气、更是杀到浩瀚中军时,那些妖王大声叫好、幸灾乐祸。那是因为没人相信李云心当真能赢。


    就好比街边的百姓看要被斩头的犯人游街。倘若那囚车上的犯人是一幅没种的模样,百姓们必然会唾弃他。可倘若是将生死看淡、豪气万千的模样,反倒要一声声地喝彩,甚至为他送上践行酒。


    海中妖王们虽然不是人,但心思是类似的。既想要龙王们的权势,自然乐意看到他们吃瘪、威风扫地。但到了眼下,可就不同了……


    这李云心的手段强得出乎他们的意料。这样的家伙,当真胜了……不也就成了他们的对手了么?!


    浩瀚军这样的强军都败于他手,怕是以后九海中的权柄也更轮不到他们了!因而到这时候已不再喝彩,倒有些慌乱的气氛开始蔓延。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会真的制他不住了吧?!

    三声之后再过一刻钟,才从浩瀚军中有一校尉乘浪而来。青面獠牙,脸色极阴沉。到了小校不远处一抬手,用手中的三叉戟一指他:“呔!你可是东海军——”


    小校忙道:“青林兄,你认是得我的呀!我自然是,自然是!”


    竟是个故交。可这时候那妖魔并不理会他,而是将手一扬,甩出一条绳索来,将他给绑了个结结实实。再厉喝一声,拉扯他回阵里去了。小校哪里敢多嘴?绑了他而不是杀了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小校被一路扭送至中军舆驾前。一见到四位脸色更阴沉的龙王便噗通一声跪下、不住地磕头,痛哭流涕:“四位神君在上,四位神君在上——小的险些以为回不来……”


    四位龙王便瞧着他磕头。足足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浩瀚君才冷笑一声:“我听说你是潜伏在李云心身边,死里逃生?”


    小校忙道:“是是是……正是!小的奉命——”


    “是奉命去他那里揭我们的老底吧。”浩瀚君怨毒地盯着他,“潜伏?嘿嘿。你是奉命不假。怕是奉命帮那李云心来对付我们!要不然——”


    他并指朝小校一指:“他怎么在我军的五行阵中来去自如,一击即中阵眼!?老子之前就纳闷……原来是你们这些天杀的东西在作怪!来人!”


    小校忙叫:“君上且听我说!这件事另有极大的隐情!君上,你摒退左右,我才敢说!小的这条贱命死不足惜,可事关九海兴衰,小的说了君上再杀我也不迟!!”


    但两边的军士已经大步走过来,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便往阵后拖。浩瀚君仍端坐不动,小校急了,张口就叫:“是无生——”


    浩瀚君皱了皱眉,轻轻抬起手。两个军士便暂且停下了。


    那三位龙王也皱了眉。彼此对视一眼,北海龙王低声道:“浩瀚君,不如先听他讲一讲。”


    浩瀚龙王便又摆了摆手:“退下。”


    用不着他再说第二遍。也没人不识趣地认为自己不在此列——舆驾周遭的妖将们立即退了开去。浩瀚君再将手一挥,便从宝座上升起一个光罩,将他们笼罩其中。


    小校这才略松一口气。


    也是他机灵,知道那些话要同这位浩瀚龙王来说——他一向不喜欢无生仙门的人。如果是对别的龙王说,只怕要好好遭一回罪了。


    “你是在说,无生仙门?”浩瀚君问。


    “正是。”小校深吸一口气,做出惶恐而难以置信的模样,“小人在李云心身边潜伏,听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浩瀚军中的无生仙门中人……此前本欲在阵前倒戈,也正是他们将君上军中的详情露给了李云心!”


    四位龙王对视一眼。


    浩瀚军再看他:“如果是你为活命编出这些骇人听闻的话——”


    “骇人听闻的还不止这个!”见到浩瀚龙王的模样,小校的胆子大起来,“此事只是冰山一角。我还听那李云心说……说……”


    他一咬牙,挺直了身子:“这一回的事情——李云心来咱们九海兴风作浪的事情——乃是真龙与万年老祖计谋的一环!他们打算尽诛九海龙王,而各军中的无生仙门的人,也都是奸细!一旦时机恰当就会一同兴风作浪,陷咱们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一口气将这些说了,便又将牙关咬紧。


    要知道攀扯出万年老祖没什么大不了……可竟攀扯上了真龙。此刻等待他的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死里逃生,要么受尽酷刑、且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生不如死!

    四位龙王也因他这话而一愣。


    小校本以为接下来自己还要面对他们严厉的诘问。岂料意想当中的狂风暴雨并未到来——那四位龙王反倒脸色凝重地彼此看了看,沉默起来。


    仿佛——心里早已有了这样的预感了!

    到这时候,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来。那李云心……叫自己说这些事,是料准了这些龙王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么?


    他是怎么算到的!?那个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

    四位龙王沉默了一会儿,北海君才问他:“东海君也知道这事?”


    小校忙磕头:“启禀老君,我家君上一直有此怀疑,才将几位聚集起来。但那时没有确凿的证据,因而不便说,只说叫大家待在一处应变……又假意与李云心交好,将小的派去他身边打探消息——小的当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呀!老君不知那李云心的性情有多么暴戾多变,当真是……是……”


    说到这里抹起眼泪来。他这眼泪倒有三分是真的——谁能受得了石柱上那个人?就连他的两个随从都走掉了!

    浩瀚君这才沉声道:“哼……这么说,咱们的担心倒成真的了。”


    “老子一直就觉得无生仙门的人不对劲,奈何抓不住把柄。如今么……”他眯起眼睛,“真龙?嘿嘿,也倒是到了一千年了。只怕咱们几个的下场,就和一千年前的那几个一样了。”


    “那……可如何是好?”褚辽龙王挪了挪身子,“咱们……要和神君斗的么?”


    说到这里下意思地缩了缩脖子。似乎仅仅想到这一层,就已经令他心神不宁了。


    祁川龙王倒比他镇定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安地眨着眼:“当务之急是先回到封地当中、安抚人心应对大变!我看我们就此退——”


    浩瀚君发出连声冷笑,盯着他们两个。直看得这两位心里发毛,才道:“回去?忘了咱们是怎么来的了么?”


    “你们真信这个鬼东西的说法儿?将咱们聚集起来是为了以策万全?嘿。我看那东海君是得了真龙的许诺,觉得他可以独善其身,因而在帮真龙做事呢。就是为了将咱们给调过来!”


    “可惜咱们真上了当,来了。要我说,很快你们就能听到消息——封地生变。这时候你们再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两位龙王发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有无法可想。


    北海君沉思一会儿,便道:“那么……依着浩瀚君的意思,如何是好哇?”


    浩瀚龙王看向小校:“我问你。那李云心送你走之前,是不是因为先前兵败而暴躁不安?有没有对真龙和无生仙门破口大骂?”


    “正是!”小校说了这两字,险些咬了舌头,“啊……这个,小的逃走之前,他的确暴怒,说真龙和无生仙门的人都是怂货,只叫他出力却按兵不动,他不干了——”


    浩瀚君了然地冷笑:“这就是了。”


    “咱们被引到这儿,是为了方便他们在咱们的封地中动手脚——咱们已经扎进局里来了。到这时候,就不能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皱起眉,声音愈发低沉:“这李云心先一个人将我浩瀚军在此拖了两天。刚才又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将咱们给震慑了一下子……依我看也是在拖时间罢了!使了这么两个手段,叫自己陷入险地……险地……”


    他说到这儿,眼睛忽然一亮,一拍扶手:“他妈的!!我说呢!他之前把自己的分身送过来那架势,不分明就是在逼什么人出手的么!?”


    “结果到头来那些人没出手,他如今恼了!!”


    浩瀚龙王站起身来,急急地踱了两步,猛一转头:“所以说——咱们既然已经入瓮,就得杀出一条血路来!先捉到那李云心!那小子必然知道真龙和老东西的布局,咱们拿了他、细细逼问,才有主动!才有胜机!”


    褚辽龙王和祁川龙王因他这番话而目瞪口呆。北海龙王稍镇定些,忙道:“哎呀……这个,浩瀚君,你呀,啊,先不急嘛,这个……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啊,万一是这个,咱们想岔了呢?”


    浩瀚君一瞪眼:“想岔?!想岔了也比没命强!你们三个要坐在这儿等死么!?”


    北海龙王忙摆手:“非也非也,只是说,啊,再等等——浩瀚君说的如果是对的……这李云心将咱们拖在这儿,这么这几日家里必有动静。到那时候——”


    “等多久?!几天?还是几个月!?”


    北海龙王叹气:“怎么,也等上个——”


    话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中军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禁制当中的五人循声望去,却见是有一队人马忽然自海水之下冒头、出现在中军阵的南边了。浩瀚军中的人迅速将其制伏,可发现那一队十六个人个个儿的残破盔甲上都是五颜六色——有红的,有蓝的,有绿的,有黄的。


    这可不是打翻了染料铺,而是海妖们血的颜色。


    浩瀚军一皱眉,北海龙王却瞪起了眼睛、猛地站起身,说话也利索起来了:“是我的人!”


    说了这话微微一愣——浩瀚军已沉声传令:“带进来!”


    这十六人的头领很快被带到舆驾前。浩瀚龙王一挥手,叫闲杂人退去,禁制中便只余六人。


    被带进来这头领一见到北海龙王便跪下磕头。声音发颤:“老君,宫中生变!!”


    北海君疾步向前,俯身在他脸上抹了两把、将满脸的血污抹去了,认出这头领是他宫中的禁琅将军。厉喝道:“这是怎么了!?”


    浩瀚君却哼了一声,将身子靠上宝座。听这禁琅将军咬牙切齿道:“无生仙门的人反了……说老君和几位龙王败于那个陆客之手,又说宫中有与陆客里应外合的奸细,占了咱们方壶山,将荒给封住了。我们一路杀出来……”


    北海龙王瞪起眼睛、退了两步,转脸难以置信地看浩瀚君。


  第七百零七章 绝地求生

    海上四座仙山,是龙岛、蓬莱、瀛洲、方壶。东海君统辖蓬莱,已经被红娘子所杀的西海君统辖瀛洲,而北海君统辖方壶。这三座仙山上隐藏有去龙岛的入口,东海曰渊,西海曰墟,北海曰荒。


    而今无生仙门的人将“荒”封住了——


    “他们不想叫人去龙岛嘛。”听到这个坏消息之前,浩瀚君暴躁急切,而北海君看着却是很镇定的。但到这了这时候,北海君是一幅六神无主的惊诧模样,浩瀚君却不急了。


    他寒声道:“我猜眼下蓬莱和瀛洲也被他们占了,哼……我说的可有一点错儿?果真是真龙与那老东西合谋——眼下先将门户封死,要将咱们消灭在野海里!北海君,你现在怎么说?还等等看?”


    北海龙王又愣一会儿,转身再问那禁琅将军:“你们有多少人杀出来?”


    “咱们有……五千多人杀出来——但无生仙门的人都反了,且看着还有不少从弱水来的高手,真境的至少有数十……咱们阵法用不了,全不是对手了——”


    “还有些……也跟着无生仙门反了,他们说老君不在了,就得从大将们当中再推举一位新龙王!”禁琅将军咬牙切齿,“许多忘恩负义之辈就转投了他们!”


    “北海君这是全军覆没啊。”浩瀚龙王连声冷笑,“真龙神君、真龙神君……嘿嘿,谁能料到真龙神君会伙同个外人算计咱们九个龙子?”


    “他们接下来要怎么样?”北海龙王瞪着那位将军,“可探听到了么!?”


    那妖将只眨眼:“事发突然……”


    浩瀚君站起了身:“接下来怎么样,自然要问那个李云心了。哼,好在这坏消息来得及时,也算是个好消息——你们现在还要等?”


    北海君深吸口气,身子忽然变得挺拔起来:“浩瀚君,发兵吧!”


    浩瀚君又看褚辽龙王与祁川龙王。这两人也站起来,同声道:“发兵吧!”


    他这才冷笑:“但三位如今既已成了孤家寡人,也就不能在这里观战了——此役必须速战速决,你们都是玄境的修为……也随我一同去会会他吧!”


    “受了这么几天窝囊气。老子非叫他好好吃吃苦头!全军——”他散去禁制,厉喝道,“进击!!”


    ……


    ……


    听到“全军进击”这一声号令的时候,琴风子与散风子等四位方士头领刚刚将“该如何把四海龙王拖在此处”这件事商议妥当。


    心中略微一惊,不晓得那四位龙王怎么会这样快就摒弃前嫌、合力一处了。心想或许与此前那个出现在阵前的东海军校尉有关——他们在浩瀚中军阵的北边。而中军的人数近万,在海面上铺得极其开,是难以觉察南边出了什么事的。


    其实中军当中也有无生仙门的人。瞧见南边的情况,本该来报。但就在此时、在浩瀚君秘令传下之后,那些人都已被迅速制住、没法子掀起什么风浪了。


    这与浩瀚军一贯以来的风气有关。浩瀚龙王不喜欢无生仙门的人,其下将领自然有样学样,因而士卒们与那些门人的关系也不亲近。到此刻令下,更用不着讲什么交情,竟极度高效地“一网打尽”了。


    这四人正要拜别、返回各自君上的身边,却忽然见到一队浩瀚军士乘浪而来。


    散风子便向琴风子拱了拱手:“看来是你家龙王急了,来传你。师兄,我们分头去打探情况,再商议怎么做。”


    说了这句话之后转身正要走,琴风子却眉头一皱,低声道:“慢。”


    散风子一愣:“师兄还有什么吩咐?”


    “不对劲。”琴风子皱起眉头看远远疾速行来的那队人,轻声道,“靖海将军……隳突将军……横拦将军……”


    他念出十一个名字,发现俱是浩瀚龙王亲军当中有封号的将军,且……都卸了将官铠甲,低垂着脸,扮成小卒的模样!

    也是他因着得知浩瀚海近期要生变,因而心中有所警惕、多瞧了几眼——一旦识破他们的身份,琴风子只再略略一愣之后便低声厉喝:“暴露了!逃!”


    话音未落,他人就已经飞退出十几丈之外了。


    另外三人反应稍慢些——约莫比他慢了一息的功夫。


    但足以致命。


    在琴风子退走的一刹那,乔装的妖魔立即出手——至少四道真境、十几道化境巅峰的力量直取刚刚准备遁走的三位方士头领,一击毙命!

    琴风子的修为不高,但头脑足够清醒。一见三位师弟被秒杀,立即意识到他逃无可逃。


    方士的长处在于阵法,但高明的阵法不是他可以独力完成的。他或许可以以无生仙门当中的几种手段暂时拖延一段时间,但大洋广阔,几乎没什么藏身之处。仙门的事情暴露,浩瀚军中人必定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多一刻钟,他就要陷入穷途末路了!


    似乎……已是死路了!


    琴风子此刻无暇多想。一连施展几种障眼法儿换得时间,又随手甩出几样法器试图引开敌人的追踪。可双方距离如此之近……


    便在这时候,又听到浩瀚军的战鼓——急促地连响了十二声,接着又是十二声。他意识到这是全军进击的号令,随后感受到洋面灵气涌动,全军开始推进了。


    再避开三道强横粗暴的妖力,一个念头忽然在琴风子的脑中浮现——既无生路,那就向死而生!


    往别处逃那些追兵可以追得有恃无恐……但逃进那李云心的阵中,他们必然忌惮!


    得益于他同浩瀚君长期相处的了解,他知道这位龙王治军极严。军中有法度,在两军交战时倘若没有将令,擅动刀枪者——哪怕敌人已杀到面前——斩!


    倘若他冲到浩瀚前军的前面去,逃往李云心那里,因着这条军规、因着要与李云心决战,他们或许会暂时地无视自己——捉拿自己这些人只是怕走漏风声。可他反而逃到李云心那儿,那李云心落败之后,他也终究要死的。不正是省了浩瀚军的力气么!


    所幸浩瀚军的驻扎地原本就在李云心的百里大阵边沿。一念及此,琴风子当即折返了身子,反倒向李云心的阵内遁去。这个举动叫追击者始料不及。且因为李云心此前两战皆胜的余威,他们一时间也对他的大阵有某种莫名的恐惧。因而,缓了一拍。


    他们是追人,琴风子则是逃命!因此舍了最后的几件重要法器,身形连闪……终究是闯入阵中了。到了阵中也不往别处跑,而是斜刺里冲向前军的方向。这举动再叫追击者又愣了一愣。


    因这两次机会,这位无生仙门的方士终于冲到前军的前面,继而飞掠向李云心所在的那根石柱。


    中军阵内的浩瀚龙王瞧见了远处的那个小小身影,立时冷笑起来:“瞧瞧。一旦败露,立即往那个李云心那里逃。嘿嘿……倒是不打自招。传令下去——”


    他寒声道:“放他去!叫他站在李云心那边,瞧瞧咱们浩瀚军的威能!好叫他想一想……与我为敌倒是后悔了没有!”


    化境的琴风子从大阵边沿飞掠至李云心容身的石柱不远处,用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这已是他的极限,也是对他而言极度漫长的一刻钟。


    他在浩瀚军中多年,知道那些人的厉害。倘若自己不幸、那浩瀚龙王一时兴起命令弓兵将他给点杀了,他是万无逃生之理的。因而即便拥有铁锻一般的皮囊,额上也疯狂地渗出冷汗来,叫他整个人看起来仿是从海中捞出来的。


    但到了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暂时安全了——如今距李云心容身的石柱不过三丈地,已经能够看得清站在石柱边的李云心的容貌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位渭水君的脸,然后就略吃了一惊。


    原以为依着这位龙王的行事作风看,该是那种面貌阴沉丑陋的家伙。可……竟与他意料的完全不同。他不但可以配得上俊美这个评价,更可以在这个评价之前加上一个“极其”了。


    于是他便愣了愣,不再向前。打算先摸清这位龙王的态度,再试着说服他暂时地接纳自己。这件事该是极难的……可他命系于此,不得不冒险为之。


    然而当他再留意到李云心脸上的神情时,却又惊疑起来。


    这位渭水龙王……如今脸色是很平静的,甚至略带一丝微笑。他背着手,盯着琴风子看了一会儿,在他开口之前先说了话、点点头。


    “你好啊。”


    “……”琴风子张了张嘴,不晓得该怎么接这话。其实更担心的是这位性格怪异的龙王下一刻就忽然翻脸,暴起将自己杀死。


    李云心又说了话:“和妖军翻脸了?好事情。上来吧。”


    说完这一句便转了身,慢慢走到石柱中间去了。


    琴风子从没想到过李云心会是这种态度!他发了一会儿呆,感觉到身子开始发凉——那是身上的汗水渐消了。又转头往东边看了看——浩瀚军已经进入了阵内,开始调整队形。


    他孤身一人飞遁来得自然快,但大军行进就不能狂奔。至少一开始不能狂奔。他们要打到这里大概还得两刻钟,也可能李云心很快就会发动阵法,在极远的地方开始接战。


    倘若他还有数百像此前一样的那种怪异妖兵,或许此战会拖得更加漫长。


    他又去看石柱之下不远处的那数千弩兵——他们都如同石雕一般静立着,连发丝都不飘动。


    犹豫了约莫十几息的功夫,琴风子将心一横,落在石柱上站定了。


    到这时候,看见李云心手并剑指,正在刻画阵法的纹路。他的脸色很平静,仿佛视不足百里之外的浩瀚大军为无物。手指时不时地顿一顿、微微皱眉,但很快又继续刻画下去。


    原来这大阵还没有完成。琴风子心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随即感到不可思议——尚未完成的阵法便有如此威力,倘若完成了呢?


    这到底是个什么阵?!

    而李云心眼下画画停停的模样,又仿佛是在试。琴风子知道这种感觉——初学一个阵法,或者自己琢磨着创出一个阵法,虽然大概知晓原理框架,但在细微处总还要细细思量、不断修改。


    可是在无生仙门里——至少在他这个被老祖宗赞为难得一见的天才的人这里——修改、调整的过程是极其艰难、漫长的。修行的功法已经流传了数万年,历史之上的天纵之才比比皆是,已经探索、破解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关窍细节。


    如今想要在前人未探索到的地方再另辟蹊径,是多么困难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这种探索面对的并不完全是未知的事物,还是在对抗数万年来前辈们积累下来的经验、学识的!


    他对自己的阵法做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调整,短则数日,长则数年。可这李云心如今倘若真的是在做他所想的那种事……这速度已是匪夷所思、完全无法想象的了!

    好……可怕的人!

    飞奔至这石柱上之前,琴风子还在想下一步的脱身计划——这李云心必败。他得在他败落之前找到再逃出生天的法子。但眼见了这一幕,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叫自己也难相信的古怪念头……


    这李云心……或许能赢?

    李云心在画阵,琴风子在站着看。如此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这位渭水龙才停下来。甩了甩手、长出一口气,似是要略做歇息。也是趁这当口儿看琴风子一眼:“这么说是真的了。你们无生仙门和真龙合作,来阴那九个龙王?”


    方士皱眉,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云心笑了笑:“用不着端着了。知道浩瀚君为什么忽然抓你们么?”


    他又看他一眼:“我派人告诉他的。”


    “你——龙王早知道这事?”琴风子微愣。


    “猜的。”李云心停下来看他。


    而这时候,海面之上的战鼓声越来越响。浩瀚军已经往阵中谨慎地推进了十里。前军分为四部,中军也分为四部,分别往两边散去。琴风子意识到浩瀚军该是想将这大阵围住。


  第七百零八章 心思难测


    面对李云心这样的大妖魔,分兵不是明智之举。但琴风子也知道,这一次的进攻主力不会是那些妖兵。面对实力强横的超级大妖,也只有另一个超级大妖才降得住。因而浩瀚军将放弃阵战之法,使用勇斗之法。


    这两万多人,以及后续将赶到的八万多人将结阵,为强者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


    而强者们……会是四位玄境的龙王,几位、十几位玄境、真境的妖将。


    形势岌岌可危。但李云心的阵——依着他现在看——却还没有完全布好。琴风子心中焦躁起来,可面对这样一位镇定自若的渭水龙王,他下意识地不想叫自己落了下乘。因而勉强定住心神,沉声道:“猜的?”


    “那个紫夜真人先对我保留实力,你们后又临阵反水。真龙不喜欢九海龙王,你们的人又在九海军中广布眼线。”李云心拍了拍手,仿佛在拍掉什么浮灰,“这都猜不到,怕不是个傻子吧。”


    ——那么九海当中的傻子也太多了点。琴风子在心中说。他叫自己笑了笑,可觉得脸上的肌肉很僵硬:“寻常人可没有胆量猜到真龙与老祖宗联手这一层。”


    “所以他们蠢嘛。”李云心背手在石柱上踱了几步,抬眼看看远处的浩瀚军——仿佛是在看与自己无关的风景,“好。现在说说吧。你们无生仙门在浩瀚海搞什么鬼?”


    琴风子觉得自己在李云心面前发愣的时间比这一年来还要多——当然并非只有他一人常做此念——他张了张嘴,问了一句很没营养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李云心看他:“死掉一个妖兵,夺魂大阵只能炼化出三分妖力,余下七分却说损耗了。我也是喜欢玩儿阵法的,这也猜不出,岂不是傻子?”


    “……”琴风子咳了一声,“但……龙王怎么知道是在浩瀚海?”


    ——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他说“龙王”的时候,声音里已多了几分敬畏之情了。


    “猜的。”李云心皱了皱眉,“说。”


    琴风子便意识到这位渭水君口中的“猜的”两个字,原来意思是“无可奉告”。


    他略微犹豫了一会儿,想这个渭水君这个“说”字又是什么意思。但刚想到这儿,又是一愣。


    一个念头在他脑袋里冒出来——


    刚才他见到自己的时候,神情极淡然。仿佛早已经在等着了。琴风子原以为这人行事风格一贯如此,可如今忽然意识到……也许当真是“早在等着”了呢?

    他放了一个人去浩瀚军通风报信,料定浩瀚君必然要搜捕军中无生仙门的人,又料定自己走投无路、最后的办法就是来投奔他的么?


    这位渭水君……琴风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李云心倒是笑起来:“哦。想到自己被下了套了?身在局中的感觉不好吧。”


    他抬眼往远处看了看。浩瀚军推进至大阵内二十里处,阵型已经展开了。


    “不过还得是你自己争气。我也是闲来一笔。你自己不争气,死了也就死了。既然没死,看来你就想活。”李云心轻声道,“之前的紫夜真人是个不错的人。希望你也是个有趣的人。有些事情你可能不便说,那么就问你可能知道的。”


    “你们在浩瀚海有一个大阵。那个大阵,是用来对付谁的?”


    琴风子在心中叹了口气。原以为是凭借急智自救,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走的路都是别人设计好的。这种感觉可一点儿都不好受。但他的确不想死……可也不想背叛仙门。因而想了想,低声道:“那是一个聚魂夺神大阵。搜罗九海当中的妖力、转化为灵力,供我们这些无生仙门的妖修使用……并不是用来对付谁的。”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此前的眼神还很温和,但在这一瞬间却变得像扑击之前的毒蛇。琴风子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又看到李云心背着手,一步步地走过来、凑近了看。


    他试着与李云心对视一会儿。但很快发现对方的眼中似有某种夺人心魄的力量,便忙移开了,低声道:“……龙王,现在浩瀚军展开的阵……一旦成型了、辅以天地之间的灵气,数万人的妖力将成倍增长……浩瀚君已经是很难对付的敌手,再加上他身边的三位龙王、那些将校……只怕事情棘手。”


    可李云心仍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还是……龙王先出手,不能叫那阵成……”


    “你说的话是真的。”李云心收回目光点了点头,“看起来你是真不知道那阵是做什么的。”


    “啊?”


    “那么我提示你一下吧。”李云心并不理会他说的浩瀚军阵法,似乎仍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可知道海里有海穴?那种灵气尤其充沛、好像是周遭一大片天地的灵力枢纽的海穴?”


    “这个……我知道。陆上也有地穴。”琴风子仍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说了这话他心神不宁地往石柱下看了看——看那数千的弩兵。刚才这些弩兵发挥出超乎想象的巨大威力。如果先用这些弩兵攻击浩瀚军阵眼的话……


    可看到李云心挥了挥手。那原本数千石雕一般的兵卒,立时化成了飞灰——仿佛经历岁月的洗礼已经万亿年,早腐朽不堪了。


    琴风子愣住。听到李云心说:“别打那些东西的主意了。原世界愿力太弱,用一次就报废了……果然是有一个临界值的……那如果我再告诉你,地穴与海穴中都有骸骨——骸骨。你们无生仙门神通广大,你知道云山下骸骨的事情么?”


    平日里琴风子觉得自己算是个聪明人,有时候也喜欢叫那些聪明的徒弟揣摩自己的意思。可到了这时候才晓得自己那时候有多恼人……他完全没法子跟上这位渭水龙王跳跃的思维。什么“临界值”之类的玩意儿,完全摸不着头脑。唯一能懂的是他说的“骸骨”。


    但也是斟酌再三之后才道:“这个……知道。据说那些东西在云山之下发挥巨大的威力……”


    “每一个地穴和每一个海穴中都埋藏着骸骨。”李云心打断他的话,“我听说骸骨又被叫做洪荒古魔,是妖魔的先祖。曾经想要灭世,但被高人镇住了。这东西,我打过交道。很容易血肉复生——用的就是妖力。”


    “如今你们无生仙门的浩瀚海大阵被设在海穴里,又用阵法往那里面灌注了好多被转化的妖力,我猜是想要复活那个洪荒古魔。”李云心说起这些事情的口气仿是在闲谈,“云山之下的时候,是三个古魔分几万的妖力,结果连玄境巅峰的龙子都差点不是对手。如今你们弄了一个出来,享受的妖力比在云山的时候更多、比那时的时间更久——知道了这些,我想请你以仙门中人的身份想一想,你们那位老祖宗,最有可能拿它来搞什么事情?”


    “我……啊?”琴风子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发木。倒并非他是个蠢人,而是说老祖宗虽喜欢他,但以他在无生仙门当中的地位,还是没法子接触到这么多可怕的秘密的。如今被李云心一股脑地倒进来一堆,一时间无法消化了。


    可这时候李云心却展示出惊人的耐心——如果琴风子知道他从前是个什么模样的话。


    “换个问法儿。你们那位老祖宗,平日里最想做什么事?譬如有没有说过,以什么为己任?”


    思绪混沌不清的琴风子,下意识地说:“……以复兴玄门为己任。”


    “哦。这就说得通了。”李云心微微点头,“你们之前想要我手里的法宝、功法,都是急不可耐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们那位万年老祖是什么人……但是既然懂修行,也许从前也是玄门的人。哈……这种人总会有点追求。看到陆上玄门日衰,于是想要匡扶正统。可以可以。”


    琴风子目瞪口呆。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中了李云心的什么法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就像是最听话的学徒一样,问什么答什么。此前原本还想斟酌着答……到如今呢?

    竟像是自己把什么倒出来了!


    可他明明就只说了四句话而已,还包括一句——“我……啊”!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是正确的。这个家伙……太可怕了!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高效地获得信息!


    倘若他原本就站在李云心一方,到这时候怕是要纳头便拜。但从前到底是敌对,尊严令他没法子这么快便拜服。琴风子试图掌握主动——至少不是这样像个学生一样被动——他便在这一愣之后抢险开了口:“可即便你说的都是对的,知道这些事情——怎么应对他们呢?”


    他向洋面上一指,开始不清楚自己逃来此处到底算不算明智的选择了:“他们的阵法已经布好、距我们只有不足五十里……我这样的小人物死不足惜,龙王呢?”


    话说到这里,心中又生出一个念头:“龙王或许有龙宫。但浩瀚军此阵一成便可断了这一条路……龙王想要借龙宫遁走,怕也是不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李云心皱眉,似是在思索别的事情。当他接连反问两句、又感叹一句罢了之后李云心才眨眨眼:“啊?哦,你说这个。”


    他笑起来:“为什么要走?”


    边说边走到石柱边,抬手一指:“昨天我就等他们全军来攻。结果磨磨蹭蹭,搞得我好不耐烦。才想法子叫你们露了底——那那些家伙肯定惊慌失措嘛,大概率要跑来这里围攻我、觉得我和你们是一伙儿的。你看,多么乖巧听话。”


    “你……”琴风子眨着眼,“什么意思?”


    李云心的表情终于不再温和从容,而是变得阴冷起来。


    “字面意思。我想叫他们来打我。就和在陆上的时候,玄门的人想叫妖魔去打他们一样。有一点,你们这些海上的没说错。”他背起手,远眺那些浩瀚军,“大洋上的确比陆地上要丰饶许多。”


    “那时候琴君和睚眦费尽心机,也不过叫十几万的妖魔送死……许多还是修行低微的小妖。可那就已经是很可观的力量了。我用那些力量,叫自己晋入玄境、封了个真境巅峰的蚣蝮、为玄境巅峰的煞君疗伤、又给了另一个老朋友许多好处。”


    “到如今么……浩瀚海一家就能聚集起十一万的妖魔。还都是懂战阵、有修为的妖军。光这一军,能带来的妖力就已经比陆上那些妖魔还要多上许多了……嘿嘿,这海上的妖魔资源储量倒是丰富啊……”


    他边说边阴森森地看浩瀚军的军阵:“你当他们在我眼里是什么?劲敌?哼。一群牲畜罢了。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也敢跟我斗。”


    琴风子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这种感觉许久没有体验过了。其实而今的情景看起来有些可笑——一个身负重伤的希夷玄妙境界龙子,面对数万妖军的包围、面对可能到来的数位玄境高手,竟然如此大放厥词称对方为……牲畜。


    但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因为这个人太难以琢磨了。像是一座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

    到这时候,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于是下意识地问了一个更白痴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干?”


    ——他实在太好奇了。或许因为境界低微、且一直执著于探索阵法奥秘的缘故,琴风子的好奇心实际上要比寻常的修士强大许多。也因此,万年老祖才赞许他是个天生就该做方士的人才。


    他目睹了李云心阵法的玄妙、所召唤出的那些妖兵的玄妙,因而意识到作为一个方士……眼下,正是他“有所得”的绝好机会——如果日后有命活着出去的话。


    他想要知道、目睹李云心在石柱上所布置的这个原本未完成的大阵的全貌。


    这位渭水龙王便冷冷一笑:“你猜。”


    而后身子腾空,直升起数十丈高,厉喝:“浩瀚龙王,还打不打?!再不打,怕是你的老窝都被抄个底朝天了!”


  第七百零九章 强弩之末

    他这话音一落,一道白光忽然自浩瀚军阵中升起,眨眼便至他身前。


    可李云心背了一只手、身形纹丝不动。另一只手猛地一挥——嘭的一声巨响,便将袭来那物轰入海中、溅起一道直冲云霄的浪头来。


    随后浩瀚龙王的声音在洋面上回荡:“先前放你一条生路,如今偏要求死——本君成全你!”


    下一刻便有三条身影飞扑而至,一人使戟,一人使枪,一人使大刀。远离数十丈便斩出狂暴气芒,劈头盖脸地往石柱上呼啸而来!


    李云心却仍不动——竹扇一挥,将三道气芒接连格下。但那三妖都是浩瀚军中玄境的将军,且身上有阵法加持,三击的威力何其大也?

    虽未将李云心震退,却将他手上、脸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震得崩裂开来,溅出雾气一般的细小血滴。


    第一击虽未建功,可瞧见竟将这位陆上的龙王伤到了,三将心中亦有喜意。身形连停都未停,已欺身再上!


    但李云心又使出了先前的本领——身子一震,立即现出宝甲神兵。不但将脸上的伤痕遮掩,气势也为之大盛。他手中此刻执有一根紫金盘龙棍,心念一动,那宝物便呼啸而出,迎上袭来的三将。只听一阵刀兵相接声,竟将那扑来的三人又迫出数丈远。


    只是宝物虽是宝物,但只以心念驱使,不灌注妖力,便只能靠它自身的坚硬材质硬接三个玄境妖魔的打击了。此时再看那宝棍,已是伤痕累累、宝光渐衰。怕是任何一个人瞧见了它如此模样都要心疼——能以心念迫三个大妖的宝贝,只怕经一役就再也不堪用了!


    三妖不甘心,正要再扑上,却听见浩瀚君沉稳的声音:“退!再上!”


    这一声“退”是对三个玄境的妖魔说的。那一声“再上”则是对另外三个玄境的妖将说的。


    浩瀚海无比广阔,可称得上人才济济。海上诸位龙王当中,眼下就数浩瀚君人员兵马最为齐全,他麾下更是猛将如云。拼凑出几个玄境、十几个真境来,并非什么难事。


    三将知道自家君上的心意,毫不恋战、转身便走。还未等李云心驱使宝贝再追击,便又有三员妖将杀到——还是同此前一样的战法儿。三人齐齐扑上、一味猛攻,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儿。


    李云心寒声一笑:“搞车轮战——老子陪你玩儿!”


    他将手一挥……那一根伤痕累累的紫金盘龙棍便落入海中,面前却又浮现一雄一雌两柄飞剑。口斥剑诀、并指一点——两柄飞剑化作一紫一青两道光芒,迎敌而去!


    这两柄飞剑的威力比刚才那条棍子要大些。上下翻飞、电光闪耀,俄顷之间竟将一员妖将的脑袋扎了个对穿。可那妖将也是奇异——一颗脑袋爆开,眨眼之间又生出了一颗来。


    倒是飞剑被他的污血所染,光芒大减。终于叫这三将逮着机会,拼尽全力给斩成了三段、双双落入海里去了——碎裂之时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竟还是封印了有灵性的魂魄的神兵!

    李云心心念驱使的这神兵碎裂,三将正欲攻来,却又听到浩瀚君沉声道:“退!再上!”


    ——三将毫不恋战,转身便走。而浩瀚军阵处,又有三将呼啸而来!


    打李云心叫战到连损两件神兵,不过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罢了。双方看似互有攻守,可都知道是李云心在吃亏——妖将一旦力竭或是负伤,浩瀚君立即叫他们退回休整,须臾便可再战。但这位陆上龙王的神兵折损了就却是折损了,哪里修补得了?

    琴风子猜到浩瀚龙王的心思,忍不住低声道:“龙王——这是滚刀阵……你要想个法子!”


    他修为虽低,但也是心明眼亮。


    李云心先前用折扇接三员妖将的一击,虽然动也未动、很是漂亮、且展示出惊人实力,可到底受了伤。因此之后才用宝甲护身、以心念操控神兵隔空缠斗。为的便是倚仗神兵宝甲之力、卸去自身的压力。


    可也说明……他如今的确有些力竭之态——一天前冲阵所带来的伤害的确对他造成了可怕的影响。


    这么打下去……神兵总有耗尽的时候,那时怎么办?

    他话音一落,便听见浩瀚龙王的笑声回荡在洋面上:“你神兵宝甲多,本君麾下猛将也多!瞧瞧看你能撑到几时?!还有什么手段,快使出来吧!”


    但李云心并不出声——又失掉一柄如意、一杆铁尺之后,再将攻来三位妖将迫退。


    但这一次,在那三员妖将退去的时候又祭出一柄长刀、直追而去,似是也意识到这么打下去没个头儿,总得叫他们折损些人才好。


    但那长刀追到半路,水面下忽然蹿起一道身影——竟是那褚辽龙王。这位龙王的修为不是三员妖将可比。掌中金光大盛,反手便握住了那长刀的刀柄、生生将它给夺下了!

    洋上呼声雷动。这位褚辽龙王握了宝刀,大笑着朝李云心一拱手:“领了渭水君这件宝贝——就承了你的情,一会儿必然不叫渭水君死得难堪……哈哈哈哈!”


    到这时候,面无表情的李云心的脸色终于变得稍稍难看起来。他盯着褚辽龙王、沉声道:“这种东西我多得是——我看你有命拿、有没有命来使!”


    可褚辽龙王不理会他这狠话。嘻嘻一笑,猛潜入水中去了。


    到这时候,将过一刻钟。


    李云心皱眉大喝:“浩瀚龙王!前天口口声声说陪我再战,到这时候就派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来现眼么?你不以为耻么?!要等到你的老窝被掀翻了,才——”


    “——我知渭水君的心思!”


    浩瀚龙王终于现身阵前。只是他的气势可威风得多——宽大的宝座被浪头高高托起,身边环绕诸将,外围更有亲兵持护,仿佛天兵天将一般。


    他面沉如水,但声音却拉得长长,颇几分嘲讽的意味:“你几次三番地挑衅、做局,就是想要我与你单打独斗。嘿嘿……虽说我不晓得你有什么手段、自信可以吃定了我——但我知渭水君的心思!”


    “你这一套么,对付陆上玄门的那些人、那些蠢妖魔倒是有效。但怎么敢拿来对付本君?我身处大军之中,岂会弃大局不顾,同你逞匹夫之勇?哼……”他冷冷一笑,“如今我这大阵妖力源源不绝,怕是将你耗到死,你也见不到本君出手!我倒瞧瞧,你还有多少宝贝可以糟蹋!”


    他说话的这功夫,麾下妖将已再向李云心攻去。李云心又亮出两件宝贝与他们缠斗,立身在半空中连声冷笑:“耗?老子的宝贝多得是——看看是谁耗不起!只怕再过一天的功夫,你的老巢——”


    “老巢、老巢……嘿嘿。”浩瀚君又将他的话打断,“说来说去,没个完!叫无生仙门那些人占了又如何?”


    “我是个野海里的龙王,又不是镇守的什么龙岛门户!如今本君大军在此,麾下猛将在此——这海中尽是取之不尽的粮资——你以为是你们的陆上么!?”他眯起眼睛,“你该好好想一想,陆上与海上有什么不同!在这海中,处处是家,有什么好怕的?!是不是!?”


    话音一落,群妖轰然附和,震得海面都激荡起来。


    浩瀚君终于大笑,再指李云心:“本君告诉你,接下来会如何——”


    “蓬莱岛上的几个弟兄已杀出血路,很快就来与本君汇合!这洋上那些看热闹的——你以为他们喜欢无生仙门么?!到时我们八位龙王齐聚,先占了半个大洋,大不了从头再起招兵买马,也能守上个百年——但只怕你耗不起百年了!”


    李云心脸色一凛,正要开口,浩瀚君却又道:“怎么——又在想那红衣的女妖?!哈哈哈,怪就只怪你们心太急……你看这是什么?!”


    他将手一伸,掌心现出个圆坨坨的小珠子来。旁人自然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浩瀚龙王却寒声道:“你在这里负隅顽抗,本君刚知道你在指望那女妖!更知道你先前与东海君密谋,许了他好处。可惜无生仙门一变,东海君也晓得自己被你们给算计了!”


    “你们原打算叫东海君放那女妖过来前后夹击么……却不知本君刚刚收到东海君的消息——他已弃暗投明,率兵围剿那女妖去了!你要等他,怕是等不及了!”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终于不再开口,脸色阴沉得仿要滴出水来。瞧见他这模样,浩瀚君不再多言,喝道:“再上!”


    便又有五员妖将,各携刀枪、面带冷笑、飞扑而来!


    琴风子将这些话听得真真切切,终于没法子保持镇定了。此前无生仙门事露,他虽有性命之危头脑却依旧清醒。那是因为事发突然,容不得他多想了。


    但此刻本以为逃出生天却又发现再次落入绝境,可就没法子如此前那般从容了。


    李云心与浩瀚妖将缠斗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这位渭水君自信满满,到底有何倚仗。到如今听了浩瀚君那些话,也算是想明白了——


  第七百一十章 九海旧事

    他该是打算先拖延些时间——原本与东海君有密约,指望那位东海龙王放了女妖回来援助他。于此同时无生仙门的人又在海中生变,亦指望这位浩瀚君情急之下率军回去救援浩瀚海。


    如此浩瀚军军心不稳,他操纵大阵、辅以女妖自后方偷袭,自然可以得胜。


    可到了这时候……晓得这位渭水君的计谋全被看穿了!


    这可……怎么办!?琴风子退了一步去、猛地转身。打算开始寻找退路,瞧瞧从哪里溜走生还的可能性要大些。


    但就在这时候听到尖声尖气的笑声:“啊呀呀……嘻嘻,魂不守舍,魂不守舍,啊呀,嘻嘻,没用的东西!”


    这声音仿佛是一阵阴风,从他的身边出现,绕着他的身子打转儿。琴风子大惊,猛地抬头——但上方只有李云心一人而已,正操控法宝与五员妖将缠斗。此刻这位渭水龙王眉头微皱。显然是同时应对五人、且只以心念控制已经略微吃力了。


    这声音不会是他发出来的。


    便又听到那声音:“蠢货,往哪儿看!?仔细撞到本娘娘!”


    琴风子猛地转身,终于在身后看到一团若有若无的黑雾。


    这黑雾不停地变换着形态,仿佛就要散去,可到底一直被约束成一团。时而现出两个窟窿、像是眼睛,时而现出一道细缝,像是一张嘴巴。


    瞧见琴风子看自己,便在他身边飞快地绕了一圈儿:“噫……你是个方士,嘻嘻,你既然是方士,认得竹枝那个老东西么?!”


    琴风子一愣。


    竹枝那个老东西……不,竹枝道人,他当然认得!

    那也是个方士——寿元已有一千三百岁了。久居弱水,长伴老祖宗身边!

    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知道竹枝道人?要知道那竹枝道人可是因为……


    “哎呀呀,看来认得!那老东西现在怎样?提起过本娘娘没有?”


    琴风子本是一头雾水,不晓得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出现在此处。但等到稍稍镇定下来便意识到,或许这是李云心的人。此时又听她提起“竹枝道人”,且自称“本娘娘”——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一件事来。


    因而猛地瞪起眼睛,指着那黑雾:“你是……你是……蓬莱……娘娘!?”


    黑雾尖利地笑起来:“咦哈哈哈,脑袋倒是灵光!那老东西提起过我么?!”


    琴风子张了张嘴。看看天上的李云心,又看看这黑雾:“提……提到过……”


    他自然知道所谓的“蓬莱娘娘”。还知道“瀛洲娘娘”、“方壶大士”、“浩瀚仙子”、“祁川老母”、“彩霞玄女”等九位“女仙”!

    那九位,乃是一千年前统领天下九海的九位海主。据说所辖疆域远比如今的九位龙王要广阔,势力甚至延伸到了陆上呢!

    至于竹枝道人……原本也是一位天资卓著、深得老祖宗宠爱的方士。且与琴风子不同——他虽精修阵法,自身修为却也极高,乃是方士当中少有的玄境。但后来因为一桩情事将老惹怒,被拘回了弱水。如今许多年过去,已渐渐得到老祖的原谅,可也极少来到洋上了。


    至于当年的那桩情事……当事的另一方便是这位“蓬莱娘娘”了!


    一千多年以前,无生仙门中人亦潜伏在九海军中。竹枝道人那时风华正茂,却已有了真境修为,正是在潜伏在蓬莱岛的。照理说真境的妖修与当时的蓬莱之主是不会有什么牵扯的。然而那竹枝道人除了精通阵法、聪慧绝顶之外,还另一样爱好——


    爱美食。据说他年轻时便曾经试着游历天下、尝遍东西美食。偏偏那九位女仙当中,有两位也有此爱好的。一位是蓬莱娘娘,一位是彩霞玄女。


    这竹枝道人既在蓬莱娘娘身边,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许多的话可讲。


    无生仙门中的修行者与玄门不同,并不需要禁绝什么情欲、渡什么劫。因而这两位,竟然生出了情愫来。


    此事老祖宗知晓,但并不干预。照理说如此下去或许也能成就一段佳话……偏偏那竹枝道人爱慕蓬莱娘娘心切,竟将一件大事给说了——告诉她,九海之中有许多是仙门中人。


    他因情而昏了头,老祖宗自然大怒。派人将其拘回、伪造了他的印信。只说是“想要修至更高境界,因而不得不斩去这段情缘”。


    出了这事,那蓬莱娘娘还未来得及闹,便又发生了一千年前九海易主那件事。


    于是这段情缘就不了了之。


    无生仙门中风气较为开放。竹枝道人的事情不少人都清楚,有不屑的,有无感的,有扼腕的。琴风子或许处在后两者之间——到如今听这团黑雾说这件事,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这些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刚刚生出,便见那团黑雾陡然迫近了他,“咬牙切齿”道:“提到过?嗯?啊……哈……那老东西怎么说?嗯?怎么说?!”


    两人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李云心又迫退了一波妖将。只是这一次折损了四件法宝。


    浩瀚妖军所结成的大阵提供的妖力越来越强,因而那些妖将也越来越难对付。起先他用一根紫金盘龙棍便轻松退去三个玄境的。可到这时候因着浩瀚军阵法,他动用了四件宝贝才又退去了五个真境的!

    然而琴风子帮不上忙——就好比几头巨兽在斗,他一只蚂蚁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这两人在石柱上说话,李云心竟分心看了一眼。只看一眼,并没说什么。琴风子便确信这位“蓬莱娘娘”的确是那位龙王的人。因而再愣了愣,才道:“他说……说……”


    “说什么?!”黑雾几乎涌到他脸上,尖利的声音刺得他耳膜都快破掉了。


    琴风子不清楚蓬莱娘娘如今修为如何,但知道她从前的威名。经她这么一喝,忙道:“说……我和竹枝道人……也算忘年交……他说……有一次说……情非得已……至今遗憾……遗憾……毕竟当年是老祖宗……”


    黑雾便打了个旋儿,忽然退去一些:“咦?啊呀……是真的……嘻嘻,老祖宗……老东西,本娘娘就知道是他搞的鬼!”


    她边说边笑,分外恐怖。琴风子见她这模样,下意识地稍微退远了些。


    可这女妖性情古怪。一息之前还咬牙切齿,一息之后忽然变了个语调,竟像是得意起来:“好好好……冤有头债有主,嘻嘻……那老东西搞鬼,就不怪本娘娘害他……嘻嘻,好好好!”


    琴风子也是心思通明之人。这蓬莱娘娘先前说自己“魂不守舍”,言语间大有鄙夷之意。如今又自承“害他”——他心中念头电转,眼睛忽然一亮:“你……做了什么事??”


    这一问的情绪极复杂。他是无生仙门中人,自然希望仙门事成。可如今身处险地,又很希望蓬莱娘娘所言非虚——的确是她搞了什么鬼、生出些意外,好叫李云心还有些东西可以倚仗。


    他不知这位蓬莱娘娘从前的性情如何。但如今瞧这位“娘娘”,竟像是因为神魂残缺的缘故而变得浑浑噩噩。因此似是没什么心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便听她又是尖声尖气的一阵笑:“嘻嘻,你们搞的那些事情,嘻嘻……本娘娘不知道么?潜伏在九海军里……咦,要捣乱!”


    “李云心蠢头蠢脑,这些事不来问本娘娘,哼,还是本娘娘怕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啊呀,跳出来对他说!你要问我做了什么……嘻……”


    “浩瀚海有个阵,我岂不知道?如今他被围了……我知道了这事嘛,刚才就已经告诉我的姐妹们……嘻嘻,叫他们先动手了——哈哈哈哈,岂不是大乱?大乱!哈哈哈……老东西看你们慌成一团,急死他!急死他!嘻嘻嘻……”


    这位蓬莱娘娘说话颠三倒四。可琴风子是个聪明人,听到此处就已理出头绪了。


    原来……如此?!


    难怪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此前三位龙王来与浩瀚君汇合时,他们四个方士头领聚一处,琴风子便收到仙门传讯。说月内浩瀚海大阵就将开启,叫他们多做准备。


    这意味着无生仙门即便动手,也是在几天、十几天之后的事情。有的是时间给他们准备、全身而退。


    但仅仅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浩瀚君却忽然使人搜捕他们。刚才听李云心与浩瀚龙王的对话,晓得原来浩瀚海、三座仙山上的同门动手起事了。只是这么一来,不是将他们这些还潜伏在军中的人给卖了么?!


    但当时情势紧急,他未及多想。到如今听了蓬莱娘娘这话,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如这位娘娘所言……她似乎早知道无生仙门在浩瀚海布下了阵法。但随即便经历了九海之变,这事也没机会说了。可她对老祖宗怀恨在心,到此时又与李云心绑在了一起——听她的言语,是她暗中向什么人传讯、叫那些人鼓动仙门中人提前起事了……实际上,也可能是传了矫诏!

  第七百一十一章 幡然悔悟

    这么一来……事情提前暴露,许多如他一样的仙门中人遭到搜捕,也算是将仙门的事情给坏了!

    琴风子先惊——想经此一遭,或许老祖宗在九海当中的布置要受挫。再喜——这位蓬莱娘娘做了这事,岂不是说李云心已有了什么准备?

    他想到这里,下意识地说:“那么……你们……你怎么做到的?”


    那团黑雾忽然化成了个影影绰绰的人形,依稀可以瞧见面目了——瞧见她“瞪”着他:“怎么做到?嘻嘻……本娘娘没死,自然还有别人也活着!噫……你们这些蠢头蠢脑的东西,可知道本娘娘和众姐妹的来历!?”


    可说了这么一句陡然收声,忙看了李云心一眼。似乎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担心叫他听见。


    但李云心此刻已击退了第九波的妖兵,甚至再往前进了三步去,并无暇分心——这女妖才松了口气。


    可琴风子知道他这“进了三步”不是什么好事。意味着他以心念操控法宝已经越来越吃力,因而才要欺近向前。蓬莱娘娘不肯说她是怎么传递的消息、怎么办到的,他便问别的:“那……龙王,可有什么法子——”


    蓬莱娘娘冷冷一笑:“法子?嘻嘻……他的法子可多得是!等他把你们这些蠢东西料理干净……啊呀……九海就是本娘娘的……嗯……噫,分给方壶那小贱人一些……嗯,瀛洲那小贱人也给一些……嘻嘻,褚辽的不给,不给!”


    琴风子皱起了眉,仰头去看天上的李云心。


    到这时候,洋面上的浩瀚军愈发聒噪,声势也愈发浩大了。可李云心招架得更吃力,或许最多能再撑上一个时辰。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位陆上的龙王还能有什么手段。


    依着这位龙王说,他一直都希望浩瀚军全军来攻。因此才向军中传递消息、挑拨离间,叫他们认为无生仙门要起事。且有这位蓬莱娘娘的助力,仙门中人也的确仓促起事了。


    于是这位龙王的目的达成——浩瀚君再没法子等,率军来攻。仅从这一点来说,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可……随即落到眼下这么个局面。他想要倚仗的女妖恰恰因为仙门生变,才不能被东海军放过来。他如此岂不是自断一臂么?


    又重伤在身……招架得也吃力……


    琴风子的眉头忽然一皱。


    意识到他与浩瀚军中诸人,似乎一直都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重伤在身。


    李云心从陆上来东海的时候,便有人关注他了。他曾与东海君两次接触,东海君身边也有人传递信息的。


    那时候,这李云心精气充足,活蹦乱跳。他曾经与女妖大破海上的联军万余人。那时候他也没有受伤,反将联军杀得败退,狼狈极了。


    此后,直到门中紫夜真人前去与他一会之前,这李云心都没有与旁人有过争斗。


    可莫名其妙的……就重伤了!

    且据紫夜真人说,他这伤势极重,还是伤到了神魂。


    玄境的妖魔已经难以对付,更何况他是个玄境的龙子、身怀重宝呢?此前与浩瀚军一战,如今又接了滚刀阵尚且自身无恙……是谁竟能将他重创、伤到神魂?!


    可之前都没人细想这件事。于浩瀚军而言,这李云心重伤乃是好事——巴不得他走一步就吐一口血呢。重伤至此尚且如此难对付,若是从前,只怕更棘手。


    琴风子此前也没有细想过。但到如今、因着他身为方士的缘故,忽然意识到……有些威力强大的阵法是需要以自身精血来成阵的。


    他一直没有摸清李云心这百里大阵是做什么的。


    如此广阔的阵法,所图必定甚大。此前也是他向浩瀚君谏言,说在没有弄清这阵法威力之前不可贸然进击。


    此后派人试探,这大阵展现出了一些神通。譬如重伤了紫夜真人、在阵中召出了那些威力惊人的弓弩兵、几十个来路古怪的妖魔。


    倘若说这些就是这大阵的作用,也是能够说得过去的——一人成阵,威能足以灭杀数千先锋亲军,已是威力惊人。可……是李云心布下的这阵。且听蓬莱娘娘的口气,他还有后招。那么后招就在这阵法上么?


    琴风子想到此处,眼睛愈发亮起来。


    他从前布阵,多是在海底成阵。因为海底的地形纵横起伏,可以掩去许多东西。一块礁石、一丛珊瑚都有可能是不引人注目的阵眼,就如同在陆上的崇山峻岭当中布阵一般,除非旁人有所觉察、升到高天上细细揣摩亲见了地形全貌、再沿着灵力流动的痕迹推演,才能意识到“此处有一阵法”。


    但李云心这阵在海上,没什么掩护、一览无余。


    那么他此前的种种手段……这阵法所显示出的那些“威力”……是否就与陆上的崇山峻岭一样,是“障眼法”?用来叫人觉得——譬如自己与浩瀚军——这阵的效用便是如此?!

    因而,浩瀚军如今才敢突入阵中吧?!


    ——因为此前的连番试探,认为自己已经知道这阵是做什么的了!

    琴风子深吸一口气,转眼去看蓬莱娘娘:“难道是这……阵?这是什么阵?”


    女妖瞪着他,尖叫起来:“问这个做什么?!呸!你要去告密?!”


    琴风子忙道:“不不,我只是在想……”


    ……


    ……


    “……我只是在想,嘿嘿……这李云心真就只有这些手段了么?”与此同时,那北海龙王在中军阵中捋了捋长髯,笑着叹口气,“那么浩瀚君,啊,此前倒是被他哄骗了许久……哈哈哈。”


    无论是谁,看到李云心在应对一波又一波不停歇地攻去的妖将时候渐渐力不能支的模样,都会感到开心。


    且到了这时候,浩瀚军所成的阵势渐渐显示出威力来。


    周遭的天地灵气虽然紊乱,但仍有些许可用。浩瀚军所成阵法便将那些灵气一丝一毫地汲取过来、投入阵中。一个人吸纳的灵力或许微不足道,但两万多人就很可观。两万多人一刻不停、专心致志地吸纳那些灵力,就更可观了。


    到这时候,已经可以瞧见方圆数十里之内的空气都变成淡淡的金色。这是从前许多灵力极度浓郁的洞天福地才有的气象,而今……竟被生生“造”了出来!


    在这样的阵法中,即便是真境的妖将都可以发挥出近乎真境巅峰的神力来,何况那些玄境的呢?

    李云心已苦战小半个时辰,所折损的法宝已有数十件。


    四位龙王知道他在陆上做的事情——拿那些宝贝如同不要钱一般,用完便丢,连法诀都懒得使。


    可到了眼下,瞧见他终于开始用诀了。


    一件神兵宝甲,不用法诀便只是有神通的坚固兵器罢了。用了对应的法诀才能威力翻倍。如今那李云心的脸上再没此前的从容,而是屏息凝神,一手成剑指,一手成道诀。操纵面前十几柄精光大盛的兵器上下翻飞,打得煞是漂亮。可众人都知晓……他如今打得越漂亮,就说明越是强弩之末了!


    浩瀚君冷哼一声:“哄骗?什么哄骗。没有之前那些事,你们敢进来么?”


    边说边朝李云心那边看了一眼:“李云心小儿已不足为虑。现在该想想往后怎么办——那三位到了什么地方?”


    褚辽龙王此刻正在看手中那柄宝刀——是此前李云心投去袭杀退走的妖将时,被他自海中夺去的宝贝。看起来是个爱不释手的模样,边瞧边啧啧赞叹:“要说我宫里宝贝也不少,比这个高明的也有几件,可都不称手!偏是这件趁手……哈哈哈,宝贝,宝贝!”


    浩瀚君皱眉:“没出息的样子!擒下那个小儿,什么神兵宝甲没有?我在问你话!”


    他这才将宝刀放下,悻悻道:“刚才不是说了?也各自带了几千亲兵从蓬莱杀出来了,很快就到。你派出几十路斥候倒是问我……我从前说我褚辽海的消息最灵通,你不是总说——”


    “哼。”浩瀚君不乐意和他计较从前的事。转脸又看北海龙王,“我的八万援军也即刻便至。咱们几个合兵一处,人数有十余万。再拿了李云心,倒不是很怕再生什么变化、可以静观情势发展。但只怕东海那个……坏事。”


    “那是从前。”认为大局稍定的北海龙王乐呵呵地摆摆手,“到如今么,啊,东海君,也知道自己被咱们那位神君给利用了……哪会再做什么蠢事。且他如今应付那女妖尚且自顾不暇……呵呵,此前不是说,三万兵,已经在那女妖手里折损了万余么?不碍事,啊,不碍事!”


    浩瀚龙王想了一会儿,恨恨地哼一声:“活该是他受的罪!起先打算放那女妖来攻咱们。知道无生仙门反了才晓得不妙……送信给咱们求援叫分兵去攻那女妖?嘿嘿!他自己应付着吧!如今也不怕他不出力——他也该知道咱们此处出了闪失全军覆没了,他也就完蛋了!”


    说到这里,再冷笑几声、仿佛极其解恨。


    ——这个求援的消息,也是不久之前送到的。


  第七百一十二章 滚刀阵


    无生仙门叛变,这变自然也生在了蓬莱岛。


    岛上忠于东海君的妖兵给他送去了信,那正因着上官月对其仇恨反目而神气恹恹的东海龙王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先前他对黄冠子言听计从。打的是叫李云心重创七海联军,而后自己从中牟利的主意。


    可如今意识到,事情不一样了。倘若仙门再起了可怕的心思——他应付李云心就已经吃力,再加上一个仙门岂不是全无胜算了?

    与浩瀚君一群人不同。知道这个消息,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定是李云心搞鬼!


    ——无论他自己承不承认,他终究是被那个家伙给搞怕了。


    因而认为决不能再依着李云心此前的计划行事,必要将红娘子拦下。他们这九海龙王虽说平日里相互瞧着不顺眼,但荣损的道理是懂的。此前要算计那八位是觉得事成之后自己可以得到大洋。但如今再斗下去,怕是大洋真要变成李云心的、变成无生仙门的了!

    既生出这样的心思,便立即出兵拦截直奔李云心而去的红娘子。


    可红娘子身具玄境巅峰的实力,且晓得李云心此刻身处危机当中。一旦发起了性子来,岂是好拦的么?!

    一番恶斗之后,三万东海军折损近万,却也只是叫那女妖受了伤、而未将其截下。东海君便硬着头皮发信往浩瀚军求援,哪里晓得李云心虽是个希夷玄妙境界,却一点都不比红娘子好对付——浩瀚龙王去哪里找兵帮他?


    在别的时候,他或许甩手走人。但到了此时走也不敢走,只能咬牙与女妖再斗下去了。边追边斗,只想好歹到了浩瀚军那里合并一处,能将其擒下。


    他这心思,全被浩瀚君与北海君料中了。


    这两位龙王抑郁数日,到这时候才算是略开了心。既瞧着原本在搞阴谋诡计的东海龙王吃亏,又瞧着李云心即至穷途末路,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到了这时候,瞧见李云心渐渐不支,又知道东海君也陷入苦战,四位龙王的心情当是前所未有的舒爽。偏偏很快又传来一个大好消息——


    南边的海面上忽然旌旗招展,呼声震天。细细一瞧,那不是浩瀚军的旗帜还是谁的?

    自浩瀚海赶来增援的八万精兵,也到了!

    两刻钟之后,数员妖将已站在浩瀚君面前。领兵的大将单膝跪地,沉声道:“禀君上。我军八万一千六百员,实到七万四千九百员,幸不辱命!”


    浩瀚龙王微皱眉头:“余下的呢?”


    “途中无生仙门修士叛乱。平叛耽搁了些时间。战死将士一百一十二人,伤亡二十三人。叛逆尽数伏诛,头领被擒,等候君上发落。”


    浩瀚君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甚至略有些得意,往左右扫了一眼。


    在平时海上的九位龙王地位算是相当。可在如今的形势下,浩瀚军十余万人在此,那北海、褚辽、祁川三位龙王倒像是他的从属了。这三位倒也识趣——祁川龙王忙呵呵一笑,向浩瀚君拱手:“浩瀚军名不虚传,战力果然惊人。平定数千叛逆,只伤亡百余……这位将军该赏的!”


    浩瀚龙王哼着笑了一声,看那位将军:“你等昨日该到,但耽搁了一日,依军纪该罚。可既是途中生变,平叛也有功——就不赏也不罚。”


    那将军脸色一丝未变,只沉声道:“是。”


    三位龙王忙啧啧赞叹,叫这浩瀚君脸上愈发得意。长身而起、哈哈一笑:“既然到了,你们就也去玩玩——右将军,你平时总抱怨没什么像样的敌手,那李云心倒是个滑头。你等也上前去,叫本君看看你和他哪个更威风些。本君满意了,要重重赏你!”


    这位领兵来援的右将军,此时才终于在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再一抱拳:“得令!”


    起身,一撩他身后的大红披风便转身向其后诸将道:“众将军随我来——将那李云心生擒,献与君上!”


    言罢一众人等乘浪离去。


    浩瀚君便长舒一口气,靠回到椅背上。


    兵乃将胆。此刻浩瀚军全军齐至,这位浩瀚海的龙王也终于放了心。被诸将环绕的感觉极美妙——尤其还是在一场必胜的战争中时。既然大局已定,同李云心的战斗便仿佛是一场戏了。只是看戏的是这四位龙王,而被看的那位的感觉想必就没那么好了。


    “稍后解决了这李云心的事,该派人去探探无生仙门的口风。”浩瀚龙王微微眯起眼睛,一边瞧援军的诸位将军向阵内去、另七万余人也添入阵中,一边低声道,“事已至此,有我浩瀚大军在,那些阴损的玩意儿该知道他们已不可能将这大洋全部掌控了。有我这十万余人,咱们便有底气与他们谈——瞧瞧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先说将这大洋平分了——咱们再徐徐图之。他们如果不识趣,哼……我这十万人就叫他们瞧瞧厉害。”


    北海君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这个,啊,真龙神君那里……”


    “神君?哈……”浩瀚龙王嗤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尊她为神君?想想这些年来——好!!”


    又有一波妖将将李云心操控的神兵击毁、安然无恙地退下来。浩瀚君便猛地挺身大喝一声,才又靠回到椅背上,“想想这些年来,她见首不见尾,高深莫测。咱们都想着她两千年前平定天下的神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可想想现在?哼,先勾结这陆上的李云心,再与无生仙门联手,为了除掉咱们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神君’,还当她是从前的神君么?”


    褚辽龙王皱起眉来:“浩瀚君的意思是说……”


    “出事啦!”浩瀚龙昂拉长了声音,皮笑肉不笑地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叫她实力大减才如此忌惮咱们。你们都想想看,一千年前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那时候是个什么状况——但就我所见,她那时候也很强,却没有传说中那么强。照我说……如今是更不比从前了!战局到了这个份儿上,连无生仙门那个什么老祖宗都坐不住,可见她动过?”


    北海龙王皱眉想了一会儿,一挑眉:“浩瀚君说得有道理……”


    “所以说嘛。”浩瀚龙王一摊手,“如今这事,我细细一想,祸兮,福兮!要不是这档子事,咱们还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呢!这下好——干他娘的!!”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大叫,又兴致勃勃地站起身。也不知最后一句话是说真龙还是说阵中的局势——援兵当中的妖将已经上前去了。


    一共九员大将,意气风发。皆披大红的披风,威风凛凛。


    到这时候,结阵的妖兵已有十万余人了。先前两万多人结阵,海天之间便出现了类似仙家福地洞天的气象。到了如今这阵内的灵气更是浓郁到恐怖的地步。空气当中原有淡金色的波纹,但眼下天地之间都已成了金色的了。


    这海面之上仿佛变成了海面之下。但填充其中的不是灵“气”,而是像水一样浓郁的灵力。


    既是阵法,自然在细微处也有巧妙的布置。这天地之间的灵力虽浓郁,却与石柱上的李云心没半点儿关系。


    如今这位渭水龙王已经换上了第三套宝甲。手中更是送出了百多件的神兵。


    脸上神情凝重,渗有金血。手掌微微发颤,显然即便是以龙子之身,车轮战了这么久也快要力竭了。


    但好在领援兵而来的那位右将军,似乎并不想叫别人抢了他的风头。原本的一波妖将退去之后本该再来一波。但来者在半途中就被他厉声喝退。等他们九人到了距李云心十几丈远处时,更是将身后的八员将军也喝止了。


    而后才独自乘浪前行、在浪头站定。


    先将李云心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才冷笑:“阁下就是那位渭水龙王了。我乃是浩瀚军右将——”


    李云心有气无力地抬起掌中一杆凤翅鎏金镗朝他一指:“别废话。要打就来。”


    这位右将军却不恼,反倒笑起来:“哦?在我军滚刀阵前能撑上这么久,倒也有些本事。只是不知道本事是不是和脾气一样大。”


    再将李云心打量几眼,反手自腰间抽出一柄极古朴的长刀来。却不扑杀上前,只将刀抱在怀中、似笑非笑:“本将军早想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痛痛快快战上一番。可惜海中无敌手。如今遇到你,岂能轻易打发了。这么着——”


    “容你调息上一刻钟。恢复些力气,也好陪本将军斗得痛快点——不要说咱们浩瀚军欺负你。”


    这位右将军说话随浩瀚君——声音极大,远播洋上。需知此前李云心冲阵、灭杀前锋军,已令浩瀚军将他给恨透了。如今瞧见援兵来了、局面也稳定,便一同快意放松下来。再听到右将军这些话,立时鼓噪起来,仿佛锣鼓喧天一般。


    北海老龙远远地见这情景便微微皱了眉:“这个……浩瀚君,咱们这个时间有限,恐怕生变……我看这个……”


  第七百一十三章 追债来的


    “哈哈哈……不急!”浩瀚龙王大笑着摆摆手,“叫他玩玩儿!这种情势下,本君倒是喜欢这场面。也好叫儿郎们出出气、振一振军心。况且嘛——”


    他笑着哼一声:“我这右将军,可不是夸海口。浩瀚军中除了我,没人是他的敌手。大成玄妙境界的修为,且如今有阵法的持护,我瞧着是快到广生玄妙境了。对付此时的李云心,哼……”


    他如今重兵在握,说话做事得意了许多,气度也从容了许多,不复此前惶惶的模样了。


    可三位龙王如今都成了“光杆儿”龙王,也不好再劝他什么。只得叫自己将心暂且安下、不再多言。


    但那北海老龙刚刚坐定,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只怕这位浩瀚君此刻不急不躁不慌不忙……除了他所说的叫麾下爱将斗个痛快、一振军心之外,还有其他的打算呢。


    要知道,如今这洋上是个什么局面?

    浩瀚军一军独大!余下勉强称得上“大军”的,也就只有那东海一军了。可事到如今,没人再待见那位东海龙王——即便因为如今不好内斗、暂且不与他计较,日后也没人再理会他的话了。


    想要像此前一般将人都召集到他的蓬莱岛议事、隐隐有海中盟主的气象,断然不可能。


    人一多,总是需要个领头儿的。从前这个领头人是真龙,而后或许是东海君。到如今……除了这位浩瀚君谁还有实力担此重任。依着这个心思想……怕浩瀚君是打算等到其他三位龙王也来到。而后再将李云心一举擒拿或格杀,方显他的本领、更叫人心悦诚服地尊他为盟主了吧……


    北海龙王想到这儿,便咳了一声:“那三位也快到了吧。倒不如,浩瀚君再等等。等那三位也到了——”


    话说了一半,浩瀚龙王便愉快地笑起来:“正是此理嘛。他们三个是快到了。已经有斥候回报,距咱们这儿不过数百里。”


    又召手唤来身边的校将:“东海军如何?”


    校将转头向身边人问了几句,稍稍一愣,回禀他:“君上,说是距咱们这里也不过四百余里了。”


    浩瀚君一皱眉:“咦?这样快?和那女妖胜负如何了?”


    校将又转头问了几句,才答:“说……东海军在前,那女妖在后。似是东海军往咱们这边逃过来了。”


    “逃——过来?!”浩瀚君从宝座上跳起来,瞪着眼睛,“逃?三万人打一个人,结果还是逃!?怎么回事!?”


    校将忙转头又往身后问了几句,才跪下磕头:“禀君上——君上刚才问得巧,也是刚得到消息。之后的还没回来,很快就有结果……请君上稍安……”


    浩瀚龙王便转脸瞪那三位:“逃?!听到没有?逃?!那个孬种怂货——老子之前说得有没有错?!三万打一个——逃!!”


    那三位龙王便也发愣,不晓得说什么是好。仅仅是在不久之前还得到消息,说东海军与女妖战事胶着、女妖还受了伤。照理来说,大军成阵,该是越战越强的。那女妖又不像李云心一般精通阵法,且心急要来援助,必然神气不稳。在这种情势下竟然是“逃”来……实在叫人不解。


    如此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再有人来报。不等校将问,浩瀚君便劈头盖脸地问那斥候:“说!怎么回事!?”


    斥候喘息道:“回君上,刚才探明,东海军的确是败逃。但人数约还有两万余,女妖在后追击。但在女妖之后,还有一个陆客,瞧着也是玄境巅峰的修为……弟兄们为了探那人已经折损了几十个,不敢再上前。但瞧着也是往咱们这边来——”


    四位龙王面面相觑。


    隔了两息浩瀚君才喝:“再探!”


    斥候得令而去。北海龙王站起身:“又一个玄境的巅峰……”


    他往李云心那边看一眼,忽然惊叫:“不好,难道是李云心的帮手?他一直在等那一个?!浩瀚君,速速了结此处战事!”


    浩瀚龙王此时的脸色重变得难看起来。踱了两步,正要出声。却见又有一个斥候飞奔而来,跟被他刚刚派出去那个撞了满怀。可又手脚并用扑到宝座前,但脸上却不是很慌,反倒有几分喜色:“君上!君上,后来的那个同女妖斗起来了!”


    刚愣过。但如今四位龙王不得不再愣一次。


    “细细说!”


    后来的斥候才站稳了、又猛喘几口气:“前面的几十个兄弟都被后来的那女人杀了……小的原本也要走。但那女人追上了红衣女妖,只说了两三句就斗起来——”


    “女人?”


    “瞧着是个女人。”斥候道,“修为极高,看不出深浅,但同女妖战得难解难分!小的趁她们斗在一处无暇分心才敢凑近了看,听到那女人自称什么……琴君!”


    北海龙王倒吸一口凉气,上前一步、失声道:“你没听错?!”


    “绝没听错!”斥候见到这位龙王的脸色,晓得是自己探出了惊天的东西。因而说得愈发谨慎细致,“一共听到两次。一次是那红衣女妖叫她琴君。另一次是她自己说的。清清楚楚的一个称呼——琴君!”


    北海龙王瞪着眼睛看浩瀚君,言语之间也顾不得拿乔了:“是不是陆上那个……”


    “应该是。陆上的玄境巅峰修为,据你我所知共有两个……一个琴君一个煞君,不是她还是能是谁?”浩瀚龙王紧皱眉头,在原地急急踱步,“琴君……琴君……琴君……”


    北海龙王更急了:“浩瀚君!速速了结此地战事!”


    但浩瀚龙王再走两步,一抬头,眉头也略松开了:“倒是个机会!”


    褚辽龙王与祁川龙王面面相觑:“机会?”


    “机会。”浩瀚龙王心中的念头似乎越来越清晰,眉头也彻底放松开了,“你们先不要慌——我知道你们听说是陆上的什么龙子,心里就要急。但好好想一想,岂不是个大好机会?!”


    “想一想李云心和那位神君在云山下做了什么事!那李云心可是杀了一个龙子、重伤了两个……其中就有这个琴君!这琴君既然因着势力强大被真龙忌惮、且与李云心有仇怨……这次来海上是要做什么?”


    “——已经和那女妖斗了起来,说明不是来找咱们晦气的……是找李云心的!”


    他忽然冷笑一声,搓了搓手:“好、好、好!我本是打算生擒了李云心用他来胁迫那女妖,暂时与她周旋……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对付她!可如今琴君一来……倘若能说服她暂时与咱们结盟,便可借助她的力量,此番将那女妖也给杀了!”


    “岂不是机会?大好的机会!”


    北海龙王愣了一会儿,心神不定地说:“可……恐生变故啊。她毕竟同咱们不是一路,万一并不乐意也借助咱们的力量……”


    浩瀚君冷冷一笑:“不乐意?嘿嘿。为了私欲驱策十几万陆上妖魔去云山送死的狠角色,还真有什么道义立场不成?就是这种人,才会乐意!”


    说了这话,心意已决。转脸对那斥候喝道:“再去,对那琴君说洋上四海龙王大军正在围剿李云心——请她见面一叙!”


    斥候便愣了一下子。他刚刚算是报了个喜讯,本觉得会有封赏。哪知道如今封赏未得却再要他去传讯——那什么琴君和红娘子都是强得吓人的怪物,他真去传什么话儿,只怕人没靠近十里之内便被两者争斗时激起的灵力给震死了啊……


    正在犹豫两难之际,却听到北海龙王忽然低声道:“我看不必了。人……已经到了。”


    斥候看不到。浩瀚军中修为低些的妖魔看不到。但龙王们与妖将们却能感觉得到。


    天地之间的灵力变得更乱了。


    海天之间的灵力,就仿佛是一张大网。有人在网中扰动也就会引起“振动”。只是这振动有强有弱,不是每个人都觉察得出。


    但如今修为高深者已能体会到。


    就在西北边,约莫数百里处,天地之间的灵气几乎被搅成一个漩涡。这叫浩瀚军阵附近的灵力也变得稀薄了些。但只是“一点点”。并不能对整个军阵构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四位龙王循着灵气异变的方向放出神识感应过去,很快发现两个极度强大的存在。一个稍强,一个稍弱。稍强的在前稍弱的在后……似乎是在你追我赶地争斗。


    很快,用肉眼也能瞧见海天之间的异象——一整条白线飞快地推进过来。那是高达数百丈、长得横贯南北的一道巨浪。巨浪当中裹挟着自海底翻卷上来的泥沙、岩石、甚至于在海水之中也尚未完全冷凝的岩浆,呼啸着猛扑过来。


    就在那浪头之上,一点红芒灿烂夺目,一点金芒也熠熠争辉。两点光芒的每一次撞击纠缠都从海底掀起更多的泥石、激荡起更汹涌的浪头来。就是浩瀚君所在的这片海面都开始微微震动,仿佛很快也要被卷上天空去了。


    这两点光在天边一现身,便听到以妖力迫出的、几乎击穿耳膜的尖啸:“李云心!走!”


  第七百一十四章 以身入瓮

    这等可怕力量,叫阵中四位龙王也倒吸一口凉气!

    ……可也仅仅是倒吸一口凉气罢了。


    玄境巅峰的力量难得一见。这四位龙王都只是听说红衣女妖的强大,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识过。囿于自身修为所限,也难以想象极近太上的境界是个怎么样的情景。


    因而如今亲见了,自然意识到那种力量的强悍。倘是他们四个去单打独斗、或者一拥而上,都断不可能是那两者其中任何一个的对手。


    但他们又不是陆上那些愚蠢的妖魔……实际上,海妖们算是取了人与陆妖的两者之长——既有妖力,又有凡人军阵的凝聚力。因而“单打独斗”这种事,除了一时兴起或是胜券在握,是没人乐意做的。


    如今用来对付李云心的法子算是个例外。但也不算“独斗”。乃是以全军之力加持数人之身,将力量化成一点去攻,威力何止翻倍。


    不然这些东海兵卒送给一个玄境的大妖去杀,恐怕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因此他们虽然惊讶于两个女妖的力量,却并不感到畏惧。此种声势……十万浩瀚以逸待劳的大军,接得下来!

    倒是浩瀚君在一惊之后面上浮现喜色:“好。果然!”


    女妖那一声“走”,都听见了。自然知道眼下的情势是就连那玄境巅峰的猖狂妖女都感到不妙、要李云心保命先遁了。


    可那李云心弄巧成拙……想着将大军拖在此处等妖女前后夹击。没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浩瀚军阵成,他往哪里走?!


    他这么一喜的功夫,滚滚浪涛已呼啸而至。但可怕浪头在距离浩瀚军十几里远处便被无形的力量消解,两旁的浪线则从军阵旁轰然推进过去,好像整片洋面都被无形的巨手狠狠犁了一遍。倒苦了那些观战的野路妖王,被这等可怕力道冲得东倒西歪,麾下修为弱些的,甚至有受伤丧命的。


    浩瀚龙王心中更是镇定。到此时争斗两人冲得越来越近,他已经可以勉强瞧见那二人的模样了。


    这一瞧便知稍强些的是那红娘子,稍弱些的,则是自称琴君的龙子。


    他们虽在海上,但这些年着实知道了不少陆上的事情。知道陆上有九个不入流的龙子,其中有两个玄境的巅峰,修为比海上的九位龙王都要强。但陆上人的强只是匹夫之勇罢了……云山一役便是证明。因为玄门、人类的钳制,陆妖始终不成气候、没法子像海妖这样真正拥有自己的势力。


    云山的时候那么多的妖魔成军……结果还不是一盘散沙。


    而如今这位琴君孤身前来便是证明——身为有封地的龙子,身涉险地却无大军伴随,简直可笑。不过如今的情况下,这位龙子倒是可以一用——当一柄利剑来用。


    那红娘子虽强,却被琴君一路追击,可见的的确确是心中焦躁、心系李云心的。担心的必然是倘若自己同琴君在途中斗个难解难分,会使李云心孤立无援……


    北海龙王也瞧见那两人的惊人声势,晓得她们的举手投足皆有翻江覆海的威能。便沉声道:“趁那琴君还在与她斗,分些人成阵制住她……先将她或杀或擒,就可高枕无忧!”


    祁川龙王却笑起来:“老兄此言差矣!这个时候分阵,恐生变故啊。倒不如将她给放进去——她必然冲进去要救李云心——然后咱们将大阵围成铁桶一般,再和那个琴君慢慢接洽,岂不是更稳妥?哈……我只听说陆上龙一子龙三子最强,哪想到是个美……”


    北海龙王瞪他一眼:“祁川君,眼下你最好将你那嗜好收一收,小心坏事!”


    浩瀚君哈哈大笑:“两位不要急!我看祁川君说得有道理——一网成擒岂不是省事?”


    他说了这话,也不和旁人商量,只沉声传令:“分开一条路,看女妖进不进去!”


    北海龙王再要说话,这军令却已经传下去了。只听一阵鼓声,争斗的两个女妖前方十余里处,浩瀚军便分开一道口子。


    到这时候,浩瀚龙王又喝:“右将军,看住了他!!”


    与李云心对峙的那位右将军,自恃此刻修为已近广生玄妙境界、且身后更有八位妖将压阵,便分了心将远处的情形瞧了个清清楚楚。他既能领军,自是聪明人。只看了几眼就晓得倒是可能发生什么事。此刻再听到浩瀚军的号令,便将放下手,将掌中的长刀握紧了。


    又打量李云心几眼,低叹口气:“我原本听说,你在坚守待援。可如今看到你的援兵也被追杀过来了,你心里想必不好受……但我职责在身,可没法子放你出去。听那个女妖那一声叫……也是很担心你,更对你有情有义啊。唉……不如这样。”


    他在虚空之中慢慢走了两步、挽一个刀花儿,笑起来:“三招。你能在三招之内把我给迫退了,我这里就放你走、叫你往外逃。至于你能不能逃得掉、能不能和那女妖一起脱险……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他说了这话,便又听到极远处红娘子的叫声——“李云心,走啊!!”


    此前那一声算是“厉喝”。可到了这一声的时候,听起来倒有些绝望的情绪在里面了。想来是因为浩瀚军缺出了一道口子,这女妖瞧见阵内的情形了。晓得李云心也被拦着……怕也是很难走脱的。


    此刻她在阵外同琴君缠斗、在那里徘徊不去。虽然实力比之前遭受过重创的琴君要高些,却处了下风。玄境巅峰的妖魔之争,一时半会儿是极难分出胜负的。但琴君可尽全力,她却还要时时留手、好等那李云心开始突围,有手段接应。


    于是这自来到洋上便所向披靡的女妖,此刻终也渐渐现出狼狈之态。然而阵内的李云心……


    却仿佛是已经自知穷途末路、失掉了希望了——至少在那位右将军的眼中如此。


    他对红娘子的两声示警充耳不闻。先前还手持兵刃向那妖将求战,可如今瞧见了红娘子的模样,倒仿佛是强撑着他的最后一口气也散去了。


    他便也叹口气,随手将掌中兵刃再丢进海里。不理会那右将军的话,用有气无力、却叫人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小鱼儿,算了。我这儿有一位本领和口气都好大的将军拦着,走不了的。你自己走吧,可别进来——进来了,怕是也难出去了。”


    两个女妖追击游走时,红娘子还能凭借自身妖力充沛强横占得先机。但如今在一处缠斗,那琴君的威力就慢慢显现。她生来便是玄境巅峰的妖魔,已有两千年之久了。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对于强大力量的体悟掌控远胜新得这种力量、尚不能完全融会贯通的红娘子。


    待李云心的话传过来、这红娘子既惊又愣的一刹那,玄境巅峰的龙子终于找准了机会,以一道锋锐无匹的妖力正中女妖的金宫窍!


    只这一击,便将她猛地轰出了数十丈、喷吐出漫天的金血来!

    见此一幕不但诸军喧哗,就连浩瀚君也猛地挺身,大喝一声:“好!!琴君之强,名不虚传哪!”


    那右将军便眯起眼睛看李云心,又将手中长刀挽了挽:“你这女伴倒是对你有情。渭水君,我是你可坐不住,非得拼死一搏不可——来不来?再不来,我看她就不妙了!”


    但李云心只是又低叹口气:“小鱼儿,你又不欠我什么,何必为我搭上命呢?这些王八蛋把阵开一个口子、又拦了我不叫我走,就是要逼你进来和我一起受死呢……你进来了我未必领你的情,你走了,我也不会怨你……你还是快走吧!”


    听了他这话,右将军眯起眼睛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啧啧……渭水君,真想叫人家走,束手就擒或者自裁性命不就好了。你说的这些话倒是叫人家更没法子走了……哈,你这可不是英雄所为——”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猛然听到一连片的金鼓之声——右将军晓得这是要合阵了。转脸一瞧,正瞧见那红衣女妖自缺口冲入、直奔这石柱而来!


    他便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蠢女人。这就不好玩儿了。不过君上倒是要开心——李云心,看来本将是没机会同你一战了。告辞吧!”


    他自知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虽说没能将李云心生擒略有遗憾,但晓得女妖将至,他可不是女妖的对手。既是领军的大将自然做事果决,便一挥披风转了身,冷哼一声要遁回军阵当中。


    然而……奇怪的事情在这时发生了。


    他的余光瞥见李云心动了动手指。


    于是他周身的气机陡然一滞……仿佛自己体内的灵力同这副身躯忽然隔绝开了,他完全没法子调动它们!


    妖将下意识地低呼一声去摸刀。然而刀就在掌中,他却感受不到!

    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只觉得一阵凉意瞬间攀上脊梁……听到李云心低叹一声:“你的话太多了。那就别走了。”


  第七百一十五章 事有蹊跷

    又听到女妖仓皇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拦了他们,一起杀出去!”


    更听到不远处的八员妖将低呼:“将军,该撤了——”


    这三句话几乎同时传入他的耳中,但在他的意识里,这极短的时间却变得极长。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或许这就是将死之——


    下一刻,红娘子飞扑而至。妖将正拦在她身侧。这女妖便随手一挥……妖将的身躯轰的一声炸成一片血沫,劈头盖脸地溅了他身后的八员妖将满身!

    那八人惊诧莫名,可再不敢等下去了,登时作鸟兽散……不复来时的威风气势了。


    红娘子正要再将这八人也送上路,却听见李云心低声道:“别追了。”


    他这声音……听着也没什么力气。却不是此前喊话时那种略微绝望颓唐的感觉,倒有三分的淡定、从容了。女妖便因他这一句话而愣了愣,终叫那八人逃远了。


    红娘子原本穿一身大红袍。可如今红袍残破成片片缕缕,显然在此前的缠斗中很是吃了些苦头。她几乎是风驰电掣而来,本欲救李云心脱困、再一起拼死杀出重围。然而如今终于瞧见李云心的脸,忽然意识到事情也许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样子——


    李云心看着她,笑了起来:“我原以为你得了龙魂,肯定要变。现在看,还是洞庭那个李闲鱼。”


    红娘子皱起眉,往远处的浩瀚军中看了一眼,又看李云心,厉喝:“你做什么!?被这样的人给拦住?怎么不走?!”


    李云心却忽然向后一退,落回到石柱上:“慢慢说,不急。”


    红娘子瞪他:“现在走!不然琴君和他们合在——”


    “她倒是个意外。不过我也就更高兴了。”李云心轻声打断她,“我来看看你的伤。”


    红娘子愣住。忧虑与焦躁冻结在脸上。而后她慢慢皱起眉:“你……”


    “来。”李云心招了招手,“我还得对你道个歉。”


    ……


    ……


    浩瀚军右将军的整个身躯炸裂开来那一瞬,浩瀚君脸上的喜色凝住了。而后皱起眉、失声道:“……怎么!?”


    但这时候,身边的北海龙王低声道:“先不要计较那事——陆客来了!”


    ——红娘子因着阳谋冲入阵中之后,与她缠斗的琴君便不再追击。显然是知道这阵法的厉害。但也并未有半分的犹疑,身形一折,直往那浩瀚军旌旗最密集处而来。


    只是收敛了身上极度强大的气势,算是表明了某种“暂不为敌”的意愿。


    陆客既然如此豪放,四位龙王便也不好胆怯——尽管此前还在商量该如何与那位琴君接洽。


    只是在这时候瞧见自己的领军的大将竟被那女妖一击随随便便地杀了……浩瀚君着实感到惊诧莫名。那女妖……强悍到如此地步的么?!随手一击便叫妖力近乎广生玄妙境界的大妖粉身碎骨?!

    那么……此前与她缠斗许久、甚至将她重伤的这位琴君,又该强到何种地步?!


    这种强横……似乎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的啊……


    北海龙王一声提醒之后,琴君已经在中军之外停住身形。这时候她不再在空中如同闪电一般纵横来去,倒是所有人都将她的模样看仔细了。


    她有美丽的容貌。披了毛领的大氅。头发梳笼得简洁利落,倒仿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女。脸上的神情肃穆冰冷,细眉微蹙,喝道:“这里谁主事?”


    ——免去了许多的客套。甚至直接得有些无礼。这倒与四位龙王所探得的那个琴君稍有不同。据说龙大囚牛向来温和从容,只在必要时现出雷霆手段。可她如今却是这模样……仿佛心中极为不耐。


    此时逃命回来的八员妖将已经狼狈回到阵中。浩瀚君却得暂且按下心中疑惑,先去应付那个琴君。他定了定心神,从宝座上站起,走出几步、乘浪向前,而三位龙王紧随其后。于是驾前诸军便为他们分开一条道路,看起来极有气势。


    浪头将他送至与琴君相隔数丈之地,浩瀚君才沉声道:“陆上的朋——”


    “你们要杀李云心,是不是?”琴君似乎没什么耐心听他客套,“既然要杀,围在这里做什么?”


    她语气不善,似乎满心怨恨。在私下里,浩瀚龙王或许会再探探口风。可如今是在军中。他身为一军之主,岂能容人如此无礼。便将脸色一沉:“陆上的朋友,本君怎么杀他,何时杀他,似乎轮不到你来管。”


    北海龙王见势不妙,忙道上前笑起来:“客人稍安勿躁……你远道而来,尚不清楚此处形势——”


    “我不耐烦听你们的形势。”琴君冷冷地看他一眼,“我只为叫李云心形神俱灭而来。”


    她说了这句话,口气终于稍稍缓和了些。似乎与红娘子斗出来的火气也渐渐退去了:“你们要杀李云心,我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他身上有许多宝贝——你们可以安心,我半件都不要。”


    北海龙王便继续来打圆场:“客人原来是快人快语……浩瀚君也不必动怒嘛,啊,这个,咱们不妨坐下来好好谈谈——客人可以瞧见这李云心被咱们铁桶一般围了起来,啊,这个插翅也难飞……你久居陆上,大概对咱们洋上的事情不大了解——”


    琴君的眉头终于也渐渐放松了些。将当先这四位龙王略一打量,最终把目光投向浩瀚龙王:“她从前严禁我们往龙岛来,更不喜我们往海上来。原来是在海上还藏了你们这些……哼,我路上听说你们也自称海上的龙王。知不知道你们和我们的那位真龙神君,揣的是什么心思?”


    浩瀚君冷冷一笑:“琴君不知道我们的事,我们却知道些你的事。也知道李云心将陆上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又跑来海上生事了。”


    “至于那一位的心思,如今也不用琴君提点了——她已经和洋上的无生仙门联起手、要借这李云心将我们一同葬送。好在天不亡我,如今叫那小儿落网。”他说到这里,眯起眼睛,“等我们生擒了这小儿,问明白了些事,再去和他们细细计较。但你既然是快人快语,我也直来直去。”


    “问过那李云心之后,自然可以将他交给你。但在此之前,我军如何调度、何时杀他,就不劳琴君费心。你若是心急,我也可以放你入阵中,你去同李云心和那女妖斗——但只怕一时半刻也难分胜负。那李云心的手段,想必琴君早领教过。没我军这个大阵么……哼。”


    他的语气也不是很好。北海龙王便怕这位气势汹汹的陆客再生气,刚要说话……


    却见那琴君忽然笑了笑。


    虽说是冷笑……然而这一笑也叫祁川龙王呆了一下子,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原来你们也知道李云心从前的事……”她在虚空中往前走了两步。于是四位龙王的身边便有轻微的兵甲撞击声响起——那些兵将都眼见了此前两个女妖争斗时的情景,晓得眼前这个家伙的厉害。如今瞧她迈步要过来,下意识地便将刀兵握紧。倘若不是浩瀚军平日军纪严明,恐怕早有人骇得出手了。


    但琴君不以为意。又走几步才道:“既然知道就更应该明白,对付他这样的人,以即时格杀为第一要务,万不可给他准备、拖延的机会,更不要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怕你们再迟迟拖下去……”


    她原来停下来的时候,还是在李云心的百里大阵之外,但已极近了。到如今这么几步走过来,才终于踏入阵内。因而说到这里,脸色忽然微微一变,将言语止住了。


    倒叫四位龙王愣了愣——又瞧见琴君轻轻地“咦”了一声,再将眉头微微蹙起:“不对……这里这个阵……”


    浩瀚君这才笑了笑:“阵?自然有个阵。除了咱们这个大阵之外,原本那李云心还布了阵。你说的,倒也是实情。此前我军的确被李云心拖延了几日——原来他就是倚靠这个阵,要等被你追来那女妖回援。可如今么,他这打算落了空。哈哈……他在陆上做得成的事,在海上可未必做得成。琴君——”


    他拖长了声音:“我知你境界高。但在统筹大局、排兵布阵这一层上么……怕是要多跟我们洋上的学一学。”


    但琴君只皱眉,似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事。北海龙王瞧见浩瀚君又要将她激恼了,忙岔开话儿:“啊……这个,琴君……是怎么知道李云心他在这儿的呀?”


    “自然是发现他的行踪追来的——”她在苦思,因而随口应了一声。但很快又抬起头,“他这阵有蹊跷!该是——”


    “蹊跷嘛,是有的。”祁川龙王到底插上了话儿,言语比浩瀚君和北海君都要温和,仿佛是在和路边偶遇的美人儿搭讪、又像是迫不及待地献宝,“好叫琴君知道,这浩瀚军前几天可是好好吃了些苦头——但也不怪浩瀚君指挥不力,只是他的阵法古怪。一个人灭杀了数千人,哎呀……好在咱们力挽狂澜,将他给逼到绝境。琴君眼下用不着担心……他已是黔驴技穷啦——”


  第七百一十六章 洗心革面

    浩瀚君猛地瞪他一眼,这祁川龙王便讪讪地不说话了。


    但他这些话,似乎并未能安下他眼中那位“美人儿”的心。她微微侧脸又想了一会儿,才说:“不对——”


    可就在此时,北边又现一军。招展的旌旗现在海天交接处,沉闷的鼓声也传了过来。


    几位龙王同时转了脸。北海龙王低声道:“是东海君来了。”


    浩瀚君冷冷地说:“在他蓬莱岛殿里的时候,他说自己去拦那女妖。结果是要和李云心一起算计咱们。又先放了女妖过来,再放琴君过来……我要是他,到此时已经没什么脸面、远遁陆上了。这一位倒好……还有脸来!”


    北海龙王再细细瞧了瞧:“啊……不单是他。还有南海、裨海、大瀛那三位的旗。看着他们是合到一处去了。啊,他这也是有愧……才和人一道来。说不好还半路去接应了一番、叫他们看着他也是想……将功抵过……”


    “他的过可抵不了!我等了他来再好好问问!”浩瀚龙王面沉似水。只瞥了琴君一眼便转身又回到舆驾上去、倒将她给晾在这儿了。


    北海龙王与褚辽龙王便也只向她点一点头,跟上浩瀚君。倒是那祁川龙王迈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想了想,笑着对琴君说:“他们还有事忙。但贵客也不好怠慢……久仰琴君的大名,小王来作陪吧。琴君这是在想什么事?”


    但琴君只瞪他一眼,转身退得更远了。这祁川龙王眨眨眼,便讪讪地一拱手:“好、好,贵客慢慢思量,慢慢思量……”


    东海军军旗招展,很快便至浩瀚军前。当先有四人,正是东海、南海、裨海、大瀛四位龙王。


    浩瀚君三个本是打算看着东海君来负荆请罪。哪知道这时候一瞧……


    当先那位仪表堂堂、脸色威严的,不正是东海龙王么?倒是余下三位龙王站在他身侧,地位倒仿似浩瀚龙王身后那两位了。


    浩瀚君便愣了愣。这一愣的功夫,对面那位叫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便乘浪向前,抬手一拱:“知道各位兄弟无恙,我就安心许多了。”


    浩瀚君瞪起眼睛看他:“你……好好好——”


    他是怒极反笑:“你现在这个模样,就没有什么话对我们说么!?”


    东海君脸色平静。看他一眼,沉声道:“浩瀚君是想听我请罪么?请了罪之后呢?是打算和我斗一场,还是要我将东海军双手奉上?”


    这家伙……问起话来比浩瀚君还理直气壮,倒叫他再愣了愣:“你——老子——”


    “你要发脾气,等捱过眼下这段日子尽管发。”东海君皱起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敢作敢当——先前我利欲熏心,迷了窍。想要和李云心联手设计害你们,我好独得这大洋的权柄。但那时候,是以为真龙召李云心来、是为了取代咱们。他向我许诺有真龙的保证……我就将心一横,做了这事。”


    “我的的确确安的是这个心思。我对不住大伙儿。”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掷地有声,没给浩瀚君半点儿插嘴的机会。说到这里,再一拱手,“过了眼下这段日子,兄弟们想要怎么处置我,我绝无二话。”


    “可是现在——无生仙门生变,我也知道咱们都是中了真龙、万年老祖、李云心的奸计!在这时候,纵使我心里有千万般的悔恨也得强撑着——与大家戮力同心,将眼下的危机化解!浩瀚君——你要问我的罪,我认罪。可现在……不是问罪的时候!”


    浩瀚君瞪着眼睛看他,张了张嘴——


    想要大骂!


    可偏偏又骂不出来!不是词穷,而是要骂的太多了!


    ——无耻至极!!


    他好歹缓过来一口气,抬手指着东海君,那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好哇,好哇,他妈的你牙尖嘴利,老子向来说不过你!好好好……老子现在就不和你计较!但你的事是你的事!你他妈的要害咱们,现在又带大军来——老子脑子是进了水,会就这么把你的人放进来吗?!”


    东海君身后的南海龙王忙道:“浩瀚君、浩瀚君,先不要动气、且听我说——这个,东海君已将帅印令旗都交给了咱们……已经将兵权解下了呀……”


    浩瀚龙王先前要兴师问罪,结果一拳打在棉花上。到眼下听见了这话,又何止是打在了棉花上?简直是又打在自己身上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看东海君、又看看南海君,才道:“你——说什么?”


    南海龙王叹口气。先从袖中取出一方鎏金的大印,再取出一面五彩斑斓的小旗:“唉,你瞧。灵印宝旗,都交在咱们手里了……要我说,浩瀚君,先捱过眼下的险境,咱们自家兄弟再慢慢算……”


    北海龙王便也叹了口气,低声道:“眼下这情势……算了。”


    浩瀚君哪里能依?简直要跳起来!

    他倒不是非要将东海君即刻杀了剐了——这个王八蛋,要是哭哭啼啼过来请罪,他就将他痛骂一番,也就真的暂且揭过、等这事情过后再慢慢算账。


    可眼下算什么事啦?

    倒成了这东海龙王光明磊落知耻后勇胸怀广大为兄弟们着想啦?!

    简直是——


    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

    他暴跳如雷,大喝:“老子也不放心你!!你的兵留下——你给老子——滚蛋!!”


    东海君便摇了摇头,低叹口气:“我要走,早走了。但这场灾祸既然也能算是因我而起……我也就要出一份力。你们围剿李云心迟迟不成,我怕你们这里出纰漏。”


    他慢慢从袖中摸出一个金灿灿的圆球。那球中雾气若隐若现、看不分明:“李云心生母在我这里。我会以他的生母诱降他。如果他束手就擒……也能赎一赎我的罪。”


    他说了这话,身后几位龙王连连叹息,仿佛十分不忍。就连暴怒的浩瀚君,也立时不叫了。


    他皱起眉,死死盯着那金球看了一会儿,确认里面的确有个人。又盯着东海君看了一会儿,隔半天才道:“这里面,是……那个明月夫人?”


    语气大为缓和。就好比一丛蓬勃的烈焰,忽然熄灭成余烬。


    可没人觉得他这变化奇怪。洋上的龙王们虽说明争暗斗,往来也不算频繁。可毕竟不像陆上龙子一般被千山万水阻隔。相处了一千年,彼此也都晓得彼此的脾性。


    譬如说这东海君……


    便是个情种。


    这种事,一千年,谁都伪装不来的。先前就知道他爱慕上一个陆上的女子,封了做明月夫人、且将宫中从前那些女妖都遣尽了——偌大一个东海龙宫,竟是连侍奉茶水的都成了兵丁。


    然而如今却听他说要用这明月夫人来诱降李云心……


    浩瀚君拧起眉头,好半天才道:“老子不信!我要见人!”


    东海君哼了一声,将金球收入袖****龙王忙道:“唉,浩瀚君就不要置气了……明月夫人,咱们三个刚才的确瞧见了。事已至此……留些余地吧。”


    北海老龙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道:“大局为重。”


    这浩瀚君便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回阵中了。


    约莫两刻钟之后,这两支大军也合兵一处——浩瀚军阵,此时已近十五万人……妖气冲天,甚至将高空的云朵都冲散了!


    如今八位龙王齐聚,倒是分成两派。浩瀚君与两位龙王在中军的舆驾上,东海君与另外三位则在不远处另起一营。那祁川龙王……远远地在琴君身边作陪。


    等待军阵调度的时候浩瀚君往他们那里瞧了一眼,不屑地哼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北海龙王也看了几眼,开解道:“毕竟是强援,也该作陪的——只是,将她晾在那里……”


    “有什么好怕。”显然被东海君撩拨起的余怒未消,此刻这位浩瀚龙王极不耐烦,“原以为是个英雄。结果胆小怕事……哼。刚才大阵开了口子,那女妖进去的时候她却不敢追进去。为的什么?显然是也知道咱们这阵法厉害,怕将她也困在里面了。有说明这女人对咱们也有戒心……到眼下我有十五万大军,她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他生气地又看了祁川龙王几眼:“由他去!哼……能用最好。不能用,要是敢起什么坏心思,一会连她一起料理了!”


    北海君唉唉两声,不再言语。他知道浩瀚龙王说的是置气的话——大阵虽强,对内却不对外。那琴君要是生事,也是极其头痛的。


    但好在……眼下瞧着倒不像是要坏事的样子。


    他又往那边看几眼,正瞧见琴君说了句什么。那祁川龙王便忙点头哈腰地跑过去,像个跟班儿侍从一般——好像能和她搭上话儿是极开心的事情。即便是他这样的老龙瞧见这一幕也觉得脸上臊得慌……丢脸丢脸啊……这脸都要丢到陆上去了!

    却见浩瀚君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忽然想起一事。招手吩咐人将此前那八员从李云心身前逃回的妖将召来。


    须臾之后,那八将在舆驾前跪成一排,大有惶恐畏惧之意。


  第七百一十七章 请君解惑

    依着浩瀚军的军纪,方才主将战死了,他们这些偏将也该死战的。却在没有鸣金、将令的时候分头逃回来了——在平时统统都要被斩首。


    浩瀚龙王脸色阴沉地将他们看了一遍,厉喝:“说,怎么回事!”


    这一声喝叫八将的身子颤了一颤。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抬起脸,磕磕绊绊地说:“君……君上,是……右将军战死,咱们……咱们……”


    浩瀚君抓起宝座旁矮几上的杯盏便摔在他的脸上:“怂东西!刚才跑得快,现在连话也不会说了么!?拉下去给我斩了!!”


    两旁亲兵低喝一声,便将这妖将拖下。然而这一位虽然吓得脸色煞白、瞧着并不想死,却紧咬着牙连一声求饶都不说。乃是因为清楚不求饶还能得个痛快……要是求饶了,非得死得更痛苦。


    北海龙王在一边看了,暗自心惊。


    这八将也都是修为很高深的,将职更不低。其中随便一个在他的北海军中都能独当一面——浩瀚龙王却说杀就杀了。可见……是心疼死了那死去的右将军了!


    便听不远处一声惨叫,亲兵回来缴令。说那妖将已经被斩、魂魄如何处置。浩瀚君一挥手:“由他去!我再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隔了更久。才有人咬着牙抬起头,强撑着答:“……回君上!右将军被那女妖一击格杀——但死前已说要回阵中。他身死,咱们……想着上前去既是违令、又是送死,便想要留着有用之身,一会儿打头阵,为右将军报仇——”


    浩瀚君狞笑起来:“哼哼,好好,好一个有用之身!”


    又猛一拍扶手:“老子问你们他是怎么死的?!广生玄妙!怎么就被一击轰死了?!怎么回事?!”


    妖将这才愣了愣:“这个……末将……末将……”


    瞧见浩瀚君脸色越来越坏,忙拜下去:“禀君上,末将也知道蹊跷,可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女妖杀过来,右将军本是要走了。不知怎的却忽然顿了顿,像是想做些什么又想要说些什么——便被女妖击死了!末将想来想去也觉得蹊跷……右将军一身横练的功夫……”


    北海龙王听到这里,沉声道:“当时李云心有没有做什么?”


    妖将又想了一会儿:“似是说了句话,说什么……话太多、不要走之类的……可未见有什么动作啊!”


    老龙便看浩瀚君:“你是觉得——”


    “女妖的本领虽然强。但应该不至于此。”浩瀚龙王阴沉着脸,“一定是李云心搞了鬼。这事要弄清楚——咱们毕竟未与玄境的巅峰交过手——”


    话说到这儿,却见祁川龙王与琴君往这里来了。


    “老兄,贵客有些话想要问问。我想必然对战事有益,就引她过来。”这祁川龙王平时瞧见浩瀚君的时候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可眼下竟然称他为“老兄”——三位龙王都在心里嗤笑一声。晓得这家伙是想在女妖面前为自己长面子,也就不理会他。


    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将琴君带到舆驾前。看看浩瀚君的脸色,又将她往驾上引。浩瀚龙王冷哼一声垂下眼,只用余光瞧见北海老龙站起身:“哎呀,啊,原来是客人——琴君有什么想问的呀?”


    “我听说李云心眼下重伤。想来问问有谁和他交过手,伤成了什么样子。”琴君似乎并未因为浩瀚君的态度而感到不快,言语之间冰冷严肃——如果叫从前与琴君相熟的人过来看,必定要吃惊。


    北海龙王眨了眨眼:“琴君这是……”


    “我心里有几个疑点。想要证实一下子。还想要问——这李云心是何时来的海上。”


    北海龙王皱了皱眉:“要是问这些个的话……”


    他犹豫一会儿,看看浩瀚君。然后才道:“和他交过手的将军倒是不少——”


    琴君打断他:“我刚才已经劳烦祁川君召来几位将军问了问。但他们的修为和眼界都不够,难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想听在座诸位说一说。”


    北海龙王便咳了一声:“咱们几个,暂未与他交手——”


    “你们没有?”琴君皱起眉,“你们身为主君,怎么——哦,原来如此。海上和我们陆上的行事风格到底不同。唉。”


    浩瀚君瞪起眼睛:“这话什么意思!?”


    琴君笑了笑,摇摇头:“在我们陆上,如果遇到这种难缠的敌手,主君就该出手。云山一役的时候多少妖王身先士卒……没料到在海上,看你们的做派倒像是人。”


    浩瀚龙王勃然大怒:“你骂谁呢!?”


    琴君又微微一笑:“浩瀚君何必动怒。我听祁川君说李云心曾一人杀到你的中军帐前——浩瀚君哪怕那时候也没动手,总该略知道他那时是个什么样子吧。”


    浩瀚君要开口大骂。北海龙王忙按了按他的手,看琴君:“我海中行事,讲究个进退调度,以大局为重。贵客在陆上的云山一役我们也略有耳闻,但只听说是败了……呵呵……不过眼下不说从前。琴君要问李云心的伤势……”


    他想了想:“我从前倒也没想过这事。我听浩瀚君提起过——他在冲阵之前看着就重伤在身。且不是一般的伤,而是伤在神魂。我们洋上的也不喜趁人之危。因而浩瀚君未出手——贵客问这个是做什么?”


    却看到琴君愣了愣。微微皱眉,又道:“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海上?”


    “有段日子了。该是……快有一月了。”


    琴君将眉头皱得更紧:“北海君可确定?”


    她刚才在无意中流露出轻蔑之意,叫原本就心头冒火的浩瀚君更加怒不可遏。然而北海龙王之后奉还回去,她却也不以为意——仿佛刚才说的话都是无心的。到如今又是这种郑重的、若有所思的模样……


    浩瀚君不大在意,北海龙王却意识到她可能的确知道些什么。便沉声道:“我确定。琴君是想到了什么么?”


    “在我这里……他该是近些日子才到洋上。不会超过一旬。”琴君低沉地说,“因为我是追着他来的。”


    老龙从她的言语之中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请贵客细说——看座!”


    但琴君没心思坐。她皱着眉:“我此前……一直在陆上业国通天泽一带。约十日前探得李云心的消息——他出现在那里,似乎是要找几个帮手、叫他们来洋上帮他。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大约两日,我知道了他的行踪,就先花了一天的功夫做些事、叫他那个帮手没法子来,而后便一路追过来了。”


    “我路上未停。如今算起来从我出发到眼下,花了七天的功夫。李云心的脚程绝不会比我快,且十天之前还在业国通天泽现身,断不可能已经在洋上月余了。”


    三位龙王便同时愣了愣。北海君皱眉思索一会儿,沉声道:“琴君说十天之前李云心在陆上现身……但十天之前,我算了算,他的确是在洋上的。且就在五六天之前,无生仙门的紫夜道人还和他斗了一场。那紫夜道人是个广生玄妙境界的修为,两人斗起来的时候几乎九海皆知——那声势,绝无可能是个假身。”


    “倒是琴君瞧见的……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客人又是在哪里得知了他的行踪、是什么人告诉你的呢?他去向谁求援呢?可否再细细说一说?”


    他问了这些话,发现琴君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古怪。


    浩瀚君便冷哼一声:“啰嗦这么多做什么。十五万大军的阵,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眼下只要知道不是女妖强得离谱就可以——右将军定是被李云心的什么法宝阴了一招,才来不及运妖力护体!”


    北海龙王摆摆手:“两军正在调度布阵,还需要些时间。不妨听琴君说说看——或许咱们也有疏漏处。”


    浩瀚君又哼了一声。


    可这一次琴君说话不像此前那么干脆利落了。她皱了皱眉:“我……李云心,是去向业国通天泽的离帝求援。我当时……碰巧听到。我还看了他一眼——我也相信绝不会看错。”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已经努力叫自己脸色平静,可仍有一丝复杂意味。似乎有许多话还没有言尽、并未说出全部真相。


    北海君细细观瞧她的脸色。沉默了一会儿,才和气地问:“陆上离帝……哦,略有耳闻。听说原本是个人。死了之后以香火愿力成就了个玄境巅峰的鬼帝身。”


    “但老龙我还有一事不明,望贵客赐教。”他沉声道,“离帝与李云心该没什么往来瓜葛。李云心怎么会去向他求援?那离帝又怎么会应允呢?贵客说碰巧听到、且看了一眼——难道贵客当时就在两人身边么?此前又说花了些时间叫那帮手没法子来。倘若那帮手是离帝的话——离帝乃是玄境巅峰的修为。而客人在云山一役中似乎受了伤、其后不知所踪。刚刚与同是玄境巅峰的女妖斗,且难分胜负……又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叫那位离帝无法来此的呢?”


    他瞥了浩瀚君一眼:“请琴君为我解惑。”


  第七百一十八章 居心叵测

    浩瀚龙王原本垂着眼,只听、不说。


    但听到这里却抬了头。又瞧见北海老龙那一瞥,便不动声色地招了招手。身旁一员妖将凑到他旁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妖将看琴君一眼,神情肃然地退去了。


    诸军调动成阵时是很喧哗的。人声、鼓声混成一片。但眼下,这舆驾之上却诡异地沉默下来。


    琴君也沉默了一会儿。


    祁川龙王便忙道:“唉、唉、哎呀,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咱们慢慢说——”


    但琴君看了浩瀚君一眼,又看看那员远去的妖将。


    妖将没入阵中不见了踪影。但很快的,便瞧见有招展的军旗往中军舆驾附近来。中军附近原本是最先布好了阵的。可眼下却再次行动,很快变幻了一个阵型。


    她虽然不清楚浩瀚军大阵的原理,却能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变动。因而意识到……随着刚才那阵法的变化,中军附近,妖力陡然汹涌澎湃起来。


    她慢慢退了一步。不再看北海君,而是盯着浩瀚龙王:“我说的都是实话。李云心这伤伤得蹊跷,这阵中气机我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我在陆上也喜欢摆弄阵法,因而一时想不起来。可怀疑与云山一役有关……必须要弄清楚这件事,再想对策。”


    “至于其他的细枝末节……与眼下这件事没什么关系。谁都有不愿说的隐秘——难道诸位没有么?”


    浩瀚君此前听见她说话便要发怒。可眼下却冷静下来。他沉着脸,也看琴君:“隐秘,自然人人都有。可北海君问你的几件事,却关系到眼下的战情。不是你一句隐秘就敷衍得了的。”


    “倘若你真是要来杀李云心,决心又真如你表现得那么强烈……哼,又有什么隐秘不能说。难道说你来杀他还是情杀、难为情揭自己的老底么?再有——”


    浩瀚君站起了身。这时候,此前被他吩咐下去的那员妖将又回了来、低声报了些什么。他便摆摆手叫他下去,继续看着琴君:“你来此之前,同那个女妖一路缠斗许久。却是在咱们面前才出手将她重伤、正叫咱们看见……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来到阵中,先说对付李云心要速速出手。如今在咱们阵内待了些时间、从祁川君口中听了许多的消息之后,却又说要先将那些事情搞明白……又不急了。你这心思,是不是变得太快?”


    琴君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怒意。却也叫她的神情更生动了些:“你以为,我是来帮他的?!你既然知道云山之下那些事,还会这样想?!”


    浩瀚君一声冷笑:“我怎么知道云山那事,是不是你们陆上的几个杂毛龙王演的大戏。那李云心不是借那一役一跃成了玄境么!?据说今年春天的时候还只是个化境——你们陆上八位龙子,随便哪个都能将他轻易打发了!却叫他坐大到如今的局面——那么你倒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琴君怒极反笑:“你这蠢——”


    浩瀚君立时沉声道:“怎么,恼羞成怒?不怕告诉你。我这十五万人大阵的威能不是你能想象的。想要在这里动手么?尽管试试看!”


    祁川龙王忙叫起来:“且慢且慢——都不要动怒——北海君,你说句话——”


    北海龙王便也慢慢站起身。先看了祁川君一眼,又看琴君,却沉声道:“贵客,有些话你不说明白,咱们在这种时候也的确不好信你。依我之见……”


    琴君忽然收敛了神色。


    “好。那么,你们就慢慢和他斗吧。我不急。”她阴森森地看着浩瀚君,拢了拢自己的斗篷,“我有的是时间。一千年,两千年……我总能捉到他……何必借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蠢货的力!”


    她说了这话身形忽然一闪,便已现身在浩瀚军阵、百里大阵之外了。可退出了两阵,却并不走远。只在广阔的洋面上寻了一处凌空而立,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在继续思索一些事,又仿佛真要事不关己地看看这场战事究竟会走向怎样一个结局了。


    北海龙王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来。


    这么一番“交锋”虽然激烈,却也只过了一刻钟罢了。新到的东海军仍在往浩瀚军阵中调动,距离向李云心发起最终的猛攻倒还有些略有些时间。他便想了想。看看祁川君,又看浩瀚君,低声道:“你当真觉得她是……”


    “是才有鬼。”浩瀚君也坐下,又哼一声,“我才不信她是来帮李云心的。”


    “那……”


    “可想想无生仙门吧。”浩瀚龙王摇摇头,“不是来帮李云心的,却有可能有别的目的。就和那个万年老祖一样——他也乐见咱们和李云心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难道也是李云心那边的么?这个女人,怕也是这类。要是放开了去猜,可能多的是——”


    “譬如陆妖怕咱们势大,想要叫咱们也完蛋。或者干脆就也是和无生仙门沆瀣一气。再或者还有咱们暂时推测不到的居心——老子此前说她是个助力,那时是因为东海军还没到。哼……如今东海军一到,我手中有精兵十五万……为什么要把这么个心思琢磨不定的玩意儿放在身边。”


    “咱们好好地盯着她。”他说,“料理了李云心,她有什么心思咱们都不慌!”


    北海龙王沉思一会儿,点头:“此乃正道。”


    浩瀚君也点点头。又隔一会儿才道:“也好好盯着东海君。”


    老龙皱眉:“他?”


    “我瞧着他也有些不对劲。”浩瀚龙王低声道,“咱们打交道一千年,他是个什么德行,你我不知道么?但瞧瞧他刚才那样子。简直是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可别说出了这么些祸事。就是他平时,也都是懒懒散散的做派,隔三差五嚷嚷着要去隐居做逍遥客,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志气?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现在这情形,小心些总没错。”


    北海龙王琢磨一会儿,再点头。


    “你也给我小心点。”浩瀚君便一指祁川君,“仔细昏了头!叫那陆妖迷了心!她是什么人先不说——光那个境界就是你能图谋的吗!?”


    骂了这一声,才看到还有七员妖将正跪在面前。便盯着他们,一言不发。


    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终有人来报,说大阵已成。


    他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该了结这些事了。”


    目光转回到妖将的身上:“你们刚才说此身有用,还要奋勇当先。本君就给你们这个机会。但眼下是十五万人的大阵。妖力灌入你们体内,怕是经脉难以承受,去了就难回——可都想好了么?!”


    七员妖将略沉默了会儿,齐齐将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浩瀚君便森然一笑,长身厉喝:“去吧!”


    ……


    ……


    浩瀚军阵中旗帜招展、往来调度的时候,红娘子落在石柱上。


    李云心的表现叫她困惑。但终究没了此前冲入阵中时那种绝望与焦灼。因而她瞪着他:“道歉?你……什么道歉?”


    下一刻便又低呼一声:“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心急火燎,看李云心也未看仔细。但如今稍稍镇定了便发现异常。


    李云心的脸上、手上,都有伤口。竟像是凡人的伤口一般慢慢地渗着金血……似乎一时半刻还止不住呢!


    然而他是玄境的大妖!


    哪怕受了伤,又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随即便看到在凡人眼中正常无比、在她眼中却触目惊心的情景——


    李云心从袖中摸出一卷什么布匹来。那卷布匹黑得深沉,表面极光滑,隐隐有玄光流转。一看便知不是凡物,而该是宝物。他的食指上探出刀刃似的锋利指甲,在那卷布上开了道口子。而后双手一撕,嗤啦一声响,便撕下长长的一条。


    接着……他为自己的手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他在……包扎!

    龙族金血腐蚀性极强。红娘子见着眼前这一幕才意识到李云心是在用一件什么水火不侵的宝物为自己处理伤口。她心中惊诧莫名,因而无意识地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你这是怎么了!?”


    李云心温和地笑着说:“受了点伤。没什么好怕的。”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红娘子便知道他这是说即便眼下两人说话有神通隔阻、好不被人听了去,然而世间神异手段层出不穷,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万一呢。


    意识到这一点,她便转脸去看石柱上的琴风子——那蓬莱娘娘先前也在。但红娘子一现身她就识趣地躲了起来。想来在失去神通的这一千年里也着实学会了些事情。晓得大妖魔喜怒无常,能不与其打交道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但琴风子可没处躲。被玄境巅峰的超级大妖这道凌厉的眼神一扫,顿觉身上灵气一滞……好悬没直接昏死过去。


    好在李云心这时候说:“……来帮我一下。这位倒不用担心。他也是和浩瀚军翻了脸。我死了他也活不成……暂且算同盟军吧。”


    大约20点有第二更。今晚有集体活动,早点更。


  第七百一十九章 心志难言

    他这时候开始包扎脸上的伤口。脸上的伤有四道,都在左边。颧骨上一道,已经瞧得见骨头了。眼皮上另有小道小伤,腮边有一道。他用那布带给自己的左脸缠了一圈,连眼睛也缠了进去。将两端垂在脑后,指了指:“帮我系一下。”


    红娘子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他身侧。


    抬手将那两条布带接了。又愣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可你是玄境……你是龙族……你……你这是伤在神魂!”


    李云心轻叹口气:“可不要哭。我什么都不怕,但很怕你这时候哭。”


    于是身侧没了声音,红娘子咬着嘴唇为他系上了。


    李云心抬手摸了摸脑后:“所以还要和你道个歉。你融合了龙魂。我先前弄不清你到底还是不是洞庭时的李闲鱼,就暂且不好和你交底……嗯……”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那个……可不可以不要系蝴蝶结。要系,也不要系这么大。”


    身侧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感受到凉凉的指尖触碰发丝,将那蝴蝶结解开、又重新系上了。


    “你是说,先前不好和我交底。那么你刚才叫我不管你走……也是要试探我。你之前怕我不是我,泄了你的密。”红娘子在他耳畔轻出一口气,像是一阵暖风拂过,“我知道了。”


    她慢慢放下手。


    隔了一会儿。李云心才抬手又摸摸那个结:“所以……要和你道个歉。”


    “那么现在要不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李云心放下手想了想:“该告诉你。但有外人在。这个人有点儿古怪的本领,之前在百里之外能往我神识里传音。我拿不准他。可是现在心情不坏又不想杀他——”


    琴风子忙道:“我……不听,我这就走远——”


    一边说一边匆匆跑到石柱的另一边。


    两人都没理会他。红娘子沉默一会儿:“这么说,你现在又是……在诱敌。你的伤,也是因为那些不能说的事。”


    “是。之前还利用了你。叫他们以为我在等你。”李云心慢慢转过身对上她的眼睛,“我也是……”


    “那么之后呢。这件事了了呢?”


    “这件事了,你想知道,我就说。”


    红娘子微微一笑:“那我不怪你了。”


    李云心愣了愣。随即叹口气:“唉。你果然还是你。”


    说了这话,看看她的手:“你的手凉。伤在金宫窍了么?”


    红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云心便在左手的尾指上摸了摸。摸一会儿,拿出四个小玉瓶儿:“琴君不是寻常人。你把这些吃了。”


    女妖看看那些玉瓶,低声道:“我的伤不碍事。你才该吃这些。”


    “我吃才是牛嚼牡丹啊。”李云心叹口气,“你也知道我伤在神魂,动摇的是根本。身上这些伤得等神魂慢慢被滋养好了才能愈合。这些东西,调理经络灵气,对神魂可不管用。”


    红娘子便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接那些丹药。约过了三息的功夫,说:“那你喂给我吃。”


    李云心轻咳一声:“我的手,刚才痛打过许多臭烘烘的军汉。”


    “是你的手就好。”


    又隔一会儿。


    “好。”


    “先吃金髓丹。”李云心收敛了神色,平静地拨开第一只玉瓶的瓶塞,慢慢取出丹药来。再略一犹豫:“听好丹诀——铅炉慢养金玉液,万象光中玉镜清。”


    红娘子张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见到他。


    李云心将金丹送到她的唇边,她轻轻咬住,吞了下去。


    “再吃玄清丹。”李云心拨开第二只瓶塞,“鼎中妙光方火枣,便乘鸾辂上清天。”


    她吞下第二粒。


    “再吃玄元丹。”李云心拨开第三只瓶塞,“复天盖地玄元药,真空妙有结至精。”


    她吞下第三粒。


    李云心拨开第四只瓶塞,将最后一粒丹药捻在指尖。与红娘子对视一会儿,也送入她口中。


    “一粒金丹吞入腹。”他低声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女妖吞下第四粒,慢慢闭上眼睛。


    李云心所说的前三段,都是服药之后行药的丹诀。然而第四粒是一枚乾坤万合补气丹,只充实服药者体内灵力,并用不到丹诀。之后的两句话,也显得直白浅显,并称不得好词好句。


    可红娘子闭着眼睛轻叹一口气:“我喜欢最后两句。”


    她边说边笑了笑。却从眼角滑出一滴泪来。


    俄顷,她重睁开眼,抬手将泪痕擦去:“现在,我该做什么。”


    李云心也轻轻笑了笑:“叫你吃这些,先是不想叫你伤着。和要你去做什么没关系。你……先好好歇着。”


    他犹豫片刻:“但过一会儿,我需要你去打头阵,使出浑身解数和他们斗。这是个……大阵。十五万训练有素的精兵经年累月磨练出来的大阵。眼下阵里的妖力,远非云山下那些乌合之众可比,连我都有些心惊。”


    “一会儿……可能很凶险。”


    红娘子看他:“但你会看着我死么?”


    李云心也看她:“不会。”


    她便淡淡一笑:“那我就不怕。”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浩瀚军阵中旗帜变幻、兵将往来。又过一会儿,持续将近两刻钟的扰动平息下来。后来的援军被编入浩瀚军阵,李云心与红娘子都感受到几乎肉眼可见的变化。


    眼下,他们仿佛是身处一个金光世界当中。


    极度浓郁的妖力弥漫海天之间。倘若凝神细看,甚至会瞧见空气中偶有淡淡的金色波纹垂落。这很像是玻璃上落满雨滴,而密集的雨滴最终连成一片,汇聚成水流缓缓流下。


    李云心低声道:“他们要动手了。”


    他转身看红娘子:“一会你不要急。不要急着杀人,不要急着冲出去。我需要你在保证自己性命无忧的情况下,尽可能叫他们调动更多的妖力。他们这个阵——”


    他想了想:“依我看是把十几万妖魔的力量灌注到几个人的身上。但这么强的力量不是人人都承受得来。先来的该是妖将,但他们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你不要强攻,只拖时间。时候一到他们自然玩儿完。”


    “等他们意识到妖将不能奈何你,也许会叫龙王上阵。这个时候,我想要来的龙王越多越好。但你也不要急——我叫你退,你就退。此战必胜,你要信我。”


    红娘子点头。郑重地说:“好。”


    李云心便向远处瞥了一眼。


    海面之上出现十五个人影。如果细细体察那里的灵力,会意识到阵中的磅礴妖力几乎都汇聚在他们的身上。这令他的神魂看起来极其明亮,仿似十五轮骄阳。但这既是阵法加持的结果,也是那些妖魔迅速地透支自己的生命力的结果。


    妖将们很快欺近,开始叫骂。李云心记性好,依稀能分辨出其中有几个熟悉的——该是此前那个被红娘子一掌击死的浩瀚右将军身后的偏将。


    那些偏将们因为自己主将的身死而遭到训斥,如今又明白这一趟是有来无回,因而胆气格外壮。远远地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喝骂嘲笑,似乎要先将心中郁结之气尽数抒发出来。可惜海妖久居海上,骂人也没什么新意。无外乎是嘲讽李云心依靠一个女妖成事,自个儿却躲在身后,像是在吃软饭。又叫他有胆也出阵来,定要将他如何如何。


    可石柱上的两人都不在意那些污言秽语。


    李云心收回目光,笑了笑:“他们说的倒也没错。这次没有你来,我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小的时候李淳风有一次给我看手相,对我开玩笑说我这一辈子多有贵人相助,将来必成大事。”


    “以前的事,我不知道相助的那些算不算贵人。但你是洞庭的公主……该算是贵人吧。”


    红娘子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说起李淳风……我刚才见到他了。他叫我给你带一句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叫你小心。”


    李云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红娘子看看他的脸色,简略地将遇见清水道人的事情都说了。


    隔了一会儿,李云心将目光又投向远处逼来的那些妖将、那军阵。忽然摇摇头,意味不明地微笑起来:“黄雀在后。你说他是想告诉我,这个黄雀是无生仙门的浩瀚海大阵……还是他。”


    “他说……你要找他问他,要救你母亲,就得先将洋面平定。”红娘子轻轻咬着嘴唇,“我看他……不像是……”


    “坏人?哈哈。”李云心转过身,走到石柱边。


    他背了手,半边脸被黑色的绷带包裹,只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那些距他不足十里、仍在逼近的妖将。这样站了一会儿才道:“我以前哄骗你。李淳风也哄骗我。虽然你不计前嫌也不怨恨我,可我做不到。这一点上,我大概比他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喜欢做混蛋事,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好人。”


    红娘子张了张嘴。但李云心仿佛看得到她:“你要说你的君父……可你那君父,至少算是个真小人。杀你炼你的时候,不会对你说自己有苦衷。他么……哼。无情无义,抛妻弃子……他洗不白的。”


  第七百二十章 临阵自残

    于是女妖便不说话了,只幽幽叹一口气。


    两息之后,李云心也叹一口气:“他们吵得我好烦。”


    “那我先去打发了他们。”红娘子走到他身边,“你安心。”


    话音未落,她人却已经出现在十里开外,几乎与那些妖将面对面了!玄境巅峰的大妖忽然现身,正在叫骂的海妖登时像是瞧见了老鹰的麻雀,齐齐愣住、瞠目结舌。可他们毕竟是见过战阵的将军——发愣的时间与随后出手的时间只隔了一眨眼的功夫。


    但在面对一个超级大妖的时候,这一眨眼便已足够致命。战斗时的红娘子与刚才同李云心说话时的红娘子可完全是两个存在……妖将们刚刚抬起手,李闲鱼的双手便抓住了两个妖将的脑袋——嘭的一声撞在一起,炸成一片血浆。


    而这时候,她那句“安心”才刚刚落入李云心耳中。


    妖将一死,充斥体内的澎湃妖力立即爆发开来。有若实质的灵气仿佛一场猛烈的风暴一般以那二妖身死处为中心横扫洋面,就连李云心立身的石柱都嗡嗡作响、猛烈摇晃起来!

    这阵灵力构成的风也将李云心的衣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更叫他觉得面上如同刀割,仿佛要再添几道伤口!

    这力量令他心惊——尽管已经知道浩瀚军大阵中妖力极强,可没有料到强到这种地步。


    寻常的妖魔单打独斗的时候,就好比两个壮汉格斗,每一击都倾尽全力。但人的肌肉总有极限总会疲劳。这疲劳虽会慢慢恢复,但恢复的速度难以跟得上发力的速度,因此强力不能持久。然而如今这大阵当中的十五万妖魔却好比许多人在缓缓地、轻轻地出力。他们将力量以某种方式汇聚一处,变得更强。但这些力量之源发力时却用不着倾尽全力,且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休息。


    这就叫他们可以坚持得更久——相对于单独的个体而言,几乎是天长地久!


    浩瀚龙王的自信并不是建立在无本之木上的呵……李云心微皱起眉头,又向玄光爆发出看一眼。


    终于瞧见十几道身影风驰电掣一般地呼啸而出。红娘子当先,妖将们紧追其后,缠斗在一处。


    他这才略微放了心。


    女妖先杀两人之后,战斗正式开始。妖将们凭空获得远超自身极限的强横实力,一时间不能融会贯通。可一来人多,二来不畏死。三来……这些家伙都好比是一颗一颗的炸弹。即便身陨,也能造成可观伤害。


    红娘子显然在先前的爆发中吃了些苦头,不再硬碰硬。她在人群当中游走,依着李云心的吩咐先自保、再制敌。


    此前叫李云心烦心的叫骂声倒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轰鸣。妖魔们的每一击所饱含的力道都可以轻易在海面上轰出一个深见海底的大漩涡。然而在近身格斗的时候,他们将这种力量尽可能地约束在身体当中,务求在击中敌时可以全部倾泻到对方体内,造成可怕破坏。


    高阶妖魔对付低阶妖魔时爱使神通——就好比“范围攻击”,一击可以获得可观的杀伤效果。


    可在眼下这种级别的战斗当中,战斗方式也发生根本性变化。可以随手泼洒出的大片神通对于有强横妖力灌注的妖将们而言只是挠痒痒,最有效的法子,反倒是返璞归真——像世俗间的凡人一般拳拳到肉方能见效。


    这么一来,倒似乎是浩瀚军的妖将们得了便宜。水妖成军,自然要修习些刀枪拳脚的功夫。这些技击之术对付小妖用不着,对付大妖却用得上。


    从红娘子突袭格杀二妖之后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妖将们便堪堪可与她势均力敌了。甚至还有几次略占上风——三次击中她的身体,令她暂且放弃即将得手的目标。


    他们之间的战斗节奏如此之快,以至于浩瀚军在看到两员妖将遭毙之后脸上现出的阴沉之色尚未完全退去、便又大声喝了一句“好”。


    他得意地往转脸往远处瞥了瞥那孤零零的琴君,希望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也可以瞧见阵中情景,晓得他们浩瀚军的厉害。但叫他失望的是,那琴君虽然也在观战,但脸上仍有阴云,仿佛还在担心什么。


    于是好心情消失一半。又嗤笑一声:“这些陆客……哼。”


    倒是北海龙王低声道:“是缠斗之势……咱们该再派出几个,尽快了结。”


    他说了这话也往琴君那边瞧一瞧:“我看她这个样子……倒是搞得我也有些心神不宁了。”


    浩瀚君与北海君平日里算不得交情好。但这几天北海君落了难藏身浩瀚军中,姿态便放低许多。浩瀚龙王便意识到这个老家伙……倒也略合他的胃口。


    因而这时听了他的话,也只是淡淡一笑:“你多虑了。依我看这女妖和李云心已经没什么——”


    话说到这儿,眼睛忽然瞪圆——


    因为洋面上红娘子身周金光乍现,变了个模样!


    她的额上忽然生出一对灿烂的光角来,面目也被密密麻麻的鳞甲掩藏住。身形变得更加纤细修长,然而速度与力量却有惊人增长。此变一生,瞬间便又有一员妖将殒命,洋上再次爆发出惊人的灵气!


    “她此前未现神魔身呢!”北海龙王低呼,“浩瀚君,速派人手!”


    可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又有两道玄光爆发,竟是再折两人!

    浩瀚龙王站起了身,微微张开嘴,眼中现出热切的光。瞧他这模样,倒是心情更舒爽了!


    “慌什么!”他哈哈大笑,往远处一指,“好事,好事!哈哈……老子知道那些陆上的龙族有此一招。可以为要将她的神魔化身逼出来总得费一番功夫。如今可倒好——你可懂得?这是说她刚才已险些支撑不住……不得不提前使出看家的本领了!妙!来人——点将上前!”


    俄顷,便又有十员妖将自阵中飞扑而出,加入战团!

    敌方再添生力军,红娘子取得的短暂优势迅速消弭,重成了缠斗之态。


    浩瀚君一眨不眨地盯着洋面上的战情,只偶尔向石柱上的李云心投去一瞥。


    那李云心原本在站着。


    但妖将殒命时的狂暴妖力似乎令他的重伤之躯有些承受不住,因而如今他坐下了。浩瀚君便忍不住又向他那里多看几眼。


    这么一看,便发现他在做一些事……


    古怪的事。


    浩瀚龙王皱起了眉,对北海君道:“他这是做什么?”


    北海君便也运起神通往李云心那里细瞧。脸色亦变得古怪起来。隔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地说:“似是在……这个……啊……自残?”


    李云心倒的确是在“自残”。


    那两位海上的龙王瞧见他的时候,他正用自己食指上的指甲割开左前臂的皮肉。


    龙族的身躯强横,恢复力更是惊人。那皮肉就好比至强之盾,食指上的锋利指甲则好比至强之矛。可他伤了神魂,连愈合自身的伤口都无法做到,这身躯已经当不起“至强”这个称呼了——没有妖力灌注,甚至比许多玄境的妖魔还不如。


    因而如今切割自己的前臂便毫不费力。刀子一般的利爪破开皮肉,那肌肉便向两旁翻开,露出其下的苍青色的骨骼。


    他脸色平静如常,似乎丝毫不觉痛楚。甚至还偶尔分神往战场中观瞧形势。


    如此一边看,一边发力……生生将自己自己前臂的两根骨头硬扯了出来!


    浩瀚君与北海龙王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可眼见了这一幕,皆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低呼:“他这是做什么!?”


    李云心似也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忽然转了脸……向他们笑了笑!

    这两位龙王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便又看到李云心拿着自己犹渗金血的两根臂骨看了一会儿,一抬手……将它们投入海中去了。


    然后他往后身后招招手说了句什么。那正目不转睛地紧绷着脸观瞧战场形势的琴风子就挨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一见他这模样也是大吃一惊。李云心又吩咐几句,这琴风子才接过他自那卷黑色布匹上撕扯下来的绷带,极小心地为他包扎伤口、好不叫自己触碰到那些血液。


    这左前臂包扎完,李云心又一撩衣摆,毫不犹豫地再在自己的右腿上拉开一道可怕的大口、将手探进去……把大腿骨、膝盖都扯了出来!他做这些事,那琴风子看得面容扭曲,显然与两位海上龙王一样吃惊。可李云心的脸上还没有丝毫痛楚之色……倒有几分愉悦!


    他又将新扯出来的骨骼再随手丢进海里,那琴风子便再次为他包扎。


    浩瀚君与北海龙王看得满头雾水,隔了好半天,北海君才喃喃道:“难道说……”


    “什么?”


    “不是受伤,而是中了毒?”北海龙王犹疑着说,“那琴君此前是不是问过李云心的伤?便是说她也觉得他那伤来得蹊跷……咱们都以为是伤了神魂,难道说,其实是中了毒、深入骨髓,他不得已才将自己的骨头丢了?”


  第七百二十一章 冷暖自知

    浩瀚君皱眉:“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种毒?”


    “我也是闻所未闻……”北海君喃喃道,“可看他这神色……虽然在自残,可倒像是很快意——好像丢了一根骨头就舒坦一些……除了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浩瀚龙王便只瞪着李云心:“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多幺蛾子!?”


    他暴躁地一拍座椅:“不管他做什么——老子要他今天就死!今天就死呀!”


    李云心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叫两位龙王忧心,甚至叫刚得意不久的浩瀚君没来由地暴躁起来。但实际上——


    在他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出第三根肋骨来的时候,身子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他取骨时干净利落毫不犹豫不是因为不痛,而是因为太痛。便到底在这一颤之后摆摆手、倒吸一口凉气:“歇一会……歇一会……老子有点受不了——”


    琴风子也有些受不了——虽说他在包扎时已足够小心,但仍不免会溅上细小的血滴。那些血滴便好比溅到凡人身上的滚油,烫得他直吸冷气。但即便如此他也希望李云心尽快做完这事。因为——


    如今第三根肋骨只掰了一半出来,翘着。算上已经丢掉的两根……如今他可以瞧见李云心胸腔里那颗强而有力的心脏的搏动!甚至能听得到沉重的声音!

    这情景叫他浑身发麻,终于忍不住多嘴:“龙王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云心咬着牙,从牙缝儿里出气:“你猜。”


    ——这是不想告诉他。可琴风子又去哪里猜?他听说过凡人之中有人“刮骨疗毒”……但从未听说李云心这个做法儿!


    他便只好不说话了。


    这时候,红娘子与洋面上的妖将缠斗已超过一刻钟。在刚刚再击杀两妖之后,她又接连遭受三次重创。每一次都看得琴风子心惊——自知倘若是自己挨上那样的轰击,必然尸骨无存、形神俱灭。


    但女妖的修为强横。如此伤势似乎并未对她构成太大的影响,反倒是浩瀚军阵中又添进来五员战将、再将形势稳住了。


    琴风子忍不住低声道:“龙王,这么下去,对咱们很不利。你可还有——”


    “不急。”李云心低声说。但琴风子看得出他也在焦虑,“还不够强……这个阵还不够强。还要再强一点……再多死几个……多……好。”


    话说到这里,红娘子与五员妖将硬拼一记,再杀一人!

    狂暴的妖力铺天盖地横扫过来。便在这时李云心猛地抬手,将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肋骨一把扯下,甚至拉扯得自己的身子都转了一半,毫不留恋地丢入海中!

    然后将皮肉一合,咬着牙说:“给我缠上!”


    琴风子忙取了绷带来。也就在这时候,他也觉察了异常。意识到……


    这位渭水龙王每一次“自残”,都是在那些妖将被女妖格毙、妖力爆发开来的时候。心中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他便下意识地体察周遭的灵气流动。终于叫他在一片狂暴紊乱的灵力流中,觉察出一些端倪来——


    妖将身死妖力消散,本该再被浩瀚军阵吸收,重新投入到战阵当中。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可在被妖力冲击的时候……他身边这位渭水君似乎通过什么法子攫取了一些、吸入自己的体内了!他所吸取的那些妖力也是极多的。若在平时必被人觉察。然而可此阵中的妖力实在太过磅礴,便好像一阵劲风被暴风掩去,令人没法注意了。


    琴风子亦通阵法。因而他的修为与手段虽然都没有李云心高明,却也能感知个大概。便意识到……他似是在利用那些妖力炼化些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龙王在炼化什么?!”


    李云心急促地喘着气,略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哦?哈,看来你到底是有点儿天分。这也瞧得出。”


    他说了这话、趁着爆发的妖力还未完全散去,又咬牙剖开自己的左腿:“嘶……都说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嘿……你说我现在对自己够不够狠?嘶……我想是没人比我更狠的了——正所谓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一边说,一边自额上渗出冷汗来。动作也放缓——拉着自己那根骨头试了两次才到底给扯出来。


    琴风子意识到李云心到了此刻,当真是……强弩之末了。


    龙族的骨骼、血肉,几乎都是以妖力、神魂化成的。李云心如今将骨头一根根地丢了——虽说可能有什么法子保证自己神识不失,但也是在叫自己的神魂损伤得越来越厉害。伤在神魂不比伤在别处,也更叫他的身体虚弱、妖力衰竭……竟隐隐有力尽之态了。


    因而话也多起来,似乎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暂时减轻痛楚。


    觉察到这一切,琴风子的脸色变了变,动作也缓了一下子。


    可随即听李云心哼了一声:“……我劝你别动什么歪念头。你该知道……他妈的……疼死老子——我敢叫你瞧见这个,就不怕你这时候把我给捉了拿去将功赎罪——”


    琴风子的手微微一颤,忙道:“没有、没有——”


    李云心却又冷笑:“没有最好。你不是喜欢阵法么?还可以问问自己……一会,想不想瞧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阵……我保证你瞧见了……嘿嘿,就觉得死了也值——”


    琴风子闭口不言。他倒是想瞧瞧李云心口中的大阵,可也不想死!

    再过一刻钟,红娘子已在洋上同妖将们斗了许久。她格杀二十一人,然而自身也遭受重创,伤势几乎与琴君那一击所造成的一般严重了。可的确取得惊人战果——浩瀚军前后投入三十七员妖将,却仍未能将她制伏!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超过了李云心的预料,也超过了浩瀚君的预料。他手中还有九位将军可用,然而——


    统帅大军不能由他事事亲力亲为。这一战也不是最终之战,料理了李云心接下来还得面对无生仙门。倘若将余下的妖将也投进去了,日后大军做不到如臂使指,也是他难以经受的损失。


    或许还可以再看那些妖将能将红娘子到底伤到何种地步,再由龙王们出手。


    然而……石柱上的李云心还在做那些古怪的事情!


    两位龙王看他做那一切,也能觉察他越发虚弱了。但事出反常即为妖……他不做还好。这么一干,浩瀚君倒是更加按捺不住一颗焦躁心,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李云心旁若无人地继续那一切了。


    女妖不除,派人去攻李云心也会被他拦下。倘若眼下己方也有个玄境的巅峰出阵倒是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但那琴君……


    那琴君也瞧见李云心的所做作为,竟又在不知什么时候,退得更远些了!

    这位陆客的举动促使浩瀚君到底做出一个决定。


    他站起身,沉声道:“传令,叫他们归阵!”


    北海龙王一愣:“这是……”


    “叫东海君去试试看。他不是说有法子么?”浩瀚龙王焦躁地踱了两步。照理说眼下几乎一切尽在掌握,可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李云心连半点儿穷途末路的意思都没有!


    “要是他的法子不行——”他咬牙切齿地说,“咱们就亲去料理了他!咱们是被真龙封海封出来的……神魂即这片海天,得了这阵法加持总比底下那些人强!拖得太久了……太久了……得赶紧了结、赶紧了结……”


    北海龙王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浩瀚君……性情太焦躁。“赶紧了结”这四个字他此前说过多次,奈何浩瀚君踌躇满志,只觉得胜券在握。到如今又只是过了两刻钟罢了,却又忽然转了心性焦虑如此……这可并非大将之风啊……


    但这大军是他的,北海君又能说什么呢?


    很快军阵中便金鼓齐响,召那余下的十六员妖将归阵。可斗到这时候,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妖将们听到鸣金声便一时分了心,竟又被红娘子当场格杀了三个,付出惨痛代价才退回军中。


    此刻女妖也已筋疲力尽。意识到这不是敌方的疑兵之计之后,终于得空往李云心那里瞧了一眼——却正看到石柱上血淋淋的一幕!

    她目瞪口呆,化作一道金光便飞遁回去,惊叫起来:“你做什么!?”


    这时候,李云心身下已积了一滩金血了。血液汇聚成血流,瀑布一般落到石柱之下的海中去。她一把将琴风子推开老远、将他扶住:“你——”


    “我在做收尾工作嘛。”李云心虚弱地说。但仍在笑,然而嘴唇白得像纸,“你干得漂亮——他们坐不住了。嘿嘿……浩瀚君这个蠢货心理素质太差……眼下一定在猜我在做什么。可惜没一个聪明人,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这些蠢东西,哼,要是他们不叫那些妖将一个个儿送死一开始就自己来,大概我还要麻烦。哈哈……这么惜命的一群人……也配跟我斗……”


    他一边说一边将头靠在女妖的手臂上。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红娘子的面前展示出这种毫无保留的虚弱。但女妖感受不到半点儿柔情与蜜意,忧虑得快要哭泣起来。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就这么一会儿而已。”


    “再过一会儿……”他咬牙切齿地笑起来,“我就叫他们瞧瞧……他们是怎么造了一个太上出来!”


  第七百二十二章 以质邀降


    太上这个词语,对于世间任何一个存在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即便是此刻的红娘子,也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愣住了。李云心又低声道:“我还有些丹药,你拿去吃了。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还得两刻钟……我需要你再——”


    话说到这里,看到远处的浩瀚军阵中又出一人。


    李云心便顿了顿——出来的那个人,是东海君。


    他皱了眉:“叫他上阵?”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没猜对。


    东海君的身后又跟上三人。每人又带了几个亲随。可不是紧跟着,而是距离约莫十丈地。李云心没有见过这海上的每一个龙王,只认得出三人其中之一是浩瀚君。那么依着余下两个的打扮、气度看,也必然不是妖将。


    奇怪……东海君在前,三位龙王在后。倒仿佛……是押着、看着他一般。


    ——他猜对了。


    浩瀚君与北海君、祁川君远远地盯着东海龙王。且,浩瀚君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


    这是因为刚才他令东海君出阵的时候,那家伙……也有些古怪。


    从前浩瀚龙王拥有大洋上最广阔的疆域、最强力的兵将。而东海君则是镇岛龙王之一,且实力也不弱。人一多,就总要分出个高下来。东海君因着镇岛的缘故、距离真龙近些,人望总是也要高些。因此,此前是他召集诸位龙王在蓬莱议事。


    有了这样的前事,此番他又是带了大军来……口中再怎么说,也该是自矜身份的。


    但刚才浩瀚君传令下去,这个家伙没有丝毫犹豫,立时慷慨地应允了。


    好像突然转了性——当真为自己此前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如今也真打算“将功赎罪”。


    但浩瀚君不信这种事……尤其不信,在蓬莱已失、计谋败露、兵权被夺的情况下,这位东海君还如此振奋。


    因而他阴阴地盯着东海君的背影,低声道:“这个狗东西……哪来的劲头?”


    北海龙王就在他身侧,乘浪前行。听了他的话也低声道:“或许是瞧着……咱们必胜?又或者是因为——啊,什么都没了嘛,也算是无事一身轻、债多不压人了嘛……你暂且安心吧。”


    他说到这里,前面的东海君停住、转了身。


    他手中托着那金球,回头看这三位龙王:“我说,已经二十里了。再往前,只怕那女妖飞遁便至——但我还要往前。你们三位,也要陪我一同赴险么?”


    他们此刻距离李云心与红娘子所在的石柱的确不过三十里有余。对于凡人而言,在这样的距离上什么都看不到。倘是山路,怕是走都要走上几个时辰。可对于大妖魔而言这样的距离已是极近,的确称得上须臾便至了。


    浩瀚君略一犹豫,停住脚步。他皱眉盯着东海君:“你不要——搞什么花样儿。”


    东海君便笑起来:“花样儿?老兄,眼下我没了封地,没了兵权。且外有无生仙门与真龙……能活命的地方只有在这军阵里。我什么都没了——你还觉得我想要搞什么花样儿?”


    他说了这话,神情肃然起来:“我之前做了错事。如今只是为了践诺而已。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将有些东西看得如你一样重。”


    他说了这话便转身:“我去了。你们不放心,就瞧着罢。”


    浩瀚龙王自然不放心。可那家伙最后几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倒叫他又生受了一次骂不出口的闷气。便狠狠地一挥手:“你们跟着他!”


    于是三位龙王身后的数位亲随便各持兵刃、跟上去了。


    东海君托着那金球,再往前五里,停下来。


    洋面上寂静无声。只有浓郁如水一般的妖力流转。


    他略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李云心。上官月在我手上。”


    说了这话,将掌中金球托起:“——往这里看!”


    三十里。对于从前的李云心而言,运起妖力可以看得清东海君头上的每一根发丝。


    可到了这时候……他几乎与死人没什么区别了。神魂受伤极重,妖力几近于无。他只能瞧得见东海君的确在洋面上,可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于是靠着红娘子的手臂,有气无力地问:“他说什么?叫阵么?哈……他之前和我联手,他们倒也放心叫他出来。”


    但红娘子没有立即答他。他便略吃力地侧脸看她:“怎么?他……”


    瞧见她的表情,李云心愣了愣。随后皱起眉,将身子勉强撑起、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他在说什么?”


    红娘子咬了咬嘴唇:“你……没办法的。你不要做傻事,你救不了她。”


    李云心眨了眨眼。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坐直了,瞪圆了眼睛看那洋上的东海君。看了一会儿,厉声喝道:“他说什么!?他手里那是什么!?告诉我!”


    红娘子低声道:“他说……上官月在他手上。在那球里。”


    李云心的面孔变得狰狞起来,衣袍轰的一声炸响,体内仅存的那些妖力被他悉数迫了出来!

    便如回光返照一般,这具去了一半骨头的身子在妖力的支撑下从石柱上挺立——他双目尽赤,口中怒喝:“——你敢!”


    红娘子立即在他身后将他扶住:“你……”


    可到底不晓得该说什么。


    便听到东海君远远地大笑——这一次他的声音极大,李云心也能听得清:“你在乎她就好!李云心——”


    “你来到我东海,与真龙、无生仙门一道使诈,本君险些上了你的当!”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乘浪前行,“可你也没有料到会有今天吧?!”


    “如今你被十五万大军困住,走脱无门,难道想和那女妖一起死在这儿么?嘿嘿……我还知道,我们这些人被真龙仙门算计了,你又何尝不是?那浩瀚君恨你入骨,本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可偏偏你的运气好……眼下咱们得知无生仙门的人正在往这边赶来。”


    “咱们不想腹背受敌,因而才叫我来劝你归降。而我也是爱惜你的才华,更知道你如今也恨真龙、仙门。事已至此,再斗下去谁都落不得什么好处,反倒是便宜了旁人!”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又往前数里了。他身后那些妖将们也便小心翼翼地跟着。可此前是得了浩瀚君的吩咐、要看住他。但如今听了他的话,晓得到底没耍什么花样儿——变成了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手中那金球。


    红衣女妖的厉害,此前他们都眼见了。知道再往前的话,女妖随时都可能突袭过来。


    便听东海君继续沉声道:“如今上官月既然在我的手上,便也有了个机缘。你们母子情深……我用她来劝降你,你降了也不算辱没气节。你们陆上人,不是最讲究一个……伦理纲常的么?”


    “你归顺了,咱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我们在海上,而你在陆上。泾渭分明、各不相干!”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距离那石柱已经仅仅十余里了。便停下来。


    此前红娘子突击袭来的妖将时,一个闪身便现在十里之外。因而再往前的话,就当真没法子保证安全了。于是他顿了顿:“可如果不降……上官月的性命便也难保!你——想要在此处——眼睁睁地瞧着她死于你手么!?”


    浩瀚君听了他这些,倒是略松一口气。


    但松一口气之后又冷哼一声,鄙夷道:“我此前说他是个没胆的种类,可有半点儿错?嘿嘿……这一年来总听说他新得了个明月夫人,百般疼爱。可到如今失了势,那疼爱又哪儿去了?倒是说了这些话——呸!”


    他啐了一口:“都说他是个情种情痴,哼,不过如此罢了。”


    北海龙王便叹气:“唉、唉、也是无奈嘛……常情、常情罢了……他眼下什么都没了、该是万念俱灰的。可仍能振作着给咱们用一用,也是好的……”


    可东海君说的这些话,似乎对李云心收效甚微。这两位龙王便听到李云心的声音:“东海君。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把上官月送到我手里来。我保你不死。”


    他这话听起来语气平静。然而即便是数十里之外的浩瀚君也听得出其中刻骨的寒意。李云心将每一个字吐得极清,咬字极重——与他打交道到现在,头一次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便又冷笑:“哼……那个没胆的怕是成不了事了。到这个地步,这李云心反倒威胁起咱们来。保他不死?他怎么保他不死?!”


    说了这几句,又将眼睛瞪起,不放过李云心的任何一个动作。


    因为不知怎的……莫名的心悸感泛了上来。用陆上凡人的话说,这种感觉叫做“不好的直觉”。但浩瀚君向来不信什么直觉,只信自己的力量、手中的兵将。然而如今他被大阵加持,体内妖力汹涌澎湃,身后又有十五万的大军……


    这心悸感又从何而来?


    他看着那挺拔站立的李云心,渐渐皱了眉,只觉心头一阵厌烦。又觉得,叫这东海君去招降是个蠢主意。


  第七百二十三章 情为何物

    不过打一开始就没想过他能成功。只是想叫这东海龙王在大军面前如此做了,也好叫众人知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看他往后还有什么脸面与自己争锋、面对洋上诸妖!

    于是浩瀚君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


    他打定主意——倘若再过一刻钟这招降还不成……就该出手了。


    女妖已经重伤,不能给她调息恢复的时间。那李云心先前不晓得搞什么鬼,只恐夜长梦多。但归根结底还是此战拖得太久——他纵横洋上千年从未在一个人面前如此狼狈。心中的不安与焦躁该是由此而来。


    这李云心实在叫人看不透……非得实打实地亲手杀了……杀了……心中才能安定!

    便又听东海君冷笑:“给我活命的机会?嘿。倒不如——”


    他厉声道:“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这话说得更大声,简直如同炸雷一般!他出阵时看着斗志昂扬,到此刻的情绪似乎更加高昂。然而这话语一落在浩瀚君的耳中……


    却叫他心中忽然炸响一个雷霆!

    ——你们?!


    便在这一瞬间,他的心思忽然变得没来由的通透。此前他的注意力都被“如何尽快解决李云心”这件事占去,无暇思考别的。然而眼下既一心想着招降这件事——却忽然,将许多事情都想明了了!

    他忽然想明白……东海君那诡异的激昂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倘若——他当真是个情种情痴呢?!


    一个情种情痴……失了自己的封地、且自知往后洋上再难有他的立足之地!


    原先还以为有些倚仗。可不久前得知那真龙、无生仙门竟都想置自己于死地!


    更是与那百般宠爱的明月夫人、因着她的儿子而反目!

    诚如北海老龙所言,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一个一无所有之人……要么就此消沉下去,要么——


    浩瀚君猛地瞪圆了眼睛,飞扑向前,口中厉喝:“你敢!!”


    但就在他这一声呼喝的同时,那东海君忽然将掌中金球往石柱之上疾射而出,回身便吼:“李云心,带她走!!”


    而后身形猛然暴涨、七窍直溢鲜血,在一瞬间,将天地之间的浩瀚军妖力纳入体内、将自己的境界生生摧至他那肉身所能承受的极限,再吼道:“月儿——我还你一诺,来世再见吧!!”


    他这一转身,双手一挥便将身后的数员妖将撕成了碎片,血肉横飞!

    而此刻浩瀚君飞扑而至,怒吼道:“老子早就该撕了你!”


    但东海君已快到大限,口中含满鲜血,是话都没法子说了。只将双掌再一摧,掀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波浪要将浩瀚龙王阻住。但北海龙王与祁川龙王随后而至,三人合力,那巨浪立时被轰散,化成漫天的碎玉。


    东海君将自己摧至极限、有死无生,眼中只有前方之敌,希望李云心能携着上官月因他拖延的这时间而逃出生天。但三位龙王可不会这么干。他们并不在意那金球是否被李云心得到,只是要将这临阵倒戈的东海君撕成碎片、再攻上石柱而已!


    可这东海龙王出手极突然。无论李云心还是红娘子都愣了一愣——犹疑这是否是个引他们入瓮的陷阱。


    便是在这么一瞬间的功夫……


    一个原本跟在东海君身后、因着离得稍远些,未被他一击撕成碎片的妖将忽然身形一闪、将手一探——


    竟隔着数里,使了个神通将那飞射而去的金球捞了回来!

    这妖将得手,立时折了个方向飞扑向浩瀚军阵,口中大叫:“浩瀚君,我得手了!!”


    东海君听见这一声,立时弃了面前的三位强敌便要去捉那妖将。可那位将军似乎也修为极高,东海君一击竟然未中!他目眦欲裂,正要再将金球夺回——浩瀚君刚猛凌厉的一掌已轰在他的背心:“老子就成全你这个枉死鬼!”


    这一掌的力道被生生承受,立时震断了七八根骨头。东海君身形一滞,口中狂喷鲜血。另外两位龙王随后攻到,再轰上他的背心。到此时军阵当中的各主阵人亦意识到事情不妙,立时各发令旗,将东海龙王的妖力禁绝——


    如此一遭,竟当真叫那妖将携着金球……逃进阵内去了!


    可怜这东海君……如今妖力尽失,又连遭三掌重创,身躯陡然瘫软下来。


    然而浩瀚龙王并不留情,一掌抓住他的脑袋,将这软绵绵的身子提在面前,咬牙切齿:“你以为走得掉!?嗯!?走得掉!?呸!哪个都别想走!!”


    但他掌中人,却不看他。


    倒艰难地转了眼球,去看那石柱……


    看到李云心与红娘子,仍站在上面。没有动,也没有出手——仿佛此处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愣住了。


    口中鲜血已喷出,体内妖力也枯竭。或许是回光返照……到这时候倒说得出话了。


    “怎么……不走……”他喃喃道,“怎么……月儿,我……”


    浩瀚龙王将手掌一握。


    这位曾经的东海蓬莱之主的头颅便爆裂开。身子软软地垂了下来。


    浩瀚君再一甩手,将这无头的尸体丢入海中。直视石柱上的人,喝道:“李云心!你想和本君一战!如今,到底做个了断吧!”


    但这时候,李云心的脸色倒平静了下来。


    平静下来——不是刚才那种因着极度的担忧而逼出来的深入骨髓的阴冷。


    他也并没有理会浩瀚君的话。他在看那军阵。那员携了金球逃走的妖将的方向。


    “我……”红娘子张了张嘴,“我刚才该出手,可太突然……现在怎么办……”


    她边说边看身前的人的脸色。便看到了这种平静。


    “算了。”李云心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似地说,“刚才那是个玄境。”


    隔了一会儿,他笑了一声。


    红娘子不知道他这是冷笑还是别的笑——这笑声当中的意味太复杂了。


    “捞去金球那手段……呵呵……是画道的手法。”他又笑了一声。这一次的确是冷笑。


    “东海君啊……哼。妖倒比人还有情有义。可惜做了个枉死鬼。”


    红娘子发了一会儿呆。但终究明白了。


    便也幽幽叹口气:“妖的情义……未必比人少。”


    李云心听了她这话,便转头看了她一眼。瞧见红娘子此时看着东海君殒命那片海面,眼中竟多了些盈盈的水光。


    他愣了愣,收了脸上的冷笑:“情义……妖的情义。唉。”


    又想片刻:“小鱼儿,我之前说此番事了你还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些事。”


    “但现在……唉。算了吧。”他摇摇头,“因为你这句妖的情义……也就和你说了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浩瀚君与两位龙王并未再呼喝。他们毕竟自矜身份,不会如此前的妖将们一般叫骂不停。但同时似是也在等另外几位龙王前来。


    西海君死于红娘子之手,东海君则因着满腔他自己都未必明白的痴情枉送了命,眼下海上的龙王只剩下六位。


    但这六位得了阵中的妖力,修为便可直逼广生玄妙境界了。且他们的身躯远较寻常的大妖强横,体内力量磅礴,却也不似此前的妖将们一般濒死、因此只有横下心来拼杀的份儿。


    倘若真动起手,无论争斗的技巧还是经验都将十分高明。与那些妖将相比,或许就是武者与农夫的区别。


    因为如此,在面对重伤的红娘子与看着几死的李云心时,倒也能暂且耐住一时的性子。


    李云心说了这些,便边瞧着那三位龙王以及正从军阵中赶来的另外三位,一边低声道:“先告诉你一件,和你我都有关的事。真龙。”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起来像是要上前与浩瀚君对阵。可这一步迈得很慢——迈了出去,距石柱边还有三步。


    “你知道么,真龙是画出来的。”


    红娘子正要去扶他,便愣住了:“……什么?”


    “画出来的。”李云心皱了皱眉。他双腿当中骨骼尽去,现在站立行走全靠妖力灌注。但如此也感受到更加强烈的痛楚,因而在这一步之后不得不停下来歇了歇。


    可脸上的神情虽痛苦,口中言语却云淡风轻。


    “我在渭城的时候,借渭城布阵,为自己夺了龙身。法子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旁人告诉我的。”


    “那时候有许多事我都不清楚……可慢慢的,知道的多了。就意识到这么一件事。”他歇了一会儿,踏出第二步,“画圣出现在两千多年前……真龙也出现在两千多年前。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其实现在看早该想得到。可那时候不敢想——谁敢想……有人有这么大的手笔。”


    他这些云淡风轻的话,在红娘子的耳中却不啻惊雷!

    这连串惊雷将她震撼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没了别的言语,就只能再问一句:“……手笔?”


    “大手笔。”李云心略微喘息一会儿,皱眉笑起来,“在云山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那幅《皇舆经天图》……我当时骗你说这没什么大不了。可就是那图……叫我确信了。”


    今天有集体活动,早点更。


  第七百二十四章 偷天换日

    “那幅图里,详细标注了中陆三十六国中的地穴。可那只是一张平面图……只看那东西,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后来我得到了乾坤子母盘。”


    “之前白云心和我说,那些地穴的确构成一个大阵。但是用来封印金鹏王的大阵。”


    “可借着乾坤子母盘细细去看那‘封印大阵’其中的灵力流向,我才意识到……至少中陆三十六国当中的那些地穴,构成了一片经络。”李云心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你,我。化成人形之后的身体里的经络与人没什么差别。皇舆经天图里标注出来的那些地穴,大概就是人身当中金宫窍到雪山气海之间的经络。”


    “告诉我夺舍龙族的法子的人,说龙族是与众不同的。所以我可以用画道的手段布阵夺舍。这东西既然也是画出来的经络——哪怕是如此惊人的手笔、是以这世上的山川、河流画出来的——是不是也和我夺舍的龙族,是同一种东西呢。”


    红娘子仍听得发呆,说不出半句话。


    李云心就再一笑:“且我还知道,画圣陈豢在两千年前,在真龙未出世之前……曾游历世间,踏遍山河!”


    “于是我像她一样,从业国走到东海国。走过那些皇舆经天图上没有被标注出来的国家——那里也有地穴。然后我到了海上。发现,这海上也有和陆上一样的……海穴。”


    “这时候我再回去看那乾坤子母盘,我就已经可以确信,真龙,是被陈豢画出来的东西。”


    “把另一个世界,十几亿人的愿力引导到这里来……这样的力量,成就了两千年前的太上真龙!”


    他说了这话,意味复杂地长叹一声,又迈出一步去。这时,距石柱边也仅剩一步了。


    红娘子怔怔地看他:“另一个世界……十几亿人?”


    “十几亿。”李云心笑了笑,“离帝享受的愿力和真龙相比……只是小儿科罢了。十几亿的……强信仰。十几亿人,以龙的传人而自居。未必是深信世上确有神灵一样的笃信,但也是一种深沉、骄傲、又敬畏的信仰。这种力量……你想象不到有多么可怕。”


    “至于那个世界……往后再和你说吧。”


    “好……可是,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


    李云心便转脸看她:“叫你去拦木南居主人之后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趟云山。”


    刚刚从惊诧之中稍微恢复过来的红娘子,因他这句话又愣住了:“……啊?”


    “法子很简单。一个龙魂不灭而已。”李云心指了指自己,“不然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龙子身死,龙魂会被原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吸引,归附过去。这个过程,我在通天泽的时候就试过几次。极快。”


    “在通天泽的时候,我并没有毁掉乾坤子母盘——那东西不该属于这个世界……我想毁也毁不了的。我只是搅乱了天地气机,再点了几把火而已。在那时候,我就已经在那儿藏了我的一枚鳞。”李云心眯起眼睛,似乎极为得意。可笑容倒有些扭曲——他的大限的确快到了,如今说这些话,几乎要用掉他全部的力气,“方法简单粗暴。死就可以。但惜命的人不会这么干——死一次,神魂就损伤一分。我都不记得我现在已经死了几次了……”


    “所以我眼下是这个样子。死去云山——用那乾坤子母盘做些手脚,像在通天泽的时候一样偷天换日,调转乾坤。如今这海上的灵力气机虽然乱,可都是被我调制过的结果。整片大洋……都是我的阵。”


    “做好了这些,再死回来。不过也是我最后一次可以用这种法子了。因为今天之后,我或许就不再是龙身了。”


    “所以那些个蠢货还不清楚,他们的阵已经布在我的阵里了。”李云心的神情慢慢冷下来,终于走到石柱边,“他们看不出,无生仙门的人也看不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他们在的可不是山……而是这个世界。”


    “再叫这些蠢货们,把我围起来。用上吃奶的力气把自己身体里的妖力榨出来——”他抬起手握了握空气中如水波一般流动的浓郁妖力,冷笑道,“做我的血食。”


    红娘子无法完全体会他这寥寥数语当中所展现出来的波澜壮阔。但仅仅是她所能理解的那一部分,就已经令她目眩神迷、精神恍惚了。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想要追问。但当下一句出口的时候,对上一句的疑问便又被新的疑问所取代。最终她完全放弃了自己思考,只能与他的思路同行、甚至还要用“跑”的才能勉强跟得上。


    她叫自己摒弃许许多多的脉络,努力抓住那些可以理解的东西。可仍旧感到胸中有某种情绪激荡起伏、难以平静。她深吸一口气:“那么……你拆了自己的骨头……”


    “用画道的手段画出什么、造出什么并不难。虚境就可以做到。画圣以天地为画卷、调动天地之间的灵力成就最初的真龙诚然是大手笔……可也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要让画出来的东西如同真龙一般有可怕的力量、有神通、有……灵魂。画道曾经存在一千年,之所以除了画圣没人做得到,就是因为还需要一个特殊的核心。”


    “这个核心,肩负着将另一个世界的愿力引导至这个世界的任务。”李云心沉声道,“我把自己作为这个核心。”


    “化了人身,有骨骼二百零六块。”


    “我先前妖力所剩无几……所以用心识操控从云山带出来的神兵和那些妖将斗。哼……那些蠢东西以为是在和我玩儿车轮战、滚刀阵。可我是在用他们的妖力炼化那些神兵。炼好了,就丢下去。前前后后,我丢了一百零三个。”


    “刚才你又和那些妖将斗。他们死了妖力爆开,我就再用那些妖力炼我身上的骨头。前前后后,又挖了一百零三根。”


    “眼下海里那东西的身体里既有一百零三个法宝,也有一百零三根我的骨头。那些法宝,我早炼入自身了。如今我中有他他中有我……我,就是他的核心。”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画圣画了真龙出来——她选得很好。十几亿人的敬畏之情,成就了太上的境界。可也是在那个世界,还有一个东西。他的‘信众’数量,也在十几亿上下。虽说那愿力不是敬畏……但也是另一种并不逊色的喜爱。”


    他转脸看红娘子:“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女妖慢慢地低头,往两人脚下看了一眼。她的眼中饱含敬畏,也有另一些连她自己都无法描述的情绪——那是某种因着可能即将要参与到某件注定震动天下、颠倒乾坤的大事件当中时的深沉激情。


    她足足沉默了三息的功夫才重新抬起头:“想。”


    “那么你退开些。琴风子被你摔晕了。带上他,往后,退十里。”


    女妖立即飞遁而去。李云心便走出最后一步——他踏在了石柱之前的虚空中。


    而在这个时候,自军阵中赶来的三位龙王终至四十里之外。


    “李云心。”浩瀚龙王便最后一次沉声道,“已给了你好些时间,和那女妖说诀别的话。”


    “——到如今,也该了结此事了吧?!”


    洋面上便起了风。


    风声呼啸,将所有人的衣衫吹拂得猎猎作响。


    李云心微微垂了头。于是他的身子便也略降低了些——他将手搭在石柱边沿。


    轻轻地摩挲了一会儿,忽然低叹口气,自言自语:“可惜了。此处本该有配乐的。”


    下一刻,他将手猛地一提,眼中精光暴射、看向浩瀚君:“好。那么就来了结此事。”


    “——大圣。现身吧!!”


    因他这一句话,海天之间的气机剧变!


    浩瀚军阵当中的浓郁妖力原本有两用。一是封住李云心的退路叫他没法子从天上、水下遁走。另一用便是充盈六位龙王体内,将他们的境界摧至超越广生玄妙的地步。


    这样可怕的力量自然不会被旁人轻易调动,阵中对于这种力量的控制力几乎与这力量本身一样强。但就在这一瞬间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这阵内的妖力,忽然疯狂地向李云心那处汇聚过去!

    阵中的妖兵贡献出自身的妖力,原本像是一个人慢慢地使力。使一使、歇一歇。如此方能源源不绝、循环不息。他们此前的力量已在阵中积聚到了惊人的地步,即便是六位龙王已经吸纳极多,也仍然只调用了一小部分而已。


    可就在这一瞬间,阵内的妖力几乎是在三息之内就被吸了个干干净净!倘不是那六位龙王此刻已经超越了广生玄妙境界、比起巅峰的红娘子来也只是稍逊一筹罢了,就连他们体内的妖力也要被吸走了!

    但阵中的妖兵没有他们那样强的修为。更像是原本就在体内打开一个微小“阀门”,将力量贡献出去。到如今忽逢此变,哪里来得及反应?

  第七百二十五章 猴子

    李云心所在的空间好像忽然成了个无底洞,不但吸走阵中的力量,又开始吸他们体内的力量!

    到这时候可不是什么“使一使歇一歇”,而是疯狂地攫取!

    只用了一息的功夫……


    洋面上陡然空旷下来!

    那将近十五万的妖军,体内妖力被吸了个干干净净,当即成了十五万具干尸、沉入水中。身既死,魂魄离窍。可还未从浑浑噩噩的状态当中清醒过来,那魂魄也被立时吸走——亦化成更加强大的妖力!

    而到了这时候,李云心的那一句话还在洋面上回荡、余音尚未散去。


    六位龙王也在听了他那一句话之后略略一愣——不晓得他那一句“现身”是请了何方的高人来、是不是还有他们未能料到的助力。


    然而在这短暂的一愣之后……


    他们的十五万大军已……全军覆灭了!!

    更远处的琴君也感受到这种变化。就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意识到此前那阵中微妙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了——不正是在云山之下,那李云心操控乾坤子母盘、使得天地之间气机流转,更抽空了往她体内汇聚的妖力时候的情景么!?


    只是如今洋面上这样强大的力量,相比那时候的云山不晓得强出了多少倍——这李云心怎么承受得了!?

    但她哪敢再多想。只能庆幸自己此前足够谨慎没有和那群蠢货待在一处,否则今日不晓得还要再吃怎样的苦头!

    当下连停都不敢停,飞身便走。在更加远处,还有些原本正在观瞧的各路妖王。那妖王们亦感应到此变,可不如琴君那般的通透。正在惊疑不定不晓得前方到底发生了何事、竟叫那浩瀚龙王的十几万大军忽然没了踪影的时候……


    忽然感到整片洋面,都猛烈地震动起来!

    ——只因此前李云心立身的那根石柱……开始缓缓升起。


    李云心也与石柱一同升起,就仿佛是他在抓着那根柱子、将它生生从海中拉出一般。他的身上开始发出强光,且在这强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那六位龙王在四息之前还被大军环绕。可只等李云心说了一句话,十五万的妖兵便尽数没入海中,只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但连做梦都不会这样离奇!


    然而到底体察到李云心的身上开始充溢狂暴妖力。那妖力一涌入他的体内便开始重塑他的肌肉、骨骼、脏腑。力道相击、爆发出玄光来,竟将他的身子都映得通明。他们几乎可以看到他身体里正在发生的每一个过程!

    浩瀚君最先反应过来。


    他的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惊诧与慌乱走了调,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生生挤出来的:“怎……不会……啊!杀了他!不……走!不不……啊,杀了他!!”


    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如此”。但立即意识到这时候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第二个念头便是杀了他。但又意识到此地发生如此剧变,那李云心必有杀着!


    于是第三个念头便是逃。当这念头生出来的时候、似乎是因为呼喊,叫那些令他濒临崩溃的紧张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他的头脑竟在一瞬间清明起来。


    ——走不了!不能走!


    没了这大军他往哪里走?!


    一刻钟之前失去所有的东海君执意赴死,他那时候笑他蠢。可到了如今浩瀚龙王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他的感觉——


    已失了浩瀚海又失了兵将这海上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不杀李云心,又能做什么!?


    他这话一出口,心意一生出来,胆怯反而一扫而空。


    失去一切的人,也就没什么好失去的了。这叫他更冷静了些——看到那石柱升得越来越快,李云心体内的光芒也越来越盛,他却动也不动……


    “他在主持阵法!”浩瀚龙王终于说出了完整的话,“此阵一成必然都要死现在去杀了他阻止这阵!!”


    他这话说完怒吼一声,立即向李云心飞扑而去。


    另外五位龙王反应稍慢些。可随即明白了浩瀚君的心意——如今他们谁不如此呢?


    便也孤注一掷地厉喝、紧随而上!


    四十余里。对于五位超越广生玄妙境界的龙王来说只需要花上四息的功夫、在心里数上四声。


    第一声过去的时候,那石柱已有一半露出了水面。


    第二声过去的时候,石柱简直已在飞窜了!


    第三声过去的时候,这石柱便好似洋面上一根直刺青天的钢针,高得在顶端都汇聚起了有无数细小水珠凝结而成的雾气!

    六位龙王离得太近,感受不到。可极远处的妖王们却看得到——一整片海面都成了一座小山……也自洋面上升起来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开始纷纷逃散。


    但这时候,第四声过去了——


    石柱以下的部分露出洋面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握着那石柱的拳头!


    底下还有东西!巨大得可怕的东西!!

    浩瀚龙王的第一击轰向李云心——这刚才还重伤几死的渭水龙王,如今身上玄光萦绕、灵力充盈。这一击将将挨到他的身子,却被一阵磅礴妖力死死阻住——好像他的气机和石柱之下那巨大无比的事物融为一体……浩瀚君竟没能破开他的护体灵力!


    几乎是面对面——李云心脸色平静地看着他。在几乎盖过一切声响的轰鸣当中轻叹口气:“没用的。你们死定了。不如现在逃,还能多活一会儿。”


    但浩瀚君的面孔已经扭曲。他在李云心的面前大喝:“今天死的是你!!”


    他这倾力一击不中,立即晓得万不可在李云心这里费工夫。此处不是罩门,但别处必有罩门!

    他猛然向下俯冲,在空中爆起一连串的云雾,又一头撞上那石柱底下正在升起的东西来。


    那巨大得可怕的事物被岩石包裹着,如今已有一半升出了海面。洋面震动、巨浪滔天,好像被煮沸了。露出的这一半身子看不清什么模样,但比一整座山还要巨大。那浩瀚龙王魁梧的身形在它面前,就好像一座山峦之上的一株小树。


    但叫他惊喜的是——大则大亦,却脆弱不堪!!


    他怀着决绝的心思一头撞上去,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儿的阻碍——一撞就撞进了十几丈!蛛网一般的裂纹立即在岩石表面蔓延,又轰的一声炸裂……炸下了小山般大小的一块!

    怀着绝望的喜悦,他大吼:“轰碎这东西!!”


    六位龙王当中,数他的修为最高。他与李云心交了一次手、又将这巨大的事物轰下一块,那五位才赶到。见了此情此景、俱是为了保命,哪里还有二话说,亦随浩瀚君一道,往那缺口处全力施为,只三息的功夫便将这巨大的事物轰碎了一半去!


    到这时候这东西还在上升。然而势头已经很慢了。但底下的海水却沸腾得更加猛烈——此前是“好似沸腾”,如今则是真的沸腾。此地剧变引发了海底的真火,熔岩喷薄而出,叫那水面之下都渐渐变成了橘黄色,仿佛下一刻就会猛地爆发冲天!

    “李云心的气机和这东西一体!他在淬炼筋骨皮肉!”浩瀚君一边奋力出击一边大叫,似是为自己打气,也为那五人打气,好驱散心中无边的恐惧,“他要重塑自身关键就是这玩意儿——把这个轰碎了也叫他不能成事!”


    六个超越广生玄妙境界的存在全力施为去轰一座小山,力量何其恐怖?

    即便这“山”上的石不是寻常的石头、亦有灵力持护坚韧远超寻常的钢铁,也只在十几息之内,便被他们生生轰透了!


    越往里面,石材越坚硬,灵力也越浓郁。但越是如此这浩瀚君的心中便越是狂喜——等他再出三拳,终于将中心那一块几乎坚不可摧的岩石轰碎之后……


    却只看到一个小小的空洞。


    六人齐齐愣住。


    小小的空洞,看着是个人形。看那轮廓,像是个孩子。


    然而除了这空洞之外……什么都没有。


    浩瀚君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他眼下如此强横的肉身,却像是人间的苦力一般,双拳皮肉模糊,被石材割出了无数道纵横的裂纹。


    刀刃一般锋利的寒意自心中一闪而过。


    他愣了一瞬间:“不好!!”


    自这石山中电射而出,重回到空中——


    看到那李云心已重新站到了石柱上。


    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只看着像人。是个小孩的身量。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黄金锁子甲,足上一双藕丝步云履。石柱之上风云激荡,他头上的两根翎羽却只微微发颤,仿佛风吹不动它。


    但……是一只猴子。一只手持金棒的……猴子。


    似乎六位龙王在底下为了一线生机而倾尽全力的时候,李云心已和这猴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如今见到浩瀚君这六人重新出现在数丈之外,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路人罢了。


    “……你看。叫我说中了。他们以为你还在底下,刚才掏得好辛苦。这就是不学无术的坏处——你生在石头里。但这石头只是为你聚集灵气而已。你生都生出来了……这堆石头又有什么要紧的。”


    李云心边对这猴子说,边看了龙王们一眼:“你们说是不是?”


    但此刻浩瀚君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小小的猴子身上。


    身披金甲的猴子,蹲在石柱边,背对李云心。两条手臂伸直了搭在膝盖上,手中握着金棍。


    他阴着脸。神情甚至可以称得上阴毒——死死盯着六位龙王。


    惊人而恐怖的气势,从他小小的身躯当中发散出来。


  第七百二十六章 性命相交

    “你……”浩瀚君瞪着这猴子,又去看李云心,“他……什么东西?”


    猴子的头稍稍低了低,似乎很不满意这句话。这叫他的表情更加恐怖怨毒。


    浩瀚龙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些,随即意识到……自己竟被一只猴妖吓得失态了!


    “东西?”李云心笑起来,“太上强者也是‘东西’的话,你又算什么?”


    “太上……太上?”六位龙王愣了愣。浩瀚君便往左右瞧了瞧——除了云雾,什么都没有。才意识到李云心说的还是这猴子。


    “一只……猴妖而已……而已……”浩瀚龙王死死地皱起眉,“太上……你可知道什么是太上……”


    可他说了这些,再想不到说什么了。


    头脑当中乱成一团麻,千万个声音一起炸响。他又去看那猴妖……他的气势的确惊人,然而并不能感受到他体内的妖力……修为极强的存在的确都可以收敛自身的灵气、妖气,做到没有丝毫外露。


    然而……


    他看李云心。


    这李云心如今不再是此前重伤的模样,浩瀚君不晓得他是如何做到的。可也只是重回了希夷玄妙境界的巅峰罢了。在他们六个面前,不足为虑。


    一个念头在他的心中慢慢滋生——一个因着“想活”而越来越强大的念头。这一遭……会不会……又是这李云心的阴谋诡计?!

    他惯用计!


    用不晓得什么法子来搞出如此大的声势,再用他那百里大阵里不为人知的神通借势灭了妖军……希夷玄妙做得到!


    做得……到的吧?


    然后再用这猴妖装作模样,好将自己吓退!


    会不会?

    会不会?

    会不会是这样?!

    真是这样他们就还能活!!

    但李云心冷笑一声:“猴妖?”


    “这一位,乃是心猿悟空,齐天大圣!既是大圣,自然是太上的强者——你们可知道……”


    “你这妖魔好啰嗦。”


    李云心的话正说到一半、语气愈发高昂起来的时候,那猴子却忽然出声。他阴着脸,握着金棒那手的食指在棒子上飞快地敲,铮然作响。他似乎很不耐烦,“到底打不打。”


    李云心便咳了一声:“大圣,你来此界第一战,总要师出有——”


    猴子慢慢转了脸,盯着李云心:“再啰嗦,连你这妖魔一并打杀!”


    李云心便叹口气:“大圣,我刚才不是已经和你说了好多遍。你的身子里,有我的一百零三根骨头,有被我炼化进自身的一百零三柄神兵。我的身子里呢,也有一百零三根骨头、也有一百零三柄神兵的精魄。眼下咱们两个性命相连,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就是你的核心。”


    “你死了,我最多重伤而已。可是我死了,你在这世上的核心没了,你就也不能活了——打杀我这种话从见面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四次了……很伤感情的。我们以后还要相处很长的时间——”


    猴子猛地转过脸去掩住耳朵,大叫起来:“啰嗦啰嗦啰嗦!啰啰嗦嗦!!”


    他边叫边蹦起来,盯死了那六个龙王:“这几个妖孽总可以打吧?!打不打?!这些妖孽竟敢毁俺寄身的灵石!!”


    李云心摊了摊手,无奈地叹口气:“好吧——”


    却又被浩瀚君给打断:“李云心,你又在磨功夫,是不是!?”


    他瞪着他,眼中慢慢燃起热切而期盼的光,一指猴子:“他要和我打斗你偏偏不允还要做出这种模样来——又是你的阴谋诡计是不是!?本君此次绝不再给你机会!”


    李云心便愣了愣。随即叹口气:“好吧。我受了这么些天的气,本来打算好好抒怀大放个什么厥词。结果一个比一个急。好好好是我啰嗦——叫你们这几个吓得连这种念头都冒出来……为了活命还要自己坚信不疑……”


    随后脸色一冷:“不过浩瀚君。大圣的‘打不打’,可不是你说的打斗。你来我往拳脚相加叫做打斗。他说的打……是指一棒子打死。”


    “唉。大圣,打吧。”


    这五个字一出口,无比狂暴的妖力瞬间横扫洋面!!

    那石山之下的海面,本来已经翻滚沸腾,仿佛下一刻就要有难以想象的巨量岩浆轰然爆发。可此时却瞬间被压成了无比平滑的镜子,就连海底的光芒都陡然熄灭……连一个浪头都翻不起来了!

    极远处那些妖王以及麾下的妖兵正在退走。但退得太晚了。


    凡是真境以下,修为低些的。一被这妖力扫中便七窍流血,立时身亡!

    此前收敛体内的惊天妖力一旦爆发,那六位龙王立时面如死灰,转身便退!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六位超越广生玄妙境界的强者一退便退出数十里之外,心有默契地分头逃散。


    但那大圣似是连追都懒得追。


    他脚一踢,将拄在地上的棒子扬起、站在原地,单手那么一挥——


    嘭的一声巨响——已在五十里外的大瀛龙王便炸成了一团血浆!

    再一挥,六十里外的祁川龙王身死!

    又将金棒挽了个花儿——北海龙王、裨海龙王殒命!

    此时浩瀚龙王与褚辽龙王终于逃出了先前李云心那百里大阵。猴王便往前走了一步,再挥棒!

    海天相交处,两团金光如此前那四团一般炸开。


    于是……洋上重变得寂静起来。


    猴王盯着远处稍看了一会儿:“再远处,还有些妖魔。打不打?”


    李云心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些原本观战、眼下正四散逃命的妖王。可还是过了一会儿才道:“……算了吧。留着还有用。”


    他为这位大圣所展现出来的力量感到心惊——尽管此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尽管这位猴王在他从前那个世界,就是以极端强悍的武力而著称。但的的确确是在这一刻——一棒灭杀一个广生玄妙境界肉身的时刻,才真切体验到太上之强!

    难怪当年那真龙……是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天下的啊!

    再想那云山上的两个假圣。原本以为他们的力量也称得上半步太上。但如今一瞧,简直可笑!

    猴子便哼了一声,看起来兴趣索然:“罢了。也斗不起来。太弱、太弱,没劲、没劲!”


    说了这话,再盯着李云心:“还有什么事快快说!无事俺就去玩耍了!”


    “暂时……倒是没什么事了。”李云心笑眯眯地说,“但大圣想去哪儿?”


    “嘿,天地之间任逍遥!”猴王一撇嘴,“俺去也!”


    说了这话足下忽然生出一团祥云,身形一闪便走。


    可李云心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没做——只仍是笑眯眯地背手看着。


    便看到……猴王仍在原地。身影都闪烁得模糊,然而哪儿都去不了!

    下一刻这猴子定住身形、暴怒起来。他张大了嘴露出两根长长的犬齿厉喝:“妖魔!!你耍什么手段?!”


    “所以说大圣你以后要耐心听我说话的啊。”李云心笑着叹口气,“打一开始我就说了。你我性命相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自己做召你出来的阵眼,又是你的核心。和你自然算是一体——眼下咱们两个虽然瞧着是两个人。但更像是两个彼此知晓的人格哩。”


    他边说边背手慢慢踱了两步,看暴怒的猴王:“阵法如何运行,自然看主阵的阵眼如何操控,也就是我的心意。唉,大圣,你眼下哪儿都去不了。非说想要去哪儿看的话——你告诉我。往后办完了事,我带你去。咱们还能结个伴、我给你说说风土人情——旅途也不寂寞。好不好?”


    猴王死死地盯着他,火眼金睛当中凶光大盛。下一刻猛地举起金棒:“这就结果了你这妖魔!!”


    他这金棒,此前刚刚打杀了六位广生玄妙境界境界的龙王!可如今面对这金棒的李云心连眨都没眨眼:“你不会的。”


    他这四个字就好比一句咒语……那猴王将金棒握得咯咯作响,可竟真没有打下来!


    猴子咬牙切齿,可口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仿佛某种无形的力量将他牢牢封印……然而何种力量能封印一个太上!?


    ——这可恶的李云心刚才打算说好多话,却被打断。


    到如今这时候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即滔滔不绝起来:“大圣你肯定没那种体验——但几乎每一个凡人都有过。”


    “困极了的时候被闹醒。在心里喊着该起了该起了不然就晚了快起快起!可边喊边困,只想继续睡,身体都好像不听使唤了。人们通常认为这是被子和床施展了妖法,将人给困住了起不来。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子的——只是自己的意识在挣扎罢了。”


    “这么挣扎一会儿……就很有可能边喊着要起要起,边又睡了。等睡醒一瞧,哈,果然晚了,就又喊要死要死。”


    “咱们两个现在这种情况呢,和那种情况类似。但是强化升级版。你在心里喊要将这个妖魔一棒打杀。可是一边这么想,一边又莫名其妙地就是下不了手。也不是犹豫害怕忌惮……就只是单纯地下不了手而已。是不是好神奇!”


    “这就是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的潜意识里,都不想伤害自己。我只是在阵里加了点料,无限强化了这种意识——本专业嘛。”说到这里李云心不笑了,变得正经起来,“其实大圣你多跟我相处一段时间,会发现我这人既风趣幽默又有生活情调。还可以带你到处惹是生非喊打喊杀——很有趣的。”


    石像出场的时候的配乐的话,大家可以去百度一下《小刀会序曲》听。你们一定都听过的。另一首一定也很熟悉的,是《闯将令》。


  第七百二十七章 变小钻你耳朵里


    然而猴王还是不说话。只是将棒子放下了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盯死。但嘴巴动来动去,像是被封住了。


    李云心便叹口气:“我知道你放荡不羁爱自由。谁不是呢。所以我都没给你弄个什么紧箍咒儿出来。很良心了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想说就说吧。不要想说还憋着。你说我才知道你的心事,咱们往后多聊聊多沟通沟通,同是异乡为客嘛——”


    “你——闭——嘴!!”


    猴子倒是终于说话了。但是吼出来的,震得李云心一口气没上来,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你这妖孽休想!休想!哇呀呀呀!”猴王气得在原地直打转,拿金棒在地上敲来敲去。可这地面也是他曾经寄身的灵石的一部分,到底没舍得敲碎。转了一会猛地抬头看李云心,眯起眼睛:“好哇,好你这个妖孽!休想!休想!”


    他又往四下里到处看,目光最终还是落在李云心身上:“休想再叫俺做事!!”


    叫喊了这句话,身子忽然变成一道金光钻进李云心耳朵里——他便听见耳中嗡嗡炸响:“俺就看着别人打杀了你!!”


    ——再不作声了。


    李云心掏了掏耳朵。自然是什么都掏不出。


    便笑了笑,放下手……长出一口气。


    有脾气的大圣才是好大圣。他不怕他有脾气,最怕他是个没脾气、没灵魂的空壳!那就意味着他原本的想法是错的、失败了!


    但如今看……他成功了。


    他完美重复了画圣陈豢曾经做过的事,甚至可能更胜一筹。在这世上——造出了齐天大圣孙悟空出来!


    且与他此前说话的时候便意识到这大圣的头脑当中似乎还模模糊糊地有些他原本那个世界的记忆……这才是齐天大圣呵——是曾经陪伴他度过懵懂昏暗的童年的那个大圣呵……


    也正是因此,他又庆幸自己没有搞别的出来。


    实际上,还有些更强的候选人。譬如他原本那个世界当中某几个宗教当中的神。那些神灵的信徒数量可能有数十亿,且信仰之笃也胜过真龙与大圣。


    可之所以没有这么来,是因为画圣没有那么干。


    李云心只略略一想便猜到画圣的想法——同时也是他自己的。


    ——无法掌控。


    创造出来的造物,倘若成功了,便有自己的意识、神志。可他原本那个世界的那些神祇——倘若也在原世界真实存在——想法岂是凡人能够揣度的?就好比蚂蚁不可能理解人的念头!

    且那个世界当中愿力最为强大的那位神明,在传说中曾将世上的人类灭得只剩下两个。还预言终究有一天要全部毁灭……一旦引入了这个世界,瞧见这世上妖魔鬼怪遍地走连个报应循环都没有……只怕立即就要着手开始净化了,还怎么做帮手。


    倒是这位大圣是个至情至性的,心思纯净,且出身亦是妖魔。至于原则——有。可并非顽固不化。否则当初受什么天庭招安、取什么经呢。发起狠来倒是凶恶……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是个好哄的。


    哄人——他可最拿手。


    将这些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李云心才扬声道:“小鱼儿,出来吧!”


    约过了三息的功夫,李闲鱼才现身。琴风子被她拎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眼下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女妖小心翼翼地落到石柱上,随手将琴风子丢在一边。又往四下里看了看才压低声音:“你……那个东西……哪去了?”


    她的脸上全是忐忑与不安。自从她融合了龙魂、得到玄境巅峰的修为之后已极少见到这种神情了。但她好歹还能说话,琴风子被她丢在地上之后便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看李云心。


    这两个人此前依着李云心的话躲了起来。也远远地瞧见了六位龙王的死相……超越广生玄妙境界的强者……被李云心所召唤出来的存在一棒一个地打死——这种震撼不是寻常人可以体会的。


    这两人的震撼各有不同——红娘子惊诧于那位大圣的境界。而琴风子,惊诧于李云心的手段——他也擅布阵!从前在无生仙门的时候他以此为傲,可眼下见到了李云心这阵法的威力……


    还有什么话好讲?


    这……怎么可能是人所能成的阵法?!


    李云心笑了笑:“可别叫他东西,他要生气。他本名孙悟空,平时喊他大圣就好。”


    红娘子又发了一会儿呆。其实她想要问这位“大圣”的来历、以及究竟是如何被“造”出来的。更想问李云心口中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但此前李云心已对她说得足够多。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放弃这个念头。才又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可是你怎么还是……希夷玄妙?”


    她后来知道了李云心在云山下所做的事情。也知道他造出了一个真境巅峰的九公子,又造出了一个大成玄妙的刘公赞。刚才海上的那些妖力比起云山之下不晓得强了多少倍,他为什么……


    李云心摆了摆手:“没什么意思。强有强的好处,弱也有弱的好处。”


    “况且——”他往自己的耳朵里指了指,“我如今和这位大圣性命一体,也算是铜筋铁骨,肉身可能比此前的龙身还要强——要说我如今是什么?既不是龙子又不是是人。算是个新物种——当初的龙族也是新物种么。”


    “所以不是很确定这时候叫自己晋入下一个境界会发生些什么。再有……哪怕是玄境的巅峰,可还是不知道咱们这些人怎么才能修到太上。倒不如都用来填补这位大圣了——有他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音一落,耳中却响起一声冷哼:“呸!休想!休想!”


    李云心叹口气,在脑后点了几下子——叫这只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别那么响。要不然总被震得头脑发晕,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红娘子点点头。犹疑一会儿,看远处的洋面:“可是刚才那一遭——李淳风他……”


    “早跑了。他没那么傻。”李云心哼了一声,“他把上官月夺走的时候那些龙王都没认出他来,阵里的妖魔一定更拦不住。也好……叫他瞧瞧,我如今不再是能由他摆布算计的了。我倒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总有天要捉了他当面问。”


    李云心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便冷起来。


    红娘子低声道:“那东海龙王死前说叫你带你母亲一走,他舍命拦着。又说还她一诺……云心,你娘一定还是……挂念着你的。”


    李云心便沉默一会儿,叹口气:“算了。暂不想这些。还要做事。”


    他说了这话便升起身,对红娘子眨眨眼:“小鱼儿,咱们来做个游戏。”


    “……游戏?”


    “捉鱼的游戏。”李云心笑着说,“那位大圣毁了他们的肉身。但之所以一棒子打死一个,也是因为我操控天地气机将他们的神魂妖力封住了。要不然还得费些功夫……哦,哈,好好好。那下次再遇着更强的你试试就知道是不是我在吹牛了嘛。”


    红娘子盯着他的耳朵:“他在……这里说话?”


    “嗯。私密空间,恒温恒湿,是个好地方。大圣一定很喜欢。”李云心笑眯眯地说,“接着说——他们的神魂妖力之前被我封了。所以肉身没了,魂魄还在。眼下海上有六个,咱俩分头去捉。看看谁捉得多,好不好。”


    红娘子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游戏感兴趣:“……捉到之后呢?”


    李云心在手上摸了摸。摸出一只小灯笼递给她:“收到这里面。我费了这么多力气,也是为了他们的鬼魂。可别给打散了。那么……走吧!”


    李云心说走就走。话音一落便已经现身数里之外。红娘子在石柱上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他的伤势的确已经复原。他原本是伤在神魂,那么……而今大概真如他所言,已是与龙族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了吧。


    于是她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可很快又微笑起来,轻出一口气,亦遁走了。


    只余那琴风子独个儿在石柱上,如同在梦里一般——


    他都不知道,自己眼下该何去何从了——听到了这么多的秘密……要是走掉被捉了,那李云心会不会杀了自己?

    可他连个禁制都没给自己留,就是故意要让自己走的么?


    便在这儿发起呆来。


    琴风子按下不表,却只说那浩瀚龙王。


    李云心倒的确没有吹牛。叫大圣出手之前,的确已经用阵法将六位龙王体内的妖力、神魂封住。可他这种封印却不是叫人使不出妖力的——那六个龙王之前丝毫没有觉察到异常,还是如同常人一般,甚至会觉得自己更强。


    因为他们身体之中的妖力,都在护佑着他们的神魂,倒是会令他们觉得自己根基稳固。倘若有机会与那位大圣你来我往地争斗一番,大概才会在发力的时候觉察身体当中总有一部分调用不了的余力。


    只是他们一感应到猴王的狂暴气息便惊得立即遁走,连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浩瀚君的肉身已被一棒轰散,那神魂幸有妖力庇佑才没有过分残缺。这先叫他大吃一惊,随后便在心中连呼侥幸——想必然是因为浩瀚大阵当中的强大妖力充盈了自身、才令自己还保有清醒的意识,没有变成浑浑噩噩的鬼魂。


    既然如此,就再不敢停留,只潜入水中向着浩瀚海的方向遁走。他经营浩瀚许多年,自然留有余地。在某几个隐秘处还藏有法宝、避难所,就是为了不时之需。没想到如今竟真派上了用场。


  第七百二十八章 有客来访

    神魂相比肉身要轻便许多。如今虽然妖力尽失,却也正是因为这个便利、遁走的速度没有慢下多少。


    且用不着吃喝,因而惊魂未定地接连狂奔三日,终是进入了浩瀚海境内。


    这一路上倒是遇到不少的妖魔。本是被海上的各路妖王们组织起来去游览观光——看那海上的龙王们围剿陆上的龙王。一来好瞧瞧龙王们的实力,二来也好日后有些谈资。


    可谁都没想到这么走一遭差点成了死亡之旅——那陆客竟不知从哪里请来个极度可怕的存在!


    这下子浩瀚大军尽没,就连各路野妖王也损失惨重,还哪里有心思再观光——都急着赶回老巢去弹压,以防底下的妖魔们趁其不在生变。可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浩瀚君暗中听了一路,简直要气得神魂出窍——哦不,眼下他已经出窍了。


    那些该死的妖魔就像是墙头草。都在说那李云心如何强悍如何镇定如何临危不惧。又说那十五万大军将他围了好多天都因着畏惧他的威势而不敢动手。到最后终于鼓起勇气一试,却落得个兵败身死的下场——都忘了他们先前围观起哄的情景,也忘了那李云心请来的什么大圣,妖力肆虐爆发时是将他们麾下的兵将也一并灭了!

    不过气归气。倒是晓得那些软蛋在打什么主意。


    这李云心扫平九海龙王,下一步不就是要君临大洋了么?至少是小半个大洋!


    这些软蛋还要在洋上讨生活,可不是得见风就倒、好讨好未来的君上!

    也因此这浩瀚君一路未敢露面——哪怕偶尔撞见了几个曾经对他卑躬屈膝百般讨好想要进入浩瀚军的妖魔时也没有现身求助,而是躲着走的。


    他很怕那些家伙与他缠斗起来、要将他捉了献给那李云心!


    如此再狂奔两日。沿途一边听着那可恶的李云心的名字传遍了洋上,一边将偶尔撞到的刚成气候的小小精怪悉数格杀、抽去妖力,好叫自己变得更强些。


    那些小妖的修为连虚境都没有。所能提供的妖力极其微弱。可他如此饥不择食是因为如今是朝着他的北宫去的。


    那北宫,其实是贝宫的谐音。约莫四百多年前他在海中巡狩时发现一只巨贝。成了气候,生得仿佛一座宫殿那样大。那贝精修为低,壳却极硬。便将它活活炼化成一座宫殿。


    这炼化好的宫殿只有一块磨盘大小,可里面却别有洞天。于是浩瀚君,用这北宫来藏他的妖身。


    需知他们这九位海上的龙王,尽是被真龙神君“封”出来的。这个封与陆地龙子们的封可不同。陆地的龙子们受封的是疆域、封号。而这疆域未必守得住——譬如曾经的九公子。但即便疆域没了,陆上龙子还是龙子。


    可海上的龙王们——譬如东海君——从前便是蓬莱娘娘麾下一员小小妖将,乃是海中生灵开了灵智,得道成人身。真龙封他的时候,是将他原本的神魂与一片海域之间的天地气机封在一处,成了个“东海君”。


    浩瀚君也正是这种情况。由是,他的浩瀚君“龙身”虽没了,从前做小妖时的“妖身”可还好好收着——就收在那北宫当中呢!


    原本就想的是倘有一天落难……至少还有个身子可以依凭。


    没想到如今正用上,也不知是该悲该喜。


    不过这浩瀚龙王向来争强好胜。这么一路狂奔了五天,心中最初的惊恐畏惧已慢慢淡了些。倒是恨意越发炽烈。


    那李云心……毁了他的大军,毁了他的龙身——如今他幸而保有神魂,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这恨意与复仇的急切愿望,在终于瞧见那北宫的时候达到顶峰。


    北宫被安置在浩瀚海中一道极深的海峡里,其上覆盖了数尺深的淤泥。


    浩瀚君至此,迫开那层淤泥、见到其下北宫的苍青色硬壳之后心思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便运起一路勉强积攒下来的妖力,终于将北宫的入口打开,遁了进去!

    宫中空间极宽广,是个圆形的大殿。殿内放置无数珠宝,更有些神兵宝甲。但最重要的……是大殿阵中那口万年寒冰棺里的一具身躯。


    看起来是个壮实的大汉。但容貌丑陋,小眼大嘴,看着还有几分鱼类的模样。皮肤是青色,生满一个一个的肉瘤。这……便是他受封成为浩瀚君之前的身子——一条鮟鱇得道。


    那浩瀚君的身子虽不算是俊美,但也勉强称得上英武。这么一千年来,浩瀚龙王早习惯了自己是那个模样。可如今再瞧见这冰棺里的丑陋相貌,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厌恶来……便手扶着棺材,沉默半天无言。


    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缓缓地出一口气。身形一闪——


    棺中的“浩瀚君”便睁开了眼睛,嘭的一声将双拳轰上棺盖、怒吼:“李云心!!我誓报此仇!!”


    他这一声喊得慷慨激昂,饱含无尽怒意。本该在这大殿当中回荡,延绵不绝!!

    ——然而声音却被闷在了棺材里。


    只能瞧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张,声音像蚊子嗡嗡一样小。


    ……因为他此前扶棺感慨的时候,可是想了很多事的。譬如说他这神魂既是以妖魂和这片海天封出来的,那么从理论上来说,他便是这片海天的化身。


    只要这大海与天空仍在,他的妖力便可以慢慢恢复!


    如今他暂用了这身子。等自己变得与从前一样强,再从这北宫当中遁走……联络海中旧部——总会有些不服李云心的——重新扶植自己的势力。那时候李云心成了这片大洋的君主,无生仙门与真龙岂会不管他?


    他可以投过去!


    只要可以报这仇、雪这恨,投过去又如何?!


    心中想着这些念头,又狂奔五日而无忧,便越觉可能成事。因而情绪更加激荡,将牙一咬就钻入了这身子、与这肉身再融为一体!

    可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漏算了一件事。


    他这鮟鱇的妖身……修为不过化境罢了。可盛敛这妖身的万年寒冰棺,是曾经的他施展了各种神通封禁的宝物!!

    他如今妖力几乎全失……哪里轰得碎?!

    他被自己给困在这里了!


    浩瀚君气得怒吼起来。可惜还是只能瞧见张嘴——声音仍和蚊子哼哼一样小。


    先遭大变,后燃起希望。结果如今又走了霉运——虽说是可以暂且在这里困着,等海天之间的妖力一点点地往他体内汇聚,总有脱困的那一天……可要重回玄境的修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也不清楚。是一年?还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

    这浩瀚君心中的气恼愤恨简直叫他要爆开……然而又能怎么办?只能再绝望地连吼数声、勉强发泄罢了。


    如此又折腾了一会儿,才稍稍安静下来。想——可能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用,能叫自己脱困!

    但就在这时候……


    在这浩瀚海极深的一道海峡中的一座极隐秘宫殿里……


    听到了敲门声。


    冰棺厚重。原本外面难听到里面的声音,里面也难听到外面的。可这时候那敲门声却清晰入耳,叫浩瀚君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先是“当当当”的三声。


    隔了两息的功夫,又是“当当当”的三声。


    而后是人声——


    “你好啊。”敲门的人有礼貌地问,“请问有人在家吗?麻烦开下门。”


    这声音温和明澈,听起来该不会叫人讨厌的。可一落在浩瀚君的耳中,立即叫他头皮发麻,魂飞魄散——打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疯狂地冒出冷汗来!


    是那——李云心的声音!!


    浩瀚君的身子僵在冰棺里,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这样做——好像如此就能叫外面的人走掉。


    可敲门声又响了三次。


    “浩瀚君,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李云心的声音听起来笑呵呵,似乎心情极好,“你有本事围了我,怎么没种开门啊。”


    他又开始敲。每敲一次整座宫殿便狠狠地震动一次,边敲边道:“开门开门开门啊。”


    可怜这位浩瀚龙王,刚才才将将缓过气、起了些雄心壮志。可先不小心把自己困在了冰棺里,后又被这李云心找上门——心里的火焰像是遭了兜头的一盆冷水,一下子就熄灭了!


    这宫殿在猛烈地摇晃,冰棺也跟着摇晃。殿内那些宝贝更是满地乱滚,几乎将他这冰棺给埋进去。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他终于大叫起来:“李云心!李云心!你何必苦苦相逼!!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


    他的声音仍被封在馆内。但外面的李云心却似乎听得清清楚楚。


    便不敲了——可浩瀚君又感到整座宫殿开始忽上忽下……似是那个魔星把整个儿北宫拿在手里抛来抛去!

    “浩瀚君真是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啊。要杀我的时候笑嘻嘻,我要杀你却装可怜。”李云心又将这宫殿抛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冷,“别给脸不要脸——给老子开了!我有话问你!”


    横竖是逃不脱。这浩瀚君光棍儿起来,大叫:“有话你就问!我什么都说了!只要你放过我这一遭——我什么都说!咱们斗起来不也是因为真龙和无生仙门的挑拨么?又不是非要你死我活——”


    这话似乎起了效。李云心安静了一会儿。


    又过一会儿才道:“那也好——我先问你。真龙当初怎么封的你?”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倒叫浩瀚君愣了愣。可事到如今他为鱼肉,唯一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李云心的一念之间。希望他问清楚了当真会走……好叫自己以后有机会一雪前耻!

    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初……当初……我还只是个牙将——那真龙找到了我,说我天赋异禀是可造之才……就传我一套功——”


    这话还没说完,整个宫殿便又震动起来。但这一次可不是抛上抛下,而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凿!


    他连忙大叫:“不是说好了——”


    “你说的可不是真话。看起来浩瀚君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李云心寒声道,“褚辽龙王和大瀛龙王可没提到什么功法——是他们在撒谎,还是你在撒谎?不如叫你们当面对质!”


    “那两个说了?!你……啊,把他们也捉了?!”浩瀚君叫起来,“他们在哪儿!?”


    “我追了两天,捉到他们两个。”李云心淡淡地说,“本该第三天就捉到你。可那两个家伙太滑头,不喜欢说实话——就和刚才的浩瀚君一样。所以费了我整整一天的功夫来问。然后,将他们的魂魄打散了。”


    “浩瀚君也想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的话尽可以胡扯——终究我只是来听听你的话佐证他们的话罢了。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全看你自己了。”


    浩瀚龙王便沉默许久,才道:“那……你当真会留我的命?”


    李云心平静地说:“我连那个琴风子的命都留了,怎么就不会留你的命?我这个人向来说话算话——你尽管放心。说!”


    隔了一会儿。


    这浩瀚龙王才道:“好……我说。终究你也要和那真龙斗。不管我怎样……你们谁把谁斗死了我都会开心!”


    “那我就告诉你,你想去龙岛的话,可未必见得着那真龙。那龙岛……不是寻常的所在。真龙在龙岛里的神通也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当初她选了我,将我的神魂带去龙岛——”


    “龙岛里面,是什么样子。”


    “嘿,你以为真是一座岛?”浩瀚君低笑一声,“只是巴掌大罢了,还未必有东海君议事的那间宫殿大!真龙独居在禁制里——我当初去了那里先瞧见一间空屋子,得是真龙施展了神通,到另一处才见得着她。”


    “后来我的神魂被炼成,有了玄境的神通——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便想要试试破不破得了那禁制。结果怎么样?那禁制不是神通能破得了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等李云心追问那间空屋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可隔了一会儿李云心却问:“那么真龙所在的地方,又是什么模样?”


    浩瀚君愣了愣,稍有些意外。因为李云心这一句话,倒是问在关键处!

    今天先一更四千。歇歇。


  第七百二十九章 核心

    “真龙所在的地方——”浩瀚君隔了一会儿才道,“他们两个对你说过了没有。”


    “说过了。”他听到李云心说,“要你再证实一下。因为他们两个说的,有些匪夷所思。”


    浩瀚君才稍稍安了心。李云心既能说出“匪夷所思”四个字,意味着他所言非虚——那两个家伙的确被他捉了。他所担心的也正是自己的话听起来太过离奇。倘若那李云心觉得自己在哄他,真打进来怎么办!

    便又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她……看着不像是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我被她召去她的容身处的时候……只瞧见一片星空。啊……看着像是星空,但像是扭曲了的星空。”


    话说到这里,仿佛因着想起当初不可思议的奇景而叫他暂时地忘却了自己眼下的危险处境。又回忆了一会儿:“也像是隔着琉璃的星空。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可……正中还像是有一只眼睛。我后来想,那眼睛其实是个裂缝——里面是火光啊……”


    李云心打断他的话,低声问:“是——幽冥的入口?”


    浩瀚君吃了一惊:“你也知道幽冥!?”


    “哼。我知道的可多着呢。再问你,真龙封你,可动用了什么法宝、器具?”


    浩瀚君回忆了一会儿:“……并没有。”


    “果然如此。”李云心在外面自言自语,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浩瀚君便因为他这沉默而感到惊慌——很怕在沉默之后忽然说“嘿嘿那么既然事情都问完了也该了结你了”。如果李云心所言非虚的确先问了那两个家伙、又来问自己佐证的……这种可能性的确很大!

    他并不想死,因而一边直冒冷汗一边叫头脑飞快地转动。终于灵光一闪,抓住一个念头!

    便当即开口:“李云心,我这北宫是我以玄境的境界炼化的,坚硬无比——你要生生砸开必得花些功夫不可。但如今你既然问我真龙的事,势必也想要图谋龙岛,那么我劝你还是早点去那儿——当心去得晚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这话似乎勾起外面那魔星的兴趣。浩瀚龙王听到李云心问:“哦?这事儿怎么说?”


    浩瀚君心中一喜。暗道果然猜中他的心意!便压低了声音,将话说得又快又急:“你在陆上没有听人说过么?那什么海中四座仙山行踪琢磨不定的!”


    这话说的是实情。仅仅在白水镇里,就有数人声称自己见过仙山,也指出了确切的地点。然而后人再去那个地点找寻却什么都找不到。一个人这样说可能是谣传,但世世代代许多人这样说,便有人猜测,那仙山或许是浮在海面上的——也许是被一只大海龟驮着呢。


    隔了一会儿,李云心说:“倒是听过这个说法。”


    “是真的!”浩瀚君忙道,“但行踪不定的就只是蓬莱、瀛洲、方壶三山而已。这三座山实际上是在海中慢慢地走——但龙岛,龙岛它压根儿就不在这世上!该是用什么神通给封印了起来,非得通过那三山中的入口才进得去。要不然无生仙门的人为什么先将那三山给控制住呢?”


    “李云心,你趁现在他们势力不稳,也许还可以冲进三岛,潜入龙岛去。可一旦等到无生仙门的人将那三山给弄回他们弱水的老巢——你纵使有天大的神通到了那里也只是比寻常人稍强些罢了。可仙门的人在弱水里经营那么久,你斗得过他们吗?所以说,你要去龙岛就不要在我这里磨功夫——当心因小失大!”


    李云心又沉默了一会儿:“浩瀚君是说,蓬莱瀛洲方壶这三岛其实就好比三道门——门通向一座真龙所在的房子?”


    “正是!”浩瀚龙王说,“眼下真龙和无生仙门连成一体,你想要称霸大洋非得得到这三道门、将他们分隔开!否则你这霸业也就难成了!所以……你何苦在我这儿费工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应不计前嫌……你今天放了我,日后我也是要雪恨的!”


    “前些日子咱们之间的事都是真龙与无生仙门所迫,也许往后你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至少在我这浩瀚海——”


    李云心却忽然笑起来:“浩瀚君,谁告诉你我要称霸大洋了?”


    浩瀚龙王一愣:“什么?”


    “我对什么称霸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你刚才那些话说错了一半也说对了一半。”李云心又开始敲这北宫。但这一次不像是要将它击碎,而更像是敲着玩儿,“我可不想要这什么九海。我只是想要见真龙搞清楚些事情而已。至于说对的呢——”


    他拉长了声音:“我是需要你帮忙。还是需要你帮个大忙。”


    “都好商量,都好商量!”浩瀚龙王忙道,“但凡我做得到——”


    “当然做得到啦。”敲击声停止,听到李云心说,“借你的神魂来用用。还是那句话——开门吧。”


    浩瀚君愣了愣。接着大叫起来:“你答应过——”


    “答应过留你一命嘛。”李云心不耐烦地说,“是为了给你希望啊。有了希望你才会配合我说话嘛。再者说了——借你的神魂用用,又不是要把你的神魂毁掉。只是把你摊在画儿里而已,意识还有的嘛。万一你哪天福至心灵脱困而出也许还能一雪前耻呢——开不开门。”


    浩瀚君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这是恼怒与恐惧交织的情绪——觉得喉头都僵住了。如此僵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声低吼:“你休想!!”


    李云心便在北宫外叹了口气——气泡咕嘟咕嘟地从嘴里冒出来。


    “我说大圣,帮帮忙吧。”


    他已经绕着这贝宫走了好几圈,这里敲敲那里敲敲。也试过用手中为数不多的神兵再去砸、去撬。


    但此前浩瀚君显然很是花了些心思,他竟轰不破。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他那个世界的战列舰还要求主装甲能承受自身口径主炮的轰击,何况是玄境的大妖造出来给自己容身的。


    这么念叨了好几次,才听耳中的猴王哼了一声,并不想理会他。


    李云心就跳到北宫上坐了,循循善诱:“大圣不是嫌之前那七个不够劲吗。现在还有个够劲的——就是这海上的真龙王!”


    “这个真龙王啊,说起来可气人啦。这七个就是她打发来杀咱们的。再说她自己啊,总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没比她强的了。之前还把一个大英雄给压到山底下封印起来,封了一千年——大圣,一千年哪!为什么呢?”


    “只因为那个大英雄也是个妖。占山为王,和一群小妖快快乐乐地生活着。可是这真龙王呢,非要称霸天下,叫那个大英雄去给养马——大圣,在听吗?”


    隔了一会儿,听猴子冷哼一声:“养马?呸!海里养什么马?!”


    “海马呀!”李云心一拍大腿,“天上有天马,海里可不是有海马?养了给那些精怪骑着呀!”


    猴子沉默起来。又隔了一会儿才道:“养马?!嘿,养马!”


    “可不是么,养马!据说那个真龙龙宫里还有好些宝贝——不但有宝贝,更有一个入口,是去森罗殿的入口!”


    猴子咦了一声:“这儿也有森罗殿!?”


    “有有有的!”


    “森罗殿……森罗殿……你捉这里面这个妖魔又是做什么?”


    “地图啊大圣。”李云心叹了口气,“大圣刚才不也是听得真真儿的?我也不想称霸什么大洋,只是那真龙可恶要害我。我非得出口气不成——拿了这家伙的妖魂,好找到去龙岛的路!”


    猴王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哼,也好,也好。你这不自量力的妖魔,去见了那个什么真龙王才好——叫他将你打杀!”


    李云心撇了撇嘴。可口中仍道:“有大圣在,哪里会。”


    但这句话还没说完,耳中忽然射出一道金光。他本以为是那猴王遁出来了,忙闪开腾出地方。然而出来的不是那猴子,而是他手中的金棒!


    这金棒一射到贝宫上便轰隆一声响。但一触便收,下一刻就又钻回耳中去。可整片海底都颤抖起来。淤泥被扬起,海峡两侧的岩石轰然掉落。那坚不可摧的贝宫被金棒击出一个缺口,里面便金光四射,连着其中的灵气也喷涌而出!


    它开始变大,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撑满了整条峡谷。而后慢慢张开——仿佛一只大蚌开了口。


    如今里面的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浩瀚龙王被困在冰棺之中脱不了身,只能绝望地大喊大叫。可声音被冰棺阻住,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殿中的宝贝满地乱滚,纷纷扬扬的土石在水中缓缓下落,倒正是个穷途末路的景象。


    李云心便一挥手止住了那些落下的泥石,跳进这殿里。


    先不瞧那浩瀚龙王——只将滚落在地的宝贝一件件地收入自己的小指。等这殿中地面重变得光溜溜了,才踱到冰棺旁……


    自袖中摸出一幅画卷来、在冰棺上展开。


    这是他在艨艟号上的那幅画——那时候东海君的分身刚到,他将其分身毁掉、封在这幅画里。更将谢生与节鲛一同封印了进去。


    画中画的本该是东海,然而笔触复杂多变,除了海天之外更多的是舒卷的、仿佛是密密麻麻的藤蔓一处般的灵气流。不过这个世界的人看了觉得奇怪,他那个世界的人看了或许到能体悟几分——因为更像是在极高空才能见到的气象图。


    只不过当初在船上画的东海只占据了画卷小小的一片。到如今这画上已经不止东海了——还有北海、南海、裨海、褚辽海、大瀛海、祁川海一共七海。


    中间缺了一块。那是西海——西海龙王在更早的时候被红娘子杀死了。


    西南边缺了更大的一块。那里,便是如今这浩瀚海了。


    李云心伸手在画上摩挲了一阵子,才看浩瀚君:“别怪我非要你的神魂。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璧,就是你的神魂。”


    浩瀚龙王张嘴急切地说了些什么,但李云心懒得听。


    “真龙是被画出来的。你可知道。”李云心笑了笑,“我手里有一幅皇舆经天图。看起来嘛,只是一张寻常的地图。可是我这些天想了想……意识到那东西起初大概和我手里的这个一样。”


    他说了这几句话,浩瀚龙王便呆住了。显然“真龙是被画出来的”这件事强烈地挑战了他的接受能力。


    李云心并指在画卷上点了点:“真龙封海封天封了你们九个。你以为她是要做什么。不单单是为了叫你们在她力量衰弱之后管理海里的妖魔。更是为了,把鸡蛋放到不同的篮子里。”


    “这九海当中的海穴构成一个画阵。画阵本身就是龙岛的那位真龙。而龙岛的那位真龙,既是两千年前的真龙,也可以说不是——两千年前那位,是个完整的。海上这九海的画阵,加上皇舆经天图里那中陆三十六国的画阵,成就了她。”


    “至于龙岛的那位……则是个核心。九海画阵成就了龙岛的那个核心。核心再吸收了陆上三十六国当中画阵的力量,变成太上。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完整的真龙‘死’掉了。于是被核心吸附的外围力量——中陆三十六国当中画阵的力量——消失了。所以皇舆经天图变成一张普通的、没什么灵气的地图。”


    李云心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又点点头:“对。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于是嘛,只剩下龙岛的那个核心。没什么太强的力量……靠着虚张声势和故作神秘,苟且偷生又一千年。”


    “她必然知道自己处境不好。也怕有人识破这个秘密。于是封了你们九个龙王出来。每一个的神魂,从理论上来说都是她完整神魂的一部分。只要有一个活着,她就不至于被彻底消灭。哈哈……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花这么多力气,非得要你们几个聚在一块儿再出手?”


    “我猜她也没想到我会把几个篮子都拿到。她之前叫我干掉你们……应该是想将力量收回。可自己又没法解决。只可惜找到了我——引狼入室了。”李云心叹了口气,看浩瀚君,“现在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就点点头——这些话我对那几位龙王也说过。就是为了叫你们心里有数儿——你们心里越明白,一会儿成阵的时候我就越省力气。”


  第七百三十章 九海归一

    浩瀚君瞪着眼。过了好半天才道:“……什么?”


    李云心便有些不耐烦:“我的意思是说龙岛的那个真龙就是这一整片的九海当中灵力的化身!同时也是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加上中陆三十六国大阵里的灵气,才是完整的、两千年前那个超强的太上真龙!你们九个是相当于她把自己又切成了九块,像蚯蚓一样给自己做了备份——蠢货,明白了没有?!”


    浩瀚龙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马上又疯狂地摇头。


    李云心才笑了笑:“哦。这就是明白了——那么一会我把你的神魂摊在这画里,就相当于把浩瀚海当中的气机走向本身拓在了画上。你的神魂的模样,就是真龙一部分神魂的模样,也是这九海里真是的灵气走向的模样。”


    “这叫做逆向操作——一会儿我这么干的时候,希望你想着我刚才说的话。头脑清醒意识清明,拓出来的画儿也就清楚很多,用不着我做太多的调整。”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滑出一条青蒙蒙的铁索。


    浩瀚君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这李云心,是要做一件极其歹毒的事!

    ——将妖魔杀死,最坏的结果就是落得个形神俱灭。可若非有深仇大恨者、在不得不为的情况下,大多不会这样做。就如同世俗间的凡人们总觉得“杀生不祥”一般,妖魔们当中也有着类似的念头。


    往浅了说,这是一种迷信——凡人认为杀生会招来霉运,修士妖魔也认为彻底毁掉魂魄会招致天谴。


    但在这个世界上倘若再深究,会意识到这两种担忧都是有切实根据的。于凡人而言,世上的确存在鬼魂,的确可能带来坏运气。于妖魔而言——黑白阎君没有隐遁之前,魂魄都是属于他们的。有人大量地从他们手中偷去魂魄,自然要被拉名单清算。


    再从更加世俗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无论杀人还是毁去魂魄都会对人际关系造成影响,譬如结下死仇。因着这些事,这种念头到底流传下来。


    因而浩瀚君此前在阵中杀死东海君,也都没有毁去魂魄——形神俱灭,对于修士妖魔来说的确是极有震撼力的。


    可偏这李云心前世受过无神论的熏陶。到了这世上又很快洞悉一切,晓得这世界上才没有什么因果报应。因而下手极其阴毒——死在他手上的,没几个能有魂魄幸存的。即便有,也都被他给囚禁起来。


    如今……竟然是要炼魂!

    这种事浩瀚君从前也做过几次,然而此刻事到临头才晓得……大事不妙!

    他正要张口大叫,说些什么循环报应之类,那李云心掌中的铁索已猛地一抖,正捆住他的身子!

    他这浩瀚龙王的神魂与鱼妖的肉身融合不久,并不算是很牢固。李云心以玄境的神通再将手腕一抖……倒是给硬生生地拉了出来!

    浩瀚君发出尖利的咆哮,身体像一条鱼一样疯狂扭动。但无济于事——铁索再一收,将他的神魂捆得像粽子一般,生生压成了巴掌大小。


    李云心的手中泛起金光,将这神魂抓过、再简单粗暴地往画卷上狠狠一拍:“收!”


    咆哮声戛然而止。


    画卷西南边空缺的那一块上很快现出一团水渍一般的东西。接着迅速扩大,其中出现深浅不一的纹路。等那颜色越来越深、且开始缓缓舞动的时候,李云心掌中现出一支法笔。在画卷上飞快地勾抹挑划——看着不像是在作画,倒更像是将那些有生命的气机一一理顺。


    如此过了一刻,这纸面上的图案才不再流转舞动,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自纸面上传出来。


    到这时候如果再运起神通细看,其实是可以在这小小的画卷中看到无数细节的——仿佛是在极高空之上将视角无限拉近。先看到云,再看到海面、波浪、海中的生灵、生灵体表的寄生物、寄生物体表的细小泥沙、寄生物体内更加微小的微生物。如果目力足够强,李云心觉得还应该可以瞧见更多的微观粒子——构成这个世界本质的东西。


    从画道的理论上来说,眼下这幅画中的世界便是真实的世界。真实世界同时存在于两片“空间”。他知道自己“如何做到”——他依着画道功法的体悟来行事。但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做到”——他不清楚那些功法背后更加深层的原理是什么。


    这个世界行事还是不求甚解的。其实也没什么条件去求“甚解”。他们认识了一些规律,再利用这些规律。过于功利地追求使用效果,却很少有人去探究其后的细节。


    然而画道……据说是于濛脑中的那个沈幕为陈豢创造出来的。沈幕在长治镇底下埋藏的星阵被李云心拓印下来,如今变成他的扇面。那个沈幕必然知晓一切,可他到现在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他的线索。


    如今九海他收了八海。只剩下西海那一片还是空白的。


    因为红娘子提前杀死了西海龙王——他不知道她是将他的神魂也毁去了,还是叫他逃走了。但即便是后者,在这样广阔的大洋上也难寻了。


    还得……想些其他的办法。


    李云心便收了这画卷,一跃自海中冲出。此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强大气息,所过之处水妖避恐不及。都晓得如今这一位新晋为海中的霸主,在没有摸清楚这位霸主的脾气之前,还是躲开为妙。


    与红娘子分开两日,如今他又要再回原远处去。他这人有个好习惯——出手大方,但搜罗财物的时候也不挑三拣四。十五万妖兵被他一招尽毁落入水底,身上必然还有许多的宝贝。他可不能任由那些宝贝在海底生锈。料理了浩瀚龙王,非得再给捡了不可。


    但只在海面上畅快地奔行一刻钟,李云心便忽然皱起眉,停了身。


    他意识到附近有一股强大气息……乃是玄境的气息。没有动,只在三浬之外停着,似是在等待自己。


    他对此早有准备。既灭九海龙王,那么真龙与无生仙门其一必会与他取得联系。也许就在稍后,也许在几日之后。他便运起神通,往远处瞧了瞧——


    然后深吸一口气,脸色渐冷。


    那人既不是真龙的人,也不是无生仙门的人。


    是李淳风。


    李云心在原地停留了三四息的功夫,才飞身而去。


    ……


    ……


    李淳风负手立身在一块海礁上,已恢复了原本的面目。身着道袍,大袖飘飘,显出高人风范。


    李云心停在他身前三丈之内。面无表情,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两人如此对视一会儿,李云心低声道:“上官月呢。”


    李淳风往东边偏了偏头:“她安全了。过些日子我带她回陆上去。我所做的一切,她并不知情。她还是你的那个母亲。”


    “不知情?”李云心盯着他,“从什么时候不知情?你们假死遁走她也不知情?”


    李淳风脸色平静地摇摇头:“当初是我骗了她。她生下你,知道我要用你——”


    “用。”李云心寒声道。


    但他对面的人仍说下去:“可你是她所出。为人母,在夫与子之间矛盾纠结……此间苦楚不是你我能理解万一的。之后远遁也是我胁迫她。我告诉她你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离开你,你会有安稳的生活。你不要怪她。”


    “安稳。”李云心又冷笑起来。


    “之后都是我做的事。”李淳风平静地低叹口气,“只是没料到她又来了东海……这不在我的计划里。但原以为东海君会叫她活得开心些,可——”


    “你的计划。”李云心又笑起来,“我倒是一直想要问你。你究竟要做什么?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何苦步步紧逼?我对你们的事情原本没兴趣——但是你将我逼到如今这个地步。眼下……我已不是你能掌控的了。这也在你的计划里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色俱厉,仿佛面对仇敌,无半点亲情的味道。


    李淳风便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微笑起来:“好。比起你上一次见我的时候,已经镇定很多了。这是我李淳风的儿子该有的样子——唯此,才能做成我们该做的事。”


    “儿子?我们?该做的事?”李云心连声冷笑。仿佛不晓得该先反驳哪一个词儿,“李淳风,我这身子已经换了几遭。我的神魂——你该知道——更不是这世上的。我如今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再敢提这词,休怪我不给你说话的机会!”


    李淳风却又笑了笑:“人世间的父母收养一个孩子,肉身魂魄同样没什么关系。但如何否认其中亲情呢。我情劫未渡,也不能免俗——”


    李云心的掌中忽现一柄金刀,嗡的一声向他飞射过去:“闭嘴!!”


    但李淳风抬手便捏住了刀刃,刀身在半空中嗡嗡作响,并不能前进分毫。


    “好。暂不提这个。”他叹了口气,将刀抛还给李云心。但后者未接,金刀沉入海中去。


    “先说正事吧。我们要做的事。”李淳风想了想,“还缺一个西海君,对不对。”


    之前写错了。四处逃散的龙王神魂该有七个,而不是六个。感谢指正。


  第七百三十一章 恨


    李云心的神情僵住。但他的脸色随即变得更加阴沉,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说什么!?”


    “你到东海、在船上的时候,我教了东海君神魂化真身的手段。叫他用一个分身去试探你。那是因为那时候我觉得他或许……能成为你母亲的良配。所以不想叫他死。”李淳风仿是在述说旁人的事,每一个字出口的时候都没什么感情,“真身既是神魂所化,也就足以叫你摸透东海之上的天地气机。你做到了。”


    “只是后来才意识到妖到底无法理解人的情感。但也是后话了——我又极力鼓动他依你的计,叫九海龙王联合起来剿杀你。也是为了配合你——你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晋入玄境之后必然能够参悟画道神通,也会想出集齐九海龙魂、最终捏住真龙命门的手段。”


    “眼下,你也做到了。但红娘子来得突然,所以你还缺了西海的气机图。”李淳风看着他,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幅卷轴抛给他,“接着。我之前找到了西海君的真身。所以西海的气机图在这里。那么,你手中就有九海全图了。”


    李云心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卷轴。


    他紧皱眉头盯着李淳风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展开那图——


    的确是西海的气机走向。的确是画道手法。


    他猛地抬头:“……你!!”


    “好……好!!”李云心将图卷攥在手里,捏得变了形,“又是——你们木南居的计?!”


    “是我的。”李淳风平静地说,“我只是暂借木南居寄身。也是我们的——这件事,没有你,我自己做不到。”


    “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次,李淳风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摇摇头:“不要怪我不告诉你。但这件事,必须有一人在明,有一人在暗。我暗,你明。所以你知道得越多,事败的可能性越大。你只要知道……我与你,与那些修士,甚至与陈豢、木南居主人都不同。我生在这个世上……我无法坐视它毁掉。”


    李云心皱起眉,将他这些话在心中快速地思索。可这一时之间又能琢磨出什么来?!

    从前以为这李淳风为木南居主人做事……可如今听他的话,竟另有自己的目的?

    且是将那木南居主人也利用了——他到底要做什么?

    似乎已不是一个“所图甚大”能够形容的了!

    但下一刻,他又咬紧牙关:“李淳风,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暂借木南居寄身——说不好这一句也是那个清水道人叫你说的!嘿嘿,我问你。如果我这些日子在这洋上所做一切都在你的计划里……你又凭什么觉得九海妖魔围剿我,我就不会死?”


    “万一——我真死了呢!?”


    李淳风轻出一口气:“事情总有成败。人也总有生死。我从未觉得九海妖魔围剿你,你必不会死。再往前的那些事,我知道你也屡处险地。可……”


    “也从未觉得你必不会死。”


    “但你既然是我的儿子,这些事,如果连你都做不到,这世上也没什么人能做得到了。你是我最后的希望。而我这希望也是……要么成事,要么死。你不要怪为父心狠。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苦心。”


    他又笑了笑:“但不理解又如何呢。世间众生,聪慧的少,愚昧的多。倘若一件事人人都能理解,也就不是什么该做的事了。”


    “好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啊……”李云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可这平静里却只有寒意。他的手垂在身边,手指痉挛地伸伸缩缩,仿佛想要将什么东西抓出来。


    “那来说说看。接下来,在你伟大的计划里,我还该做什么?”


    “你现在恨透了我。甚至想将我杀死。”李淳风叹息,“但,也用不着问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我此前为你所做的一切,已将你推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我的儿子,你总问我,我要做什么、木南居要做什么。有没有问过自己——你自己想要做什么呢?”


    李云心愣住了。


    他的身子也像是僵硬起来,仿佛由铁水浇筑而成。


    李淳风轻轻地摇头,脸色亦变得凝重:“你在这世上有了牵绊。有些朋友,知己。你从前做事都只为保命。保自己的命,保他们的命。到而今你有了强大的力量,自保变得容易,保护别人也变得容易。”


    “可这时候,你想要做什么呢。”


    “修士们想要修一个与天地同存、飞升天界。但那太飘渺了。妖魔,浑浑噩噩,依本性而活。也可只知道争权夺利而已。你不会想要做这两种人——你早晚会想要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该做什么。”


    “权势财富华服美食于你而言都没了意义。除了活着,还该做什么呢?”


    他略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不要问我,去问你自己。我的计谋,到此时已经穷尽了。我将你推上了路。接下来你该做的事,不是我能掌控干预的了。”


    “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去知晓一切吧。”他的身形渐渐变淡,“到了那时候,就用不着别人来告诉你了。也要记得我的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九海龙王们,还算不上是那只黄雀。”


    猛烈的海风吹过。李淳风的化身身影散成一片光斑。


    李云心这才如梦初醒,一爪抓向那里,但只抓到一片虚空。他便怒吼起来——声音震动大洋,水面之下的妖魔纷纷避走,仿佛大祸临头。


    如此长啸十几息的功夫,猴妖才在耳中笑起来:“咦?怪事,怪事!你这妖魔竟还是人生身?嘿嘿……我瞧那人倒还有些本领——眼下就在百多里外!见你这么恼怒,俺去帮你将两个都打杀了,如何?!”


    李云心盯着极远处的洋面、收了声。又过许久才低声道:“不劳,大圣费心。”


    “我自己的事,总有一天要自己解决。”他喘息了两声,“是两个?”


    猴妖便的声音便变得兴趣缺缺:“两个,两个……哼,那么你说的那真龙王又在哪儿?俺浑身都不自在!”


    李云心便深吸一口气。不甘地再盯着远方瞧了几眼:“就快见着了。”


    经此一变,再回到那海中石山的一路上就再无波澜。可李云心知道大洋之上绝非看起来这么平静——波谲云诡之事正在各处酝酿发酵。清理掉九海龙王之后的安稳日子不会持续太久。数日之内,便将再掀起滔天的波浪来。


    此前浩瀚龙王一行人临死挣扎,生生在猴妖寄身的那石山中间掏出一个大洞来。


    李云心后来瞧了瞧,觉得他们这洞掏得正好——正在中间。洞壁平滑,洞穴也很深。稍加修葺便是一间山中石殿。此处周遭没什么岛礁,这石山立在这里,正是个傲视大洋的雄伟气象。


    于是动用了玄门法宝、画道神通,将其整治了一番。


    如今遁入石殿当中去,红娘子已在里面了。


    这殿堂中空空荡荡,唯有平整如镜的地面以及四壁。许多夜明珠不要钱似地嵌在墙壁上,令这殿中亮如白昼,玄光萦绕。


    李云心落了地,便阴沉着脸。站在未安门窗的洞口并不言语,只盯着洋面发呆。


    红娘子从他身后慢慢走过来,静立一会儿。才低声道:“浩瀚龙王……没捉到么?”


    “捉到了。”


    “那……”


    “遇着了李淳风。”李云心低声说,“让他跑了。”


    女妖便沉默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毕竟是……唉。云心,我知道……可是,弑父不祥。让他走掉未必是——”


    “给我一刻钟吧。”李云心叹了口气,“一刻钟。”


    “……什么?”


    “叫我恨一会儿。”


    李云心再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


    咬牙切齿,仿佛在心里无声地痛骂什么人。衣袖鼓荡起来,显是动了真火。


    红娘子便站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幽幽道:“一刻钟了。”


    她身边人便慢慢睁开眼,长出一口气。她凑过去,伸手轻轻地为他按一按太阳穴。李云心并未拒绝。


    又隔一会儿。


    “他先对我说上官月什么都不知情。”


    “又说他要把上官月带去安全的地方。”李云心平静地说,“这是在用她要挟我。叫我不会杀他。”


    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还承认从前那些事都是他安排的。我做那些事在他那里,是不成功便成仁。还说——”


    他低低地将李淳风所说的话都再说了一遍。语气平静如水,但显然是一潭死水。


    红娘子都听了,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道:“他……他说的这些……你觉得还是骗你的?”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你觉得呢。”


    “我……”红娘子咬了咬嘴唇,“觉得可能……有些是真的。你虽然恨他……”


    李云心便又沉默一会儿,开口道:“我在渭城夺舍的事。之后我假死进云山的事。这些事,当时身在其中的人都不会知情。李淳风喜欢用计,喜欢叫别人按着他的计划走……我也喜欢这么做。”


    “可是直到现在才越来越体会到身在其中的人是什么感觉……刘公赞他们那时候是什么感觉。”


    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声,摇摇头:“我是恨我自己。我和他没什么区别。更恨……我竟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恨我竟然也觉得,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第七百三十二章 牲畜

    他转了脸,看红娘子:“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个人。”


    女妖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便只能无言以对。两个人站在洞口吹了一会儿海风,李云心摇摇头:“你帮我护法。我要做点事。”


    说了这话便转身走进殿中去。


    红娘子似是已经慢慢习惯他这种没头没脑的跳跃思维,便没有多问,只低声道:“要多久?”


    “短的话,一眨眼的功夫。长的话,一刻钟的功夫。”李云心走到石殿中间停下来,从袖中取出两幅卷轴,慢慢展开。


    大些的那一幅是他原本的八海气机图。小一些的,是李淳风刚才抛给他的。


    他站着看这两幅图,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终究摆了摆手——李淳风那幅画卷便漂浮起来。


    再将手一挥,小些的画卷无声没入大些的画卷当中,仿佛一碗水倒进池塘,完全融入进去了。


    李淳风所用的画道手段与李云心的如出一辙。仿佛在当初作画的时候早考虑到会有融入更加广阔“天地”的状况,因而对接得极其圆融,甚至用不着一丝一毫的微调。


    李云心便又稍稍发一会儿愣。接着身形一闪,亦没入画中去了。


    在红娘子看来,他消失在了立身处。可在李云心看来,整个世界只是闪烁了一下子罢了——他仍在石殿中,位置没有丝毫的变化。


    可殿内没了红娘子的踪影,再向殿外的海天之间看去,也成了雾蒙蒙的一片。


    这是……画中的世界。


    也是在这时候,李云心体验到难以描述的广阔感。


    原本的石殿也是很广阔的、海天之间也是很广阔的。但在真实世界当中的广阔感是一种“感觉”,并非切实的体验。


    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天地之间,晓得举目四顾一览无余,晓得往任何方向奔跑都不会有什么阻碍。然而这只是在“看”。空间相对于人,还是独立而割裂的。


    一个人仍被限制在他身体所处的这一小片时空里,就仿佛,一个人被泥浆淹没。


    ——四下里除了泥浆再没别的东西,那也算是一种“广阔”。但这个人被包裹、感到身体被拘束。他当然可以往四下里奔跑,可无论跑到哪里,仍被泥浆包裹着。他的身体在泥浆当中挤出一片空间,这片空间便同时被身体填满——他的身体被几个维度固定住,永远无法真正体验所有“广阔的空间”。


    真实世界的“空间”就好比这些泥浆。从前的李云心毫无所觉,直到,他遁入自己所创造的这片空间里。


    在这片天地里,他就是真正的神明。


    一切细小的响动以及变化都逃不脱他的耳目,所有的空间都寄托在他的“肉身”当中。他即是这片天地,这片天地即是他。倘若抛开这副具像化的身躯,他可以同时存在在任何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广阔。


    他走了一步。石殿被瞬间抛到身后——他已出现在距石殿千里之外的一片海面上了。


    在这片海面上有一个人,站立在虚空当中。李云心心念一动,这片虚空就变成坚实的土地。他慢慢坐下,便有一整间富丽堂皇的宫殿在虚空中显现——他坐到一张大椅上,默不作声地看眼前那个人。


    那个人是谢生。


    满身血迹,仿佛已经死了无数次,可每一次——事实也正是如此——都会重生。在这片天地中他的生死不由自己掌握,一切权柄尽在李云心之手。


    谢生慢慢睁开眼睛,发出低沉的呻吟。李云心的身形映入他的眼帘,他稍稍愣了一愣。


    但就在这一愣之后立即扑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到李云心面前,嚎啕大哭:“杀了我,杀死我!求求你杀了我!!”


    此前的骄傲与自得完全不见了踪影。如今比一只爬虫还要卑微。他的心中似乎已没了别的念头,唯有求死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用自己的手去触碰李云心的鞋子,他匍匐在三尺之外、浑身颤抖,仿佛筋骨都被抽去了。


    李云心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在你的回答叫我满意之前,你还死不了。谢生,今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顿了顿:“云山上的那些长老,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他在十几天之前问过一次。但那一次谢生没有给他满意的答复,于是他离开了这幅画卷。


    可真实世界的十几天,在这画卷中可以变成极度漫长的几年——在他与那头节鲛独处的情况下。


    数年如一日的折磨可以改变许多东西,就连谢生这般心智坚定的人也并不例外。


    谢生仍然痛哭流涕,可口中话语与十几天之前完全不同了:“我说,我说,我现在就说——他们都是天人!天人转世!”


    “共济会的人早告诉过我这个答案。”李云心冷酷地俯视他,“那么我为什么不去捉一个共济会的人来问?还有。不许哭。”


    谢生立即收声,甚至哽噎得无法呼吸。他努力拍打自己的胸口才终于透过一口气:“不是不是……共济会的那些人说的转世是宗教意义的转世,可是我说的转世——是说那些长老的灵魂、神魂、意识,随便你们这里叫什么……都是真的天人!”


    他咬着牙:“真真正正的天人,落到躯壳里!”


    “躯壳?”李云心微微皱眉。


    “躯壳!我今天把什么都告诉你,只求一死!”谢生的面容扭曲、手指痉挛,“这就是你们这里的那些修行人的秘密,什么道统剑宗玄门的秘密!他们就修不了什么长生……他们只是一群牲畜而已!天人养的牲畜!”


    李云心终于微微动容。他的身子慢慢向前倾了倾。


    自在艨艟号上将谢生与节鲛封进画中到如今,已经过去了月余。在这片画中世界的话,约是过去了十年有余。


    在这十年当中,李云心曾经进来过四次。


    第一次时,这谢生是满腔愤怒,甚至比刚刚被封入画卷中的时候还愤怒。在头几年的时间里,他先恐惧,再绝望,再祈求速死。可所求得不到回应,痛苦变成怒火。


    那一次李云心一无所得。


    于是这画中又过去几年。当李云心再出现的时候,谢生变得极度顺从。他心平气和地说出许多事,可最终被李云心拆穿——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谎言。若非对这个世界并不算了解,险些就将李云心蒙骗过去。


    当李云心第三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谢生的情绪又崩溃。这一次他什么都不说,只一心求死。


    于是再过几年……到了眼下。


    只用了几句话,几十秒钟,谢生便吐露了叫李云心也动容的“实情”——如果能被证明是实情的话。


    “你,细细说。”李云心盯着他,“我现在心情不是很好。原本进来是打算折磨你发泄出气的。所以说——如果你这一次说的不是实话……”


    “都是实话!!”谢生大叫起来,“你不是有云山的那些宝贝、资料么?你在那些资料里找一找……找一找看一看!看看那个狄公是不是很眼熟!!历史上应该有过那个人的!!”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摸摸自己的左手尾指。


    资料他的确有。乾、坤、炁三殿中的确存有许多玄门的修行功法,也有历代圣人的宝像。五万余年……一共出了四百多位圣人——


    李云心的神情一滞。


    据说云山之上的共济会长老们……也是四百多人!!


    他不再犹豫,立即取出一份图册来。这图册也是个宝物,便如同他那个世界的显示技术——薄薄的纸张上人像栩栩如生,不存在半点儿失真的问题。


    在从前的时候李云心从未往这方面想,但如今——


    他极快地查看那些历代圣人的模样,在十几秒钟之后……果真看到了狄公——或者说,狄公的“躯壳”!

    道统第九十八代书圣!

    一见到他的表情,谢生立即大叫:“是不是!是不是!!”


    可李云心没有立即答他。因为在这一瞬间,许许多多的念头——那些从前令他疑惑却一直悬而未解的念头——都因着眼见的这么一幅画像以及谢生的寥寥数语……变得明晰起来了!


    甚至叫他懊恼——从前为什么没有想到?!


    譬如那玄门所谓的……太上忘情!

    打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对这个四个字产生疑惑。这世上的玄门所讲究的“太上忘情”当真是字面上的意思——忘掉、去除所有的情感!


    因着这么个修行的宗旨,玄门修士们才把自己修得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修至太上的境界,终极的追求便是将自身的情感全部摒除……可这样子和一块会动的石头还有什么区别?

    他在业国小石城的时候听于濛描述过那种状态。浑浑噩噩,几乎无知无觉。一切的反应几乎都是出自本能……一心只等待“飞升”。可这个样子飞升了、长生了又有什么用?


    连他都感觉有些不对劲儿,那些修行人就没有想过的么?


    可……想了又能如何?玄门立教五万年……这是天人传下的功法!


  第七百三十三章 规律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严肃地看谢生:“你是说,天人往人间传下功法。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什么庇佑苍生维持世间的秩序,而只是为了……叫他们这么修行。然后修到太上忘情的境界——肉身无比强横,情感思维却几乎被自己修没了,然后——”


    “变成个躯壳、容器啊!”谢生连连点头,“然后那些天人就跑到这容器里,跑到世上来!!”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听起来你这解释倒也能自圆其说啊……怪不得当初福量子的身躯被毁,说是有个长老让出个太上一样强悍的肉身给他用。”


    “哼。但是你前几次对我说的那些谎话也是无懈可击。我问你。且当你说的是真的——天人又是什么?既然能传下功法叫凡人修行,为什么不自己跑到地面上来?非要费这个功夫?”


    “天人?什么天人啊!!”谢生大叫,“只是因为很久之前的一次灾难——世界毁灭——他们侥幸逃了!为什么不直接下来?你想想看!就好比是你是在陆地上生活的人,我是在海里有腮的人,你能直接跑到海里来生活吗?非得给自己换一个身体才行啊!”


    李云心略思索了一会儿,皱眉:“海上和陆地上,和眼下的情况可不同。哼……我知道你那个世界大概是什么样子。你对我来的世界应该也有点概念。那么咱们现在就不用这个世界的话说——我问你。你能那个世界发达到了能星际航行的程度,那么克隆技术呢?为什么不克隆一些身体,非要一等等上几百、几千年才跑来下一个?”


    李云心说了这些话,谢生脸上的神情一滞,瞬间变得有些茫然。


    但李云心知道他这表情不是因为“谎言被戳穿”,而大概是因为——


    某种“恍若隔世”感吧。


    这种感觉,他从前何尝没有。


    这谢生来到这世上已经十几年了——从某个“文明世界”来。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这世上的生活和茹毛饮血有什么区别呢。


    而后刚刚要瞧见些曙光、希望,便被他丢在这里遭受酷刑,眨眼又过了十几年。倘若没有他以神通保其心智不失,这家伙早疯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一个能够沟通、交流的人。可到了如今忽然听到李云心说出那些只有在从前的“文明世界”才能听到的词汇,心中如何不感慨震撼呢。


    李云心便给了他两秒钟的时间感慨。厉喝:“说话!”


    谢生浑身一哆嗦,忙道:“不一样,当然不一样!用不了的!你那个世界……知道核武器么?”


    “当然知道。”


    “那么你想一想那些用大刀长矛的人为什么造不出核武器!因为他们对微观世界的认识没有达到一定程度!可微观世界……不是你用肉眼可以瞧得见的。前面的基础工程就更多了——我这么问你……如果在你的世界上连分子都无法观测,你又怎么看到原子、怎么发展理论,怎么造核武器?!”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激动起来。这时候,似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说些文明世界的话语的人——哪怕这个人曾对他百般折磨——一时间也顾不得别的了。说都说了……索性就要说个痛快!

    “你再想想这个世界!”谢生激动地指自己,“你把我关在这儿,你怎么做到的?你能想得出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吗?我听你说话,知道你也是个有基本科学素养的人。在你原来那个世界里,有任何一种理论——哪怕是不确定的——有可能解释这个现象吗?”


    “更不要说什么妖魔魂魄隔空生火瞬间转移!这些都不借助任何器具!”


    “你还没意识到吗……”谢生的手痉挛着、抓着自己的面孔,仿佛情绪即将失控,“这个世界,和你我的世界……一些物理规律都是不同的!哪怕现在在绝大多数的地方看起来一样——有重力有火焰……可是本质上有许多规律是完全不同的!和你我的世界,就好比一个是陆地,一个是海洋!!”


    “那些天人,原本都是陆地上的人,怎么可能直接跑到海洋里?你说克隆——连物理规律,甚至有可能一些常数都不一样,怎么能像在你我的世界里一样克隆?当然要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律……搞修行那些事!叫凡人们用这个手段修出躯壳来!这些修行……这个世界上的修仙,在你我看来可能是愚昧落后走上了死路歪路。可实际上在这里这种法子才是有出路的——要搞什么科学技术,倒像是在咱们的世界里搞巫术!”


    谢生一口气说了这些,用力地撕扯自己的面孔:“我都说完了,都说完了!让我死!让我死!!”


    但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忽然寒声道:“你当我是文盲么?”


    “如果一些基本的规律、常数都不一样,就意味着可能连电子、质子都不存在……它们不存在,更没有什么原子分子……可能整个宇宙都压根不会有什么我们能想象的物质——或者连宇宙这个概念都不会存在……可这个世界却还是有山有河?你是不是还想再关上几百年?!”


    谢生失态地大叫起来:“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他从地上跳起,面目变得极度凶恶:“我们的世界,已经有快要能超越光速的星舰!!整个驱动核心就只有一个巴掌大!!你不是文盲那么你来告诉我,你要怎么做到?!你能想象怎么做到!?狂妄即是无知!!不要用你可怜有限的见识去推断整个世界!!蠢东西……狗东西……啊啊啊啊啊啊!!杀了你这个狗东西……啊啊啊……你没见过的世界太多了!!杀了你!!!”


    他歇斯底里地大叫,伸直了双手像僵尸一样猛扑向李云心。


    这谢生,再一次处于失去神智的边缘。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将他一脚踢开,又伸手在他的头顶一抓。于是谢生的身子僵住了。


    他掌中现出法笔,在他的身上修修补补。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又踢他一脚、将他踹进海里去。


    这种事已经做过无数次——是在修补他的神智。


    但至此之后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谢生才能重新恢复……暂是没法子再问话了。


    李云心并未立即离开。他重坐回到宝座上,想谢生刚才那些话。


    如果他所言非虚……


    倒是能解释他在云山当中见到那个狄公时发生的一些事。


    那狄公自始至终都没展露什么神通、自始至终在像一个凡人一般做事。


    倘若所谓的天人传下功法创立玄门就只是为了培养可供自己容身的躯壳的话,他们只有肉身,这倒也说得过去。


    但共济会呢?

    玄门是天人的,为什么狄公又那些人又操控共济会去侵蚀玄门的修行人?


    共济会里的游魂们做事……到这时候想也的确像是那些“长老”们的手段——凭借游魂占据一副又一副躯壳,就像那些长老们一样。


    那么……李云心皱了眉,是否与“近一千年来,天人从未传下法旨”这件事有关系?

    狄公这些人,这四百多人,得到太上的躯壳降临了人间。


    而后在玄门之外扶植自己的势力反而对抗玄门。这是否也意味着,他们是在对抗那些仍在星界的“天人”?

    是否是……天人们生活的星界发生了什么事,无法居住。因此才用这种法子降临地上。


    而现在这四百多个转世的天人得到了利益尝到了甜头……转身就踢开了那条从彼岸到此岸的独木桥?

    ——毁掉玄门。叫人间再难出现那种太上的、无知无觉的修行人。如此世间尽为他们掌控……不不不。绝不会是这样。


    李云心坚决地否定自己的想法——哪怕是他与谢生这样的人,都难以安心在这世上生活下去。他们见识过更加广阔的世界,不可能再安心地苟活在此处。且……云山一役的时候,狄公自始至终对云山之下发生的事情表现得冷漠。仿佛那些事——将引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甚至动摇人类生存根基的事——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而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对——更加重要的事情!


    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什么事情更加重要?!


    离开!


    离开这个世界!


    离开这个……在狄公、在谢生口中即将毁灭的世界!

    那么……谢生作为一个关键人物,作为另一个世界来的使者,身上必然也带着极重要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这可以解释当狄公知道自己并非那个世界来客之后迅速变得冷淡的态度啊!

    李云心猛地站起了身。


    谢生……谢生……谢生。这个……王八蛋!在这幅画里受了十年的折磨,却仍然想要隐藏些什么!他自始至终没有说明自己身上究竟藏了什么!

    云山长老们知道谢生的秘密。木南居的人——至少木南居主人——也知道谢生身上的秘密。


    而李淳风口中“我们”要做的事,或许就与这个秘密有关!


  第七百三十四章 交易

    不止一个人提到这个世界将有大劫、将要毁灭——李云心想起刚才李淳风所说的许多话语当中,很不起眼的一句来。


    “我与你,与那些修士,甚至与陈豢、木南居主人都不同。我生在这个世上……我无法坐视它毁掉。”


    这句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李淳风无法坐视这个世界毁掉。就意味着他那句话中提到的人——陈豢、木南居主人,再加上那些个云山的长老可以。他们……想要逃离这个世界!


    而逃离的关键在谢生的身上——谢生眼下在自己手上。


    他竟……顺手抓到这么一张王牌!

    李云心的心绪激荡起来。但他立即接连深吸几口气,叫自己重新平静。


    他端坐宝座之上环顾海天,令自己的意识渐渐融入其中。于是这片海面上便升起波澜。无数细小的波纹荡漾开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水面上抚来抚去。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才重归风平浪静——李云心微微皱起眉。


    因为李淳风此前所说的几句话还在他的头脑当中徘徊不去——他,李淳风,无法坐视这个世界毁掉。


    如果……真的有种可能性,真的有这么一天。


    他,李云心……能做到吗?

    能在可以独善其身的时候,坐视这个世界毁掉吗?

    仅仅在数月之前,他的答案会是肯定的。


    这么个世界——这个么妖魔横行的世界。不但没有什么果报,更是毫无正义公理可言。而他自己,也就是那许许多多令这个世界变得更坏的人之一。


    但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他的身边都是泥潭、黑暗、险恶。这世界打一开始就没给他什么善意。即便曾经误以为有,也在其后显露险恶面目。在这样的世界当中,他能做得多好?


    只能更坏。比许多人都坏,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对这样的世界,在那个时候他没什么好留恋的。予及汝皆亡而已。


    可后来……他在黑暗中见到几点光。他感受到一些温柔的善意。直到此刻,在知道更多是、体会到更多情感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些光与善意有多么的来之不易。


    无论前世、今生,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都是他从不曾拥有过的。到这时候再问他,会不会……看着世界灭亡呢?

    他想了很久,但没有想出答案。


    心里有一只野兽——一只面目狰狞、毛发黝黑的野兽对他嘶吼。告诉他倘要将什么责任——哪怕是一点点——担负到自己的肩上,就必将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是……


    李云心又独坐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眼下在白白担忧。


    他甚至不知道……那所谓的“这个世界将毁灭”是怎么一回事!


    狄公口中的魔界入侵才不可信。可只是打发小孩子的说法。真正的原因,还要他自己找寻。


    到这时候,他又忍不住想起李淳风此前的那些话。他说他计止于此,往后怎么做要凭李云心自己的心意。在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李云心不屑一顾——他认为都是虚言。李淳风必然还有后招。


    可到了如今他才意识到对方那些话的意思。


    李淳风……既然是木南居的得力干将,甚至如他所言那样“暂借木南居寄身”,就也该知道这些事。那么……往后的确用不着他再推着走了。


    因为如今的李云心急切地想要弄清楚这些事情的真相——即便他还没有做出某个决定。


    可还有一件事。


    太上。


    太上……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境界?

    如红娘子所言,仅仅在数日之前李云心是有办法令自己晋入太上的境界的。那时候他对红娘子说境界高有境界高的好,境界低有境界低的好。然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个隐忧——他不知道所谓的太上境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到目前为止,除了他耳中的那位大圣,李云心没有见过任何一位真正的“太上”。


    大圣与这世上所有人的情况都不同,没法子作为参考。且看起来对这些事也并不怎么感兴趣,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大概在他看来谢生被囚禁十余年遭受许多折磨这些事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在他的模糊记忆中应当还有存有“被镇压五百年”、“大闹天宫”之类的印象。换句话说,这位大圣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些事,怎么可能令他大呼小叫呢。


    然而除了他之外,云山的双圣被证明是游魂附体。所谓的太上真龙到如今也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力量。倒还有一位在传说中亦是太上的鹏王——他此刻该出世了吧?但李云心也没有瞧见他拥有何种力量。


    打一开始他就觉得玄门所描述的“太上”境界透着一股子邪气。如今证明他的担忧是正确的。


    他见过许多玄境——妖魔中也有玄境。因而知道玄境的存在只是力量变强、可以利用甚至改变某些规则。然而太上……没有参照物。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想让自己去做一个试验品。


    如今证明他的这种担心似是正确的。玄门的太上只是一个供人使用的躯壳罢了。那么……妖魔的太上呢?

    非得将这些疑问都搞清楚了,他才会叫自己踏出那一步!

    他又稍稍发了一会儿呆,遁出画卷。


    红娘子仍站在洞口为他护法。李云心低声问:“过了多久?”


    女妖想了想:“不到一刻钟。”


    “好。”李云心将地上的画卷收起,左右看了看:“一会我们还得要——你怎么还在这儿?”


    石殿一角多了一个人。正是琴风子——眼下盘坐在地上狼吞虎咽。手中抓着的该是一条鱼,只用火给烤熟了。


    红娘子走过来:“你进画儿里的时候他从顶上下来的。说自己一直都在上面,没敢动。这些天饿坏了,才来问怎么发落他。”


    李云心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竟把他给忘了。


    其实倒也不算是“忘”了。五天之前击杀七海龙王之后,李云心与红娘子分头去抓那些龙魂的神魂,没给琴风子什么交代。


    严格意义上说琴风子算是李云心的俘虏,算不得同盟的。李云心既走,他就处在两难之地。如果擅自离开被捉回来了——这种可能性很大——搞不好要受罪,还可能死。


    就只好留下。先等了三天,李云心都没音信。附近的海面一片死寂,空荡得可怕。他一个人待在石柱之上等,却不知道那两位跑到石山之下凿洞了。


    又过几天,海面上风大浪大叫他饥寒交迫,才想着要到下面去避风,结果遇着站在洞口的红娘子,好悬没被一掌拍成肉泥。


    李云心微微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琴风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我……啊?走?龙王放我走了?”


    看他这样子,李云心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体验过吃东西的滋味了——饮食对他而言是怡情。不像这位化境的修士,偶尔还是需要进食的。


    “蠢死你算了。”李云心哼了一声,显然心情不大好,“没想过我为什么留你的命么?不就是为了叫你以后回去把在这儿看到的事情都告诉你们那位万年老祖?你留在这儿是真想死么?”


    琴风子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想死,不想死——”


    然而犹豫一会儿:“龙王……是真想叫我回去把这些事——”


    “是。滚蛋。”


    琴风子这才舒了口气:“那么有件事我说了……龙王不要生气。”


    他小心翼翼地看李云心的反应。可对方懒得给他什么保证。便只好将心一横,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又摸了摸胡子。再咳一声清清嗓子:“龙王,我家老祖宗叫我给龙王带来一个口讯。”


    李云心斜眼看他。脸上忽然浮现意味不明的笑意:“小鱼儿。我之前说什么来着。这位有点儿本事的。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事。”


    “龙王误会了。”琴风子沉声道,“是老祖宗神通广大,能在我神识当中传讯。”


    此前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惊慌。但如今要为那位万年老祖传话,不得不叫自己镇定下来。


    “那么,你们那位老祖宗说了什么?”


    琴风子抬手往东边拜了拜。才道:“老祖说,龙王之所以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留下一个咱们两方沟通的渠道。既然龙王怀有善意,老祖便觉得还有好好谈话的可能。”


    “嗯。他说的对。”李云心背了手,“再有呢。”


    “老祖说,知道龙王与真龙或有仇怨。既然真龙没能消灭王龙,为了我无生仙门的大事计,不打算和龙王争斗下去了。”


    “明智。”李云心点头,“但是我现在自信心膨胀,还有个太上。你们拿什么和我讲条件,叫我不计前嫌呢?”


    “老祖说,龙王诚然有太上的助力。但咱们在浩瀚海内还有大阵。阵眼龙王该是熟悉的——在云山之下见过。”


    “你是说,古魔遗骸。”


    琴风子想了一会儿,像是在倾听什么。然后才道:“老祖说,龙王只猜对了一半。浩瀚海内的与陆上的不同。不是古魔,乃是神魔。咱们已经炼化了许多年,此次本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但龙王夺去了妖魂,这神魔的威力便打了折扣——可,仍未必能败于那位圣者之手。”


    李云心还没说话,耳中就已经叫起来:“放屁!在哪?!俺去会会他!!”


    李云心便道:“那位太上说你家老祖放屁。”


    琴风子的额头一下子渗出冷汗,低呼:“龙王!不可……”


    “他现在在听我说话?”李云心笑起来,“每一句都听得到?”


    琴风子抹了一把冷汗:“算……是。还请龙王、龙王……老祖欣赏龙王的胆魄——”


    “得了吧。”李云心摆摆手,“只是看我现在不好对付,可是真龙又没什么用了,打算拉拢我而已。你告诉你家老祖——这种事很常见,我能接受。强者联合永远利益至上嘛。”


    “但是你们——是打算到陆上去发展?重振什么玄门?”


    隔了一会儿,琴风子说:“是的。所以与龙王要在海里做的事绝无冲突。”


    “这可不够。”李云心撇了撇嘴,一指自己的耳朵,“我身边那位太上,刚才听着没?对你们的那位魔神极有兴趣,跃跃欲试。要说服他不出手,得花掉我好些功夫。光凭你们的一句绝无冲突就要和我握手言和可不成。我还要别的。譬如说——”


    “可以送龙王去龙岛。”琴风子开口道,“眼下龙岛门户都在无生仙门的控制当中。我们知道龙王想要什么,也无意起冲突——龙王可以通行。”


    李云心的眼睛一亮,终于笑起来:“你们的老祖倒是个明白人。那么,什么时候去?”


    红娘子在洞口静听两人对话。但到了这时候走到李云心身边低声道:“怕是有诈。”


    李云心毫不避讳琴风子:“肯定有诈。但我也的确想上龙岛。还觉得——”


    他看看琴风子:“他们既然知道陆上的事情,也知道这里的事情,都该是聪明人。知道我果真能和他们相安无事是最好结果。如果把我惹毛了,才是捅了马蜂窝。”


    说了这话,不再看琴风子。而是转脸往东边看:“您说是不是?”


    琴风子又咳了一声。他夹在中间极为难。既要对万年老祖保持恭敬又不敢得罪这位龙王,到如今只能说:“老祖说龙王也是聪明的人……说——”


    他顿了顿,微微皱眉。然后抬眼看李云心,略有些诧异:“说……但在此之前,希望龙王能处理好西边来的那些人。那一支……鬼军?!”


    红娘子的脸上亦露出讶色。


    李云心便“哦”一声。


    “他们是说姬老兄。”他对红娘子侧了侧脸,“那位离国的皇帝。我之前拜托他来帮忙。果然是性情中人,算是个好朋友。”


    又对琴风子说:“贵派用不着担心这个。我接手了这么大的一块地盘,总得需要人照看。这样——蓬莱瀛洲方壶三岛一千浬之外直到陆上,都算是我的地盘。我的这位姬老兄的鬼军,往后就驻于此,绝不越界。”


    “如果我平安无事,过些日子他就退走。但如果我出了事,他就会给贵派找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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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五章 及时行乐

    琴风子沉默一会儿,似是在听那位老祖的话。


    隔一小会儿说:“那么,我方的人也要盯在那里。”


    李云心耸了耸肩:“随便你们。”


    琴风子便又沉默起来。约过了三四息的功夫,他脸上原本那种紧张、窘迫的神情消失了。


    “龙王。”他低声道,“你该再想一想的。”


    李云心似笑非笑看他:“这是你的话?”


    “老祖已不在了。”琴风子低叹口气,“是我自己的话。”


    “那你的胆子可够大。在我这儿待了几天就敢说这种话——你们的老祖该杀了你。”


    “我不怕被老祖知道。”琴风子认真地说,“老祖也并非滥杀的人。龙王……我知道你见识过许多的人。修士,妖魔。也知道他们在你心里的印象并不好。但我仙门中人——龙王和紫夜真人打过交道——该知道我们和他们都不同。”


    琴风子低叹口气:“我们是人。”


    “哈哈哈哈!”李云心大笑起来,笑声在整间石殿中回荡。他边笑边指着琴风子对红娘子说,“他说他是人!”


    红娘子也饶有兴趣地皱起眉看眼前的无生仙门方士。打量了一会儿,摇头:“他是妖,不是人。”


    琴风子又叹了一口气:“龙王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的确是妖身——无生仙门当中除了一个真正的人身之外,都是妖身。妖魔,海妖,水妖,随你们怎么叫。”


    “可是陆上的妖魔,九海的龙王们瞧不起人。觉得是愚昧弱小的物类。然而即便是他们,最后也要化人身、有人的关窍。可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习性也会像人。穿衣带甲,学人的礼仪制度。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像人、有人的名字有什么可耻的。”


    “我这样的妖魔,说自己是人——龙王该知道我说的是人的心肝性情。我们……与陆妖海妖的差别在于,我们也懂善恶,也知道约束自己的心思。你能用人的心思去揣测别人,也就能揣测我们的。”


    红娘子颇有些意外地看他。李云心则微皱起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龙王应该再想一想的。”


    李云心狐疑地盯着他:“难道我答应了不好?你想我拒绝了然后和你们开战?”


    “如果龙王是真心的……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琴风子直视李云心,“龙王必然以为这是我们的缓兵之计或是圈套,因而将计就计。可如果能好好想一想……和老祖好好谈一谈,会发现老祖是真心的。老祖宗与龙王见过的陆上修士、妖魔都不同。我们在洋上、在陆上,的确与龙王都没什么利益冲突。我们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这人有点儿意思。”李云心对红娘子说,“咱们竟然在海上遇到了讲理的妖魔了。”


    红娘子不做声。想他是不是在说自己不讲理。


    李云心想了想:“你说你们无生仙门还有一个人身。谁?”


    “正是老祖宗。”琴风子轻声道,“老祖宗言传身教,咱们才觉得自己算是人。”


    “他真是人?”李云心皱起眉,“他号称万年老祖,也真活了一万年?”


    “是四万年。老祖修真四万年了。”琴风子沉声道,“我知道龙王在想什么。在想,陆上的玄境修士寿元也不过数千而已。从未有人寿元过万。但正因此说明老祖宗的功法才是玄门正宗。我们不渡什么情劫,也不滥杀,对世人有悲悯之心。即便是这位龙女的君父——当初真龙叫老祖杀死他——老祖也留了他的性命,将他好生招待在弱水。只叫我们散出了假消息。”


    “在你们那里!?”红娘子顾不得想自己算是讲理还是不讲理了,瞪起眼睛。这叫她美丽的面庞上登时浮起一层煞气,石殿地上的细小粉尘嗡的一声飞扬起来,仿佛起了一层贴地的薄雾。


    琴风子艰难地喘了口气:“稍安勿躁……的确在弱水。也的确好好的。且与老祖志趣相投,常一道品茶论诗——不然我哪敢提到这件事。”


    “那怎么不放他出来!”红娘子生气地看着他,“你们把他软禁了!”


    女妖心中的执念又生。她的衣袍鼓荡,发丝也飞扬起来:“我这就杀去你们的什么弱水,救他出来!”


    她说完便伸手去抓琴风子:“给我带路!!”


    但与此同时琴风子已叫了一声:“龙女不要误会,是洞庭君自己不愿走啊!”


    红娘子的手定住——几乎触上琴风子的领口。但可怕的罡风已经透体而过。化境的方士连退两步才止住,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不愿走?”红娘子身上的妖力慢慢散去,衣袍也渐渐服贴。她瞪着琴风子,“什么叫不愿走?”


    “就是……咳……他说……咳咳……”琴风子一边说一边抹嘴,想要抹掉嘴角的血迹。


    可从玄境巅峰龙女的指尖透射出的妖力岂是他消受得了的。嘴角的鲜血越抹越多,很快把袖口、前襟都浸透了。到最后连咳也咳不出,只能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脖颈,瞪着充血的眼睛看李云心。


    李云心耸耸肩。打尾指里摸出一个小玉瓶儿。又打玉瓶儿里取出一枚造化丹——这功夫琴风子已经腿脚无力,跌坐在地了。


    李云心便将丹药往空中一抛,手掌再一使力——丹药被凌空击成气雾,轰进琴风子的身体里了。


    “可倒好。现在都知道我是开药铺儿的了。”他拍拍手,“我怎么觉得我最近救了好多人。比如说眼前这一个。还有——还有……嗯……”


    他想了想:“算了。反正觉得好多人。”


    但这尴尬的俏皮话儿没能吸引女妖的注意力。红娘子仍瞪着琴风子:“说!!”


    造化丹丹如其名。被李云心以妖力送入体内,立即展现惊人疗效。琴风子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前一刻还痛苦不堪,下一刻就浑身舒泰,甚至叫他舒服得打了个激灵。


    但到底没忘记眼前的女妖有多可怕。一边轻轻地晃脑袋一边道:“龙女且慢、龙女莫慌……我慢慢说、细细说、细细说——”


    “那洞庭老君在弱水和老祖品茶的时候,我见过一次。老祖问他在这里是否待得惯,那洞庭君就说此间乐、不楚——陆上洞庭从前也叫楚地嘛,是不是。”他终于喘了口匀溜气儿,“老祖又问他说,这弱水久居也无趣,不如陆上繁华自在。他在洞庭里待了两千年,就不想游历山河吗?”


    琴风子站起身:“但那洞庭老君说,他原本在世上牵挂的只有真龙而已。可如今知道真龙不是从前的真龙了、且对他起了杀心,可见情缘已了……在世间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唯念一道石炙两脚羊。但想了想也觉得无甚要紧。既然如此,陆上再繁华又与他何干——不如就待在弱水,也算是清净。”


    说了这些话,看红娘子的脸色——


    女妖怔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没什么好牵挂的了……没什么……好牵挂的了……这是他的话。是他的话……”


    琴风子显得有些疑惑:“……的确是。”


    又看李云心。仿佛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却发现李云心也在饶有兴趣地看他。


    便忽然一愣,忙道:“这个……这个……老君的意思该是说,如今龙女已是天下间少有的强者了,自然也用不着担心龙女了。”


    红娘子显然没将他这句话听到心里去。失魂落魄地又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慢慢走到洞口边,抱着腿面朝大洋坐下了。


    琴风子为难地看李云心:“龙王,是我说话不小心。可没料到……”


    “倒也不怪你。”李云心似笑非笑地看他,拖长声音,“小事情嘛。总有忘的时候。”


    琴风子只得又咳一声。


    李云心便踱了两步,摇摇头。不知为什么微微一笑,低低地说:“做人难啊。”


    琴风子也只能赔笑,却一时间想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在从前。在李云心从前的那个世界,在他的年纪还小的时候,也是需要些时间想明白的。


    他刚才看琴风子,就仿佛看到了当时的自己——没那么聪明的自己。


    那些常人所不在意的情感,于他们而言是本能。可于那时候的李云心来说,却是复杂得难以名状的东西。他一点一点地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然后将它们记在头脑里。与人相处的时候得很仔细地观察那人表露出了些什么感情,再从自己的头脑中找出与之对应的感情,所出恰当的应对。


    可即便像他那么聪明的人,也时常被认为是怪物、低能儿。得再过些年之后才能将那些于常人而言的“本能”变成自己的习惯,不用再那么吃力。


    如今眼前这琴风子……此前认真地说自己是人。


    他说话做事也的确像是人。有那么一瞬间李云心甚至在想,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有道理。


    然而眼下这个小插曲叫他意识到……他们终究是妖魔。


    红娘子——也不知该算是运气好还是坏——成了鬼修有了执念,对“情”这个字看得极重。对自己重,对她那个君父重。


    然而琴风子这妖魔在提到洞庭君的事情时,或许因为先死后活的骤然转变令其心绪激荡,因忘了一件事。


    ——这红娘子是洞庭君的女儿。洞庭君说在这世上再无牵挂了唯念一道石炙两脚羊……女儿竟比不上一道人肉做的菜,这叫红娘子如何不悲伤呢。


    对于人而言的本能、如何都没法子忽略的事情,对于琴风子这样自诩为人的妖魔而言却是得“小心”说话才能注意得到的。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一个“人”能像李云心一样了解妖魔们的这种“不小心”了。


    他们……终究只是有着人的皮囊,却没有心的。


    几个念头在他的头脑当中转了转,李云心轻叹口气:“一会儿你去哪儿?”


    琴风子往洞口瞧了瞧:“老祖命我留在龙王身边——当然龙王不允许的话……”


    “允了。待着吧。”李云心转了身向红娘子走过去。


    他走到李闲鱼身后站了一会儿。看到她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随风轻轻地飘,整个人却好像是石雕一样一动不动。


    他想了想,又挪一步,走到她身边坐下了:“其实……”


    “你不要说话。”红娘子低声说,“你现在说的话我都不想听。”


    李云心耸了耸肩:“我来安慰你的。”


    “我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我也在安慰自己。我之所以还在这世上就是因为执念。执念没了,我也就要没了。你还有大事没有做完,我得好好的。”


    李云心愣了愣。隔一会儿才无奈地笑笑:“我又不是只想要你做事。”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走过来安慰我……你……”她深吸一口气,“你会叫我开心起来的。你说的话都好听,我听了都会开心。可我就怕这样子——在知道你说那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之前,我就已经不去计较这些了。我害怕。我现在不要你安慰我。”


    “你闹脾气了。”李云心微笑着说,“但怕信我也不该怕信自己。这世上,眼见为实的事能有多少呢。可即便眼见为实,内里也未必如此。比如两个老朋友见面,生死相托。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去付出性命,最终真死了。人道是为了义气慷慨赴死。”


    “可是在他去送死的时候也许心里还在想自己的妻儿老小,担忧他们。又一闪念说要是当初没答应这事儿该多好。但是又想既然许人一诺哪能失信。于是这样子心里矛盾纠结、也许还懊恼悔恨,最终还是做了轰轰烈烈的事——这是真情还是假意呢?”


    李云心搓了搓手,与她一起向远处看,轻出一口气:“所以我做事,大多只求结果。有的人在意过程享受过程。可我是个功利的人,只求结果。没有结果,什么都是一场空。这个想法或许不对,但我都习惯了。”


    “可你太在意过程了。”李云心转脸看她,“不过你的执念所追求的事情,的确也只能享受过程。那,既然如此,就只要过程好了。今天的事情,明天可能就要变。现在还好好的世界,可能明天就毁灭了。我们在这样的世界里,及时行乐,取悦自己……不也是很明智的做法么?”


    “所以我觉得——”


    李云心的话被打断了。


    他猛地瞪圆眼睛,身子像石化一般一动不动,将牙关给咬死了。


    ——红娘子忽然转过脸,双唇在他的嘴上一触即分。


    她的脸上原本有温热的泪水,也粘到李云心的脸上——他很快感受到凉意。


    女妖和他一起怔住。仿佛不晓得是什么力量驱使自己做了这件事。她比李云心先反应过来。迅速站起身接连退开三步,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仿佛不是她突然亲吻了李云心,而是对方先那么干的。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其实她根本用不着呼吸——瞪大眼睛看李云心:“你……你说要……及时行乐的!”


    李云心又愣了两息的功夫,才抿了抿嘴。脸色很快平静下来,也站起身。


    “是我说的啊。”他笑了笑,轻咳一声,“及时行乐嘛。嗯,也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他的目光往四下里扫了扫,瞥见琴风子。便皱起眉:“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不是叫你走么!?”


    琴风子瞪大了眼睛,抬手指指自己,茫然道:“我?龙王不是说……叫我待着么?”


    “叫你待着?”李云心瞪他,“你用了我一枚造化丹,还想就这么好好地待着?我叫你去捉鱼啊!捉鱼摸虾啊!海底下还有好多妖军身上的宝贝啊!快去劳动啊!”


    琴风子忙抬手:“好好好,龙王息怒,息怒……这就去,这就去——”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化成一道光遁出去了。


    这石殿内就重新安静下来。


    李云心踱了几步,又看红娘子,一摊手:“你看,和这个人沟通真是费劲。”


    “嗯。”红娘子将脸旁的发丝往耳后掠了掠,站着看他。


    李云心又抬眼打量这间石殿:“总这么空着也不是个事儿……你在君山的紫薇殿待得久。我看那里就不错——不如你把这里照那边的模样再布置布置……姬老兄要是来了,也配得上他的身份。他从前是干皇帝的嘛,哈哈。皇帝嘛,讲究的多——现在可能没以前那么讲究了——但是讲究的也还是多……远来是客,对吧。我前几天见到他的时候是费了好些功夫——”


    “我以后不那样了。”红娘子绞着手,“你不喜欢的话。”


    李云心歪头,摊了摊手:“啊……啊?哦……这个……哈。”


    “那是用明黄色吗。”


    “啊……是。不,离国尚黑。”李云心说,“黑色也可以……”


    “黑色的就像是魔窟了。”


    李云心眨眨眼:“那……白色吧,啊,庆国尚白。嗯,客随主便嘛。”


    “那好吧。”红娘子笑起来,“是不是要再往上挖出几间客房。”


    “是是……随你布置。”


    今天一更五千哈。


  第七百三十六章 冤家

    琴风子被李云心分派了捡垃圾的活儿。不过做得还算开心。


    至少用不着面对两个性格阴晴不定的大妖,也可以暂时地从漩涡中心脱离出去。


    他此前——不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都一直处于巨大的漩涡中心。李云心本是无生仙门大计中并不很重要的一环。可他却凭借惊人的胆量与头脑,令自己变得不可忽视了。


    七海龙王尽丧他手,且又拥有了一个太上的助力。眼下九海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不再是真龙,而变成他了。


    可是看起来……他似乎还很喜欢这种感觉。


    什么样的人……才会唯恐自己的麻烦不够多,拼命地往身上揽呢?他难道不清楚,他从别人的碗中夺走的多越,就越可能在将来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么?


    ——除非,他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想到这里,琴风子在水底叹了口气。又将一柄从惨死的妖将身上抽出的匕首纳入袖中。


    李云心一定没真想过要他来“捡垃圾”。只是想要他暂时离开石殿罢了。妖魔之间的情爱事不算少,他本人也有过几次经历。但因着不同族类的妖魔结合会令女妖丧命的关系,绝大多数的妖魔在寻找不到同族伴侣的时候都会使些神通——


    有大把的手段可以在两个者不发生最后一步接触的情况下体验“男女欢爱”的愉悦,甚至许多比真正的欢爱还要精彩刺激。


    可刚才瞧李云心与那龙女的模样,琴风子觉得那两个人不像是在……玩乐。


    至少女方不像。


    然而据李云心自己说他眼下都不能算是龙族了,和这女妖能有什么结果呢?


    琴风子又叹了口气,飞身升到海面上。诚如他所言,无生仙门的妖魔修士几乎都认为自己是“人”。因而比寻常的海妖更喜欢海面。他在虚空中站定了,往石山那个方向看。


    从这里看,石山只是一个小点罢了。黑黝黝地立在水面上。


    李云心用造化丹救了他的命。可造化丹这种东西——他曾听老祖宗提到过——岂是救命这个简单。李云心那一掌,不但将他的肉身保住了,其中药力还令他的修为水涨船高,一举晋入了化境的巅峰!

    到了这时候他心里倒多了些矛盾纠结的情绪——李云心绝不是仙门的对手。倘若他不自量力要成为敌人的话,等待他的结果只有死路一条。可他偏又那么聪明,聪明到了在如今的情势下、对自己不利的地步。


    先前他在石殿中所说的每一句话的确都是真心。相信老祖宗也的确是出于善意的考量——至少不是恶意。但那李云心就像是惊弓之鸟……不乐意相信任何友善的建议。


    琴风子已不想瞧见他身死的情景了。这些日子的相处令他意识到这位陆客的身上也有令人钦佩的一面——尽管常常是以较为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所以他很想通过些什么手段令他明白仙门的善意。令他明白自己这些人与那些修士、路妖都是完全不同的。


    仙门需要这样的人才,不需要这样的敌人啊……


    琴风子便站在这洋面上静思了一会儿,才将视线又转向南边。那里是浩瀚海的方向。浩瀚海中,有仙门经营了上万年的大阵。


    刚才的那些想法,多是出于他的真心。难得见到李云心这样优秀的人物,他总是不大喜欢瞧见“玉碎”的情形的。


    可倘若站在仙门的这边,以理性的态度去思考的话……


    即便李云心退了一步,的确无心与仙门做对,最后也不大可能就那么走掉。


    他得老祖宗的喜爱,因而知道许多辛秘。包括陆上云山那一战的某些详情。


    李云心在云山中以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可怕手段重创两个古魔,更是击退了琴君、道君那样的强大妖魔。而那时候……他甚至不是化境。


    而在这海中,他又一举摧毁了浩瀚龙王大军。这样的结果,原本是仙门打算花大力气才做得到的。


    这意味着他掌握了某个足以令他变得强大的秘密,因此才有信心无视老祖的善意。这个秘密,应该是来自玄门的云山之上的。老祖……或许也知道某些内情。


    也正是因此——握有强大力量的李云心,怎么能叫人放心呢。


    倘若他是个寻常的强大妖魔,或许真的可以独善其身。但到了眼下……对于老祖这样的人来说,就该只有两个选择了——帮手,或是敌手。


    眼下老祖宗是想叫他做帮手的。如此双方都可获利,免去彼此的损失。但依着李云心的性格……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大概很难。需要经过漫长的努力与争取。


    琴风子觉得自己可能会有这样的耐心。但不确定老祖宗在经过数次拒绝之后还会不会有。


    老祖宗……已变得越来越强了吧。


    因为至少在一年前,他似乎还无法使用刚才的那种神通——在极远之外的弱水当中直接以神识传音,将自己的想法投射到他的脑海中。


    此前在石殿中的时候李云心想要不通过自己这个中介、直接与老祖对话。


    其实琴风子也很想促成这一点——他见了老祖宗,会知道老祖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老祖给他的并不是具体的言语,而只是想法、念头罢了。还得是需要他将那些念头整理成语句转达出来。他只恨自己口舌笨拙,没能将李云心说服。


    琴风子便又叹了口气,准备再一次潜入水面以下。


    可就在这时候,发觉自己的身子忽然不听使唤了。


    危机感油然而生,但无能为力。只能听到耳畔忽然响起呼啸风声——他的身躯被什么力量攫住,飞快地后退!


    只用了十几息的功夫便已经看不到海面之后那石山了。再过上几息的功夫,身体终于停下来、沉入海中——感受到强大的妖力。这种强大叫他心惊,这是……类似那龙女的力量!

    是……海中的妖魔?还是那七海龙王的残部?!


    但耳边响起的声音很快叫他停止了无谓的猜想——


    “李云心现在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那个太上是怎么回事。说。”


    这是一个女声。听起来很冷静沉着,可言语当中稍稍透着些焦虑,还有显而易见的敌意。


    说话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个女子。容貌美丽,披着大氅,乌发简单地梳拢起来。但身上的气息昭示她的身份——是一个陆妖。


    陆上玄境巅峰的女妖……琴风子猜出了她的身份,因而迅速冷静下来:“阁下就是琴君囚牛。”


    “说。”来人似乎不想浪费半点儿时间。


    但经受了李云心、红娘子、被十五万海族妖军的围困的洗礼,琴风子的心境已经今非昔比。虽然以他的修为在琴君这种级别的妖魔眼中不过是只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罢了,但言语之间却大为镇定,半点儿惊慌也无。


    这位琴君既然如此,琴风子便识趣地不说废话了:“回琴君,李云心现在和红娘子在一起。那个太上,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是他的俘虏。”


    “既然是俘虏,刚才怎么不逃。”


    “就和眼下一样。在琴君这样的强者面前哪里敢逃——逃不掉的。”琴风子加快了语速,担心这句话没有说完便被随手打死,“我是无生仙门的人。我们起先也在和李云心斗。”


    琴君看了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个太上是李云心?”


    “是……他招来的帮手。”


    “找来的帮手?”


    “招来的帮手。”琴风子说,“用一个大阵召来的。”


    琴君不做声,又看他——仿佛在想他说的这话是真是假。


    琴风子轻出一口气:“我所言句句属实。玄境强者的厉害我见识过。知道说谎隐瞒只会叫自己送命。琴君明鉴。”


    隔了一会儿。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要去龙岛。找真龙。”


    琴君脸上的神情略有松动。似乎是对这个答案比较满意。


    琴风子心中微微一跳。


    她不可能知道李云心下一步要做什么。因而这种“松动”不可能是因为证实了自己没有说谎。


    或许是因为听说了李云心要去找真龙的晦气而感到高兴?要知道如今陆上的龙子们对那位真龙神君该也没什么好感。可是……也不对。从这琴君的口气看,似乎对李云心的厌恶远超真龙啊。不该是这种“略松了口气”的反应——该是幸灾乐祸,或者对两者都表现得厌恶。


    在这一刻琴风子的脑筋转得飞快。因为这位琴君似乎没李云心那么好说话。想要活命非得聪明一点不可。


    但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来,琴君又问:“你是海妖?”


    “……是。”


    “那么知不知道怎么去龙岛。”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脑海。琴风子心中生出一个大胆推测——也许第一个被自己否定的想法是真的。


    这位琴君的确是因为证实了李云心要去找真龙的晦气而略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她提前知道这件事——但不是从李云心那里知道的。那么……是真龙!?

    说得通!

    那真龙先假意与李云心合作,后与仙门合作。可李云心的手段实在太高,没有与九海的龙王两败俱伤,也没有与仙门两败俱伤——如今最大的赢家正是仙门与李云心……


    真龙必然焦虑。


    那么……又准备打这位琴君的主意?许诺她一些好处,叫她去帮自己?!

    而这琴君不知道真龙所说的“危局”是真是假。如今从自己这里侧面证明了,于是……略松了一口气,认为真龙所言非虚!


    之所以问自己怎么去龙岛则是因为……龙岛门户都被仙门的人占据了,她自然不好大摇大摆地走上门!


    这个推测虽然只是许多可能性当中的其中一个,但琴风子却觉得它最接近真相。他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倘若他要与李云心建立良好关系,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利益捆绑。他必须……要活着脱身,将这消息送回!


    一念及此,他头脑再转,当即道:“琴君也是打算去找那真龙的晦气,这样的话,在下倒是有个提议——”


    但琴君脸色忽然一变!

    琴风子汗毛倒竖,怕是这大妖魔忽然因为某句话或者某个念头起了杀心。可以他的修为如何能脱身?顿时在心中大叫——吾命休矣!

    然而下一刻,一阵水雾爆起……那琴君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琴风子愣住了。不晓得她这是在做什么,但随即看到远方的海天交接处……出现了一条黑线。


    那不是海浪。黑线一出现,琴风子立即感受到一阵阴森刺骨的寒意。那处天空当中的阳光似也变得黯淡起来,日头恹恹地垂着。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并非自己的错觉——黑气冲天而起,如同乌云一般往此处滚滚压来!


    那是……森然的鬼气!至少数十万的亡魂才能有这种气象……还非得是怨气极重的厉鬼不可!

    这情景看得琴风子一时间呆住了。海上……哪来的这么多亡魂!?


    就在这当口,便见一道黑光破空而至,嗡的一声从他身边掠过,掀起的海浪将他轰出了数十丈远、好悬又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身形刚在海上稳住,心中便叫苦连天——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又是一个玄境的巅峰!!

    那黑光直往琴君先前遁走的方向追去,边追边大叫,声若雷霆:“哈哈哈哈!小美人儿!老子找你找得好苦!!”


    琴风子目瞪口呆。可也只呆了三息的功夫罢了——琴君跑得快。黑光追她不上就很快折返回来,在他面前现了身。


    是个男子——身形极雄壮魁梧的男子。穿黑底的大袍,其上以金线刺绣纹饰。头上戴了一顶五龙冠,看着仿佛人间帝王一般!

    琴风子张了张嘴:“离……帝!?”


    ——从陆上来,玄境巅峰,如此打扮的男子,不是那身死之后立成鬼帝的离帝还能有谁?

    那离帝一瞪他,两只眼睛像灯笼一样放出灼灼的光来,粗声粗气道:“咦?他奶奶的,这海上也有人知道老子!?我问你,刚才那小美人儿都和你说了什么!?速速说了就收你做个鬼将!”


  第七百三十七章 醉翁之意

    刚走了一个琴君,眼下又来了个离帝——开口就要收人做鬼将。


    琴风子觉得自己今天华盖当头,就算有九条命都得掐在手里小心翼翼不能行差踏错。赶紧开口:“鬼帝且慢、且慢!我是龙王的人……啊,李云心的人!”


    此前老祖宗在他神识当中所说的打东边来的大军必然就是指离帝率领的这一支鬼军。但琴风子从未想过有这么多——数十万怨气冲天的厉鬼……倘若这些魂力能都被填到浩瀚海大阵中去……


    可离帝的眼神叫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鬼帝将眼睛一瞪:“你是他的人!?”


    琴风子忙道:“正是,正是,陛下乃是他的朋友……”


    但话说到这儿,声音渐渐变小了。因为他原本是一边说话一边观瞧这位离帝的脸色。可眼下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儿……


    这位玄境巅峰的鬼帝,在听说自己是“李云心的人”之后脸上的神情不但没有松弛下来,反而——有怒意和怨气积聚了!

    “好哇!”鬼帝一把将他提起来拎在半空中,“老子正要找那小子算账,你也正是他的人!来得好,来得妙!他在哪儿!!”


    琴风子目瞪口呆——不是说好了这位是李云心的援军么?


    那李云心在石殿中还一口一个姬老兄!


    到这时候,海天相交处那滚滚的黑线终于奔涌过来了。饶是琴风子这样的修行人瞧见身边的一幕,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都是些青面獠牙、身高丈余的大鬼!


    还保留着死前的模样——缺胳膊断腿,有的脑袋都只剩下一半。然而身上鬼气冲天、黑雾缭绕,在这太阳底下都有呜呜的阴风声。


    那领军的,似乎也是一个鬼帝。可修为比离帝要差些,但也头戴冠冕。琴风子听说离帝的身边亦有个邺帝——猜想这一位就是他了。


    这么念头一转的当口儿,铺天盖地的鬼军已将自己围在当间儿。天仿佛瞬间黑下来,他只觉得身上像针扎一样疼、像被剥光了丢在雪地里一样冷。这种冲天的鬼气……倘是个凡人只怕远远地瞧见一眼就要没命了!


    离帝一瞧见邺帝,立即大叫:“吕老弟,瞧,抓着个那小子的人!叫他带咱们找他去!”


    他这话一说,周遭阴兵立即呜呜大叫,当真是个鬼哭狼嚎。


    那邺帝没看琴风子,只叹口气:“姬老兄,我看这件事……或许他有什么苦衷——”


    此类话他必然已经说了许多遍。离帝将眉头一皱:“是不是有苦衷,老子当面问那小子——说!李云心在哪儿!”


    邺帝这才看琴风子:“你真是他的人,就说了吧。免得白白送命。咱们去找李云心,也是因为一场误会——”


    离帝又冷哼一声。


    先前面对琴君的时候,琴风子为了保命立即把知道的都说了。如今面对两位鬼帝,也没什么办法——他要是不说,对方必有法子从他的口中弄出信息来。且……至少瞧着他们对李云心的恨意不像琴君那么深啊。


    这李云心……到底怎么混成这个样子?


    瞧着没一个朋友,全是对手!


    便只好在心里叹一声:“两位陛下……且听我说吧。”


    ……


    ……


    李云心身上的宝贝多。并不仅限于神兵宝甲,还有些着实是在室内用得到的。


    譬如一些桌椅——原本都是在玄门在祭祀时所用的器物。极尽华美之能事,恨不得把每一道缝隙里都镶嵌进亮闪闪的宝石。这些东西,连着一些另有神异功用的毯子之类的事物被摆放到石殿的大厅中,便立即叫原本空旷的殿堂换了个模样。


    只不过在满壁夜明珠的辉映之下,这厅堂虽说华丽……可也华丽得过了分。


    展露出某种低俗的奢靡之气。


    但李云心在洞口瞧了瞧,满意地拍拍手:“妙。满眼的珠光宝气——要是往后哪个人不小心看见这山、又不小心爬上来了,肯定知道这就是仙家洞府,不是什么魔窟啊。”


    但红娘子似乎对眼前的情景并不满意。她原本打算用些石桌石凳,这样看起来更加出尘。可依着李云心的说法——离帝从前是皇帝的嘛。皇帝不都喜欢些亮闪闪、金灿灿的玩意儿。这么干总没错。


    倒是红娘子对他这种热忱稍有些疑惑。


    李云心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罕见他对一个人的感受如此上心,似乎殷勤得过了分——对他这个人而言。


    这疑惑在她心里停留很久。但因着心里还另有巨大的喜悦,便暂且将其抛之脑后——这可是她和李云心共同布置的洞府。


    然而这喜悦的感觉还未被回味多久,便听到洋面上远远传来一声怒吼:“李云心!给老子出来!”


    随后海天交接处便又现出一条黑线——黑云滚滚压来。


    红娘子脸色一凛:“无生仙门!?”


    “是姬老兄。”李云心原本靠着石洞站着。听见这么一声倒笑起来,“来得正好。听着神气充足,看来路上没遇着什么难事。”


    “……离帝?”红娘子转脸看他,“怎么是——”


    “有点儿误会,误会。”李云心笑嘻嘻地说,“谈谈就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站直了身子,也大叫起来:“姬老兄、吕老兄一路辛苦了!小弟已经略备薄酒——”


    一边说一边打袖中取出一只玉壶。手指往下一挑,便有一股海水汇进壶中。他又将壶向桌一抛,落稳了。


    “佳肴——”


    又随手在身边的洞壁上抠下几块石头,手指一转施了障眼法儿,亦抛到桌上变成一道道美食。


    “恭候了!只等着老兄来叙旧哇!”


    红娘子疑惑地看着他——那离帝不该是……帮手的么?可看远处那气势,倒与此前的七海龙王大军差不多!


    离帝先未答李云心的话。倒是那些鬼军如浩瀚军一般先远远地将这石山给团团围了,然后才见一道黑光挟着令人心惊的气势破空而至,在洞口停住了。


    鬼帝现出身形,双眉倒竖。目光先在红娘子的身上扫了一下,才落到李云心的身上:“好小子!叙旧?!叙什么旧?上一次叙旧,拐跑了老子的人——如今自己倒找了个小娘子在海上逍遥快活!”


    红娘子瞪起眼睛来。可忽然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发火儿,只好又看李云心:“云心,这是……”


    李云心笑嘻嘻一摆手:“唉,误会一场。是这么回事儿——前些日子呢,我死回了云山去。办完了事,又顺便往这位姬老兄那里去了一趟,想叫他来海上帮帮我——”


    “老子说了不帮!”离帝凶狠地瞪起眼睛,“老子当时同你说过了!不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小子当时几乎妖力全无,老子一掌就能把你轰散了——可我怎么干的?嗯?你说老子怎么待你的?!”


    李云心深深作揖,朝他拜了拜,笑着说:“姬老兄够义气。反倒想叫我和他一道经营鬼国。我当然拒绝啦。可姬老兄什么都没说,也没趁人之危——反倒给了我数万妖魂、给我渡了妖力,送我走了。”


    离帝听到这里气得哇哇大叫:“啊呀呀呀!你小子之后怎么干的?怎么干的!?”


    他身上的黑风吞吐不定,显然气坏了,仿佛就要动手。红娘子便死死盯着他——鬼帝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只瞪了她一眼。到底暂且未出手。


    “我啊……”李云心也瞥了红娘子一眼,“结果我啊,转脸就去找了被姬老兄给囚禁起来的琴君。又把姬老兄渡给我的妖力、妖魂全送了那琴君,救她脱困了。还说要和她摒弃前嫌请她来帮我——琴君当然不肯啦。我就跑了。”


    “然后那琴君脱困,要找我寻仇,就跑来海上了。”


    离帝指着李云心的鼻子大骂:“他妈的老子好心好意给你疗伤送你走,结果你拐跑了老子的人!眼下自己也认了——还有什么好说!?”


    红娘子抿了抿嘴。她信这是李云心做的——符合他一贯缺德的风格。可是就算是真的……


    “没什么好说又能怎样?”她也瞪离帝,“想讨公道先过我这关!”


    离帝大怒:“老子这就先——”


    李云心便往前一步站到两人之间,叹口气看离帝:“我说姬老兄。那些是实话不打紧——可眼下你已经来了,亲眼见到这大洋了。难道还没意识到我故意放了琴君、引她往洋上来,其实是为了引姬老兄也追她过来么?这些都是为了老兄你呀。”


    “呸!”离帝啐了一声,“你这样的老子早玩儿腻了!”


    李云心一摊手,瞪着他。隔一会儿才又叹气:“我说是——就像上次说的那样——这大洋广阔,正是老兄施展才干的好地方。上一次请你来,你推托说我这里前景还不明朗,得要等我将事情做成了再考虑。”


    “但我知道老兄心里是怎么想的——是觉得眼下陆上大乱,随处乱走的亡魂数以百万计。你舍不得那么个宝地,因而不想和我来海上,是不是?”


    “但如今我事情已经做成了——半个九海都在我手里。这半个九海,几乎有中陆一半大。老兄眼下也到这儿了,难道还要推脱么?”


  第七百三十八章 神仙开会


    红娘子这才一挑眉:“你是请他来……”


    “请他来与我同治大洋嘛。”李云心无奈地说,“可这位老兄舍不得陆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亡魂,不肯来。我就只好引琴君来,再叫琴君引他来了。不然怎么请得动这么一尊神。”


    离帝愣了愣。似乎是先前着实被怒火冲昏了头,真没想到这一点。到如今才意识到了——可稍愣之后便怒道:“你小子也知道老子要的是亡魂!?这海上可有人?老子可不稀罕什么妖魂,老子要的是人魂!人魂!你这家伙心思这么多——谁知道又打的什么主意?把这大洋让给我?我才不信!”


    他虽然仍在怒。可李云心与红娘子都瞧得出他的怒意是弱了三分。


    李云心便又笑起来:“有什么不信呢。不让给你,还能让给谁?”


    他将笑容一敛,诚恳地说:“我先以重伤之躯去老兄那里求援。你竟没有趁我之危,叫我知道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那么老兄就该知道,我这人,勾心斗角在行。可要说统辖一地、管理许多的事情、驾驭下属,可是不及老兄万一——你从前是干皇帝的嘛。又是这世上疆域最广阔、国力最强盛的离国的皇帝。这世上还能有谁比你更精于此道?”


    “所以说这片大洋,不托付给你、还能托付给谁呢。”


    “哼。这倒是实话。”得意洋洋的笑在离帝脸上一闪而过,显然李云心这番马屁将他拍得相当舒服。可马上又皱起眉,“可老子说了要的是人魂!!”


    李云心耐心地说:“老兄,你如今成了鬼修,有执念,一时间想不明白也是常事。那就叫我再给你理理清——你非要人魂,又是做什么?”


    “自然是建个人间的鬼国!在漫卷山的时候不就和你说了!鬼国!鬼国!鬼国!!”


    “可是建个人间的鬼国又是要做什么?”


    离帝瞪着他,觉得他在说废话:“不是也和你说了么!?老子来做鬼国的主人——往后世上死了的亡魂都到我鬼国里!生前做善事的就叫他做我的兵将,生前做恶事的就好叫他受苦!”


    “所以你看,我们之前的确说过。”李云心一拍手,“我之前也这么想——要是有个地上的阎罗殿该多好。黑白阎君遁世,世间没有什么因果报应。恶人做了坏事没人罚,好人做了好事没人奖,这怎么行。但老兄做在我前头,我大力支持嘛!”


    “可是姬老兄,既然如此——那你到底只是为了建鬼国而建鬼国,还是为了这世间的因果报应而建鬼国呀?如果是为了世间的因果报应——那要这因果报应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离帝瞪起眼睛,愣住了。


    有那么一会儿,整个人像是变成了石雕,又或者是虚影儿。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了。


    红娘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离帝由人成鬼修,红娘子由妖成鬼修。但两者的本质是相似的——鬼修的存在,建立于他们的执念之上。显然,李云心的这个问题,触及了离帝存于世间的根本——他的执念!

    “你从前说是为了更加广阔的疆域。”李云心认真地说,“但你做皇帝的时候,抛开不得不接受的命运、出身来说,又是为什么呢?本质上,不就是为了你的家国子民么。你如今死了,心有不甘,于是成了执念。老兄,你的执念不是什么鬼国……而是为了人间的繁荣昌盛、公正天道啊!”


    “如果这才是你存世的根本目的——是不是人魂、有多少人魂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大洋之中的生灵远比陆上要多,何止兆亿!你在此地建成了你的鬼国,也不会像在陆上一样惊扰生灵,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离帝又发了一会儿愣,怒气再消三分。但竖起眉头道:“你倒比我更知道我的执念!?”


    “从前未必知道。但看你老兄做的那些事情就知道了。”李云心笑起来,“聚集一群鬼魂却不去称宗作祖称王称霸,而是躲在漫卷山的一座小庙里……还能为什么呢?老兄,旁观者清啊。”


    离帝生气地瞪着他。足足瞪了三息的功夫才泄气:“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但不管怎么说——你都得把人给我找回来!”


    “好说,好说。”李云心抄着手,“我猜你的美人儿就在某处等你去抓呢。不过话说回来——老兄你不是说琴君她……”


    离帝又瞪眼:“当初不是你跟我说什么灵魂伴侣么?老子琢磨了几天,觉得还真他娘的有道理!怎么,你当初又是诓我的不成!?”


    “哪里会!”李云心拖长了声音,“老兄如今事业爱情双丰收——来,兄弟我陪你喝几杯。吕老兄呢,怎么不见人?”


    ……


    ……


    在鬼军阵中提心吊胆忧虑自己的性命是否就要交代在今天的琴风子,在瞧见李云心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顺便也大吃了一惊。


    仅仅在一刻钟之前,那离帝还气势汹汹,仿佛要与李云心不死不休。


    可到了眼下——当琴风子被邺帝带进洞中、站在洞口往里看的时候,却发现他竟和那离帝饮起了酒来!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邺帝将他丢在洞口,便也大步向酒桌走过去。李云心起身见礼、招呼落座、敬酒,就仿佛是相识许久的老朋友。那红娘子陪坐在李云心的身边——一个此前用掌风就将自己险些轰死的玄境巅峰龙女——如今柔眉顺眼,仿佛是个新妇……


    琴风子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觉。


    随即又感到身上一阵发麻。我的天……如今这石殿里……


    有两个玄境的巅峰、一个太上,一个真境的巅峰——更不消说还要加上一个李云心!


    神仙开会也不过如此了。


    这样的场面他哪敢往上凑。四下里瞧了瞧,打算出洞暂找个别的地方避一避。


    可李云心偏一抬手叫他:“我说,你也来,喝几杯,吃一点。刚才见了琴君?说了什么?”


    琴风子勉强叫自己露出个笑脸——但自己更觉得像是哭丧脸——慢慢腾腾地走过去。再三推辞之后侧着身也陪坐到李云心身边。


    李云心给他倒了杯酒。他忙不说不敢不敢、双手接了,一饮而尽。


    然后猛地在大腿上掐了一下,不叫自己吐出来——这酒全是海腥味儿!

    离帝和邺帝见他这个样子哈哈大笑,琴风子忙陪着也笑。然后赶紧对李云心道:“这个……回龙王,是这样——”


    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都说了。


    李云心听了,便不做声,似乎是在想。


    离帝则在和邺帝说些什么“往后咱们在这洋上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儿。琴风子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拄着腿,也不敢动,也不敢做声,只能静听。


    听了几句,意识到这两位鬼帝在说什么了。


    他们似乎……是要待在这大洋上了!


    此前李云心同老祖宗说以三岛千里之外为界,直到中陆东岸的这一片大洋都归他。如今是将这片大洋交给了这两个鬼帝??


    他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李云心起先向老祖宗保证说“此间事了鬼军就会退去”,而是因为……他这么就把这片地盘儿送了人?

    他在仙门之中也见过不少出手大方的修士,但没一个——即便是自己——能做出这种事来!用性命换来的东西,转手就送出去……他这人慷慨到这种地步了么?

    可这一阵惊诧过后,他意识到这么一件事。倘若能用这片大洋换来如同这两位鬼帝一般的助力,其实也是很划算的。征服与统治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李云心有能力打下这片天地,要统治却很难——这片水域曾属三海。但在三位龙王治下的时候都已经是令他们焦头烂额了,更不消说如今经历一场大战、许多妖王必然心思更不安定。


    他将这么一片水域送了出去,是既叫自己从一堆麻烦里抽身,又得了好大的一分人情哩。


    这样的远见,也许很多人都有。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他这样潇洒的吧……竟然连一丝贪恋都没有,冷静得像是一块冰!


    他便轻轻吸了一口气,去看李云心。


    结果正对上他的目光。


    “你说的有道理。”李云心微微点头,“你是个聪明人。”


    琴风子一惊,险些跳起来,以为他猜到了自己在想什么。但很快意识到对方是指他对于琴君的分析——得知李云心果然要去找真龙的晦气之后那种微妙的反应。


    “我放她走的时候,向她暗示过我和真龙闹翻了。”李云心转着手中的酒杯沉声道。


    他一说话,两位鬼帝便安静下来,也听他说。


    “琴君不喜欢真龙,但更恨我。如今知道了这件事,来了洋上必然要打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真龙是不是要对付我、真龙又是不是失去了控制力。”


    “那么瞧见浩瀚军那时候的模样,也该知道我说的是实情了。她眼下,没什么势力了。陆妖们都恨透了她。要找我报仇,就非得找个靠山不可。哼哼……眼下在这洋上,真龙算盘落空,想另寻助手。琴君势力全无,想另寻靠山,岂不是一拍即合。”


  第七百三十九章 突破

    李云心笑起来:“她的那种反应,也许就是因为真龙已经的确找过她了。听了你的话,意识到真龙的确和我反目,于是放了心——晓得可以和真龙合作——略松一口气。”


    他转眼看离帝:“姬老兄,我说得没错吧。你的那位美人儿,眼下就在某处等咱们去抓呢。”


    离帝喜形于色,嘿嘿笑了两声。


    但红娘子却微微皱眉:“云心……如果我是琴君,大概不会这么干。和真龙合作无疑与虎谋皮,不会有好下场。她也该清楚的。”


    “你这话也是正理。”李云心笑了笑,“但我觉得琴君是个例外。因为——你知道琴君身上除龙魂以外的另一半妖魂是从哪儿来的么?”


    红娘子微微一愣:“倒是不知道。我君……”


    她的眼神黯了黯:“不知道。”


    “是吧。”李云心又转脸看琴风子,“吃东西啊。不要客气。酒桌之上,啊,没什么尊卑。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你吃。”


    琴风子此前饿了好久。好不容易弄了条鱼吃,没吃几口就被红娘子的掌风打了个吐血,肚子里的食儿早没了。看到桌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也嘴馋得紧。可打落座到现在,这四位似乎都没什么食欲,他哪敢动筷。


    到如今李云心边说正事边催他吃。他才敢去摸桌边的象牙筷——可筷子一拿到手里,却发现四人都在看他,眼神奇奇怪怪。他被瞧得头皮发麻,一时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隔了一会儿才横下一条心,夹了紧挨自己一边的一盘葱烧海参里的一片葱,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一嚼。


    咔嚓一声响,却是嚼了一嘴的石头!


    离帝、邺帝、李云心登时大笑起来,酒桌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李云心边笑边向红娘子挤眉弄眼:“好玩儿吧?”


    红娘子眨眨眼。终是也笑了。


    琴风子赔笑。以手掩嘴,吐在掌心。低头一看……确是石子儿。


    “等你到了玄境,就知道石子也别有一番风味了。”李云心又笑两声,“说正事。琴君的另一半,大家都不知道是从谁那儿来。这个暂且按下不提。但还有一点——”


    “当天在云山之下我杀了睚眦,打伤了道君,然后真龙现身。她是怎么说的?她说琴君和通天君搞出来的事情,主谋其实是通天君睚眦,琴君囚牛是为他所惑,不再追究——我那二哥哪来的这么大本领?”


    “可见在真龙那里,因为某些原因,她在袒护这位琴君。琴君于她而言是有些特别的。”李云心抬手往桌上点了点,“那么也因为这些原因,我猜真龙会在这时候找她。如果她自己也清楚这个‘某些原因’,那么也会找上真龙。”


    离帝听得直皱眉头:“说来说去——李老弟——到底是什么原因哪?”


    “不知道。”李云心一摊手,“不要咱们一起猜猜?”


    “你这脑袋都想不出,咱们去哪儿猜。”离帝一挥手,“不猜、不猜,听你说!”


    “好吧。”李云心笑了笑,“其实我心里有一个想法。但眼下不说,得再观察些日子。所以这个事情,还得劳烦你。”


    他边说边看向琴风子。


    桌上坐了四位神仙,李云心却说要劳烦他。琴风子忙道:“不敢不敢……”


    “你肯定有什么法子和你在蓬莱岛或者别处的同门联系上——”


    “……龙王,我绝不会暗中……”


    “然后,他们什么时候告诉你那琴君上了蓬莱去了龙岛,你就什么时候转告我。”


    “龙王……”琴风子的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来,“我真没有……”


    “安心,老兄。”李云心伸手拍拍他的肩头。倒像是喝醉了,变得亲昵而随和,“我这不是在试探你,也不是对你设计。你们说可以送我去龙岛,但我现在不急——得知道琴君去没去再做打算。这么几天,你人就在我这儿,用什么法子和你的同门联系都没问题。咱们现在……算是休战期嘛。是不是。”


    琴风子再三确认李云心的脸色,意识到他是在以随随便便的态度认真说出这些话的。


    便只能愣了愣,应下了。


    一凑到这李云心身边,他就觉得自己被耍得团团转。李云心的心思太难猜,几乎无迹可循。他早就放弃了猜测他心意的打算,只能见招拆招了。


    譬如说眼下——仙门在名义上的确与真龙还是盟友。倘若真龙要召那位琴君去龙岛,也的确得通过海上三岛,被仙门弟子知晓。而他也的确可以通过那些同门得到消息。


    只是……李云心说的“某个原因”到底是什么?

    无论这个原因是什么,他似乎都表现出了某种强大的自信——对离帝说他的人会往龙岛去,“等着”他们抓。似乎真龙、琴君于他而言已是瓮中之鳖了。


    此前被浩瀚军围困的时候,李云心便显露这种自信。如今这种自信再一次出现……琴风子觉得在即将发生的事情当中,一定如此前一般还有什么他没有留意到的线索——而这条线索将指向李云心致胜的杀手锏。


    不为别的什么原因,只为了自己的好奇心——琴风子决定一定要慢慢找到它。这个李云心的手段,实在……太让人着迷了。


    至少对他这个痴迷阵法的方士而言。


    这一次以海水与石子招待客人的宴席很快结束。


    两位鬼帝终在席上达成一致,决定暂时留在洋上。


    离帝是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人物。一旦接受现实,便拉着邺帝跑出去,带上那数十万鬼气森然的大军往南面开拔——李云心说如今洋上还有许多心思不安分的大小妖王,看起来这两位鬼帝是去巡视领地去了。


    李云心又向红娘子交代了些什么——没让琴风子听——于是女妖也离开石山,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便对琴风子说“你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然后独自上楼去了。他此前与红娘子又在上层开辟出几个房间当作二楼,且安上了门窗。


    他的这种做派叫琴风子更加摸不着头脑……倒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于是这石山之内,再一次安静下来。


    李云心所在的这一间,被布置得小而温馨。眼下是午后——他从窗户当中看出去,能瞧见离帝与邺帝所率领的鬼军黑压压地消失在海天相交处。而后鬼气渐渐消散,天空中的阳光重新变得柔和而温暖,从窗户里透射进来。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沐浴阳光,便拉了张凳子靠窗坐了。


    眼下虽然还有强敌,却是这一整年来前所未有的安稳日子。至少,潜伏在暗处的人都露了头,他也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朝不保夕,担忧可能忽然从暗处射来的冷箭。


    便如此享受了一会儿难得的安静时光,从袖中摸出一枚透明的“玉简”来。


    通明玉简。这一年来的许多事情几乎都因它而起。


    李云心向其中灌注妖力,将它开启了。


    他可以确定这东西是“现代科技”的造物。打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确信了这一点。但这个“现代”该是属于陈豢、云山上的长老们、谢生的那个“现代”。


    但也必然被改造过。譬如说,要以妖力开启。从前他觉得画圣陈豢这么干是为了掩人耳目。可在画卷中听谢生说了那些话之后他意识到,陈豢改造它,或许因为唯此这东西才能正常运转。


    如谢生所说,这个世界的某些规律,与他自己的那个世界、谢生的那个世界都不同。陈豢利用这个世界的规律将其改造,才能继续用这东西。但是否意味着……她已经掌握了这个世界的某些深层规律?


    又或者,掌握那些东西的另有其人呢。


    譬如,为画圣创造了画道法门的那个“天人沈幕”。


    他想了一会儿,暂放下这些念头。如同他从前在自己那个世界一般,一手拿着这玉简,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地划。


    其实到目前为止还没将东西的用法儿完全参透——不是说玄学方面。这就好比在他的那个世界,叫一个刚刚用上“大哥大”的人来摆弄后来的“智能手机”。超前太多,变化也太多。他凭着自己的猜想弄清楚了一些,大概晓得该按照哪些步骤走才行得通。但另有些“功能”,到现在还没领悟。


    在他眼下所能接触到的哪些信息当中,有某些是被封印着的。


    刚拿到这玉简的时候,他的妖力只能解封其中一小部分。后来境界逐渐提升,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但都无甚要紧——绝大部分都是些对画道的修行感悟。


    如今他虽然还是玄境,可筋骨都被淬炼了一番,与那位大圣性命相关,妖力已不是寻常的“希夷玄妙”可比的了。因而才决定再试一试——他有某种直觉,认为这一次或许能取得新的突破。


    通明玉简有巴掌大。如今表面泛着微光,空空荡荡。李云心伸手划了个三角,便跳出两个淡黄色的小方块。他点开其中的一个方块,表面立即变成淡黑色。


    可如果运起神通细看,会发现淡黑色是由无数小字构成的。那些字迹如此的小而密,更像是一块块的像素格子。这些东西是有关画道的修行精要,还包含些旁的修行功法。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确是个玄门玉简该有的样子。


    这些李云心都看过。随着对画道手段运用得愈加娴熟、且又参悟了许多玄门的基础功法,他也越来越能理解陈豢留在玉简里的许多“易证可得”了。


    到如今他再回头看那些曾经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觉得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浅显了。


    如今玉简里的画道功法,包含了玄境的部分。


    但李云心想知道下一个阶段该怎么做。当初李淳风曾无意中提起画道修到极高深处,可以天地入画。眼下李云心也的确将九海的海天气机收入了画卷里,算得上“以天地入画”了。


    可他这是取巧了。这一切都是借力。


    世上的气机原本纷乱,陈豢将那些气机引导成阵,归置了各处的地穴。李云心找到了那些地穴,辨明了其中流转的灵力,然后将其“拓印”在画卷上。


    便好比……陈豢是个自创一种字体的书法家。而他现在做的,只是临摹。


    还该有一种更加高明的境界的。将世上的什么东西“画”到画卷上……然后改变画卷上的东西,现实当中的东西也就随之改变。譬如说,将浩瀚君画在画上。然后在画中为浩瀚君添了一撇胡须,真实的浩瀚君也就生出一撇胡须。


    从前这种境界对李云心而言遥不可及。但眼下,他觉得自己可以“一试”了。他也并不觉得这种手段是妄想——云山之上,就有实例!


    他在那所谓的乾坤子母盘上改变天地气机,真实世界的气机随之改变。这与画道的原理惊人相似。甚至他在怀疑,那乾坤子母盘也是陈豢搞出来的。


    他怀着这样的期望,向玉简当中慢慢注入妖力。就像是一个凡人慢慢地发力、一点一点加大力量。


    玉简表面很快发生变化——许许多多的淡黄色小方块如雨后春笋一般从黑色的字迹里冒出头,将屏幕遮满了。所有的方块都一模一样,没有标注文字。从前陈豢该是有什么手段可以分辨得出。可在李云心眼中它们都是一个样儿。仿佛是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许多小玩意儿。


    在妖力不足的时候也会出现这情景。可一旦停止发力,它们就统统消失,只留下某种境界“该”看的东西。仿佛浪头将贝壳送到沙滩上——那贝壳到底是不是李云心所喜欢的,全凭运气,或者说陈豢当初的心意。


    如此注入妖力,一直到李云心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停下来。


    占满屏幕的方块立即如潮水般褪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只余下两个了。


    他的预感成真——今天这一次会有突破。


    至于得到的是什么……李云心点开了第一个。


    随即失望地皱了皱眉。这一个里面的内容竟然是炼气提升妖力之法。这种法子,对于如今的他可没用。


    于是点开第二个。


    便也皱了眉……仍不是更进一步的画道功法。而是些没头没脑的言语……甚至和修行都不搭边儿。


    他失望地随意划了划、看一会儿,然后……


    轻轻地“咦”了一声。


    今天一更四千字。更得少就早点放出来吧。我去做饭去了。


  第七百四十章 阅读给定材料

    一开始瞧见的字句,的确是“没头没脑”。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譬如什么“付出总有回报”、“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囚笼,人人都有权利脱困”、“蝼蚁也有自己的幸福”之类的玩意儿。


    在他那个世界,这种东西被叫做“鸡汤”。如果用得多了,还会被叫做“毒鸡汤”。


    每一句出现的时候都占据了整块屏幕,得点一下才有下一句。


    李云心只看了几句就意识到,这或许是类似“签名”之类的玩意儿。该是一个存储什么“开机问候语”之类的文件夹。


    ……陈豢怎么也搞这东西?

    此类话语很多。李云心是用了之前摸索到的“跳过”功能往后瞧了瞧,才起了兴趣。因为在后面又瞧见一句话——


    “他们真可耻”。


    这句话的风格同此前那些截然不同。他瞧见这么一句就立即停了手,意识到这个文件夹,有可能隐藏着会叫他惊喜的东西。


    于是他按捺心中继续往后查看的冲动,又回到了开头。


    对于画圣过往的研究有可能直指这个世界所隐藏的某些巨大秘密。他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不能疏漏每一个细节。具体到这份文件的话,就意味着或许每一句话都有其独特的意义。


    他先将“玉简”放在窗台上。


    然后随手在虚空中划了划,便有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也落在窗台上。


    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轻出口气。以神识体察石山周遭的环境,确认一切安好,才又将玉简拿起。


    一页一页地翻看,抱着极大的耐心。从第一条一直看到第六百四十六条——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到从窗外透射进来的阳光移到他的脸上、并且变成橘黄色的时候,他才又将玉简放下——只喝了一口的清茶早凉了。


    他确认的第一点是,这六百四十六条不意味着六百四十六天,时间可能更长。与其说是“签名”,倒不如说是类似“日记”一般记录自己心得感悟的东西。


    最初的几十条都只是单纯地抒发情感。字句间透露些一些迷茫、感伤的情绪。仿佛写下这些字句的主人对于现状感到无所适从。李云心边读边分析,认为这些有可能是陈豢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写下的——对于新的环境不大适应。


    可其后的两句话令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并且意识到错得离谱。


    分别是第二百二十五条、二百二十六条——


    “不会有人比我对他付出得更多。为什么人人都要让自己沉浸在恐惧里?”


    “时间能安慰一切也能治愈一切。这些日子我对他们了解得更多了。在深空里除了敬畏和恐惧,能做什么呢。但好在恐惧也意味着希望。”


    李云心遏制了心中猜测这个“他”是谁的冲动。


    “这些日子”,意味着这两句话之间间隔了一段时间,不是在相邻两天写下的。之前的那些字句,应当也有同样的情况。再结合这些言语当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惆怅与悲观——处于这种情绪当中人不大可能在一天之内频繁地记录自己的心情。


    这意味着他如今读过的六百四十六句,或许是在三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当中写下的。


    一旦沉浸在这些字句里,他起先那种“这不该是陈豢的风格”的疑惑也就消散了。在数年的时间当中人会发生显著的变化——许多人回头看五年前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也都会有“怎么可能”之类的感受。


    “在深空里”。正是这四个字推翻了李云心的猜测。


    从谢生的言谈当中他意识到,他们那个世界的语言习惯与自己的世界极相似。那么“深空”这个词儿不该有别的解释。应该是指宇宙、太空。这与谢生所说的他们可以进行星际航行一事不谋而合。


    他们有能力星际航行,陈豢又说“在深空里”,且似乎暗指周遭的人心中都怀有恐惧,以至于相处得并不是很融洽,因而在某一件事情上起了争执——


    李云心认为,陈豢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极有可能……


    是身处一次漫长的旅行当中。漫长到了令许多人都感到恐惧、觉得前途未卜的地步。


    她……写下这些的时候,应该还不在这个世界上。


    李云心便微微皱起了眉。他觉得自己的推断没有错,然而有一点无法解释——陈豢所留下的许多痕迹表明她对自己那个世界的某些东西也很熟悉。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在之后会有答案。


    接下来的那些字句当中仍旧透露着消极的情绪。可这种消极也发生微妙变化。李云心将每一句都记在头脑中,然后从字句当中“跳”出来,整体地浏览。便意识到,起初那种茫然感渐少了,陈豢的心态变得平和了。


    就好像已经渐渐习惯、适应了深空旅行或者其他的什么事。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六百四十五句。


    “我们都身处潮流。随波逐流或是被淹没。”


    这句话没什么出奇之处——与之前的那些相比。


    但到了下一句,第六百四十六句,变化出现了。


    “我可以做到!”


    这是记录当中少有的、具有强烈情感倾向的字句之一。


    此前的六百四十五句话勾勒出一个形象或者一种状态——一个女孩子摆弄着手机、坐在椅子上,低声叹气记录下自己的心得感悟。偶尔会情绪振奋,但很快重被愁绪淹没。


    可她的心里对于某些人和事多少怀有希望。但因着周遭的人群的消沉,她也只能将那一点希望埋藏起来。只在最无助的时候才用来温暖自己。


    然而到这一句的时候,却好像镜头忽然转换——那个女孩子站起了身。目光炯炯,意气风发,坚定地说:“我可以做到!”


    这两种状态差异太大。李云心笃定两句话之间必然又间隔了漫长时光。在这段时光里,陈豢没有时间、机会再记录自己的心得。而是等到做出了什么决定之后才写下这一句!

    接下来所看到的东西,证实了他的推测。


    他放下玉简、看着窗外海面上的落日放空了一会儿头脑。然后又将它拿起,花两个时辰的时间读完接下来的一百二十五句。


    一直读到海上明月高悬。


    此前引起他的兴趣,令他轻轻地咦了一声的那句“他们真可耻”,是这一百二十五句当中的第九十八句。


    在这一句之前的言语,都表露出与此前的六百四十六句完全不同的情绪。若不是李云心细读了之前的那些记录、已经在头脑中模拟了事情发展的部分经过,必然会以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写下的。


    记叙的风格也完全不同。


    之前的六百多句绝大部分是在抒发空洞而概括的情感。仿佛记录者的生活乏善可陈,没什么能吸引她足够注意力的细节。


    但这一百二十多句变得详细起来了。也正是这些令李云心有了“日记”的感觉。大部分的言语都言之有物,指向某一件具体的人和事。这该是意味着,记录下这些言语的时候,记录者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心中情绪激荡、生活里也的确充满许许多多了令她耳目一新的事物。


    李云心确信,这些是陈豢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记录下的东西。


    譬如——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证实了李云心的推测。他们此前的确在深空当中旅行。


    “我们失去太多了”——这句话是指他们失去了大地和天空么?还有令有其他深意?


    “我可以拯救他们”——陈豢此刻情绪高昂,不复之前的迷茫忧虑。也意味着,她不是因为意外才来到这个世界。她有目的,身负使命——为了拯救。但……这个“他们”是指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还是云山上那些所谓的长老们?


    李云心想起了那句“他们真可耻”。“他们”,该是指云山的长老们吧。至少起初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像神!”——这一句是在另外十几句记录之后。前面的那十几句,李云心认为是陈豢刚刚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超自然能力”时候记下的。表达了欣喜、感慨、好奇。到这一句的时候应当是学有所成。无论情绪还是语气,都开始有他所熟知的那个“画圣”的样子了。


    然后,第七十四句,出现了关键点。与其说是一句,不如说是一段。


    “沈幕和历史上的那个人一点都不一样。本来以为是该是高大威严闪闪发光的啊。结果说话像个疯子。但明显比历史上的更像人。原来他们两个之间还有这么一段事情。”


    这段话的中心思想,是表达了记录者亲见原本存在于“历史”当中的人物之后的惊奇感。


    “一点都不一样”,这是很正常的。一个人自己都未必了解自己,何况是旁观者呢。沈幕……该就是那个搞出了画道的沈幕。记录下这段话的时候该是在两千二百年前——陈豢见到了沈幕。


    从这些言语当中看,沈幕该是个大人物——会留在历史当中。而沈幕是“天人”。这意味着,星界居住的那些天人、世俗百姓心目中的神……就是陈豢那个世界的人。


    至少从前是。


    但因为某些缘故,天人们留在了这个世界。而陈豢原本的使命就是来“拯救”他们。


  第七百四十一章 根据材料回答问题

    那句“他们两个之间还有这么一段事情”,该是指沈幕与另一个人。那个人也该在陈豢那个世界的历史当中吧。或许只是同时代的另一个什么对于眼下的事不大要紧的人物。


    读到这里的时候,李云心停下来、轻出一口气。


    他在虚空中又划了划,再画出一杯清茶。端在手里抿了一口,感受到口腔当中的热气、窗户之外的寒气。


    他仰头去看星空。


    这大洋之上星河灿烂,繁星聚集一处,勾勒出绚烂的银河。这是在他从前的世界极难见到的美景。


    天人们所居的“星界”,正是这片星空,还是另有一片空间呢?


    从前李云心曾思考过“天人”、“星界”的问题。可那时候他连天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多想也就无益。可如今意识到所谓“天人”原来也是等待拯救的可怜虫。这“等待”,可能已经持续了数万年之久。其间他们也在自救——创立了玄门。引入本世界的规则,叫凡人们以修行的方式炼出太上的躯壳供他们使用。但显然这样做进展极慢,还需要陈豢那个世界的人援助。


    李云心想知道是什么事情导致了眼下的状况,可惜目前没什么头绪。


    只是沈幕这个人的存在,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


    道统、剑宗所流传下来的功法,极有可能是沈幕曾为“天人”的时候创造的。而沈幕曾经附身于濛。据于濛说,沈幕同他讲、他是与星界的天人起了龃龉,才通过非常规的方式跑下来,导致了于濛身上发生的奇事。


    这种说法或许是可以得到证实的——他为陈豢又量身订做了“画道”功法。


    而画道旋即被玄门剿灭——这该是得到了天人的授意。


    也就是说……天人,与他们的救援者陈豢闹翻了!


    李云心的这个推断,在接下来的几十句话当中得到证实。从字句当中看,这些言语之间都相隔了漫长的时间。极有可能长达几十、近百年。


    这段时间也该是陈豢入圣、入云山、建立画道的时候。


    字句不多,但每一句都表明她的想法、立场发生激烈变化。


    最初她是肩负救援天人的责任的。但渐渐的,她似乎对当下这个世界产生了某种好感。以至于对天人养人为用的做法产生了厌恶。因而说“他们真可耻”。


    另外几句同样引起了李云心的注意、但叫他一时间无法得出确切推断的则是——


    “传说竟然是真的!”


    “我能做到吗?”


    “我该为自己活了!”


    这几句话当中无疑包含了巨量信息。李云心甚至相信它们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某个被证明为真的“传说”对陈豢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巨大影响,叫她彻底释放了自己的内心。或许这可以解释李云心后来“看”到的那个陈豢——在这个世界留下各种痕迹,整个人也变得有趣起来。该是她所说的“为自己而活”的结果。


    文件当中的最后一句话,则是:“死而无憾”。


    至此,李云心已经读完了全部的七百七十四句话。


    他感受到陈豢的变化。从一个对生活略感迷茫、惶恐的普通女孩,变成在这个世界留下许多不可思议的遗迹的……画圣。


    大概不会有什么接触比如今的这种更加亲密——他直面她的内心中最柔软、私密的一部分。


    从前的画圣只是一个象征、符号、一段历史。但通过这七百七十四句话,她在李云心的心中被还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也就是在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被拿掉了。


    “拿掉”这个形容也不大贴切。更像是,原本有一块什么东西。随着对陈豢的了解,这东西慢慢地融化、流淌。最终它们气化,汇入到他的身体当中。


    他还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然而……很难再碰触到它们。


    他发了一会呆。天上明月皎皎,星汉灿烂。但他却慢慢体验到某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渐渐郁结到胸口、堵住。于是他轻叹一口气,将它们呼出来了。


    “陈豢……”李云心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窗台。隔几息,又低叹口气,“也只是个人而已啊。”


    内心中某种原本迫切的渴望、期待,随这两口气一同消散。他不知道该喜该忧。


    如此过了一刻钟,他才将玉简慢慢收起,站起了身。


    三个多时辰之前他沐浴阳光,到眼下他沐浴月光。


    最后四个字是死而无憾。但是意味着陈豢准备好了去赴死,还是说……准备投身到某件事情当中去,即便死了也“无憾”呢?


    倘是后者,就有可能意味着画圣还没有死。


    后面的几十句表明陈豢已经要与玄门分道扬镳——她那个时候是画圣,身怀常人难以想象的神通。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退路呢?即便是死,也不可能是什么“画圣入魔、被双圣剿灭”这种结局啊。


    如果没有死,她现在会在哪里?

    李云心走到窗前,凝神思索。


    木南居的清水道人、木南居主人,不会是画圣。行事风格截然不同,绝无可能是同一人。


    而此界的陆上、海上,都已经天翻地覆了。如果陈豢原本隐藏在某个角落,以她最后那四个字所表露出的慷慨激昂,绝不会坐视不理。


    她可以因为天人养人为用而斥责他们“真可耻”,怎么会坐视陆上的亿万百姓涂炭呢。


    她不在此界,也不会在那“星界”——那里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那么……在幽冥么!?


    谢生当初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要往龙岛去、找真龙。似乎意味着真龙与画圣有联系。如今李云心知道真龙干脆就是画圣画出来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猜……是为了夺舍!


    不然为什么在他那个世界的图腾、神圣祖先,到了这个世界会是龙母呢?

    极有可能是她为自己量身订做的呢!只是后来,因为某些缘故……她又没有夺去真龙的“空”,只拿走了一些力量么?


    倘若如此……


    当初白阎君传给了他夺舍之法。说龙族都是“空”。且在那时候他就猜测这法子不是白阎君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别人的办法。这个“别人”,大概率就是陈豢!

    白阎君知道夺舍的法子——他在幽冥。


    谢生执意往龙岛来找真龙——真龙镇守幽冥的入口。


    似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一界。画圣陈豢,一千年前是假死遁世,潜入了幽冥啊……


    在幽冥界,似是有一件事、一个传说。陈豢受到这个传说的感召,做好了献出生命的准备。


    见鬼……如果早知道这些,他可以试着去问白阎君的。他必然可以套出些口风来,弄清楚一些事!


    至于现在……


    他要得到龙岛。


    在此之前,他都如李淳风所言被“推着走”。即便是在一刻钟之前,驱使他前行的动力也只是“想要弄明白真相”。但到了这时候终于有了一个切实的、明确的目标——夺取龙岛、夺取幽冥的入口!


    他虽然经历了许多事,但总是以不甚要紧的身份参与其中。借助别人的力量,或者被别人借力。但眼下有一个机会被送到他的眼前——掌控了幽冥的入口,他也就变成了牌局当中的一员。可以坐在牌桌上谈,而不是被摆在上面了。


    只是,陈豢去幽冥所投身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李云心对她在录下“死而无憾”那四个字时怀有的情感略有钦佩,却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到。


    他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脸上却没什么解密之后如释重负的神情。


    因为在他的心里还隐隐有一个预感……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东西。预感这玩意儿对他而言常常意味着主观意识忽略了某些可能被潜意识录入的线索。但他努力去想,去总没什么头绪。


    便在这时候,看到海天交界处出现了转瞬即逝的光亮——像是一点不起眼的灯光。随后那光又亮了几次。约莫十几息之后,有闷雷一样的声音沉沉地传过来。


    那该是离帝搞出来的吧。也许是遇到了什么桀骜不逊的大妖,因而争斗起来了。


    李云心摇了摇头。


    随后身子顿住了——那一点光仿佛明灯,照亮了某个存在于他潜意识当中的念头……


    玉简!


    通明玉简!


    他自始至终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玉简里的内容上,却忽略了这东西本身!

    这东西……是画圣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就随身带着的了。然而,她也将这玩意儿带来了这个世界!


    而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魂穿啊……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只有自己的魂魄而已!


    也因此,在需要一个“媒介”将自己那个世界当中的愿力引导到这个世界当中的时候,他用的媒介就是自身!

    可……真龙呢?


    真龙的核心的核心,依着他此前的推断便是“龙鳞”。倘若龙鳞可以作为媒介将陈豢那个世界的愿力引导至此,是否意味着……龙鳞也是她从她那个世界当中带来的?

    她的那个世界——真的有龙存在!

    她可以从那里带东西过来——龙鳞,与玉简。


    这是否意味着……这个世界,与“陈豢的世界”,并不像“李云心的世界”一般原本是毫无干系的?而干脆就是……“同一个世界”??


    可谢生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也是魂魄来此??

    陈豢把玉简留下来没有毁掉……是否还有别的用意?

    今天早点更。但是正常该是在22点30分之后哈!


  第七百四十二章 现身

    李云心度过一个心事重重的夜晚。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忙碌——即便在眼下、战事稍歇的时候也没法子叫自己的头脑停止思考。他去自己的画卷当中查看了一次,但谢生的神智依旧没有完全恢复。


    他有些后悔前几天操之过急,将这个人逼疯了。倘若他在看过通明玉简中有关陈豢的回忆之后再去问,也许很容易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细节。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他都在石室当中度过,没有走出一步。反复查看陈豢留下来的那些话,试图得到更深层次的信息。可惜收效甚微。


    但琴风子似乎有些急。李云心动用神通,知道他曾与什么存在联系数次。或许是他在三仙山上的同门,或许是那位万年老祖。沟通之后,这位曾经的浩瀚军中方士头领试着来劝说他与无生仙门合作。然而李云心只说要等琴君入龙岛的消息。


    如此,又过去悠闲的十天。


    他喝茶,饮酒,品尝口感奇怪的“美食”。修习通明玉简当中的画道功法,研究这玉简其他的功用。虽说收效不大,但也意识到这东西该并非仅仅是用作“记录”那么简单。其中似乎还有别的功能、资料。他看不到,然而知道存在——注入妖力的时候“文件夹”如同狂风暴雨一般涌出来,每一次只留下一两个。他目前所接触的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就仿佛,这玉简原本是一张绘满了图形的纸张,而他所接触的那些信息,只是写在这纸张的边角上的。


    余下的那些是什么?

    在这十三天的时间里,洋上不时传来隆隆雷声,由近极远。这该是离帝与邺帝所率领的鬼军以摧枯拉朽之势一路平推过去,将所有桀骜的都驯服了。


    离帝的心情大好,可似乎也还记挂琴君——虽然不晓得这种记挂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隔上一两天便会遁回来,问李云心进展如何,顺便得意洋洋地说说战果。洋上妖王在他口中都是不堪一击,偶有几个硬骨头,也只花上三四个时辰罢了。


    倒是前天回来的时候破口大骂,说遇上个难缠的角色。李云心无聊,打趣说要不要自己出手。离帝表示“小事一桩”,用不了太久。


    但直到今天晚上也未再露面,想来是还未取得进展。要不然,早该回来炫耀了。


    实际上,李云心是知道离帝啃上了哪一块骨头的。


    他的画卷中囊括九海,海中每一处较大的气机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掌控。离帝与邺帝,眼下是被阻在了浩瀚的那处大阵附近了。


    就是无生仙门的那处大阵。


    李云心一直没有亲自去探。那个阵,经营了数万年。他虽然自信却不自负,知道一定很难对付。自己亲身去了有可能正中圈套,惹出来麻烦。


    且听那琴风子说,那个阵最近也要成了。离帝代他去探最好不过——一个玄境的巅峰,带上数十万鬼兵。哪怕出事大概也可保自身无虞。


    那阵中的灵气最近越发浓郁。他们将它给围了……也许会逼出什么人来。


    譬如说,李云心今夜在等的那一位。


    未必会来。但如果要来,就是在近几日。前日没来,昨日没来,今日来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所以今夜,李云心只做一件事——等待。


    从明月初升等到明月高悬。


    他坐在窗边,看远处的大洋。时间久了能看到海面上泛起的雾气的形状,好像天上的云。这个时节陆上该是隆冬了。庆国一向是四季分明,眼下也许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之前应该已下了六七场——他记得十几年前的雪下得很大,每一年都要没过膝盖,山野间一片白茫茫。但这些年再回想起来觉得还是近些年更冷些。


    小时候觉得雪大,或许是因为个子矮。那时候过膝,到如今也就刚刚没过脚踝吧。


    今天……算一算……是十月二十六。再有三十几天就要过年——


    过年。哈。这个词儿从李云心的脑袋里跳出来,他就忍不住轻轻地“哈”一声。


    在他前世的时候,年味儿已经很淡了——或许是只有他过年的年味儿很淡——老头子会弄些饺子、酒,做年夜饭。大多数时候到了第二天就又开始吃糠咽菜。心情好的时候会弄一挂鞭——但在他的记忆里仅有一次。


    去到街上刚准备点火儿,就被执法的人收走,还罚了一笔款子。老头子为此大怒,把他给打了一顿。不过晚上喝多了酒,又抱着他哭,嘴里叨咕些什么,是听不清的。那时候李云心曾经试着去理解他的那种情感,可哪里能体会得到呢。


    来到这世界上……似乎也没有好好过过年。


    李淳风与上官月都是修行人,不讲究那些东西。修行人过的节日与凡人不同,大多是这个帝君、那个帝君的寿诞。如果他们还在道统、剑宗,要过的节就更多了。从理论上来说,每一天都可以当节过。


    玄门历史上几百位圣人,每一位出生的那一天都是“圣诞”,每一位飞升的那一天都是“仙辰”。再加上师门诸多师长的寿诞、仙辰……倘若像凡人那么庆祝的话,或许每天要吃几十顿饺子。


    因而修行人不过节,也是每天都在过节——初入门的时候每天都有一项功课叫做“打斋”。就是早起净面之后盘坐默诵诸多先祖先师的名号清净心神,这实际上就是“过节”了。


    不过如今他倒是想体验体验过年的滋味儿。如果三十多天之后,事情一切顺利的话。


    但愿真到了那一天,他不会正在和什么人死战,也不会奄奄一息。那可就真是大煞风景了。


    李云心便低低地叹了口气:“唉。”


    洋上虽说比陆上暖和,但眼下呵气味也成雾。凡人呵气成雾是因为有体温。妖魔、修士到了极高深的境界,与凡人的共同点大概就只剩下“人形”和“经络关窍”了。用不着喘气,也用不着什么体温。


    但之所还要呼吸,是因为灵气在经络当中流淌的缘故。人体是个精密的系统。修行人淬炼身体,好比将这系统改良。但再改也总会留下些“冗余”的功能。因而灵力运行,便自然会有“呼吸”之相。可这与凡人赖以存活的呼吸是有本质不同的。


    至于“体温”一说——不知道别人怎么办。但李云心喜欢身体微暖的感觉。倘若摒弃了体温叫身子像寻常物件儿一样冰凉,其实是有诸多不便的。譬如触碰了身边的什么,感觉不到是凉是暖,触觉也会受到影响,可能还得分神去看一眼。


    其实这么看,凡人身体的种种功用其实已经几乎尽善尽美——修士们“逆天改命”,除了得到长生、得到神通之外,实在不好说失去了多少。


    他一边想一般看自己呵出去的气慢慢消弭。那气雾在月光中渐渐变淡,随着气流舞动。仿佛空气变成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叫那雾气直直地往上飘……


    墙。


    李云心慢慢挺直了身子。


    “我等贵客已经好久了。”他开口低声道,“来了多久?”


    于是,一个半透明的身形在他面前慢慢凝聚——他刚才呵出去的一口雾气飘散之后正撞在这堵“墙”上。


    来“人”距他不过两步远。对于凡人而言这样的距离是适当的。可对于修行人、妖魔而言,在这样的距离之上现身几乎就等于抵在别人的脸前。还是在李云心此前思维涣散、一时未察的情况下。


    他因此感到不快,但没有表现出来。


    眼前的这个人,半透明。身子闪烁不定,显然并非实体。也不是用“神魂化真身”的手段,而是另一种李云心从未见过的神通。


    是个老者,须发皆白。眉毛长长地垂下来,汇到白胡子里。脑门圆且大,面上骨肉饱满。看起来……很像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寿星。穿一身麻衣长袍,先向李云心眨了眨眼,又往后退一步,拱手作揖:“啊呀……刚到。生疏了,生疏了,唐突了龙王。”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了几眼,沉声道:“阁下是万年老祖。”


    “正是。正是。”慈眉善目的老人笑答。往左右看了看,一招手。于是墙边的一张小凳被他摄过来,他坐下去了。身子扭了扭,叫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后像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舒服地长出口气。


    李云心微微皱起眉。这个……万年老祖,让他感到古怪。说不出哪里古怪,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都叫他觉得怪。


    然而这种“怪”却不是觉得危险。很多时候他的直觉先他一步发现事情的险恶之处,也会给他暗示。但如今没有出现这种提示。只是觉得……


    万年老祖不该是这样子的。


    “生疏了”是什么意思?

    看他如今的言谈举止,似乎想要表现得谦和友好。但如果想这么干,一开始就不该在自己不留神的时候直接现身在室内、两步远处。那可不是什么友好的行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挑衅了。


  第七百四十三章 万年老祖

    离帝去找浩瀚海大阵的麻烦。李云心便想万年老祖倘若当真不想和自己开启战端,就该意识到这件事不是可以通过琴风子传话解决的,必然会通过什么手段与自己亲自谈谈。


    他也做好了对方怒气冲冲的准备,可却是眼下这么个古怪局面……


    他轻咳一声,开口道:“那么老祖是为了浩瀚海大阵而来?”


    老人笑笑,叹口气:“唉。龙王叫人带大军去攻打那个阵——”


    “不是我叫的。”李云心说。


    老者摆摆手,似乎说“反正都是一回事”:“不就是要将小老儿逼出来么。唉。倒不是我不想和龙王见面……实是此前有诸多不便。”


    李云心又皱了一下眉。意识到眼前这位万年老祖——如果是真的——或许很难对付。


    什么样的人好对付?

    远的说,九公子那样的好对付。没什么心机,想怎么设计都可以。


    月昀子、苏玉宋、卓幕遮那样子的也好对付。虽说修为境界天差地别,但本质上都一样——他们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认为天下一切尽在掌握,自己是天底下有数儿的聪明人。这样的人,只要自己掌握的信息比他们多,甚至只要多出那么一点点,他们的自信就会成为自己最大的弱点。


    因为修行功法的缘故,玄门修士大多自信。这是他们的先天缺陷。


    近的来说,东海君、浩瀚君那样子的也好对付。他们不像玄门修士那样自信过头,懂得审时度势,也懂得把握人心。可会将自己的敌意流露出来、会将自己的姿态摆高。因而会令人警惕,从而细细思量。一旦心智计谋皆高过他们,这些也就不足为患了。


    可是如同眼前这位……


    乃是堂堂的无生仙门老祖。放眼这天下,也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之一了吧。


    却在自己面前现出了谦和的面目,说话时更是一丝儿火气也没有。倒仿佛是自己是主上、他是臣属一般!

    这种看不透心思、又能摆出低姿态的人,是最难对付的了。


    于是李云心愈发谨慎起来。


    “的确是存了想和您见面的心。”他既不叫自己表现得如对方一般谦和,也不表露出敌意来,“只能希望这种法子能将您逼出来。因为我觉得,咱们为敌为友,眼下似乎只在一念之间。”


    老人认真地听了他的话,略往前倾身。真诚地看着他,摆出掏心掏肺的模样来:“龙王,其实还是信不过咱?是觉得,咱们和那些个玄门、木南居一样,都有自己的用心,用利用龙王来的?”


    李云心就笑了笑:“谁没有自己的用心呢。所以说,是。做棋子的感觉不好。”


    “那么……”老人搓了搓手,“要是咱们是龙王的棋子呢?”


    李云心眨了眨眼:“嗯?”


    “龙王今非昔比啦。”老人笑着说,“如今天底下谁还敢说能将龙王掐在手里呢。要么是盟友,要么是敌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的,都不会盲目树敌。这一点,咱们两个的心思不是一样的么。龙王不想稀里糊涂就和咱们开战,咱们——要不是迫不得已——又有什么理由招惹龙王呢。”


    “小老儿,只是想回陆上去。浩瀚海里这个阵,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回到陆上,重塑玄门正统。龙王要在海里做什么,可跟咱们没关系。非但没关系,咱们还能在陆上帮龙王做些事……”


    李云心抬起手:“老祖快人快语。可这姿态未免放得太低。配不上您的身份,我听了心里有疑惑。”


    “且……只为了重塑玄门正统。”李云心低叹口气,在心里想起有关天人的事情来,“有朝一日老祖你知道了所谓玄门正统究竟是什么……想法也许就会变了,也想要参与我的事情里来。”


    老人笑起来:“龙王是想说天人不是什么神……也算是人吧。这个,小老儿知道得或许比龙王要早些。”


    李云心愣了愣。而后皱眉看他:“你说什么?”


    “龙王也该是知道的。不然为什么对龙岛势在必得呢。龙岛啊,和天人有关的吧。”老人向李云心眨眨眼,像是个老顽童,“这么些日子,咱们掌握了龙岛的门户却一直没什么动作……龙王也该清楚我说的都不假了。咱们对龙王要做的事情是当真没什么心思。要不然,为什么不夺了龙岛呢。”


    无数个念头从李云心的脑海当中划过。万年老祖号称寿元四万年,如今又作此惊人之语……


    “你知道什么?”李云心脱口而出。


    “天人不是神,是人。”老人微笑着说。神情看起来仿佛洞悉世情沧桑,眼下也都看淡了,“他们传下了天心正法不假。但是么……也只是力量强大些罢了。龙王说我如果知道了玄门正统是什么,想法就会变了。说得倒也没错儿。刚猜出这件事的时候,的确有别的心思。”


    “可这么四万多年下来啊……咱慢慢地想明白了。”老人捋了捋胡子,“天人是人、是神,有什么打紧呢。当初传下正法说牧养万民——这件事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打紧呢。”


    “唉……这世上既有妖魔为祸、既然黎民百姓过得辛苦,就总该有人主持规则,给他们一片乐土。从前的玄门做得不好,小老儿想好好做这件事。只与天下的百姓有关,和天人是真是假无关。”


    “所以,才说和龙王要做的事儿没什么关系。才说,或许咱们才是龙王的棋子呢。唉……你们,要做的事情,关乎天道的秘密、兴衰。可小老儿我,只想为世间做些事罢了。你们是帝王将相登台唱戏,咱们,只想做底下的人。”


    李云心眉头紧皱。


    他能理解这位万年老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在庆国的时候,他身在局中为一枚棋子。而操控他的那些人——真龙、木南居、玄门,都是在因天下大势而倾轧。在那时的他看来,的确仿佛这位老者口中所言的“帝王将相登台唱戏”——当时那些事情不是他的力量可以参与其中的,他只能看,也无意加入进去。


    经历许多苦难波折之后,到如今他才站在“戏台”上。可也是到了如今,什么玄门、龙族、妖魔之间的势力倾轧——那些在曾经的他眼中看起来高不可攀的事情——却已经变成可以俯视的小事了。


    如今他所图更大——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秘密!

    这位万年老祖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他所想的,正是那些如今被李云心俯视的“小事”。他或许知道些李云心要做的,然而没有兴趣。


    可他怎么知道的?!


    似乎看出了李云心的心思。这位万年老祖又笑起来:“我原本只是个修行人。这世上爹生娘养的修行人。比不得……龙王你们这些人,生来神异,注定要做大事。我只要在云端之下,好好为世人做些事,就算对得起我当初修行时初心啦。”


    “你究竟知道什么?”李云心意识到今夜、面前的这个万年老祖,或许是获得消息的另一个渠道。他盯着他,“你真活了四万年!?”


    “四万年多年呐。多少年记不清啦。”老人一边说一边又往前倾身,“听说龙王打云山里得了不少宝物……没有玄门历代宗座、掌门的画像图册么?瞧瞧我——不觉得眼熟么?”


    李云心瞪起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历代宗座掌门的画像图册,他当然有。不久之前还看过——谢生对他说玄门历代圣人的躯壳最后都被降世的天人夺取,那时候他就翻查过其中被狄公夺舍的那位圣人。


    也因此,将所有人圣人的模样都看了一遍。他的记忆力惊人,这么一看,几乎都有印象。虽说没法子一个个地凭空画出来,但……如果这位万年老祖的言下之意是说他自己也在那画像上,他该是在一见到他的时候就能记起来的。


    可又这么看了一会儿,却仍无印象。


    于是摇头:“玄门历代圣人画像里,没有你。”


    老人听了他这话愣了愣。随后叹口气:“唉……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们只录了圣人……”


    叹了这口气又连连摇头:“可惜、可惜。我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圣人。玄境已是了不得啦。我还想着……我也能在图册里露个脸儿呢。”


    他说了这句话,李云心便意识到这位万年老祖自称寿元四万余岁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真的了。


    他当初初入云山,苏玉宋还同他虚与委蛇。那时候曾对他述说一段过往辛秘——有关黑白阎君的来历。其间提到四万多年以前,天人所传功法尚未完全,玄门当中并无太上,修为最高者不过玄境而已!


    其中便有两个玄境修士,在梦中得到天人传授功法。依着那功法修行却走火入魔,遭到玄门修士群起围攻身死。身死之后转修鬼道,为了得到大量魂魄挑动天下动荡纷争。而后两位鬼修不知所踪,再往后……世上才出现了黑白阎君。【注1】


    倘若这万年老祖说的是真的,他该知道——


    “那时候……还没有黑白阎君呢。”老人感慨地叹息一声。


    ====================

    注1:详见第四百六十五章 ,入魔


  第七百四十四章 生灵涂炭

    李云心在心里轻出一口气。


    对方果真说出了这句话。他现在的确已经有些相信……眼前的这位万年老祖,活了四万多岁了。


    但这句话话音一落,老人半透明的身子忽然闪烁了一下。李云心当即运起妖力,恐是对方要耍什么花招儿。可随即听到叫声自洋面上由远极近:“他妈的,难搞,真他妈的难搞!”


    一道黑光由远即近,嗡的一声打窗户里穿进来,在地上凝聚为人形。掀起的妖风将屋内横扫了一遍——所幸没有什么摆件儿,不然非得是狼藉一片不可。


    此等声势做派,自然是离帝了。


    这位黑袍的鬼帝见了李云心就直嚷嚷:“李老弟,这次非得你帮忙不可——那大阵难搞、难搞!”


    边说边往四下里看——这些日子李云心过得悠闲,闲来无事弄些他自己喜欢的小食。离帝生前享尽了荣华富贵。如他所说男人女人都腻味了,因而对琴君这种“妙人”感兴趣。在饮食一道竟也是如此——尝了几次李云心的“手艺”之后亦感兴趣。每一次来先找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倒仿佛是个小孩子跑出去疯,疯累了就回家里来歇脚吃喝。吃喝够了再往外跑。


    这么一瞧才瞧见李云心对面的万年老祖,愣了愣,瞪起眼:“这老东西是谁?”


    老头子笑笑,屁股略略离座向他拱拱手,一点架子都没有。任谁瞧见了,都不会觉得是那位统领无生仙门的“万年老祖”。


    李云心要问的事情被这离帝给打断了,却也不急。他稍想了想,就笑着对离帝说:“这事儿你找我帮忙,我也麻烦。但姬老兄面前的这一位却是贵人——找他可以事半功倍。”


    离帝瞪起眼睛看老头:“你?你是谁?”


    老祖也笑笑:“小老儿久居海上,对那个大阵倒是略知一二。但要解决你的麻烦么……却也不急在一时。你是打陆上来,倒想先问问陆上的情形。”


    离帝转脸看看李云心,皱起眉头来。依着李云心这些天对他的了解,该是在问“这老头啰啰嗦嗦当真有办法?要不要我先宰了他”。


    他就一摊手:“我也想听听。老兄不要急,说说吧。”


    离帝满心疑惑,不晓得这两个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可打第一次见李云心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子对胃口,因而到底将自己珍贵无比的耐心给分了一点儿出来——转脸瞪那万年老祖:“你从前要是在老子面前这么啰嗦,非把你给斩了!”


    说了这话气哼哼地也摄过一张凳来自己坐了,一挥手,皱眉:“要听什么?有什么好听的?陆上在死人呗?死好多人!”


    老祖眨眨眼:“这个……玄门如今的状况如何啊?”


    离帝冷笑一声:“玄门?哈哈哈哈,那群臭道士,都死光啦!”


    这位鬼帝大概在生前就没有掌握好好和人沟通、交流的本领。因而问起话来极费劲。但这位万年老祖到底是活了四万余岁,说话的技巧也高明。笑眯眯、慈眉善目地顺着他的口气哄着他讲,到底将他的毛给捋顺了。一来二去,的确套出不少消息来。


    李云心在一边慢慢地饮茶,看这两个“人”交流。他也对陆上如今的情况感兴趣是一则。二则,也想瞧瞧这万年老祖问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是否真如他所言,牵挂的是陆上的人命,而非别的什么东西。


    只是听离帝说了一阵子,他也慢慢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了。


    此前想过陆上必然不太平,却没有料到不太平到这个地步。


    他曾与刘公赞说,一旦玄门倒了,各路妖王必然现世。那些妖王麾下妖兵众多,没了修士们的节制,必然是个据城而食、血流满地的可怕情景。


    但在云山之下,陆上的妖魔死了大半。便料想此后的情形该没有设想的那么可怕。幸存的妖魔少,而中陆地广人稀,或许情况会乐观一些。


    可离帝口中的人世间,却仿佛比他当初预料的还要可怕。


    须知皇朝更迭,征战动荡原本应该是世间常态。大贵族们掌握了权力,在这个时代也就是掌握了财富。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贵族们也会代代繁衍,开枝散叶。诞下子嗣再被加官进爵,同样需要享受荣华。在眼下这个世界,土地便是荣华富贵的根本。


    因而同李云心那个世界的历代王朝一样,越来越多的贫苦人口将失去手中的土地。他们所失去的,将集中到贵族们的手里。于是穷苦人越来越多,可供穷苦人生息劳作的土地却越来越少。


    倘若可以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还可以造成人口的大量减灭。但在玄门的“庇佑”下,国与国之间最多只有小摩擦,大战是不可能发生的。因而不可调和的矛盾越来越严重。


    当这种矛盾严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个王朝便该被推翻——推翻这个王朝的过程中死去许多人,空出许多土地。幸存者得到土地,渐渐安顿下来修养生息,于是另一个“治世”开始。直到这一个王朝的贵族也越来越多、土地兼并得越来越厉害,天下便会再大乱一次,出现下一个王朝。


    但在这个世界,没有这种解决办法。


    矛盾激化到无解的地步、天下该动荡的时候,玄门以强而有力的大手将这动荡压下去了。


    李云心此前在庆国,觉得庆国的环境与他那个世界历史上的古代王朝没有太大的差别。这是因为庆国在数百年前立国,罕见地经历了大战,因而算是一个“年轻”的国家。


    可是在别的国度,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千年和平”并不是什么好事。可以发声的都是这个世界的上层人士,他们看不到民间的疾苦。在辉煌光明未即之处,大量的困苦人群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即便在庆国渭城这种繁华之地,每年大雪落下的时候都会死上数百人,何况别处呢。


    暗流早就在涌动了。只是从前一直用力地捂着、压着,看起来才一片大好。


    但玄门垮台了。


    那只捂着盖子的大手一消失,世俗间的皇权便不可能对抗这种积聚了数千年的潮流。


    几乎在一月之间,中陆燃遍了烽火。每一个国家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无一例外。被压迫者的疯狂、愤怒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由这些人所组成的“义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但凡曾有功名、官职的,都被虐杀而死。


    其实到这时候很难说谁“罪有应得”。曾经的被压迫者上台之后的做派与曾经的压迫者们没什么两样儿——他们毕竟都只是人而已。


    倘若只是人类之间的战争还好说。但如今世上有了许多毫无约束的妖魔。妖魔们起先的确像李云心料想的那样子大肆杀人、食人。可如今的人也杀红了眼,各地皆是武装起来的“义军”、“官军”。那些具有可怕神通的大妖还好,但那些小妖,在这些人类面前就没法子像从前那么快活了。


    从前的小妖力气比人大,生得相貌恐怖,再会上一点神通,便可以叫寻常百姓惊恐无措,任由宰割。可如今人见妖魔渐渐多了,便没从前那么怕。小妖们纵使牙尖嘴利,比起大刀长矛也厉害得有限。一个虚境、化境的妖魔遇上成百上千的人类兵卒讨不得什么好处,甚至还会死。


    因而最初的一段好日子过去之后,他们的倒霉日子就来了——许多人相信吃了妖魔的血肉也可以获得神力或者辟邪。因而彼此都成了猎物,也都成了猎手。


    对于这种事,李云心是知道的。想要快速灭绝一个什么东西,只要叫人类相信这玩意“能吃”、“好吃”、“滋阴壮阳固本培元”就可以。接下来的事情,就会演变成“哪怕是神也要吃给你看”的状况了。


    至于那些大妖,人类的力量对付不了,却还有参与的玄门修士、共济会的游魂们。


    当初在云山之下有相当一部分修士在意识到双圣已被调包之后便远遁了。一些从此避世,另一些试着在凡间建立自己的传承。而共济会的游魂们被长老们抛弃,也成了个“新共济会”。这些人,其实与万年老祖所言自己的情况类似。


    他们才不知道什么“真相”。他们眼中的仍然只有中陆、人世而已。以为这个世界将会天长地久,因而为眼前可能得到的东西而努力、奋斗。


    他们出身为人,到这时候也就投向人的一方。在这乱世里共抗妖魔、展露神通,迅速收拢大批的信众。


    如此一来,曾经被玄门压制、不得不隐藏在人世阴影当中的力量全部被肆无忌惮地展示出来。


    李云心在洞庭时见识过玄境修士的手段——昆吾子一招之间便叫千里水泽倾覆。也见识过真境修士的手段——上清丹鼎派的掌门用一枚毒丸便叫湖中生灵尽死。


    如今这些力量没了约束……李云心可以想象他们能造成多么大的破坏。


    几乎每一个真境之上的修士,都是一枚可以在短时间内多次重复使用的核弹啊……


    如此,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中陆人口锐减了六成!

    如今的中陆,怕是孤魂野鬼比活人还要多。要不然离帝也不会有数十万的鬼军,且个个儿都是因为枉死而怨气不散的厉鬼。


    听到此处,万年老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到如此地步……如此地步了么?”


    李云心看了看他:“我听琴风子说话,觉得贵派对中陆上的事情也不算不知晓。似乎在陆上也有些眼线——从前不知道眼下是这么个情形么?”


    “眼线是有的。唉……”万年老祖长叹一声,“但龙王该知道。修为高的,没法子去陆上做眼线。中陆虽然广阔,可也都被玄门掌控着。一个不属于玄门的修行人,是多么引人注目。因而都是些弟子在陆上行走。但他们所知道的事情……就无法与两位相比了。”


    “哦。要么只能知道些大局,要么只能知道一地的情况,都不成体系。”李云心理解地点点头。随后也叹了一声,“这么一看,这些祸事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离帝哼了一声:“这算什么祸事。老子在位的时候,早想开疆拓土,偏是那些臭道士压着。想我离国一亿多的百姓,却有八十万的大军。李老弟想一想——我既然不能对外用兵,做什么非得养这么多人?嘿……因为对外倒是不用用兵,对内却要用!没有这八十万大军,只怕暴民早就杀进老子的金殿!”


    “老子一死,好么,在国内一转,一片嚎啕大哭!细细一听他们在哭什么?哭老子没早些死!干他娘的——”他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是老子想叫他们饿死冻死么?老子也想做明君!可是怎么做!?要是能对外用兵,把那些个什么辰国庆国业国都给吞下了,他们还用得着挨饿受冻?呸!都是那些臭道士!”


    “你在云山上的事情办得漂亮!臭道士屁滚尿流,天下乱成一团!杀来杀去、杀来杀去!乱过了之后才会好!谁的功业不是在白骨上建立的?!”


    “眼下,老子手里几十万鬼军,全用不着吃军饷!嘿嘿,等拿下那个大阵扫平这海面、揪出那个什么万年老祖,这里就是鬼国!将来把那些生前胡作非为的都拘了来……老子也过一过那些臭道士的瘾,当个奖善罚恶的明君、冥君!”


    “你竟有此志向?!”万年老祖头一次打脸上露出讶色来,“阁下说的是心里话?”


    离帝皱起眉毛看他:“你这老东西到底是什么人?敢问老子的话是真是假?”


    李云心摇头笑了笑:“姬老兄,和你说了吧。你眼前这位,就是无生仙门的掌门人——万年老祖。把你难住那大阵,就是他的。”


    离帝瞪圆了眼睛。看看李云心,又看看万年老祖,大叫起来:“搞什么!?你们两个合伙儿来阴老子!?”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万年往事


    “老兄稍安勿躁。我们两个之前正在进行友好磋商,结果倒是你中途跑过来了。”李云心笑着说,“我想你既然来了,就不如三个人一起谈谈。这位万年老祖——”


    他看了看老人:“说自己不想参与到我和真龙的斗争里,只想回到陆上拯救世人。姬老兄,现在我们都知道了陆上的情形,你怎么看?”


    离帝狐疑地又将李云心和老人看了几眼,才盯着万年老祖:“你就是那个弱水里的?”


    老头子笑着点点头。


    “那你是什么来历?真活了四万多年?”


    或许是由于鬼修都秉有执念的关系。打见面开始,离帝便执着于老人的身份、来历。这些事情如果是李云心来问,这老头子或许打个马虎眼。但由离帝这种直肠子来问,大概就不会有搪塞的机会了。


    也是李云心乐于见到的情形——离帝做红脸儿,他自己做白脸儿。这位姬老兄来得着实正是时候。


    老头子或许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原本也不想隐瞒。便感慨地叹息一声:“是啊……打我从云山到弱水,已经四万多年了。”


    “你从前也是玄门修士?”李云心问。


    “正是。”老头子笑眯眯地看他,“说起来我和龙王也算有一段缘果。四万多年前,我正是琅琊洞天的宗座。”


    “嚯。”李云心轻轻摇头,“那我没少和你的后辈们打交道。”


    万年老祖摆摆手:“不提了。两位都是心思机敏的人。老头子我说同两位的立场并无冲突,你们该是将信将疑。索性,我就把事情都说了——你们自然能听得出我是不是在敷衍。如果觉得我所言属实啊……接下来说事情该轻松许多。唉。我从前,道号真一子的。”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洗耳恭听。”


    “那时候天人传下的功法尚不完全,还无人修到太上的境界。可实际上岂止是不完全呢?如今我回头想,许多功法当中还有疏漏错误之处的。那时候的修行人修得很苦——哪怕一心一意依着天心正法修,也很可能走火入魔的。因而高境界的修士极少。玄境是凤毛麟角,真境也是难得一见,化境,便可称高人了。”


    “我猜,那些功法的疏漏之处是天人的缘故——也许他们创立修行法的时候也是在摸索。既是摸索,就总不会是真理了。但天人自称神明……神明哪里能出错呢。因而当年那些入魔的修士被斥为持心不正。或者说他们擅改了神功才造成恶果。所以再往后,绝大多数有疏漏的功法就都作为禁法、邪术被封禁起来。”


    “另有一些,后来经过了改正,如今还在用。我的人在陆上,有时会得到些玄门基础的修行法。我都一一瞧过。的确有一些是在我那个时候的功法基础上改良而来的。再有些疏漏错误的功法,因着实在不甚高深,连封禁的价值都没有,于是就弃掉。今天中陆上那些野道士修行的粗浅心法,绝大多数都是由那些功法在民间代代传承而来的。”


    李云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这位万年老祖的话极有兴趣。可离帝对于过往事情的了解不像他那么多,对于“真相”的探求也是兴趣缺缺。因而只过一会儿就坐不住。对李云心说了声:“讲到关键处再叫我!”


    就化作黑风遁出去了。


    哪里知道这万年老祖此刻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在李云心这里都是“关键处”的。


    “老祖请继续。”李云心虚构出一壶清茶,递给他。


    老头子接了,却不饮。两手抱着茶壶放在腿上,舒服地轻叹口气——仿佛是个老年人在用手炉取暖。


    他的确是李云心见过的最像人的修士了。


    “我从前也算是资质出众了。那时候我们琅琊洞天里,真字辈的共有三个。除我之外,还真玄子和真武子。我们三个都是玄境。可我的资质与他们两个却法儿比的。我修到玄境花了七百多年,他们两个,却只用了四百多年。无论模样、性情,都比我好得多。”


    “但上一代宗座觉得我经历得多,做事稳重,于是将宗座之位传给我。其实我哪里是稳重……只是那时候渡劫渡得已经了无生趣,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如此过了百多年……我才知道那两位师弟对上代宗座将宝位传给我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其实他们这心意也不是因为想要权势……而是想要精进。”


    “那是时候没有太上的圣人,玄门大事由三十六洞天的宗座们决议。天人传下功法,也先到我们的手里。因为从前有过功法出现疏漏错误的情形,咱们这些人会先聚在一处研究探讨,觉得无误了,再传下去。如此一来不管怎么说,我们修行的时候都要比旁人快些——功法这种东西,不是一两日能钻研得透彻的。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都说不好。”


    “他们两个因此心生不忿啊……数次同我说,要与我一起钻研新法。可我那时候头脑浑浑噩噩,哪听得出他们的心意呢。就都没有往心里去。于是他们两个,开始查阅那些禁典。”


    “禁典之所以是禁典,就是因为威力巨大,同时又有谬误。可终究是天人传下来的,许多地方还有可取之处。他们两个想要从禁典当中独辟蹊径,找到可以速成的法子。其实这种心念一生,依着玄门的话来说,就已经是入魔了。”


    “然而这两人到底是天纵之才啊……竟然真的钻研出些东西来。接下来的四百年,修为突飞猛进,也没有再渡什么劫……竟快到了玄境的巅峰!”


    听到此处,李云心心中一动。


    当日在小云山之下苏玉宋说四万年前那两位之后化成鬼修的修行人……当时正是玄境的巅峰啊。


    万年老祖所说的,或许正是那两位。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希望将苏玉宋所说的事情与老人所说的一一印证,瞧瞧他的话里是否有什么疏漏。


    “近乎玄境巅峰……这是玄门当中万古未有之事。我们这三十六个宗座心中生疑,但没有什么证据,不好说什么、也不好做什么。”


    “如此……有一天真玄子和真武子声称,他们在梦中得到了天人传法。”


    “说之所以我们的修行境界停滞不前,都是天人的考验。天人想要找到两个聪慧的人、拔尖儿的人,再将威力巨大的高深功法传给他们。从此由他们统领玄门,代为传法。这种事一说出来,咱们起先都不信。可天人自称神明,不是我们可以沟通的——从来只有天人降下法旨,没有咱们请旨的份儿。”


    “我们一时间拿不出章程,真玄子和真武子也就不理睬我们。只说他们要按着天人传下的法子修行,修圆满了,再传给咱们。”


    “可此前也说过,新法可能有疏漏之处。依着从前的经验,威力越是巨大,就越可能出谬误。我向我这两位师弟提过这件事,但他们只觉得我是想要分一杯羹……唉,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同我说。”


    “再过去两百年……果不其然,那新法有疏漏。真玄子和真武子走火入魔了。念着同门之情,我们用阵法将二人围困起来,想要他们说出梦中所得的天人传法,瞧瞧到底是哪里有谬误,想着或许还能补救。但那时他们心魔大炽,只觉得我们是觊觎他们的功法,于是就斗了起来。”


    “用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到底将他们两个诛杀。可三十六位洞天宗座也折损了二十多人,可谓死伤惨重。但他们两个,竟然转修了鬼道——用的那还是那套所谓天人传下的功法。因此这两人挑动人间帝王征伐不休,自己也大肆杀戮!”


    “许许多多的亡魂无人收敛……尽被他们两个炼化了。咱们试着再去围剿这两人,可他们两个相比生前何止强大数倍!依着今天的眼光来看,几乎就是太上了。围剿不成,倒险些被他们给杀上了云山。咱们一筹莫展,却又在云山里生起事端来。”


    “真玄子和真武子都是我的师弟,我们是一门。不知是谁说我也有他们所修的功法。要制住这两人,非得先得到那神功不可。于是,又逼我交出神功。”


    老人说到这里停下来,轻轻摩挲手中的茶壶,仿佛心生感慨。隔了一会儿才叹口气:“可我哪里有什么神功。”


    “唉,现在回头想想当时的情景,倒也不算是无妄之灾吧。死去那么多的人,唯独我还在说他们两个或许有救,未必要赶尽杀绝。也许只是一时迷途……天人终究不会放任这种情形不管的。大概是因为这些话,他们认为我隐瞒了些什么。”


    “于是我们在云山之内又斗起来。倘若从前的三十五位宗座还在,我大概也难逃一死。但那时候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我因为在围剿我那两位师弟的时候未尽全力,反倒落个囫囵。于是,侥幸逃出了云山。”


  第七百四十六章 他们是人

    “但我那两位师弟已经入魔,大肆搜捕云山之外的修行人。我哪里敢在陆上待呢?于是一路往海里来。就在快到东海边的时候,又被真武子给撞见。一追一逃,一直逃到了这大洋的尽头。走投无路,只得遁入弱水了。”


    李云心点点头:“的确没有别的去处了。”


    但他意识到,有关当年在云山之内发生了什么,这位万年老祖语焉不详。


    说是因为“自己给两位入魔的师弟说了些好话导致被疑心”。如果是一群凡人,这种事情说得过去。可当时在云山之内的应当都是玄门的精锐了。这些精锐懂修行,难道只有他能看得出那两人“或许有救”么?


    该有隐情。


    但眼下不是追问隐情的好时机。于是李云心将疑问暂记下了。


    “你该听说过,弱水可以禁绝神通。”万年老祖沉声道,“往弱水中深入,神通便会渐渐消退。那时候真武子的修为远胜于我,我只希望弱水能叫他知难而退。但我这位师弟,或许是心里有从前的旧怨,竟尾随不放。我只能越走越远。”


    “我的神通减退,真武子的神通也减退。等到他觉得再往前、就真没法子离开弱水的时候,到底是不追了,返身回去。可那时候我已经没法子回了。弱水当中有什么东西能够慢慢禁绝妖力、灵力。倒不是说走得越远这禁制之力就越强。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那禁制之力慢慢往身体当中渗入,实际上是在弱水中待得越久,神通就越弱。”


    “那时候我如果回头,必然会在离开弱水之前灵力全失、沉入海底。弱水不能载物……我可能得在水下走上个千万里,才能回到洋上去。”


    “其实如此也不是不可接受。但就在我两难的时候,竟在弱水中看见一座岛。”


    李云心轻声道:“就是如今无生仙门在弱水中的驻地?”


    “正是。”


    “那么如果不方便细说,老祖就略过吧。”


    老人却摇摇头:“没什么不能说的。弱水中的那座岛,同蓬莱、方壶、瀛洲一样,都并非寻常的海岛。位置不定。龙王真想找,也未必找得到。”


    “我上了那座岛,想着歇息片刻再做决断。可这一歇,就歇了几个月。岛很大,上面什么都没有——平滑如镜,坚逾精铁。我歇了那几个月,想明白一件事。”


    “玄门我是难回了。逃出云山的时候,我很是杀伤了一些人,必然结下仇怨。只怕那时候在他们眼里,我也和真玄子、真武子一样入了魔。”


    “可真玄子、真武子知道我进了弱水,也许就在外面等着我。我出去了,岂不是送死。”


    “再有……我当时已经两千六百岁了。我是希夷玄妙境界……活到两千六百岁,已是罕见的长寿。如果修为再没有精进,羽化也就是几十年间的事。”


    “如此一想,觉得陆上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至于天人……我那两位师弟几乎杀上云山天人还不露面,我对他们也头一次起了疑惑。”


    “如此,打算在这岛上等死。”


    “这一等……等了一百多年。”万年老祖微笑起来,“龙王可知道,为何玄境修士寿元难过三千么?”


    “因为灵气过度充盈。”这个问题,李云心此前思考过。因而如今答得顺畅,“肉身淬炼的速度跟不上灵气充盈的速度。玄境修士体内的经络无时不刻不在吐纳调息,想要停止这种调息唯一的办法就是散功。可谁修到了玄境,会为了活命自毁雪山气海呢。这可就再没有从头修行的机会了。”


    “正是如此的。”万年老祖点头,“我的寿元只剩下数十年……却又活了一百年!且越来越感到头脑清醒!再回想从前修行的日子……才惊觉自己是将活生生的人修得浑浑噩噩了!”


    “打这时候起,我头一次意识到天人所传的功法或许有问题。在我之后四万年的修行人大概少有这种念头——因为后来天心正法已经日趋完善,绝少出现疏漏了。且人摒弃情欲也是渐进的过程。他们放弃掉一些心里的东西,身体就会更强大些,两者相互影响,便将他们的疑虑洗去了。”


    “唉。其实何止修行人如此,凡人何尝不是如此呢。以人心里的东西换来权势或者荣华……世间的道理都是一样的。”


    “总之,我猜或许正是因为弱水禁绝了我的灵力。灵气既然不能继续在体内充盈,我自然不会死。玄境的肉身又近乎不坏……这肉身也就不会衰败了。可到这时候,我想要出弱水也不能了。离开弱水,于我而言就等于要死去了。”


    “原来你是这么活了四万年。”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原来如此。那么也是因为真玄子和真武子的事,后来的玄门才严禁修士死后修鬼道吧。那么他们两个后来……”


    老人摆摆手:“不急。”


    “后来我既知自己不会死,神智又渐渐清明了,就想要做些事。我想了想玄门从前所做种种……虽说是牧养万民,可何曾在乎万民生死呢。心中并没什么真切的怜悯,只是本能一般行事罢了。”


    “我想要做些事……先得将我的感悟、心得传承下去。我从云山杀出的时候身上有些法宝。可以叫我离开那岛、又有法子找回去。离了弱水我还能再活几十年——如果细水长流地用,也能做不少事了。于是打算找传人——大洋深处没有人,便找妖魔。找到几个合眼缘的,带回弱水慢慢调教。在这弱水里,我有玄境的肉身,谁都不能害我。”


    “又过了数百年,总算调教出几个合用的。但他们在弱水里没法子修行,只能到洋上去。我无生仙门……说是在九海中广布眼线。可其实多半是为了修行罢了。我门下渐渐兴盛,就有了人手可用、可以派去陆上打探消息。就是在那时候又知道,真玄子、真武子竟然从世上消失了。”


    “到那时已经过去近千年。一千年前的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加上玄门害怕后人又效仿我那两位师弟做鬼修、刻意掩盖了当年的事,最终竟几乎无人知晓了。再往后……世间就有了黑白阎君。”


    “黑白阎君,就是真玄子和真武子?”李云心问。


    “我不清楚。不敢肯定。”老人摇头,“只能说,有可能。”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你说天人也只是力量强大些的人……只是因为他们之前传下的功法有疏漏?”


    “不单是这一点。”老人发了一会儿呆。又在茶壶上摩挲一阵子,“我后来神智逐渐清明,又回想起得到天人法旨时的情形。”


    “我做宗座的时候,得到过三次法旨。”


    “那时候浑浑噩噩,只觉得天人在梦中说话时的声音威严无比,叫人生不出半分不敬的心思。但之后逐渐清醒再回忆那时候……感觉却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那种声音不是威严。”老人的语速变慢,像是在边想边说,“而该说是……无比的愤怒、痛苦。因为什么痛苦我不清楚,但觉得那愤怒是对我们的。他们愤怒我们的修行太慢……太慢了。将近万年只修了十几个玄境出来。”


    李云心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生说天人叫人修到太上,只为了要他们的躯壳。万年老祖的推断与谢生的说法相互印证了。他的确说了实话——至少说出来的这些,都该是实话。


    不怪他多疑。只是他向来身处波谲云诡的计谋当中,实在被算计怕了。他不可能轻易地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


    “那么,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叫你觉得他们是人?”


    “因为我见过一次不同寻常的事。”万年老祖看着李云心,沉声道,“也是因为那件事,叫我知道龙岛并非只是单纯的真龙的居所而已。它另有极大的用途。也叫我知道,为什么天人将玄门祖庭设在云山之上。实际上他们是想叫我们镇守。”


    “镇守什么?”


    “云山本身。”


    “不同寻常的事又是什么?”


    万年老祖笑起来:“龙王听说过幽冥吧。也该听说过幽冥的入口就在龙岛。”


    他指了指自己:“这说法,正是我传出去的。”


    李云心猛地皱起眉:“是你放出的假消息!?”


    “哈哈……龙王的疑心太重啦。”万年老祖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消息不假。但是我的推断。原本也没想要散播出去。可龙王该知道,一件事,几万年。哪怕只有几个人知晓,也总有不小心泄露的时候。且我原本就并没有打算烂在肚子里。”


    “曾与几个得意的门徒探讨过。或许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去了。我当时所见称得上管中窥豹,这么多年过来,也觉得我的猜测没错。”


    “那件事……约发生在四万年前。那时候,我已经在弱水里待了两千多年啦。”


  第七百四十七章 海上幻象

    万年老祖似乎即将准备说出一些事关重大的过往。这些也是李云心想要知道的——哪怕他如今对这位老祖的话无法尽信,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似乎是他暂时所能接触到的、对“真相”了解得最为深入的一个。


    但他的心中自然无法完全放下警惕的。因为这位老祖来得“太是时候”了。


    早些现身——自己对于某些事的了解还没有那么深刻,他的这些说辞不会引起太多的兴趣。


    晚些现身——自己可能已经通过别的渠道证实了许多信息,也就成了“锦上添花”了。


    可偏是在要去龙岛之前的这个时候。


    万年老祖所说的东西与龙岛有关,可以令他搞清楚“龙岛”究竟是做什么的。可谓是“雪中送碳”了。


    但另一方面,倘若真的别有用心,选在这个时候说也实在是太明显了些。


    仅凭这些推断很难看得清万年老祖的居心。所能做的,暂且只能是静听。


    于是李云心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后再说,然后施展神通在这房间之外附上一层禁制。这禁制可保他们二人暂不会被外力打搅。至于他耳中那位大圣,似乎也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太上强者的心境难以琢磨,不是寻常人可以妄加揣度的。就好比一年前的李云心,如何去猜今日的李云心的心思呢。


    做完这一切,他才对面前的老人点了点头:“现在无乱耳之人。老祖,情细细地说。”


    老人便笑了笑:“龙王如此郑重,我倒是怕叫你失望了。我当时所见之事,如今也未能完全参悟明白。其中一些说出来,更可能被龙王认定是胡言乱语……龙王当真要听?”


    “这世上叫人想不明白的事情还少么?”李云心笑了笑,“请讲。”


    “好。”


    “那时我的无生仙门已经初见规模,不再我是一人了。岛上常留几个弟子,都是被我选拔出来的可造之才。先不教他们法术神通,而是先教做人的道理。”


    “我寄身那岛屿,被我取名叫无生岛。因为我入了弱水,自觉已介于生死之间。无生之处再寻生路,也算是造化弄人。无生岛行踪不定,在弱水里游荡。有时候几乎要游荡到大洋上,有时候又跑去弱水极深处,可能与洋上的法宝都会失去联系。”


    “无生岛必然是人造之物。我曾想或许该是有规律可循的,可我看了这么四万多年,其实也没有找到什么一定之规。那一天,正是无生岛巡游到弱水极深处的时候。”


    “寻常这个时候,只能瞧见周遭是白茫茫的一片。弱水这东西,和海水也类似。越往深处温度越高,水汽就被蒸腾起来,什么都瞧不见。”


    “但那一天,海面上却是明朗一片,甚至可以看得见天上的明月。且,也没有从前那么热了。”


    李云心明白万年老祖所说的“弱水深处”,不是指海拔高度的深浅。而是说更向弱水水域之内。


    “事出反常,却是这两千年来头一次,我预感到可能有大事发生。因而格外多留了神。到了后半夜,果然……出事了。”


    “天上飞来一样事物。”


    也不知是这万年老祖应李云心所请,要“细细地说”,还是的确印象极深刻,因此说这些事的时候言辞生动,仿佛在讲故事,把每一个细节都提及了。


    “岛上那些弟子是刚化形的小妖,看不到。但我却看得清——那东西飞得极高,反射月光。起初以为是一颗飞星,但意识到飞星没有这样慢的。我就一直盯着。瞧着瞧着……忽然觉得轮廓熟悉。仿佛是……云山的模样!”


    “起初疑心是云山上的人来此追杀我。但又一想,即便是云山来人,到了这儿也没有了神通。我又经营了两千年,有什么好怕的呢?”


    “可这念头生出来没多久,发觉海上也有了动静。就在东北边,忽然又看见三样儿东西!”


    “我在无生岛两千年,一直想着这种岛在弱水里未必只有一个。当时瞧见那三个,只觉得该是其他的岛。但再细细一看……可比我这无生岛大多了!”


    “那三座岛,每一座都是个正圆形。岛屿上却不像无生岛一样平滑,而是有许多山峰一样高高矮矮的凸起。虽然瞧着凌乱,可那凌乱里却有章法,显然是人为布置的。”


    “岛屿的周遭环绕些长长短短的石柱。那些石柱,每一根有一座小岛一般粗细。却不是不动,而是在上上下下地起伏。打眼一看也是杂乱无章……可也该是暗合某种规律的!”


    “弱水这地方禁绝神通。这种神异事我是头一次见。但见到这三岛的时候倒是放了心——云山不该是向着我来的,而该是向着那三岛去的。我再往天上一看——果然。云山往东北边飞过去了。”


    “三座圆形大岛,岛上凸起,周遭有石柱……”李云心忍不住出声,“你是说……”


    “正是那蓬莱、瀛洲、方壶三岛。龙王猜到了。”万年老祖沉声道,“世人都说海上仙山难得一见。是因为其上仙人施展神通隐去了真形。但实际上与我这无生岛同理——都是在海上巡弋。只是无生岛在弱水里,三座岛在大洋上。”


    “那时候三座仙山一现身,远处的水面就沸腾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海下喷出来。唉……如今想,当时的情景也是难得一见——三座山的各处‘山峰’顶端都有白光闪耀,瞧着比太阳还要亮。那些亮光又汇聚在一起,于是整座山也亮起来。这么,就有了三点。”


    “龙王知道云山很大。那三座仙山上的三点光芒连成个三角,正能把云山给容纳进去。我从前在云山——云山又是环绕中陆在天上走,从前时候可从未来过海上。我便想,这云山该是要落进去的。”


    “传说云山是被天人造出来的。我想啊,但凡是人造的东西,总需要修理调整。云山几百年落一次地补充些物资——既有补充一说,也就该有整顿一说。或许这云山,正是一万年要来整顿一次。我如今竟能亲眼瞧见这事……或许,还能见到天人呢!”


    “那么……结果呢?”


    “云山并没有落下来。”万年老祖沉声道,“云山行至三座仙山上方,便停了。然后,我瞧见了龙岛。”


    “就在三座仙山的正中,云山的下方。先是虚空里爆起一团光亮,接着便有一个圆坨坨、银灿灿的东西打虚空里现出来。表面霞光万丈,周遭也电光闪烁。龙岛一现身,三座仙山之上的光点就汇聚过去——于是又有一道光柱自从龙岛上蹿起、直击到空中的云山上去了。”


    李云心抬起手:“且慢。容我问几句。”


    万年老祖虽然试图将所有细节都展现出来,可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


    听他的这些描述,李云心心中已经掀起波澜。他可以断定,所谓海上仙山、龙岛……都绝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该是属于谢生那个世界的东西!


    只是很多事物万年老祖没见过,叙述的也未必准确。譬如他绝不可能知道激光,或者其他的物理学现象究竟是什么样子。


    “老祖怎么知道,那个是龙岛?”


    “两千年前真龙现世的时候,龙岛也出现过一次。我门下弟子同我说了当时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我想这世间该不会有第二个类似的东西了。”


    “那么,龙岛是现在空中,还是水面上?”


    “就在三座仙山之间。”


    “了解了。”李云心点点头,“老祖请继续说。”


    老头子想了想,才道:“我当时,以为这两方是斗起来了。打龙岛直射云山那光柱……其中包含的力量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我从前是玄境,可在那种力量面前只觉得自己连蝼蚁都算不上,该算是一粒微尘!这种的力量轰到云山上,云山岂不是要四分五裂?!”


    “我胆战心惊,又往天上看——只觉得那云山果然是裂了!好大一片的土石砸下来,暴雨一般!好在我那无生岛离得远,并波及不到我。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知道是我想错了。砸落下来的是云山上依附的土石!”


    “我们原本觉得,这云山当真是一座山……天人掏空了山,又以神通炼化了,才叫它坚不可摧。可这时候一瞧……它也在闪闪发光,表面光滑无比,与那龙岛、仙山,乃是我的无生岛是同一材质的呀!那些土石,或者是用来掩盖它真正模样的,或者,就是因为年深日久,尘埃依附上去而成的!”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微微皱起了眉。


    原来——如此!

    他之前深入云山内部的时候,便发现其内部结构与他原本想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就仿佛里面盘了无数根无比巨大的管子,管子内部则是他所见的生长各种植物、拥有各种气候地貌的空间。那时候心里就起了疑,再到如今听万年老祖说了这些……


    难不成那些还真是“管道”的么!?


    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子的?

    “然后,那一整片空间就扭曲起来。”万年老祖沉声道,“云山和龙岛一同发出光亮,将海面上照得比白天还要亮!我那无生岛本是大半在水下,当时水面上的巨浪一波接着一波,倒是把我那岛的行踪给遮掩过去了。”


    “龙岛和云山之间的那一片虚空里,忽然现出许许多多的事物。有些我认得。就是中陆上的东西——山川河流、亭台楼阁、飞禽走兽、还有些凡间的男男女女。另外一些……其中也有人。可那些人衣着怪异,实在闻所未闻。周遭的事物也怪异,并非我能理解的。”


    “我此前说天人也该是人,就是因为我见了那些东西。那些怪人身边的怪东西我虽然不认得,可能感觉到都具有可怕的威能……甚至亲见一个人借助法宝飞上天去,眨眼之间就毁掉了整片山峦!可那山又不是像是中陆上的山,瞧着该有百万丈高!”


    “又……瞧见了星界!星界可当真是星界……是群星灿烂的模样,就像夜里的天空啊。只是没有大地也没有大洋,四下里全是虚空!那些天人便借着法宝在群星之间游走……神通匪夷所思呀!”


    “然而最叫我心惊的是……还瞧见了过去、未来!”万年老祖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放低了些。仿佛四万年前所见情景带给他的震撼仍未完全消散,“当然这些,都是我在这四万年中才慢慢意识到的——当时极多的情景印入我的神识,我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见的东西说不得什么时候便有大用,于是努力记下。”


    “这么四万年里,倒是有三件事同我当时所见对应上了,我才知道,当时那些幻象当中所展示的并非当时事!也晓得……原来这天地之间的种种皆有定数!也因此,我才对你说我并不关心你们之间的争斗,只想重回陆上、将玄门发扬光大罢了。世间人乃至天地事倘若皆有定数,我们只要顺命而为就好了。”


    “见识了当日那样可怕的力量,我也就没了与天人一争短长的心思。既然如此,我也就只能为这天下的苍生再做些事了。倒不是因为我是个品性比所有人都要高洁的圣人,而是说……到了我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呢?龙王也是修行人。知道世上的富贵于我们有如浮云。要说什么还有些吸引力,便是权势了。”


    “可倘若我重回陆上,在人世间连对权势的追求也没有了。那么……还能做什么呢?不能行恶,就只能为善了。我如此的想法……也算是另外一种看破红尘吧。”


    李云心确信这万年老祖所说的都是真话了。


    他见到了太空。该是还见到了在太空中穿梭的人、星舰。这些东西不是一个本世界土著编得出来的。


    很想问是哪三件事得到了印证,但更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没有说话。


  第七百四十八章 是为幽冥

    “接下来,便是那云山越来越亮,整片弱水沸腾得越来越厉害。甚至水下现出火光……仿佛是海底有火山要喷发出来。”


    “这些手段,该是天人们的手段。可所用的力量却是实打实的灵力——我在弱水中两千年,头一次在这里见识到这样强大的灵力——几乎用不着体察,肉眼就能看得见它们的走向!该是龙岛自水中、地下吸取灵力,再将那灵力注入云山当中。”


    “我先前说过,那一道光里的力量强大无比……叫我这玄境都觉得自己只是一粒尘埃而已。可是这样的光,往云山当中整整灌注了一个时辰啊……”万年老祖低声叹息道,“就是如今的太上之力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也不过是蝼蚁一般吧。我虽说天人是人、是比咱们强大些的人……但也的确强大太多了。”


    叹息这么一声,他略沉默了一会儿。


    李云心的脸上亦现出凝重之色,仿佛对于他的感慨感同身受。


    但实际上心里想的和万年老祖所感叹的,完全不是一码子事。


    万年老祖虽然活得久、见得多,却始终摆脱不了这个世界的思维模式的局限。这种局限,不是什么“天赋异禀”或者“岁月长久”就能够解决的了。


    他们习惯于“个体的力量”——从意境到玄境乃至太上,每一个个体都拥有强大的力量。虽说也会借助工具,但无论思维方式还是使用方式都原始得不能再原始。修行人自身力量越强大,就越不可能去走“假借外物”这条路。


    可人力终究是有极限的。借助外物也终究要省劲儿得多。


    无论在李云心那个世界还是谢生那个世界,哪怕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可能都会晓得“啪,一枪打死你”这种话。这意味着即便是这样的稚子,也知道并且习惯这种“假借外物”的方式。那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因而万年老祖见到那种力量的时候,心中生出的波澜是李云心这类人极难体会的。他只会想“是什么样的存在拥有如此伟力”,而不大可能去想是否还有另一种可能——其实那力量并非人力,而是借助了工具的力量。


    便好比古时的人见到天空中出现一个飞来飞去的光影,第一个念头便想或许是神仙。可李云心那个时代的人,第一个念头该是“或许是不明飞行物”吧。


    李云心不能对他当时的心情感同身受,却可以通过这些逻辑思维方式侧面地理解。


    因而在这位万年老祖短时间之内第二次感慨“天人”所拥有的“强大力量”时,他便觉得老头子所说的这些话的可信度又高了一点儿。


    一个人的野心不是没有极限与尽头的。当他意识到自己在面对某种完全无法与之抗衡的力量时,放弃便成了明智的选择。所以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决定不参与到天人的事情里来,打算只管“人间事”了吧。


    李云心往前倾身,看着老者的幻象:“老祖的意思是说——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蓬莱、瀛洲、方壶三岛,通过某种方式从虚空里召唤出了龙岛。然后龙岛、蓬莱、瀛洲、方壶这四岛。又从弱水当中吸取力量,把这力量灌注到云山当中。”


    “是,正是如此的。”


    “那么后来云山怎么样了?你看见了什么?”


    “我正要说到这里。”万年老祖郑重地看着李云心,“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云山已经亮到了不可逼视的地步。那时候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眼睛里除了白光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就仿佛,日头直接照进你的眼睛里。”


    “我觉得不能再这样看下去。此地灵气强大如斯……如果再过一个时辰,怕是我即便在弱水里,这身躯也要被灵力撑爆了。但正打算冒险离岛的时候,白光忽然消散了。先前是夜里——惊涛骇浪,然后变得亮如白昼。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什么声响、光亮、浪头,全都没了。”


    “整片海面上,就只剩下龙岛——被蓬莱、瀛洲、方壶围在中间儿。”


    “剩下云山——和龙岛之间有一条细细的光线连着。”


    “水面上平得像镜子,一丝风一丝浪都没有。”


    “我疑心是事情结束了。觉得毕竟是天人的手段,我什么都瞧不出,乃是题中应有之意的。于是往天上看了看。结果发现天上有点儿不同寻常。刚才一番惊涛骇浪,天上有些雾蒙蒙。该是弱水里的水汽被蒸上极高空去,变成了一层薄薄的云。”


    “所以天上的星子也就稀稀拉拉,瞧着像阴雨天。可是在云山顶上的那一片,天倒是晴的。那星星密密麻麻、五颜六色,是我这么些年从未见过的星空模样。起先觉得是那一块的水雾被驱散了,才露出一片天。可再细瞧……那可不是咱们头顶的星空哇!”


    “倒像是这种神通——”


    万年老祖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虚空中书写几道符箓。他从前该是道统的人,因着这些符文一写下,李云心面前便出现一面小小的“镜子”。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手段,多用来探听、窥视。


    他明白万年老祖的意思是说,云山之上的那片星空是属于另一片空间的——此前云山从弱水当中吸收了可怕的力量,或许就是为了打开这片空间呢。


    就仿佛打开一扇“门”。


    “你是说,你当时瞧见的,就是星界?”李云心沉声道,“在里面看到了天人么?”


    “没有见到天人。但见到与云山、龙岛类似的法宝。”


    “起先我也是想要看见天人。觉得他们或许藏在那些黑暗当中。但很快晓得自己这是个蠢念头——天上的群星看着极近,其实却是极远的。那片空间虽然看着小,但说不定比整片中陆还要广阔,我去哪里找人?于是又开始一颗一颗地瞧那些星子,看看是否有神异之处。”


    “这么一瞧,约莫两三息的功夫,就发现一个不同的。比寻常的要大些,发白光。我再细细一瞧……竟能瞧得见轮廓的。不是圆坨坨的星……而是细长条,像根棍子!这时候,那云山顶上开始闪光——一共闪了三十七次,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想既然我能一眼瞧见那个怪东西,云山破开这片空间该就是为了它。因此屏息凝神,想瞧瞧那东西有什么反应!可等来等去……却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当时一心盯着云山看,都没有往海里瞧。到这时候精神稍稍松懈了些,才转眼往底下看。”


    “这一看,瞧见海里也变了模样!”


    “那龙岛之下,一片火红!起初以为是海底的火山喷了出来。但再细细看,竟然与天上看到的星空是一回事——那一片火红的不是火山,而是另一片空间的。”


    “那一片空间里……全是火焰翻滚!但那火焰又像是水流,翻滚流转的时候似乎有什么规律可循。我只觉得眼下这异象应当很快就会消失,于是想能不能从中找到什么规律来。可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看见两个人影儿!”


    万年老祖眯起了眼睛:“真真切切的两个人影儿……从那龙岛里现了身,站到上面去了。”


    “龙岛并不大,不过一间正殿那样大小罢了。那两个人站在上面,先走了几步路。接着停下来,仿佛是在说话。”


    “我本是不可能瞧见他们的面目、听见他们的言语的。龙王该知道,咱们这肉身虽强,但毕竟受限。想要变成千里眼、顺风耳,非得运用神通不可。我从前在弱水中灵力被封,没有神通可用。然而今夜经历了刚才那一遭,海天之间的灵气怕是比陆上任何一个洞天福地都要浓郁呢。”


    “我灵机一动,试着像在陆上那样暗运灵气——竟然成了。”


    “到这时候再往那龙岛上一看……不瞒你说。即便我当时已是玄境,那一眼也吓得我魂飞魄散,好半天动弹不得。你道那龙岛之上的两个人是谁!!”


    李云心想了想:“你之前那两位师弟。真玄子,真武子。”


    “正是……正是啊。”万年老祖长出一口气,仿佛如今想起来这事情还心有余悸,“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这两位师弟不晓得找到了什么法子,可将云山弄到这里来,然后……也许是要将云山毁掉、将其中的人一网打尽!”


    “一有这念头,我险些向他们大叫出声——纵使玄门从前有种种不是,可云山之内的其他人何其无辜呢?便在这时候,听到他们两个说话了。”


    “真玄子说的是——‘……只怕是出力不讨好’。这一句之前应该还有别的话,可那时候我没有听清楚。”


    “然后真武子说——‘不管怎么样,尽人事吧。再有二十六个小事才能知道能不能成’,咱们就吹一夜的风吧。”


    “两人说了这些,就不再说话了。又在龙岛之上走了几步,才慢慢地没入进去。”


    “听了他们那些话,我意识到三件事。”万年老祖低声道,“第一,这两个,绝不是我那师弟真玄子和真武子——语气、动作、神态,都绝无可能是同一人。我那两个师弟到后来已经像是疯魔一般……可这两个,太正常了!”


    “第二,他们或许不会用灵力。至少……不会运起灵力去听、去看。要不然,我能看到、听到他们,他们也该觉察到我的!一想到这一点我才浑身冷汗……如果此前被发现了,岂不是葬送了性命?”


    “第三点,我那夜所见的剧变,该都是这两个人做出来的。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该还有别的人,所以才说‘出力不讨好’——指的该是他们眼下在做的这件事。”


    “只是,他们所说的再有二十六个小事……我听了却觉得怪。一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清楚究竟是哪……”


    “那么,是不是过了十三个时辰之后,你又看到了什么异象?”李云心打断他的话。


    万年老祖一愣:“龙王怎么知道的?”


    李云心摇摇头、笑了笑:“那么他们说的是‘二十六个小时’。咱们的一个时辰,约是他们的两个小时。二十六个小时,十三个时辰。小时、分、秒。这是天人的计时法。”


    万年老祖吃惊地看着李云心。没料到他竟然了解这些事。也没料到,困扰自己这么久的这个问题……竟然叫他这么轻巧地解决了。


    “所以,接下来呢?”李云心催促他,“过了二十六个小时,出了什么事?”


    万年老祖又将李云心看了几眼,才道:“龙王所料不差。的确是又过了二十六个……小时,才又瞧见异象。”


    “我本没想到云山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久。又怕轻举妄动被发现,就不得不一直待着、看着了。这期间真玄子和真武子一直没有露面……直到十三个时辰之后,天又黑下来。”


    “在云山之上的那片星空里,那个小棍儿模样的东西,也闪了起来——正好也是三十七下,和此前云山闪耀时一模一样!”


    “然后,那真玄子和真武子才又从龙岛里现身。这一回,我瞧得清清楚楚,也更敢肯定他们绝不是我从前那个师弟了——这两个人……先大喊大叫,好像极高兴。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还能用’这三个字——两个人重复了六次!”


    “然后就坐在龙岛上,一言不发——一直坐了半个时辰。我当时以为他们是在思索、谋划些什么。但等他们起身的时候,意识到他们就只是在坐着。因为真玄子说,‘最后一次享受这个世界’——这种话,我虽然不大理解,但听得出其中决绝的意味。”


    “真武子就说,‘那么咱们两个现在,就是黑白无常了。他们会记得我们的。’然后……这两个人,忽然从龙岛上跳下去——一直落进那片火浪翻涌的空间里了。”


    “由此,我推断……那里就是幽冥。”万年老祖沉声道,“云山,是星界的入口。龙岛,是幽冥的入口。真玄子和真武子……也许是被天人附身、做了些什么事!”


  第七百四十九章 光年

    他说完了这些,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做声。只郑重地盯着李云心。仿佛在等他表态——是否相信自己的话,又是否从中得到了什么信息。


    但李云心沉默不语。他略抬了抬手,示意自己“还在想”。


    万年老祖所说的一切,似乎意味着这个世界与谢生、陈豢所在的世界不在“同一片”空间。


    这叫他心生疑惑——画圣可以带龙鳞来,可以带玉简来,这明明意味着他们是可以在其中自由穿梭的。


    但抛却这些不论的话,李云心认为蓬莱、瀛洲、方壶三岛应当共同组成了某种启动装置——它们一开启,就会令龙岛现身。而龙岛,极有可能类似一个能源转换装置——为云山提供能源。


    至于云山……在万年老祖所见的那件事情当中,是扮演了一个“发射器”的角色吧。


    从“幽冥”当中吸取了可怕的力量供给云山,然后云山用这力量打开“星界”,向更远处的什么东西发送信息。


    这件事与真玄子、真武子成为“黑白阎君”同时发生,两件事该有直接联系。在云山的时候,李云心与苏玉宋推断黑白阎君是被天人生造出来的。作用是为天人管理地面上的亡魂。


    当时的许多说法与万年老祖所言一一印证。只是当时苏玉宋没有说的、李云心到如今才刚弄明白的是——真玄子、真武子之后一定也成了一具“空壳”。


    在他们那个时候,并没有出现“太上”。真玄子与真武子通过某种方式开了先河,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之后该是发生了一些事,令天人发现这样子便可以在两个世界当中塑造出一个“渠道”——星界的天人可以直接降临到地上,同时拥有强悍的身躯。


    但,他们是先知道了这一点,然后才刻意培养真玄子、真武子,为的就是动用龙岛、云山发送信息,还是偶然发现了这一点,才做了后来的事呢?


    李云心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为万年老祖说黑白阎君在遁入幽冥之前曾经说过“出力不讨好”这样的话。这应该意味着那两个人,与星界的天人们的态度应当有冲突。


    但无论如何,最终天人们找到了让凡人修至太上的手段……于是历时四万年的漫长收割便开始了。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事情果真如万年老祖所言的那个样子的话,他们应当是在发送信息。信息……是发送给送谢生来的那些人的么?


    那些人在哪里?


    狄公所言的大劫、谢生所言的世界即将毁灭,与那些人有关系的么?

    他们是要来毁灭这个世界的么?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他看了万年老祖一眼,低声道:“你是记得,他们当时说的是二十六个小时。”


    老人微微点头:“正是。一字不差。”


    “那么,光速取三十万千米每秒……”李云心开始在口中嘟囔一些奇奇怪怪的字眼儿,“一个小时是三千六百秒……二十六个小时是九万三千六秒……”


    “九万三千六乘以三十万,是……”他微微皱眉,“二百八十亿八千万千米……二十六个小时,走了二百八十亿八千万千米。”


    万年老祖皱起眉:“龙王在算什么?那二十六小时有什么蹊跷?”


    但李云心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又自言自语道:“……太阳系直径零点零零三光年。啊,一光年是多远……麻烦。一天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乘以三千六百秒是八万六千四百秒。八万六千四乘以三百六十五是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秒……再乘以个三十万千米,是……嗯……九兆四千六百零八亿千米。”


    他看了看万年老祖:“一光年大概是九兆四千六百零八亿千米。”


    “嗯?”万年老祖再一次皱眉,“龙王这是……”


    “这个再乘以零点零零三……我记得太阳系直径是零点零零三光年。那么就是……两百八十三亿八千二百四十万千米……半径差不多是一百四十一亿九千一百二十万千米。”


    李云心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光从云山发射出去。被那个东西接收到。于是那个东西也开始闪光——它的闪光再被我们看到。一去一回用了二十六个小时,走了两百八十亿八千万千米。除以二,是一百四十亿四千万千米。”


    “而太阳系的半径……差不多也是一百四十亿九千万千米。”


    他严肃地看着万年老祖:“这意味着,如果我们现在还在太阳系,那个东西……就在太阳系的边缘。”


    万年老祖:“?”


    “一样的三百六十五天,四季分明啊。”李云心仍看着他,“意味着离太阳的距离也没有大变。那么……这个,还是……地球?”


    “我还在地球?”


    万年老祖不再发问了。他知道李云心了解一些连他都不清楚的内情。如今说的这些自己听不懂的,应该就属于那一部分。只是这位龙王脸上如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震惊。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四万年间有三件事应验了。是只应验了三件,还是——”


    “必然不止这三件。”万年老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那三件事,也不是我有意要记下来的。都是后来事情出了,才叫我回忆起来。我在弱水中,能知道的事情有限。必然还有许多事在陆上也应验了,可我不清楚的。”


    “由此才知道世间万物原来早有定数……”


    李云心皱眉摆手,似乎颇有些不耐烦。他之前一直都是好脾气,到如今显露出这种态度,只能意味着心中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因此才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你门下的弟子之前又说我在海上一定会败。”李云心看着他,“说是你的预言。那么也是你那天瞧见的么?但是我现在可好好的。”


    万年老祖摇头笑道:“唉,惭愧惭愧。在龙王面前我不说假话……有些事——譬如龙王这种事——或许我当初是未见全貌的。只瞧见龙王被大军围困不能走脱,却没料到之后的变化。”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就是说你那天见到的幻象……可能是对未来的投影。也就是说……时间,有紊乱的可能。”


    “唉。我觉得我现在像是在……电影里。”


    他又开始说“怪话”。但万年老祖已经慢慢地习惯了。


    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李云心看过一部片子。说在太空中的宇航员因为意外降落到一颗陌生的星球上。在那里猿猴是主人,人类却成了奴隶。他历尽艰险想要重回太空、回到地球上去。最终却在那颗星球的海边看到土埋半截儿的自由女神像。


    李云心当初看这片子完全无感。或者说得好好想一想,才能理解寻常人看到这种结局时会是怎样的一种“震撼”。


    如今自己切实体验到了。


    应该比那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所能体验到的都更加强烈。


    原本以为该是穿越到了什么“异世大陆”。可头顶的天空却很熟悉——除去少了一两颗星子之外。有闲暇的时候也会想这是哪里。但既然能够出现“魂穿”这种事儿,就意味着这世上还有许多自己并不了解的规则。那么,以他自己有限的见识去揣测“世界应当如何”,无疑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于是就没有去深入地想。


    直到后来了解得越来越多,开始意识到这个看似奇幻瑰丽的世界实际上也该是建立在某些铁则之上的。又洞悉了更多的内情,便终于像此刻这样渐渐意识到……


    极大的可能,他还在地球。


    搞不好,是穿越到了极远之后的未来。虽说这个推断也并不算证据确凿,然而倘若是真的……


    他还能往哪儿去?

    他本是有回去的打算的!


    足足过了一刻钟,李云心才收敛心神,低声道:“我已经有八九分信你的话了。”


    “你想要借我的力也好、想要和我们合作也好,眼下我都有可能答应了你。但只需要你再同我说清楚一件事。”李云心摇摇头——万年老祖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浩瀚海里那个大阵是怎么回事。”


    浩瀚海大阵以海穴为阵眼,阵中无疑会有当时在陆上见过的那种骸骨。当日它们只吸取了数万的妖魔就难以对付,且看起来性情也极残暴。如今浩瀚海中的这个已经被养了数万年,该是怎么个模样?

    只怕“太上”也难以形容其境界吧。这样的东西……万年老祖搞来做什么?

    “原本就是想要说清的。”万年老祖的反应出乎李云心的意料。


    “方才我只说到那真玄子、真武子跳进幽冥里去……之后,可还有别的事呢。”


    李云心想了想:“和浩瀚海大阵有关?”


    老头子深深地看李云心一眼:“龙王要不要歇一歇,再听?”


    李云心一愣。随后意识到这位老祖在说什么。


    事情发生在四万年以前。可画圣所留下的大阵却是两千年以前的事情。许多的念头令他心神恍惚,连这一点也没有细想了。万年老祖该是也瞧出了这点,才问他要不要“歇一歇”。


    他摆摆手,叹口气:“请继续说吧。”


    “其实与那大阵也算略有关系。但不是龙王想的那样子。”


    “当年真玄子、真武子打开了星界和幽冥的入口十三个时辰之后、他们两个遁入幽冥,云山就离去、龙岛也隐没。蓬莱、瀛洲、方壶三岛呢,也各自归位。但那个地方我记了下来。”


    “平时在弱水中难见星空。可那一夜能瞧得见——那里既然出了神异的事情,我自然也要记下来。依着天上星斗的位置,将它给标记了。”


    李云心点了点头。在艨艟舰上的时候听海员们说起过这种本事。如今看是真的。


    “龙王可知道,我记下的那处位置,如今在哪里?”


    不待他答:“正在如今的浩瀚海。”


    “这弱水……这四万年来,其实是一直在退去的。从前浩瀚海一带都在弱水之中,如今却已经距离极远了。”


    “我记下的那一处——便是如今的浩瀚海大阵的位置——或许因为曾发生过剧变,因而灵气的流转就与周遭不同。龙王说起之后的大阵……布阵之人或许也是因为那一处灵气不同,才将它做了阵眼。”


    万年老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李云心:“这阵,起先是为了镇压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就是大阵阵眼当中的骸骨——龙王在陆上云山之下是称他们古魔吧。那些东西既然出自幽冥,如此说也并无不可。”


    “起先?”李云心抓住了这两个字,“这海里的大阵,不是在两千年前、真龙现世之前布下的么?”


    ——是陈豢布下了这阵,为了就是画出太上真龙!


    “哎呀。这个,时间就久了。可不止两千年。”万年老祖搓搓手,眯起眼睛想了想,“至少,四万年了。龙王说两千年……两千年前倒的确有人将这阵中的灵力又梳拢了一遍、调整了一番。可要说阵中的骸骨……的确四万年了。”


    “真玄子和真武子遁走之后又几百年,这洋面上的大阵才出现。我猜陆上的,也该是那个时候出现。为的就是镇压阵眼里的这些个骸骨。这些东西现世的时候,方圆几百里之内都是烈焰一片、数百年了无生气。只是实在隔得太久,没人记得啦。”


    “你在云山之下和那龙五争斗了一番,是不是?龙五的住处,常年赤焰不熄——我猜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这万年老祖知道的实在太多了!还好自己逼他现身、还好自己和和气气地和他谈了谈。要不然……这些东西他得查到什么时候才查得出!?


    中陆、洋上的阵法是在四万年前出现的!?


    为了镇压其中的骸骨!?


    那么……不是陈豢搞出来的么?!

    她也和自己此前做的一样,是在已有的阵法上动了手脚的么?!

    仅仅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想如何才能修至陈豢曾经的地步、在这世上凭空造出那样磅礴的阵法来!


  第七百五十章 魔神

    可如今,原来这件事……也是一个虚幻的泡影罢了。


    就如同他偶尔会在心中生出的“回家的梦”一样。


    一刻钟之内,他的想法破灭了两次。这令李云心的脸色变得难看。


    万年老祖观瞧他的神情,沉声道:“龙王是又想到了什么?可以说出来,咱们一同参详。”


    李云心此前所说的“光速”、“小时”、“太阳系”之类的东西叫这位老者对他更高看一层——如他一般活了这么久的人,对于强大的力量已司空见惯了。倒是会对阅历更胜自己的多留意几分。


    这位渭水龙王显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无论最初怎么想,这位老祖如今已的的确确将他当成是个可以与自己“相互探讨”的人了。


    但李云心只是略微失神一会儿。很快摆摆手:“请老祖继续说吧。你是说,你那师弟真玄子和真武子化身黑白阎君去了幽冥之后,地穴、海穴之内的骸骨才出现。那么,它们是出现在阵成之前,还是之后?”


    这两者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如果是阵法先出现、骸骨后出现,意味着骸骨可能是用来布阵的。如果相反,则如同万年老祖所说,阵法是用来镇压骸骨的。


    “出现在阵成之前。”万年老祖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要说的别的事,也不是指这大阵出现。而是说,这阵成又数百年之后,浩瀚海里的那处海穴——就是我那个两个师弟打开幽冥入口的地方——出了事。”


    “唉……也是后来想了想,才想明白了些。幽冥界、星界、咱们人界,必然都各不相同。或许类似几间屋子吧……总有一层墙壁隔着。我那两个师弟在咱们这边打开了去幽冥的入口,大概就好比将墙壁砸了一个洞、跑过去之后又给封死。”


    “可既然是先破坏了再补全,终究不会像从前一样牢固。”万年老祖摸了摸胡子,“就是那此前的破口处、后来的浩瀚海海穴中,出了事。”


    “渐有幽冥之气往海穴当中汇聚了。”


    “幽冥之气?”李云心轻声道,“是什么?”


    他算是最近才知晓还有个“幽冥”存在。但也是一直存在于概念、传说中。如今万年老祖提到“幽冥之气”——终算是接触到幽冥存在的实证了。


    “和咱们人界的天地灵气是很像的。起初外溢的时候,我那些在外的徒子徒孙还来向我报喜。说弱水中竟出了洞天福地,灵力异常充沛。只远远地看着,就觉得其中力量无穷无尽。如果利用得当,或许在弱水里也能修行了。”


    “可我目睹过四岛一山汇聚的那一刻,晓得这世上有远超我们所能想象的力量。就先使人去小心地查探。这一探,倒是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了——接触那‘灵气’的人立时暴毙。且死去的模样,有些熟悉。”


    万年老祖顿了顿:“那种死法儿,寻常人难得一见。我也只是见过三次而已——乃是境界大成的修士羽化时的模样。龙王明白么?”


    “老祖是说,灵气极度充盈,达到了肉身所能承受的极限。”


    “正是如此。”万年老祖低叹,“由此可见,星界、幽冥……都不是凡人能够涉足的地方啊。如果幽冥当中都是此类气息……”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李云心也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修行人的身体吸纳天地灵气,总有一个“上限”。就好比一个“阀门”。如今是从这个阀门里像寻常一样涌入了“灵气”,却叫人立即爆体而亡了,可见这气中灵力有多么浓郁。幽冥界倘若都是这种气、其中又真的有所谓的“神”……


    该多么强大!

    对于凡人而言这种强大是没什么意义的。好比对于蝼蚁来说,一个人和一头大象的力量也都没什么分别——都不是他们可以想象的。可对于万年老祖、李云心这种人界顶尖的存在之一而言,那种强大却能叫人感到震撼,也能叫人感到遗憾。


    但李云心也不全然认同万年老祖的想法——他诚然见多识广。可眼界的广度是有的,深度却囿于这个时代。所谓强大的幽冥之气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他无法想象罢了。


    “……因而我令门下弟子远离那一地。又开始想倘若有朝一日这海穴里,和幽冥联通的道路重开了该如何。但约莫过了六十多年,那些外泄的幽冥之气填满海穴之后,就不再向外扩张了。”


    “幽冥之气郁结一处……竟然孕育出一样事物来。”万年老祖的声音变得稍沉,“我起初远远地探查那东西。只觉得像是精怪一类,开始没什么神智。力量极强、极狂暴。后来再过两百年,似是慢慢有些了意识。我试着同那东西说话,但找不到交流的法子。”


    “我便想,或许是幽冥当中的恶鬼一类逃了上来。我那两个师弟既然去了幽冥做黑白阎君,此事该不会不管的吧——我只要好生地看着,不叫它伤及我门下弟子就好。”


    “但再有三百多年过去,那东西竟然攀附上了海穴当中的骸骨。就仿是鬼魂夺舍——上了骸骨的身子、与它慢慢地交融到一起去了。这么五百年间,这东西在弱水里自顾自地孕育,倒是没有惊扰世间。也许正是因此,我那两位师弟也没有来管。”


    这倒是出乎李云心的预料。


    他在云山之下见过刚刚复苏的骸骨的模样……那是很可怕的一种狂暴、贪婪。万年老祖口中由幽冥之气孕育出来的东西也是强大、狂暴的。如今这样的两种东西融合到一起去……


    “老祖是想说,这么数万年来你门下弟子广布九海,用阵法吸收海中妖魔亡魂,就是为了镇压这个东西?”


    “惭愧。我与门下弟子的确是这样说的。”万年老祖摆摆手,“可实际上并不是。”


    “我有一种秘法。在云山时自己琢磨出来的秘法。原本没什么大用,可许多年来一边体察海穴当中的幽冥气一边改进那秘法,终于派上用场——我将自海中得来的妖魂炼化成灵气。再将那些灵气导入阵眼当中。以这些灵气,进一步地引导幽冥之气的流转。”


    “这是个慢功夫……得几千、上万年才能见成效。如此……我将那古魔给炼化了。”


    他这两句说得简单又轻巧。可李云心知道如果是真的……其间是一个多么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这万年老祖像是一株蒲草。在天下最最顶尖的那群人当中或许并算不上是天资惊人之辈,却在其后因着机缘巧合奇迹般地活到现在。在种种逆境当中顽强不屈,更有惊人的毅力以及耐心。


    他起先出现的时候,李云心是抱着极大的警惕的——他说的事情越多、越叫李云心觉得都是“真实”的,也就越令他心生警惕,想这位“老祖宗”将许多事和盘托出究竟有什么样的图谋。


    但听到这时候,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今夜所做的这一切究竟为何了。


    为了……展示自己的力量。


    这种展示与炫耀,不同于云山上那些掌握雷霆闪电、俯瞰众生的修士。也不同于陆上妖魔们的血腥残暴、狂妄自大。


    这位万年老祖以低调又平和的方式将他数万年来所做的一切说出来。仅仅在这些经历当中所展现出来的隐忍、阅历、心性,就足以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证明其强大了。


    他是一株蒲草——可以慢慢地撑起顽石的蒲草。


    只是,云山之下的骸骨狂暴而可怕。万年老祖口中自幽冥之气里孕育而出的事物同样狂暴而可怕。这样的两种东西融合到一起……


    李云心微皱起眉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就是打算用这个东西去陆上弘扬你的玄门正宗么?你眼下已经可以完全控制他了?”


    万年老祖微微一笑,似是默认。


    “但你该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万一你制它不住……”李云心沉吟道,“与你想要做的事情,可就背道而驰了。”


    “这一点,龙王不必担心。”万年老祖低声道,“我炼化它数万年,自有完全的法子可以将其操控自如、叫它随我的心意。我今夜将话说到这里——将这样的一桩秘密都和盘托出——龙王该知道我的确有免去战祸之心。”


    “先前与真龙联合除去海上妖魔,是为了不叫他们日后祸乱陆上的人间。虽说我仙门当中的弟子皆为海妖……可也正因此,我知道他们都只是看着像人罢了。”万年老祖诚恳地看着李云心,“龙王也该有体会。”


    李云心便想起了琴风子。于是微微点头叹息:“是啊。”


    “可你这做法,未免太不光明磊落。我不是说一个人要做好事,非得是个圣贤不可。但是老祖你连自己门下弟子都不大信得过、连他们出身的妖族都要算计……”李云心又微笑着摇摇头,“我不是很能理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年老祖也摇头,“龙王从前也是人身。难道还不了解妖魔么。龙王——”


    他叹息一声,加重了语气:“这些日子海中接连恶斗。出手之人若非真境就是玄境。那样的力量……唉,龙王可曾想过,陆上沿海的人何其无辜?正是因此,我才想与龙王罢战!一旦你我争斗起来,你有那太上的助力,我有浩瀚海中的魔神——只怕东海国一带,没人能活命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相见

    面前的老者忽然提到“东海国一带”人的性命,这叫李云心稍微愣了一下子。


    但很快因为自己这一愣,在心中生出复杂的情绪来。


    这万年老祖所说的应该是海啸。玄境的大妖魔争斗的时候,可怕的力量可能连海底都要撕裂。如此引起的震荡,怕是要往沿海一带推过去可怕的浪涛。那样子的浪涛或许能侵入内陆几十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可怕的“天灾”。


    这段时间在洋面上如此狂暴的力量释放已不止一次,难以想象陆上的人承受了怎样的灾难。


    万年老祖提起这件事,他竟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心中最先生出的念头是对方所指的是否是陆上的什么势力、什么人。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所说的是凡人。


    而就在几秒钟之前,万年老祖还对自己说,海中的妖魔不可信。因为并非人类,所以到底不能体会人的情感。李云心认同这位老祖宗的观点——琴风子此前就在对红娘子提起洞庭君时犯了错。对于人类而言近乎本能的东西,海妖却需要“想一想”。


    可是……


    就在刚才。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也不是“人”如何。


    似乎对于同类——至少是曾经的同类——的同情、关注,在他这里已经变得越来越淡。


    或许也应了那句话。


    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这个念头令李云心心中百味陈杂。因而他低沉地叹了口气:“唉。”


    万年老祖看着他:“龙王也心有不忍了么?”


    “我是叹从前一直都是我说服别人。到今天,却快要被你说服了。”李云心站起了身。背手在室内踱了几步、沉思一会儿,才转身说,“你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了我,逻辑圆融,无懈可击。一时间我也找不到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看起来你又是个狭隘的种族主义者,这也能解释你为什么要‘胸怀天下苍生’。这么一想的话……也许你真是来帮我的?”


    他又想了一会儿,摇头:“也该这样了。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李云心。总有被拉拢的价值了。”


    “那么,我信你这些话。姬老兄!”他说到这里,扬声道,“进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挥手散去了此前布下的禁制。离帝隔了一会儿才冲进来,自一团黑风中现了身。粗声粗气道:“事情都说好了么?接下来怎么办?”


    “我打算和这位无生仙门的掌门合作。那浩瀚海里的大阵,老兄就暂放一放、不要理会了吧。”李云心又看万年老祖,“姬老兄也是我的朋友,他也有一件很在意的事。琴君要往龙岛去,就请老祖叫人放了她进去。以后我们得了龙岛将两人一同捉了,也算遂了姬老兄的心愿。”


    万年老祖点头:“这一些,都好说。只是接下来还有些事情,得咱们好好参详、拿个章程出来。”


    既然要合作,事情自然就变得繁杂起来。如这位老祖所言,有许许多多的细节需要探讨。


    往近处说——譬如无生仙门方面如何瞒过真龙的眼、如何送李云心去龙岛。李云心又如何将离帝留在海上以防不测。此类事情都是先小人后君子,得一一摆分明了。倒也像是各自摊开底牌、叫双方都不至于生出什么蠢念头。


    往远了说,又得谈到一旦事成,这万年老祖去了陆上洋面上又如何交接、陆上的势力怎样分配。可能遇到怎么样的挑战,需要什么样的方法应对。


    林林种种的事,即便以这三人神识交流的速度也得谈上好几天。离帝再不耐烦却也不能像此前一样走,只得耐着性子听。好在他也全不是个野猴子的脾性——从前是做过皇帝的人,何尝不是每天都处理许多麻烦事呢。


    这么一谈,就足足谈了十天的功夫。


    都说修行无岁月,在这十天里倒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三“人”不休不眠,几乎将能想得到的细节都一一敲定。这种事情的复杂程度或许比得上李云心那个时代的大公司合并,只是他们处理的效率却比那时候要快上很多。到了第十一天早晨的时候,几乎一切都谈妥。


    三人在海面上凌空而立,远处朝阳初升,霞光万丈。洋面上泛着鱼鳞一般的细碎波纹,天上一丝风也无有。


    李云心向万年老祖拱手:“你我联手,大事可期。但愿咱们之间坦诚相待,没什么欺骗隐瞒。接下来的事情,今日就开始操作吧。”


    老人的虚影儿在阳光下散着辉光,有了些神圣的意味。他笑眯眯地说:“自然使得。”


    又转向离帝:“我即刻令门下弟子放那琴君入龙岛,两位可以安心。只是瀛洲、蓬莱、方壶三岛当中进入龙岛的法子只有镇岛的龙王才晓得,别人是无从知晓的。好在三岛中也都有如蓬莱岛水狱一样的暗中入口,我叫她从那里进。”


    再向李云心拜了拜:“依着此前所说,请你们暂从浩瀚海大阵周边退去。叫我将阵中魔神完全炼化,也可以成为咱们的一大助力。龙王、鬼帝,老夫告辞了。”


    他说了这话,身形便即刻散去。


    李云心搓了搓手,看离帝,笑着说:“姬老兄,海上可就拜托你了。”


    这鬼帝狐疑地看他:“你的事,我向来不喜欢过问。但如今实在忍不住要问——你真信那老东西的话?”


    李云心眯起眼睛往远处的洋面上看了一会儿,才笑了笑:“你信不信呢?”


    言罢转身回到石山中去。


    他重新回到石室之中,仍旧靠着窗口坐定。一个人静默不语,花一刻钟的时间将这些日子头脑里可能有的疑惑都牵出来、再过一遍。其实疑惑只有几点。都是万年老祖避而不谈、显然并不想说的那几点。


    譬如说他能将浩瀚海大阵中的那魔神操纵到什么地步、他如今又是怎样能再使神通的、往后他要如何去陆上经营。但这些显然都是那老祖的私事,不愿说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李云心预想的另外一件事,至今还没有发生。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当真不现身的么?


    龙岛如果真是幽冥的入口,他如今与万年老祖合作,事成之后便可将入口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而是有人把他给推到这里的。最显而易见的一个推波助澜者,便是李淳风寄身的木南居。


    可打一开始,还有别人也狠出了几把力的。李云心此前以为他们和木南居是一路、是木南居主人背后的靠山。可到了现在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并不相干。


    这个“别人”,正是说“黑白阎君”。


    在渭城之外,李云心与刘公赞力竭,几乎都要死去。在梦中见了黑白阎君——那两人一唱一和,将他的魂魄给送回了。到这时候想,不晓得当时说那些话是真的吃惊还是做戏玩来着。其后白阎君又现身,传了他夺舍的法门。


    也是到这时候想……正是那法门令他成了龙族,才有了接下来的事情。那时候黑白阎君以为自己是谢生。此后断了音讯,或许是因为地下出了什么事,或许……也是因为觉察到了自己并非他们要找的人呢。


    如果是后者的话,如今李云心所能做到的或许比谢生还要多,更是要打开幽冥的入口了。这结果是黑白阎君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该跳出来了——或者叮嘱他些什么,或者阻止他些什么!

    此前觉得万年老祖该来见自己,是因为“直觉”。如今觉得白阎君该来见自己,则是直觉之上的东西——通过理智的推断。这意味着在他心中,白阎君如此做的理由比万年老祖来见自己的理由还要充分。


    该来的。李云心如此想着,便深吸一口气,叫自己的心思沉下来。白阎君一定会带来至关重要的消息……得得到他的消息,才好进行下一步的啊。


    可他从朝阳初升一直等到明月高悬。其间离帝来瞧了他几次问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又跑到浩瀚洋中降服了几个大妖再回来叨唠了一会儿,那位白阎君却仍未出现。


    李云心的心中便稍有些焦躁。他最怕的其实是第一种推断——所谓幽冥界当真出了什么事,连白阎君也不能现世了。他想要搞清楚许多事情,也知道许多事情的谜底或许就在幽冥、星界。


    他必是要打开什么幽冥的入口往里面瞧一瞧的。可万一搞出了他都无法承受的局面又该如何?

    如此,或是因为与万年老祖长谈了十天、实在神思疲倦的关系,或许是因为近来透支太多,也没有好好吐纳调息的关系。竟隐隐有困意袭来,叫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又模模糊糊地瞧见仿佛有黑气打浩瀚海的方向而来。起初以为是离帝化身的黑风,但两息之后觉察那并不是鬼帝的妖力。又过了两息,心里忽然一跳——


    怎么会困成这样子?


    便在此时,耳边传来尖声尖气的声音。


    “不要硬撑,睡着!本君眼下只能在梦里见你!”


    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顺顺利利、快快乐乐!

  第七百五十二章 枪


    李云心成妖之后睡眠极少。偶尔睡一觉去,于他而言都是相当于“品茶”、“赏月”一般的事,何时有过如此强烈的睡意。


    便晓得这困意乃是某人有意为之。可不听到这一声倒好。听了这一声,心中登时一惊,反倒困意全无、清醒过来了。


    立即往左右看了看——一切如常。


    刚才那声音……是白阎君!

    从前白阎君也用类此法子在梦里见过李云心。先叫他沉沉睡去,然后在神识当中交谈。这一次该是想要故技重施。但或许是因为如今的李云心修为已今非昔比,竟然迷他不住了。


    这倒不是李云心想要的结果。他是渴望会面的。因而立即坐端正了、合上眼睛,想要马上再睡过去。


    但凡人也好,神仙也罢,满怀心事想要自然睡去哪有那么容易的。他静坐了一刻钟,又起身躺在地上,还是困意全无。索性禁绝了感知、麻痹了肌体,再令自己入定。这样的状态与睡眠极像,甚至休息的效果比睡眠还要好得多。


    可到底不是真睡!

    何曾想过会有一天再体验到失眠的痛苦。如此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觉察思绪逐渐迟钝、意识慢慢模糊。他强迫保持这种状态,又过了不知多久……


    眼前忽现一团模糊的光影。仿佛李云心身处水底,日光自水面上透射下来。他便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眼下是在做梦。他可以在吐纳入定的时候保持头脑的清醒,却头一次在梦中自觉地保持头脑清醒。在从前那个世界有“清明梦”的说法,但一直没有尝试过。到如今,算是第一次进入那种状态了。


    此刻再自视,发现自己已是站立着的。


    身边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像是站在一片混沌里。但黑暗当中该是还有些东西,隐隐绰绰,仿是在不住地走动。他的注意力一旦集中到某处,某处便有暗红色的眼眸一闪即逝。再往天上看,却是清亮亮的一片——天空当中碧蓝如洗,一轮骄阳悬在头顶。


    可那阳光投不下来,他身处的黑暗与天顶的光明仿佛互不相干的两部分。


    李云心意识到,这该是自己在梦中所构建的空间。


    梦境总会反应做梦的人的某种意识活动——周遭的一片黑暗混沌,该是因为他一直在想幽冥的事情。在他的意识到,幽冥该是这个样子的。像是阴曹地府,浑浑噩噩的黑暗一片。


    周遭那些走动的人影、那些可怕的红眼,应该暗示着他对自己的处境的担忧。强敌环伺,不晓得会从哪里射出冷箭来。


    头顶的一片湛蓝天空倒是令他稍有些疑惑。但很快意识到那还是意味着自己心底的一口舒坦气——从前都是在绝境中求生。到如今终于暂时安全了,于是心里多了那么一方天空。


    然而眼下的安全境况也并非长久的。往未来看,前路还是未卜。或许因此天顶的日光才透不下来的吧。


    他如今知道自己做梦,却没法子控制散漫的思绪。一边看着眼前那团光影慢慢凝聚,另一边却在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直到那光影终于凝成了一个人形……那的确是白阎君。


    只是他眼前这白阎君稍变了个模样。头上高高的帽子没了,头发披散下来。口中鲜红的长舌也没了,不晓得是缩了进去还是断掉了。他的眼睛原本瞳仁极小,看起来狰狞恐怖。到了如今一只眼睛的瞳仁也不见了,变成彻底的浑浊一片,不知是不是瞎掉了。


    见他这模样,李云心吃了一惊,可没有太过意外。在云山之中的那间密室里的时候,他曾经看到过一段幻象——黑阎君死在岩浆海里,被串在一柄长枪上。


    那情景骇人。难以想象等同神明的黑阎君如何会是那种死法儿。李云心曾经认为那一段记忆有可能是自己潜意识当中某些东西的投射,即便是真的,可能也仅仅是指代某件事罢了。


    但如今真在梦中瞧见白阎君这个模样……


    他皱起了眉:“你的眼睛怎么了?”


    ——先得搞清楚他目前所见的是真实的,还是又是自己的潜意识在梦中依着心中忧虑所虚构出来的。


    白阎君脸上神情复杂。盯着他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李云心,你当初在云山之下要那些魂魄之力——为什么不去世上杀人?以你的那时的神通、以天下那时的情势,你要杀上个数千万并非什么难事,何必要以身犯险?”


    说话的声音依旧尖利。可这些疑问听起来不像疑问,倒像是质问。


    李云心愣了愣。


    白阎君立即尖叫一声:“说!”


    他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但耳中并没有大圣。如今是在梦里,而不是在现实。


    便狐疑地看着他,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以为在洞庭的时候已经同你说清楚了。”


    白阎君立即道:“我在洞庭给你阴阳册子的时候,你说你这人虽看不上人间的那些什么道义,却知道没了那些东西天下就要大乱、人人都过不好。因而你自己不想去搞乱它,也不想别人去搞乱它——你这立身处世之道,到现在变了没有?”


    “没有变。”李云心说,“但我现在是在做梦,还是真见了你?我在云山上的时候看到黑阎君死——”


    “他是死了。你是在梦里。也是真见了本君。”白阎君提起黑阎君的时候情绪并无波动,“你不要多说废话。既然你立身处世之道还没有变,那么就先听我说!”


    话音一落,白阎君的身子忽然出现在李云心的面前。几乎是鼻尖对鼻尖地、恶狠狠地又看他一会儿,仅存那只眼中的瞳仁才猛地缩成一个小小黑点:“好哇,好哇……本君当初怎么就没瞧出你是个西贝货!”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说:“你可从没问过我。我也从没承认过什么。”


    “狡辩!”白阎君厉哼一声,似乎十分生气。可又因为某些缘故,没法子将那些怒气发泄出来。只得继续瞪他,“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管本君要找的人如今被你藏在哪儿了。只是一样——你如今要夺龙岛,要和那真一子联手,是不是?”


    因是在梦中,李云心的思维略有些混沌。想了一下子,才意识到白阎君口中的“真一子”是万年老祖从前在云山时的道号。


    “本君从前传授你夺舍龙族之身的法子,为的就是这一天。只可惜传错了人……传给了你这假货。”白阎君急促地说,“但你立身处世的想法也算合适……既然形势如此,将错就错把龙岛交在你的手上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李云心,我先叫你知道这么一件事——”


    “我这些日子不现世、不理会地上那些个魂魄,乃是因为幽冥之中发生了战事。你可还记得我在陷空山里与你说过,天人的两个大敌是谁么?”


    李云心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与疑色。但他只顿了顿、退后一步,沉声道:“你说,一是古魔,一是真魔。”


    “正是如此的。”白阎君厉声道,“那古魔,已在数万年前被镇压。唯有那真魔还未被降伏,一直藏身幽冥之中。这些日子,便是那真魔势力渐大,与我们在幽冥之中争斗起来了。眼下战事于我们不利……那真魔想要冲出幽冥来到地上、吞并人界。”


    “正是因此,我才断了幽冥与人间的通路,好不叫他有机可乘。可就在那龙岛,还有通往幽冥的门户。如今镇守那门户的并不得力……这件事原本就要交在你的手上!李云心,你要速速夺了龙岛、镇守那门户,不叫幽冥之中真魔的魔军涌到人间来!”


    李云心皱起眉:“你是……说真的?”


    白阎君这一番话,像是在讲故事——寥寥数语便将一个什么重大的任务交给自己,仿佛游戏里的NPC交付给玩家一个委托那么简单。


    “要不是情势紧迫,你当我会这样儿戏么!?”白阎君往身后看了看,仿佛黑暗中藏着叫他也不安的东西。紧接着,他伸手在虚空中用力地一拉……便拉出一柄长枪来。


    李云心一见这枪就觉得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


    是一杆通体苍白色的大枪。枪刃很长,几乎就是一柄长剑。这东西……他见过!当初黑阎君被一杆巨大的长枪刺穿了身体,不就是这东西的放大版么!?


    “此枪名为狼脊怒狮枪。乃是星界天人之主无上天帝得道之前所用的配枪,一直留在幽冥之中镇压真魔。如今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白阎君一边说话一边将大枪抛给李云心。李云心只得接住,随即发现这东西比预想的要轻得多。


    “你就带着这枪,镇守幽冥的入口!倘有邪魔打那里跑出来,就用此枪去杀它们!”


    “我时间已到,要即刻回去了。李云心,你可要记住——那真一子的话,只能信一半!这件事你若做得好,三界得救!你若做不好,大劫便至!好自为之!”


    说了这话,李云心忽然听到身边一声脆响。他猛地惊醒过来——


    一柄苍白的长枪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第七百五十三章 触觉

    不是单纯的梦。的确是……白阎君在梦中与他相会!

    李云心稍愣一会儿,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像是睡得太少或者太多,精神恹恹,胃里也厌烦。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但此种反应也更加证实那梦不是普通的梦。白阎君该是通过某种法子、利用了他的灵气,在他头脑中弄了此前的场景出来。


    他来时像是在避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与那幽冥有关的么?

    他还说如今被各处地穴、海穴所镇压的是“古魔”……这又证实了万年老祖的说法——大阵早就出现了。就是为了镇压那些东西!

    这些念头在头脑当中一转,便觉得思绪略清明了些。


    于是他用左臂撑着,半起了身。伸出右手,极小心地去触碰那柄就在他身边的“狼脊怒狮枪”。


    指尖将将碰到微凉的枪身,头脑当中便立即一空,仿佛思绪被强行拉远去了!

    但这“空”却不是昏迷、浑噩时的那种空。他的诸多繁杂意识都还保留着,甚至更加清明。只是,原本这些东西“居住”于头颅之内的一方小小天地里,到如今这方天地却忽然变得极宽广、极深远,仿似与这世间连接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觉叫李云心的手指颤了颤。这么一颤,倒是离开了枪身。宏大与宽广感瞬间消失,但他也已坐起了身,盯着这枪又愣了一会儿。


    他遁入自己所作画卷当中的时候,自我意识与那天地交融一体,几乎能够体验到全知全能的感觉。打那里再回到现实世界,便觉得有些“逼仄”、“狭窄”。而他触碰了这柄狼脊怒狮枪,一样体验到了类似的感觉。


    比在画卷当中的感觉弱上许多,可似乎也有些相同的道理。


    白阎君给他这柄枪的时候,他原本只以为是件利器、信物之类的玩意儿。如今这么一碰,方知的确非同小可。那位地府阎君竟将如此宝贝赐予明知是“西贝货”的自己,可见他所言的幽冥紧迫情势绝非危言耸听……


    他站起了身,朝那枪一勾。打算以妖力将其摄起,好好瞧瞧到底有什么玄机再上手试一试。


    可枪却纹丝不动。


    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又试一次。


    仍不动。


    这可就怪了。并非妖力被它吸走或者别的什么状况,而更像是一碰到这枪,便被“弹”走,没法子裹上去。仿佛妖力便是“电”,这玩意儿,是彻底的“绝缘体”。


    他立即蹲了下来,仔仔细细地瞧这东西。乃是用神识来瞧——照理说能瞧得出其中的结构、材质,甚至肉眼可见的孔洞。可是在他以妖力灌注的视线当中,这枪似乎又成了个“黑洞”——看不清其中的模样,只见外表而已。


    他愈发觉得心惊。稍一犹豫,抬手将它拿起来了。


    那种感觉再一次出现,他的意识变得悠远而宽广。除去自身清醒的神智之外,另有许许多多的“感觉”、“体验”纷至沓来。但这些感觉与体验都是模糊的。仿佛是一个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意识到、感受到些什么,而后惊醒过来再回忆从前的事。于是心里就仅剩下一些不确切的印象,没办法从中提炼出什么切实的信息来。


    李云心小心翼翼地感受一会儿,确认这些东西并不会扰乱自己的思维,而该是柄枪本身会带来的东西。它仿佛一个连通器,将李云心的思维与……别的一些什么联系了起来。


    稍隔一会儿,他意识到那些感觉当中似乎还包含了一些“感情”。那些感情细微杂乱,即便是他这样工于人心计的人也得细细分辨才觉察得出来。


    绝大部分都是愤怒的情绪。某种求而不得的愤怒、即将得到时又失去的愤怒。


    仿佛从这世界的每一处来。从江海里来,从山谷里来。从现世的繁华里来,从往昔的灰烬中来。李云心体察到这些情感,试图将其分辨得更加清晰。可那些感觉实在太过细碎遥远,他只知是愤怒,却没法子从中剥离出可以理解的理智情绪——仿佛那并不是人,而是另外一种什么拥有类人思维的存在。


    他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白阎君所说的,在四万年前被镇压的“古魔”。


    依着他的说法,该是将那古魔肢解了,镇于天地各处。但显然那东西拥有极度强大的生命力,如此还不死,甚至只要挣脱了束缚、吸收了力量就会死灰复燃。他通过这柄枪所体验到的宏大情感来自天地各处,又饱含了深沉的愤怒……是不是那古魔的情感?


    怎么会与那东西联系在一起?

    只是,其中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李云心此前没有留心,到如今再细细体察,才慢慢将其拎出来。在他所体验到的种种细微情感当中,除了愤怒,还有一点期待——只有那么一点点。仿佛万绿从中的一点红,又仿佛无穷噪音当中隐藏的一个音节。


    这一点引起他的注意,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头绪。


    他只得又掂了掂这柄枪,取出通明玉简来。他将自云山所得的不少功法都存了进去,图的是查阅方便。如今是要找一找枪法。


    世间的低级武者打架重视招式、手法。等修出了高深的内力,招式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一旦更走运做了修士,那么用拳脚的机会更是少见,倒有点儿像他从前那个世界。在这里大家都是远远地打来打去,比拼法术、法器。然而再到更高的境界,倒仿佛是返璞归真了。


    譬如李云心此类超级大妖,肉身强横得不可思议。什么法宝、法术都只能将其重创,而难以灭杀。到这种时候反而又到了要近身肉搏的地步。眼下他手中有了这狼脊怒狮枪一般的宝贝,再学些枪法,可谓无往而不利了。


    他是聪明人,找到了枪法,只扫了几眼就印到神识当中。余下的便是要在实战里慢慢体会,融会贯通,再形成自己的风格。其实这枪法也只是起到个引导的作用罢了。寻常人做不出的动作,他可以信手拈来,岂是什么章法能拘囿的。


    他叫自己不再去思考有关这柄枪的秘密,而是收束了精神,去做好眼前的事。饭得一口一口地吃,事得一步一步地来。下一步,他得解决琴君、真龙。万年老祖已差遣人放琴君去龙岛,他得静听消息。


    这么一听,倒是又“听”了数日。


    这么些日子,离帝几乎已经荡平半个大洋。他是陆上来客,实力强劲,又有李云心撑腰、万年老祖默许,一时间风头无两。洋上发生的事情真龙不会不知晓,却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她此前化了一滴精血嵌在李云心的额头、好探听他的一举一动。可到底低估了这位九龙子——不到月余的功夫,李云心就大大方方将那玩意儿摘了,几乎是在明面上决裂。真龙没有算到李云心此前做的事情,吃了个哑巴亏。也许原还想着以后再计较,可到了眼下兵败如山倒,在李云心环环相扣的计划中被迫得手忙脚乱,眼下该是去操心龙岛上即将发生的事情了。


    到了此时,她也终于应该明确地意识到,李云心看出了她的虚实。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万年老祖的分身出现在李云心面前。


    “你那位琴君已经去了龙岛。”老头子一边说一边打量李云心手边的那柄枪,“你可以做事了。”


    老祖的目光在枪身上略停留一会儿,该是瞧出了这东西并非凡品。但没有过多留意,似乎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李云心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看起来连活了四万年余年的老家伙都看不出这东西的虚实——真龙应该也未必看得出。


    琴君去龙岛并非一帆风顺。其间必然经历种种波折。她不是个蠢蛋,或许也想过此行是被人设计,乃是个故意放她走的阳谋。然而世俗中人常说有实力才有底气——她从前坐镇一方麾下猛将如云,自然可以从容地谋定后动,保持理智思维。可如今已经失去了许多臂膀,又有仇恨扰乱思绪,便知是阳谋也得走下去不可。


    世人总对自己有着多过旁人的自信,最终只看谁的这种自信料比较足罢了。


    李云心应了他,收拾家什。眼下他傍身的宝贝有两件。一是新得的狼脊怒狮枪,另一件是他自己辛苦设计而来的九海图。真龙既是画圣“画”出来的,气机与天地同在,他手里有了这海图也就相当于捏住了真龙的命脉。因而在尽诛九海军之后,他才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只是那真龙此前操控天地气机的本领也很了得,或许还有旁的手段。李云心晓得世间没有把握十足的事情,因而但凡有两三分的胜机便会去做。而今有这两样东西,他觉得胜机已有了六分。余下的,搏命便可。这种事,他向来轻车熟路。


    只是回首往事,想起自己从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走到如今举足轻重地步,而那真龙则从起初的高高神坛上跌落下来……也是有了十二分的感慨。


    如今再看此前走过的路,实在是险恶非常。如果叫他重走一次,实在不晓得到底还没有足够的勇气了。


    万年老祖的身形淡去。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乘风离了这石山。


  第七百五十四章 王对王


    潜入蓬莱岛水狱之后,温度已经变得极低,压力也变得极大。


    之前九公子被东海君关在这里,许多蓬莱娘娘时代的旧人也被关押此地,算是关押“重刑犯”的监狱。纵然李云心铜筋铁骨,到了这儿也觉得仿佛穿上一层紧身衣。身体每处都被强大水压压迫着,如果是个凡人或者修为稍低的妖魔,估计会被压成一块肉饼。


    陪他同来的是个老熟人——紫夜真人。大成玄妙境界的紫夜真人先前被他击溃了肉身,遁回弱水去。如今似是通过什么秘法重塑了一具身体,转修鬼道了。境界与从前无法相比,只是个真境的巅峰罢了。若有机缘还可能重回玄境,如果运气不好,大概要一直止步于此。


    只是见了李云心之后并无芥蒂,言谈举止如常。鬼修都该有执念,李云心暂瞧不出他的执念在哪里。


    万年老祖派这样的一个人陪同,不知是什么用意。也许是为了展示他们的坦荡。


    两人落到海底的时候,周遭暗无天日。活物极少,偶尔可以见纷扬落下的海雪。远处或有光电,那是自身发亮的海底生物。


    李云心掌中的长枪也发出微光,渐渐照亮一方区域。他已慢慢适应手握这柄宝枪时带来的广阔感,并且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优势。他的感知被成倍放大,相较以往更加敏锐。


    “龙王有高人指点,该知道海穴在哪里,怎么过去了。”紫夜真人与他在海底一同前行一段路,停下来。这里还是水狱所处的那段海峡。但再往前,能感到水流湍急起来,甚至在海底形成宛若陆上溪流一般的水道。大洋深处的温度并非完全一致,温度与盐分的差异可能在水底形成潜流。但前方的潜流显然不是由于那些因素——海峡的尽头,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仿佛直通地心。海水向洞穴中涌去,旋转着消失在黑暗之中。


    两人耳边传来延绵不绝的隆隆声响,仿佛那洞穴是一个怪兽的巨口,要将大洋水尽数吸干。


    李云心感受到远处洞穴之中狂暴紊乱的灵力流。对于寻常修士而言,这样的乱流足以将其雪山气海撕碎,好比一台绞肉机。这样的气象,该是蓬莱娘娘同他说的隐藏于蓬莱岛之下的入口。


    只是蓬莱、瀛洲、方壶三岛都在海中移动,本该是浮在水上的。但无论是李云心第一次来还是这一次来,瞧见的都是根基深植海床之中的坚实岛屿,本不该漂来漂去的。然而他又的确知道,它们在动——在海上确定位置可以比照天空中的星象。如今这蓬莱岛的位置与他前一次来相比,的确已经变了。


    其中该有他暂时不了解的道理,或许就是幽冥、天人的道理。


    李云心停下脚步,对紫夜真人拱了拱手:“有劳。”


    两人一路来言语很少。其实是李云心知道说多错多。紫夜真人曾折在他手中,他怕这妖道暗中使坏。


    但他说了这句话,紫夜真人却顿了顿:“龙王,你要小心。这条水道虽然通往龙岛,但向来都是凶险之地。东海君曾经从这里去龙岛,在他之前还有许多的大妖也试过——可都是身死。”


    “这些日子,水道里的灵力格外狂暴,务必不能掉以轻心。”


    李云心点头:“好。”


    他迈出一步去,紫夜真人却不走。像是还有话说。


    于是李云心叹口气,一摊手:“老兄,你到底要说什么?”


    紫夜真人略一犹豫,才道:“老祖和龙王说过些什么?”


    李云心奇道:“你问我这事?”


    他又将紫夜真人看了几眼:“你这个问题太宽泛。我们说过许多事,你想问哪一桩?又是在什么立场问?”


    真境巅峰的紫夜真人曾有大成玄妙境界的心境,如今却犹豫起来。再过一会儿才道:“老祖向来同我仙门上下说,我们以匡扶玄门正道为己任。既然与龙王结成攻守同盟……龙王可知道,老祖在浩瀚海中那大阵有何打算?”


    李云心皱了皱眉。即便他心思玲珑,一时间也摸不清紫夜真人问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他便暂缓了脚步,再将紫夜真人好好打量一番:“我折了你的肉身和境界,你对我倒是毫无芥蒂。”


    “不是你折了我,而是我修行中的劫数。我何必对你心存芥蒂呢。”


    “要是陆上那些玄门修士可说不出这种话。”李云心笑了笑,“他们会说我成了他们的心魔,必要除之而后快。这么看,你们修的道也还说得过去。”


    不知他哪句话触动了紫夜真人的心事。真境的妖修又顿了顿:“我也认为我们修的是正道。修正道,随心意。而非陆地修士执着心意。也是因为这点……”


    他看李云心:“我钦佩龙王这个人,但不赞同龙王的道。”


    李云心“哦”了一声:“我懂了。好比你觉得我这个人不错,但不喜欢我做过的事或者我在做的事。然后你觉得你们的老祖要我也参与到你们匡扶世间正道这件事中当中,会叫你们的正道走偏?”


    紫夜真人面不改色地说:“大概可以这样说。”


    “然后你想知道你们的老祖是不是和我交换了些什么,想要知道我对你们匡扶正道的伟业可能有怎么样的影响?”


    紫夜真人在沉重的海水之下张了张嘴,似是叹气:“数万年来,老祖建立仙门基业,传下弟子无数,造福我们海族。老祖又言传身教,叫我们学到了人间大道。只是这些日子老祖所做的事……”


    “先反了九海的龙王,与真龙联合。眼下又反了真龙,与龙王你联合。不说诸龙王、真龙到底谁对谁错,只说这些事的话——老祖所做的这些事,在我看不合正道。”


    这时李云心才晓得他要说什么。他不禁失笑:“哦,你是看你家老祖阴谋诡计用得多,觉得怕是因为受了我的影响或者要挟?”


    “也不尽然是。”紫夜真人看着李云心,“我倒是担心龙王此行。龙王要去见真龙……可有没有想过,未必是龙王翻覆云雨,挑拨了老祖和真龙的关系,而是老祖,挑拨了龙王和真龙的关系呢?倘若老祖这是阳谋,正叫龙王去送死呢?”


    李云心疑惑地皱起了眉:“老兄,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在他眼里,今天的紫夜真人可真奇怪。先问他们的老祖有没有偏离自己的“道”,又为李云心担心起来。他的这些担心李云心也考虑过,但知道是阳谋,也晓得得见招拆招。反叫这位本该与万年老祖一条心的紫夜真人说出来了。难道说——


    他们这无生仙门传下的“天心正法”,还真是浩然正气、是正儿八经的天下为公了?


    “也许我是关心则乱。”紫夜真人又叹一口气,“看起来龙王对此行比我更清楚。那么我就不多说了。告辞。”


    他说走就走。只一闪身,便消失在乌沉沉的海水之中。


    李云心将他的话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位紫夜真人似是在暗示些什么。可他一时间想不分明。


    索性断了这个念头又前行两步,站在那黑洞洞、灵力紊乱的入口前,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大圣,你说那些杂鱼无趣,眼下我可真要给你弄个有趣的了。我要去龙岛,见真龙——这世上妖魔的祖宗和头头。现在她想必很不待见我,大概率要打起架来。到时候如果我罩不住,大圣可千万要帮忙——我这命微不足道,大圣要是同我一起死翘翘了,可就太冤枉。”


    “现在这世上的人都知道我。说我李云心手段高明实力强劲,前些日子又得个太上的帮手。要是咱俩一起折在了龙岛,世人怎么说我无所谓,可还要说大圣你徒有虚名,连我这玄境的都罩不住……”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耳中才忽然响起一震轰鸣:“不要念、不要念、不要念了!!”


    坏脾气的大圣被他吵得烦躁,发起火儿来。可到底没说“关俺屁事”之类的话,可见是认同了。


    李云心这才闭了嘴。可稍隔一会儿又低声说起话来。但不是对大圣说,而是对被自己收入龙宫的蓬莱娘娘说——


    “小蓬莱,是你跟我说的从这里去龙岛的法子——眼下我马上就跳进去。你可想好了,要是有什么猫腻现在说还来得及。不然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要玩儿完啦。”


    他放松了禁制。便听到蓬莱娘娘颠三倒四的话:“没……有倒是没有……啊呀,我也要去吗?要去吗?啊呀,你被杀死了我可怎么办?!啊呀,哎呀呀,我可怎么办??”


    她来来去去只说这么几句话,听起来有些慌张。李云心耐心地倾听了一会儿,重开了龙宫当中的禁制、断绝她的声音。


    眼下,似乎一切都已准备好。


    他得去面对真龙了。


    其实颇有些经历千辛万苦,最终来到大BOSS关前的感觉。


    他检查了自己为通关所做的准备,检查了自己的红瓶儿、蓝瓶儿。


    然后,李云心迈出两步,飞身扑进那深不见底的洞穴之中。


  第七百五十五章 瓮


    在深海之中他已觉得水压沉重。一入这无底洞中,压力却变了个样儿。在水中压力是从四面八方来,可在这洞中,压力却是从身体里向往扩张。他掌中长枪光华大盛,但周遭的黑暗却将光芒吞噬,只能照亮周身的一方天地。但即便是这一方天地,也什么都没有,只有纯粹的光。


    依着那蓬莱娘娘所说,李云心叫灵力充盈周身,维持着凝而不散的状态。用凡人武者来打比方,便好比将内劲灌注到每一寸皮肤当中。他是夺舍了龙子的阴魂重修,后又与大圣性命相连,已不能算是纯粹的“人”,更像是介于鬼魂与生灵之间的存在。如今再将灵力充盈,更变得像是个若有若无的灵体,一时间将那体内的强大压力抵消了。


    但也已知道,这洞穴并非实体的洞穴,更像是一个撕裂了时空的通道。压力先从体内来而后从前方来——仿佛前面有巨大的吸力,要将他给吸成面条。但很快又变成来自四面八方的蛮横拉力,拼了命地撕扯他的身体。


    即便是他头脑清醒,也不晓得这一切究竟发生在一瞬间还是发生在无比漫长的时间里——身周失去了方向,似乎也失去了时间感。


    压力渐强,就在他觉得渐渐力不能支的时候,掌中长枪再放光芒,像是一层护罩一般把他庇护其中——这时他才意识到白阎君给了他这柄枪,该是早预料到了他会经此一遭,要护他周全了。


    便是说,白阎君所说的话,拜托他的事,该是真的了。


    东海君在一千年前从这通道去了龙岛,可他那时候修为低微,如果遇到如今的状况绝无性命可活。可见紫夜真人刚才说的也是真的——这通道在近些日子越发狂暴了。


    紫夜真人是好心提醒他,可又为什么好心、为什么问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李云心一念及这一点,忽然觉得有个念头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仿佛雷霆一般滚过去。他正要抓住那个念头细想——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从通道当中“钻”了出来。


    眼下身处一间密室。


    这“密室”约有一间广阔的正殿大小,给李云心的第一个印象便是“洁净”。这种洁净感熟悉又陌生,完全不是中陆应有的风格。


    房间呈正圆形,穹顶很高,没有一根柱子。穹顶、墙壁、地板,都散发着微微的白色荧光,令室内光线充足却不至于刺眼。


    而这室内空无一物,墙壁上也没有任何的纹饰。这样的风格,李云心在他从前的世界里见过不少,被人们称为“极简”风。只是他没料到,会在这里再见!


    龙岛……果然并非只是龙岛啊。


    他谨慎地转身向后看自己的来处——看到的也是墙壁。仿佛是他是从虚空里被抛出来的。


    室内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安静得令他能听到自己的衣料摩擦声。以他的目力,瞧不见任何缝隙或者通道,却也不觉得空气污浊,并没有异味。


    他沉默片刻,扬声道:“我来了。”


    在这样的空旷的房间里,该有回声。但没有听到,倒像是进了录音棚。


    李云心向前走了一步,用枪尖儿去划地板,随即感受到些许阻力。这枪他研究了些日子,晓得一旦灌注妖力几乎无坚不摧。如今感受到阻力,便意味着这地板也并非凡物——枪尖划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可地上的微光依旧,并没有因此黯淡分毫。


    真龙与琴君如果站在了一起,该晓得自己会来。这密室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只相当于一个花园罢了。她们如果在此埋伏,也不费什么力气。如今留他自己平平安安地到了这儿,是个什么心思?

    浩瀚君的魂魄曾经对他说,当初真龙召他来到龙岛听封,他所见的便是这样的一间密室。但在密室之后,还有一处混混沌沌的所在——或许真龙与琴君眼下就躲在那儿,盯着自己看吧。


    李云心便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如果真龙与琴君畏惧大圣的威势,而不选择与自己主动交锋……


    他轻出一口气,又走了几步,扬声道:“这么说你们是怕了我……所以琴君来跑来龙岛,把我也引到这儿。然后,你们打算把我困死在这里?”


    他抬枪虚虚一划:“困死在这间屋子里?”


    仍无人回应他。


    他便将枪用力地向下一插。这一记,他是用上了八分的力道。李云心的八分力道灌注在这柄长枪之上,这世间大概没什么东西抵挡得住。


    但枪尖只入地一尺——只有半截枪刃没了进去。并非底下有什么更加坚硬的东西阻住,而是枪尖上的力量被迅速吸收瓦解,最终被紧紧夹在里面了。可这样的力道,如果在中陆上施展,足可劈开一座大山!

    他轻轻咦了一声,抬手要将长枪拔起。便感受到锲而不舍的阻力。他得用上双手,才能费力地将枪抽出来。


    到这时候,终于稍感心惊。


    此前来龙岛,考虑到的最大威胁是琴君、真龙。对付这两者,他的办法有很多。或许不能致胜,但至少可以可以保命。然而如今他意识到自己漏算了一点。漏算的原因,同他从前那些敌人在对付他的时候每每有所遗漏一样。


    眼界的问题。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相比于中陆先进很多,其中不少东西是这个世界的人没法儿想象的。因着自己一贯超前的阅历,他在思考某些事情的时候,不免陷入了思维的盲区。


    譬如在艨艟舰上与谢生提到“星际航行”四个字的时候。


    他那四个字一出口,便看到谢生无比精彩的神情,李云心自己也得意非常。但如今细想,他那时候所想与谢生所想该是有很大不同的。


    譬如一个中陆的想象力卓著者提到“在空中飞行几个字”——他的头脑当中所想的该是乘着什么巨大飞禽,或者是仙人赐下的祥云。而李云心那个世界的人提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想到的却是由人类现代科技所打造的巨大飞行器械。其中所用的材料、原理,是中陆的人压根儿无法想象的。


    同样的,李云心提及“星际航行”这四个字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核动力”,第二个念头是“近光速”,余下的,他毫无头绪。就好比一个中陆人提到“飞行”的时候,只想到在空中翱翔,而断断想不到还有什么原理、需要何种材料、系统。


    那时候的自己,在谢生的那儿同一个中陆人类似的吧。


    再坚硬的天然木材也无法造出一架飞机、十万吨的巨轮。质变——能够进行星际航行的文明,在许多方面一定已经产生了质变。譬如说,材料!

    所谓“龙岛”该是那个文明的产物,而那个文明不晓得领先了他那个世界多少年。如今他目力所及的穹顶、墙壁、地板,所用的材料该是那个文明的结晶,该是远超于他对于“强度”这个概念的定义的。


    想到这一点,李云心渐渐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最坏的情况就是他完全没法子冲破这房间,当真变成了困兽!

    见鬼了……他和这个世界上的蠢货们斗了太久,不知不觉……好像自己也被拉到蠢货的水平线上去了。


    倘若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对更加先进的文明抱以敬畏、怎么可能漏算了这一点?

    李云心皱了眉,又使出十分的力气,再将长枪插下——但这一次也只比上一次更深入两三寸而已。倒是他要拔枪的时候,更费了十二分的力气!

    他终于骂了一声:“妈的。”


    这两个字仿佛一句咒语或者指令。厅中忽然出现一个光点。光点很快幻化为一个形象——那是真龙的模样。


    李云心持枪而立,收敛了脸上的神色。


    真龙的幻影将他打量一番,微笑起来:“李云心,不请自来,却成了瓮中之鳖,感觉如何?”


    “好啊。”李云心毫不示弱地说,“至少证实我的猜测——真龙神君如今原来已经是外强中干,得用这种东西困住我才敢现身。我之前一直想神魂化真身这种手段总有限制……哪怕是太上的境界也得按着规矩来吧。可是神君你动不动就一个分身现身在千万里之外,实在匪夷所思。如今看——”


    他环视四周:“是借助了这些东西吧。不过神君,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你清楚么?”


    真龙不理他的诘问。只是再笑:“你的神兵刺不穿这里,想要遁走也不可能。你该知道了,龙岛镇守幽冥入口。这间密室既然能隔绝幽冥之气,隔绝的你的神通自然更不在话下。”


    “再者……”她收敛了笑容,“你以为万年老祖不清楚这一点么?他是觉得你会碍了他的事,才设计将你送进来罢了。他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能叫你信了他,以身犯险?”


    李云心冷笑着摇头:“挑拨离——”


    但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想到了之前紫夜真人同他说的话。


  第七百五十六章 反客为主

    在冰冷幽深的水底,紫夜真人说出他对于万年老祖的担忧。


    李云心以为那位在他印象中颇有好感的妖修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道”与现实所见有所不同而困惑,但如今一想……


    那紫夜真人也是修了千百年的老妖怪,怎么会突然因为自己的“价值观”受到触碰而动摇?!


    他想要问的压根就不是什么“道”,而就是万年老祖——他该是觉得,老祖与此前的那个人有所不同了!

    他随即想起自己刚刚触碰狼脊怒狮枪时的那种宏大感,以及其中的细微情绪。绝大部分都是愤怒,该是来自于被镇压各地的古魔骸骨的。但还有一丁点儿——几乎被他忽视的一丁点儿——是略微的期待。


    李云心本能地将那一点与他眼下的状况联系到了一起,许多原本潜藏于记忆之中细节浮上水面。


    万年老祖……或许另有图谋!

    一个曾经的陆上玄门领袖,因为一系列的变故落难到弱水,被囚一般地待了数万年。在这么数万年的时间里,他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是自由!

    是能够离开弱水、重新随意行走的自由啊。


    他与李云心说了许许多多的道理、经历,借此证明自己最想要的是“重振玄门”,而闭口不提“自由”二字。其实李云心该觉察到这一点,但问题在于,在他之前与无生仙门的人接触的时候,那些万年老祖的门下弟子们也一直在提这四个字——“重振玄门”。


    接二连三的暗示,令他先入为主,渐渐形成某种思维惯性。以至于在同万年老祖交谈的时候,当真叫自己的思绪顺着这种惯性走了!

    活见鬼……他最擅长这种事,知道这么干的效果有多么奇妙,如今却着了别人的道!

    可如今因着真龙的话,他意识到……倘以他从前一贯以最险恶的目的去揣摩人心的作风来看,那万年老祖为什么要花了数万年的时间来炼化一个海穴中的古魔?

    他并不是这世间的修为最高者,而在数万年的漫长时间里,天人并未与世隔绝。那自幽冥来的古魔当真出了世,天人岂会坐视不理?何必要他大费周章呢?

    万年老祖……可以有另一个目的。


    他自狼脊怒狮枪中所体会到的那种期待感……到底是那古魔的,还是万年老祖的,亦或是……两者共同的!?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神君是说,万年老祖炼化了那骸骨数万年,其实是想要给自己炼一个身子出来?”


    “竟然一猜就中。你是的确是聪明人。”


    “因为这种事我也做过而已。”李云心皱起眉,两声冷笑,“好好好……我竟然着了道。真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这么说是他怕我坏他的事,才把我也送进来……好好好……哈哈哈……好一个万年老祖。”他的脸色猛地一沉,“老子这次是真的想要去信个什么人。”


    “你怕是被情迷了眼。从你出世至今,也当得起一个杀伐果断、冷酷沉静的评价。最近却同洞庭的公主搅在一块儿,似乎还真生了情。李云心,一个人生了情,就会变得软弱。这种事难道你从前不清楚么?”


    真龙微微一笑:“你被女妖迷了眼,做出些昏头昏脑的事,本君可以暂不怪你。如今你在瓮中,正可以好好想一想自己要不要弃暗投明。这龙岛,本就是用来镇压地底幽冥气的。既然连幽冥之气都透不上来,你自己也没有手段从这里遁出去。给你些时间,好好想一想罢!”


    话音一落,真龙的身形立时消散。


    李云心独个儿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认为真龙所说的有大概率是真话。万年老祖与真龙相识远比自己要久,他们之间的合作才该更加长久。但他之前怎么会犯了那样的错误,真信了那老祖的话?


    真龙说是他对红娘子生情,以至于影响了判断力。李云心心中略微惶然,并不想承认这是真的。因为倘若那个样子,意味着他最为自豪的理智思维受到了影响,那可比什么疾病灾厄都麻烦。


    但他暂且定了神。知道真龙这一遭现身也传达了另一个好消息。


    这所谓真龙神君,眼下的确实力不济。否则用不着将自己困住,搞密室囚禁这套把戏。


    于是开始在这大厅中慢慢地走。之前不大敢动是怕有什么可怕的机关,如今真龙既然把这儿当囚室,意味着该比较安全。


    除了云山中的密室,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那个世界”的造物。他的心中满是好奇,有点类似穿越到了未来的人,想要看一看到底有多少超出自己想象的“奇迹”。


    他先伸了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墙壁。于是感受到令人舒适的温度,既不冰,也不热。这墙壁看着是略微粗糙的,但手一碰上去,却意外的光滑。李云心的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轻出一口气,转过了身,面对墙壁。


    真龙再次现身的时候,约莫已过了一天的功夫。


    光影在室内成形,便看到李云心在面壁。他盘坐在墙壁一角,苍白的长枪搁在脚边。肩膀在微微地动,显然是在摆弄些什么。


    这情景似乎令真龙神君略有些疑惑。她是看了一会儿之后才低声道:“李云心,你考虑得如何?”


    李云心又摆弄了一会儿,才转过脸:“什么?考虑什么?”


    真龙微微皱眉,幻影往一旁走两步,看李云心前面的东西。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面白墙而已。


    “弃暗投明。”真龙又看他一眼,说,“那万年老祖炼化了古魔替代自身,鹏王也难是他的对手。往后天下势力三分,我占其一。你如今也不是从前的小人物,盯着你的眼睛很多。再想左右逢源已不可能,不如像琴君一样投我。”


    李云心慢慢站起身,转手拎起他的枪:“那,琴君投了你,现在怎么样?”


    边说边装模作样地往真龙身后看了看,仿佛眼前的是个活人,琴君可能藏在她身旁:“那一位恨死我了。现在看我被困却不跳出来大放厥词,难道投了你之后被你干掉了?要是这么着,我可不敢。不如再苟且几天。”


    真龙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好久,直到李云心再摊摊手,才说:“你以为我如今的力量不如从前,就没什么好畏惧的了。你该知道这世上衡量强弱,并非必然是以境界高低、力量多寡来判别的。我所拥有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我曾是太上,也有法子令你成为太上而无后顾之忧。你如今问琴君,或是觉得我和她避着你、不敢见你。觉得她如今也不是你的对手了。但如果我说我已给了她真传的法门,她不日将成太上呢?到那时候,就真由不得你考虑了。”


    李云心想了想,说:“哦。”


    真龙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摇摇头,身形再次散去。


    接下来的约莫十天的功夫里,真龙现身了三次。或许是因为被看破了虚实、但也知道李云心如今被困住,因而说话不复从前的高高在上,倒是从容平和许多,仿佛真的很想将李云心收归麾下。


    可惜她此前告诉李云心被万年老祖摆了一道,心灵受创的李龙王成了惊弓之鸟,再难相信什么恳切的言语了。


    但她似乎也不急。她曾对李云心说,如今外面有无生仙门的人把守,他的援军是绝难来到此地的。即便他召来那位太上的助力,也不可能打破这间密室的封禁。她有耐心叫李云心在这儿待上个千年万载——谁都晓得寂寞才是最可怕的惩罚。


    可如此仍没什么回应。


    直到真龙第六次现身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同了。


    李云心被困十几天,但精神状态极好。他又不是凡人。既不需要吃饭喝水也不大需要睡眠。倘若精神撑得住,是很难被打垮的。


    但眼下,他好像在吃东西。他将长枪插在地上,背着手、贴着墙慢慢散步,似在思考。嘴里嚼着什么,似在吃零嘴儿。


    真龙注意到这一点。她皱起眉:“你嘴里的是什么?哪里来的?”


    “口香糖。”李云心停下脚步,展开手掌,露出其上两个指甲盖儿大的小块儿,白白的,“清新口气,护牙健龈。你要不要?”


    真龙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的目光开始往四下里扫——可这大厅一览无余。除了她这幻影,就只有李云心一人一枪。穹顶、墙壁、地板都干干净净,绝没别的东西。


    “看来你还真有些小手段。”她收回目光,盯着李云心掌心的两小块儿看了一会儿,“但既然试过就该知道,此地隔绝灵力。你没法子借龙宫遁走,也没法子召出什么来。”


    又在李云心身上打量一番,低哼一声:“故弄玄虚。”


    李云心嘻嘻一笑:“哦,我的确试过。想找大圣来救我,结果不知怎么联系不到。的确想从龙宫走,可也进不去。袖里乾坤使不出,遁地的神通也不能用。你说的对,这里隔绝灵力,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那你猜猜,我的口香糖哪儿来的?”


    他这么说,真龙倒仿佛放了心:“你向来喜欢吃喝。不过是贴身带的几样小食,从衣物里取出来罢了。用这样的小手段就想叫我——”


    “疑神疑鬼。”李云心笑嘻嘻地接口说,“叫你觉得我竟有神通在这里从龙宫里取东西出来,叫你觉得这里竟然限制不了我的神通。”


    “那么眼下看,你这一招不成。”真龙又皱了皱眉,认为这李云心的确难驯服。


    “既然这样,你就再继续住下去吧。我瞧瞧你还有什么小手段。”


    她说了这话,身形再散去。


    李云心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神君我怎么看你开始心神不宁了”,厅中就没了声息。


    或许是李云心的做派叫真龙失了些耐心。或者真龙的确又在忙什么——足足再过十多天的功夫,真龙的幻象才再出现。


    上一次她现身的时候,因为李云心嘴里、手上的东西略吃了惊。等到这一次的时候,她几乎一露面就瞪了眼。


    大厅原是洁白的。但眼下变了样儿。


    穹顶变成喜洋洋的大红色,但投下的光仍是温暖的白。墙壁变作金黄,仿是鎏了金。地板则变成木色,甚至有纹理。


    厅中多了一张圆桌,李云心正在据案大嚼。一张大圆桌上,摆了满满的酒菜。当中好大一只脆皮烤乳猪,色同琥珀,油光明亮,还在冒热气。往外一排热热闹闹地摆着海参烩猪筋、鱼翅螃蟹羹、鲜蛏萝丝羹、蘑菇煨小鸡、兔果奶房签、鱼肚煨火腿。糟蒸鲥鱼、文思豆腐、野鸡片汤、假斑鱼肝、鹅肫掌羹、米糟猩唇。再往外一排,则是各色的鲜果枯果,热吃劝酒的小菜。


    李云心挽起袖子左右开弓,吃得满嘴油光,面前一片狼藉。喝空了的酒坛子滚了一地,碌碌地响。


    再往远处看,什么蜜柑苹果西瓜菠萝榴莲香梨一筐筐地堆在墙边。那墙壁上又冒出许多的挂钩儿,钩了一排的风鸡风鸭腊肉腊肠。


    真龙因眼前这情景足足愣了三息的功夫,而后才道:“你——”


    李云心的胳膊撑着桌子,摆了摆手中只剩一半的鸡腿儿,笑起来:“我算算日子,今儿都腊月十八了,没几天要过年。我想神君你要是打算再关我些日子,我一人,冷冷清清,怎么办?可年总得过啊。就先办置些年货儿,我一个人也不寂寞——咦,我这两句还押韵了。”


    眼下真龙脸上的神情可谓瞬息万变。她不再看李云心,也不再看他面前的酒菜。而是将目光投向穹顶、墙壁、地板。看这些东西的眼神变得陌生。


    “你……”她慢慢皱起眉,“你……哪来的?”


    她猛地收回目光,在李云心身上来回游走,似要将他看穿:“哪来的?你究竟带了多少东西?!”


    李云心笑了笑,站起身。随手将鸡腿抛在桌上、拍拍手,脸面就变得洁净。


    然后他打了个响指,说:“回收。”


    于是满地的空酒坛忽然没入地下,桌上的一片狼藉也没入桌中。吃了一半的,尝了一些的,也都下沉、隐没。没被动过的酒菜则板板整整地还摆着。仿佛有个隐形的、手脚麻利的仆从,帮着他全收了。


    他又从衣袖里摸出一枚口香糖丢进嘴里,看着真龙叹了口气:“别骗你自己了。我这身儿衣裳,做工上乘,立体剪裁,完美衬托出我的挺拔身形和优雅气质,搁哪儿藏东西?”


    “都是从这屋子里变出来的。”李云心笑了笑,“但也不怪你。通明玉简搁在云山那两个伪圣手里一千年,他们还不是毫无头绪——眼界的问题而已。你的问题是一样的——你在这屋子里待了一千年,不知道这屋子真正的妙用,也是因为眼界问题。”


    “你看,我跑到这儿来,然后开始点墙。你那一次现身,还走了两步瞧瞧我在做什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他略微停顿。但真龙脸色变得极难看,不说话。


    于是他继续说下去:“意味着,第一,你从前可能没试过点墙。因为你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做交互式物理触摸屏,简称触屏。这种屋子,极简性冷淡未来风,我一瞧就觉得有这可能。又或者你试过,但不知道怎么进一步,是不是。”


    他边说边走到墙边,伸出拇指随手一划。


    墙壁上泛起极淡的光亮,随后出现同样极淡的图案。


    中间是一个实心的白色亮点。围绕着这亮点,有八层圆环。圆环很细,仿佛头发丝儿。


    在这些圆环的上面,又排列了八个圆形光斑,大小不一,颜色也略有差别。有红色的,有蓝色的。有蓝白相间的,有土黄色的——土黄色的最大光斑上,似乎还有一只红色的眼睛。


    “这玩意儿叫验证图形。”李云心边说边看了真龙一眼。他从对方的眼中发现了热切的光,于是笑起来,“哦,看起来你的确偶然划出了这个验证图案,但是不知道怎么办,对不对?其实很简单。把这一排八个小光点儿,一一对应填进八层圆环里就行。”


    李云心一边说一边伸手点在那土黄色有红斑的光点上,往下一拉。那光点便随着他的指尖儿走——他将它拉到了第五层圆环上。于是光点在圆环上转动了起来。


    他又看真龙一眼——这位神君眼下屏息凝神,似乎什么都顾不得说了,全部精神都投注在那幅图形上。


    他嘻嘻一笑,随手又将余下七个拉下来——将蓝白相间的拉到第一环,将红色的拉到第八环。等那八个各占轨道都动了起来,真龙目光一凛正要开口时……


    八个小光点却忽然像喝醉了酒一般毫无规律地撞来撞去,最终整片图案变成一片光斑,消失不见了。


    墙壁恢复原状。


    真龙的目光黯淡下来。


    李云心一摊手:“你看,如果填错了,就解不开禁制。看样子神君从前试过?那么我猜你不知道什么是太阳系。”


    哦我的老伙计,瞧瞧键盘子都对我做了什么!她对我施展了黑魔法!哦我的上帝!我发誓我要用我的靴子狠狠地踢她的屁股!


  第七百五十七章 验证

    “第二呢。我在这屋子里搞事情,你来来去去几次都没发现。我也的确试过用神通遁走,也的确走不了。说明你说的是真的,这屋子隔绝灵力神通。也意味着你看不到我这里做什么……不过这屋子必然有监控功能,可你不知道怎么用。那你现在猜猜看,我如今知不知道?”


    真龙往四下里看了看。


    李云心装作没留意她这举动,转过身去小气地贴着墙摆弄一会儿,又让开。于是墙壁上现出一方小小窗口,其上出现数排小字。他在上面边点边道:“你通过图形验证之后,部分功能就开放了。最基本的,维生功能。”


    “不过也有意思。我以为有超高科技的未来人吃的花样儿会多些。结果看来看去菜色也没差太多,只是菜系很全。我觉得该都是人工合成的东西,但是吃不出。这点很赞。我现在摆弄的这个是该是餐饮系统——神君你喝过咖啡没,要不要试一试。可以镇定一下情绪,我觉得你现在好像状态不大好——”


    说话的当口儿,原本平滑的墙壁上忽然探出一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小杯子,杯中热气袅袅。李云心取下杯子,托盘便缩回去。他端着一杯咖啡啜饮一口,转眼看真龙:“所以说,你觉得这屋子坚不可摧,能隔绝灵力,于是打算用作囚笼把我关进来。可这就好比一个人得了一把钢枪,却只觉得这玩意儿好硬好棒,拿来砸人最顺手不过,实在大材小用。神君,你再把我在这儿关上些日子,搞不好你这龙岛反而成了我的了——你怕不怕?”


    真龙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仿佛要看出他的脑袋里究竟还有多少秘密,能做出怎样的事。


    李云心也就不急。他端着一杯咖啡在厅中慢慢地走,像是在散步。走了一会儿,随手向地上一招、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那地上便忽然冒出一个沙发来。跌坐下去,沙发的皮面发出吱呀的声响,李云心就惬意地叹了口气:“说到享受,没人比现代人、未来人更懂的了。你说这儿吧,虽然有很多道术妖法,可毕竟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些人呢,思维也跳脱不出时代的局限,也不是很乐意琢磨这个,到底差一些。由此可见普罗大众的需求才是提高生活品质的源动力,唉——”


    真龙这时才忽然说:“你的这些手段,也许我当真不清楚。但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正是因为不清楚,才放了你进来、打算从你这儿得到操控这些东西的法子呢?”


    “我没所谓的。”李云心笑了笑,“我们的知识储备当中的差距,已经不是一个代差可以形容的了。很多在我看来是常识的事情,你都需要硬记下来。可即便是记下来了,也只是一系列操作当中的一个小细节而已,你记不完的。譬如说——”


    他又抬手一招,地板就泛起亮光。他面前半空中出现了由细细的光线构成的立体图像。


    一共有八个。有四个是惟妙惟肖的图形。


    分别是一栋气势雄伟的大殿——乃是中陆的建筑风格。


    一个青灰色的人像——是个女人。头戴光芒冠冕,一手高举火炬,一手持有一本书。


    一尊半身像——脑袋长长,鼻子巨大,眼窝深陷,风格相当粗犷。


    一个巨大的拳头雕像,手中握有一柄折断的长剑。


    另有四个不规则的图案,看着像是地图。


    “这个验证图形,通过之后可以解开另一些功能。可是这八个图案里面,我知道的只有三个。宫殿、握着断剑的手和其中三张地图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试。”


    “自由女神像对应美国。”李云心一边说一边将两个图案匹配,“还有一个复活节岛石雕——我不知道复活节岛长什么样子,于是暂且放下。”


    “宫殿的风格是中式建筑,但四张地图里找不到中国的雄鸡地图。那么我猜在另一个世界,有中华文明传承的国家和我那边那个不大一样。不过这不要紧,我仔仔细细地看,在这张图里发现了亚洲东部的海岸线,于是对应上——原来那个世界的中国,超大。”


    “另外剩下两个也好办。复活节岛石雕是在岛上,那么这两张地图,一张边缘比较平缓,另一张是零零碎碎,还有几个岛。说明一个较大一个较小,那么复活节岛石雕该对应较小的那一张。”他一边说一边将余下两个也归了位,配对成功的图案发出一阵柔光,慢慢淡去了。


    “你看,有些东西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根据我所知道的常识来推理。可你连这些常识都没有,要碰运气来试的话,四个标致建筑物对应四张地图,恰好蒙对的概率就不大友好了。但这也只是开放了些不大重要的权限。然而即便走到这一步,有些东西连我也不知道了,要靠猜。再往后,涉及到更多核心功能的时候,所需要的‘常识’应该比这个更刁钻——他们那个世界的人也许不费劲儿,但对我来也变得不大友好了。”


    “不过我还是可以猜猜看碰运气,神君你又怎么办呢?”李云心微笑着向她举了举杯子,“所以说,知识就是力量。”


    真龙认真而仔细地看完了李云心的操作过程。在听他说话的时候偶尔皱眉凝神思索,似是在考虑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在诓自己。但最终意识到李云心的确没什么隐瞒,他所说的和他所做的一致。


    于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她摇了摇头:“看起来,要精通这些解开机关禁制的方法,的确没有捷径可走,不能一蹴而就。”


    “甚至在有资料的情况下,有目的地认真学习,也很难。”李云心说,“设计这些验证图形的人或者团队,角度很刁钻。一些资料你尽可以背下来。但还有些解锁的方法,需要用的不是确切的资料,而是有关解锁人的价值观、思维模式。不是在某一个世界、环境里耳濡目染地长大的,是完全没可能应付得来的。因为许多东西可能连解锁的人自己都没想过,原来‘这里还有这个不同’。”


    李云心的语气变了。变得诚恳了些。真龙觉察他的这种变化,脸色略松动:“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云心将杯子放在沙发的扶手上,站起了身,慢慢走到真龙对面。


    两人之间只相去两步——大概这世上从不曾有人能够在这样的距离之上,与真龙平等地对话了。


    “我现在很开心。可以和从前觉得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面对面地谈条件。”他平静地说,“我所要的也不多——我说过知识就是力量、信息就是力量,那么我想要的也只是信息。你许诺我太上的境界。不说你的话是真是假,只从我这儿来看,我对你的提议也不动心。”


    “我想做太上,就可以把自己搞成太上,用不着麻烦别人。我想要的也不是什么真龙的尊位或者旁的一些在你们这个世界的人看来炙手可热但在我看来却如同鸡肋的玩意儿。我要信息——我想要知道从你有记忆开始,你记得的某些东西,譬如和画圣陈豢有关的东西,以及与之相关的,幽冥里面的东西。”


    真龙不做声。似在思量李云心所说是真是假。


    他就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忽然说:“现在有没有觉得如释重负。”


    “什么?”


    李云心笑了笑:“据说一千年来你都在沉睡。但现在我知道是因为你实力大减,不得不用神秘来维持别人对你的敬畏。这一千年你必定不好过,哪怕近几次现真身也是藏头露尾,只叫人看到你的一鳞半爪。可眼下事情都摆开了谈——有没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如释重负感。卸下面具和伪装的感觉好不好?”


    真龙又沉默一会儿,意味不明地一笑:“太聪明未必是好事。”


    本以为她还会有下一句话。可就在这句话之后,真龙的身形忽然消散——她走掉了。


    这倒叫李云心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即便他说出了真龙的死穴、罩门,但对方既然可以在这龙岛安心待了一千年,那么也会有耐心再多等几天多看几天多权衡几天。


    于是他笑了笑,又走到墙边去,开始点墙。


    这么一来,过了三天。依着人世间的历法,如今该是腊月二十一了。李云心好吃好喝地又点了三天墙,弄出些比较有趣的小玩意儿。但真正有用的着实不大多。


    他搞这些东西,并不像他对真龙所说的那么轻松。


    这间大厅既然作为龙岛镇守幽冥入口,又能配合云山向太阳系之外发送讯息,意味着搁在谢生的那个世界里也该是较为尖端的技术产物。


    起初李云心觉得这大厅的控制系统做得很人性。各种系统的解锁方式也很有趣。可了解得再多些,意识到这个系统其实非常的庞大、复杂。一些比较基础的东西,譬如维生系统的解锁方式多是涉及到某些常识。基本可以保证一个受过相当程度教育的人可在这屋子里生存无虞。再考虑到谢生那个世界的技术水平更高,李云心这个“受过相当程度教育”的标准,搁在那里或许是学龄前儿童的标准也说不好。


    但再深入一些、触及到某些核心功能的时候,他对真龙所说的常识、思维模式,就不大能派得上用场了。开始出现一些专业性的内容——有一小半,在李云心那个世界里可以找到答案。另一多半他全无头绪,甚至连推理的线索都找不到。


    他意识到自己从前原来也是被眼界局限了——他只问了谢生一些他能够想得到的问题,但谢生该知道更多专业性的知识。毕竟,他就是受训之后被派遣来这个世界的。


    那么……陈豢也类似谢生吧。他想到这一层,心里某种细微的情感又泛了上来。仿佛是一层本已渐渐沉入水中的淤泥重新泛起。他此前读了陈豢的日记,意识到陈豢似乎也“只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因而对她的神秘感、期待感大减。


    可如今知道,原来还在另外一些领域,她所知道的或许远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他向来嘲笑那些面对强者时会从心中生出不由自主的崇拜感和敬畏感的人。然而如今重在心中泛起的波澜……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也摆脱不掉某些劣根性呢?


    见鬼……前世的他从无这种困扰。然而到了今世在他觉得自己愈发像人的时候,似乎也有了许多“人”会有的困扰。


    不知祸福。


    他打定主意,在脱离在这“囚笼”之后要将谢生再拎出来。这一次务必不令他的神智再溃散,好好问出些东西来。他的心中生出某种预感——谢生留在他手里的时间似乎不会太久了。他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掌握了太多的资源。枪打出头鸟这话虽非真理也相去不远……某些势力不大可能容忍他占有太多的东西太长时间。


    李云心在厅中搞出了一个时钟。亮晶晶地悬在半空中,滴滴答答地走,算是叫这厅里有了些声响,不那么寂寞。


    于是当这钟走到晚间九点多钟的时候,厅内又有一点光芒出现。


    其时李云心正坐在沙发上喝可乐。面前半空里虚浮一些光影,场面火爆。机械的载具凌空爆炸,陌生的星球表面重装步兵交替前进。模样讨喜的大反派在一艘天空母舰中急得直跳脚,美艳的联邦女间谍正在卧室的大床上窃取机密资料。这是与他那个时代的影视剧完全不同的观感,只要精力够用,可同时将无数细节尽收眼中。


    在某些时刻他甚至产生某种恍惚感——此前在这世界上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如今他才在现实世界,在一个文明的、不必时刻担忧性命、未来的世界。


    便在这时候,光点出现了。


    但这一次来的不是真龙——光芒化成的人形是琴君。


    在他来得及看清琴君的模样之前便听到凄惶的话语——


    “李云心……救我!”


  第七百五十八章 救命稻草

    话音落下,琴君晃动的幻影展示在他面前。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那是因为琴君如今的模样。听她的语气仿佛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该是浑身伤痕蓬头垢面,不然也得是面无血色容颜憔悴。但恰恰相反,她如今看起来气派得不得了。


    似是现了神魔身。但与李云心、睚眦的神魔身都不同,她眼下这模样要漂亮许多。


    不着衣物,可并无春光泄露——浑身被细密的金鳞包裹。她这鳞甲不同于李云心那神魔身的威武狰狞,反倒能愈发勾勒出美好身形,仿佛是一件镶嵌了亮片的紧身衣。毛发变成雪白色,一直拖到脚下,李云心看不到背面,但猜测该与他那时类似,毛发会一直延伸到脊梁上去的。


    头上生了一对灿烂的光角,周遭有点点金斑萦绕。整个人沐浴在氤氲水气一般的金雾里,倒是如梦似幻。


    然而姿势不大对劲儿——她并手并脚地站立着,像是在罚站。


    看脸上的时候,神情倒是同言语对上了。琴君头一次在李云心面前露出恐慌惊畏的神色,直勾勾地瞪着他:“……救我!”


    李云心将杯子搁在扶手上,狐疑地看着她:“琴君这是闹哪一出?”


    “真龙要炼化我!”她说话的时候还是一动不动。李云心意识到倘若她眼下这表现不是作伪,那么意味着她被什么力量给束缚了。这就有趣了——竟有人能将一个玄境巅峰的龙子搞得动弹不得,甚至现出了神魔身都不得解脱。


    只是她这神魔身……略有些眼熟啊。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云心的头脑中便亮了一下子。


    是了。在洞庭君山紫薇宫中头一遭和真龙相见的时候,她威严地端坐在殿中。那时她身着华丽袍服,然而相貌、光角,都与眼前的琴君很像。


    他心里有了计较。于是将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笑起来:“到底是兄弟姐妹。前儿小九被二哥给吞了,半夜求我救他,说二哥要炼化他。到今儿大姐你又是被真龙给吞了?不会吧——真龙现在连我都怕,怎么搞得定你?我说,你到底是琴君不是?可别是神君为了引我出去,变成琴君的样子来唬我——要真是来这一招,可真是把身段儿放低到尘埃里了啊。”


    琴君似乎得很努力才能说出话来。她瞪圆了眼睛:“是我!我……我……”


    “我知道离帝的事!”她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一句,又道,“我上了真龙的当!”


    “哦。”李云心歪头看她,“离帝的事儿……好吧。知道这个,我就信你是琴君。那么你是真遇上麻烦了?看你这样子好像时间不多,那就简洁明了地说吧。我听了,再看看要不要帮忙。”


    说了这话他又将杯子端起来,目光从琴君的身上移开。


    此前琴君幻影出现的时候,大厅中战火纷飞的场景瞬间凝固,声音也消失。但眼下他的视线重回到那些图像上,影像便继续动起来,一时间枪炮轰鸣声震耳欲聋。


    这些都是琴君从未见过的情景。但眼下她似乎顾不得别的了。甚至连李云心这种无所谓、看戏的态度也顾不得了。仿是一个落水者要抓住救命的稻草:“真龙先前对我说,我与她的渊源和其他八子都不同……也许诺了许多的好处。那些无生仙门的人又透露了信息给我……说真龙如今的实力已经不大如前,然后我才真来了这龙岛找她——”


    “可没料到竟被她给制住……如今她要炼化我,要将我炼化成傀儡……说如此便与我合二为一重回太上——”


    李云心终于将目光从图像上移开,于是厅中再次安静下来。


    “你等等——简洁明了不等于避重就轻啊大姐姐。真龙说你和她的渊源不同,哪里不同?你被她给制住,怎么被制住?要把你炼化了,怎么炼化?要合二为一——是你的意识被抹掉,还是你们两个的混在一起?这些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好帮你。”


    “我的时间不多……”


    “我的时间多的是。而且要完蛋的也不是我。”李云心冷笑一声,“我救了小九不等于就会救你——救他是因为他救过我。但大姐你就不同。事到如今不会还以为我是个大好人吧。你不乐意说,我就继续在这儿逍遥快活,懒得管你们两个究竟用什么体位搞。”


    怒意在琴君的脸上一闪而过。可如今她似是当真到了穷途末路,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放弃了。她瞪圆了眼睛——


    “好……她说余下八子都是龙魂和着妖魂,但我不是……我从头倒脚都是龙魂。也本没想过会有你们八个那样的龙子……只是当初造了我出来,发现出了些她也不晓得的岔子,因而才又有了你们!”


    “也是因为那岔子,我终究止步玄境的巅峰不能跨出那一步。她说如今你和万年老祖步步紧逼,她实在无法,只得助我晋入太上……是她新想出的法子……我才信了!”


    “哈,这你也能信。”李云心幸灾乐祸,“哦,不过强烈的负面情绪的确有显著的降智效果……好吧,你继续。”


    “我来了龙岛……就是你这儿,然后她接引我去了幽冥的入口——”


    李云心打断她:“你现在在幽冥的入口?”


    “只是一方混沌的天地……她说越过这方天地就是幽冥!但这里面已经有了些幽冥气……那幽冥气霸道无比,我去到那里现身之后毫无防备,妖力被幽冥气一冲,险些闭过气去……她就是趁着这机会把我给制住,又将幽冥气封在我体内——”


    “哦,懂了。你体内的妖力很强,但幽冥气更强。蹿进你身体里,两强相交,情况和修行时走火入魔体内灵力紊乱很像……嗯,好办法。再有呢?怎么炼化你?”


    “我不知道……她手段极独特。但从她说的只言片语里我猜……是无生仙门的人教了她这法子。包括从前她炼化自身精气化出了海上的九个龙王,该都是无生仙门的人教的……”


    李云心的神情终于认真了些。他直起了身子,微皱一会儿眉头:“听你这话,倒的确有点儿可信度了。炼化……那个万年老祖在炼化大幽冥里来的魔人……说他自己摸索出了这种法子、再教给真龙,的确说得过去。那么她……”


    他又想了一会儿:“是打算像那个万年老祖炼化古魔做自己的身体一样,也把你炼化成她的身体?”


    “是,正是!”琴君大叫起来,“这虽然是我的事,但真龙你也把你骗到了这里来!一旦将我炼化成了下一个就是你!我已是玄境巅峰,真龙从前也是太上,一旦她成事了,李云心,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李云心站起了身,挥挥手。厅中的图像消失。


    他微皱眉头踱了两步,说:“给我说说看。幽冥的入口什么样子,多大。你现在又怎么能出现在这儿求救?”


    “不知多大,周遭都是混沌,只有一小方实地,一间屋子大小。但我猜周遭不会小……我也猜真龙在这里待了许久,慢慢适应了那幽冥气。因为她炼化我时用的灵力正是幽冥之力。她隔几天就离开这儿去到周围的虚空里,我猜……该像是在地上,修行人采集天地灵气一样去采取幽冥气。”


    “要现身在你这儿不难,这实地里有一面宝镜,就用那宝镜现身。我趁她不备瞧着了法子,但等了这许多天,确信她出去之后的确离得远、不晓得这里的情况之后才冒了这个险……我的时间不多也不知有没有下一次——”


    “你觉得还要多久?”李云心看她,“觉得你还能撑多久?别往短了说催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得好好谋划。要是把我也搭上去,你就是真玩儿完了。”


    琴君犹豫片刻:“至多……十几天的功夫。”


    李云心便叹口气:“十几天?啊,那不是正要过年了?”


    琴君愣了愣,似乎“过年”这个词儿于她而言是很陌生的。不过也的确应该陌生。在数千年的时光里,谁有空儿去每年过一个“年”呢。


    “好吧,我知道了。”李云心又叹口气,“我再想一想。”


    “我的时间不……”琴君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她来了!”


    随后身形迅速消散了。


    厅中重归寂静。李云心走回到沙发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发现气都散了。于是随手丢在地上。杯子与水渍被迅速吸收,地面变得干干净净。


    他开始思考一些事。不过想的不是琴君,而是她的那些话里——如果是真的——所暗示的一些信息。


    从前他只知道所谓天人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对于他们、谢生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没什么概念。可如今到了这间屋子里,研究了许多天,心里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他眼下解开了这间大厅的一些基础功能。意识到“那个世界”的人,技术水平该高得不可思议。要知道这间屋子、云山,该在四万年前就出现了。那时候已经有了如此的技术水平,难以想象还有什么是他们搞不定的。


    他那个世界的人,常有某种担忧——譬如说资源耗尽粮食短缺地球被一颗什么小行星给撞上。那都意味着灭顶之灾。可是在这边……拥有这种程度的技术的人,还有什么是搞不定的呢?

    知道些内情的——狄公、谢生、李淳风,都把这个世界要毁灭挂在嘴边儿。但这里毁灭关他们屁事?走掉不就好了么?连他那个世界的人都可以大胆地想,说在宇宙空间里搜集资源,合成食物和耗材满足长途旅行的需要。那么在这里,在这些幻想都已成真的这个世界……


    他们怎么会害怕“世界毁灭”这种事?


    有一个可能——基于他的思维模式所得出的可能——他们缺乏一些关键的东西,因此走不掉。


    他觉得有极大的可能,是“燃料”。


    依着这个假设,他想——


    他所见的云山内部有许多巨大管道。管道之中还有各种类型的地貌、植被、生态环境。其间更有些珍稀或者常见的物种……这些是否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封闭的生态圈,或者类似或亚方舟上的那些要被带走的动物?


    如果云山是一个巨大的飞行器,那么那些降临的天人都躲在云山里就变得可以解释了。他们打算用云山,离开这个世界的么?


    四万年前,云山与龙岛、蓬莱、瀛洲、方壶,组成一个通讯系统,向太阳系的边缘发出信息。那是否是在求援?


    其后来到的陈豢、谢生,是否就是收到了求救信号的那个世界派遣来的使者?

    但陈豢在日记中流露出某种倾向——她原本踌躇满志地来到这个世界,打算解决问题。可见到了云山上那些降临者的所作所为之后,迅速对他们失望、不满,最后竟与他们形成了敌对的势态!

    这一点,是否可以解释云山上的那些长老们对谢生、对从前的自己的态度?


    那个世界派遣来的救援使者,本该是他们急于得到的重要的人。但长老们的态度却冷冷淡淡,仿佛是“你送上门来,我就要你。不然,我们也懒得花太多的心思去找”。


    是否因为有了陈豢的前车之鉴,他们产生了排斥的心理?


    但,处于绝境中的人——譬如眼下的琴君——是没什么资格去排斥、抱怨的。他们会抓住一切的机会。而长老们如此态度,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们认为可以有某种方法,不依靠“那个世界”的帮助,就离开这即将遭遇大劫的世界?


    那么另一个问题。以“那个世界”的来者的超然态度,以陈豢成为画圣之后所表现出的性格,他们似乎都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陈豢该不会是因为天人对于这个世界的“古人”的残暴态度而心生芥蒂。该是有旁的事情,叫她产生反感。


    这个“旁的事情”……或许也同幽冥有关的吧。


    “大人物”们都将目光投向幽冥,连疑似历史上头两个下界的天人都跑过去了,谜底,也应该就在那儿。中陆世界各方的势力纠葛该只是幽冥当中正在发生的大事在外在表现形式,他如今该做的,是不再花太多的心思去想中陆的事,而是搞定幽冥里的事,那么所有的疑团都将迎刃而解。


  第七百五十九章 毫不迟疑

    李云心在桌边坐下,轻轻拍了拍脑门。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即便以他的智商都觉得快要理不清那千丝万缕了。近些日子,他在某些时候会希望这大厅变成一艘小飞船,带他嗖的一声飞走,远离这些头痛事。孤零零地待在深空里,好……


    一道闪电因为这个想法,忽然划过脑海。


    他愣了一会儿,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身体与神情一同舒展来,似是因为一个念头打消许多的烦恼。于是到这时候,才开始想刚才琴君现身的事。


    其实这件事挺简单,往两处看去便可。


    真龙该是被他之前的那些话唬住了。因而已经开始后悔将李云心留在这厅中,她希望他赶紧走出去。所以无论有没有发现琴君与他暗通消息,她都不会阻止,甚至乐于见到这么一件事的出现。因此琴君那些话的真假与否本都是没什么意义的。


    漫说他还不能完全笃定琴君的话都是发自真心。哪怕有法子证明了,也有可能是真龙利用她设下了圈套呢。


    但因着刚才在头脑中闪过的一个想法,他觉得自己可以有办法应对这个困局。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得到更多的信息。


    李云心伸展了手臂,随手在桌子上点了点。无处不在的信息显示出来,他挑选了几样没听说过的吃食。等它们从桌面上现了形便推到一边。一口一口地拿来吃,同时又用指尖在桌上划个不停。与此前那些天近乎随性而为、点到哪里算哪里的模样相比,他眼下的做派显是直奔某个目标而去。这个目标该是很难达成的。他时不时停下来苦思冥想、或者长叹一口气。用了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显然进展很慢。


    又四个时辰过去,访客打断了他的工作。


    这一次来的是真龙。


    目光阴沉。现身之后没有说话,而是盯着伏案的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


    她知道眼前这一位随处点得越久,也就能知道越多的秘密、获得更多的优势。而他此前做这些事的时候看着并不费劲儿,如今却仿是遇到天大的难题,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但这也意味着,他眼下正在试着解开极要紧的封禁呢!这样的封禁当真被解开了……不晓得他还要掀起多大的波澜来。


    这时候李云心倒是开了口。他没有抬头,仍在苦思冥想。仿佛真龙已是一个老朋友,并用不着郑重其事地起身招待。


    只是头一句话就毫不犹豫地卖了一个人。


    “刚才琴君来过,你知道么。”


    真龙微微一愣:“什么?”


    李云心抬了抬手。似是示意她等一等、自己恰好想到某个问题的关键处。真龙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他,到底没有说话。


    约过了三息的功夫,他在桌上重重一点、长出口气,抬起了头。似是终于攻克一关,走出一小步。


    “我说琴君刚才来过。”他端起一旁的杯子喝了一口,靠上椅背看真龙,“对我说你要炼化她、叫我救她。又对我说你炼化她的法子是万年老祖教的——我听了觉得她说的像是实情。真有这事?”


    真龙脸色一凛:“你说的是真的?!”


    “这么看来的确是真的了。”李云心笑了笑,“我拿不准是她自己真心求救,还是你故意放了她求救好把我引出这屋子。眼下看你的确不知情啊……我说,引幽冥气入体修炼是什么感觉?我听万年老祖说幽冥气霸道无比,你既然修的是幽冥气,怎么实力还这么弱?”


    李云心抛给真龙的几句话似乎分了她的心。一时间该有无数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譬如说他为什么转脸就出卖琴君、琴君与他还说了什么、她的炼化之法是否失败、李云心知道了这些有什么打算、即便是眼下他们之间的对话会不会也是他设计好的。


    这样多的纷杂念头,令她下意识地皱了眉,不得不用强硬的语气掩饰心中焦躁:“哼。等你到了幽冥,就知道在幽冥气丰裕之地,本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偏李云心仿佛是要同她斗嘴,立即笑起来,笑容中满是嘲弄:“据我所知神君待的地方只是幽冥入口而已。幽冥气应该极淡——真到了幽冥,怕你我都得玩儿完的吧。”


    不等真龙反驳,又摆摆手:“哈,玩笑话而已。我猜是因为神君修炼幽冥气久了,到了俗世只有灵气的地方,反倒实力大减。哈哈……我当初搅乱了天地气机,叫那些修士无灵气可调用只能消耗体内的灵力,他们也变弱了不少——难怪神君你躲在龙岛不敢出来呢。”


    他说了这几句话去,脸上的笑意忽然呆滞了。约一息之后猛地皱起了眉:“……难道说——”


    他瞪着真龙:“你是打算从我这里学了法子,打开那幽冥的入口……叫幽冥气涌出来充满这世间?!”


    真龙盯着他,不说话。


    李云心眼下的惊诧,倒不是作伪。他也是直到话说到了这当口儿,才想到这一层——顺便释开了心中两个悬而未决的疑团!


    一直以来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极明确的目的——哪怕那目的暂不能明言。


    可唯独两个人的目的,他一直没有摸透。


    一是那万年老祖。他说自己是为了弘扬正道,炼化古魔身躯是为了不叫它作乱。


    二是真龙。真龙甚至连一个像万年老祖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有……只是为斗而斗啊。


    到如今他忽然意识到,倘若这两者结盟,真是为了大开幽冥入口、引幽冥之气弥漫陆上呢!?


    那真龙修了幽冥气可以如鱼得水……万年老祖附身了那幽冥来的古魔,更是实力大增!而其他人,却是会被大大削弱!这两个家伙联起手来做这等事,正是互通有无、互惠互利的天然盟友啊!

    他再去看真龙的神情,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推断极有可能是真的——这位神君的脸色变得平静起来,一扫这些日子因着在智力与信息上被李云心持续打压而来的阴霾。


    “我却是没料到你到今天才想到这一层。”真龙慢慢地说,“我以为你早猜了出来,只是不谈而已。”


    “你说得没错。幽冥气很霸道,但少量的幽冥之气入体却不是不能承受的。这样的过程循序渐进,也就会在身体里完成从灵气到幽冥气之气的转变。幽冥入口一旦打开,幽冥气与天地灵气混在一处,我便可在这样的环境中再渐进修行。……或许也会有许多人适应了那样的环境。但到那个时候,我已又是天下顶尖的存在了。”


    “所以你之前先叫陆上的妖魔互斗……又剿灭了海妖。是因为这些存在越少,你以后可能的对手也就越少?”李云心摇头看她,“原来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我的天。我还以为你或者什么人,总得有些更高明的追求。可原来又是为了老套的‘我要变强所以要尽诛天下豪杰’这样的原因?”


    “这样的原因,还不够么?”真龙冷冷地看他,“若非我遭遇劫难实力不如从前……何必藏了一千年,终日惶惶?”


    李云心摊了摊手,叹口气:“好吧。只是你这眼界嘛……算了。是我眼界太高——我们接触的圈子不一样,哈。不说这个——你打算怎么处理琴君?”


    “你该担心的是,我日后如何处理你。”真龙阴郁地说,“但你如今卖掉她,想从我这里换来什么?”


    李云心一笑:“什么都不想。好奇而已。我知道琴君难对付,如今却发现她要被你炼化,自然得求证一下是不是真的好满足我的八卦之魂。这种相爱相杀的事可不常见……只能说她看错了人。我当真救了她,只怕她第一个就要干掉我。我怎么会那么蠢。”


    “你只是因为好奇?”真龙冷冷地笑了笑,“那么她倒是所托非人。不晓得你这样的人的铁石心肠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动的。或者说……她没有抓到你的痛处。”


    “你这个人,着实是冷酷的。但也的确有那么两三处的弱点吧。”她背了手,在屋中踱了两步,恢复此前的从容气度,“琴君没有抓到,我却不然。李云心你可知道,十几天之前你来我龙岛之后,无生仙门中人就已放出了消息。说你身陷囹圄,有性命之危。”


    李云心沉默片刻。


    “他们没那么蠢。”


    旁人或许难以理解他口中的“他们”是谁,真龙却心思通透。她微笑起来:“可你来此之前,是与无生仙门结了盟的。那件事有离帝为证。无生仙门说你落难的消息或许不可信,但那离帝得知了却急得不行。你身边的刘公赞、小九儿,知道你和离帝也算是可以托付的交情——你猜他们会不会信?”


    李云心硬邦邦地说:“不会。”


    “哈。据说刘公赞得了你的真传,最近也在陆上生出许多事端,一时间风头无两。但他到底不是你……或者说都没有你这样的无情。”真龙快意地说,“我已得到消息。刘公赞正在往海上来。那小九儿,也在往海上来。还有一个你或许想不到,猜猜看是谁?”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白云心。”


    “叫你失望了。”真龙摇了摇头,“是李淳风。如此看,你倒也算是有几个生死之交。你行事冷酷无情,却能收获这样的几个朋友,我晓得是很不容易的。红娘子本在你身边,后来却隐匿了行踪,我猜正是你差遣她去通知那些老朋友,叫他们一旦听到什么消息,不可轻举妄动的吧。”


    “只可惜,你又漏算一件事。你叫那红娘子以为你对她生情,因而叫她可以死心塌地地为你办事。这个法子很好。但怎么会想不到正是因为她对你生情,才会在知道你涉险之后失了理智,反而办不好差事了呢——她刚上了陆、听到你的事,就也折回来了。”


    “如此一遭……来的几个除了那李淳风,都是身具龙魂的人。我再将他们也炼化,功力该会更加精进的吧。”真龙快意地看着李云心,“我今天知道了这些消息,便特来告诉你。如今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可不多——你尽可以躲在这厅中不出来。但等我炼化了琴君,重归了太上,便会将几个来驰援你的人一一捉拿。而后将他们也炼化,再来这厅中找你。那时候,你可逃也逃不掉了。”


    “或者还有个选择——我告诉你如何出这龙岛,你即刻跑出去,我不追你。然后你可以去告诉你的那些老朋友快些逃——同样等我炼化了琴君,再出世一个个地捉拿你们。你选了这条路,至少还能有些喘息的时间,或许能留得性命也未可知呢。”


    李云心看着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说来说去,你到底是要逼我离开这屋子。”


    “也是你先前走错了一步,如今要做这么多事情来补救。既然这样,我怎么会顺了你的意?我又不是蠢货……我离开这儿你更没什么畏惧。你不追我,无生仙门的人可不会放过我。那万年老祖要是真把古魔给炼化成了,我岂不是又遇上天大的麻烦。”


    他冷冷一笑:“我就赖在这儿了。你越是想叫我走,就越说明你对这里的忌惮。琴君说你还有十几天能将她炼化……咱们就比一比谁比较快,怎么样?我想这屋子里,总有能对付你的东西。”


    真龙看他:“那么,你就是放弃了他们性命。你要知道,不论你我之间的对决结果如何,他们一旦来了,却都是走不了的——万年老祖会替我去将他们都捉了。这么几个生死之交,如今因你而来因你而死,你不愧疚的么?”


    李云心正色道:“他们都是成年人,不是孩子。成年人该为自己所做的决定负责。因为对我的感情而来涉险,在我这里,叫做生存成本——如果世上每一个人在对待每一件事的时候都保持绝对理智,永远不叫感性战胜理性,那么这个人在生活中所得到的利益就会最大化。”


    “可实际上没人能做到这一点。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为自己出于感性的冲动而付出代价。这种代价和损耗,就是一个人的生存成本。换句话说,就是他们的命。”李云心笑了笑,“我可以改自己的命,但改不了别人的命。我没有对不起他们,也没什么可愧疚的。”


  第七百六十章 二圣

    真龙因他这番说辞而微微一愣,随即冷笑:“难怪你行事肆无忌惮。原来是心里存着这么一套歪理。”


    李云心也冷笑:“我心里有这么一套歪理,总比神君你要好——你为一己之利要打开幽冥,怕是连这些歪理都懒得想。我不如神君远矣。”


    真龙便沉默一会儿,摇头:“一个人运势好,总能常常化险为夷。譬如说一个赌徒常年赌钱,却总能赢得些彩头。他用这些彩头换得衣食无虞,一年年地过活下去。可是那赌徒也该晓得,即便是他这惊人的好运也不会长久,总有一天是要用尽、要输的。到那时候,又怎么办?”


    “你就好比那赌徒。一直逢凶化吉,一路至此。却又不如那赌徒——因为你看起来没有自知之明,还觉得,你总会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仿佛两个人都不急了。李云心听了真龙这话倒起了兴趣,微微一歪头:“神君此言差矣。”


    “赌徒如果有自知之明、肯收手,总有退路可走。不管是砍柴贩货,都有个糊口的营生。可我现在有退路么?我离开这屋子,往后你炼化了琴君要找我。我不离开这屋子,你也说事成了要进来和我斗——神君教教我,我该怎么选?”


    真龙皱起了眉,似乎有些生气:“你倒这时候糊涂起来?你如今身怀异宝贝,又有个太上助力。出了这屋子真想要走,万年老祖怎么拦得住你?!”


    李云心忽然哈哈大笑。他刚才和真龙斗嘴,语气是正经的,神色是认真的。到这时候却没了正形儿,指着真龙笑得指尖儿发颤:“你瞧,先威胁我说,不管我留在这里还是离开这里都落不得好的是你——那我就怕了,我索性不走了。结果听我这么一说,你又发慌,又跟我讲我现在跑出去的好处、只差没叮嘱我一句‘或许前路豁然开朗也未可知’了——可见你是真的怕我。又怕我,又气我。想占些口头的便宜,却转脸儿又后悔——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有趣儿极了?”


    真龙许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心事,脸色登时一滞,成了一潭死水。


    她不再劝了。只阴森森地看着李云心:“你不走。好。瞧瞧你快,还是我快。”


    丢下这么一句话,她的身影立即散去了。


    李云心笑了笑,重低下头去研究桌面上的那些东西。自己这“研究进度”会不会一直顺利他不清楚,但知道真龙那边的进度,该会有些波折的。世间万法都有些共性,真龙炼化一个活生生的琴君也不例外。被炼化者配合还是不配合该会极大地影响进展,她这遭回去知道了琴君并不安分,怕是要花费很多世间先解决被炼化者的问题吧。


    琴君该想不到自己被会被转脸就卖掉。但李云心不得不这么干。


    要将他头脑当中生出的那个念头付诸实践,他就先得搞清楚在真龙身上发生的事。卖了琴君出来,真龙该会吃惊。她既吃惊,警惕之心便会大减。事实也正是如此——李云心知道她在修幽冥气。


    还知道,她如今该是未大成,还处于慢慢适应的阶段。她与琴君容身的那片空间之中幽冥之气稀薄,也只有在那样的环境里,真龙才又是那个强大的真龙吧。她想要将自己的优势扩大,才不惜为此大开幽冥入口。


    他叫这些念头在头脑当中打转,好令自己不去想真龙所说的另一些事——


    那些即将到来的人。


    老刘不是那些不甚了解他的人。他们两个共同经历了许多事,他对自己该有足够的信心的……


    如果说从前他可能囿于自身的实力、眼界限制而做出种种不智的行为,那么到如今他有了龙子之身,又在中陆上经历那么多的凶险,应该知道曾经的李云心能做到什么地步,如今的李云心又能做到什么地步了。他该不会……来帮个倒忙的吧……


    ……


    ……


    李云心离开东海国已近两月。


    两月之前,东海国还算是个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到了如今,却已是个兵荒马乱的模样了。


    倒不是因为境内的共济会诸人生事,也不是因为妖魔们没了约束,而是因为东北边的余军南下了。


    自从云山一役、天地灵气紊乱之后,世间便成了乱局。各地残存的妖魔频繁祸人世,却没了什么道统、剑宗的约束。更有些鬼修占地为王,要搞出一个人间的鬼国。各国的公卿贵胄被压抑成千上万年的欲望与野心也一同爆发出来,中陆大地瞬间就打成了一锅粥。


    一时之间,多少帝、王、大元帅、大将军并起,百万、千万的人厮杀成一团。


    就在这许许多多的诸侯当中,余国义军却算是得天独厚的一支。那容王应决然在天下大乱之前便已经占据了余国的半壁江山,甚至侵吞了庆国的小块土地。可无论是余帝还是庆帝,都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天下自有玄门正宗守护。认为即便那容逆暂有妖人相助得了势,等到云山的仙人们降下雷霆之怒时,也必溃散。


    可哪里知道那容王身后的人,去也正是将玄门搞得七零八落的人呢?

    等到天下当真大乱起来的时候,许多皇朝当中的帝王将相都自戕做了鬼修,国中乱成一团。便有更多的“义军”或是“匪军”并起,那容王应决然也就没什么人在意了。


    因为余国原本便是小国。即便这位容王敢为天下先、占据了半壁江山,也不过是那些大国一州一府之地罢了。譬如庆帝一死,国中便有四股势力攻伐起来,每一股手中的兵将皆号称数十万。那离国的一位大将军甚至号称统帅三百万兵马,容王便成了彻彻底底的“小虾米”。


    可再有两月过去,那些如春日里疯长的野草一般纷纷蹿出的诸侯们,就死了个七七八八了。


    平日里妖魔们蛰伏着,人可不大在意那些妖王们原来也将中陆划成了许多的势力范围。到如今妖王们出世了,便也像人一样打算将土地上的那些生灵,都实实在在地划归治下。如此一来,妖魔与人也起了冲突。


    譬如离国那位号称拥兵三百万的大将,先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占据了离国三分之一的国土。然后洋洋自得,便听了谋士的建议,打算找一位妖王做靠山、再拉些妖兵助阵,成就个什么无上帝业。


    可他与那个半吊子谋士都不晓得,他眼下所占据的疆土,其实是处于三位大妖王的交界地的。其中最弱的一位妖王平日里跳得最欢。经常搞出些什么屠村、屠城之类的举动来。那位大将军见这妖王残暴便觉得他法力高强。一连差遣十几位使者去了,才搭上话儿。又搭上数百童男女的性命,才得了那妖王的许诺。


    可这妖王刚只是空口百话地答应了、还未真做什么,另两位妖王就生出了怨气。认为这位大将军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于是在夜里驾起了妖风直入中军帐,先合力将那弱些的妖王撕了,再将那位大将军的心给掏了。


    这位将军身边也有些异士,合起来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但如今乃是乱世所谓“明主”比山中的野狗还要多,谁会真为了一个什么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倒不如做个鸟兽散,良禽再择木而栖呢。


    如此,三百军大军一哄而散,又分出了好几个某王某将来。


    也是此类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人才意识到……从前觉得天下万物灵长为人、人才是天地主宰的这种念头,好像并不是真的。


    人们热热闹闹地挤满大地。将有人聚集的地方标注为城镇,将没什么人的地方标注为荒野。可实际上荒野之中,也热闹得很。在人的疆域之上,还又叠加了层妖魔的疆域。如今天下大乱,人以为乱的是人,可妖魔们也是要来分一杯羹的!

    这些人,用了许许多多的命才填出了这样的教训。但对于偏居一地的容王应决然来说,如此认知他早就晓得了——他可原本就是跟着一位大妖发的家。


    先有木南居的助力,再有李云心安插的人手。等到玄门崩溃之后,刘公赞又往那儿去了一遭、住了些日子。他乃是玄境的龙身,即便在这乱世中也算是数得着的存在。有了他这么一层,容军更不畏惧什么妖王、妖将了。旁的诸侯是与人斗、与妖斗。他却只要专心尽人事便可——所到之处实力稍弱些的妖王们都要避着走的。


    如此一来,经两月的功夫,这位容王已吞并了余国的全境、庆国的半境。更是往东南方挥师而下,一路平定了十七路反王。到攻至东海国时,疆域几乎已有从前的庆国两倍大小了。


    此时的容王麾下兵马号称两百万,定都蓉城。国中立一新教,名曰“二圣教”。大圣为渭水龙王,二圣为通天龙王。每当战阵时,容军口中皆默诵二圣名号请两位神君附体,再上阵冲杀搏命,无往而不利。到底两位圣君有没有赐予他们神力不得而知,但至少如此强大的愿力,并不会被浪费了去——


    如今二圣通天龙王,便现身在东海国之内。


  第七百六十一章 问天石


    方纹山矗立在东海国京都西北方,向来是皇家祭祀东岳与四渎之地。山顶有一巨石凸起,斜探向南,名曰问天石。东海国国君祭祀天地、四渎神灵时,便在此设祭坛。


    可如今这国祭重地,却已成了别人家的。


    容军前锋三万余人在日前攻克京都北方重镇驷马驿,随后而来的十万中军便长驱直入,一举将东海国京都围住,甚至没给东海皇族向东逃窜的机会。


    而今这块问天石上,正有一人当风而立。


    此人看着已不年轻了,两鬓生出如霜华发。他的黑发与白发掺杂一处,又被梳成个一丝不苟的道髻。道髻上有一顶五雷金莲冠,插一支九霄从云剑,气势非凡。


    面上两道剑眉入鬓,眉梢却也是苍白,如此倒与那金冠的贵气抵冲,叫他看着更稳重老成。唇边、两腮、下颌皆有长髯,只是这长髯也是黑白相间的。这一位,看起来像是个四五十岁的道长。也的确披着一件紫绶八卦仙衣。仙衣上玄光流转,一望便知并非凡品。


    从他这里往南方看,依稀可见东海国京都巨大的城郭轮廓。如果遇到个好天气,甚至可以瞧见皇宫的琉璃金顶在日光下闪耀,仿佛一轮小太阳。但对于这位道长而言,天气是好是坏都不妨碍他如今运起灵力,将京都城下的情形看个清清楚楚——他甚至能看到每一个人手持的兵刃之上闪耀着的冷光。


    容军兵临京都城下,京都之内的禁卫军正在死守。实际上东海国的精兵都已被容军打残了,京都之内的数万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但京都的城墙与中陆上任何一个国家的都城城墙一样,在奠基、建造的时候,都被玄门的道士或者剑士布下了威力巨大的法阵。


    如今当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急地步,从未有人想过当真会被动用的法阵,到底开启了。


    东海国京都的八座金门发出刺目的玄光,那玄光又在天空之中交汇一处,构成一面巨大的护罩,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这法阵的力量源泉是京都城下的风水气穴、城内帝王的龙气、城中百姓的人气——主持阵法的修士将这些气机汇聚一处,抵住了容军三轮的猛攻。


    瞧眼下的形势,似乎这东海国的都城已固若金汤,是万无可能被攻下的。


    道士的身边还有一人,乃是位顶盔贯甲的将军。手按腰间的配剑,来回地踱步。走上两三步便抻了脖子,往极远处看。可此地距两军交战处足有数十里远,他又是个凡人,哪里看得见?最多只能偶尔听见些声响罢了。但那声响也是飘飘渺渺,他亦听不出是击了几声鼓、是否鸣了金。


    如此过了一会儿,这将军急了。猛地瞪起眼睛看身前的道士,似是要大声喝问。但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要说的话出了口,已是变了个模样:“我说圣君……俺不在阵中,心里真是急呀!圣君要做法自去做法便是……偏要俺陪在这里做什么?圣君……三军不可无帅呀,要是叫陛下知道俺这会子不在阵里、京都又久攻不下……俺的脑袋怕是——”


    道士侧脸看了他一眼,这将军就赶紧收了声,只愁眉苦脸。


    瞧他这样子,老道笑了笑:“张将军,难道忘了自己的出身?你本是出身黑寨堡、是跟在你家陛下身边的刀斧手。要说杀人越货,或许擅长。可要说指挥数万大军,就不是你所长了。”


    这位将军显然并不服气,又一瞪眼:“俺连战连捷——”


    “是因为你麾下收拢了许多善用兵的败将。乃是他们的功劳。”道士笑了笑,“但你也是有功的。你的功劳不在攻城拔寨,而在于善使那些人。可今天的情况不同——三路大军合兵一处来攻京都,除你之外的两人都是降将。如果你在,你自然就成了主帅。你成了主帅,也就自然要坏事。所以不如同我在这里坐山观虎,叫那两位各施所长。”


    得了这样的评价,这位张将军显然并不服气。可畏于眼前人的身份,只能在嘴里嘟囔几句:“圣君你说话,俺自然不敢说别的。可要是俺不在,这城攻不下来怎么说?圣君你瞧——”


    他边说边往前指了指:“在这里也能瞧见那里的金光,该是他们起了阵法!眼下都已经四个时辰,还能听见金鼓声,可见并没拿下来。圣君,咱们攻祁国和浏国都城的时候,里面的人早逃了,这种大阵也没来得及施展。可到了如今这时候——咱们这三路大军也算是孤军,祁国和浏国近些日子还有逆匪,一旦后面出了事……”


    “此阵易破。”道士淡淡地打断他的话,抬眼往远处瞧了瞧,“不过是一个真境,两个化境的在主持阵法。要破去,只是抬手之间的事罢了。”


    将军一愣,随即笑起来:“嘿嘿,圣君,这话俺可不信。要真是抬抬手的事,你怎么看了这么久、不出手呢?”


    道士也笑了笑:“好。这就破给你看。”


    他说了这话,一抬手、用拇指和中指一弹。


    也不见他面前有什么异象、怪响。崖上的风仍在低啸,山谷之间的雾气也没被惊扰。甚至猿猴还在啼叫、飞鸟还在长鸣。但过了两息之后,远处的金光消失了。


    再过三四息的功夫,老道身后的将军听到滚雷的声音——可这雷声不是从天上压下来的,而是打地下传出来的。嗡嗡隆隆,震得两人立足处都尘土飞扬,仿佛地底下正有一条巨龙翻滚不休!

    将军大惊,瞪圆了眼睛往远处看,可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得连声急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道士掸了掸手指,意兴索然地走下问天石:“我杀死了主持阵法的真境道士,阵自然就破了。很快东北和西门就要被攻破,拿下京都只是这几个时辰的事情了。”


    张将军愣了一会儿。才叫起来:“圣君!你既然破阵这么容易,怎么不早出手,白看着死这么多人!?”


    道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摇头:“我出手太早,未必是好事。你如今看,这几个时辰是死了许多人。可都是人杀死的。”


    “倘若我打北边的时候就开始出手……一路到如今,死的怕就不止是这些人了。”


    将军又愣了好一会儿,大概明白了道士的话。


    敌我双方都有高人助阵。但这些高人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动手,平日里,是暗中相互牵制着的。倘有高人事事都上前,只怕最终会演变成神仙打架。这位圣君出手的威力,张将军领教过。晓得倘若是两位这样的圣君在阵中杀起来……只怕一个照面,便是几万、十几万地死人了。


    听到道士又说:“但我叫你来这里,也是为了交代你另一件事。你听好——”


    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些:“我要暂离开些日子,今日就走。今日在此地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是这个样子的——”


    “京都城中的大阵,我原本可以轻松破得。但当我在问天石上欲施展神通的时,神情忽然大变,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接着,我脸色如土,全不见平时的风度——而此时容军正在攻城,死伤惨重。你有心问我如何,却又不敢。只得等了许久许久,才提了一句。于是我才出手击死了城中主持阵法的修士,随后——”


    道士放缓了声音,看着张将军:“魂不守舍地飞遁而去了。”


    “你回去之后,要将此事同你左右的亲兵说。问他们是不是你哪里出了岔子、开罪了我,以至于我含愤离去。之后,又要严令你的亲兵不得将此事外传,否则定斩不饶。”


    “你第一夜问一个人,第二夜再问一个人。等京都城破、局势稳定之后,你在庆功宴上要多喝些酒。喝了酒,宴后借酒意再将此事同那两个降将提,同样告诉他们,切不可外传。”


    “我说的这些,你可记得了?”


    老道说头几句话的时候,张将军还面有疑色,听得懵懵懂懂。但等他声音低沉地又说了几句之后,这位将军的神情便慢慢呆滞了。除了点头,再没什么动作。目光也失去了焦点,投向老道身后某处,不晓得在看什么。


    当最后几句话落下,张将军已如同一个木人一般,连点头也忘记了。


    约莫三息之后,他才痉挛似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清醒过来,大叫:“圣君、圣君!?”


    可眼前的道人已没了踪影,崖上只有鸟鸣猿啼罢了。张将军瞪圆了眼睛慌张地往左右看看,皆不见人,才连声叹气、叫苦不迭:“哎呀,哎呀,我倒是说错了什么!?这圣君怎么就走了?!俺什么也没说……不过是催了他一句!啊呀!人怎么就不见了!?”


    “咦……哎呀,他娘的……眼下是什么时候了?老子怎么在这里!?来人……来人哪!战况如何啦!?”


  第七百六十二章 在蓬莱


    数日之后,容国二圣教中的通天龙王一路直往东海而去的消息就传播开来。据传闻,当时容军正在东海国都城僵持不下,但那位本名刘公赞的通天龙王却迟迟未露面。此后荣国南征军大将军张浦陆回到营帐中大发雷霆,但他身边的亲兵却觉得主将是在用愤怒掩饰自己的不安——这位张将军于统帅、行伍一道并无太多造诣,远比不得另两路军的两位降将。之所以能够节制余下两军,皆因是容帝旧人的身份。


    这支南征军一路攻城略地,很多时候是凭借那位二圣的神通。可如今二圣忽然离去他没了倚仗,显然开始心虚。


    又过了三四天的功夫,再有别的消息传出。容军攻克东海国京都之后举办了庆功宴。张浦陆在宴席上喝醉,酒后拉人说了些话儿。


    原来那一日刘公赞离去之前神色慌张,瞧着极是不安。这位通天龙王在容军军人心中向来都是神仙人物的模样——实际上也的确是的——可竟会有事叫他如此失态……是真是假?

    倘若人人都能笃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或许会守口如瓶。但如果人人都在猜测事情的真实性、疑是他们那位张将军酒后说了胡话,反倒有了议论的欲望。“守口如瓶”这四个字向来只是美好向往——于是张将军私下里说的话,也很快传开去。


    中陆上的许多触角,便闻风而动。但刘公赞在一年之前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绝大多数人都对他的信息所知甚少。唯有那些势力最庞大的、消息最灵通的,才能知道他匆匆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坐镇蓬莱的紫夜真人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在刘公赞离开东海国三天之后。


    他先是发了一会儿愣,才将琴风子传到面前。


    东海君从前与部属议事的大殿,如今模样未变。无生仙门的人在殿中加装许多的长明灯,叫这里不像从前那样的阴冷。紫夜真人坐在东海君从前的宝座上,琴风子立身阶下。真境的修士端详了这位方士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觉得,李云心是个怎样的人?”


    大殿空旷,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也就略显空洞。


    琴风子虽然也是万年老祖身边亲近的人,可与从前的紫夜真人毕竟不能相比。以前只远远地见过他几次,那时他身边簇拥的是另一群琴风子这样的弟子无法接近的高阶修士。又因为一个属于修士一派,一个属于方士一派,两人并不能说相熟——即便在打李云心身边回来之后,被老祖差遣到紫夜真人身边候命。


    因而对于这样的一个问题,琴风子露出略显惶恐的模样——这句话令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这位真人身边的亲近人,可以闲聊似地交谈了。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的。


    于是他想了想才答:“……在真人面前,不敢妄断的。”


    紫夜真人向前倾了倾身。衣物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饶有兴趣地看琴风子:“我听说你原先是在浩瀚军,在阵前逃去了李云心那里,被他饶了性命。后来又听说他杀红了眼,生生葬送十几万的精锐海妖。可在这种时候都能留你的性命、又将你交给老祖带回了,你却说不敢妄断,是否有些言不由衷。”


    琴风子沉默一会儿,开口道:“彼时我与他有利益纠葛……他留我性命是为了有用。”


    紫夜真人笑了两声:“这么说来,你对他的印象不坏。”


    琴风子皱眉:“老祖已说过,他如今是我仙门大敌。”


    真人大笑,摆摆手:“用不着这样谨慎!琴风子,我知道你。是个肯用心的方士。老祖喜爱你,我对你的印象也很不坏。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我也不是为什么试探你。”


    说到这里不笑了,低叹口气:“其实我对李云心的印象也不坏。老祖说李云心先前与他虚与委蛇,实际上包藏祸心……但我在他去龙岛之前见了他,同他说了几句话。就那几句话来说,我觉得老祖说的未必是实情哩。他那个时候,显是没什么要对我仙门不利的心思。”


    琴风子沉默。


    紫夜真人便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说:“看起来,我知道你对他的看法了。”


    他从宝座上站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又轻叹道:“看来传言的确不可信的。”


    “有许多关于李云心其人的传闻,都说他是个阴险狡诈、冷酷无情的人。这样的人最终都该是众叛亲离,没一个能够托付的朋友。”


    “亲见他之前我也这样想,但当真见到了,却觉得此人似乎不完全是我所想的样子。再知道了以后的事情,我对他的印象便大为改观。一个是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琴风子,“一个是我。算是仙门里有数的聪明人。我们两个对他的印象都不坏,说明这才可能是事实。”


    琴风子略显惶恐:“我岂能与真人相提并论……”


    紫夜真人笑起来:“你这样谨小慎微,又如此惶恐,怎么,是觉得我如今因为那李云心对仙门有了二心,还是觉得我在故意试探你,好看看是不是你有了二心?”


    见琴风子不说话,他便摇摇头:“两者都不是。琴风子,你听令!”


    说后两句话的时候,他正色起来。琴风子微微一愣:“……在。”


    “老祖告知我,李云心在龙岛又生出了事端。真龙神君眼下暂在修炼神功,不能分神处理他。于是老祖打算用计将他诱出龙岛。我现在问你对他的印象,便是因为老祖所定的计策,是用几个人引他出来。”


    “倘若他真是无情无义之辈,老祖这计谋便有待商榷。可如今既然老祖、我、你,都认为李云心也是个性情中人,便意味着他也有软肋。他在微末时,与庆国渭城一个叫刘公赞的画师交好。此后虽有种种波折险阻,他却一直关照着那人,可见刘公赞于他而言是极要紧的。”


    “老祖的计谋很简单。传出李云心在龙岛遇险的口风,看那刘公赞会不会来救。他如果当真来,更说明此计可用。我刚才收到消息——刘公赞的确在数日前丢下容军,匆匆往东海赶来,看来的确是中了计。如此,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由你去找刘公赞。同他说你也是李云心的朋友,对仙门心中不满。如今不忍见李云心被算计至死、不忍见他的朋友落入圈套,特去知会他——”


    “真人!”琴风子忙打断他的话,“此事为何是我来做?我……属下不是不愿为仙门效力,只恐怕我个人愚钝,倒坏了老祖的大计……”


    “因为你这人是最适合这事的。”紫夜真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对他所说的话,都是有依据的。”


    “你本也是能在老祖面前说几句话的人物,老祖视你为方术的奇才。被放到浩瀚军中做个方士的统领,原本是打算历练一番之后再有大用——你该如此想的。”


    “可仙门事变的时候,竟无人知会你们。结果你与其他同门身陷险地。你迫不得已去向李云心求生路,而他竟然救了你。一方是怨,一方是恩。再同李云心相处些日子、他反而对你颇为和善,且同你探讨阵法、法术,叫你觉得大为受益。此消彼长,生出二心乃至前去通风报信也不奇怪。”


    “听说那刘公赞深得李云心的真传,在心计上的功夫也是极深的。只有你去,他才可能相信你。换做别人,只怕一个照面就被识破了。你倒说说看,这一趟,舍你其谁?”


    琴风子脸色发白。身子摇晃两下,猛地跪倒在地,大叫道:“真人明鉴!我绝无此心!”


    紫夜真人叹气:“你还以为我是在试探你?起来说话,这是什么样子?”


    琴风子不肯起身:“哪怕真人不是试探,我也绝无这样的心思!况且刘公赞真如真人所言心机缜密,又怎么会信我的话?真人说的理由,我去同他说了,也不过是在叛与不叛之间——仙门对我有再造之恩,只因为在这里略受了些委屈、在那里略得了些好处就叛了……岂不是太牵强!”


    紫夜真人笑笑:“你也想到这一点——极好。更说明你适合做这种事。琴风子,李云心在很早之前就成了个大妖,刘公赞那时候不过是个潦倒的老画师。在那时,两人之间相处的时日也不长,本不该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可李云心偏偏看重他,几次三番救他、施恩于他。”


    “你想想看。倘若那两人都是市井之间的俗物,遇到事情只会用常理去思量,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无论是李云心还是刘公赞,一言以蔽之,都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做事,一个心思、一个眼神对了胃口,便成生死之交。如今你去见他,也就成了性情中人——刘公赞见了这样的你,才会觉得李云心果真能够瞧得上。你说的这破绽,却正是最好的担保。”


    琴风子又沉默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来:“这么说,真人是非要我来跑这么一趟差事……唉。好吧。”


  第七百六十三章 在白水


    倘若是东海君或者随便一个什么主君,说到此时大抵便会吩咐阶下人退下了。可紫夜真人似乎对琴风子很有兴趣。看了他一会儿,又道:“师弟叹这一口气,又是为什么?”


    琴风子犹豫一会儿,似是不晓得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讲。可他再抬眼看紫夜真人的时候,发现对方的眼神意味深长。于是心中冒出某个念头——在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这个念头究竟是什么之前,话却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了。


    “我听说真人你受重伤回到弱水之后,散功成了鬼修。我又听说,鬼修存世的根本是一个执念……”琴风子看着他,“真人的执念是什么?”


    这个问题似与今日两人要谈的事情无关,不该是此前还战战兢兢的琴风子问出口的——也不该是任何人可以问的。鬼修执念这种性命攸关的东西,被人知晓了的后果可重可轻。倘若有高人依着执念来设计,对于鬼修而言将大为不利。


    可紫夜真人听了,却并未立即回答或是斥责。他的神色变得更加意味深长。以审视的目光再将阶下人看了几眼之后,反而微笑:“我的执念,与仙门中所有人的执念都一样——就是回到陆上,重振玄门。这一点,老祖言传身教、令我们日日记在心上,我也不例外。”


    “老祖曾有言,倘有人——任何人——敢于挑战我无生仙门这一信念,人人得而诛之。我眼下所做之事,自觉正是遵从了我无生仙门掌门人的教诲,问心无愧。师弟,你怎么看?”


    琴风子直视着他。仿佛接下来的一句话,要用上好多的力气。但那些力气加在一处,最终也只成了一句喑哑的、在这空荡殿堂之中轻轻回响的话:“老祖在浩瀚海中布下的大阵……究竟是做什么的?”


    紫夜真人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背手又在殿中踱了两步,转身看琴风子:“你问的,是这些年来门中许多人心里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我没有看错你。”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老祖。”他顿了顿,看着琴风子,“而后,老祖命我去见了李云心。也许因为我们两个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而今他才将你差遣到了我这里吧。”


    “此去,见机行事。”紫夜真人轻声说,“好好瞧一瞧,刘公赞是个怎样的人。再——”


    他加重语气:“随机应变。”


    约隔了三四息的功夫,琴风子低声说:“我懂了。”


    “那就去吧。”


    ……


    ……


    东海国的国都已经沦陷数日。这个小小国家的北方大半江山已在容帝治下,南方却仍是一片乱局。抵抗军、义军与野心家纷纷登场,竟比北方的“沦陷区”还要混乱。


    在这样一片混乱的情形当中,竟不知不觉已是年尾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但国破在即,似乎已没几个人在意这样的事情了。


    除了东南方沿海的那个白水镇。


    实际上在一个多月之前,白水镇便已被“海王陆非”的人马占据。在陆白水的船队出海半月之后,一直活跃在洋面上的海盗忽然大举来犯,三战尽灭东海君水师,在这里登了陆。那时许多人对海盗的行为感到疑惑不解——他们在海上自是可以来去自如,但到了陆上,便好比猛虎入笼,岂不是等着东海国官军来围剿么?

    到此时才晓得海盗们也有先见之明。白水镇被占据不久,容军便一路南下。边境的战事已是叫人焦头烂额,谁还会在意这里的疥癣止痒呢。


    于是到了今日这白水镇竟无战事,人们还如同往日一样生活。甚至许多无知的百姓觉得,海盗来了之后的日子比从前还要好些——既没了官府,到年底就不必缴纳税赋,能吃上许多天的饱饭。一直“威名远扬”却不见其人真面目的陆非又颁布数条法令,严禁扰民、盗窃等行径。再开了官府的粮仓放粮,且将原本属于官宦贵族的大片田地都分了出去。


    虽说大半是分给了那些打海上来陆上的海盗,但至少叫镇民们觉得,海盗有了生计,就不大再会起歹意。也叫他们觉得,这些人似乎并非要劫掠一番便再回海上,而是打算在此地长久经营的。


    更何况,许多人也惊讶地发现那些海盗之中,原来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前熟悉的人的。


    譬如某年某月因田地被强占、妻离子散而一怒之下杀死某臭名远扬的“乡绅”的某人——都以为早死了。


    譬如某年某月因在县丞家为仆的妹妹被活活打杀,而趁夜纵火复仇的的某人——也以为早死了。


    许许多多这样的“譬如”,叫镇民们心中更添几分亲切,始晓得那些海盗原来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都是些十恶不赦之徒。许许多多在陆上活不下去或是苦大仇深的苦命人,都跑到那儿去了。


    百姓们不是很懂什么叫做“法理”、“法令”。他们所处的境况与有限认知令他们对与自己处于同一阶级、有相似经历的人有着天然同情。这种淳朴的善意所构成的氛围,也叫镇中愈发安定下来。


    只有很有限的几个人才会注意到、并且去思考这样一件事——


    就像富贵者并非皆为骄奢淫逸之徒一样,贫困者也并非都是淳朴善良之辈。许许多多的海盗当中,真正作奸犯科者、残忍暴戾者必然也不在少数——否则海王陆非没可能同官军相持那么多年——如今在镇上却见不到此类人。但这一点也令他们认识到,这位海王陆非的用意之深。


    他们的确是打算来了就不走了的。


    因为上述种种原因,在年底的这一天,白水镇上比以往的太平时节更热闹三分。房舍的屋檐之下皆悬挂了火红的灯笼,打早上起,家家户户便忙着揭去已被风吹日晒一年的福字、对联,贴换上新的。烟囱都在冒炊烟。主妇们忙着煎炒烹炸,一个镇子里都是肉香、油香。街道上有残雪,风也刺骨。可肚中有热食怀中有银钱,就是迎着风也不觉得寒冷了。这也是受惠于那些登陆的海盗——据说海王陆非将私财都散给了镇上的人,家家户户皆得了二两银。家中有老弱病残的,更添了一刀肉、一壶油。


    如此安乐景象吸引了不少的难民来。但海王在镇外十里处设了粥场,且派遣一队体格健壮、相貌凶恶的海盗镇守。只挑选一些有手艺傍身的,或是患有能医治得好的轻疾的青壮放进镇上。余下的,都拦在镇外。但饶是如此,也为白水镇的新主人赢得了相当的美名。


    眼下这位新主人正在东海客栈的大屋中。近两月之前,他曾在这里与一位北方来客相谈甚欢。如今这屋中还是有两人,但情景已大不相同。


    陆非,或说陆白水,将自己裹在厚重的皮毛大氅里,倚坐在火炉边,神情恹恹地从窗户里向外看。


    这里是白水镇的制高点,可以瞧得见镇中的热闹景象。倘若有神通、耳力足够强,还能听到不少往来的人在念叨那位海王陆非的好。但他似乎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低叹口气,将手从皮毛中探出来,抓住矮几上的酒瓶又飞快缩回去,怕冷一般。暖了一会儿,才往嘴里灌一口。


    “我从前,可不是这样。”陆白水又叹了口气,“两月之前李云心在这儿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怕冷。”


    “你是凡人,受不得神通争斗时的灵力激荡。损了根本,留了性命已是万幸了。”另一个人倒如他此前一般,背手站立在露台上看海。说这话的时候,才转了身——正是传闻中惶惶直向东海而去的刘公赞。


    “不过如今你来了陆上,与容王又是旧相识。他已经许诺叫你这白水镇自治,往后你也算是一方诸侯,比在海上漂泊要好。”刘公赞看了看他的气色,“想要身体再好些也不是没法子。我可以传你一套功法。只要你能定得心性好好修行,快则数年,慢则三十年,身体就可强健如初。再潜心修下去,就可以——”


    陆白水懒洋洋地抬抬手:“行了。遇见你们之前,我对这些东西还真有点儿兴趣。这之后么……算了吧。”


    “我在海上算是亲眼见了神仙——见神仙打架。从前在宝瓶湾的时候,东海的水妖来个小校,我就已经觉得神异得吓人。可那天晚上见到李云心和人打架,才知道世上真有那样的手段。唉……你们这些人,要么有奇遇,要么打小开始磨练心性。我么……哼。”


    他笑了一声,又饮一口酒:“这些年浪荡下来,我定不了心性。如今再见了这些事,我更觉得什么都要看淡。修行,算了吧……镇上那些人觉得神仙百般好,用金饭碗吃饭,睡在白玉床。可我现在知道做神仙也未必快活,还只怕更危险。”


    “托你们的福——”他拉长了声音,撇撇嘴,“名正言顺得了这么个镇子。能把弟兄们都安顿下来,也算是为海上除了祸患。往后我就在这里养老。我有使不尽的金银,每天练练我的刀,也许还能再活上三五十年……也算是凡人的快活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在除夕


    刘公赞点点头,走到窗边:“你看得通透。只这一点,往后的确要比许多人快活。”


    陆白水又撇嘴:“唉,这就是我的命——”


    “的确是你的命。”刘公赞微微一笑,“我一路过来,许多村镇都在海啸里毁了。唯有你这白水镇一带安然无恙,也算是天意吧。”


    陆白水哈哈一笑:“天意?什么天意。你当我当初为什么选了白水镇住下来?这一带地形特别嘛。海啸起的浪头到了这一带的海面上就会被分去两边——几千年都没遭过灾。这是我的眼光好。我说,老神仙——你来我这儿到底干嘛?李云心遇着麻烦了?”


    刘公赞在窗边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本打算年底的时候,同他一起过个年。唉。”


    “那就是遇着麻烦了。”陆白水挑了挑眉,“他那样的人能有什么大麻烦?神仙一样。”


    “神仙多,妖魔也多。”刘公赞出了一口气,“我在你这里站下。短则一日,长则几日。不要透露我的行踪。”


    陆白水举了举小酒坛,翻个白眼:“过年好。”


    到天擦黑、街上红灯笼接连亮起的时候,有一个看起来落魄的画师找上了东海客栈的门。约五六十岁的年纪,面皮像是树皮。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看起来是新洗过、又用铁勺盛了滚烫的水熨平的。


    出现在门口时,客栈的伙计以为是来讨赏钱的——这些日子东海客栈的后厨卯足了劲头开工,每天要蒸上几十斤的馒头散出去。伙计忙了一天,又在门前受冻,巴不得快些把笼屉里剩下的几十个已硬得像石头的馒头都散走,好下了工回家过除夕去。


    因而见了这老道,忙将笼屉掀开。边往白布帘里装馒头边呵白气:“来来,都拿走都拿走,咱们都回家过年去——”


    听了他这话,老画师咳一声:“贫道不是来讨赏的。贫道是来寻人的。”


    边说边往一旁站了站。好像伙计的话叫他觉得自己的人格遭到了侮辱。


    伙计讨了个没趣,没好气地把馒头摔回笼屉里,皱眉:“找谁?这里你认得谁?外面来的吧?”


    老咳一声,叫自己显得庄严郑重:“老道我找——”


    “没你要找的人,啊!”伙计仰起脸,不理他了。


    老道也皱皱眉,看看他。却不走——又往旁边挪开两步,站到客栈的门边儿不说话了。


    伙计觉得他不识好人心,有心叫他站着受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陆续有几个人来将剩下的馒头讨走了,伙计这才收拾了东西打算回店里去。这时候往旁边一瞅,瞧见那老道冻得发抖,却还将腰杆儿挺得笔直,努力要做出庄严郑重的派头。只是夜色越浓,风也越大,老头子冻得直吸鼻子,是无论如何都庄严不起来了。


    他这才心软,叹口气:“哎,好,你真能捱。你到底找谁?今天店里跑堂就我一个人,别的就是我们东家。你找错了地儿?”


    老道哆哆嗦嗦地说:“贫道我——”


    这时候陆白水打客栈里走出来。浑身被皮毛包裹着,只露一张脸,似是到门口透气。伙计忙转脸:“东家,这有个找人的。”


    陆白水瞥了老道一眼,想了想,摆摆手:“叫他进来。”


    转身又回去了。


    伙计看看老道:“哎……这怎么说的,找我们东家怎么不早说呢……道爷里边请,里边请——”


    老道才向伙计点点头。低头瞧瞧自己的道袍,又理了理胡子,走进门。


    客栈堂内只点了三盏油灯,很昏暗。老画师进了门正要寻路,听到东边楼梯上又传来一声:“去三楼天字一号房。”


    他定了定神,便循着声音上了楼。到三层,又眯起眼睛找了好一会儿,找到走廊尽头的天字一号房。


    站在门前略一犹豫,伸手敲门。但门倒是自己开了,屋内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于是看清屋子里的模样。


    不见有什么火烛,却很光明,仿是下午,有暖洋洋的黄光。


    一位四五十岁的黑发道长也穿了道袍,坐在一张桌前。这位道长的道袍也朴实无华,苍青色。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仿佛用流水织成的。


    老画师瞧见他的面目,忙道:“啊……走错了、走错了。见谅、见谅。”


    他边说边要退开去,却见那人抬起头:“赵老弟,没错。是我,刘公赞。”


    老道愣住了。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正在此时,镇上有人家放了爆竹。啪啪一连串儿地响,才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他眨眨眼:“你……我……”


    边说边梦游似地走进屋,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在刘公赞的身边落了座的。更不晓得怎么想的——盯着他打量半天,才道:“你……今年该有六十六了啊……”


    说了这句话,才如梦方醒,赶紧闭了嘴。


    亲见刘公赞时的惊诧,险些叫他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在离开李云心的这几个月里,刘公赞做了一件李云心难以做到的事情。他建立了一张属于自己的情报网络——即便这网络在许多人看来是很松散的、上不了台面的。


    他从前是个行走江湖的落魄画师。虽然没什么本领,却有一张因对世事心灰意冷而格外灵巧的嘴。他去过许多城市、国家,也结识了不少的画师。画师这种职业是相对特别的。本领高超些的,可以拥有一座庙宇、道观。再高明些的,则可以成为公卿贵胄的座上宾。倘若能够达到凡人所能修至的最高境界,更是可以出朝为官。


    因而画师们似乎天然比寻常人要高贵些——他们可以略微窥探玄门修行人的世界。但却又扎根在俗世,这也令他们这个群体具备了一定程度的排外性。老道从前行走江湖,称得上交游广阔。虽说没一个算得上知己,但人缘着实不坏。


    因而这几个月来再在天下周游,便找到从前结交的一些旧友。遇着资质好、聊得来的,便略传下一些画道的功法。他的功法得自李云心,是失传已久的正法。如今天下真正晓得这种正法的,不过四人罢了。他作为其中之一、又有在修行界当中都称得上登天的修为,岂会有人不拜服。


    也是因为他,众多的画师才晓得原来自己这些人在一千多年以前,也是可以与道统、剑宗的修行人平起平坐的正经修士。天下的玄门正宗并非只有两个,而是三个!


    他们这些一直蒙尘的明珠,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被打压,被道统、剑宗斥为旁门左道……原是受了算计!

    如今刘公赞登高一呼,本是散落在中陆各处的落魄画师们,登时意识到原来找到了一个主心骨儿、一个强而有力的核心。


    既有了法理上的正统,又有了切实可期的利益,刘公赞便隐隐成为天下画道的第一人。只是他从不肯接受这样的身份——他说画道真正的宗主如今正云游世外。待那人归来之时,才是画道重兴之日。


    但凡一件事可以给人带来巨大的利益、且有人开了头,余下的就自会有许多人积极地完成。用不着刘公赞亲力亲为,画师们已自发地组成一个松散团体,且划分了阶级。他们再将自己所做的一切献于这位曾经的老人,一个情报渠道便初成了。


    而今不是刘公赞第一次使用这个渠道——容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少不了那些画师们的功劳。


    眼下这一位,也是刘公赞从前的旧识。如今来此,是为了送达一件情报。只是眼见了旧相识如今年轻了许多岁,且有了这样的气度,一时间如坠梦里,惊得失了态。在门外因要面见发达了的旧友、不想叫人看轻而努力做出的庄重模样,到此时才晓得都是白费力气了。


    但刘公赞已经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他笑了笑,只是说:“修行无岁月。赵老弟,给我带来了个什么口信儿?”


    赵画师悄悄地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好叫自己清醒过来。开始后悔坐到他面前、又坐得这样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在刘公赞身边略有些喘不过气——他的身上似有某种强大气场。赵画师开始觉得自己的道袍不甚合体,白发太多。脸上太干瘪,模样也有些滑稽。


    这令他的身子慢慢萎顿下来,好像这样就可以缩得看不见。也没了在门外时的清晰口齿,磕磕绊绊地说:“有、有的,啊,崔老道——就是那个崔老道——衢州城的那个,啊呀,你可能不记得他,他如今是我上、上家……啊,堂主,说那个、那个……”


    刘公赞宽容地看着他,并不急。赵画师现在的样子,叫他想起曾经的自己。仅在不算很久之前,自己在心哥儿面前或许也是如此吧。


    心哥儿那时候也不是很急。


    他便又笑笑,提起桌上的酒壶,为他斟一杯淡酒、推到他面前:“嗯,我记得。今天是除夕啊,赵老弟。我们老哥俩儿算是有缘。来,喝杯酒,先暖一暖。话慢慢说。”


    赵画师用双手小心地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便觉一股暖意从胃里腾起,身上顿时略活泛起来。于是说话也利落些:“是、是……这个,崔老道,叫我说,最近有个人,说是在找你,说是有你的一个朋友的消息……说你那朋友在海上——”


    他零零碎碎地将所知道的事情都讲了,期间又喝了三杯淡酒。四杯酒下了肚,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爽。他既是画师,自然也试过炼气,却都不得其果。但如今喝了刘公赞的酒,便感受到似有一股涓涓细流在经络当中游走,好似常年干枯的河渠里添进了活水,将筋骨、肌肉都滋润起来了。


    将话说完,不再那样紧张窘迫,才意识到自身的变化。晓得必然是眼前的刘公赞给了自己好处。


    世俗中的寻常人所想要的好处,无非是金钱、权势而已。两者虽然难得,却总有可能。但他如今得到的好处岂是金钱与权势能比?那或许意味着修行、长生的呀!


    欢喜与激动便在赵画师的心中涌动起来,叫他更不知该怎么坐、怎么说。仿佛一个人得了一件重宝揣在怀里,急切地想要拿出来看一看、体察体察,却又不敢在刘公赞的面前闭上眼睛打坐调息。


    刘公赞听了他带来的消息,略想了一会儿,轻出一口气。随后看出赵画师的心思,淡淡一笑:“好,老赵,劳你跑这一趟。”


    “你刚才喝下的,是金玉酒。可以通神贯气,强身健体,于你修行大有益处。你一会儿回去,找个清净的地方吐纳炼气,用上几天的功夫把药力化开,可保你后半生没有疾病之苦了。”


    赵画师得了这肯定的答复,立即站起了身。张嘴说不出话来。


    刘公赞便点点头:“我知道你的心思。尽在不言中。去吧。遇着了老朋友,告诉他们我还没忘了他们。”


    赵画师闭上嘴。伸手抹了抹眼睛,重重地点三下头,便急急退了出去。


    他走了一会儿之后,刘公赞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口。


    赵画师不是第一个带来这种消息的人。近些日子,如此信息已有几十条之多。他相信往后几日还会有更多。每个人所描述的“声称刘公赞的朋友在海上”的人,模样身份都不同。


    这意味着,有人散出消息,希望以这种方式与自己取得联系。茫茫世界,一个人要找到另一个人是很难的。难不在见面,而在叫那人知道自己的意向。对方找不到自己,便广泛地撒了网。而他也有一张网、有许多的信息源头。如此,两张网碰在一处、许多信息汇总起来,想找的人就总能找得到。这是一个好办法。


    海上的那位朋友,自然是指李云心。


    散出消息的人……该是无生仙门的人。


    无生仙门之中,有人想见他啊。


    但是为了什么?

    他如此想了一会儿,听到窗外已是一片爆竹声。从这里看下去,白水镇上家家点燃灯火,瞧着很是温暖。


    心哥儿在海上的龙岛。龙岛……是怎样的呢。他眼下……是在怎么样的境况之中呢。


    刘公赞很希望今夜——哪怕只是今夜——心李云心不会待在某个潮湿阴冷的地方,不会太烦恼焦虑。


    于是他轻出一口气,低声道:“心哥儿,过年好哇。”


    ==============

    三更一万字。祝大家新年万事大吉。


  第七百六十五章 矛盾

    此刻李云心所处的环境,的确不是阴冷潮湿的。超未来技术所建造的屋子,兼有各种各种难以想象的便利设施,不是一句“舒适”就可以形容的。


    他打算在这屋子的系统中找到一个关键的指令程序好反制真龙,但似乎并没有取得太多进展。一直到世俗中春节之后的第一天,他也仍被困在这里。只是客观条件比之前又好了些。


    因为他想到一件事——倘若这屋子就只是一间寻常的屋子,可用不着搞出一个可以提供各种食物的维生系统。既然有了这个,意味着这东西该是用来给人长期生存的。


    对于那些还在茹毛饮血的人来说,一块生肉就能叫他们满足。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来说,一卷书、一壶酒、几碟菜应该也能叫人满足。但对于李云心那个世界的许多人来说,长时间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之中,没有对外交流的网络或者几种娱乐设备,便是难以忍受的了。


    他此前搞出了些食物、背景、影视,对于他那个世界的人而言该是足够的。但另一个世界的人该会有更高的要求。他觉得这屋子还是有潜力可挖掘的——在娱乐方面。


    最终倒是真找出来了。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在寻找他所需要的关键点的时候,偶尔搞出来的。


    初一这一天,当真龙时隔数日再来看李云心时,他已经在这小小空间里待了将近一个月了。


    两人上一次见面,李云心看起来挺逍遥快活,甚至“置办了年货”。屋子也被他布置得整洁热闹,是喜庆的气氛。


    真龙这一次现身之后也照旧略吃了一惊。可不是因为李云心过得好,而是——


    这屋子的模样变得她认不出了。


    看起来竟然是一个极广阔的空间——不见了穹顶、墙壁。往四面看去,天空泛着诡异的淡紫色,该不是中陆的天空。西边的天上,悬挂一轮无比巨大的圆月,仿佛一伸手就够得着,甚至能瞧得见圆月上也有些巨大的山脉。南边还有两轮小些的月亮。一轮是淡蓝色,一轮是浅白色。


    三轮巨月俯瞰这个世界,叫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某种奇特的畏惧感。


    巨月亮之下的土地平坦,是深紫色的。颜色并非来自于其上的植物——实际上这里一片荒凉——而是砂石本身的颜色。但在这样平坦的土地上,却有许许多多突兀耸立的巨大山峰。那些山峰上怪石狰狞,仿佛一根根细长的锥子一样直刺天幕,似乎打算将三轮巨月给刺下来。


    但起初的惊讶之后,真龙很快意识到自己所见的景象该是虚幻的。该是穹顶与墙壁投射了足以以假乱真的影像。因为她看到李云心就在附近——倘若真是一个无比广阔的空间,他早就跑掉了。


    只是李云心眼下的模样,也叫真龙感到诧异。


    他如今穿着一件奇装异服。整个人裹在一件巨大的白色衣服里,显得臃肿。脑袋则缩在一顶同样巨大的圆形头盔当中,看不见面目。因为那头盔上有一半似是金色的玻璃或者琉璃,将他的面孔遮住了。


    能搞出这副怪模样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李云心从一片一人多高的乱石之后走出来,伸手在头盔旁边按了一下子。嗤的一声响,金色的面罩弹开,露出他的脸。真龙惊讶而欣喜地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认为瞧见了李云心的黑眼圈。


    她忍不住向旁边走了几步,于是看到那片乱石之后的东西。地上一片狼藉。有些透明的瓶子,有些碗碟,有些细小的骨头。还有些花花绿绿的袋子。她虽然不清楚那些是做什么的,但认为也该是与食物有关的。


    她见识过这屋子可以自己将东西收纳起来的本领,因而瞧见这情景,又是一愣。


    但很快,她再环视四周的环境,笑了起来。


    “你过得不如意?”


    李云心定定地看她,皱眉:“什么?”


    “前些日子把这里打理得很好。到如今却一地狼藉——又不是需要你自己动手。只能说明是故意这么干的。这种心情么……”真龙沉吟了一下子,“我说不好。但知道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我在玩。我乐意。”李云心说。同时啪的一声扣上面罩,不叫真龙看见他的脸。


    可真龙却不乐意闭嘴。她又笑起来,再环视四周:“这是哪里?”


    “外星。说了你又不懂。”李云心在头盔里瓮声瓮气地说,“MA67793lppb行星。那个世界的人发现的第一颗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听得懂吗。文盲。土著。”


    真龙略沉思了一会儿,并没有生气:“虽说听不懂,但知道你说的是另一个世界。”


    她又往远处看了看:“还觉得,你叫自己看起来置身这么一个无比广阔的世界,而不是什么屋子、丛林里面,说明你现在喜欢宽广空旷的地方。李云心,是不是在这屋子里待得久,觉得太憋、太闷、太压抑了?”


    李云心的声音从头盔里闷闷地传出来:“哈哈,自以为是。我觉得闷难道不正常么?谁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不会觉得闷?这还用得着猜么?”


    “不是凡人的闷。”真龙不笑了,正色道,“你所体验到的,我也曾体验过。凡人在屋子里觉得闷,但不是不可忍受。甚至许多人被囚禁几十年,也仍然活着、不发疯。”


    “可是你我这种存在么……又不是那些绝情弃欲的修士。见识过的世界太广阔……知道的世界越广阔,又有越强大的力量,就越不能忍受被困在一处。尤其是在你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的情况下。由此可见另一件事。”


    “你说要弄懂这屋子的玄妙之处——这些天的进展并不顺利,是不是?”


    真龙的话或许是歪打正着。待在这间屋子里,的确越来越难以忍受。但更主要的不是她所说的“闷”,而是封闭感。


    李云心此前就已经体会过那种封闭感。当他进入自己的画卷当中时,他仿佛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他即是整片空间,整片空间即是他。甚至有那么几次,他觉得倘若比人类更高一个维度的空间里也有生命存在,或许就是如他那时候的那种感觉。


    后来回到现实世界,他便产生了不适感。那种不适感可以在一段时间之后强迫自己慢慢适应,然而并不会消失。也因此,他并不常常进入自己的画卷中。因为每进入一次、在极度的充实感之后,便是更长时间的痛苦。


    而眼下他到了这里。这里甚至比现实空间更加封闭!


    这间屋子隔绝了灵气。李云心觉得这屋子所处的空间,应该并不属于中陆的世界,而是类似一个夹缝之类的存在。于是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抛弃在一座“荒岛”上了……


    他的确应该能够体会到真龙所说的“闷”——且比那种感觉强烈百倍!

    ——该是说中了李云心的心事。他将自己裹在那件奇装异服里,忽然转了脸,一声不吭地转回到怪石之后去了。


    打这个家伙来到这间密室起,便一直得意洋洋、似乎占据主动。倒叫这屋子曾经的主人真龙神君时时受气、担惊受怕,却又奈何他不得。到了眼下,似乎形势终于逆转。真龙这些日子饱受李云心的摧残,得到这个机会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于是这幻象往旁边走了两步,跟他到了怪石之后。


    “我听到消息说,刘公赞在得知你的事情之后,立即丢下还在攻城的容军往东海来了。”


    “如今无生仙门的人已派遣了使者出去——”真龙微微一笑,“你猜是去做什么的?”


    李云心转回到怪石之后,靠着一堵天然的石墙坐下来。听了真龙的话,瓮声瓮气道:“猜什么?你们会搞出什么好事来。要么去堵要么去杀。可惜老子在来东海之前给他弄了睚眦的龙身,眼下该是个大成玄妙的境界,又给他留了些画道秘典……”


    “哼哼!”他索性又将头盔摘下来,打嘴角露出微嘲的笑容,“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聪明的脑袋——和你们这些蠢头蠢脑的玩意儿不同。你们能拿他怎么样?”


    真龙颇意外地一笑,但并不生气:“哦,这么说来你倒是自承,是很在意他这个人的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好嘛大姐。”李云心皱眉,“倒是你们现在才像发现了什么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一样喜气洋洋地跑来跟我献宝,才是又刷新了我心里对于蠢的认知。”


    “听见你正经地说话,我心里倒是不安。不过你如今又牙尖嘴利尖酸刻薄起来……我倒是放心。”真龙轻出一口气,“晓得你这人最讲志气。落魄遇难也不肯卖惨卖乖。到眼下气势更盛,可见心里最最没底。不过你猜错了。”


    “可不是去堵杀刘公赞。你的确给了他一个好修为,要杀死他,得付出极大代价。可有另一个法子——”


    “强如你类,能唤出太上助力的人,如今不也是被困在这间屋子里的么?我听无生仙门的人说,他们反倒是要去向他示好呢。譬如说与你不打不相识、相处日久惺惺相惜,不忍心见你这样死,于是去劝说他不要入套。这么干,虽然麻烦些,却也是更省力些的。李云心——”


    真龙定定地看他:“你进展不顺,眼下就再给你最后的机会。说出你知道的一切,而后我再想怎么发落你。但无论如何,都会比刘公赞先死、你后死要好许多。”


    李云心微微皱起眉,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真龙的建议。


    ——足足花了一刻钟的功夫。


    远处的天幕上,三轮巨月缓缓往南边儿落下,于是打北边的地平线上,又泛起了淡淡的金色光亮。


    真龙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北边的金色占据半片天幕、三轮巨月都落到地平线之下,才见一直盯着那边儿看的李云心转了头,看她,并且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这颗行星的早上,天空一般是白色的。你猜猜看,为什么现在是金色?”


    真龙稍愣了一下子。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可此前她还是踌躇满志、认为自己占尽优势的。搁在从前,面对别人,她的情绪绝不会有如此迅速转变。可看着面前李云心那张脸,便觉得收不住的自己的心神。


    这个家伙……有毒。他总能很轻易地撩拨起旁人的情绪。或者通俗地说——被他吓怕了。


    真龙已经慢慢知道一件事。每当这个人不按常理的出牌的时候,事情就不会很妙……譬如现在。


    他忽然说起别的、不相干的话题了。


    所以她不猜。她只是将眉头皱起,也往北边看了看。但是什么都看不到。


    “当然看不到了。”李云心敲了敲自己的头盔,“还在大气层之外。这里是那个世界的人类星际舰队第一次登陆地面的星球。现在在大气层之外,有十一艘巨型母舰停泊在行星轨道上——超大。同时有将近六百艘登陆艇正在准备进入大气层。也是超大。变成金色,是因为巨型母舰的峰波发动聚的辉光。”


    “当然说了这些你也听不懂。”李云心叹一口气站起身,“还有十二个小时登陆艇才会落到地面上,是很壮观的景象。可是给你看了,不知道对我会不会有什么坏处。所以——”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周围的景象忽然消失了,密室重新恢复成最初的模样。没什么装饰,没什么桌椅。穹顶、墙壁、地板都是雪白的。


    只是雪白的墙壁上出现许许多多的文字与细线。真龙不晓得那些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意识到一件事——李云心在这些日子里并非毫无进展。


    “所以就不给你看了。”李云心身上的厚重服装也消失了。他认真严肃地看着真龙,“我不是因为想要逃避什么、心情不好,才搞出这种世外的荒漠来容身。或者这么说吧。刚才的那一片空间,在你的眼里是荒漠、是逃避的去处,可是在我这里,我看到的是勃勃的生机与希望。”


    “人类的新家园。十几个小时之后,就会看到殖民飞船落地。十几天之后,就会有一座巨大的城市出现。我刚才看这个,又听到你的话,忽然觉得很感慨。”李云心轻叹一口气,“密闭感,我的确是有的。可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意识到,在这里,在这颗星球上,大妖们和修行人号称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实际上又能做什么呢?终究逃不开这颗星球的束缚。”


    “你跑过来找我,对我说一堆人心、算计。说他们的计谋如何如何——到底还是人与人斗的那一套。可是在别的地方,在很久很久之前,有另一群人的世界已经是灿烂星海了。他们可能也是在斗……可不仅仅是与人斗,更是与天斗,与一整个浩瀚宇宙、极端恶劣又陌生的宇宙环境在斗。”


    “我刚才所见的情景,就是那么两句话——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李云心无奈地叹口气:“所以忽然有点儿厌烦。就在刚才,我觉得自己整个人刚刚体会到一点儿开阔感和升华感,你就跑过来对我说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把我拉回到这里来。很无趣。我们之间的最大矛盾,其实不是什么势力争斗。而是你们这群人日益增长的对本世界低端目标的需求与我的日益开阔的思维视野之间的矛盾。”


    他说到此处,略停了一会儿。真龙脸色凝重:“你究竟要说什么。”


    “就是说我不乐意跟你们继续玩了。”李云心抬手往墙壁上一指,“这些天我又突破了六层控制指令,很快就要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果一切顺利,事情将在三天之内搞定。哪怕有些波折,也不会超过五天。神君,三天到五天,你那边的事情搞不搞得定?如果搞不定,别怪我出了这屋子要你好看。”


    真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在危言耸听。”


    “爱信不信。”


    “因为知道刘公赞在往这里来,所以你在危言耸听。想叫我们有所忌惮,好拖延些日子。”


    “刘公赞?”李云心一笑,“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


    “他那个人,运气好,看事准,有头脑。如果真的听到我的什么传闻就犯蠢直往这里闯过来,就只有两种可能。一,他不是刘公赞。二,他在玩儿你们。说实话,你们的智商不但不够和我斗,也不够和他斗。”


    真龙正要说话,李云心立即打断她:“不信么?那么我问你。到如今他们捉到他没有、找到他没有?”


    “无生仙门的势力这样大,难道连一个急吼吼要往东海来自投罗网的刘公赞都找不到么?如果真是如此,哈,神君,我给你两种可能性。”李云心露出一个坏笑,“一种可能是,你们的智商低下,真被他玩儿了。另一种可能是,你的智商低下,被无生仙门玩儿了——无生仙门可以同你合作卖了我,怎么不可以是真和我合作卖了你?其实他们的人早就混到了一起。无生仙门的人找了个理由糊弄你,然后向老刘通风报信去了。你说,真相是哪一个?”


    真龙愣了一下,脸色变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见面

    李云心便同情地摇摇头:“我看你这表情……无生仙门真有人去和刘公赞接触了?”


    真龙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平静下来。


    “和你多说果然无益。你祸乱心智的本领,也算得上是当世一绝了。”她脸色不好看,声音很沉,“你说你成事,短则三天、长则五天。倒真是巧,我要成事,也需要这些日子。”


    “那么就瞧一瞧吧。到底是鹿死谁手。”真龙语气严厉,可还是忍不住往墙壁上瞥了几眼,“等我神功大成,不论你们再有什么阴谋,都是徒劳罢了。”


    丢下这些话,仿佛很怕李云心再说出什么讨厌人的言语——真龙的身形略一闪烁,很快消失不见。


    李云心脸上的神色未变,仿佛真龙的到来只是一阵微风造访罢了。他伸手又在墙壁上点了几下子,周遭的环境重新变成此前那个荒凉孤寂的星球。


    ……


    ……


    在东海镇的惊涛客栈,刘公赞又见了数位使者。与此前的老画师一样,他们带来的是同样的消息——有人试图积极与他联络,打算同他见上一面。


    经过一整天的思考之后,刘公赞在第二天的时候出了门。


    这时候是正午,太阳悬得老高,但热意不足。他已通过自己的渠道发出一些消息,约对方在白水镇附近的海边相见。但他本能地认为事情该不会这样简单,其间应有许多的波折。于是出门的时候做了安全的准备,打算随时应对不测。


    约定的地点在一块海礁旁。大船难以驶入,小船在附近航行也很危险。因为不足一米的水面之下处处都是利刃一般的片状礁石,所以得名插刀滩。他立身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还是不见人。


    海浪冲刷礁石,发出单调的背景音。礁石之下的海水很洁净,仿佛会流动的玻璃。


    刘公赞手捏法诀等了这么一会儿,不禁开始想如果李云心在此,会如何应对这样的情景。


    他相信在心哥儿的计划里,应该有自己的一部分——尽管两人自分别之后就没有什么机会再联络了。但他陆上这些日子做所的事情,也都与李云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李云心料到玄门覆灭之后各地的大妖会出世,也料到了眼下的世间乱局。他此前去了蓉城,随手留下几步闲棋、扶持了一个容王——而今容王,不,容帝应决然在他的帮助下,已然成了气候。


    他建立起了二圣教,希望越来越多人的愿力能为心哥儿在做的事情提供些助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还一直通过这种方式联系着。


    只是他当初在做那些事的时候——譬如收服了黑刀、去了蓉城,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呢?如果是无心,可真是运气太好。


    到如今有人要见他。刘公赞觉得倘若心哥儿能算到如今的天下大势,也该能算到对方与自己的接触。


    那么……他希望自己扮演怎么样的角色?怎么做?

    可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刘公赞就想明白了。


    李云心不是一个轻易信任别人的人。他既然给了自己如此多的信任,意味着对自己的眼光、想法、应变的能力都很有信心。既然如此……也许依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正可以帮得上他吧。


    他想了这些事,又抬头往海面上看了几眼,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于是又低头往礁石旁的水里瞧了瞧。


    又看了几眼,忽然叹口气,摇摇头:“我自负已是大成玄妙的境界,又得了龙王的真传,一身修为不算天下顶尖,但也是罕有了。没想到竟没看出你来——看起来海里的无生仙门中人的确有高明的手段。”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皱眉:“阁下,现身吧。”


    水面上忽然荡起一阵涟漪。周遭的景色一暗,复又明亮。但刘公赞已经可以感觉到某个禁制张开——他与附近的一片海天被包裹在里面了。


    一个身影从他足下礁石旁的浅水里升起,凝聚成形。


    来者也穿一身道袍,被浪头托着,跳到石上来,距离刘公赞不过两三步。


    刘公赞面沉似水,那人却露出笑意,行了个道礼:“通天龙王请不要见怪,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与龙王相会,有些话不能被旁人听了去。所以在此设下禁制,想叫龙王先看一看。如果以龙王的修为一时间也看不破,说明这个禁制可用。”


    他又行一礼:“在下无生仙门方士,琴风子。”


    刘公赞心里微微一愣,意识到来者与自己原本所想的并不一样。他在惊涛客栈听陆白水说了些海妖的事情,也见过不少陆妖。因而在他看来即便是妖魔学了人的那一套,终究还是有许多的差异的。他们心中那种暴虐的本性,始终不同于人。


    可看面前的这个人,说话做事都与人无异,态度也异常和善……倒是一奇。


    然而越是如此,他越觉得事情反常,心里倒更加警惕。于是将琴风子打量一番,沉声道:“要找我的就是阁下。”


    “是。”琴风子也打量他,“我来此,是有些话要告知通天龙王。李云心上了万年老祖的当,眼下被困在龙岛。龙大琴君也上了真龙的当,亦被困在那里。真龙在用秘法炼化琴君,一旦成功,便可重回太上——”


    刘公赞抬手打断他的话:“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嗯?”琴风子一愣,“龙王又是什么意思?”


    “你是无生仙门中人。来见了我却立即向我通风报信。如果所言属实,阁下是想要做什么?如果不是,要欺骗我,却又会叫人一眼看穿。”刘公赞皱眉,“要说是开诚布公,节奏也未免太快了些。”


    “……节奏。”琴风子重复这两个字,然后轻叹一口气,“好吧,是我唐突。只是……我和李云心相处了几天,以为他很推崇的刘公赞也该是与他一样脾性的人,说话也会省事许多。没料到叫你起了戒心。”


    听了他这话,刘公赞的脸色略有缓和。他倒是笑了笑:“和李云心一样脾性的人,天下该是再没有了。不过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真同他接触过。海上发生的事情我略有耳闻,现在想听你说一说,我才好判断。”


    琴风子知道他的意思,便把那些日子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刘公赞所知道的事情,是从各个渠道汇总而来。少不了许多捉风捕影之言,甚至略有些夸大。如今听琴风子原原本本地说了,才晓得当时是怎样的一副激荡人心的情景。他也从琴风子的言语当中听到不少旁人绝无法编造的、有关李云心的细节。因此心倒是慢慢安定下来。


    到这时候再看琴风子,就越发觉得不同。


    这海妖也是有趣。仿佛是向往李云心的那种英雄气概、奇计迭出的急智,因而对于这个“敌人”大有好感。刘公赞便在心里笑笑——他只见了李云心豪情万丈的一面,却没有像自己一样见到另一面。如果有,眼下就不会真觉得“李云心如今的处境极为凶险”了。


    琴风子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才道:“如今龙王信我了么?”


    刘公赞想了想:“倒不必叫我龙王了。这世上配得上龙王这名字的,有一个就好。你可以叫我刘先生。我听了你说的事,可以确信你同龙王有过些交情。但另一个疑问,还不得不说。”


    “——照旧是老问题。你对龙王有再多的钦佩之情,本身的立场也仍是无生仙门中人。何以站到我们这一边呢?”


    琴风子轻叹口气:“说到这里,就要说另一件事。也正是我担心被旁人听去的事情。”


    他说了这话,又掐几个指诀。于是两人身边光芒连闪烁,似乎禁制又变强了些。


    做完这一切,他才压低声音:“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些,正是仙门授意我说的。以下我要对你说的,才是我自己要说的。”


    “李云心如今在龙岛,找到一个法子将自己保护起来。老祖暂时奈何他不得,真龙暂时也奈何他不得。因此,打算将他引出来。所以你才会听到许多的消息——说他落难、遇险。我们放出这些消息,是想要引一些人来入陷阱。最主要的目标,就是你。”


    “一旦你落入我们的手中,就可以以此要挟李云心。我们相信李云心有极大的可能因为你的性命而改变他原本的计划。你就是那个诱饵。”


    刘公赞想了想:“那么在原本的安排里,由你对我说刚才的那些话。叫我觉得你的确是个异类,当真为了意气来向我通风报信,而后引我入瓮么?”


    “正是。想你既然与李云心意气相投,那种说话的方式该有奇效。”


    刘公赞一笑:“你们高看了我。我不过是一个俗人罢了。那么,接下来你要说的是什么呢?”


    “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些与我仙门有关的事情。但暂且搁下。”琴风子略一犹豫,“我是否可以,问一个我个人想要问的问题。”


  第七百六十七章 疑惑

    刘公赞笑了笑:“请问。”


    “你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追随李云心?”琴风子微微皱起眉,“说句心里话。我和他相处些日子,的确他可以称得上一个枭雄。可是这样的人,远观或许觉得钦佩,一旦成为他身边的亲随,日子可能并不大好。你追随他,是为了什么?长生,还是对道、术的追求?”


    刘公赞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但他略沉吟一会儿,还是说:“你的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说。但有一点——倘若我们此番谈话之后、在你离开之前,我觉得你不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我就会杀死你,不叫你把话泄露给旁人。这样的风险,你能够接受么?”


    琴风子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刘公赞就不再说别的话了。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起初我追随他,的确是为了长生、道、术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实际,没什么人能够拒绝。譬如你投在无生仙门学艺、修行,起初必然也是为了这些东西。”


    “就好比一个快要饿死、渴死的人。所追求的不过是果腹而已。但再往后,譬如眼下——我有了些修为,天地之间都可去得。却仍然没有生出旁的心思,则是因为他那个人了。”


    琴风子皱眉:“人?他……”


    刘公赞一笑:“不要误会。李云心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圣人。甚至于要说到人的良心之类的东西,可能比我还有不如。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琴风子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他感觉刘公赞所说的,和他所知的似乎全是两个人了——他在李云心身边的时候,很难判断他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如今刘公赞却说他“表里如一”了。


    刘公赞似是瞧出他的疑惑,又笑了笑:“譬如说,在云山一战之后,我问他叫玄门覆灭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那时候,我知道接下来必然是个黎民受苦的时代。妖魔会在世间并起,中陆将要血流成河。我虽然没有忧心天下的胸怀,可如果我也是造成那种的情景元凶之一,我的心里会很不好过。”


    “那时候下着雪。他对我说,他之所以做了那些事,恰恰是为了天下的人族百姓。”


    “他说玄门在数万年来掌控人间,将人像牲畜一样牧养。虽说安逸,可也如同蓄养家畜一般,并不是好事。被困得久了,就不会高飞,不会疾跑。慢慢地,终究是要灭亡。而他将天下搅乱,是为了叫人在血火中学会做自己的主人。唯此才会越来越好。这叫做不破不立。”


    琴风子吃惊地低呼出声:“他真有这样的胸怀?”


    刘公赞哈哈一笑:“在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也以为是真的。后来才晓得不是——他只是不愿意我心中有愧,或者说是为了安我的心,才说出那样的道理来。”


    “那么你说他……表里如一?”


    “因为我觉得要看一个人如何,除了听他的话,更重要的是看他做的事。”刘公赞轻叹一声,“他所说的玄门所带来的弊端不假。我认同他的看法。他搞垮了玄门也是真,这是他的行动。虽说他的目的可能并非于此,甚至仅仅是为了实现他真正的目的顺手做的事情,但事实的确已经摆在这里了。”


    “世间没了玄门,还有妖魔。有妖魔,人也要受苦。于是他现在去了龙岛,又对天下妖魔之首开刀。无论他去真龙那里要做什么,可一旦做成了,事实是妖魔的势力也要大减。他又在中陆上留了些人——我辅佐容帝攻城略地,也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建立他所说的那种乐土。”


    “这就是我所说的表里如一——他说的话,几乎都做到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在意他真正的目的呢?这世间的种种,他看得都不是很重。他所追求的该是一些我所无法理解的东西。”


    “又好比,这世间一个快要干涸的池塘。池塘当中有许多快要渴死的鱼。这时候神通大能争斗,在地上犁出了深沟,将这池塘与江河沟通了。塘里的鱼得以活命——难道鱼还要计较那些大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不是为了救它们么?”


    琴风子想了又想,连连摇头:“可如此,与表里不一的,又有什么区别?”


    “哈哈。”刘公赞大笑,“区别不是很明显么?表里不一的,说着要为天下苍生谋福利,可往往自己称宗做祖,反而奴役起众人来。而他做事,至少会念及另外一些东西。能够顺手做了的,就顺手做了。有这样的心,才是最最难得的。”


    “他如今能与真龙、鹏王争锋。可是,可曾从这天下索取过什么、要求过什么么?并没有。因为他不在乎这个天下。可就是因为这种不在乎,反倒是天下最大的福祉了。”


    刘公赞说了这些话,便看着琴风子沉思。


    隔了一会儿,才道:“你问我为什么追随他,该是自己心里也有些疑惑未解。我既然对你开诚布公,你也可以同我说说看——你们无生仙门的掌门人,可是做了什么叫你失望的事?”


    琴风子一惊:“你知道了?”


    “你问了我为什么追随李云心,我就猜得出了。”刘公赞微微一笑,“否则,你有什么理由对我说后来那些话呢?”


    “唉。”琴风子低叹一口气,“我的确有此疑问。刘……先生可知道,我无生仙门的掌门人万年老祖,本是陆上玄门中人?”


    “这个,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他本是陆上的修行人。”琴风子又叹了一声,“后来到海上建立了无生仙门,传承数万年了。”


    “老祖一直以来都告诫我们,陆上玄门所修行的乃是邪道,我们修行的才是正道。我们在海中积蓄势力、养精蓄锐,为的便是有一天反攻陆上,弘扬玄门正宗。”


    “我入门之后,也向来以此为己任。但渐渐的,我与不少人都对一件事心生疑惑了。”琴风子略一犹豫,低声道,“仙门在浩瀚海中设有一大阵,又在各处设了小阵。海中有妖魔死去的,魂魄便被各处的小阵吸去,炼化到大阵之中。”


    “而那大阵里,则封印了自幽冥而来的古魔。”


    刘公赞想了想:“问题出在这古魔的身上?”


    “正是的。老祖说我们早就可以反攻陆上。可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是因为这古魔。古魔一旦苏醒出世,将为世间带来大劫。为了天下苍生计,必要先将古魔炼化镇压才好。”


    “然而……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实际上这古魔没那么要紧。浩瀚海中的大阵,似乎也并非是要将古魔镇压、炼化至虚无。而是经年累月下来……那古魔反而越来越强了。”


    “再到最近……老祖另我们当中一些心有疑惑的人赴死。我们便私下里猜测……老祖炼化这古魔……”他犹豫一会儿,似乎花了好多的勇气才说,“是为了自用。”


    刘公赞便笑了笑:“我懂了。你们那位老祖平时所说的言语冠冕堂皇,是为了天下福祉。你们耳濡目染,几乎都信以为真。结果到头来本质却是为了一己私利,因而你们才疑心是否还有更多的事,都是骗局?”


    琴风子正要开口,刘公赞却又笑:“这么说那位老祖倒和李云心不同。他平时做事,极少说那种话。反倒叫人觉得起先就是为了私欲。可到头来却会给旁人不少好处。但,如此,你们就将希望寄托在李云心的身上?似乎也说不过去。”


    “不是寄托在他的身上,而是为了求变。我只是个小卒,来此也是为了看一看。”琴风子看刘公赞,“看李云心身边的,是怎样的人。再细想李云心是怎样的人。”


    “我懂了。”刘公赞想了想,“我在云山之下见识过古魔。是可怕的东西。对于妖魔而言,或许更可怕。因为我见过那东西吸食妖魔的魂魄——却对人没什么兴趣。你们那位万年老祖原本是人,而你们是妖。往这一点深思,可以诛心——他为何在海中经营,只收服妖魔做弟子?”


    “可再想一想的话,你们那位老祖为了一己私欲炼化古魔也不是最可怕的。倘若他与心哥……李云心是一样的人,那么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当真能实现对你们最初的许诺,也算是某种程度的表里如一。最怕的是,他不是。他不关心天下,只关心他自己。他炼化了古魔为自己所用,却根本不会重振什么玄门。”


    “甚至将你们也为己用。你和门中另一些人,如今心里只有疑惑,却不晓得你们那位老祖到底会怎样,你们又该做什么。于是只能试着找退路,找我试探。”刘公赞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这种状况,是最最凶险的。”


    “那么我们……”


    “我眼下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你们。”刘公赞微笑着摇头,“你们得自救。或者说,得来一场豪赌。”


  第七百六十八章 内幕

    “赌?”琴风子皱眉,“赌什么?”


    “赌一赌看,是不是会有别的什么人来帮你们,或者解答你们的疑惑。”


    琴风子一愣,不晓得刘公赞这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他说自己没法儿帮他们,却又要求他们赌……他是在暗示些什么?

    琴风子这一愣的功夫,刘公赞倒是在想他这个“人”。


    见面之前,刘公赞本以为此次会面时的交谈会极艰难。没料到来者的“坦诚”出乎他的意料,几乎是从一见面开始就“和盘托出”。到眼下再听他说了别的话,刘公赞对琴风子渐渐有了个印象。


    也因为这个印象,觉得这个人有趣起来——怪不得李云心留了他的性命。


    他从前与李云心在月下饮酒闲聊的时候,李云心偶尔提及他那个世界的事情。说他那个世界里有某种人,被大家叫做“傻子”。这些“傻子”不是指智力残缺。正相反,其中的大多数在那个世界还属于高智商的群体。而之所以别人觉得他们傻,是说他们不晓得人情世故,太过“理想主义”。捡好听的说,便是单纯。


    这是某一次刘公赞聊世间的那些“狂生”时说起来的。李云心接口说他那个世界也有类似的人。他还曾经因此进行过浅尝辄止的思考。


    在他看,起初有人群居的时候,大抵遵循的都是“丛林法则”。道德观缺失,几乎都是弱肉强食。也因此,引申出了一套“社会当中的规则”。这种社会规则适用于社会生活,核心思想便是利己、弱肉强食。人世间所见的欺上瞒下、阿谀奉承、不守规则,乃至于杀人越货、腐化贪渎,几乎都是由那套社会规则引起的。


    但随着人越来越文明,社会越来越文明,便从这套社会规则之上,又诞生了另外一套法则。可以名为道德法则。与道德法则一同出现的,还有越来越精深的文明。于是一小部分精英群体开始接受这种有关道德和文明的教育——中陆的读书人,李云心那个世界的读书人,所接受的正是这样的东西。


    这种打社会法则当中脱淤泥而出的道德法则,本质上是一种尚未实现的理想状态。很多人——年轻人或者孩子——在没有接触到足够的社会法则的情况下,便先接受了这种教育。


    这种教育的本意便是要叫人越来越好,用以代替社会法则,达成一种理想的状态。但很多人在接受这套规则的灌输,当真在心里形成了一套建立与书本或者信念之上的道德观之后再来到社会当中,却发现他们被教育建立起来的道德观,是与社会生活当中的某些社会法则有着本质上的冲突的。


    学子们读圣贤书,体悟先贤的思想,觉得为人该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出现了这种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种文明教育是很成功的。


    可到了社会之中,却发现很多事不得不妥协、不得不“曲线救国”、不得不“容忍”。一些人觉得理想与现实发生了巨大的冲突,因此而痛苦。于是便有了“难得糊涂”这种说法。


    一些人妥协,抛弃了道德法则,彻底接受社会法则。一些人认清了现实,在心里坚守自己的道德法则的同时,不得不依着社会法则做事。这两种,活得未必很好,但至少不会太差。


    可还有一种人,坚持心中的道德法则,拒绝接受或者与另一种法则妥协。此类,变成了人们所说的“傻子”。


    或许因为要转变、要接受,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因而懒得做。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懦弱、逃避。或者是因为对自己的信念太执着,愿意用一生去实践,这种可以称为勇士,或者理想的殉道者。


    而这位琴风子,其实是有点像那种“傻子”的。


    他虽是妖魔,也不算孩子,且无生仙门中也有许多的阶级、人情交往。可在那种以修行为主的门派当中,环境还是相对单纯的。类似一个很大的书院,或者李云心所说的“学校”。


    他在那样的环境里,被长时间灌输着某种伟大光明正确的信念,渐渐的,本人也对此坚信不疑。从这一点上来说,万年老祖的教育是很成功的。


    可恰恰因为这种教育的成功,倒叫琴风子在发现现实与他的理念有着极大冲突的时候,变得相当矛盾、痛苦。这种冲突所带来的激烈情绪,甚至可以叫他对仙门“不忠”,试着向一个陌生人、陌生的势力寻求答案。


    刘公赞可以理解这种痛苦。一个人的思想,是最奇妙的事情。当一个人不想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叫他去做那件事。即便是使用神通,本质上也是叫他“愿意”去做——哪怕这种“愿意”在当时是虚假的。


    这样的琴风子,在无生仙门当中还有多少呢?

    万年老祖在大洋中经营数万年,该不会没有想过这种情况。那么……他此前那种诛心的猜测,或许的确是真的。


    刘公赞想到这里,脸色忽然一变。却不是因为面前的琴风子,而是因为一声琴响。


    一声琴音,袅袅不绝,不知从何处传来。


    两人在海边的礁石上说话。海面虽说相对平静,但仍有波涛声。涛声可以盖过寻常的人声,他们二人是修行人,因而才能将彼此的言语听得清楚。可如今这琴音,竟像是直接贯如脑中,比两人的说话声还要清晰!

    琴风子脸色一变,显然也听到这一声。


    他正待说话,刘公赞已挥手往西边劈出一掌,厉喝:“谁?!鬼鬼祟祟!”


    大成玄妙境界劈出的一掌,直接撕裂了琴风子所布下的禁制,嗡的一声破空而去,叫空气都发出可怕的尖啸!


    但掌力却在三丈外陡然消散。没有巨响,也没有异象。仿佛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刘公赞正要飞身再扑击过去,那里却有一个人形打虚空里慢慢现了身。


    倘是寻常的什么人,刘公赞可不会留手——得先拼上几记、摸清虚实,将他捉住再说。


    可看到这个人形,却愣了一愣。


    因为来者竟是个极美貌的女子,站在一叶白玉小舟上。


    从刚才她轻松化解自己那一击的手段来看,这女子的修为在如今的天下,是数得着的高明。天下间的强者不少,如此美貌的女性强者却不多。几个名字在刘公赞的头脑当中闪过,他很快抓住了一个。


    因而慢慢收了手,将那女人打量一番,微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木南居主人到了。”


    女人笑了笑:“你竟认得出我。”


    “算到你会来。但没料到来得这样快。”刘公赞边说这话,边转眼看琴风子,“我刚才和你说赌一赌,赌会不会有什么人为你解惑。你看,如今那人就来了。”


    琴风子皱眉,面露疑色。而他这话,似乎叫清水道人也略有些意外。


    “你算到我会来?”她微微摇头,“你倒是得了李云心的真传。故弄玄虚的本领,和他不相上下。”


    刘公赞毫不在意:“请上前来吧。我这话并不是故弄玄虚。木南居主人消息灵通,该知道我以李云心的名义,在世上弄了个不伦不类的画道出来。其中的许多人为我传递消息,绝大多数都是些身份低微的野道士。”


    “但我也知道,木南居在尘世经营许久,我那画道里的许多人,该本是木南居的人。我所收到的每一则消息,也都该是木南居主人过目了的。我身边这位朋友约我在此地见面,木南居主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又笑了笑:“我既然能收得到这些消息,就意味着你乐见如今的情景,更有可能站在我们一边。所以我对他说,会有人为他解惑——阁下说说,我想得对不对?”


    略沉默一会儿,清水道人展颜一笑:“你的确是得了李云心的真传。”


    说了这话,她的身形忽然出现在礁石上。三个人相互之间隔了三四步,仿佛是个三足鼎立的姿态。


    “我们刚才的话,木南居主人该是听到了。”刘公赞说,“那么请对这位朋友说一说吧。他们眼下的困局,该如何解决?”


    清水道人微微一笑:“他的困惑,是因为知道得太少。世间无难事,难的,只是了解得不够清楚罢了。你既然猜透我的用意,那么我们就闲言少叙。我也算出一份力,说些事情吧。”


    这些话是对刘公赞说的。而后才转脸看琴风子:“你可知道你们那位万年老祖的出身?”


    此前面对刘公赞的时候,琴风子还算是镇定。可如今似乎出现一位比刘公赞还要强些的女人,且是个极美的女人,琴风子就显得略有些局促。他想了想,才小心地答:“老祖出身陆上玄门,后被两个邪魔追杀……”


    清水道人打断他的话:“可知道他为何被追杀?”


    琴风子又愣了愣:“是因为那两个邪魔修了邪典,而老祖与云山众人……”


  第七百六十九章 合作

    清水道人微笑着摇摇头:“看来你的确不清楚真相。那么,我来告诉你。”


    “你们无生仙门诸人现在所修的,正是你们那位万年老祖口中的邪典。”


    这句话叫琴风子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什么?!”


    “那两个邪魔,原本是你们那位万年老祖的师弟。你们那位老祖对你们说他们修邪典,而他将这件事告知玄门,因此遭到记恨,才会追杀他。”


    “可实际上是,他见那两位师弟修了邪典修为突飞猛进,也忍不住去求了。那两个人念及同门之谊,当真教了他。他修行之后,意识到那其实是个宝典,于是想要独占。因此,才将二人斥为邪魔,叫玄门倾力追杀。”


    “没料到那二人传法给他的时候留了一手。当真动起手来才晓得那两位究竟有多强——就从围剿,变成了被围剿。此后他也修邪典的事情又在云山中败露,云山诸人也不容他了。于是他不得不亡命逃到海上,才有了你们如今的无生仙门。”


    清水道人又笑了笑:“不然你以为,他为何对陆上玄门有那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将其铲除不可?”


    “你……这……”原本就因为头脑中理念冲突而彷徨无措的琴风子,在听了这些劲爆的内幕之后变得更加茫然无措,“怎么会?”


    “先不要吃惊。还有另一件事。”


    “不过这件事,你们的猜测也是正确的。浩瀚海大阵当中炼化的那个古魔,的确是你们那位老祖打算自己享用的。炼化之后,他会附身上去。因为他只有在弱水之中才能保证肉身不灭。一旦出了弱水,便要身亡了。可他还要去陆上称宗作祖,该如何是好?自然要打那古魔的主意。”


    “将古魔的意识与本能炼去这一步,许久之前就完成了。这些年你们所做的事。则是为他叫那古魔更强。待时机成熟了,你们那位老祖便附身上去,与那古魔合二为一。到那时,世上几乎无人能与他为敌。至于你们……”


    “难道不知道,中陆的那些修行人,最恨的就是妖魔么?难道也不知道,妖魔的魂魄——尤其是修为高深的妖魔的魂魄——正是那古魔身躯的大补之物么?”


    “这一点,刘公赞向你提过。如今我告诉你,他的推测是真的。”


    琴风子呆若木鸡,牙齿格格作响。过了好半天才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清水道人同情地看着他,目光流转,“倒是你们到如今还没有想到这一层,才是真的——怎么会。”


    “你……你既然知道,又说老祖功成之后无人能敌,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出手?”清水道人摇头,“世间事哪有这么简单?又不是莽夫斗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从前你们无生仙门与九海龙王、真龙结盟,在海上避世而居。真龙又在陆上有九位龙子,牵制玄门。玄门又被共济会暗中掌控,操纵天下。共济会,又是我木南居的对头。这样的情势下,谁出手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非得等到天下势力失衡、大乱,才能觅得时机。我们等了上千年,才终于等到有能力搅动天下的人出现——”她边说这些边看刘公赞,“正是李云心。也因此,我才乐意叫你见他。也乐意同你们一起救李云心脱困。李云心一脱困,万年老祖便少了真龙这个助力。且他如今也是天下顶尖儿的人物,那万年老祖对上他,也未必有胜算的。”


    听她说的这些话,仿佛是一心为天下黎民计,并无私心。但李云心与木南居的接触,刘公赞也都清楚。他自然不会产生这种错觉,也不会去问“那么你们想要的又是什么”——他又不是琴风子那种“傻子”。


    他只说:“那么依你看,他们接下来该怎样做?”


    茫然无措的琴风子,仿佛已经完全听凭两人摆布了。清水道人便轻声说:“万年老祖虽然做事别有用心,但我看你这位朋友,却算是个纯良的人。这样的人,叫他对同门、师长挥起刀剑,是很难的。”


    “可人人都懂得自保的道理。为自保而做另一些事,并不算道义有失。”她转脸看琴风子,“万年老祖对你有传法再造之恩。而我们两个,于你而言都是外人。听了两个外人的话而不去求证便盲从了,是愧对师门的。我这里,倒有个折衷的法子。你要不要听一听?”


    清水道人以木南居主人这样的身份,轻声细语地征求他的意见、且站在他的角度去考虑,的确是会叫人受宠若惊。事到如今,琴风子又哪里有不从之理。他低声道:“愿听教诲。”


    “你带我们去洋上。”清水道人说,“我有法子,叫你不被人觉察。到了洋上,再静观变化。我与刘公赞,想要救李云心脱困,不会先与无生仙门挑起事端。等那李云心脱困了,万年老祖如果真的做了言行不一的事情,便有了我们掣肘。到那时候,你们仙门中人也看清了他的面目,必不会坐以待毙。”


    “由此,我们可以力挽狂澜,不叫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琴风子脸色发白,想了很久。清水道人的话听起来很合理。可实际上,却是叫他“引狼入室”。


    许久之后,他说:“但还有真龙……”


    “我正是为了真龙去的。”清水道人此时的言语都很直接,“我与真龙之间有私仇。我必除她。如果你们无生仙门无事,就可坐看我与真龙争斗。而你们在洋上经营数年,并不需要担心什么。”


    “所以,我需要现在这个时机。真龙被李云心牵制,无生仙门的万年老祖在忙自己的事。我才可以趁这样的机会到洋上解决我的问题。如果是在平时,是断无这样的可能的。只是如此一来……”


    她看着琴风子,不说话了。


    刘公赞替她把话说完。


    “如此一来,如果我们想错了你们那位老祖,你就成了仙门的罪人。你愿意冒这样的风险么?”


    “我……做不了主。”琴风子低声道,“我还需要……”


    “那么回去问能做得了主的人。”清水道人说。


    她说了这句话,便与刘公赞都不再多言。琴风子晓得这两位高人该说的,都已言尽了,只得告辞、离去。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当日在蓬莱岛大殿中与紫夜真人对话,明白对方是叫他来试探刘公赞的心意,同时警告刘公赞不要轻易入瓮。而后,他们才好掌握主动,瞧一瞧到底是要拉李云心一把,还是继续相信万年老祖、为仙门做事。


    岂料刘公赞的道行远在他之上。交谈不多久,主动便被对方抓去。而后又来了个木南居主人。无生仙门在陆上有眼线,他自然知道木南居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一遭,也是他头一次见到真容。再到这时候,他连仅有的一点底气也没了——


    原来刘公赞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投罗网的可能性,且似乎早与木南居主人达成某种默契了。


    他再也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只能真的重回蓬莱岛,去听紫夜真人怎么说了。


    等琴风子的身影慢慢消失,清水道人才看刘公赞,轻声道:“你此前在容国,将我木南居在容帝身边的人都清除了。”


    刘公赞摇摇头:“只是都差遣出去罢了。没有害一个人的性命。”


    “这种过河拆桥的手段,也是得了李云心的真传。”


    “言重。相互利用罢了。心哥儿的生父在你那里,也是在用他。”


    “你说李淳风。”清水道人想了想,“有其父必有其子。”


    “哦?”刘公赞笑起来,“李淳风,不是你的得力帮手么?心哥儿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每每忿忿不平。”


    “哼。他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清水道人微微皱眉,“不算是我木南居的人了。我倒是没有料到,身边的这个人,竟然也一直别有用心。”


    刘公赞在心里吃了一惊。可不知怎的,又略有些欢喜——尽管他并不清楚事情的内情。但觉得这至少意味着……李淳风那个人,是否与心哥儿先前揣测的有所不同?


    这倒是……也许……是一件好事吧。


    对于心哥儿而言。


    他不再提这件事。不动声色地说:“接下来,贵会怎么行事?”


    “很简单。我们同琴风子去蓬莱,再由蓬莱入龙岛。”清水道人认真地说,“李云心很有本领,眼下在困局里,也只是需要一个转机罢了。我们去做他的转机,他就可以脱困。他脱困,就先会对付真龙。你该清楚,我对他没什么恶意。从前种种误会不过是因为他心机太深,不肯轻易信任他人。”


    “但到了那个时候,他该会了解我的诚意。我们合力料理了真龙,我就可以身退。余下的事情,我绝不干涉。”


    “你的这些话……似乎太笃定了些。”刘公赞皱眉,“如果琴风子背后的人不允呢?”


    清水道人展颜一笑:“不会不允。”


    “琴风子身后的人,是紫夜真人。”她看刘公赞,“也是我木南居的人。”


    祝大家袁小姐快乐!


  第七百七十章 苍生

    隔了一会儿。


    刘公赞笑叹:“贵会真是神通广大,无处不在。仿佛天地之间,到处都是你们的人了。”


    “但可用的人不多。”清水道人看看他,“李云心能够得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以诚待人,自然会有人效力。”刘公赞微微摇头,“我与他不过是意气相投罢了。但木南居主人贵为一会尊主,怕是想要用诚也难。没人会相信你的诚意。这一点,并不是你的错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实际上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位木南居主人的脸色。


    因为他意识到眼下的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儿。


    当李云心在陆上的时候,木南居主人屡次向他示好,但从不露面。刘公赞那时候本以为这位主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譬如真龙,要保持神秘感与威慑力——因此才不现身。


    但如今见她,知道她手段高明。连自己如今的境界都瞧不出化去刚才他那一掌的到底是何种神通。这意味着他此前的猜测不成立。


    然而,她却来见了他。


    且在两人交谈的时候,这位木南居主人对他表现了相当的关注与尊重。刘公赞认为可以排除对方想要拉拢自己、将自己收为她用的可能性。因为他与李云心的交情,人人都清楚的。他绝无可能转投他人。以这位主人的眼界,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那么他能够想到的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她想要通过自己,来扭转李云心对她的印象了。


    自己的话,心哥儿会往心里去。如果自己能够“美言”几句,甚至在双方沟通的时候仅仅是保持“中立”的态度,也会令李云心的态度发生微妙变化。


    可这位木南居主人又是何等人物呢。人世间的帝王于她而言,或许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自己不过是得道一年有余,所拥有的仅仅是修为、同李云心的亲近关系罢了。竟叫她这样的人“纡尊降贵”、亲自来见。


    好比当初的离帝对一个市井之间的匠人平等相待了!

    这便意味着,如今李云心所做的事情,对她来说是极其要紧的。也许对她而言,事情正进行到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这一点,还有别的证据。


    她竟提议叫琴风子带他们两人去蓬莱。


    刚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刘公赞的心里也是微微一跳。因为即便以他如今的身份,都不乐意叫一个境界低微的方士“带”自己去蓬莱。这种做法对于一个强者而言,实在难以接受。便好比人间的帝王很难接受乔装成一个乞丐避祸一般——除非万不得已。


    木南居的主人,在某个事情的极关键时刻,因为万不得已的理由,要去找真龙。为了什么?

    以刘公赞目前的眼界见识,他只能猜,是为了力量。


    拥有强大神通的存在,还能为了什么呢?


    她想要真龙的力量?可是怎么要?她又是怎么同真龙攀扯上了关系?木南居的目标,不一直都是共济会的么?


    因而,他以有些过分的说教语气,对她说“这并不是你的错处”。


    她应该表现出明显的不悦的。


    但……


    清水道人笑了笑:“你说得有道理。”


    又像是有几分感慨,再将刘公赞打量一番:“相比李淳风,你倒更像李云心的父亲。”


    清水道人的回答,与刘公赞预想的一致。她没有不悦,反倒愈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出这么两句话,已经近乎谄媚了……


    如果心哥儿在就好了!他在心中大叫,他一定会猜得出这个女人究竟想要什么!!


    但如果叫他自己来猜,他所能得出的结论也仅仅是——这个女人的确怀有强烈的目的性。她对琴风子说的话不是假的。她想要去找真龙做些什么,态度极不友善。她的确可以成为一个暂时的盟友,叫李云心摆脱困境!

    她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但心哥儿拒绝了。到如今……这个主意要叫他来拿了。


    刘公赞沉思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们是朋友。那么,贵会在无生仙门里,还有多少人?我能做什么?”


    清水道人笑起来:“不多,但足够。我们在此静等琴风子的消息。我猜,用不上一天的功夫。”


    “那么就一同等一等吧。”


    两个人便在站立在这块礁石之上,远眺大海。


    倘是凡人,这样的气氛就会显得有些尴尬。但两人都是超凡的人物,不会在意这些事。既然心里都大概清楚彼此的需求,反倒能说得起话来。但所说的也只是有关功法、神通之类的东西。


    清水道人对于龙族的事略有兴趣,刘公赞便泛泛地谈一谈。


    刘公赞对于木南居如何经营势力有兴趣,清水道人也泛泛地谈一谈。


    其间只有几句话叫刘公赞留意、多心。


    在谈到如何隐秘传递消息的时候,刘公赞夸赞木南居的人几乎“无孔不入”,效率高得惊人。清水道人却微微一笑,看他,说:“也不是事事都清楚。有些时候,即便是花了力气想要关注的人,也可能脱离掌控。”


    “譬如前些日子,你忽然消失了半月,不知所踪。我会上下都查不出——到底是去了哪里?”


    刘公赞想了想,说:“见了些心哥儿从前的朋友,照拂一番。不想叫他们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所以不便说。倒另有一件事,想听听贵主人的看法。”


    “请讲。”


    刘公赞看着她:“我听说鹏王已出世了。却一直没有动静,仿佛在图谋些什么。贵会怎么看?”


    清水道人摇摇头:“不清楚。”


    这样的回答当中所蕴含的意味,显然并非“不清楚”,而是“不愿说”、“不愿提”。


    刘公赞心里又有些了计较。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


    ……


    琴风子回到蓬莱岛,立即去见了紫夜真人。二人布下禁制,琴风子将所见所闻全部细说出来,而后等待紫夜真人的决断。


    叫他感到意外的时候,紫夜真人只考虑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而后他在空旷宽广的大殿中说:“可以。”


    琴风子沉默一会儿,低声道:“可是,真人。如此……我们有可能成为仙门的罪人。”


    紫夜真人笑了笑:“什么情况下,我们才会成为仙门的罪人?”


    “在,老祖本心无私,是我们妄生忧虑,错怪了老祖的情况下。”


    “但在那种时候,老祖在,仙门同修在。有什么人能损得了仙门的根基呢?那时候,仙门无损。有损的,只是我们这些人罢了。如果真是那样,即便是我们被驱逐或是杀死,又如何呢?我们不过是为仙门尽心尽力,只是走错了一步而已。”


    “世间没有两全法。要做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便要冒险。庸人不敢冒险,只有勇士、心中真正有仙门的人,才会冒我们这样的险。如果这样,纵使成了罪人,我们也问心无愧。”


    琴风子欲言又止。他思索紫夜真人所说的话,又低声道:“但……还有一种可能。错在老祖,而不在仙门。引外人入海,倘若连仙门也被……”


    紫夜真人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一直看到琴风子讪讪地闭口不言,才低叹口气:“你能在心里生出疑惑,敢于怀疑老祖做的事,说明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你有了这样的勇气,眼下又为仙门担忧,说明你是一个有胸怀的人。但,师弟,你的胸怀,还不够大。我问你。我无生仙门建立数万年,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是什么?我们苦修神通,除了得长生之外,还要追求的是什么?”


    琴风子略茫然地答:“为了……回到陆上,重振玄门。”


    “重振玄门,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琴风子犹疑着。心里倒是有个答案。可在他看来,那个答案太过……光明。他想到自己眼下在做的事,从前做过的事,到底不敢说出口。


    于是紫夜真人替他说了出来:“为了天下苍生。”


    他说了这话,在殿上踱了几步:“就连那李云心在陆上的时候都说过,要建立一个乐土。在那片乐土当中,人与妖魔和谐共处。难道我们却想不到这一点么?如果真是我们想错了老祖——老祖在洋上为我们这些妖魔传授神通、讲做人的道理——他又是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这件事么?”


    琴风子发愣。此类的话,刘公赞在礁石上也对他说过——说李云心在那一天告诉他,他所做的事,也是为了人的未来。而今再听到类似的言语从紫夜真人口中说出来,他倒是真地忍不住去想……


    是不是因为囿于自己的境界……心中所想的,也没有这些人那般高远呢?


    他莫名感到一丝惭愧。便听到紫夜真人说:“去吧。”


    他再没法子说什么,只能行一礼,退出殿外。


    走到殿外的台阶上,再抬眼看蓬莱岛上的延绵山峰、殿宇,看远处的海与天,低叹一口气:“老祖。我们只是为了仙门。为了……苍生。”


  第七百七十一章 真正的主人


    待琴风子离开,紫夜真人便在虚空里构建一个法阵。法阵发出蒙蒙的光亮,声音自阵中传出。


    “何事?”


    语气不是很客气,声音里有一丝焦灼。这是万年老祖的声音。


    虽然看不到对方,紫夜真人却仍行了个道礼,沉声道:“禀老祖。我已依照老祖的吩咐,差遣琴风子去见了刘公赞。刘公赞的确没有往洋上来,而是在沿海观望。琴风子没能说服他。”


    那边隔了一会儿才传来声音:“那就算了吧。还有什么事?”


    紫夜真人立即说:“我又教了他些话。叫他声称自己钦佩李云心的为人,心折于他。他对刘公赞说我们对老祖心生怨愤,刘公赞才上了钩。眼下,琴风子又去报信。我想最快今夜,刘公赞就会到蓬莱岛。”


    “我是设计将他拿下,还是先虚与委蛇?”


    “这些事你自己决断。”万年老祖说了这句话,又沉默一会儿,“但有一点。如果真龙先出龙岛,你就将刘公赞交给她。拖住她些时日。如果是李云心先出龙岛,你也用刘公赞拖住他。我这边的大事,还需要三五日。你在那里,多用心。”


    “是。”


    不等紫夜真人有动作,法阵便在空中消散。


    他微微皱起眉,将万年老祖刚才的几句话又想了一遍,发出几道令符。


    如此,蓬莱岛上的黑夜慢慢降临。


    东海君还在的时候,蓬莱岛彻夜灯火通明。如今被无生仙门的人控制,岛上海妖就少了许多。因而数座山峰上的宫殿都暗沉沉,只有零星的灯火。他所在这大殿也未掌灯,紫夜真人便隐藏在黑暗里。


    他在这黑暗见了几个人,说了几句话,便开始安静地等待。


    一直等到后半夜,琴风子终于出现了。


    紫夜真人立即走下大殿的高台、急趋数步,迎到门前。


    琴风子自然晓得如此礼遇不是给他的,便侧身避了避,低声道:“幸不辱命。”


    他说了这话,便抖了抖自己的衣袖。两道幻影现身殿中。


    紫夜真人轻出一口气:“师弟,辛苦你。你先退去,在殿外看守。”


    琴风子的脸上有某种忐忑的兴奋。但在黑暗中并不真切。他没有怀疑什么,立即拱手,走出门。


    待大殿厚重的门合上,紫夜真人立即跪拜下来,声音微微发颤:“属下无能,属下万死!叫主人受此折辱!”


    清水道人的身形慢慢显现。她微微一笑:“你有功。这些不算什么。你起来。”


    紫夜真人慢慢站起身,垂了眼。但以他的神通,在如此黑暗中即便看不到,周遭的景物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可以嗅得到清水道人的味道,听得到她行走时微风一样的声音。待她走到前面去,他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脸,从心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刘公赞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默不作声。他往旁边让开两步,又对这位木南居主人有了些新的认识。


    清水道人在黑暗的殿中走了几步,慢慢走上高台。其间一直没有任何言语,倒仿佛是……在故地重游!


    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又回来了。”


    再隔一会儿,她微笑起来:“蓬莱岛上的殿宇,是最早建造的。两千年了。一点都没变样儿。”


    紫夜真人沉默不言,刘公赞却心中大骇!

    她这些话,是在说什么?

    木南居号称画圣遗脉,意味着该是出现在一千多年以前。算这木南居主人在那时出现……也该是活了一千年左右的。可现在却提起两千年前的事,听那语气,是亲历过、且在这里待过的!


    他忍不住说出了声:“你……究竟……”


    清水道人在黑暗中瞥了他一眼,脸上仍有笑意。像是对他说,又仿佛自言自语:“刘公赞,你可知道么。如今这大洋上有所谓的九海。从前世上也有九海。不过从前的九海,范围可比如今的广阔许多。”


    “那时的祁川海,可不是如今指甲般大小的地方。祁川海,东起弱水,西至中陆的祁川的。”


    刘公赞微微一愣:“中陆的祁川……你是说,离国的那个祁川?”


    离国的祁川,也在离国的最西边。乃是离国与吐火罗的天然国界。


    “正是的。”


    “那么……”刘公赞低声道,“如今的离国、庆国、业国、辰国、东海国等……也都包括在那祁川海当中?”


    到此时他如何不明白?清水道人口中的所谓“祁川海”,并非是指一片海域!

    “庆国么,倒是也有大半在其中。”


    “那么也包括了……”


    紫夜真人开了口。声音凝重,但刘公赞听得出其中有压抑而深沉的激动之情:“如今这所谓九海。我家主人,才是这九海真正的主人。”


    刘公赞倒吸一口凉气:“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真是这九海真正的主人,为什么却要琴风子带你来?”


    清水道人仍不答他,只微微一笑:“只是叫你知道,我在陆上对你所言属实。我要的是我的祁川海。余下的,我并不很在意。日后李云心脱困,希望你同他说清楚。”


    她转眼看紫夜真人:“你如今只是真境,这可不行。你上前来。”


    紫夜真人立即迈步走到阶下,半跪在地上。


    清水道人抬起手,指尖忽现微芒:“万年老祖还在浩瀚海,暂不能惊动他。我就将这所谓的蓬莱、瀛洲、方壶三海之力赐在你身上,助你重归玄境。”


    “是。”


    清水道人指尖的光芒一闪,尽数没如紫夜真人的身体当中。


    刘公赞本以为会有异象——世间多少妖魔、修行人止步于真境,再不能向前呢。而清水道人却像闲聊一般说要将这位紫夜真人的修为提至真境……


    实际上是一件极恐怖的事情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这间大殿之中仍是黑暗,就连一阵微风都没有出现。


    紫夜真人仍半跪在阶下,是黑暗当中的一团阴影。


    然而,他的确又能够感受到紫夜真人身上的变化。原本真境修为的灵力,忽然暴涨!仿佛他的身上正有混沌宇宙初开,难以想象的力量迸发开来,将他的身体在一瞬间撑至无穷大,下一刻又猛地缩了回来!


    紫夜真人轻出一口气。


    他站起身,的确已是大成玄妙的境界了。


    刘公赞目瞪口呆。若说境界的提升,他才是世间第一的“一步登天”之人——就连李云心都无法同他相比。


    可李云心给了他同样的大成玄妙境界,是极费了一番功夫的。倘若没有通天君睚眦,他断无可能有如今的修为。然而清水道人在此刻、此地,就在他的眼前,在一抬手的功夫,便生造出一个玄境来!


    “这……这是……”他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了。


    “所谓的真龙封海,分封出九个海妖龙王来,无非就是这样的手段。”清水道人看刘公赞,“我已经为你证实了我说的话。你可以安心了。”


    她转向紫夜真人:“万年老祖,眼下如何?”


    紫夜真人收敛了身上的磅礴灵力,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才道:“主人来此之前,我刚得到消息。”


    “万年老祖,此时在浩瀚海大阵当中,外围有数百人为他护法。他该是正在进行炼化的最后的一步。先前他叫我先拖住李云心或者真龙。说他大成之时,就在这三五日。”


    “但既然护法之事将我排除在外,就意味着他对我戒心已深了。因此,我想他的话不可信。我猜,他功成应该就在最近三日之内。有可能是明天,甚至后天。”


    “他想要赶在她的前头。”清水道人的声音冷了些。


    刘公赞知道,清水道人口中的第二个她,该是指真龙的。


    “属下也这样想。”


    “那么,该尽快叫李云心脱困。”清水道人略沉吟一会儿,“我封了三海之力给你,她必然感应得到。也能觉察自己的力量衰弱。”


    “如果她也在行功的紧要关头,或许会走火入魔呢。”说到这里,清水道人笑了一声。


    这是刘公赞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而非伪装的微笑。看起来无论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如今回到了“自己的九海”,的确快活很多。


    只是他还是不解。清水道人可以在谈笑间造出一个玄境来,且似乎门下之人在仙门里也有不少……此前为什么要琴风子带她来?


    难道说这蓬莱岛算是个阵眼,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她来了这儿可以施展自己的神通,或者愈强么?


    清水道人接下来的举动,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测。


    “太暗了。”清水道人随口说了一句话,一挥手。


    于是整间大殿的地板、墙壁、穹顶,立时发出蒙蒙的光亮,叫这殿堂变得如同白昼一般。倘若不是刘公赞确信眼下是夜里、殿中并没有什么窗户,还会以为白天提前到来了!

    于是他看清了大殿墙壁上的那些古怪的图画。又看到清水道人抬起手,往空中招了招。她面前立即出现一片光亮——是小小的方形。在这片方形当中,又现出景象。


    刘公赞往里面看了一眼,失声叫出口:“……心哥儿!”


  第七百七十二章 神功

    一块洁白的地面悬浮在似乎无尽的虚空里。


    面积颇大,极平。哪怕将一颗绝对浑圆的珠子放在上面的任何一处,那珠子也绝不会滚动。


    倘若李云心看到这片地面,会惊讶地意识到这里略有些熟悉。再从记忆当中寻找,会想起他也曾在类似的地方待过——在庆国的时候,他被白阎君召去了冥府。白阎君曾威胁他,倘若他不肯合作,便将他困在那里。尘世间的一刻钟,可能相当于那里的千万年,他会发疯。


    眼下在这片地面上,站着两个女子。皆看不出年纪,皆拥有出众的容貌,皆——拥有天下间叫人胆寒的武力。


    一个封号琴君,一个被世人尊为真龙。


    只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像李云心如今所想的那样势同水火。正相反,琴君的手放在真龙掌中,两人脸色平静,言语之中亦无半分火气。


    “我并不愿意走到如今这一步。但你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天下,我们几乎已经没有容身处了。”真龙看着琴君,说,“可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琴君淡淡一笑:“我不会后悔。既然已经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就清楚这是我唯一的退路。”


    “千年以来,我从未像前些日子那样遭受奇耻大辱。既然我以寻常妖魔的身躯无法复仇,那么就如你所说,我们合而为一,完成各自的心愿。”


    真龙微微动容。她忍不住又开口:“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如果不是如今……我怎会……”


    “母亲。不要多说了。”相较于如今的真龙,琴君倒要镇定许多,“冥潮要来了。错过这一次,我们还要等上几个月。李云心和万年老祖都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你定下神来,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在世人心中威严神秘、仿若神祇的真龙,竟真的乖乖闭上了嘴。


    两人手掌相交处,慢慢泛起深沉的暗光。


    光不会是暗的。可在她们的掌中,却有一团黑气慢慢扩散,仿似光芒。黑气分成条条缕缕,如同游蛇一般攀上两人的手臂。而这方地面之外的幽暗深空,仿佛也活了过来。许许多多自黑暗中探过来的触手、也慢慢攀上两人的身体,好像要把她们拉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样的过程似乎极为痛苦。即便是琴君与真龙这样的通天人物,也慢慢皱起眉头。能令她们如此的体验,倘若放在一个凡人身上,只怕顷刻之间就会叫那人发疯了。


    这样的过程,一直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掌心处的暗光渐渐覆满四条手臂,周遭虚空里的黑暗则将她们的身躯包裹。唯有脖颈与头颅还能依稀分辨得出,但也能看到,两人的神情更加痛苦。


    忽然,真龙闷哼一声,口中忽然吐出一口金血来。这金血却仿佛是饵食,引得身躯、手臂之上的黯芒像发了疯一般、当即往她口中涌去!

    两人行功的时候,身体九窍紧闭。如今真龙却出了状况。猝不及防之下,那些暗光便往她的口中灌进去许多。虽说她立即闭了嘴,可身上缠绕的黑色却仿佛无数条感受到敌意的细蛇,千丝万缕的飞扬起来,仿佛她的身上多出了许多的触手。


    琴君不能说话,只能用双眼死死盯住真龙。但真龙又撑了一阵子,终于微微摇头,手臂猛地一振——二人身上的暗光当即散去,消失无踪。


    她双腿一软,琴君立即上前扶住她:“母亲,怎么!?”


    “祁川那个贱人……”真龙咬牙切齿,“到底被她找到时机来了海上……她……封去了三海!”


    琴君不再多问,叹了一声。


    刚才缠绕两人身躯的暗光,便是真龙对李云心所说的幽冥之气。刚才两人所行之事,便是在炼化。


    如同万年老祖以妖魂之力将被镇压的古魔慢慢炼去神智、本能一般,这两人,则要将幽冥之气慢慢地炼入体内,替换身体当中的灵气。


    在此前的许多天中,两人已慢慢适应了幽冥气入体的痛苦。而今日,正是冥潮来临之时。所谓冥潮,便是说在特定的时候,自幽冥入口渗透进来的幽冥之气会变得异常旺盛。冥潮的来临没有规律,但来临数日之前可被觉察。


    在这幽冥之气最为汹涌澎湃的时候,二人本是要完成最后一步——


    借助这样的幽冥气,重塑身躯,将二人的修为境界合而为一。


    炼化幽冥气的法子,终究是脱胎于玄门。既如此,在体内的运行之法便有共通的道理。


    那幽冥气极为霸道。倘从九窍入体,很快便会与体内残存的灵力冲撞,摧毁身躯经络。唯有自体外,如吸收天地灵气一般慢慢地摄入,才能勉强承受。


    但这最紧要的关头,却正是清水道人在紫夜真人身上封了三海的时候!

    此处这真龙本为九海之间的天地之气凝成,三海被封去,灵气顿时一滞。如在平时,并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可在引幽冥气入体的时候忽逢此变,就好比一个人在修行运功的时候,体内灵力陡然紊乱。如此,便只会发生一件事——走火入魔。


    一口幽冥气吞入体,雪山气海与经络登时受创,饶是修为通天,也经受不住这种自内而外的打击!

    “我……我……”真龙的脸色发黑。只过了极短的时间,便又接连吐出三口金血来,仿佛身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我这一千年……我……只想活着……”


    她瞪圆了眼睛往周遭的虚空里看,好像要看到虚空之外的世界:“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我该是要出世……要纵横……”


    “母亲。”琴君抓住她的肩头,“我们还有时间。你先慢慢调息。否则伤势会愈重。我可以——”


    “来不及了!”真龙猛地看向她,“祁川来了……到了蓬莱!她来了……李云心就会知道怎么脱困!你……炼化了我!”


    琴君沉默了一会儿,摇头。


    “我愿意被你炼化,就是因为曾经受辱。又从你那里知道许多事,才晓得原来我原本的抱负,都是笑话而已。既然如此,我又能在世间追求些什么?我既然是你的血脉,就不如把这血脉归还你……由你来为我复仇。可如今你叫我炼化你,之后我又做什么去?”


    如果叫李云心看见这两人如今的模样,非得真心实意地大吃一惊不可。


    且不说真龙在世人心中的印象。单就他与她接触的数次来看,这真龙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才是。此类站在世间力量顶端的存在,都该有铁石一般的心肠。即便不是铁石,也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至于那琴君呢?李云心头一次与她打交道的时候,便见识了她的深沉心机与无比豪迈的气派。若说枭雄的气质,竟还犹胜真龙三分的。她在云山下,站在金角巨狰的背上,驱策十几万的妖魔送死,眼睛连眨都不眨的。


    可是这么两个人,眼下却演出这样戏码。


    如果叫不知情的人看了,非得觉得这是两个母慈女孝的存在——都热切地希望牺牲自己,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


    琴君说出了这些话,真龙又用余下的力气叫起来:“那么……你乐意……见我这样……这样……”


    “我在这里,被困了一千年!”她瞪圆了眼睛,“你乐意见我……连个开始都没有,就……”


    “叫我想一想。”琴君低声说。


    真龙便再不说话,闭上眼睛,勉力调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琴君叹息一声:“好。”


    真龙便也轻叹一口气:“我再调息两个时辰。趁冥潮未退……你炼化了我。”


    “好。”


    “在那之后……我不求世间至尊位了。”真龙幽幽叹息,“你先带我,去世上看一看。有趣新奇的,都要碰一碰……”


    “好。”


    “还有那些——”


    可她说到此处,两人的对话被打断了。


    平台之上,就在两人的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光点。光点迅速扩大,化成一个人形。


    李云心的模样,现了出来。


    “哈……琴君,你敢耍我。”他阴沉着脸,先往左右看了看。果不其然——在瞧见这里与他曾经待过的地方惊人相似之后,略吃了一惊——但很快将注意力转回到二人身上,“哟。做什么呢?”


    琴君扶着真龙站起身。她寒声道:“你倒是比我们预想的快一点。”


    李云心摆摆手,笑起来:“谬赞谬赞。是有人给了我一点儿线索,我先弄出了这个来。不过别的嘛,大概也不会比你们慢。”


    又看真龙,皱眉:“听说有人把你身上的三海封了去……可也不至于伤成这个样子吧。你们在搞什么?煽情?我看得没头没脑,一点都体会不到悲情——二位谁给我说说,你们怎么就这么……享起天伦之乐来了?”


    真龙轻出一口气,叫自己的脸色略好看了些:“李云心。你以为帮你那人是你的盟友么?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李云心笑了笑:“知道啊。也是个弃子么。”


    “和你,是一样的东西。”


    第二更要等到晚上。


  第七百七十三章 试制品


    “你……”真龙大惊,“你……”


    “哦哦哦哦——”李云心为自己鼓掌,“看来是真的,是真的——我猜对了!”


    他毫不在意两人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眼光,背着手在这台上快活地踱了几步:“他妈的,太爽了。解开一个我心里的大谜团!”


    又一转身:“你猜怎么着,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之前搞清楚了画圣画人画神通的手段——凭什么她弄出来的人就那么强,我弄出来的都是渣?”


    “后来我意识到,哦,原来跟一滴雨水一样,要有个凝结核——凝结核,核心,懂不懂?”


    “画圣画出真龙来,那真龙该有个凝结核的!就好比我给小九画个身子出来——我先用一枚鳞画了个蚣蝮出来。然后再以蚣蝮为核心,把它和九公子的神智融为一体,再吸收了灵力,才成了如今的他。”


    “可是我又知道,画圣画真龙,是以天下做大阵。是这个天下大阵,配合着一个核心,才有了真龙。可是,真龙的核心是什么?我想不明白。”


    “后来到了海上,我又发现这海上的九海,也构成一个画阵——我弄死了九海龙王,还原了九海画阵的图,发现这个图,实际上也能画出来一个存在。这个存在是谁?就是你。”李云心叹气,“到了这里,我就纳闷儿了。如果这九海画阵成就的是你——真龙。那么那个天下画阵成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但是到今天,在清水道人刚才告诉我她是什么玩意儿之后,我意识到我想岔了。”李云心阴森森地盯着真龙,“你才不是真龙。你其实,就是真龙的那个核心。就像我先画了蚣蝮出来一样,画圣先用这里的九海画了你出来!真的真龙,早挂了。真龙完蛋了,你这个核心留下来。”


    “什么沉眠一千年……什么实力大减。你的修为原本就不高而已。真龙死掉这件事,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可是她从前招惹太多的仇家,你怕别人找上门来算账……于是躲在龙岛扮起真龙来。”


    “故作神秘,故作威严。我就说……怎么一见你的气派样子,我就觉得违和呢?”李云心长出一口气,“叫陆上的龙子斗来斗去,也是你在怕吧——怕他们看出你的虚实来。要我说,那种事你不做还好,做了又做得不利索,才自曝短处。你说呢?”


    “现在,我该叫你什么来着?”


    琴君冷冷地看着他。看起来李云心所说的,她早已经知道了。


    真龙亦挺直了身子。不再像从前那样震惊,反倒也笑起来:“好。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不自己想呢?”


    李云心撇了撇嘴:“有什么难想的。你是麒麟。”


    真龙沉默。


    于是他又卖弄起来:“你猜我怎么想到的?哎呀,好远的事情了——在渭城,白阎君教我夺舍的法子的那天晚上,跟我说,什么龙啊,金鹏啊,龙子啊,麒麟啊……在他那里,都不过是大牲畜罢了。”【注1】


    “后来呢,龙,我知道这世上有。金鹏龙子,也有。可是麒麟在他妈哪儿呢?没见过啊?”他一摊手,“我再一想你现真身那几次的样子——躲在云里,藏头露尾。要么只露个脑袋,要么露出几片麟……哇,麒麟正是个龙头哇!”


    李云心搓着手,看真龙:“对不对?我说得对不对?”


    真龙冷冷地一笑:“不对。”


    “哈哈,我就说嘛……嗯?”李云心先笑,又愣,“什么?”


    “我并非什么核心。我,就是我。事到如今,你可以称我麟龙。”袒露身份的“麟龙”,忽然现出了她的神魔身。只是从前她金甲灿然,到如今鳞甲已经黯淡无光。其上有许多蜿蜒的黑线,那是因为未被炼化的幽冥之气侵入了她的躯体。


    “至于你说的真龙,一千年前就死掉了。所谓的核心,也死掉了。只在世间留下那么几个孤魂野鬼……哼,其中一个成了气候,成了那个清水道人。”


    “而我。”麟龙看身边的琴君,“我的一部分真元,加上真龙的一部分真元,便成了她。要说如今天下谁才是真龙,该是她,而不是那个洞庭的鱼妖。”


    李云心疑惑不解地看她:“那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随便搞出来的?”


    麟龙又笑了笑。但她如今这笑容,已不同于自称“真龙”的时候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李云心倒觉得眼下这“麟龙”的言语做派,比从前看起来要顺眼很多。


    当然这个“顺眼”,仅指没有了从前的微妙违和感。


    “我与你口中的真龙同出一源。也正是因此……”她看琴君,脸色又柔和起来,“你才是九个龙子当中最最特别的一个。你对你的身体耿耿于怀。但可知道当初有了你的时候,那画圣是怎么说的?”


    “母亲!”琴君看了李云心一眼。


    但麟龙一笑:“没什么不能说。这个人不来,我也早晚要告诉你的。如今他在,也叫他好好听一听——你的尊贵身份,到底是怎样的。李云心,我知道你一直在追查画圣的事情。想来你也很有兴趣。”


    她的话搔到了李云心的痒处——


    “你见过画圣?活的那种?”李云心皱起眉,“你说!”


    “不急。”麟龙转眼看琴君,“你即刻运功,炼化我。”


    琴君一愣:“现在?”


    麟龙冷笑:“是现在。他现在是投影过来,可有了祁川那个贱人帮忙,离肉身来此也不会太远。那么你也在此时运功。等我把该说的话说完,你正可以将我炼化。那时,你就不怕他了。”


    又看李云心:“或者听我口中不知真伪的故事,或者现在回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来此将我们两个诛杀的办法——你自己选吧。”


    李云心叹了口气:“这种流氓的办法你也想得出。好吧,看起来你对我还算了解——如果我现在回去想办法,是不是你就要带着你的那些故事死掉。”


    “正是的。”


    “那我不走。”李云心干脆地说,“打打杀杀哪有听故事有趣。”


    “好。那么我开始说。”


    麟龙说了这句话,转眼盯着琴君。琴君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数息之后,她重睁开眼,握住真龙的手。


    两人掌心相交处,暗光再次弥漫开来。


    麟龙也不开口,但开始以神通传音。


    “世人口中,有些所谓的神兽。龙,金鹏,麒麟。”她说得很慢,该是想要拖延时间。可三个人对此都心照不宣,李云心并不催促她,只一边听,一边将视线投到两人掌心的暗中之中。


    “但这三者,是不同的。”


    “金鹏算不得‘神兽’,他只是个妖魔罢了。山林中的一只鸟,得了机缘,拥有强大的修为,才成了金鹏王。”


    “可另外两者,龙,麒麟,原本都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是……”


    “陈豢画出来的。”李云心替她说了这句话,以免她长篇大论。


    痛苦的神情开始在麟龙与琴君的脸上出现。她因此沉默了很久。但李云心不催她——这位假冒真龙一千年以求避世生存的冒名顶替者,如今算是在用生命拖延时间。


    虽说这种牺牲的目的未必高尚——可能仅仅是为了心中的某些执念、情绪而已。但李云心觉得在这妖魔横行、人可能比妖魔更加残酷无情的时代能撞见这种事,也实属不易了。倒叫他对“真龙”的印象稍有改观。也许她从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些,都是伪装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这才是她原本的性情。


    可惜走岔了路。


    倘若她一开始不搞那些事,直接对自己说出真相,或许还会成为盟友,至少不会是死敌。


    可李云心那时候也仅仅是个无名小卒。换做他处在麟龙的那个位置上,也未必能做得更好。只能感慨世事无常——沟通不畅这种事,又搞出了多少麻烦事。


    待两人被黑气包裹,才又听到麟龙的声音。


    “在真龙出现以前,我就已经被画圣创造出来。”


    “可我的存在,不是她的本意。或者说不是最终想要的。陈豢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与她相处过不短的时间,我可以确信这一点的。用她那个世界的话来说,我是一个试制品。”


    “但她用来创造我的东西,用她的话来说,是来自于她那个世界曾经的一个‘神’。”


    李云心的心微微一跳。真龙所说的“东西”,该是指类似核心的玩意儿。他之前就想过,画圣能画出真龙,似乎意味着她的那个世界真的有龙。如今听了麟龙的话——如果所说的是真的——便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是个怎样的世界?

    或者说在那里,“神”只是对某一种存在的特定称呼?


    “她造出了我来,便有了经验,晓得那种方法可行。于是将我囚禁在这里,游历天下,又造出了真龙。”


    “她……该算是我与真龙的‘母亲’。也曾说,我与真龙,都算是那个‘神灵’的后裔。可是她从未将我当作她的女儿看待。对真龙,也是同样的。”


    “在她那里,我们不过是一件器具罢了。”


    =================

    注1:详见第九十五章 ,大牲畜。


  第七百七十四章 弃子

    “我的修为有限。只有在这九海,才能呼风唤雨。可真龙的力量远超于我,整个天下都是她的。”


    “接下来的事,没有什么内情。世人所知便是实情。”


    “真龙为她征战天下,收服妖魔。再挟着妖魔,对抗玄门。”


    真龙为什么对抗玄门,陈豢又为什么要真龙对抗玄门,其中的内情李云心已经清楚了。


    作为另一个世界使者的陈豢来到中陆,对那些转世天人们的做法渐渐失望。再合着麟龙如今的这些话,李云心晓得她在那云山身为三圣之一、表面上为天人做事的时候,实际上已算是“叛”了。


    她是玄门领袖之一,却暗中扶植了妖魔。她想要以此牵制已渐渐坐大的共济会的力量吧。


    这个女人……这一手玩儿得倒是漂亮。


    他也想清楚了另一件事。这麟龙,为什么此前当真可以封了九个海上的妖龙王出来。因为九海这区域便相当于她自身——如同真龙分化龙魂融合妖元造龙子一样,她当然也可以用“自身”海天间的灵气,融合妖元造龙王。


    可她毕竟是个低配版。造出来的龙王,远没有龙子那样强。但搁在海上、搁在自己身边,吓唬旁人是足够了。


    此前那九位海上的娘娘——譬如祁川娘娘、蓬莱娘娘等是怎么一回事,清水道人在不久之前已大致同他说了。


    她虽然语焉不详,可李云心对于画道的领悟力极强。加上他有切实的体会,心里所知的,已远比清水道人认为的要多了。


    他在渭城的夺舍的时候,预先在渭城内外各处,分发了许多的画像。那些画像是附着他的了灵气的。以那些画像吸引香火愿力、人的阳气,才塑造出了他龙子的身躯。


    这法子是白阎君教她的。毫无疑问,白阎君的法子,一定是从画圣那里得来的。意味着,画圣画出真龙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法子。


    那么,必然也有些类似他从前布置在渭城内外的、附有他自身灵气的画像一样的东西,在天下画阵中吸收愿力、灵气,才塑造出了真龙。


    从前李云心偶尔生出过找到那些东西以证实自己猜测的念头。但知道此类的东西,难有什么既定的形态。可能是一座雕像,可能是一幅画卷,也可能是石碑、甚至楼阁之类的玩意儿。


    可听了清水道人对他略微提及的几句,才意识到……他所想要找的东西,在他没有进入渭城之前,便已经在自己的身上了。


    ——三花娘娘。


    他初见三花娘娘庙的时候,那庙宇破败已久。但能看得出,那塑像神位,是留有高人手段的。


    现在来看,那位“高人”便该是画圣陈豢。


    陈豢将中陆与周遭的大洋分为九海。每一海,都封了一位娘娘。麟龙称清水道人为祁川——她从前就该是祁川娘娘。


    这九位娘娘,在两千多年前广吸愿力,聚集天下灵气,起到了他在渭城中所留下的那些画卷的作用,同核心一道,塑造了真龙出来。


    而后真龙死掉,这九位娘娘可以被看成是真龙的一部分,自然也就神智受损……才有了三花娘娘、蓬莱娘娘那种癫狂的模样吧。


    唯独一个祁川。该是如麟龙所说,有了些奇遇,才保全神智,甚至修为更进了。


    也正因为李云心在这一天之内接收了这样多的信息,心中早被震撼得麻木了。更因为他此前又根据所见的种种事,隐隐有了些推断。因而,在由着三花娘娘、蓬莱娘娘、祁川娘娘这些损而未亡的存在,而联想到另一件事的时候,他并没有太过震惊,反而有某种尘埃终于落定的安稳感。


    那便是——


    真龙如果彻底死掉,起初那九位为真龙吸纳愿力灵力的娘娘,是绝不该还存在世上的。


    但如今她们既然还在……


    意味着真龙没有彻底死去,而是处于某种微妙的状态。


    这种状态,他熟悉。


    夺舍。


    真龙,被夺了舍。


    陈豢,还没有死!

    这个想法一旦被证实。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头脑当中也空明了一瞬间。而后,他才挥了挥手,看那已被幽冥之力完全包裹的麟龙:“你说画圣视你与真龙为器具。那么我问你……所谓的真龙分封九子镇守天下,是不是……”


    隔了一会儿,麟龙才幽幽道:“真龙……下场比我凄惨许多。”


    “陈豢造她出来,不仅仅是为了收服妖族,更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一千年前,世间已定。于是她又叫真龙分化龙元,融合妖魂,封了九个龙子出来。”


    “第一个,便是我这琴君。”


    “她的身上,有一半是我的,有一半是真龙的。”


    “可我与真龙,同出一源。用陈豢的话说,都是她那个世界神明的血脉。我们两个的元魂融合而出的琴君……一出世,便是神圣的形体。”


    “你知道,什么是神圣的形体么?”


    李云心微微皱眉,想了想。


    “神圣”这个词儿,在他那个世界也是有的。但这个词儿的含义,在他那个时代比较特别。当这个词语与“神明”之类的词语发生联系的时候,在他那时,主要不是用来修饰本土的神明。而是用以修饰西方的某些神明。


    他的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


    在他那个世界……天使,便可以被称之为神圣的形体,而天使……正是无性别的!

    如果陈豢的那个世界真有“龙”、“神明”存在,那么琴君就应该是一种特殊的状况——意味着她的确继承了所谓的“神血”,很强大!

    “我知道。”李云心皱起眉,沉声道。


    “所以,你不必在意你这身躯。你有这样的身躯,正是因为你的血脉,也最接近神明的血脉。”麟龙的这句话,该是对琴君说的。可二者都被幽冥之气包裹,李云心看不到琴君的神情。


    “她一出世,陈豢该是感到不安了。可那时候的真龙实力极强,连陈豢也要忌惮。她不能将琴君毁了去——那样,真龙会提前知道她的用心。在那时候,陈豢已经怀疑真龙因为统领了天下妖族,渐渐有了脱离她的掌控的心思了。”


    “于是她在琴君神智还未生出来之前,将她身上的龙魂又分了一半去。如此……她才从一个天生的太上,变成了此后的玄境巅峰。”


    “用这种法子,她叫真龙封了九个龙子出来。”


    “经过这件事,真龙实力大损。真龙……怎么会半点怨言也没有呢?可她也许和我一样……总觉得陈豢算是她的母亲。她有犹疑。就是这犹疑,到底要了她的命。”


    “陈豢从不犹疑。陈豢之前就已经找到了金鹏。她又与金鹏一道,设计将真龙杀死了。”


    李云心头脑当中的另一片云雾,也忽然被拨开了。


    有关藏在洞庭当中的龙魂。


    “设计。”李云心低声道,“陈豢与金鹏设的计,是不是说……叫金鹏假意与真龙争斗,败落。然后对真龙说,她布下了镇压金鹏的大阵。叫她分出一半的龙魂做阵眼!?”


    “正是的。分龙魂做阵眼……分龙魂封九子……几乎是同时发生。”麟龙轻叹一口气,“陈豢从不犹豫。她从不犹豫……她用罢真龙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削弱她的力量。从一开始……她就对我与真龙,没有任何的情感。倒是我们两个……”


    李云心没理会她这哀叹。他的头脑飞快转动:“那么作为回报,就是叫金鹏假装被镇压一千年……叫人以为真龙还活着……叫人以为陈豢真的死了……叫人猜不到……”


    她夺了真龙的舍!

    然后到如今,金鹏再出世——世上没了真龙王,金鹏王便成了天下的妖魔共主!


    用一千年的时间换这样的结果,对于寿元几乎永无穷尽的金鹏来说,太值得了!

    原来这陆上的龙子、龙魂,在所有人看来摸不着头脑、更是掀起滔天波澜的大事……对于陈豢而言,都只是连闲棋都算不上的小手段。不,或许连小手段都不算——她压根就没在乎过这些事,她才不在意,蝼蚁之间怎么斗来斗去!


    也怪不得李云心始终瞧不出洞庭当中所藏的龙魂、那所谓的阵眼,到底有何功用。原来干脆就是个幌子……什么阵眼?根本没有阵眼!用来骗真龙的!

    见了鬼……他本以为真龙威严莫测,心机深沉。可到头来……难道真如麟龙所言,是个单纯至死的……小女孩!?

    陈豢没有死,那么……她是去了幽冥!

    在幽冥之中,究竟有怎样可怕的敌人,叫心机如此深沉、又是以太上境界投身而入的陈豢,加上黑白阎君,都无法制胜、纠缠了一千多年,甚至于还叫黑阎君死去了呢?


    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我在这里被囚禁了一千年,只能将虚影现在中陆上。所以,我想打开那幽冥的入口。”麟龙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我想要当面问她一句——”


    “弃子,就真的没有价值了吗?”


    23点30左右再有一更。


  第七百七十五章 炼化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已没有刚刚投影过来时的那种鄙夷嘲讽的神色了。


    他起初以为这位假真龙是个没有胆色勇气、只知道缩头缩脑地搞些阴谋的无能之辈——她的那些所谓阴谋,也搞得并不成功。


    但听了她如今说的话,不免意识到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这位麟龙的处境、遭遇、面对的人,对她都很不利。而她在那样不利的情形下竟能死撑一千年,也实在算是手段出众了。


    再想到这些事情都是画圣搞出来的,他又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不过对手终究是对手——麟龙说出这些事,并不意味着她打算博取李云心的同情。正相反,是有了破釜沉舟的意思吧。这麟龙被琴君炼化了,琴君可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就叹了口气:“问了又怎么样。我从前也有些问题。也在想,见了陈豢之后要问她。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既然做了那些事,就必然有自己的理由。要说服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你得不到什么结果的。”


    “况且你之前不是说,想要打开幽冥的入口,就是为了叫世间充满幽冥之气的么?你该知道你当真那么干了,世上要死掉多少人。但是你不在意——你不在意世上十几亿人的生死,陈豢也不在意你和真龙的生死。你们也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


    “那也是因为她……”麟龙恨声道,“也是因为我要问她,弃子就没有价值了么?我要叫她看看,留我这颗弃子在世上……我究竟能做出来什么!”


    “到那时候,金鹏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也要叫她看看,金鹏又如何?还不是败在我的手上!”


    “唉……你这就走偏了。”李云心再叹息一声,“为了一个人,你跑去报复社会。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同情你。”


    “我不需要什么同情……不需要同情……”麟龙的声音越来越弱。但不是因为没了力气,而更像是整个人在渐渐远去。她的声音变得飘渺,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我只是不甘心……我原本就要成功了……我只是不甘心在这时候……这时候……”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已微不可闻了。


    “功亏一篑。”李云心为她补上了最后四个字。


    其实是可以理解这种感受的。作为一个不甚令作者满意的试制品,被囚禁在这龙岛一千年。心中充满不甘与怨恨,搞了许多事。所图的是成为那个自己伪装过的存在一般的人——拥有强大力量,可以去到世间。到那时,一千年来所有的担忧、忐忑,都不复存在。


    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活着,甚至可以再做些别的事——找到那位造物主,问个为什么。


    可惜倒在成功之前的那一步了。


    不是因为毫无希望而放弃,也不是半途而废——而是最后一步。天底下没什么比这种事更操蛋的了。


    也算是个强大的神兽。可惜生前籍籍无名,躲在别人的阴影里。死后也会籍籍无名,躲在琴君的阴影里。


    李云心去看琴君。


    因为这时候,麟龙的身影也慢慢地散去了。她化作无数道黑光,没入琴君的身躯当中。


    很快,琴君身上所缠绕的幽冥之气,也慢慢消散,重露出她的面孔与身躯来。


    她换了张脸——依稀是从前那个龙大的模样,但毫无疑问,又有麟龙的相貌在其中。脸上的神情倒是熟悉。正是在陆上的时候,统率群妖的模样。


    李云心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李云心看。


    两人对视一会儿,李云心说:“这么看,你是炼化成功了?”


    琴君的声音沉稳平静:“正是。”


    “是……太上了?”


    琴君闭上眼睛感受一会儿,又睁开:“是。”


    她的眼神也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好比是一头猛兽盯着匍匐在身前瑟瑟发抖的猎物时的那种平静。有十足的掌控感,且有十足的杀意。


    “那可恭喜你了。”李云心笑起来,“我这些天算了算。世上的太上不少。云山的双圣、真龙、金鹏王,都是太上。可是云山双圣是个假的,真龙也是假的。金鹏王是真的,但是始终没见过他。我耳朵也里也有个太上。可怎么说呢……总觉得和这个世界的太上有点儿区别。”


    “于是好奇一个真正的太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有什么样的威能。”


    “你很快就会见识到了。”琴君一边说了这句话,一边盘膝坐下来。似乎刚刚晋入了极度强大的境界,因此得调息、适应一阵子,“为了听些故事,叫我们做成了这一步,不后悔么?”


    李云心继续笑:“我这个人之所以能在这么恶心的世界里活得逍遥快活有滋有味,最大的秘诀就是永远对一切新奇事物报以极大的好奇心。”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也好奇这个世界真正的太上到底是个什么水准。所以你为什么不这样想——不是因为我被故事吸引。而是我主动给了你们时间,叫你们做成这一步呢。就是为了叫你变成个太上。就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琴君的唇边绽开一丝冷笑。


    于是这一整片空间都微微颤了颤,甚至连李云心的影像都略模糊了一阵子。


    “这不怪你。”她说,“你对太上的力量一无所知,所以才能在此时侃侃而谈。换做是从前的我,或许也会如此。”


    她站起身:“此地,充斥幽冥之力。”


    “即便是你真身来到这里,再召唤出你那个太上的帮手,怕也难有回天之力了。幽冥之力销魂噬骨。修为境界越是高强的,受创也就愈重。我在这里,非但不怕你那位太上的帮手,反倒盼着来。”


    “因为我同你一样,好奇太上究竟有怎样的威能。你和他真来了,正好叫我试试手段。”


    李云心摇摇头:“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犯了一个错?和你母亲一样的错?”


    琴君不说话。


    他便继续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的。要说有,也是你先坑我。”


    “在漫卷山的时候,你和睚眦叫我去云山。还在那时候说对我下了咒。于是我就去了——结果你们之后又现身,说就是要我死的。”


    “你们对我做了这种事在先,我才报复你们在后。一来一往,算扯平了。”


    “你那个母亲呢,从前和我也没什么仇什么怨。是她想不开,撩拨我,我才跑过来。她在临死之前后悔——我知道她后悔什么——有许多机会她没有把握住,树立了一些不该招惹的敌人。”


    “现在你们两个融合在一起,你能不能感觉到她的悔意?如果能。你又能不能试着考虑这么一件事——”


    “你是太上了。外面的万年老祖,可能也会变得很强。所以在我这里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的。你帮我搞一搞万年老祖,然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你别打洞开幽冥之类的主意,我也不管你在陆上做什么。”


    李云心顿了顿,认真地说:“我现在郑重地向你提出这个建议——打一开始我允许你们两个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琴君轻叹口气:“你还是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太上。”


    李云心摊摊手:“哦。就是没得谈了?”


    “你和离帝,一个都活不了。”琴君平静地说,“你不去找你。我等你和你的那位太上到这里来。”


    “唉。我给过你机会的。”李云心撇撇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离帝那事儿。我也没能想到他能……”


    “闭嘴。”琴君眉头一皱。


    两人立足的这片地面——原本极度坚固的地面——忽然扭曲起来!

    仿佛成了一张纸,被强大的力量揉捏。平台翻卷,像水面一样起伏。边角处,甚至有许多碎片往四面的虚空里飞溅!


    这平台的材质,与李云心容身的那间密室所用材质该是相同的。


    当初李云心花了大力气、用那柄狼脊怒狮枪狠插进去,也不过没入一小截罢了。抽出来之后,地面又很快恢复原状。前些日子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也曾测试过此种材料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但得出的结论是,以他现在的修为,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破坏它——它总是能很快复原的。


    但是如今……琴君只怒叱一声罢了。


    这台子的边缘便纷然破碎——仿佛被随意地撕去了!


    然而李云心只淡淡地瞥一眼那些碎片,便也冷笑:“好啊。好大威风。”


    “看在你母亲那个故事的份儿上,我给过你机会,也算仁至义尽——我平时可没这么心软。但既然你不肯……”他摇摇头,“不劳你去找我了。我这就来。”


    他这话音一落,影像忽然发生微妙的变化。


    投影虽与真人无异,但修为高强者一眼就能看穿。因为投影没有什么灵力,一眼看过去,仿佛纸人一样。


    可在说了这句话之后,这个“投影”变成了实相。


    “早就知道怎么过来了。”李云心背手在已扭曲得无法复原的平台上走了两步,看琴君,“你以为我说着玩的么?就是想要瞧瞧,你们炼化了之后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七百七十六章 死里逃生

    说了这些话,他又深吸一口气,皱眉:“原来幽冥气是这个味道。”


    或许对自己的强大实力有足够的自信。即便遭遇这样的变故,琴君也没有惊慌。她冷冷地盯着李云心:“好。这的确是你做事的风格。向来自负,也喜欢冒险。”


    “只是,从前冒险,带给你收获。如今在我这里冒险,就只有一死而已。”


    “你叫他出来吧。”


    李云心眨眨眼:“叫谁?”


    琴君顿了顿:“难道你打算自己,来试一试什么是太上?”


    “当然是我自己了。”李云心又深吸一口幽冥气,但被呛得咳嗽起来。虽说他此时没有运功炼化,将幽冥气吸入体内也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但这种气息毕竟霸道异常。即便以他如今甚至比龙躯还要强悍的身体,也被腐蚀了。


    不过他倒也许久没有体会到喉咙干痒的感觉,算是在怀旧了。


    他说了这话,笑着搓搓手,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我盼了好久,终于盼来一个货真价实的太上。不自己体验,难道便宜别人么。但是可说好——咱们慢慢玩儿。你如今自信得很,想来不会一出手就急着把我格杀。那样子你就没有机会好好折磨我,怎么能出气。”


    琴君冷笑:“我知道你这人。也知道你说这些话,正是怕我一击将你击毙。还知道你必有旁的手段,想要慢慢施展。”


    她收敛了笑容,略沉默一会儿:“可我确实该即刻杀死你的。你太狡诈了。但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为她好好地出一口恶气。”


    “那就听她的吧!!”李云心大叫一声,身形暴起,直扑向琴君。


    他只出一掌而已。但这一掌却是使了十分的力量——龙躯的力量、与那齐天大圣性命相交所带来的力量。如此的力量与声势,在世间施展出来足以夷平一座山峰。在这里使出来,掌风也瞬间将足下本就扭曲的地面摧得嗡嗡作响、剧烈颤抖起来!

    声未到,人先至!

    他原本就与琴君相距不过十几步而已。待他暴起时,身子已成幻影,只能瞧得见一道白光!

    可琴君并没有闪躲,亦没有出手,甚至没有运起神通。


    她平静而冷酷地盯着李云心。在她如今看来,李云心迅猛无俦的攻势不过是慢动作而已。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出手,击中他身上任何一处!

    但她稳稳地站立在那里——任由李云心这一掌轰在她身上!!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爆起。琴君身边的地面,仿佛被狂风暴雨猛烈吹打的荷叶,宛若水波一般颤动起来。可怕的劈啪声——这是无比坚固的骨骼一寸一寸碎裂的声音——在巨响当中也格外清晰,又仿是一连串爆竹炸开了!

    一个身影倒飞出去,在半空中拉出三四条金色血线。但金血很快被充斥这片空间的幽冥之气侵蚀,化成了金气。


    倒飞出去的是李云心——重重跌落在十几步之外,模样很惨烈。


    轰上琴君身躯的右臂,整个儿不见了。


    但不是断掉,而是每一寸骨骼都碎裂,每一条肌肉都撕裂,缩进了胸腔里。由此,大半个身子也毁了。六七根苍青色的肋骨突出前胸,露出尖锐的断茬。还不晓得里面有几根扎进了内脏、内脏又是不是成了一团浆糊。


    可琴君,仍站在原地,连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足足过了两息的功夫,李云心才缓过气来。


    他疼得嘶嘶吸气。用左手抓住右肩,猛地向外一拉,才将软绵绵、已看不出形状的右臂拉出来。垂在身边,像是一条破掉的水管。再在胸口狠狠地拍了几下,将刺出来的肋骨拍回去。才又眉头一皱,狠狠一憋气,将胸口撑了起来。


    琴君看他做这一切,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试一试”了。


    李云心不知道太上的境界意味着什么。实际上,这世上任何一个境界未至太上的人,也都难以想象。


    太上之躯,几乎已与天地之间大道融为一体。不生不灭,不折不摧。李云心所面对的,是一面无法被摧毁的坚壁。无论他使多少力量来攻,那些力量都将反馈在他自己的身上。以卵击石是一个世间的俗语,用以形容这种状态,再适合不过。


    面对一块磐石的时候,一枚蛋与一百枚蛋的下场,没什么两样。


    如今的她无法被外力击败。能够击败她的,只有内因罢了。


    李云心这一击所受到的创伤之重,即便是龙子之躯也难以承受。琴君晓得倘若是从前的自己换到李云心那里,是绝对无法在两息之内就如他眼下这般的——慢慢地站了起来、又深几口气。身体便迅速痊愈,只是脸色略苍白了些。


    拥有了如此强悍的身躯,难怪他想要“试一试”太上的力量。


    只是……


    “现在你该明白,太上是怎样的境界了。”琴君说,“还要再试一次么?”


    李云心的脸色不好看。受了重伤虽然可以迅速复原,但毕竟还留下了内伤。更加麻烦的是,充斥这片空间的幽冥之气也自伤口侵入他的身体,叫他还得花一部分力量护持自己的雪山七海、经络关窍。


    他摆摆手:“不试了。真要命。我后悔了——当初我就该把自己搞成太上。都怪云山那两个王八蛋——我以为太上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么受死吧。”琴君踏前一步。


    李云心忙瞪起眼:“你等等——你难道不纳闷儿我为什么要自己来找你么?”


    琴君走出第二步:“因为我这太上的境界是以幽冥之力炼成。你自然知道我不会去找你——那样一来,在你那里没有了幽冥之气,我就只成了一具空壳。好比一个寻常的太上没了灵力,也难有作为。”


    “所以,你知道我不会去,自然会来找我。因为倘若叫我离开这里、与万年老祖汇合一道,你就真的无法可想了。这一点,母亲已对我说过了。”


    “如今还有什么手段,使出来吧。”琴君抬起手,“失掉这最后的机会,你就要从世上消失了。”


    李云心张了张嘴,很有挫败感地说:“好吧。是你变聪明了。这些话,我原本打算对你说的——诶!”


    一道气芒自琴君的指尖破空而出,直射他的眉心。李云心大惊,忙闪开去。但气芒还是险些擦上他的额角,差点儿将他的半个脑袋炸开!


    还没等他再说话,第二道气芒也已射出。仍是直取他的眉心,于是他赶忙又闪。然而这一次,仍是擦着脑袋掠过去,就连位置都与上次一模一样。


    紧接着便是第三道、第四道、四五道。一次比一次凌厉,可皆被李云心躲闪开了。


    以太上的境界,该不会失手这么多次。李云心闪转腾挪就已经耗尽全力,也再没有精力说话了。但仍可瞧见琴君脸上有极淡的冷笑。她边这样笑,边一下一下地压着手指。就好像——


    一个人看着地上成行的蚂蚁、伸出手指来。极有耐心而残忍地将其一只一只碾死。


    又像猫儿捕到老鼠、将其杀死之前时那样,慢慢戏耍他!


    李云心无暇再逞口舌之利。琴君却开了口:“你当这世上,只是你有胆气,你最骄傲的么?”


    “你当我没有将你一击杀死,真是因为你那些话的么。”


    “你想要试一试太上的境界,我何尝不想要试一试,你还有什么手段呢。”


    她精准而克制地发出指尖气芒。无论李云心怎么闪躲,每一道气芒始终从同一处擦过,绝没有丝毫的偏移。她以这种方式将超越了寻常玄境的李云心玩弄于鼓掌之上,放肆却又隐忍地宣示自己的力量。


    或许是李云心如今的模样激起她心中某些情绪——又或许那些情绪也并不完全属于曾经的琴君——她的语气却慢慢具有了些感情色彩,不再平静了。


    “你爱设计,我也爱。你有自信,我也有。你害我沦落到生不如死的凄惨地步,如今却同我说……做什么盟友?”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甘愿被她炼化!?”


    “是因为我不想再留这身体在世上……以活着为耻!”


    “可如今既然天不绝我,叫我重塑了新躯,我就没什么好畏惧的了。”


    “你如今这样子又是在做什么?做小丑么?”琴君说这句话的时候,指尖终于颤了颤。于是那一道气芒微微一偏,正在李云心的脸上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来。金血再次涌出。


    她便停了手,冷笑:“我的耐心就快耗尽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可叫我提不起兴趣了!”


    李云心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他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嗓子里像拉风箱似的响,直勾勾地盯着琴君的手指,仿佛担心她会再射出一道气芒,取了自己的性命。


    琴君便又冷笑:“这种模样,做给谁看?在漫卷山时,在云山时,在通天泽时,你但凡露出这种神情,就都是在动什么心思——使出你的——”


    “手段吧”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李云心便已立刻坐到地上去了。


  第七百七十七章 小细节


    琴君本以为他还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再说上几句话才肯出手,却见李云心已经在地上某处飞快地点了一下、又划了一下,随即扯开嗓子大叫:“大圣救命!我他妈要死啦!!”


    随后,异变陡生!

    两人所在的平台之外本是无尽的虚空。而眼下那片虚空忽然扭曲起来。虽然肉眼并不能看见“虚空变形”这回事,却能够感受得到——


    仿佛大堤拉起了闸口,这片空间当中的幽冥之气,开始汹涌澎湃地往四下里倾泻而去!


    幽冥之气散去的速度之快,超乎任何一个人的想象。从琴君觉察到事情有变开始,到她做出反应、运起幽冥之力时止,绝对不超过眨一次眼睛的功夫。但就在这样短的时间里……


    这片空间已变得空空荡荡,连一丝冥力也无有了!

    也正是在李云心毫无骨气地大叫了那么一声之后,一道身影忽然现在他身前。琴君指尖的气芒正好射出,那身影发出一声冷哼,随手一挥……


    叫李云心狼狈闪躲、无计可施的可怕力量,立时烟消云散!


    到这时候,李云心才长舒一口气。但还是毫无风度地坐在地上,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妈的……吓死老子了……吓死老子了……”


    在他身前为他格去琴君那一道气芒的,正是他耳中的大圣。


    如今这大圣同以往一样臭着脸,抱着他的金箍棒蹲在李云心面前。他身形矮小,可身上骇人的气势却叫任何人都绝无可能小瞧他——自然也包括琴君。


    眼下的琴君,脸上的神色略有些茫然。实际上她还没有弄明白——那些原本充斥整片空间、叫李云心即便唤出了耳中圣人也绝对无法与她匹敌的幽冥之气……


    哪儿去了!?

    但无论原因究竟为何,她已经开始感到体内力量在迅速衰减。


    本不至至此的,可的确事出有因。世俗间充满灵气。人在世俗间修行,便将灵力炼化入自己的体内。倘若世间灵气忽然全失了,修行人还有体内的灵力可供使用。虽说如此一来灵力也会缓慢地发散,但那将是一个长达数万年的过程,远超一个修行人应有的寿元。


    乃是因为,修行人在修行时,有温养巩固一说。每至一个新境界,便要花上许多的时间温养巩固,好比将体内松土一般的灵气夯成基石。即便不去刻意温养、只在充斥灵力的世间行动坐卧,也好比浸泡在滋补的泉水之中,功法自会运行。


    但世间修行人也都知道,还有些旁门左道。那些邪道功法可以另辟蹊径,叫一个人的功力在短时间里突飞猛进。然而邪道功法的弊端便是,境界提升太快,因此不稳。李云心主动留在玄境,而不叫自己晋入太上,也有此类原因。


    而麟龙自万年老祖那里得来的炼化幽冥之力的法子,便属于邪道中的邪道了。万年老祖花数万年来炼化,根基也算深厚。麟龙所用的时间不足万年老祖万一,却同样成就了太上——根基岂非一个“不稳”能够形容的呢?

    再到这琴君,更是在麟龙受创之后,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做成这样的事。


    便譬如一个极轻薄的皮囊,忽然被灌进了极多的水,本该被撑爆的。可同样被浸在水中,所能承受的极限也就多了些。这极限,便叫她成了太上。但到了如今,虚空当中的幽冥之气忽然消失个干干净净——


    皮囊当中的水,便开始外溢了!


    力量的散失,也叫她心念动摇。琴君咬紧了牙关:“怎么会!?”


    李云心喘着气,看她,似乎心有余悸。可终于能脸色苍白地笑出来了:“得意吧你。老子出道这么久,只有这一回是真的差点挂掉了!刚才你的手但凡再颤一颤,现在就是你在笑了……他妈的……老子再不这么玩儿了……”


    但琴君只再低声道:“……怎么会?”


    李云心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可仍不敢面对如今的琴君,既怂且窝囊地躲在大圣身后。


    大圣很瞧不起他这模样,白了一眼,挪到旁边去。李云心就赶紧跟过去,说:“什么怎么会?你一个守关小BOSS,还真把自己当大魔王?这一招我来见你们的时候就使得出来,要不是我想——”


    大圣皱眉:“少罗嗦!要不要打杀?!”


    李云心忙道:“大圣别急,别急……这家伙刚才抢了我好多话,又差点儿把我吓得尿裤子,我话不说完,念头不通达的啊。”


    猴王瞪了他一眼:“长话短说!”


    李云心便只好叹口气:“好吧。您是祖宗——得了,我不卖关子。”


    他顿了顿,盯着琴君看,又指了指地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我被你们困在那边,你们却躲在这边。我就想啊……所谓龙岛既然是那个世界的人造出来的,必然有它的功用。偏偏麟龙又告诉我,龙岛是用来镇守幽冥入口的——这是这里的话。可用那边的话来说,龙岛就该是个总控室,用来控制幽冥入口的。”


    “既然是入口,就该有门。我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门在哪儿。”


    “但是又有一天,你跑来见我——就是你想要把我骗出去那一次——说麟龙在这边炼化你。又说,这边都是稀薄的幽冥之气。”


    回到最熟悉擅长的嘴炮一道,李云心倒是慢慢镇定下来。他越说越得意,刚才的狼狈相全没了——这些话的确在心里憋了好多天。本想在使出最后一记杀招之前说出来,可琴君有了从前的教训,没给他半点儿机会。到如今得了空儿,就说得又快又急。


    “这下子,我可全想明白了。”李云心得意地笑起来,“有句话我早说过。我们之间的差距不在于修为境界,而在于眼界见识。你们两个觉得自己这些话没露半点儿口风,可实际上把老底儿全揭啦!”


    “所以我想明白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了。”他又往脚下指了指,“是个气闸!”


    琴君的手指动了动。她似乎想要找到一个机会,将李云心杀死。然而李云心面前那猴王可并不想像起来那样松懈——他的暴戾气机锁定了琴君身上的每一处。刚刚晋入太上、眼下境界又在飞快下跌的琴君毫不怀疑,倘若她一出手,那猴子便会立即跳起来,如上次一般将她的攻势打散!


    于是她只是重复了李云心口中的那个词儿:“……气闸。”


    “气闸。”李云心孜孜不倦地为她解惑,“比如说外面都是有毒气体,于是我弄一道气闸。一个人出门之前先进到这气闸里,把身后的门关上,再开前门。这样子,毒气不会涌进屋子里。”


    “等他从外面回来呢,还要先经过气闸。把里面的毒气排掉,再打开们进屋子里。你和麟龙待的这个地方,有稀薄的幽冥气……可不是气闸又是什么?”


    “我想到这件事儿,就意识到开关气闸的指令,绝对不会太难——绝不会属于那间屋子的核心指令。只不过有一两个小细节没有弄明白,耽误了些时间。但老子是什么头脑?再稍微想一想,全通了——”


    “嘿嘿,小细节?难道不是前不久那个清水道人告诉你的么?”猴王一笑,往地上啐了一口。


    李云心讪讪地顿了顿,眨眨眼:“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想到了。”


    “现在懂了没有?”他叹口气,“我的确给过你们机会。我随时都可以清空这里的。是你们没有好好珍惜——”


    猴王不耐烦起来。似乎很瞧不上他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派,大喝:“说完了没有?!”


    李云心只得闭嘴,摊摊手。


    妖猴便站起了身。他盯着琴君看了一会儿:“你倒有些本领。来,我来会会你!”


    他做事,可比此处的两个人都要干脆。话音一落,举棒便打!


    然而琴君竟未躲闪。她死死盯住李云心:“这么说……你是明知我们必败,却还看着我母亲叫我将她炼化!?”


    猴王的金箍棒挟风雷之势落下,一击——便将她的半个身子都轰出道道血痕。仿佛她的身子,是一尊极度坚硬的石雕!


    琴君仍不动,只看着李云心厉喝:“你这个卑鄙——小人!!”


    妖猴飞退出一步,不再打第二棒了。他瞪琴君:“呔!怎么不动手!”


    琴君冷冷一笑:“动手?再叫你们戏耍一通么!?我宁愿站着死!”


    “谁戏耍你?俺老孙可不——”


    琴君又轻蔑一笑,闭上了眼睛。


    李云心意识到一件事,立即大叫:“大圣——”


    可话说晚了。猴王也已冷冷一笑:“嘿,倒有些骨气。”


    “好罢!你既然被他暗算到这地步,俺也看不惯他的做派!你们自己了断吧!”


    他说了这话又看李云心,眯起眼:“她已受了我一棒。你若还赢不了她……嘿嘿!”


    说完身形一闪,眨眼之间就遁回到李云心的耳中了。


    李云心气得直跳脚:“猴儿脑袋!她才是在耍你!”


    可耳中却已经没什么反应了。


    有一个狠夸我的书评,被系统吞了。恨。


  第七百七十八章 身死

    他只好去看琴君。


    发现后者身上被大圣先前一棒轰出来的裂痕之中,正有浓重的黑气向外逸散。


    她本就在散功,又硬捱了一记,伤势愈重!


    但琴君终于笑起来。她伸手在身上拂了拂,于是条条裂痕消失,身躯愈合了。


    李云心开口:“我们还可以——”


    然而,哪里会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身周的空间陡然紧缩,只一瞬间便将他裹在了里面!琴君虚握着右手,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猛一用力!


    身体当中所有的空气都被挤了出来,李云心变得像是一个人干儿。唯有体内坚逾精铁的骨骼还在死撑,但也格格作响,仿佛瞧得见无数细小裂痕正在其上蜿蜒,只怕下一刻,就要碎成粉末!


    若是一刻钟之前的琴君,这一击就叫李云心必死无疑。


    然而她眼下虽身体完好,内伤却极重。伤势以及不断跌落的境界,叫她感到自己的力量越来越衰退。她晓得将会面对什么,因而更想趁这个机会,将李云心格毙!

    但事不遂人愿。不知何故,李云心身周的扭曲空间陡然溃散。他跌落下来大口喘息,随手便在身边布下数道禁制,又打尾指里召唤出几十件法宝,一股脑地招呼到自己身上。


    他所拥有的宝贝,原本是可以匹敌任何一个门派收藏的。但他先前用那些法宝的时候大手大脚,如今所剩也不算多了。除去护在身上的,就只剩下几十件兵器。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哪里还是疼惜那些身外之物的时候?

    他口中一声轻叱,几十件兵器宛若狂风暴雨一般,直射向琴君!

    琴君故技重施,又在空中虚虚一握。李云心早觉察到他的心意,立即分出十几道幻影来,闪转腾挪。可他毕竟不晓得太上的手段——哪怕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太上——十几道幻影一同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本尊来。那本尊,竟又被握住了!

    这一次他有法宝护体。于是身周立时爆起一层又一层的玄光。强大力量摧毁那些法宝仿佛撕裂一张薄纸,不到一息的功夫,所有的禁制、法宝悉数被毁,他重被捏成了一个长条,仿佛一个小小的人儿,被握在巨人掌中。


    琴君这边重握住了他,便再将左手一扬——


    只用一根手指便接住了飞来的第一柄神兵!

    那本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宝剑。虽说在云山众多遗宝中算不得最出色的,可也是前代圣人炼化,算得上无坚不摧。


    但如今由李云心来驭使,既无法诀操控,也只能算是比寻常法宝更坚固的东西了。


    便是这宝贝,在触及琴君指尖的那一刻,嘭的一声炸裂开来,化成无数片四处飞溅的碎屑……倒像是用面粉凝成的,一触即溃!

    碎屑纷飞。撞到琴君身躯上的,便再一次爆裂成更加细小的碎片,真真是碎了成齑粉。


    她并没有将所有的兵刃一扫而空。而是以快得无法想象的速度,将其一柄柄地点爆。也是到这时候,她才开口说话。


    “在漫卷山的时候该杀死你。在云山的时候也该杀死你。是我犯了错,才叫你一直活到如今。”


    “可到这时候,我不会再犯从前的错。别了,李云心。”


    飞射向她的,只剩下四柄武器了。但那四件武器于她而言,像一阵风一样微不足道。此时许多件神兵被一一点爆所产生的金属烟雾将她的身形笼罩,令她看起来仿在云雾当中,是个自九天而来的仙子。


    但这位“仙子”的目光锁死了李云心的身形。在这最后一刻,不留给他任何机会。李云心躯体当中的每一丝真气流转都被她掌握,这意味着即便他轻出一口气,琴君都能晓得呼出了多少,又呼到了哪里去。


    他已在鼓掌之中。本可以叫他受尽折磨了。但先前种种教训,令琴君晓得今次绝不可拖延。他的头脑、他耳中那位圣者,都随时可能将局势扭转。


    于是她随手点爆余下三柄神兵,又在点向第四柄的同时,右手猛一发力!


    ——随即感到身体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上了。


    实际上在身躯被撞上之前,先感到手臂一轻。那是因为她的手掌如同此前被她点爆的那些兵器一样,化为无数的血肉碎末。


    随后手臂也感受不到了——步入手指的后尘,亦化成漫天的血花。


    一柄金血染就的长枪,在摧毁她的手掌与手臂之后,直接贯穿这位太上的左胸,将其狠狠钉在了地上!


    依照常理说,琴君即便遭受如此重创,也该仍有余力迅速地叫身体复原,重将李云心抓住。但此刻,她却被这柄白色长枪钉得动弹不得。黑气迅速地自伤口当中溢出。却不是外散,而尽被那柄长枪吸收了。


    她忍受巨大痛苦,艰难地转脸看李云心:“你这是……什……么!?”


    李云心终获自由。但落下的第一件事,便是又接连布下数十道禁制——足足花了一息的功夫。将自己层层保护起来之后,才抬眼看琴君,谨慎小心地远远绕着她走,瞧她如今的样子。


    等终于确定她的确不是在装模作样,才真正地长出一口气,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狼脊怒狮枪。”他答了琴君的话,抬手搭上这柄枪的枪身,轻轻摩挲。他依旧感受到不到任何异常。枪杆还是温润的。但就是这样一件东西,却叫琴君这炼化了幽冥之力的太上动弹不得,将任他鱼肉。


    白阎君曾对他说可倚仗这柄枪镇守幽冥,消灭可能来到地上的幽冥邪物。那时候他对这枪的威力稍有怀疑。但到了此刻,他深信不疑了。


    “狼脊……怒狮……枪……”琴君自口中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她眼中的光芒在迅速褪去,眼神也开始涣散。但仍再提一口气,发出声音来:“我……不甘心啊……”


    李云心不知道这声音是属于她的,还是属于真龙的。


    他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这样的结果,你该有准备的。”


    “猛士死于沙场,是体面的归宿。你们既然有争霸天下的决心,就该清楚,要么胜,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的。”


    他顿了顿,叹口气:“我唯一要向你道歉的,就是离帝的事。”


    他站起身,随手拔出长枪:“当时只是想牵制住你。或说祸水东引的。”


    言罢一枪贯入琴君的头颅。


    没有看到离体的妖魂,也没有看到离体的龙魂。似乎这柄枪将幽冥之气与魂魄一同吸收,不放过任何东西。


    李云心便持枪在琴君的尸首旁站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干掉了一个太上啊……”


    耳中的大圣哼了一声:“我那一棒已将她的功力打散了一半。你再被她杀死了,也是该死。”


    李云心叹气:“坑队友的人,就不要说话了吧。我只是……算了。只是觉得她和麟龙,原本都用不着死的。世事弄人。唔……这种感觉就叫做萧索。”


    不知猴妖在耳中作何反应。隔了一会儿,才道:“俺不喜欢你这人。做事阴险狡诈。这会儿将人打杀了,倒假惺惺地叹气。现在如此,刚才怎么不放一条生路?”


    李云心笑着哼了一声。同时随手洒下一道符箓,将琴君的尸身焚毁。


    “你不是整天喊打喊杀么?到这时候叫我放人一马?”


    “哼……该杀的,自然就杀了。错杀的,也不要去想。想了何用?去地府捞回来就是。但行事总要——”


    “我没有你那么大的本领。”李云心一振长枪,将枪身的金血荡去、收入袖中,“我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你看不起的阴谋诡计。人活在这世上总要做许多违心的事。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称宗做祖?因为那样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麟龙是这样,琴君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大圣你难道不是么?”


    猴妖沉默起来。李云心等了一会儿,再不见他说话。便又叹口气,身形一闪,从这片空间消失了。


    回到被囚禁将近一月的那间密室中之后,李云心随手在墙壁上点了几下子。


    一个方框从虚空之中出现。


    那边随即出现声音与影像——老刘的一张脸先凑到近前,瞪着眼睛问:“心哥儿,可是都好了!?”


    李云心笑着说:“都好了。我出马,哪有搞不定的事情。”


    老刘才长舒一口气,喃喃道:“好、好、好,那就好……”


    他的一张脸占据了整个屏幕。因为他毕竟从未见过此类东西,总觉得脸凑得近些,自己就离李云心近些。于是李云心只好挥挥手,将面前的方框扩大一点,才能瞧见整个殿堂之中的模样。


    刚才就已经见过那边的情形了。到如今瞧见,仍不免微微吃惊。


    他眼下的容身处,龙岛,室内有柔和的光,仿佛白昼。而那边,原本东海君的大殿上,也是同样的情形。


    幽暗宽广的大殿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只依靠神通、灯火照明。到如今才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第七百七十九章 拉大旗


    这意味着,蓬莱岛也是那个世界的造物,另外两岛,亦如是的。


    清水道人站在刘公赞身后稍远处。到如今看到李云心,便微微一笑:“龙王现在该知道我所说的,都不是假话了。麟龙死前可说了什么?”


    到这时候,李云心才能好好打量这位一直同他接触,却从未露面的清水道人。


    就在不久之前,清水道人与被困龙岛的他取得联系,向他透露一个至关重要的小细节。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是李云心曾对麟龙说的那种有关常识与思维模式的东西。


    但的确算是帮了他大忙,省去他一天或者可能更多的思考时间。由此,他才“参透”打开“气闸室”的奥秘。因此无论从前对这个女人作何观感,到了眼下,他的确得展露出一些平和的情绪来。


    于是他也笑了笑:“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些感慨。她装了这么久的真龙,连我也骗过去。到最后一刻露出自己的真面目,看起来轻松不少。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希望木南居主人为我解惑。”


    “龙王请讲。”


    “她第一次扮作真龙来见我的时候,我曾经在我自己的画卷上见过她。我故意说了夺舍这个词儿,她对这个词儿没有反应,听而不闻。”李云心观察清水道人的表情,“可在刚才的时候,却对我说了画圣夺舍的事情,没有什么避讳了。这是怎么回事?”


    清水道人想了想。她思索的时候,那种秀眉微蹙的模样十分美丽。但李云心的心中却一丝涟漪都没有。因为除了此前的种种接触之外,两人之间——至少在李云心这里——还有一道无法填平的沟壑。


    ——如果李淳风所言属实,自己从出生到后来所经历的种种设计,也有这位清水道人的一份。许多人在脱离苦难之后回头再看自己曾经历过的苦难,心中总会变得宽容一些。但再宽容,李云心也仍旧无法对她产生好感。目前所表现出来的平和,仅是因为相互的利益需要,所表现出来的罢了。


    清水道人思量片刻,便道:“你要听我的回答,答案就很简单了。真龙不知道,麟龙却可以知道。陈豢画出来她来本是为了试试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思虑不周,也情有可原的。但陈豢造真龙出来却是为了自用……自然不会叫她知道的。麟龙既然要假扮真龙求生,必定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她不会漏算的。”


    李云心点点头:“这样解释我也可以接受。剃刀原理么。但还有一件事,也是发生在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她从洞庭里捉了一条蛟龙出来,丢在我面前。如果她在陆上现身只是幻影,那时候的力量从哪里来?”


    清水道人沉默片刻,说:“是我做的。”


    “那我就明白了。”李云心点头,“好。我没什么问题了。”


    清水道人略觉惊讶:“不问我为什么帮她做那件事么?”


    李云心笑了笑:“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么开诚布公吧。你有你的打算。那时候帮她做某件事,理由必然很多。我能替你想到就有三四个。既然如此,何必跟你讨一个不知真假的说法。”


    “而且她在那边,口口声声喊你祁川贱人。”李云心顿了顿,“可见你们接触过许多次,彼此也熟。”


    清水道人不以为意,只说:“但如今她已死——”


    “可你我之间仍不会有什么结果。”李云心一笑,“别忘了李淳风的事。”


    清水道人皱眉:“那件事,原本是——”


    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搁在唇上:“我今天旗开得胜,不想听败兴的事情了。不如来说说下一步。麟龙和琴君只是小角色。万年老祖给她那种功法,大概原本就想要给她留个弱点在。放我进了龙岛,大约也是为了叫我牵制她。”


    “如今她死了,我们该想想怎么对付那位万年老祖了。”


    清水道人便笑了笑:“也罢。但说到万年老祖,也许是你遇到过的最强大的敌手。”


    “他真到了太上之境,个人的武力便强悍到了世间极点。能够牵制他的,只有你的那位帮手、金鹏王。然而金鹏王么……大概不会喜欢来此插一脚。他原本就不喜欢大洋的。”


    “他那义女白云心又和你相处些日子,也该清楚你的性情。换做我是他,知道你在万年老祖的地盘,也就不担心了。因为晓得这件事,必由你来一力承担。”


    两个人此前说话的时候语气虽然平和,暗地里却算是唇枪舌剑。因而刘公赞识趣地退到清水道人身后去。


    到这时候听她谈到了金鹏王,眼神动了动。


    李云心虽然在看清水道人,却也在留意老刘。他向来不是个喜欢将真情实感外露的人,因而即便见了老刘是极欣喜的,也未曾表现出来。刘公赞在陆上能打听到一些他的事,他在海上却是危机重重、消息闭塞。于是在想刘公赞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做得如何。


    好在老刘与他心意相通,这点倒能领会。


    李云心见了他这眼神,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该是在说,实际情况可能与清水道人所言有出入——看起来他在陆上,的确是没有闲着的。


    他得了刘公赞的示意,便打断清水道人的话:“但万年老祖要炼化的东西,也是融合了幽冥之力的。哪怕他炼了几万年,根基稳固,也总是要在幽冥之地才能发挥全部的力量。”


    “麟龙对我说她成事之后要打开幽冥的入口,叫人间也成幽冥,还说要以此叫鹏王好看。万年老祖比她精明,这点也该早想到了。要我说嘛,他也会想这么干。到那时候,金鹏想要安安心心当陆地的妖王也不成了。一旦咱们玩儿完了,他收拾万年老祖更费力。”李云心摇摇头,“所以我觉得,能在许多年前配合陈豢做事,又隐忍到今天的狠角色,不至于那么蠢的。”


    清水道人一笑,正要说话。


    李云心却又抢了她的话:“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如今幽冥的入口,算是在我的手上了。换做你是鹏王,会信任我么?会不会担心有某一天……我忽然发了疯,真把这入口给开了?或者也像麟龙一样,炼化起自己玩儿了?”


    清水道人微微皱眉:“这些可能性……我们还得从长计议。至于眼下,我们站在同一边。你伤势颇重,法宝也所剩无几。我这里倒有些你用得上的。大战在即,我们暂时摒弃前嫌——你眼养好身体才是要务。”


    李云心一笑:“好。那么把你的东西送进来吧。叫老刘送进来。”


    “你那里不是久留之地。”清水道人说,“海面上又起波澜,我不便露面。但你之前做的事情威震九海,该由你来……”


    李云心不笑了:“不可能。别想了。”


    “……什么?”


    “我不可能离开这儿的。”他看着清水道人,“你也绝没法子把我骗出这儿。”


    “我现在知道你竟然也懂些操纵这龙岛的办法,难道会蠢到拱手让给你么?只怕我一出来,你就变了脸。”


    清水道人愣一会儿,无奈地笑了笑。


    倒是她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紫夜真人,如今轻叹口气:“龙王,这次的确是你多心了。”


    “龙王应该还记得,在你去龙岛之前,我在水下同你说了些话。其实那时候我就在告诉你,此去龙岛是有极大风险的。那时候恐怕有万年老祖的耳目在,没能明说。”


    “但那时候的那些话,一半是我本意想说的。另一半,则是我家主人要我提醒你的。我家主人对你并无恶意。”


    李云心便看他:“我原本觉得你人不错。所以在那时候也提点了你几句。但现在我对你也保留态度。贵会的人在我心里,观感的确不佳。紫夜真人,咱们从前打交道,还算愉快。劝你如今不要再劝我。以免叫我对你仅剩的一点正面观感也没了。”


    清水道人抬手,制止紫夜真人。


    “那么,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相信我没有恶意,来这里共商大事呢?”


    李云心抬手指刘公赞:“第一步,把他送进来。第二步,等金鹏的人来到这里。”


    清水道人疑惑地看他:“金鹏?”


    “正是。”李云心的眼睛一眨不眨,“来海上之前,我已与金鹏会面了。条件是我来打前站。如果我打出了声势,他脱困便来。”


    清水道人认真地想了想他的话:“你的这些话,似乎……”


    李云心一笑:“哈。离开云山的时候,白云心是跟着我的。你不好奇她为什么中途离开了么?因为那时候我就已经同金鹏交换了条件。而她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金鹏自然不叫她涉险了。”


    “你是指……”清水道人低声道,“金鹏与龙族的婚约——”


    李云心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提那些事。但就像我之前对琴君所说的,人在世上,总要做些违心事。不过白云心救过我的性命,我和她也算亲近。这一点你清楚,金鹏也清楚。”


  第七百八十章 讲故事


    隔了一会儿,清水道人轻出口气:“倒是可以解开我的两个疑惑了。她为什么一直庇护你——从前给我的计划添了不少变数。煞君又为什么在云山下亲近你——也出乎我的意料。”


    “所以呢?”


    清水道人再沉思一会儿,摇头:“我可以答应。但也有条件。”


    “现在刘公赞不能到你那里去。”她认真地看李云心,“不是我要对你不利,而是怕你对我不利。”


    “你对我心有芥蒂,我们都清楚。我怕的是金鹏当真来此,你会在对抗万年老祖之前,先同我清算。到那时候,我也不是你们的对手了。我说这些事,只因我诚意要与你们做事,因此首先需要自保。”


    “刘公赞留在我这里。只要不离开蓬莱,不会有任何人限制他的自由、危害他的安全。等金鹏来此,我见过他,再做定夺。”


    李云心“唔”了一声:“以他现在的修为、境界,想要走,你们是拦不住的。”


    “这个我清楚。”清水道人看了刘公赞一眼,“他得了睚眦的龙子身,怀有重宝。玄境修士想要走,的确没人拦得住。但我也知道他这个人,要论仁义厚道,胜出你许多。”


    “你有太上的帮手却不肯出龙岛,是因为发现我也知道些你知道的事情。”清水道人一边说,一边抬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子。这几下,看着比李云心的手段高明——至少她用不着点墙。


    于是她的面前又出现一道影像。影像,由两部分构成。在上面的是一个正方形。在正方形的下方,是一个碟形。但那碟形已经残破。表面扭曲,边缘也缺了许多。


    又在那正方形当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形。


    刘公赞与李云心同时一惊。谁都瞧得出,那人形正是李云心的。


    那么那正方形,便是他目前所处的龙岛了。底下的,则是此前与琴君、麟龙争斗处。


    “譬如说,我虽然不好进龙岛,但也可以不叫旁人进去。”清水道人在虚空中又点了几下子。方形外面有光芒微微闪耀,转瞬消失。


    “现在,我将进入龙岛的入口都关掉了。”她轻声道,“这是陈豢教我的手段。还有另一些,我并不想用。我说过,我真心实意与你合作。”


    又看了刘公赞一眼:“他被关在这里,你没法子进去,更不会走,对不对?”


    刘公赞阴沉了脸,不做声了。


    李云心似乎不在意这件事:“好。这样你也放心。”


    他想了一会儿,转移话题,仿佛想叫气氛轻松起来似的:“另有个事情问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说。”


    “只要不大要紧的,没有什么不方便。”


    “那对我说说陈豢吧。”李云心一招手,身后出现一个张沙发。他跌坐下去,像个老年人一样慢慢地拍打自己手臂、腿脚,“反正,咱们这些人用不着吃喝。说说故事解解闷儿,等鹏王来。”


    他自己说不用吃喝,却又一招手,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杯黑乎乎的液体。往嘴里灌一口,惬意地打了个饱嗝儿。


    清水道人笑笑:“从哪里开始说?”


    “就从……嗯……麟龙说你得了些机缘,才没有失掉神智。你又说跟陈豢学了些东西。那么我猜,你和她之间必然有一段曲折的故事。”他眯起眼睛,将清水道人无礼地打量一番,眼神仿佛要穿透她的衣服,“你这模样,是跟陈豢学来的么?”


    清水道人貌美,麟龙貌美,琴君也貌美。李云心之前见过后两者,对这种情况原本不感到意外——女儿像母亲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母女关系。但如今亲见了清水道人,才意识到清水道人和那两位,容貌也有七分相似。


    人对于美的定义虽然被局限在某一个范围当中,但浑然天成的美人儿总该是各有千秋的。她们三个的相貌,虽说也略有高下之别,但差异不算很大,这叫李云心想起他那个世界的一种说法来——


    网红脸。


    这三个女人当然不会去定制套餐。那么如此相似,该有原因的。


    考虑到麟龙在言语当中显露过对画圣那种复杂的情感,李云心觉得或许她们是依着陈豢的模样来的。这就有趣了。


    但清水道人听他说了这话,却真心实意地轻笑起来:“你想要听这个?那可就猜错了。”


    她如今终于显露出些女儿家的神态。如此一笑,不晓得比平时妩媚多少倍。李云心与刘公赞不动声色,紫夜真人却忍不住微微失神了。


    “这件事,得从两千多年前说起了。”


    “我是如何来的,你清楚。由天地之间的灵气聚集,凝成了形。凑巧,我就化成了如今这模样。我这样子,可不是因为陈豢。”


    “不过也是因此,倒叫我得了一些机缘。”


    “你知道陈豢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个问题勾起李云心的兴趣。他想了想,说:“不知道。”


    “画圣是个寻常的人。我是指她的样貌。如果说我容貌有九分之姿,陈豢那时么……大概只有三分吧。”


    “诶?”李云心真心实意地惊讶了,“但据说画圣的容貌艳丽无双,从前在云山可是人尽皆知。”


    清水道人一笑:“画道手段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龙王难道不清楚么?画道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当初东海君身边的妖将被派到你那里去,也是以画道的手法改变容貌,连浩瀚龙王都骗过了。何况是陈豢这样的开宗立派之人,以太上的境界施展出来。”


    李云心皱了眉,半天没说话。其实倒不是因为对陈豢的相貌大失所望——清水道人说自己的相貌算是九分,这非但不是骄傲,还是谦虚了。


    她、麟龙、琴君这些女子的相貌,与世俗间的女人是没有可比性的。


    世俗间也有极美艳的女子。但那多是精心梳妆的结果。即便是不着粉黛、相貌浑然天成的,也总有“难看”的时候。


    譬如一个世俗间的美人秀发如云——可几天十几天不去清洁那秀发,也是要油腻的。再遇上些什么叫人心力憔悴的事,秀发或许也要干枯毛躁燥。


    又说美人肤如凝脂,指若青葱。但那样美好的肌肤也会有些斑点、暗痕之类的东西。同样久不清洁,美人的皮肤也会粗糙、油腻,甚至发臭的。


    凡人终有缺陷,那是生理所致。即便是最最完美的凡人,也总有那么一两处遗憾——哪怕并不起眼儿。


    但清水道人此类魔神之属的美人,却是完美的。世间一切极尽夸张的赞美之辞到了她们这里,都成了真。便是李云心在得了神魔身之后,肌肤都细腻光滑,连一个毛孔也瞧不见,何况她们呢。这类存在,只有在凡人最瑰丽的幻象当中才会有。


    因而以她的相貌为标杆,却说陈豢身为凡人时的样貌有三分的姿色——在凡人当中,哪怕不算是拥有惊心动魄的容颜,也算是俏丽佳人了。


    真叫李云心惊讶的是,陈豢竟然会做掩饰自己真正相貌这种事。


    他本以为已经了解那个人,但麟龙的话叫他看到了另一面。正在他打算对其再下结论的时候,清水道人的话却再揭了一面出来。


    不过倒叫她的形象更鲜活了——她原来也有些女儿家的心思的。


    清水道人似是了解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


    “真龙现世之前,还得需要我们这类存在凝聚灵力,供她化身。这个你是清楚的。陈豢曾有一段时间游历天下,说是为了修心问道。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她布下了大阵来。”


    “我那时候的道场,在如今庆国的京华附近。可时还没有庆国,周遭都是水泽。水泽上有许多的岛屿,在上面生活的都是岛民。那个时候的庆国,可算是蛮荒之地了。因为水泽多,天气也不冷,所以瘴气多,迷雾也多。算是与世隔绝了。”


    清水道人所说的这一段历史,该是洞庭君所说的、庆国的前身、南泽百国的时期了。


    “也因此呢,岛民的容貌与当时陆上平常人的容貌不同。”


    “那时候的陆上女子,妆容在今天看起来是很怪异的。”清水道人随手一拂,“是这个样子的。”


    虚空之中随即出现一个栩栩如生的影像。如果不是只有一个脑袋,看起来是与真人无异的。


    脸色极白。显然是擦了许多的香粉,没叫一丁点儿的皮肤露出来。睫毛竟也是白的,瞧着同样是擦了些什么。


    没有眉毛。似乎是被剃掉、或者拔掉了。一双眼睛周围用胭脂涂抹了,看起来极似熊猫眼——但熊猫眼睛外面那一圈是黑色的,这女子脸上则是淡淡的红色。


    嘴唇倒是仍是红的,可只有上唇、下唇那么一点。余下的,也用香粉给涂白了。


    清水道人忽然弄了这么个影像出来,真好似召了个鬼脸。


    不过李云心倒在略吃一惊之后,稍微能够接受了。不是能接受这种模样,而是能接受这种化法儿。


  第七百八十一章 继续讲故事


    体力劳动者才会黑。贵胄公卿必然以白为美。也许是什么时候、哪个影响力比较大的人审美出了点岔子,于是上行下效,便在对“白”的这一要素的追求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以至于变成这样模样——一张大白脸上,只有两只红眼睛,两只黑鼻孔,两点红唇。除此之外,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种化妆的法子倒的确可以有效区分不事生产的尊贵者与卑贱者——顶着这么一张白脸出门,只怕稍流些汗水,都要冲出沟壑来的吧。


    “这是当年一位有名的美人儿。是当时中陆女子竞相仿效的对象。”清水道人叹了口气,“我瞧见了,也觉得可怕,像妖魔。陈豢当年游历陆上,说有许多的女修也是类似的装扮。没有这样夸张,但亦不远。”


    “但当年百泽之中的岛民们,因为几乎与世隔绝,又实在劳苦贫困,那样装扮的倒是少。即便是富豪贵胄,也不是那样子的。一地有一地的风气,我那里倒成了净土。”


    “因为凝成我的阵法核心在百泽。因而我集了天地灵气出世,便不是这个鬼样子。陈豢大概也是因此,才在百泽中多留了些日子。”


    “她既然能停留下来,事情就好办了。”


    李云心想了想:“这么说你们这九海娘娘,也是神智性情各不相同。偏你就是心思灵活,会说话的那个。”


    清水道人莞尔一笑,美貌当真是惊心动魄:“陈豢说我的相貌天然去雕饰,正是她喜欢的样子。要说什么是机缘,这就是机缘了。我那时候刚刚成形,神智懵懵懂懂,却鬼使神差接了一句。‘我也喜欢你的样子’。”


    “她那时候已经是太上了……”李云心低声道,“这句话接得妙。”


    他是可以理解的。不到一年的功夫而已,他已经晋入玄境。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已经略有萧索之感。从前那个在市井之间游走的李云心远去了,只留下了这个拥有神魔之身的李云心。


    他其实是怀念做人时候的感觉的,因而常做些人才会做的事情。又留刘公赞在身边,可以有个意气相投的“人”来说话。可如今的老刘也不是从前的老刘了。言语神色当中,都有了些“高人风范”。这是一件好事,但也叫李云心略觉遗憾。人总是社会性的动物,脱离人群太久,是要变态的。


    而陈豢从凡人到太上,那时至少也有百多年了吧。与自己一样,定然也会有某种遗憾情绪的——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另一个世界带给她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忘却。


    在这世上,一定也有某种疏离感。


    可这时候,一个被她创造出来、毫无心机、懵懵懂懂的存在对她说了这么一句亲切的话……倒仿佛一只乖巧的猫儿或者狗儿,伸出柔软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掌心。李云心从陈豢留下的日记当中知道她亦是个情绪敏感的人。在那时候,如果本身也不讨厌清水道人、再因为某些外部因素影响,的确会产生与众不同的亲近感。


    清水道人不晓得他的这些心思。只又笑了笑:“只是后来我才晓得,当时陈豢也不只是因为那一句话才亲近我。也是因为那时候……”


    她看李云心:“她情感失意了。”


    “嗯。正常的……”李云心一皱眉,“嗯?失什么意?”


    清水道人意味不明地笑:“咦?你不清楚的么?陈豢的功法不是她自创的。而是一个叫沈幕的人赐给她的。”


    “她那时候情感失意,又到了百泽里,瞧见我。既是喜欢我,又喜欢那里的人,就住了许久。说想要找个清净地,修身养性。”


    “那些日子她的话倒是要多些。都是对我说的。我如今想一想,能猜得到她那时候的心意。”


    “——造出我来,终究是为了造真龙出来的。我便等同真龙的一部分。等真龙现世了,我的灵力、神智,都要被抹去大半。到那时候,无论我知道她的什么事,也都会被抹掉——对一个处于自己掌控之中、生杀予夺的存在说自己的心事,岂不是最保险的么。”


    “于是对我说了些那沈幕的事情。我才晓得,那沈幕起初在她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出色的男子。木讷,偏执,相貌也不出众。甚至在寻常的世人之中,也实属不起眼儿的。据说呢,身材也矮小——陈豢是个高挑的模样,比世间不少男子都更高挑些。那沈幕呢,还矮了她半头。”


    清水道人一边将这些事情细细地说,一边看李云心。


    李云心微微皱眉听了一会儿,重靠回到沙发上,看她:“哦。感情这种事么。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许她喜欢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有趣的灵魂呢。”


    清水道人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气得跳起来。”


    “哼……”李云心撇撇嘴,“想要女人,我自己画一个出来就是。你和李淳风从前搞事情,想叫我被陈豢迷住。我猜我如果当真迷住了,你如今在说的事情就是为我预备的,是不是?”


    “只是看样子,你自己解脱出来了。有人叫你心魔……看起来论心机,的确没几个人比得上你。”


    “那就好好说故事。”李云心不耐烦地挥挥手,“时候还早着呢。”


    他这么一边说,一边将手抄在袖子里,做出个认真听的模样。


    清水道人挑了挑眉:“你倒是说对了。陈豢不在意他的相貌,只说他品性高洁,用情极专。两个人没有发生什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但知道那沈幕并没有别的意思,才不得不自己斩断了。可她修的不是道统、剑宗的那一套,能怎么斩呢?不过苦捱而已。”


    “在百泽里的时候,就是因为那个沈幕而伤神的时候。”清水道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道,“不过呢……我那时刚刚生出来。喜欢什么,就真去喜欢什么。同什么……男女之别,并无关系。”


    她说了这话,看着李云心。


    李云心稍稍一愣,眨眨眼:“哦……哇哦。”


  第七百八十二章 情意

    “且后来我又发现,陈豢本人也并不厌恶我的那种喜爱。”清水道人一笑:“你晓得了?”


    “如果你说的是超越了友情和亲情的那种感觉,我就晓得了。”李云心也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会玩儿。不过我想了想,也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


    李云心摆摆手,并不给她面子:“你不会懂的。继续说吧。”


    在他看来清水道人的确不会懂。虽说在如今的中陆,乃至他那个世界的古代时候,某种同性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略称得上“盛行”,但与他那个世界那个时候的那种感情其实是有些本质区别的。


    在不大开化的时代,那种感情其实称不得什么感情。大都只是性压迫而已,为了发泄欲望。倘若是真的有情了,是会被当时的社会主流道德体系所不容的。


    但到了李云心的那个时候,那种感情就已经走进了公众的视野。甚至某些国家已经采取了支持的态度。他虽没见过未来如何,但觉得依照那样的“人***”的发展趋势,未来的人对于那种关系应该更加宽容。倘若一个人既喜欢男子又喜欢女子,在陈豢那种时候,也该是很平常的事情吧……


    只是这么一来,陈豢的形象在他的心里倒是更加模糊了。


    他开始庆幸自己在读到陈豢的日记之后,心中生出了某种淡淡的失落感。那本日记当中所记载的东西,戳破了画圣陈豢一直以来在他心里的神秘感觉。也叫他从对于陈豢的爱慕之中解脱出来。他意识到所谓完美果然并不存在,一个有趣的灵魂,其实也会有不那么有趣的时候。


    不然到了如今,如果知道了这些、再想到些别的事,只怕他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因为他所想到事情,即便以他的“现代人”身份,也是不大能接受的。好比一个他那个世界的大清朝的主流社会人物,比较难以接受“自由恋爱”或者“婚前同居”这种行为一样。


    他所想到的是……他那个世界,某些生活在空间站里的人。


    有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说,那些生活在地球以外的空间站中、作为人类探索地外空间的先驱者们的私生活,在某些时候是比较混乱的。其实也有不少文学家做出这样的预测。


    他们说,人在那种密闭、遥远、孤寂的空间里,会额外产生情感上的需求。好比一个孩子离开了母亲会感到本能的不安,想要抓住或者抱住什么。于是发生了一些比较大胆、超前的混乱行为。


    李云心不晓得那些消息是真是假,但倾向于真。人在感到孤独的时候,情感的确会脆弱。而情感脆弱的男男女女之中,也的确有某种方法可以进行有效排解。


    倘若离地并不甚远的人们如此……漂流在宇宙空间之中的人们呢?若有了那样的需求,且当时的人文环境也更加开放……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清水道人见了他这模样,却以为他想到了别处去。于是快活地笑了笑:“由此,陈豢在我那里待了二十年。”


    李云心挑了挑眉。二十年……


    在他那个世界,有许多男女之间的婚姻也未必能维持二十年啊……


    “也因此,我知道了许多的事情。渐渐的,陈豢对我不同于另外那八位了。她喜爱我的容貌,于是她也变了自己的容貌——画圣艳丽无双之名,其实倒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至于你所说的真龙、琴君,也不过是因为陈豢喜爱我,将她们凝成了那样子罢了。要说相似,是她们像我,可不是我像她们。”


    “再往后说么……”清水道人微笑,“如今天下间许多的女子妆容合你的眼缘,是因为修士们效仿陈豢的模样。世间贵胄又效仿修士的模样,寻常百姓再效仿贵胄的模样,才有的。要我说,也该是我的功劳。”


    李云心这才晓得,原来站在蓬莱岛殿中的这一位……才是如今天下“网红脸”的鼻祖了。


    “所以她连龙岛、蓬莱岛上的机关操控术,也一并交给你了?”


    “并不仅是因此的。”清水道人的神情认真起来,似是终于说到了关键处,“我同你说了这些,不是为了讲故事给你解闷儿而已。更是因为接下来我所要说的。”


    “在真龙凝成现世之前,陈豢与我长谈了一次。告诉我许多她那个世界的事情。也因此,我此前才略微了解你行事的风格。陈豢……还有大事要做。但她在中陆上留了这样多的东西,始终要找个人看来看守的。”


    “于是她将一些事情交给了我。那时候,我曾想为什么交给我,而不是真龙。但后来真龙死去,陈豢也‘死’去,我便了解了她的心意。真龙是拿来用的。而她对我,的确有些情谊。”


    “龙岛,她留给了麟龙。而在中陆上的剩下的一切,则留给了我。其后又叮嘱我两件事。第一件,便是说在许久之后,或许会有同她一样的天外来客。又在她遁入幽冥之后,将那天外来客可能在何时、何地出现这个消息告诉我。”


    “你怨恨我加诸你身的种种不平……但那也只是我依陈豢的心意行事。她对我说,下一个天外来客未必像她。更有极大的可能,是要站在云山上共济会诸多长老一边的。长老们视天下苍生为畜类玩物,她于心不忍。便叫我细细观察他——倘若那人真如她担心的样子,便叫我控制住他,等他接下来的消息。”


    “李淳风对你所做的事情,起先也是依着我的吩咐。我们观察。试探你,不过都是担心……”


    李云心皱起眉:“担心我,是谢生一样的人?”


    清水道人点头:“是的。你的作所作为,起初仿若邪道。但之后,却又似乎并非天外来客应有的做派——无论是好是坏。因此你叫我疑惑……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在云山底下,我斗道君的时候。”李云心看她,“关键时我的灵气一滞,差点死掉。是你搞的我?”


    “是。”


    “那时候是为什么?”


  第七百八十三章 有客来


    清水道人略一犹豫:“那时候你进入云山,又活着出来了。我猜有两点原因。要么你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要么,你站在了云山长老的一边。因此才能活着出来。两者无论哪一个是真的,你都最好死掉。”


    李云心一摊手:“那现在你知道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你比我们要找的人,更合适。”清水道人肃然道,“我不是只会听旁人吩咐的傀儡,也有自己的判断。你对刘公赞有情义,便意味着你不是十足的奸邪之徒。相反的,你或许比多绝大多数人都更善良一些。”


    李云心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道:“能面不改色地这么捧我……你的确适合当一个领导人。”


    清水道人不理会他的调笑,只看他:“白阎君有好一段日子没有现身看你。那段日子,正是我与你接触最频繁的时候。到前些日子,白阎君又来找了你——便意味着陈豢也认可我对你的判断。你还没有意识到么?”


    “黑白阎君和陈豢有关系,我早想到了。”李云心撇撇嘴,“夺舍的法子是陈豢的,却是白阎君教我的。我没那么蠢。那么现在,把我弄到龙岛,也是你们想要的结果?”


    “这便要说到陈豢叮嘱我的第二件事。”清水道人认真地说,“她又告诉我,虽然我守着陆上、麟龙镇守龙岛门户。但我们两个在许多年之后,或许心思都会生变。倘若我与共济会同流合污,便叫麟龙来制裁我。倘若麟龙不安分,不再满足于镇守龙岛这件事,而叫别的事情凌驾于她的责任之上,便叫我制裁她。”


    “我没有变,麟龙却变了。她想要夺取天下。若只是夺取天下,或许念及同出一人之手的情谊,我会帮她,叫自己也有个助力。但她却想要打开幽冥——这就是取死有道了。”


    “但麟龙掌控龙岛。虽说对这些事,我知道得比她多得多,却也不敢自己轻易犯险。我知道陈豢所说的那些东西的威力。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没法子到洋上来。因此才叫你打了先锋。”


    “到如今你在龙岛里,怕我会夺取龙岛,全是多心了。如果我怕,为什么会告诉你之前的那些事?我完全可以将你和麟龙,都困在里面的。”


    “还是在劝我。”李云心笑着说,“但现在这些话,可信度高了。”


    清水道人低叹一口气:“只是不想无谓地浪费时间。你对我说同白云心有婚约,又说去见过金鹏。可我的人没有得到半点消息。或者意味着你做事的确不留一丝痕迹,或者意味着那是你的缓兵之计。我想了想,觉得是后者。”


    “如果是后者,意味着你想要拖住我,为自己争取些时间。再用这些时间想一些旁的手段。你的手段很厉害,我要化解,必然焦头烂额。既浪费了精力、又浪费时间,反倒是帮了万年老祖的忙。”


    “龙岛,无论你与我哪一个坐镇,都不能落在他的手里。因此我才劝你。”清水道人真诚地看李云心,“我对你所说的话,到底还有哪里可疑?”


    李云心叹了口气:“起先吧,万年老祖和我长谈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没可疑,想信他。结果被坑了。到现在……”


    他的话没说完,发现清水道人、紫夜真人、刘公赞,都转脸向蓬莱岛大殿的门口看去。


    他一细听,听到是外面有人在叫门的。


    清水道人看了紫夜真人一眼,一挥手。这殿中便重归黑暗。可奇怪的是,李云心仍能瞧见那边的情景。看起来她对于某些事情,的确知道得要比他略多些。


    叫门的人是琴风子。


    紫夜真人明白清水道人的心意,便顿了顿,沉声道:“师弟,进来。”


    琴风子推门而入。于是门外的月光在地上泻了一条缝,也叫琴风子能看清紫夜真人的模样了。倒是刘公赞与清水道人退到后面去,隐没在黑暗中。


    “何事?”


    “有人闯蓬莱。”琴风子喘息两声,说道,“真人先前叫我退出去,我便先到殿外值守。后来无事,打算吐纳调息一阵子。神游物外的时候,忽然觉得东南边气机有异,我就去看……”


    “正看到三个人上了蓬莱岛——守岛的师兄弟无一觉察,是他们不小心触动了岛边我布下的阵法,才叫我瞧见了……”


    紫夜真人脸色一凛:“万年老祖的人?你能看出是什么境界么?”


    “不像是……老祖的人。”琴风子往身后看了看,“离得太远,看不到面目。但修为都该很高,我才不敢——”


    他这话没说完,忽然听到紫夜真人与殿中的刘公赞、清水道人齐声道:“手下留人!!”


    随后三道玄光自三人手中散出,正笼住了琴风子。几乎与此同时,琴风子背后爆起炫目的光亮——饶是有玄光护体,也身子一顿,被击飞至殿中,吐出一口血来。


    刘公赞已闪身跃出殿门,高呼:“九公子、红娘子、白姑娘,是我!”


    这才看清,就在殿外的高空之中,有三道人影悬空而立。两个白衣一个红衣,正是九公子、红娘子、白云心。


    这三位见了刘公赞这样子,似乎吃了一惊。两个女人未开口,九公子失声叫起来:“你怎么……”


    “你们过来说话。”刘公赞沉声道,“心哥儿无恙。此处……”


    他往身后看了看:“如今已不是险地了。”


    清水道人也款款走出门来。微笑扬声道:“我们如今是朋友了。”


    九公子盯着刘公赞看了一会儿,又盯着清水道人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想刘公赞所说是真是假。


    在这世间,要说最清楚李云心与刘公赞之间的情谊的,当属他了。李云心微末之时,就曾有过在极险恶的情形下阻止他将刘公赞残害的举动。因而他如今瞧了老刘的神色,便松了一口气。


    随后倒是冷起脸:“哼。他没事,我就走了!”


  第七百八十四章 僵局

    身形正要动,红娘子却沉声说:“有她在,还不是险地么?”


    她的目光看的是清水道人:“李云心先前叫我拦你,你又想对他不利——刘公赞,你被她蛊惑了,是不是!”


    老刘苦笑:“心哥儿,还是你来说吧。”


    他说的时候,看的是清水道人。清水道人便笑笑,退回到殿中、一挥手。


    大殿重亮起来,李云心的模样现在虚空里。红娘子与白云心落到殿前的宽台上,正能瞧见他——身处一间并不昏暗的密室之中,脸上有他特有的那种笑意。


    但没有先对两个女子说话,倒抬眼往上瞧一瞧,好像如此,视线就能落到殿外天空之上的那个人的身上似的。


    “九公子,还在生我的气。”李云心笑着叹了一声,“咱们两个生生死死这么多次,你这一口气生了好多天,该消了。新年新气象嘛。”


    九公子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生气?哼……懒得生你的气。不把我当朋友的人,又有什么好生气的。本公子走了!”


    李云心忙道:“且慢、且慢——我如何不把你当朋友了?”


    九公子立即说:“你当初在水底下,是故意要气我走,是不是?!”


    李云心愣了愣:“这话怎么说?”


    “小鱼儿对我说了!”九公子生气地落下来,走到殿门口看李云心,“说你知道之后有大战,怕我死在那里,才将我气走!呸!我早对你说过,我有什么怕的?你不当我是朋友——”


    “九公子,我那时也不在场的。”刘公赞笑起来,“也并不是心哥儿不把你当朋友。而是说,他自觉那时有胜算,因此才叫你远避险地。在真正需要你的时候,才叫你来帮他。”


    “刚才,心哥儿还同我说,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他才力不从心,需要从前的老朋友帮忙。我来了,也知道你会来。我那时候还担心你倒真怕了。眼下一看……是我错看了九公子。心哥儿更了解你些。如今你来了,可真是添了一大助力。我和心哥儿都欢喜得很——我看,就不要计较从前的那些事了。”


    九公子瞪起眼睛看李云心:“你真说了这话?”


    李云心点头:“唉……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


    九公子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会儿,一挥手:“那就算了。”


    说了这话,抬脚就往殿里走:“哼……走了之后,我也想得明白了。小鱼儿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即便你从前算计我,也是立场不同。到后来成了朋友,从前的事就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这一回,你再不够朋友,可别怪我了。”


    走进了门,看清水道人:“你就是木南居的主人?”


    清水道人只微微笑了笑。但此时这笑,又变成面具似的笑容了。


    红娘子与白云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公子走进门。直到确认他安然无恙,才略松了口气。


    红娘子开口:“李云心,怎么回事?”


    李云心笑了笑:“是万年老祖放出了消息,打算引你们来,用你们要挟我。但没料到我的动作比较快。到现在么——”


    “我问的不是这件事。”红娘子看着他的影像,硬邦邦地说。


    李云心微微一愣,便将目光落在清水道人身上:“你说她?我们现在不算是敌手了。先前叫你去拦她——”


    红娘子顿了顿:“也不是她。”


    “诶?”李云心眨眨眼,“那是……”


    “李云心,我奉鹏王之命来问你。”这时候,白云心又说话了。


    落地的时候,她与红娘子的脸色似乎都不是很好看。李云心以为是因为她们不清楚眼下的局势,在忧心自己。可到了这时候,慢慢发现事情或许同他所想有出入了。


    红娘子是个生气模样,这白云心倒很平静。可平静的神情之下似也还有些别的东西。插言说这么一句的时候,语气也是正经——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她便用这样的口吻,说了接下来的话——


    “你与我的婚姻之事,打算何时操办?”


    红娘子转脸盯着她。用行动解答了李云心的疑惑——是她。


    清水道人脸上的笑容依旧平和。但倘若这笑是一张面具的话,大概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又加厚了三分。


    李云心此前说的……竟不是鬼扯?


    他当真见了金鹏,同他议下与白云心的婚姻之事?!


    而李云心瞪起眼睛。先看白云心——确认她不是在玩笑——再看红娘子。最终,转眼看刘公赞。


    并且在心里叫出了声。


    搞什么飞机?

    此前他对清水道人说自己见了金鹏、金鹏要嫁女……全是鬼扯的!


    是因为提到金鹏的时候,老刘以眼色向他示意,暗示他在此处已做了功夫。李云心晓得老刘能办事,便猜他在陆上的时候一定寻机同金鹏的人接洽,或许已搬了救兵。由此,才大放厥词,哄那清水道人再“等一等”,他好有时间思量到底要不要信她、也叫她不敢对刘公赞轻举妄动。


    哪想到来得这么快,且……好像真有那件事了!?


    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是他屈指可数的、真的发呆、而不是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时候。


    要在从前,他大抵会微微一笑,就不理她们了。


    可红娘子在海上时,陪他出生入死——虽然那时候他心里也算对未来的情形有把握的,但红娘子却不知——她虽是妖魔,做许多事也是出于执念。但这样的真心实意,若非实在的大奸大恶之徒,岂能不记在心里。


    白云心亦救过他的性命。虽说那样的恩情,或许仅仅是一个妖魔觉得好玩才做出的事情罢了。但此后种种,他如今渐渐开窍、想起来了,也晓得慢慢还有了些别的情谊在——他又不是没撩拨过人家。


    再到眼下……乃是抬出了金鹏这招牌。别的情况下也就罢了,偏有个清水道人在的。他一口否定此时,依着白云心那女妖的性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清水道人亦会晓得他之前所说的确是鬼扯……


    到时候,倘若清水道人真的不值得信任——再加上白云心真的做什么意外之举——此间情形可就大大不妙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现世

    饶是李云心向来有急智,到了如今身在龙岛之中,也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只能瞪圆了眼睛看刘公赞——老刘,你怎么给我搞出这事来?!


    偏九公子的反应,比诸人都要慢一拍。到这时候瞧见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对劲儿,才吃惊地叫起来:“诶?李云心,我妹妹明明同我说,你们已经——”


    红娘子叱他:“闭嘴!”


    九公子一瞪眼,可到底没说下去。只哼一声,走到一边了。


    老刘被李云心瞪得不自在,只得开口:“啊,这个事情,原本是这么一回事……”


    可瞧他脸色也为难。仿佛亦没有料到某些事。


    便是在这时候,却是个李云心绝想不到的人,打破了这尴尬气氛。


    清水道人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即便被微笑掩饰。此时脸上的微笑也没了,眉头忽然一皱:“不对。”


    李云心巴不得有个人开口。立即也皱眉,神情无比凝重严肃:“什么不对?”


    “不该无人知晓的。”清水道人深吸一口气,看他,“我当初不敢自己亲自来龙岛,也是忌惮无生仙门耳目众多,晓得自己的行踪必然会被觉察,报给麟龙。”


    “可是他们……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从陆上深入大洋,登上蓬莱……怎么会没有人发现?”


    她转脸看紫夜真人:“你说万年老祖已经对你起了疑心,连浩瀚海里的护法大阵也没叫你参与。”


    紫夜真人一愣,立时低声道:“那么,万年老祖如果想要故意将他们放来海中、再挟持他们威逼李云心出龙岛……也绝不会将他们放来这蓬莱岛!除非……”


    “除非想要在这里,干脆来个一网打尽。”刘公赞接口道。听清水道人与紫夜真人对话,他便已想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李云心真心实意地觉得,即便是清水道人这个推断是真的……


    也实在太妙了。


    倒是红娘子与白云心面露疑色:“你们说的是……”


    天光忽然黯淡下来。


    今夜,原本算是天朗气清的。一轮下弦月高悬,映得洋面波光粼粼。殿外的石台上,亦有水似的月光。即便是凡人,倘若眼力好,也能将面前之人瞧得一清二楚。


    但转瞬之间,下弦月消失了。


    天空之中迅速凝聚起浓重的阴云。范围之广阔,不但将蓬莱岛笼罩其中,更是一直延伸到海天的尽头,不晓得有几千几万里。


    就好像是一面巨大的盖子,沉沉地压下来。不但叫空气变得凝重,更是叫天地之间的灵力迟滞,仿佛下一刻就会在虚空之中结成碎片,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浓云在天空之上迅速旋转,而蓬莱殿中的人,当真顾不得此前所说的那件事情了,皆踏出殿外,抬眼往夜空中看。


    正看到,那浓云似被一双大手搅动,缓缓流转,带起了呼啸的狂风。只用了三四息的功夫……


    便凝成一张巨大的面孔。弦月在这浓云的面孔之后。光芒从构成眼、鼻口的缝隙当中透露出来。不复此前的皎洁,更添三分的鬼气。这面孔,好似天外的魔神,俯视诸生!

    “万年老祖。”紫夜真人压低了声音。


    到这时候,他顾不得再避讳了。径自用手在虚空中画出一道符箓,似是要与潜伏在万年老祖身边的木南居人联系。


    但以玄光书写的符箓在空中一出现,便立即被呼啸的狂风吹散!


    高天之上,传来声若雷霆的大笑:“哈哈哈哈……紫夜,你当真以为老夫不晓得,你安插的那些人手么!?”


    他这一笑,纵使诸人修为高深,也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有百多面锣鼓在耳旁敲响。


    狂风愈来愈大。地面上不但飞沙走石,更有许多的巨木被狂风拔起,在空中四处翻飞。倒是这蓬莱主殿因为并非中陆匠人造物,可以在风中屹立不倒。


    只是……炼化了神魔身之后的万年老祖,竟如此之强的么!?

    紫夜真人脸色大变。他如今重回玄境,也是天下间数得着的高手。但临危不惧这四个字,也要瞧一瞧“危”到了什么地步。以他如今的境界仰头向天上看去,尚且会下意识地产生某种无力感……他清楚地知道,这是由于双方境界差异太大地步!


    清水道人在此刻倒是显出从容的气度。她也抬起手,如紫夜真人一般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子。但并非画符箓,而是唤出了能叫李云心瞧得见的画面。随后扬声道:“万年老祖,你是要将我也一网打尽的么?”


    夜空中的魔神再次大笑:“那女娃儿留下的东西,老夫一个都不放过!当年她来到我洋上,对我颇为无礼。老夫一直容忍到今日,可容不下去了。”


    “嘿嘿……你若识相,这便交出蓬莱、龙岛,再将操控的秘籍和盘托出。若不识相——”


    此时天地之间鬼哭神嚎,风起云涌。万年老祖的威压更叫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觉得灵力运转迟滞。虽说除了紫夜真人之外的诸人都称得上面无惧色。可如今却老老实实地站在地上仰头同他说话,而没有腾空而起平视相对,气势孰强孰弱,便已见分晓了。


    在这时候,倒唯有一个人,是真真地还算镇定的。


    ——李云心身在龙岛,自然感受不到他的威压。且依着他来看,如此景象,也远好过那两个对他倾心的女子闹成一团的模样。


    因而他叹了口气,声音传入诸人耳中:“我说,别理他了。这个人已经不是什么万年老祖了。”


    清水道人皱眉:“你是说……这是另有其人虚张声势?”


    “不是这个意思。”李云心摆摆手,“你听听他说了什么蠢话——你若识相,这便交出什么什么来。”


    “明知道你不会的,还要这么说。要么是个得意忘形的,只想卖弄炫耀力量。要么是市井混混,不想真动手,先斗斗嘴的。我和万年老祖谈话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调调。只能说,炼化了那个遗骸,神智大变,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不过知道从前的事而已。”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进来想办法吧。别啰嗦了。”


    五人早已觉得天空之上的魔神的威压难以忍受。听李云心这样说了,倒仿佛如释重负,立即进了殿。


    李云心直勾勾地盯着红娘子和白云心。等她们两个也前后脚,踏进来,才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第七百八十六章 出岛

    但殿外的声音可没停。不晓得是施展了什么神通,在空中狂舞的巨石、巨树,一股脑儿地砸向这大殿,叫整座殿堂都隆隆作响:“鼠辈!!逃得进门去,逃得出我这片大洋的么!?哈哈哈哈……”


    他这叫嚣的声音,听在别人心中沉重,在李云心这里却愈发叫他觉得舒心。他不敢耽搁——生怕两个女妖再提起别的事——立即对清水道人沉声道:“我说,你该有想过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的吧?”


    “想过。”清水道人简短地说。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大殿的墙边,手指在墙壁上一阵疾风似地点。墙壁泛起白光,一道又一道光晕在她指尖下扩散,一行行、一列列的字符也开始在墙面上滚动起来,几乎连成一整片密密麻麻的黑影。


    先前清水道人说陈豢告诉了她“一些”有关这蓬莱、龙岛的操控法门。那时候,李云心觉得她是夸大其言辞了——她该晓得自己才是如今这世上最了解陈豢那个世界的思维模式的人之一。但到眼下瞧见清水道人正在做的事情,心中才微微一凉。


    殿中别人看不出,只以为她在布置法阵施展神通,可李云心却知道她是在做什么的。


    他在龙岛密室当中点,点出来的不过是些原本设定好的程式而已。即便是那些东西,他也远未触及核心。可清水到道人如今在做的……该是已经远远不止于既定的程式了。以李云心有限的、囿于他原本那个世界的眼光来看,她是在……编程。


    他的心中生出奇异的荒谬感。


    在这样一个世界,在这样荒凉的海上,在这样的环境中——外有神魔隳突咆哮,内有妖魔站立四周,可清水道人在……编程!

    随着清水道人指尖飞动,蓬莱岛大殿之外响起低沉的嗡鸣声。天空中万年老祖的声音渐小,仿佛远去。但只有李云心晓得该是她启动了什么东西,才渐渐隔绝了声音。


    果然。清水道人边忙边道:“原本想的是说服你,由我操控龙岛。到那时候无论万年老祖成了怎么样的气候,我们都可自保无虞。而后我再找到陈豢,问她接下来如何。只是——”


    她转脸看李云心:“没有想到你这样难说服。”


    李云心皱起了眉,心中生出几个念头。但他从来都晓得越是在这种时候,做出决定越要谨慎。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形下思维和视野的范围都会变得极其狭窄。所想的、所看的,就只有眼前别人叫你看的事情而已。他惯常用这种法子对付别人,因而深知其中的凶险。


    所以他暂且按下那几个念头,开始问自己几个问题。


    应对如今的危急情况,依照清水道人所说,该怎样做?

    ——该从龙岛出来,将龙岛让给她。


    清水道人说“找到陈豢,问她接下来如何”。这意味着她竟可用龙岛与陈豢取得联系。他想不想……瞧瞧陈豢的真面目?

    ——想。


    这两点都是他说服自己出龙岛的正当理由。但如果再深想……倘若眼下如此危急的情势,都是清水道人要他看到的呢?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是清水道人虚张声势,而这是个计谋?


    有的。


    且,可能性极大!

    想到这一层,李云心的心逐渐安定下来。他慢慢站起身,沉默了一会儿。


    瞧见清水道人又转脸来看他:“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信我?”


    李云心仍沉默。


    清水道人低叹口气,重新转过脸:“也罢。我知道你这个人谨慎。我就现在这里……”


    “说吧。”李云心突然叹了口气,“我怎么出去。”


    清水道人愣了愣,转过脸:“什么?”


    “你不是想要我出去么。”李云心说,“我把龙岛让给你。”


    九公子、红娘子、白云心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刘公赞却清楚。他皱起眉,沉声道:“心哥儿,眼下是我们占……”


    李云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劝自己。清水道人却看看他,在如此情势中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笑来:“我以为你该会想,这些都是我为你骗你出来做的一个局。”


    “想过了。”李云心顿了顿,“如果真是个局——你赢了。”


    “在你那边的,算是这世上仅有的几个对我好的人。我如今不可能冒这样的险把他们丢在那边,自己躲在这里。”李云心不甘心地盯着清水道人看,“李淳风为你破了我的太上心境。可真是你的好鹰犬。”


    清水道人微笑着点点头:“破了你的太上心境,你才能像个人。真如道统、剑宗那样的太上,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你该谢我,叫你知道这世界远比你想象得有趣。”


    “现在点一下。”


    李云心的面前出现一个绿色的圆环,中间有一个鲜红的小点。


    他盯着这圆环看了一会儿,又看刘公赞。老刘瞪着眼睛,微微摇头。


    他点了上去。


    没有什么奇异的感觉,身体更没有半点儿不适。更像是眼前的情景忽然一变——


    周遭暗了下来。随即听到耳边狂风怒号,噼啪作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身处一片即将被摧毁的林中。李云心立即抬头向上看,看到天空中那个巨大的面孔,晓得自己如今确实到了蓬莱岛上。


    在龙岛密室之中的时候感受不到万年老祖的威压。可到了这时候,他真切地体验到了。


    这该是蓬莱岛上的一片密林。参天巨树不知生长了多久,原本高的看不到顶,粗得像是一口大缸。林叶更是郁郁葱葱,在白天的时候也透不下什么光来。但如今绝大多数的巨木都已经拦腰折断,被卷上天空。侥幸留在地上的,也难逃被毁灭的命运——空气中似有可怕的腐蚀力量。李云心可以看到粗壮的树干在迅速风化、变脆。像是由尘土凝聚的一般,被吹散成大片的迷雾,又在眨眼之间一同被卷入天上的浓云之中去。


    他接触过幽冥之气,因而能够意识到,在这里也有那种霸道的气息。


  第七百八十七章 两击

    但与麟龙那里相比是极淡的。该是从天空的浓云当中发散出来的。然而这正意味着万年老祖,实力之强悍远超炼化之后的麟龙与琴君——眼下他所感受到的,正是从万年老祖的神魔之躯当中逸散出来的些微冥气,却已经笼罩了蓬莱,能够被人觉察了!


    上千年与数万年积累而来的差异,到如今可见一斑了。


    李云心谨慎地运起神通往远处扫视。在暗沉沉的黑夜里,瞧见蓬莱岛主峰之上的那座殿堂。殿堂之内亮如白昼,如今从外面向里面看,却是一丝光亮也无。仿佛一头巨兽,暗沉沉地伏在山顶之上。李云心扫了一眼,打算遁入夜色往主峰中去。


    但刚将目光移开,又轻轻“咦”了一声,再转过去。刚才那一瞥,似乎瞧见大殿的阴影之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实际上如今大殿被裹挟在一团阴影里——无数的巨木、乱石,正一股脑儿地往殿上砸过去。但有灵灌注,他的眼力极好。因此发现一点不同寻常的事情。


    在大殿的东北、西南角,正有东西缓缓地向外探出来。探出来的东西,看着粗短,甚至没有在风中狂舞的巨木大。可在一片毫无规律可循的舞动阴影之中,也算是能够引起李云心的注意的了。


    他在心中想到一件事。如果是平时看到这种情景——在这样的地方——是断不会往那件事情上去考虑的。可刚刚见识过清水道人的本领,他觉得自己想的,或许是真的。


    因此停下脚步,暂没有飞掠而上。


    此时万年老祖的幻象仍在云层之上咆哮。仿佛一头暴怒的猛兽,在自己的领地之中昂首长啸。刚刚现身的时候说话还算清楚——虽然在李云心看来有点儿蠢头蠢脑。但到了这时候,虽还仍在大叫,声音却模糊不清了。话语被裹挟在巨大的风声当中,只偶尔才能听到简短的句子或者字眼儿。


    李云心趁机凝神听了一会儿,意识到无非是在恐吓、威胁罢了。


    于是他猜测真正的万年老祖,或许还没有炼化成功。只是知道麟龙已死,又知道清水道人到了蓬莱,其他人也“落了网”,因而现了这个凶狠的模样,要将诸人震慑一番。可即便是这种程度的分身,所带来的威压也足够叫人胆寒的了。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在烈风中听到清水道人的声音。


    “老祖,我猜你还未竞全功。这个时候出来招摇,不怕坏了自己的大事么?”


    “我劝你这幻象速速退去,有事我们从长计议。不要为了一时意气,坏了自己数万年的修为!”


    她的声音尖细。在呼啸的风声当中仿佛一根牵着风筝的细线。虽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掉,但仍扶摇而上,叫每一个人想听的人都听得清楚。


    这时候的语气,与在殿中时的语气不同了。那时候虽还镇定,可底气不足。但如今的镇定当中再有三分沉稳,似是有所倚仗了。李云心推断她该是已经进入了龙岛。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决定会不会叫自己后悔。但正可以趁机这个机会,看看清水道人能做出什么来。


    依她如今的口吻看,倘若这幻象不退,依旧大逞淫威,清水道人便要出手了。


    他忍不住又盯着自大殿东北、西南角探出的两根细管,看了几眼。


    万年老祖的声音随即从浓云中传来:“哈哈哈……就是……出手……好叫我瞧……到底有什么本领!”


    比此前略清楚了些。依着听到的几个词语,便不难猜出他的心意。李云心认为自己又确认了一件事——在万年老祖看来,清水道人比他的威胁要大。比拥有一个大圣一般的太上助力的威胁要大。因而才迫不及待在此地现身……目标不是他,而是清水道人!


    万年老祖说了这话,李云心本以为清水道人还会同他再计较几句。


    但随即看到从蓬莱大殿中探出的那两根细管上,泛起微微的荧光——这是他前一瞬间的印象。


    到了下一瞬,在他的头脑来及思考那荧光意味着什么之前,蓬莱大殿所在的山峰之巅忽然大亮!


    仿佛夏季正午的骄阳直接从山峰之中跃起,炫目的闪光叫李云心这样强大的存在也短暂失明。但他很快以灵力护体,调整过来。正瞧见两道强光穿过烈风,直没入天空之上的云层!

    那浓云本是黑的。是因为一轮弦月在后,才现出个人脸的轮廓来。但到了这一刻,一直延伸到海天相交处的云层忽然变成了火红色,仿佛有人在天上点了一把火、而那云又遇火即燃,烧成一片了!


    光亮的轨迹本不可见。但狂风当中有许多自蓬莱岛上卷起的土石、巨木。两道强光撕裂空气的时候叫那些东西也燃烧了起来。因而强光虽逝,却在空中留下两道火红的轨迹,仿似两柄从地上插入云层的长矛!


    李云心感受到可怕的力量。不是来自于万年老祖,而是来自于那光!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怒吼。滚滚声浪自云山轰下来,登时驱散了狂暴肆虐的风,却将它们往下猛地一压!

    好像有天神在天上狠狠砸下一拳——整座蓬莱岛似忽然矮下去三分,接着……轰然爆响,海量的泥沙土石倒飞上天!岛屿上原有许多高耸的山峰。到这时候,山峰皆被剥去了一层皮。最外围的土石全被气浪轰散了,任何在岁月中积淀在这岛上的东西,全被剥离开来!

    万年老祖在云层中怒吼:“你——”


    但蓬莱道正中心的主峰上,那一座依旧完好的大殿中再次爆发光亮。又是两道强光直入云层!

    苍穹震动,诸洋沸腾。因这一击,空气都变得粘稠、发白,好像被压缩到了极点。高空之上的云层登时散了个干干净净,重露出一钩弦月来!


    蓬莱岛外,唯有李云心还能立足。但他的双脚也已经深深地嵌入地面了。


    整座蓬莱的真实模样暴露在月光之下。


    李云心抹去脸上的烟尘,瞪着眼睛看远处、再看脚下,倒吸一口凉气。


  第七百八十八章 真面目


    他的双脚,不是陷在泥土当中。


    他所站立的地面,平滑光亮,在月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芒。


    他的双脚,是嵌在金属里的!


    而这一整座的蓬莱岛……也全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仿佛是用纯银打造的!


    不知多长的岁月,将这座金属的“岛屿”覆满风沙。而草木又在风沙之上落脚扎根,叫它仿佛真变成了一座土石构成的岛屿。到如今泥沙尽洗,烟尘散去,终于在月光下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天空之中万年老祖的幻象散去,李云心腾空而起,第一次从半空观察整座蓬莱岛。随即惊讶地发现,岛屿上的“山峰”,分布排列是有着某种规律的。


    最高的那座主峰在整座岛屿的最中心。是一个完美的圆锥形。只是最上方被截掉一半,蓬莱大殿以及另外几座宫殿坐落其上。可到这时候,这些“殿宇”也脱去了伪装。


    它们是半圆形的,仿佛几粒露珠。


    另外一些略矮小的山峰,也是圆锥形。虽说分布并不对称,可李云心瞧得出也是遵循某种规律。如此安排,该是在功能性上有所考虑。小山峰的顶端亦是个截面,同样有些露珠一般的建筑。


    在岛屿的外围,原本还有许多根巨大的石柱耸立。李淳风伪装成黄冠子时所居的竹园、上官月所居的宫殿,便都是建在那些岛边的石柱上的。


    如今石柱上的伪装也褪去了,亦露出真面目。它们都是一根根粗细相同、高矮不同的金属圆柱。排列在岛屿的外围将其环绕,像李云心那个世界的老式播放器的音频图案中的图形柱一般,极有规律地起起落落。看起来……仿佛这岛屿有了生命,而这些柱子便是它的触手。


    除此之外,岛上再没有别的东西。仿佛是用个什么软件构造出来的模型,呈现一种绝对的简洁。


    李云心想起自己不久前还曾待过的龙岛密室,意识到两者的风格是一致的。


    这时候,他发现蓬莱主殿上有两点光亮在月色下微微一闪。他凝神细看,看到了两根针一样的东西。


    极细,几乎消失在空气里,从大殿的东北、西南角探出来。这该是此前接连发射两次,惊走万年老祖的那件武器。在狂风烟尘之中,它们看起来是要比现在粗些的。或许是因为某种奇异的物理现象所导致的吧。


    但如今……


    两根细针对准了李云心。


    他的眉心立即生出微微的刺痛感。仿佛有一个人手持细针,轻轻地扎他。这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先于他的意识之前,这具身躯发出了警兆!

    那是他从未曾体会过的危机感。他清楚地意识到倘若像刚才的那种力量自两根细线当中喷射而出,他的身躯必遭重创,极难闪避。


    但他脸色如常,与那两根细线遥遥对视。约过了两三息的功夫——可李云心觉得足足有一刻钟——两根细线缩了回去。


    眉心的刺痛感随之消失。


    他面不改色地松了一口气。略一犹豫,身形直射蓬莱主殿之前。落到地上的时候,发现那主殿的大门不见了。形似水滴的建筑呈现出绝对光滑的表面,找不到任何入口,也听不到里面的一丝声响。李云心运起神通,凑近了看、听。但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入耳的只有尚未平息的波涛声。


    再往这“露珠”上看,也什么都不看到。经历刚才肆虐的狂风,遭受那样猛烈的撞击,表面却连一丝凹痕、擦伤都没有。他探出一根手指,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一下——却感觉自己的指甲弯曲了。


    这东西极硬。硬得超出了李云心的理解。


    如果用这玩意儿来造法宝——虽说法宝的材质并非越坚固越好,而是要根据法宝所具有的神通来选择——从坚固程度上来说,绝对超越他所见的任何一件宝贝。拿在大妖魔手中来争斗,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然而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轻吸一口气,沉声道:“清水,该叫我进去了。”


    隔了一会儿,清水道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仿佛因为得了龙岛,心情极好,竟略有些欢欣的意味:“你确定?”


    李云心想了想,说:“我确定。”


    清水道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好。”


    话音刚落,露珠的表面融化似地出现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门,光亮从里面透了出来。李云心毫不犹豫地跨进去。


    ——随即便明白了刚才清水道人为什么说出那两句话。


    红娘子与白云心剑拔弩张。


    自矜身份的大妖魔自然不会像村妇打架那样抓脸、拽头发。她们无声地对视。慑人的气势从两人身上发散出来,叫刚刚踏入殿中的李云心一愣,转身便向后走。


    但身后的门已经消失了,他被困在里面。红娘子转脸看到他,立即说了此前说过的那句话:“李云心,怎么回事?”


    李云心没法子,只好去看老刘。刘公赞苦着脸一摊手:“心哥儿,我……”


    “你说吧。”李云心叹口气,又往旁边打量。但这时候看不到清水道人的影像,不晓得她在龙岛里做什么。此前不提金鹏的事,是因为担忧清水道人会对他们不利。可如今清水已得到了龙岛,此前又将那武器对准他,似乎是在示威,却未激发。


    这似乎意味着至少在短时间里,她并无恶意。眼前的事情搞到这地步,他决定不再让误会继续下去。他最讨厌那种一个误会只要说出口便可云淡风轻、主角却非要憋着不说的桥段了。


    刘公赞便也叹一声,抱拳先对白云心拱拱手,又对红娘子拱拱手:“两位仙子,到如今我就都说了吧。这事,心哥儿一点不知情。都是老道我自作主张。两位有什么委屈,还是打骂我吧。”


    “我在陆上知道了心哥儿遇险,想着为他做点什么。想来想去,先想到白姑娘,再想到煞君,然后想到鹏王。”


    “白姑娘是心哥儿的朋友,有情有义。煞君在云山下对心哥儿也不坏,我觉得是个正派人。有了对这两位的印象,我猜鹏王也是个英雄人物。又因为而今的天下大势,觉得鹏王不会放任海上的事不管。”


  第七百八十九章 看破

    “才找到白姑娘,说心哥儿惦记着她。才有白姑娘与煞君去回了鹏王……牵扯出如今的事情。那时心哥儿在洋上,是半点儿也不知的。”


    他再对红娘子一拱手:“红娘子和心哥儿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如今种种都因我而起……两位不要再问心哥儿了。他的确是——”


    他所说的这些,倒和李云心猜的一模一样。但没等他把话说完,红娘子便将他打断:“这么说你也知道,你也可以做证人的。”


    老刘眨了眨眼睛,一愣:“嗯?”


    红娘子不理他,看白云心:“现在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刘公赞也可作证。来时你见了海上那座石山——我同你说,李云心叫我将那里布置成紫薇宫的模样,喜好全凭我来。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你不以为然,说我骗你的——如今听听看,我有一句是骗你的么?”


    这话说得很露骨。倘若听在世俗间的大儒、学者耳中,便是十足的有辱妇道、恬不知耻。可这是妖魔的真性情。神异之属,没有凡人的那些条条框框。她又是个情根深种的鬼修,这些话说了,诸人倒没一个觉得异样,反而晓得这的确是她会说的。


    可白云心是金鹏的义女。依着世俗间的尊卑说阶级的话,并不是一个“洞庭公主”可比的。她曾因为羽衣在云山上,以妖魔之身数次闹上云山,脾气该是很刚烈。到这时候听了刘公赞的话,又听了红娘子的话,心中便已晓得事情的原貌究竟为何。


    因此,她不说话了。站得挺拔,显出婀娜的身段。转了脸,只看李云心。面上瞧不出悲喜,眼中却有三分的期待——仿佛是很想听一听,他会说些什么。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才看她、开口:“白姑娘——”


    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被打断。白云心笑了笑:“好。”


    她脸上带着微笑,慢慢退出一步去:“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这话说完,回身便走。


    清水道人仿佛在龙岛瞧着这里发生的每一幕。白云心刚动身,身后的墙壁上便现出个出口来。女妖没犹豫,也没有多看一眼,飞身而出了。


    刘公赞立即叫道:“不可!”


    都晓得他这是什么意思。万年老祖神功将成,此前却略吃了小亏。依如今的性子,必然大怒。白云心想要离开,可到了海上去被万年老祖捉了,岂有命活?

    李云心也想到这一层。正欲去拦,却有另一个人抢在他的前面了。这个人,倒是出乎众人意料……不是别人,正是红娘子。


    也没等李云心阻拦,红娘子亦从那个洞口飞遁出去了。


    洞口随即合拢。


    李云心皱起眉:“清水,你搞事?!”


    清水道人的声音传来:“你们还是稍安勿躁吧。这种事,叫她们两个去说才好。你不是巴不得脱身么?如今怎么情深意重起来。”


    李云心冷哼一声:“我看是你巴不得金鹏不要来。”


    但清水道人又笑两声,不说话了。


    只有九公子瞪起眼睛:“哼,有什么好怕的。白云心不是我妹妹的对手。我妹妹可是给我出了一口好气!”


    没人理他。刘公赞走到李云心跟前:“我这事……”


    李云心摆摆手:“你有苦衷。不干你的事。只是我和红娘子……”


    他想说“并不是那样子”。可瞧见九公子盯着他看的眼神,晓得越说越乱,只得住口。到这时候他想,情这个字,果然是天下间最没道理、最麻烦的。男女之情尤甚。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一个不沾片叶的看客渐渐陷入到这种事情里来?

    他自己都不晓得。他觉得从头到尾,都没什么那样的心思。怎么到了这时候,心里却有某种不适的异样感……这不该是他的。至少不该是一年前的他的。


    紫夜真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到这时候瞧冷了场,才道:“像龙王这样的烦心事,倒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唉。人生在世……”


    “不想谈这些了。”李云心一挥手,“各位别忘了万年老祖大概很快又要来找麻烦。清水,除去你刚才击退他的那两下子,还有更强的么?”


    说了这话又往角落里看一眼,瞧见另外一个人。如今殿中有柔和的光芒,没有晦暗不明的角落了。于是可以看到琴风子靠墙坐着,眼神木木的。此前他在殿外报有人来,被一掌击飞进殿中。虽说吐了好大一口血,但幸而之前有几位高手护持,没有丢了性命。


    眼下脸色苍白,但身体应无大碍。可不动也不说话,显然亦未在调息。


    看起来倒仿佛是生无可恋,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此前紫夜真人差遣他去见刘公赞的时候,说了一堆的道理。但等到他将刘公赞、清水道人带来了,瞧见之前那些事,晓得原来事情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万年老祖的确不是那个万年老祖,紫夜真人却也不是那个紫夜真人。甚至无生仙门,也未必是那个无生仙门。


    那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呢。他便懒得调息疗伤,也懒得说话。自知身在殿中一群真境、玄境的大能当中即便想做点儿什么也是做不成的,便干脆看了。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李云心问了清水道人的话,清水道人没有立即回答。于是他得空看琴风子如今这样子。一时间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感触,忍不住对他说:“觉得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么?”


    琴风子的眼神没有变,姿势也没有变。仿佛听不到他讲话的。


    李云心不以为意,叹息道:“我理解你这种状况。一直活在别人对你灌输的那些信仰里。看得到周围的模样,晓得都是假象。觉得一派欣欣向荣。等到真看清楚了,一时无所侍从。不过倒不用是这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你要知道,在我那个世界里,许多人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经历过你的这种状态了。”


    “你无忧无虑地活了多少个二十岁呢?到如今摊上这种事,算得了便宜的了。”


  第七百九十章 重圆

    琴风子的眼睛终于转了转,看李云心。低低地说:“龙王也经历过的么?”


    李云心想了想:“算是吧。”


    琴风子的眼睛又转回去。不晓得想明白了他的话没有。但李云心知道,这个过程将会是很难的。


    这时墙壁上却又忽然开了一个出口来。红娘子进入殿中。


    李云心正要问她,却瞧见白云心也闪身进来了。他便又愣了愣。


    不是因为白云心回来,而是因为如今她脸上的神情。如今仍很平静,却不是此前那种故作平静——那时候平静的水面之下压抑着火山的。到现在,仿佛心里完全没了芥蒂,找不到任何生气的理由。


    再看红娘子,脸上则有笑容,仿是做成了一件大事。


    她……在外面做了什么?

    即便是李云心,也没信心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叫白云心变成如今这样子,何况是她呢?


    白云心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展颜一笑——笑容又变成从前那种灵动的模样。灵动里,又有三分的狡黠,甚至还有些别的李云心暂看不出的意味:“那么,李云心,我再祝你们永结同心吧。”


    李云心狐疑地皱起眉,看红娘子。却瞧见红娘子也笑:“现在你不必为难了。”


    “你们……”他摸着不着头脑。体验到了那些曾经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上的人的感觉,“到底是……”


    清水道人的声音响起来:“好。如今人都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李云心意识到,清水道人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红娘子与白云心在外面的谈话,或许她也听得一清二楚。也是直等到她们两人回来了,才出声的。


    可她们究竟谈了什么?

    殿中亮光一闪,清水道人现了身。可并非影像,也不是投影。是货真价实的真人。她似乎要以这种方式向李云心再次证明,她眼下并没有对他不利的心思。


    “万年老祖已经炼成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刚才在龙岛,我看到浩瀚海里的幽冥之气积郁成云。方圆千里之内没留下活口。为他护法的,全部送了性命。”


    再看李云心:“你那朋友,离帝与邺帝,麾下的鬼兵去了一半。两人退避出两千多里,但还没有走。你有什么要对他们说的么?”


    李云心只得暂且放下两个女妖的事情:“你现在能对他们说话?”


    “可以。”


    他想了想,却道:“他现在可利用的价值不大。算了。他自求多福吧。”


    听了这话,清水道人饶有兴趣地看看他,又看看两个女妖。才接着说:“那么,有些实情需要告知你们。”


    “刚才那两击,是很难再发出来的。非要强行为之的话,只怕得不偿失。”


    众人一愣。


    李云心皱了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清水道人认真地看李云心:“他们要理解怕有些困难。但你该懂的。”


    “龙岛本是用来镇守幽冥的入口,不是什么武装的堡垒,也不是战争的器具。蓬莱、瀛洲、方壶三岛,是用来辅助龙岛的。你可以想,龙岛是一扇极坚固的门。另外三岛,是这门边的三个扣子——它们将龙岛扣住,不叫幽冥气喷涌出来。”


    虽说旁人难懂。但用这样的比喻来说,倒是每个人都听明白了。


    “我刚才用这蓬莱岛发出两击,是好比迫不得已,拆下一个扣子用来砸他。经过刚才的两击,蓬莱岛的……能量——”她顿了顿才说这词儿,似是并不大习惯,“已经几乎耗尽。所以我说,很难再发出那两击。”


    李云心想了想:“明白了。”


    “你是说,如果再进行同样的操作,就得用到瀛洲、方壶的能量。可一旦用了龙岛大门开了……幽冥之气也就涌出来。这种情况,比万年老祖还要可怕些。”


    “正是的。”


    殿中诸人便略沉默一会儿。李云心和清水道人所说的话,他们都听懂了。


    红娘子想了想:“看万年老祖刚才的模样……我们这些人倘若奋力一搏……”


    “刚才的只是他的幻象。”清水道人耐心地说,“实力不足他真身的十一。他如今已大成,不是那幻象可比的。但忌惮刚才那两击,一时间倒不敢前来。我们需要尽快想出办法。”


    说了这话,她便去看李云心。余下的人,也就随她去看李云心。


    后者愣了愣,一摊手:“别看我。到如今我已经山穷水尽了。我是被万年老祖和麟龙骗进龙岛去,你们还信我还有什么法子?”


    紫夜真人笑了笑:“如今天下谁敢小瞧龙王你呢。当初在海上,我也以为你山穷水尽。哪知道你竟将九海的假龙王都诛灭了。”


    他换上极诚恳的语调:“龙王。我家主人已一再表明,对你没有恶意。如今大敌当前……还请龙王不要……”


    “的确没有。”李云心也很诚恳地说,“我原本是打算把真龙给夺舍了的。可现在,唯一一条后路也没了。不然我也可以炼化个什么神魔身,和万年老祖决一死战。如今……还是不要指望我了。你们如果也没办法,那我只好说——”


    “咱们即刻作鸟兽散。看谁运气好,能活着逃出去。或者呢,死撑着。等鹏王来。也许鹏王早料到如今的情形,能有高招呢。”


    紫夜真人便去看白云心。


    白云心微微摇头:“我义父……倒是要来的。但如果万年老祖真如清水道人所说那样强,怕胜负也只是在三七之间而已。既然如此,我猜义父未必出全力。”


    这话虽然叫人失望,却是在情理之中的。蛰伏千年的金鹏王刚刚脱困,哪里会立即与人性命相斗。况且用最险恶的观点来揣度的话……他投了万年老祖,也是可以活命,甚至静待时机东山再起的。


    “那么,我再提一个建议。”李云心搓了搓手,看清水道人,“你说可以和陈豢联系。不如你去找她,问问她吧。如今地上这烂摊子,有她一份功劳。总不能又叫咱们看着幽冥的入口,又当个甩手的掌柜。如果我是她,当年就把万年老祖干掉。就没有现在这些糟心事。”


    红娘子敏感地皱起眉:“陈豢是谁?”


    旋即道:“……是从前的画圣?她还活着的么?!”


    今天三更。欠一更。明天或者后天补上。这几天比较忙。


  第七百九十一章 心思


    “活着。”清水道人说,“但是在幽冥。”


    红娘子看了李云心一眼。但李云心没有理会她的目光,只看清水道人:“所以?”


    “也罢。”清水道人低叹口气,“既然诸位都说,眼下的确已经无计可施,我也唯有试试这个法子了。”


    “但我要找陈豢,也不是即刻能够做到的。需做些准备。这些准备,得花上一两天的功夫。”


    别人没说话,李云心已抢先道:“这正好。一两天的功夫,还可以瞧瞧鹏王是怎么样的态度。我猜万年老祖也不会抢这一两天,咱们就安心等等吧。”


    他说了这话,抬手指了指墙壁:“这里怎么进出?总不能我们每出入一次,都劳烦你来开个门吧。”


    他如今的情绪状态与周遭的人都不同。比他们更淡定一些,更镇定一些。可也很像是“既然交出了龙岛,索性就把重担也交给如今占据龙岛的人,自己个儿乐得清闲了”的那种模样。


    但他这个人做事向来不走寻常路,即便在如此险恶的情势下显露这样的轻松状态,倒也不叫人觉得格外诧异。


    清水道人的眉头微微一皱:“你要去哪里?”


    李云心把手一挥:“我随便转一转,看一看。这东西稀奇,我没见过。”


    清水道人想了想:“出入的禁令没法子给你们。但我有别的法子。”


    她抬手在空中极快地点了几下子,淡淡的荧光一闪而过。


    “现在你们都可以在岛上自由出入了。”她说了这话,看李云心,“但——”


    李云心摆摆手:“我懂。我离开这岛,又能去哪儿呢?”


    说了这话一拉刘公赞,便朝着那墙壁径直走过去。在即将撞上的一刹那,墙壁自动分开,出现一道圆门。两人走了出去。


    九公子一愣,忙叫起来:“哎,怎么不等我?!”


    便也追了出去。红娘子与白云心对视一眼,也要移步——李云心倒像是块磁铁。他一走,旁人都要跟着走了。清水道人将这情形看在眼里,想了想,微微一笑:“两位姑娘,我劝你们暂且留步,先不要去同他说话了。”


    红娘子白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又走出两步去,听见清水道人又道:“若不听劝,只怕一会儿是要低眉丧气地回来的。”


    白云心略一迟疑——她与清水道人没打过什么交道,此前也无利害的冲突,因而倒是平和一些——转脸道:“为什么?”


    清水道人笑了笑,背手踱两步:“你们这两个小姑娘,原来并不是很了解男人的心思呢。”


    抬手向外一指:“依我看,李云心对你们两个明明是这个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所以才千方百计要避开你们,最怕你们逼他做决定。你们非要追上去缠着他,或许他一使性子,就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理了呢。”


    “都说女人像猫儿,男人也像猫儿的。你把猫儿抱得太紧,他会觉得难过,要跑掉的。你不理他,他才会自己慢慢凑过来——可还是得保留一点儿自己的空间——这样子,大家才好说话的。”


    红娘子便也将脚步停下了。狐疑地盯着清水道人看一会儿:“你竟有这样的好心,为我们着想?”


    清水微微一笑:“我不想在大敌当前的情形下,叫李云心分神罢了。我还指望他想出什么妙计来,叫我们逃过这一劫、甚至反败为胜呢。”


    “因而劝你们留给他些时间和空间。他自己想出了什么主意,自然就回来找你们了。”


    白云心侧脸想了想,说:“她说得有道理。”


    红娘子犹豫了一会儿,嘟囔着说:“也罢,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她看着清水道人:“不叫你使出什么花招儿来。”


    ……


    ……


    李云心与刘公赞一出门便直升上天,到了极高空。从这里往下看,整座蓬莱岛反射月光清辉,变成亮晶晶的小圆球。


    刘公赞要说话,但李云心摆了摆手。先祭出法宝雾锁蟾宫,再祭出两道剑阵、布下数道禁制,才开口:“事情大条了。”


    刘公赞愣了愣:“……你真的没法子了?”


    李云心苦笑着一摊手:“事到如今我能有什么法子?”


    刘公赞想了想:“我原以为你……”


    “我也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李云心叹了口气,“我打算找到幽冥入口,去找陈豢。我猜黑白阎君都是她的人——她能支使那两位,一定很了不得。那么地上的事情对她来说就是举手之劳了。从前不管,可能因为在底下太忙。”


    “哪知道还有个万年老祖,哪知道清水道人有这个来头。千算万算,都因为我推错了麟龙的身份。他妈的……”他恨恨地说,“地底下那些——不管是谁——脑子都有毛病。当初叫白阎君来帮我,还要遮遮掩掩。但凡多跟我提几次什么神兽麒麟,我就忘不了这茬儿——”


    话说到这里,打蓬莱的方向又有一人冲上天来。不是别人,正是九公子。在半空中的时候就大叫大嚷:“李云心?李云心?哎?人呢?”


    李云心与刘公赞两人有法宝、禁制持护,以九公子的修为是见不到他们的。他叫了一气,寻不着人,便又往另一个方向冲过去。声音从风中隐隐约约地传来,大抵是说他“不够朋友”、“不爱搭理人”之类。


    两人在天上静静地看他。等九公子走得远了,刘公赞才叹道:“唉。当初在渭城时,亲眼见了他那么个大妖魔,我吓得半死。后来在想倘若有一天我有了远胜他的修为、神通,再见他会怎样。但真再见到了,心里竟一丝波澜也没有。那时候也没料到这个妖魔竟然是个真性情。这世上,对你如他一般真心的,也该没有几人了。”


    李云心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即便是我有什么法子,现在也不好用的。”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如此,更不会叫旁人听去:“你刚才看到了。清水道人不信我已经无计可施。我和她的心思一样,也不信她如今无计可施。要不然,她用不着非要得到龙岛。她拿了龙岛,却只是把万年老祖惊走,然后说自己山穷水尽……谁会信呢。”


  第七百九十二章 悲喜

    “所以现在的状况是,她想要逼我到最后一刻,逼我使出自己的手段来。如此,我就被她完全看穿,往后全要被她牵着走了。我呢,其实也是类似的心思。”李云心轻声道,“这个女人不可信。她说得越真诚,我就越觉得事情有古怪。”


    刘公赞微微点头:“我也瞧得出。这么说,真到了最后一刻,她是可能舍弃了我们,只保全她自己的。”


    “所以我们得叫她摸不着头脑。如此,她才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她真有异心的话。”


    刘公赞把眉头微微一挑:“这么说……心哥儿你……到底还是有办法的?”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我在那边的时候,看过一部很老很老的电视剧。”


    刘公赞却知道他不会在这时候说无关紧要的话,因而认真听起来。


    “里面有一个大反派,得到一本神功秘籍。他把那秘籍练成了,功夫天下无敌。”


    “正派的男主角呢,也得到那些秘籍的残篇,修炼了一部分。功夫很高,可始终比不上那个大反派高。”


    “最后男主角和他的朋友们躲在一个山洞里。反派在外面到处找他们,情势很危急。”


    “结果就在这最后关头,男主角找齐了秘籍的全篇,也练成了。最后两个人大战一场……男主角好像打赢了,又好像打输了。反正,要么是喜剧收场,要么是悲剧收场。可结局我已经记不清了。”


    李云心说到这里,顿了顿。


    刘公赞等他继续说下去。可等了好久,李云心还没做声,只盯着极远处的洋面看。


    他才意识到,李云心的话已经说完了。


    他皱起眉,低声道:“这个故事嘛,倒是……”


    随后一惊:“心哥儿你是说……那反派好比是万年老祖了?你是想要……不可!”


    他凌空踏近一步:“你要用那万年老祖的炼化之法?像麟龙炼化自己一样,也把幽冥气炼进你体内?不可……这样不行!万年老祖炼化了数万年,麟龙也用了他的法子——你也说,真龙即便成功,也不是他的对手的。二来……你那么干了,往后去哪里?真要打开幽冥的入口,叫天地之间充满幽冥气么?!再者说,如今那样干,哪里还来得及?”


    “还有……”他郑重而严肃地看着李云心,“麟龙和琴君炼化了幽冥气,性情大变迷失自我。万年老祖炼化了幽冥气,如今也不是他自己了。这些咱们都看在眼里——那时候,你还是你么?!”


    李云心淡淡笑了笑:“炼化幽冥的法子,其实不算难吧。麟龙和我说了一些,我能摸清些门道。炼化自身这种事情……世上大概没几个人比我更熟。我把自己炼成了龙躯,现在又把自己和那位太上炼在一起。这不难的。”


    刘公赞又要说话,李云心摆摆手:“至于时间。真想要做,也来得及。”


    “在龙岛那边,麟龙行气岔了,后来是琴君炼了她。琴君能做得成,我当然更能做得成。”


    “我也……有几个法子可保自己神智不失。只是……你说的那一点。”


    他低叹口气:“我真这么干了。以后难留在地上。”


    “我待在地上,体内的幽冥气就会慢慢逸散。我会变得越来越弱。可说叫我打开幽冥,毁了这世间,老刘——”他笑一声,看刘公赞,“你真觉得我会那么干?”


    刘公赞的脸色变了变:“我……失言了。”


    李云心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所以,我唯一的选择大概就是待在龙岛,或者去幽冥。”


    “就觉得很好笑。我的一颗心,思维模式,情感形态……离人越来越近。”


    “可是我的身体,却离人越来越远。我做人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个异类。如今做妖,做别的东西,却可能还是个异类。”他想了想,“我猜我注定是天煞孤星的命吧。”


    “就很怕故事到最后,给我的,是个悲剧收场。”他叹了口气,“所以这两天我在想,那部电视剧的男主角,到底是赢了呢,还是输了呢。”


    刘公赞听了他这些话,忽然在心里产生某种不祥的预感。他凌空退了一步,从头到脚将李云心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心思一动,施展神通,开始感应他的气息。


    “感应气息”这种事对于修行人而言,就仿佛是凡人伸了手,在旁人的衣服里掏来掏去。但如今刘公赞顾不得这些忌讳了。


    只用了一息的功夫,他猛地瞪起眼睛,颤声道:“你——”


    “无所谓。”李云心笑笑。


    “你……真这么干了!”


    李云心不说话了。


    “你……我……”刘公赞的声音颤了又颤,“你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我难得有几个朋友的。”


    “况且,我终究要去幽冥的。”


    刘公赞怔怔地看他。隔了好一会儿,长出一口气。


    “好。”他说,“我同你一起去。”


    “你不成的。”李云心抬手往极远处、他一直盯着的洋面上指了指,“麟龙和琴君炼自己,是在龙岛。那里有幽冥气。万年老祖炼化那个古魔,是因为海穴里又冒出了幽冥气。”


    “我现在……只算是在做些预备工作。在身体里做些准备,等待时机。如果找到机会,再引幽冥气入体。”


    “可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能承受到什么地步,到时候会不会出意外。我没有余力再在你身上做一样的事情。”


    “即便是我,也在想怎么把浩瀚海里的幽冥气弄一点过来。我试过用我的画阵,可是画阵画的是天地之间的灵力,拿来调动幽冥之力,很费劲儿。如今我只能偷那么一点点,像个小贼偷米。”他笑了笑,“一粒一粒往自己的口袋里搬。不敢用力。怕万年老祖觉察了,也怕清水道人觉察了。”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这件事,你做不了的。”


    刘公赞瞪着眼睛:“难道叫我看你拿性命去赌么?”


    “你并不是看着的。”李云心看他,“我在龙岛受了伤,现在又在改变自己的肉身。我现在是外强中干。我要你一直为我护法。”


  第七百九十三章 来袭

    因月色而波光粼粼的浩瀚洋面上,忽然现出波纹,仿佛有一头水下巨兽要浮上水面来换气。


    海水像小山似地坟起,顶端光滑如琉璃。巨大的黑色身影现在水下,慢慢上升。最终破开海水,浮上了水面。


    如果不细细地看,会以为是一头从未见过的海兽。纺锤形,表皮光滑,有皲裂的花纹。但没有口、眼,也没有鱼鳍、四肢,又像是一枚蛋。


    可这“蛋”大得离谱,足以装下十来个人。


    在洋面上静静地漂浮了一会儿,这“蛋”忽然裂开——椭圆形的舱盖侧移,露出了出口。


    狄公自舱中一跃而起,落在艇上,金发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从这里往东边看过去,会发现东边的夜空似乎更黑一些。月光到了那里似乎被什么力量吞噬、扭曲,仿若照射进深水。


    在他身后又有三声沉闷的声响,另外三个人形也跃了上来。


    是人形,但体外覆有盔甲。不过以这种“盔甲”的形制来说,被称为“装甲”倒更加合适。


    形体是细长的,尤其腰部更细。第一具以黄白为主色调,第二具拥有紫、绿两种颜色。第三具则大体是红色,夹杂一些白、黄、黑。


    略比狄公要高一些,该是有人在里头的。


    狄公往东边看了一会儿,低叹口气:“终于等到这一步了。我们能不能脱离这苦海,全看接下来这些天。”


    他说了这话,又抬脚跺跺脚下:“接下来不能用它。清水该是已经到了龙岛,会被她发现。”


    被包裹在红色装甲中的人立即说:“那么,我们接下来是去夺龙岛?”


    狄公摇头:“不。要等。”


    “等万年老祖和清水、李云心开战的时候,这片海上的幽冥之气才会极盛。到那时,你们的装甲才有用武之地。”


    红色装甲里的人似乎并不服气——听她说话的声音,是个女子——她也在艇身上跺跺脚,说:“用不着他们两个。我自己就能解决他们。现在我有了这宝贝,已经是太上的境界了,干嘛非要等到那时候?”


    狄公似乎对她极为优容。并未烦躁,而是耐心地笑笑:“没有到东海、没有接触到幽冥气的时候,你这装甲用得了么?”


    “你要知道,你们这三具装甲,是仅存的三具了。现在海上有一些幽冥气,才能再发挥功用。一旦毁了,我们再难有第二次机会。太上的境界,在陆地上够用,在这里未必。”


    他顿了顿:“但这装甲的威力也远不止太上。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


    “零号。你带我走。一号和二号,你们跟在后头。”


    被包裹在黄白装甲中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是女声。但与激情洋溢的二号相比,零号的声音更加清冷一些。


    四个身形没入水中,巨大的机械随后下沉,不知去往何处了。


    ……


    ……


    李云心与刘公赞回到蓬莱岛时,东边的天际已经微亮。但这亮来得晦暗,仿佛是太阳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只能发出些蒙蒙的亮光来。


    海天之间的空气亦变得粘稠。抬眼远望,似乎可见黑色的薄雾弥漫。海面之上,一片死寂。但在几个时辰之前,这岛上还有许多妖魔存在的。紫夜真人坐镇蓬莱,麾下亦有许多无生仙门的弟子听用。合着东海君从前留在岛上的一干妖魔,少说也有数万。


    然而这些人在昨夜剧变当中一同化为飞灰,连半声惨叫都没有留下。到如今往下方看去,岛屿光滑如镜,仿佛亘古如此的。


    李云心落在地上,想起这事,叹了口气:“这么多人,一晚上就没了。”


    刘公赞想了想:“陆上的人死得更多。但愿这件事过去……再没有这接二连三的惨剧了。我现在想想去年的光景,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听了他这话,李云心愣了愣。但不知为何心里又略有些舒坦:“本来担心你和我一样。境界来得太快,心境出问题。到现在看,你比我要好得多。”


    他自嘲地笑笑:“我刚才不是感慨死人多。是说,这几万人,万年老祖的一个分身、一个照面就杀了个干干净净。这样的境界和威力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顿了顿,看刘公赞:“你知道我向来是个不服输的人。但也不怕死。如果我没能捱过这一遭……你要好好活下去。”


    刘公赞板起脸:“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李云心又笑笑:“走。回去瞧瞧清水想出主意没有。”


    说了这话,便转身往大殿走过去。


    但只迈出三步,猛地转过身。


    不知何时,海面上多了一个身影。


    该是离得极远的。蓬莱岛很大。凡人站在大殿所在的主峰上,是看不到海面上的情况的——甚至连相邻的那座山峰上的情形都看不到。但妖魔目力好,视线直达黑雾蒙蒙的洋面。可即便如此,倘若水面上有一个寻常大小的人,也瞧不着。所见的,只能是一片汪洋而已。


    然而如今,李云心与刘公赞真真切切地看到,海面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约寻常人大小。


    这意味着,那人影实际上是极大的。大到了在这里都可见的地步。


    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绝不会是良善之辈。几乎是在李云心转身的一瞬间,那身影猛地仰头,发出一声雄浑而凄厉的嘶吼。像是某种动物,又像经历了漫长折磨,因此失去心智的疯子!

    因它这一声吼,周遭的黑雾猛然变得更加粘稠,仿佛那东西的身上生出了许多的触手!

    “万年老祖!?来得这样快!”刘公赞脸色大变,沉声道。


    但李云心摇头:“到这个时候,他的确该来了。可这一个,不是!”


    话音刚落,洋面上的黑影冲天而起,身影疾速变大,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蓬莱岛上!


    整座岛屿都因此而颤了颤。空气当中发出金属的呻吟与嗡鸣声。到此时,两人都瞧见那东西到底有多大了。


    它站在岛屿边缘,可身形几乎已经顶天立地,仿佛直贯云层。这样的身量,与李云心在云山下所见的两具骸骨相差无几的。即便他们之间相隔了半座岛屿,也得将头仰起才能勉强看到它的面目——


    通体暗青色,头颅是一个椭圆。脸上没有嘴巴、鼻子、耳朵,只有眼睛。


    不止一双眼睛!

    细长,血红色的瞳孔。打额头起,一直到下巴,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六双眼睛,眼中全是暴虐与愤怒的光。


    可不仅仅是头颅——在它的躯干上,同样排列了十双眼睛,直到小腹处!

    它头颅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与刘公赞的方向,躯干上的眼珠则在滴溜溜地转。有的斜着向左边看,有的向右边。有的向上、有的向下。还有的在眼眶当中来回地滚动,忽大忽小,仿佛在痉挛、扭曲。这怪物通体都透着诡异与狰狞的气息,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已经聚集了天地之间的戾气,恨不能将世上所有的生灵毁灭!


    它显然并非陆上、海上的生物。因为在它的身周萦绕浓重的幽冥之气,它的身躯每一起伏,那些幽冥气便如海潮一般来去。


    它如此盯着两人的方向看了一小会儿,便猛地低下身,如野兽一般四肢着地。


    李云心立即运起神通,在身周布置了数道禁制,等这怪物来袭。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怪物的目标竟然不是他,而是——


    双臂上的肌肉猛地坟起,几乎鼓涨成一个又一个圆球。它再发出一声嚎叫,双手插进了蓬莱岛那连李云心都难以破坏的金属表面!而后再一用力,生生撕下一长片来,抛入海中!


    “它要毁了这岛。”刘公赞厉声喝道,“不能叫它得逞!”


    他如今已是大成玄妙境界的龙子,实力异常强横。因而喝出这一声,不待李云心发话,飞身便往那怪物处电射而去。李云心没有拦他。


    他此前说这怪物不是万年老祖,是因为感受到了它的气息。


    虽是毁天灭地般的暴虐与愤怒,可实力却未至太上,最多只是玄境的巅峰罢了。如果是万年老祖,境界绝不止于此。他猜想,该是万年老祖以同样的法子为自己炼化了一个助力。如今差遣这助力来打头阵,试探虚实来的。


    不过即便如此,这怪物必然也很是花了万年老祖的一番心血。先将它格毙,亦可大大削弱对方的力量。


    与那怪物相比,刘公赞的身形细小若尘埃。一粒尘埃向那庞然大物射去,看起来已不是“以卵击石”能够形容的了。但直到老刘欺进它身周一丈以内,半空中除去浓重的幽冥之气都没有什么异象。这意味着这怪物身周并没有什么禁制。


    这样的情形,与李云心料想的也一样。


    他如今的境界虽没有老刘高,可因为融合了神兵、与大圣性命相交的缘故,躯体的强横也不逞多让。即便是他这样的修为,也难伤构成蓬莱岛的那种材质。但那怪物却用双手就将其撕开了。他由此推测,怪物该属于身躯强横,神通却薄弱一些的类型。


    如今果然得到证实——海天之间轰的一声爆响,怪物庞大的躯体猛然倾斜,险些被击倒,刘公赞这一击轰在了怪物的一只眼上,将其生生轰退了一步!

    大成玄妙境界的一击之力,将眼球完全摧毁,更加头颅轰去了一小半。黑血立时喷涌出来,射得极高,仿佛怪物的头上被插了一柄黑色的标枪!


    但怪物身周的黑雾立时像有生命一般往伤口处涌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头颅上的损伤便恢复如初,这怪物挥了挥手——像挥去什么恼人的苍蝇、蚊子一般——又按下双臂,从缺口处再撕裂一长片的金属,投入海中去,溅起冲天的巨浪。


    一个人影倒飞回来。李云心立即飞身上天空,将他接住。


    刘公赞脸色铁青,腮边现出藤蔓般的黑线。他呼吸两次,黑线迅速消退,这才说出话来:“那东西好对付,但幽冥气——”


    “是。”李云心松开手,盯着那怪物沉思起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刘公赞去攻那怪物,怪物并未理会,只一心拆岛。结果被大成玄妙境界的龙子一击轰飞了半个脑袋。倘若刘公赞再轰上个十几下,这东西或许就散了架。


    但问题出在它身边萦绕不去的幽冥之气上。


    便好比一个人冲去有毒气体里抽人。他当然可以憋着气动手。倘若不尽全力,这口气能撑很久。但如果用尽全力,只怕很快就要换气。刘公赞那一记是尽了全力,因而很快便要调息。玄境龙子所谓调息只在瞬息之间,是没有任何停顿的。可即便如此,幽冥气也入了体。


    但如果不尽全力,大概就只是给那东西挠痒痒,没法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了。


    也可以用法宝去轰它。但妖魔身躯远比修士肉身强横,身体就是最强的武器。李云心与刘公赞的那些圣人遗宝,对付寻常妖魔、修士可用,但对付这个有幽冥气护体的怪物,就勉为其难了。况且,法宝一入幽冥之中,灵气流转顿时阻塞,能不能发挥作用还是两说。


    他念头一转的功夫,又有四道身影飞至。当先的是清水道人,两个妖女与紫夜真人紧随其后。


    清水的脸上有货真价实的凝重之色。她在李云心身边止步:“这东西从哪儿冒出来的?”


    李云心奇道:“你待在龙岛里,附近的状况全在你的掌控当中,难道之前没发现么?”


    “就是怪在这里。”清水道人低声道,“全无征兆,像是忽然从海底冒出来的。”


    “那可真是邪门。”李云心不咸不淡地说。


    “当务之急,该是先将其消灭。”清水道人肃然道,“我们不清楚万年老祖炼成魔功之后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如今这东西送上门,正是个机会。也许可以从它的身上寻到些端倪。”


    “我们这些人里,李闲鱼修为最高。但她——”她压低了声音,“与白云心一样,性情难以琢磨。一旦厮杀得兴起,将那怪物拆个七零八落,就白打这一遭了。此事还要你来做。你在龙岛击杀了麟龙和琴君,该清楚此类怪物的弱点。下手有分寸,也有急智。”


    “我也会用龙岛调动这周遭的灵气,助你一臂之力。”


  第七百九十四章 必死

    李云心想了想,干脆地说:“好。”


    他如此爽快,倒叫清水道人愣了一愣。


    李云心像是知道她的心意,笑了笑:“你该不会以为到了这时候,我还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用我这些朋友的性命开玩笑吧。”


    “我上了。你帮忙!”


    他说了这句话,飞身便往那怪物的方向扑去。


    两个女妖与刘公赞惊呼一声,刚要拦她,清水道人却抢先一步站在他们面前:“他有分寸,你们不要去——打乱他的计划。”


    这时,空中斜刺里又蹿出一个人影,正是九公子。他来得晚,只远远瞧见这边儿黑气冲天。看到李云心往黑气里扑去,便大叫一声:“李云心,我来帮你!”


    可这一声话音刚落李云心的身影便从他身旁掠过——一伸手,嘭的一声把他轰得倒飞:“回去!别添乱!”


    这一记力气大,却没伤着他。九公子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像箭一样直射到众人面前,被刘公赞给接住了。


    他不服气,瞪起眼睛又要叫,可一张口乱涌的气血便上了喉头,把话给憋了回去。


    “心哥儿有他的打算。”刘公赞皱起眉,看看清水,又看看身边的两个女妖、九公子,“照他说的做。”


    依两个女妖的性子,李云心的一句话是万万劝不住的。可如今却听刘公赞也这样说,倒真犹豫了——老刘与李云心是生死之交。连他都说了这样的话,或许李云心的确有他的自己的计划。


    刘公赞说了这话,又瞥了清水道人一眼。两个女妖瞧见他这眼神,晓得他的意思了——他们该在这里盯着清水道人。以防这位搞出什么事情来。于是不再理会九公子的大叫大嚷,也将心定下来了。


    清水道人很满意他们的态度。便往旁退了退,到紫夜真人身边,凌空站下。


    这几个人虽说要共同对付万年老祖,但直到如今,终究无法完全相互信任。即便在面对这一个到来的强敌时,仍是分成了两派。但即便是这样的态势,也比貌合神离要好得多。


    李云心去势极快。他们只说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他便已轰上那怪物的左前臂。与怪物相比,他仿佛粘在手臂上的一颗米粒。但这米粒的破坏力大得惊人——轰然一声响,怪物身前的幽冥之气被可怕的冲击力轰散,竟现出一大片明澈的空间来。怪物的前臂被击断,巨大的身形猛地往左侧一沉,险些倾倒下去。


    但它似乎并不将如此伤势放在心上。它的右手未停——一扬,便又将一块金属板抛入水中,而后才挪了挪步子站稳,挥了一下左手。左臂挥舞在半空中的功夫,幽冥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伤口。到左臂放下时,竟已完好如初了。


    这一击未建功,李云心的身形随即没入黑雾当中,看不分明了。似乎正在寻找那怪物的弱点。


    清水道人看了他这一击,低声对身边的紫夜真人说:“他如果要真打,头一个照面就该放出那妖猴来。”


    紫夜看了看不远处的刘公赞等人:“主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清水道人微微一笑:“他此前和刘公赞在天上谈了些话。虽然布了许多禁制,但一定没有料到龙岛的威力远超他们的想象。那些话,全叫我听来了。”


    “李云心,打算用万年老祖和麟龙的法子,也用自身炼化幽冥。然后去对付万年老祖。”


    紫夜真人一愣。半晌才道:“他为什么这么干?先不说他用万年老祖的法子能不能斗得过人家。单说炼化成了幽冥这一点……要是不能洞开龙岛门户叫地上充满幽冥气,他也就没法子在地上待了。要么困在龙岛,要么也去幽冥——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对刘公赞说,是为了保全他的那些朋友们。”清水道人盯着远处那怪物看,“这种高尚的理由,用在李云心的身上,我觉得有些牵强。可往另一方面想——他一直都想要找到陈豢。将自身炼化幽冥,的确是去幽冥的好办法。他那个人惯于示好卖弄。再顺便从刘公赞、李闲鱼那里收获些感激,倒也像是他的做派。”


    “这么说,李云心如今的确无计可施了。”紫夜真人想了想,“主上可以放心了。”


    “但愿吧。”


    “但……”紫夜真人顿了顿,“李云心这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清水道人一笑,看紫夜真人:“可取之处?说说看,有哪些?”


    “同许多妖魔、修士比,他算是有情有义的了。如今有了强大的势力,也并没有流露出争霸天下或者祸乱天下的意愿。”紫夜真人地叹口气,“说实话,如今天下这样多的豪杰,像他一般的,太少了。他算是少有的保留了本心的人。这样的人……即便不能为我们所用,可如果不是非要做对手,还是……放一条生路吧。”


    清水道人转眼看他:“我从前,何尝不是与你有同样的想法呢。但同他接触得多了,你会晓得李云心这个人,是一条养不熟的狗。”


    这种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倒叫紫夜真人吃了一惊:“主上?”


    “觉得我对他的评价难听了些?”清水道人微微一笑,“但是实情。”


    “他倒是与那些妖魔修士不同的。一个人对他要做的事情没什么威胁,他便不会去招惹。但同样的,倘若他从某个人那里感受到了威胁,就绝难再付出信任了。要叫他回心转意,难度不亚于晋入太上。”


    紫夜真人皱起眉来,瞥了瞥不远处的几个人:“可那几个人……从前对李云心来说可都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到如今不是也……”


    “他们?”清水道人微笑着转过脸,大大方方地看了看两个女妖、九公子、刘公赞,“龙九在李云心的手里生了几次,又死了几次,如今才能站在他身边?他的性命都捏在李云心手里的。可即便如此,李云心遇事时也向来将他支开。这叫做信任么?”


    “李闲鱼么。也在李云心那里生死几次?倒是因为执念,为他奋不顾身。可你瞧着他们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然而李云心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么?只是因为她的确可用,他才勉强接受罢了。要用凡人的话说,李闲鱼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用的武将。”


    “她身体里融合了龙魂。意识会被龙魂慢慢吞噬。想要保有意识,就得弃了那龙魂。但那么一来,李闲鱼也会死。李云心对这种夺舍、融合的事情再了解不过。难道没有想过这一点?可他何时向那女妖提过呢?因为倘若提了……哼。”


    清水道人冷笑:“要那女妖继续留着龙魂帮他,他就背上个忘恩负义的负担。叫女妖弃了龙魂,他就失去了一大助力。以他的修为,花些心血,为女妖重塑个身躯不算是特别难的事情,但这么久,可也提过么?因为他觉得自己眼下身处险境,非得先保存实力、保全了自己不可。”


    紫夜真人听得眉头紧缩:“这……”


    清水道人继续说:“再说那白云心。你如今更是可以看到,李云心对她的态度是如何的?不过算是个路人罢了。但她,可是救过他的命,之后,又数次相助他。”


    “先前李闲鱼和白云心闹到这里来,你知道她们如今是因为什么,又和气一团了么?”


    到这时,紫夜真人似是已经没话好说了。只得皱眉:“我以为她们是打算两女共……”


    “是因为李闲鱼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清水道人冷冷地说,“她们两个跑出去,在天上说的话,我同样听得到。”


    “李闲鱼告诉白云心,自己命不久矣。待这鱼妖不在了,李云心自然就是那鹤妖的。可怜即便是那白云心,都皱起眉头问李闲鱼,可有什么法子能救她的命!”


    紫夜真人微微动容:“这李闲鱼……真是天下第一痴情的人物。”


    “所以如今你该清楚,李云心是怎样的人。”清水道人低叹一声,道,“他不像那些妖魔、修士一般害人,却也是最可怕之处。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坚定的目标——没什么精力和时间花在别的事情上。”


    “幽冥当中的那些人——以陈豢为首——都不在意咱们地上这些人的死活。他们是因为与共济会的人相互牵制,才像李云心一样无暇他顾。我们能得到他们的帮助,也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们。”


    “李云心,与他们是一伙儿的。我们想要活,想要叫这世界不被他们毁掉,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将他们赶尽杀绝,另一条,是将他们死死封在幽冥,叫他们与真魔斗个你死我活。倘若没有李云心,我们这第二条路就已经走对了。可如今他出现,又要龙岛、又要去幽冥……便极有可能叫我们的计划功亏一篑。”


    “我们不能再给幽冥里的人添助力,也不能允许入口被打开。”清水道人深吸一口气,“因此他必须要死。这无关个人恩怨。你要清楚这一点,万不可再对他有什么同情。”


    紫夜真人沉默一会儿,才道:“主上这便要杀他?”


    “不。”清水道人往黑雾里看,“他还没使出全部本领。一旦轻举妄动,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且……如今我们要对付的是万年老祖。万年老祖,更危险。”


    话说到这里,李云心已在黑雾之中轰了那怪物三次。他虽是希夷玄妙的境界,但因为体质更加特别,出手的力道一点都不必刘公赞要弱。且因着修行已久,闪转腾挪之间远比刘公赞要更加灵活。起先的一记,怪物并不放在心上,待第二、第三次受伤,才恼了起来。但也是一手来拆岛,另一手去拂李云心。


    自然是拂不中的。


    李云心在幽冥气中待了这么久,该已有幽冥之气入体的危险。


    但无论刘公赞还是清水道人都晓得,李云心正想要幽冥气——他本打算炼化幽冥入体,如今便正来了这么个怪物,可谓送货上门。


    但引幽冥入体,便好比他在渭城时引愿力入体一般。这个过程不但痛苦,还会削弱人的力量。麟龙得了万年老祖的法子,是在幽冥气稀薄之处慢慢炼化。如今李云心可没有那样的条件,且炼化自身时,还得分神去攻击那怪物、再躲开它的反击。


    因而在起先的三击之后,便险象环生,险些被那怪物的手掌擦中。


    到这时李云心便大喝一声:“清水,帮我!”


    他这一声似有回音——李闲鱼和白云心、九公子早看得急了。要不是有刘公赞皱眉拦着,大概已经加入战团。如今听了李云心的话,一齐朝清水道人大叫:“他叫你快出手!”


    清水道人笑了笑。足足等了三四息的功夫,才道:“李云心,你要我怎么做?”


    “你他妈的问我!?”或许是因为久战不克的缘故,或许是因为炼化幽冥入体、极度痛苦的缘故,李云心此时的脾气很不好,“龙岛在你手上!!”


    “但蓬莱三岛的力量已经不能用了。”清水道人一边说,一边抬手在半空中慢慢勾画些什么,“真要我帮,就只能帮你调集这天地间的灵气。”


    她说了这句话,面前的空气一阵扭曲,竟自虚空里凝出了一张古琴来。这古琴,正是红娘子第一次与她争斗时所见的那一张。


    “现在你身边都是幽冥气。我引灵力过去,叫你喘一口气!”她说了这话,素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怪物身周的幽冥之气原本朦朦胧胧,与天地之间的灵力没有什么界限。但清水道人身前这古琴铮然一响,众人只觉得怪物的身形也随之忽然变小了。却不是形体变小,更像是因为他们距那怪物一瞬间变得更加遥远的缘故。而海天之间也微微亮了起来——怪物身周的幽冥之气,似被装进一个无形的盒子里面。与天地灵气界限分明,再溢不出一丝一毫了。


    我想了想,既然我19号过生日,就该普天同庆嘛。可是我不更新,大家一定庆不起来。那我19号的时候多更一些。哈哈。


  第七百九十五章 舍身

    这手段,在对付红娘子的时候曾用过——叫她在清水道人的面前不能前进分毫,无论怎样疾行向前,却始终迈不出半步。单论修为,那时的红娘子比这怪物更强,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冲破桎梏。如今用在它身上——


    怪物再探手去撕蓬莱岛时候,却发现什么都碰触不到了!

    它被刘公赞与李云心接连攻击的时候,并不十分恼怒。可如今碰不到蓬莱岛,立即仰天发出一声可怕的嘶吼,像是个忽然被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暴怒起来!

    于是,立即耸立了身形、低下了头颅,脑袋与躯干上的十几双眼睛精光连闪。似是在找李云心在哪里,要将他撕成碎片!

    怪物身边的幽冥之气,原本还是略稀薄些的。可如今被清水道人做法与海天隔绝起来,就立即变得浓郁。一方空间之内,滚滚黑雾仿若浓云。众人只能瞧见怪物露出来的手足。被掩在黑雾中的,则什么都瞧不见了。似乎也是因此,它的动作变得更加敏捷迅速,不再像此前一样看似缓慢。那样巨大的身躯,挥舞手臂时竟快得几乎现出残影,可见是多么恐怖的速度!


    见了这模样,李闲鱼大叫起来:“你倒是帮他还是在害他?!”


    清水道人不理会她。抬手又在琴上一拨,沉声道:“李云心,我将这海天借给你用!”


    话音一落,那一方空间当中再度发生变化。很像是李云心前世时喝的咖啡——往黑褐色的咖啡当中注入白色的牛奶——浓重的幽冥之气当中,立即现出闪耀微光的灵力来。那灵力流打着旋儿将黑雾冲淡,空间当中的两股力量很快变得泾渭分明,李云心的身影也再现出来。


    灵气灿而生光,是浓郁到了极致的表现。这洋上九海乃至中陆上的一大片土地都是清水道人的化身根基。如今她竟也是倾尽了全力,调用了那无比广阔区域当中的灵力,都注入到那一方空间当中去了!

    李云心在里面的感受不得而知。可在外面,众人皆能感觉到身边陡然一空——像是一个凡人身边的空气在瞬间被抽了个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了。


    地上的修士浸入到幽冥之气当中会行动受阻,气机不畅。照此推断,体内饱含幽冥之气的怪物在灵力极度浓郁的环境当中也该有同样的感受。此刻那方空间里的灵力被摧至极致,与其间幽冥之气不相上下。李云心得了这灵力的加持立时如虎添翼,身上也泛出了灿然的金光,一时间与那怪物斗了个旗鼓相当,甚至隐占上风。


    紫夜真人瞧见这一幕,忍不住低呼出声:“主上,你……”


    他也是玄境的修士,对于修行事的理解也算是当世顶尖的行列。因而晓得眼前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修行人在修行时,都喜欢找洞天福地。那些洞天福地,就是灵气极度浓郁之地。譬如云山之上的灵气极浓郁,在那里修行的人便如虎添翼。从前刘凌那般的天才人物之所以成名,也是托了云山的福。


    可地上的灵气再浓郁,也终究是有极限的。然而如今李云心所在的那一方空间里的灵气,却已经超越那个极限了——清水道人一出手便惊世骇俗,竟把将近整个中陆世界八分之一的灵力,都塞进去了!

    这样雄浑的灵力,全给一人来用,会强到什么地步!?


    会使得李云心体内极度充盈、境界圆满,甚至于只要他的身体能够承受得住,须臾之间便可突破至更上一层的境界,而用不着什么“温养”、“巩固”——已有被夯实得无以复加的根基,哪会怕走火入魔?就是直冲至玄境巅峰、太上境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


    偏偏,李云心如今又的确肉身强横无匹、可称当世之最,他……真的有这种可能性!

    不但紫夜真人见了这一幕无比惊骇,就是旁边的两个女妖、刘公赞、九公子,也一时骇然。清水道人一直说要与李云心精诚合作,但人人都在心中存疑。可如今忽然见她使出了这样的手段……这种倾其所有的支援方式,哪像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做得出的?!

    紫夜真人惊叹了这一声,立即再压低了声音:“主上,你说是要杀死他……可如今,他一旦——”


    清水道人面无表情,似乎体内在承受极大压力。这叫她说话的时候也嗓音喑哑,好似轻风从罅隙里吹出来:“我就是要这个一旦。现在的李云心要炼化幽冥,十死无生。他还未强到万年老祖和麟龙的地步,强行引气入体,只怕炼化未成自己先去了。”


    “倒不如我在这里推他一把,先叫他到了玄境的巅峰,再行这件险事。往后对付万年老祖,我们也有胜算。”


    紫夜真人眉头紧皱,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可……他当真变强,无人可约束他……”


    清水道人微微一笑:“你不了解他。”


    “他这人,在实力悬殊的时候,从来不耻于逃跑。可在尚能一搏的时候,又比任何人都大胆。我若不推他这一把,说不好他见势不妙,真拉着这一干人溜之大吉了。我们来对付万年老祖,更加凶险。”


    “可如今将他晋入玄境的巅峰甚至太上的话,依我对他的了解,反会激起他的好胜心,非要同万年老祖来一场死斗不可。且,他炼化幽冥大成,斗败万年老祖之后,对我们来说反倒比如今更好对付了。你瞧那怪物,就知晓了。”


    紫夜真人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李云心与怪物的身上。如今听清水道人这一提点,便看出些端倪来。


    那一方空间当中黑白二气泾渭分明,甚至灵力更比幽冥之气汹涌浓郁一些。黑雾渐渐被迫至怪物身边,灵力则渐渐环绕在李云心身周。这李云心一边与怪物激斗一边在灵力当中疯狂吞吐,整具身躯都快要亮得透明。清水道人倒是料中了——李云心果然在用这极难得的机会试图将自身境界催至玄境的巅峰甚至太上。如此有了更加强悍的根基,才好将自己炼化。


  第七百九十六章 黑手

    而那怪物此时的行动,已渐受掣肘。光芒闪耀的灵力一触及到怪物的躯体,那东西便好似被浓密的水草缠住,行动变得迟缓,忙重新缩回黑雾中去。


    “李云心如果也变成了这种怪物,照样可以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他。”清水道人轻声道,“他是人身,在地上的时候,有许多计谋可以施展。但若成了幽冥之体,留在地上只会日渐衰弱,这海天之间反倒对他不利,无法长久地待下去了。”


    紫夜真人默然不语。清水道人这话,倒叫他想起西域诸国当中流传的一种名为吸血怪的妖魔传闻来。


    据说那吸血怪原本是人。机缘巧合成了妖身。妖身一成,便以人血为食,力大无穷,迅捷如风,难以被刀枪剑戟杀死。相比还是人的时候,可是危险恐怖了许多。但这吸血怪偏有个弱点,便是怕日光。于他而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可以在白日里活动,他自己却是见到日光便会被烧伤。倘若待得久了,最后就要化为飞灰。


    清水道人所说的这些,倒是类似这吸血怪的道理——李云心炼化幽冥成功固然比现在更强。可到了那时候在地上无法利用天地之间的灵力,倒是更好对付了。


    只是……他总觉得哪里还有些不对劲儿。


    李云心心机深沉,所说的话轻易不能相信。而他身边这位主上——虽不愿意承认——在某种程度上同李云心是极像的。紫夜真人疑心她对自己所说的,也未必是她的真实想法。


    他再看清水道人,发现她已经不说话了。身形一动不动,袍袖也直直地垂下,仿佛隔绝与世外。但她的眼中精光流转,死盯着那一方空间,似乎将全部心神都投入进去了。


    再看怪物身边,极度浓郁的灵力也仿佛有了生命——不像是李云心在孤身作战,倒更像灵力本身也具有意识,在与他共同御敌。


    滚滚黑雾之内,怪物似乎已经渐现颓势。原本这怪物被伤了,黑雾便迅速令其痊愈。但如今清水道人将灵力都投入进去,一旦李云心击中了它,灵力便大股大股地涌入创口,将幽冥之气蛮横挤开。李云心的身躯被幽冥气侵蚀,这怪物的身躯也在被灵力侵蚀。但怪物的神智远较李云心低下,如何是他的对手。


    约再过一刻钟,怪物终于断了一条手臂,半个头颅也被削飞。躯干上的一排眼睛瞎了一半,黑色的血液永无尽一般地往外狂喷。可李云心却愈战愈勇,头上双角灿烂夺目,将半个身躯都笼在了光辉之中。那空间与现世隔绝,众人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不晓得如今到底是何种境界。


    可单单是看,也能意识到他如今的速度比刚刚迎敌时何止快了百倍!起先还能瞧见他奋力一击时的残影,但如今已连残影都看不到,只能在两方肢体相交时看到忽然爆起的黑气与灵气湍流,每一次撞击,都叫那无形的空间微微发颤,好像下一刻就会承受不住这样的可怕力道、溃散掉!


    然而这样的威势,还是在他同时炼化幽冥之气入体的情况下!

    他如今的身躯已亮得近乎透明。因而偶尔现身的时候倘若细看,便能瞧见气海经络之中有淡淡的黑气。紫夜真人亦惊骇于他这样的进境——这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机遇?!

    因而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身边的清水道人。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却险些惊呼出声——


    仅仅在一刻钟之前,清水道人还容颜美丽。但如今……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她的皮肤不再饱满光洁。变得粗糙、松弛、甚至生出淡淡的斑点。身形不再挺拔。而是微微佝偻,好似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脆弱的骨头无法再负担生命之重了。


    紫夜真人目瞪口呆。足足愣了两息的功夫才道:“主上!你!”


    清水道人并不言语。到此时紫夜真人才意识到一件事——


    她是这片天地的化身。而天地之间的精华,便是灵力了。说她是灵力的化身也亦无不可。可如今她运起神通将灵力统统投入那一方空间当中,一些供李云心充盈自身、突破境界,另一些则侵入怪物体内,叫它无法自愈伤势……岂不等同于生生将自己的本尊拿来给那李云心、怪物用了?!

    天地之间的灵力与她性命相关,她的容貌变成如今这模样,正意味着那方空间之中的灵力渐被消耗、衰竭……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与帮助那李云心、同怪物争斗!


    她到底要做什么!?


    他再看清水道人,发现不仅形容憔悴,就连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木讷,仿佛渐渐失去了心智一般。紫夜真人大急。但更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惊扰清水道人作法。唯一能做的,便是为她护法而已——一旦那边的两个女妖或者九公子、刘公赞起了歹心……如今可是主上最脆弱的时候!

    他心中如此想,便往那几个人的方向看去——


    正对上李闲鱼的目光。


    这女妖融合龙魂,修为奇高。紫夜真人能够觉察清水道人的异状,一直对她提防有加的红娘子如何注意不到呢?两人相交,紫夜真人立时惊起一身的冷汗,直觉头脑嗡的一声炸了起来——修士、妖魔照面,是极少做“感应对方气息”这种事的。因为这属于相当冒犯、无礼的举动。


    可如今这红娘子却连半点儿避讳都没有,极具侵略性的强大气息直刺紫夜真人与清水道人身周,仿佛正是要将他们如今的状况给探个一清二楚。在如今的形势下……已算得上是某种极危险的讯号了。


    她……果真不怀好意!紫夜真人立即怒目圆睁,运起灵力将红娘子的气息狠狠迫开,沉声厉喝:“要做什么!?”


    红娘子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转过脸去——同白云心、刘公赞、九公子低语了几句什么。


    而后……这四人的目光再一次转了过来。


    紫夜真人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了更加危险的讯息。他横下心,在虚空中踏了一步拦在清水道人身前:“各位想清楚了。现在那边胜负未分,后又有万年老祖——在这种时候下黑手,当心李云心没命!”


  第七百九十七章 境界

    可这话音一落,远处忽然轰鸣大作!


    李云心与怪物此前争斗时被限制在一方空间当中,仿佛与世隔绝。纵使里面险象环生激烈万分,声音却也难传出来。更像是炸响在极远处的雷鸣,只有喑哑的声音悠悠传来。但如今像是嘈杂的房间门忽然被打开,震耳欲聋的暴鸣声一下子涌了出来!


    紫夜真人一惊,分神往那边看。


    只见李云心已冲上了高天,身上金光照耀仿若降临的神祇。而那怪物肢体残缺,整个脑袋都被炸飞了。身上的许多眼睛全被黑血糊,血流得像是瀑布。下肢亦断掉,许许多多细长的肉芽仿佛触手一样从伤口里探出来,拼了命似的想要再生出新的肢体。


    然而闪耀金光的灵气将幽冥之气驱散,紧紧裹住它的创口、侵入身躯。这怪物暂时无法再生,巨大的身躯正缓缓倾倒。但也仅仅是因为远看,才显得“缓缓”而已。实际上,无论紫夜真人还是刘公赞一干人都感受到了疾风——怪人无比巨大的身躯倒下时所产生的风压,已经扑到他们这里了!

    看起来……只要李云心再发雷霆一击,胜负便立分!

    紫夜真人晓得这意味着什么。便在李云心光芒闪耀的身形轰然扑下的一刹那,扬手就在自己身前布下数道禁制,再自虚空里炼出十几件神兵,狂风暴雨一般地往红娘子那里打过去!


    更加可怕的轰鸣声传来。李云心的身形与怪物撞击到一处。怪物的身躯上方忽然现出一层五颜六色的光盾——那光盾似是由许多的六边形构成,看着不像是以幽冥之力凝成的,也不像是以灵力凝成的,然而,竟当真接住了李云心这一击!

    两股巨大力道相接处,那李云心浑身覆满灿烂的金鳞,双手之上骨刺狰狞,指尖更如刀子一般锋利。相持持续了一瞬间——他像是撕裂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一般,慢慢将那光遁撕开了一条缝隙,而后,势如破竹——


    直从那怪物的身躯当中贯穿而下!


    怪物的两半身子摇晃片刻,终于向两侧倾倒进大洋之中。黑色的浪潮被掀起,向着蓬莱岛的方向汹涌而来。


    与此同时,红娘子终于作声:“看来你用不着担心他的性命了!”


    话音一落,迎着紫夜真人打出的那十几柄神兵,直取他身后的清水道人!红娘子的修为在这些人当中是最高的。但仍不敢以肉身硬接紫夜真人的神兵。倒是红袖一卷,登时打飞了七八柄、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但神兵之所以为神兵,便因为与主人灵性合一,施展起来与自己的手臂别无二致。余下的刀兵立即如毒蛇转头一般直攻红娘子的后心,她迫不得已,只能转脸应战。


    可奔袭上来的并非她一人。那边刘公赞与白云心、九公子,已分作两路夹击过来。紫夜真人的修为深厚,与这几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单打独斗,都难以被轻易击败。可他此时面对的阵容堪称豪华。除去九公子,个个儿都算得上是如今天下间顶尖儿的人物。因而只稍稍一分神,便被那白云心摸到了身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妖魔肉身本就比修士要强横一些,自身便是神兵。这么一掌可没有留情——紫夜真人当即被击飞出十几丈远。倘若他们的目标不是清水道人而是他,大概在三息之内,便要殒命当场了。


    但白云心与刘公赞、九公子想要拿的人只有清水道人而已,红娘子亦然。紫夜真人正被轰到红娘子的身边,红娘子连可那也不看他,回身又是一掌!

    他已缓过了一口气,忙运气灵力硬接这一记。可终究不敌玄境的巅峰,再被轰到几十丈之外去了。


    便只能眼睁睁地瞧见——


    四个人将清水道人围住,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挥掌便击!


    紫夜真人口喷鲜血,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你们敢——”


    便在此时,清水道人猛地睁开眼睛!天地之间的灵力,仿佛在这一瞬间都聚集到了她的身边。她身上好似冲出一轮骄阳来,轰然一声响,竟将四人生生震退!


    李云心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停手!”


    某种无形的力量——说不上威严霸道,可又的确令人难以生出反抗的意志——传遍这片海天之间。


    这力量当中有某种熟悉的气息,更有些陌生的危险意味。


    这是属于李云心的。


    此时他已恢复了人形。相貌与衣饰,几乎从前无异。但还是有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他的气息变得极度强大。那强大之中,又夹杂了些深沉暴戾的东西。又或许因为他的眼神。本是金瞳,可如今变成深沉的黑色,仿佛无底的漩涡。他身上每一处细节——发梢、衣角,甚至举手投足的动作——都掺杂了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


    因这样的气息,四个人果真停了手。


    被轰出几十丈之外的紫夜真人飞遁回清水道人面前,忍耐伤势、又布下剑阵,颤声道:“主上!”


    清水道人没有说话,重闭上眼睛。海天之间的灵力向她的身躯之内疯狂涌入,她原本衰老憔悴的容颜也慢慢变得重新美丽起来。


    但此时已经无人在意她了。


    李云心的身形在极远处一闪,下一刻便至众人面前。刘公赞瞪圆了眼睛,隔了好久才道:“心哥儿,你……已是太上了么!?”


    李云心笑了笑:“不清楚。”


    众人愣了愣。


    他便摊摊手:“我又没见过真正的太上。而且……我的确不知道。既然是不知道,就该不是的吧。”


    刘公赞想了想,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一个人的修为境界,自己再熟悉不过。哪怕没有人去教他什么是意境、什么是化境、什么是真境,也该能够觉察得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变化。譬如心境,譬如感知、洞察力,譬如对于神通、规则的运用。每晋入一个新的境界,便好比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总会晓得自己看到了从前未曾见过的东西。


  第七百九十八章 蜂拥而至

    可李云心既然说不知道,就该意味着,他没有得到一些新的、与众不同的、能令他当即意识到自己已不同于此前境界的东西。


    太上之境超然神异,必然与玄境有着绝大的不同。当真到了那个地步……不该不知的。


    但红娘子看着他:“可……你的气息也不像是玄境的巅峰。”


    她自恃已是李云心十分亲近的人,便毫不避讳地又探查了他的气息。


    意识到他与自己还有不同。


    寻常的修士,可将体内的灵力、神通比作水流。譬如那意境是涓涓的细流,虚境是潺潺的小溪。至化境,灵力便已相当雄厚,仿佛一条小河了。这小河再往下流去汇入更多的支流,便是真境,仿若奔腾的大江。真境再进一步,那大江之中的江水轰鸣呼啸、一泻千里,已具有了骇人的气势,是为玄境。


    这大江水,最终会汇入一片广阔的湖泊。那湖泊既广且深,便是玄境的巅峰了。至此,灵力愈发雄浑,这大湖便愈加幽深。直至深不见底的境界……或许再开辟出一层无法想象的天地,晋入太上。


    红娘子如今的修为、琴君从前的修为,便好比那深不见底的大湖。


    可如今的李云心……很不同。


    大湖虽大,总有边界。李云心的气息,却好似一片汪洋大海。这大海亦是深不见底,却也是不见边际!


    至于这大海当中的气息,则叫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恐惧。很怕一个不小心落入水中,便永远地沉沦汪洋、被无边黑暗压住……永不得超生!


    李云心笑了笑,将自身气息收敛:“也许是因为幽冥气的影响吧。”


    他说了这话,将话题带过,看清水道人,却是在问刘公赞:“好好的,怎么动起手了?”


    刘公赞愣了好一会儿。别人不知,他却想到一种可能性。李云心如今的气息当中……似是有些幽冥的味道。


    他当真炼化了幽冥。如今他体内有幽冥、灵力二气并存,本该是虚弱无比、极度痛苦的。可竟依然有这样的气象与境界……如果他不去炼化幽冥,或许真已是太上了!他而今的情况,正应当是体内的幽冥气所导致的吧。


    ——导致他走上了一条福祸未知的岔路!


    一念及此,倒比他自己失掉了晋入太上的机会还要心痛,半晌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答他:“心哥儿,这是不得不为。清水道人未必可信,一旦我们料错,后果则不堪设想。你如今已是超越了玄境的巅峰,且……”


    他咽下了李云心不想为人所知的那句话:“你已有了对付万年老祖的法子。不趁刚才的机会取了她的命……日后……”


    李云心笑着叹了口气:“老刘,咱们这些人里,你是最厚道的。”


    “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但到如今……”他看清水道人,“我本也觉得,她可能要害我。可刚才她将海天之间的灵力都给了我用,我才有了现在的境界。至少在这个阶段,我信她了。”


    “如果这时候对她下黑手,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又看看脸上犹有不平之色的九公子、李闲鱼,一摊手:“但等到把万年老祖干掉之后——如果你们还瞧她不顺眼,那么我们再谈接下来的事。”


    说了这些话,再向紫夜真人微微点头:“一时冲动,给你造成了点小麻烦。别见怪。”


    紫夜真人刚刚平复了翻涌的气血。可听了他这话,险些又呕出一口血来。玄境的白云心,玄境巅峰的红娘子,每人给了他一巴掌。他能留得性命已是万幸,重伤也是实实在在地受了。


    结果只换了李云心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


    但清水道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边的浓郁灵力慢慢散去。也随着她这气息,海天之间的灵力亦充盈起来。


    “该是我没料到,这会是李云心说出的话。”清水道人轻声说,“也罢。既然你有这样的言语,我就不计较。”


    说了这话,挪揄地看红娘子、白云心:“小女妖,可要记着。无论一个男人嘴上怎么说,但心里可都希望自己的女人心存一个善字——不然他在外面腥风血雨,回到家中还有一个残暴的小情人……可怎么能安枕?”


    红娘子竖起眉毛:“呸!”


    清水道人不以为意,又看李云心:“刚才我用灵力助你,又被怪物吞了许多去。如今难再战了。留在这儿,万一万年老祖来了,会是个累赘。不如我回龙岛策应后方。你如今已是玄境巅峰中的巅峰,又有一位太上的助力,该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了。如何?”


    白云心在李云心身后不动声色地低声道:“她怕了。要藏起来。”


    但李云心一笑:“好。你去龙岛,我在外面应敌。只是万年老祖没了这么个先锋,该是要肉痛很久。料他一时半刻来不了的。”


    清水道人也一笑:“但愿如你所言。紫夜,我们走。”


    话音一落,立即与紫夜真人一道遁入蓬莱主殿中了。


    九公子瞪圆了眼睛:“李云心,你犯糊涂了!哪怕她之前没有害我们的心思,可经历刚才那一遭,才不会再信我们了!瞧他们走时候的样子,分明是怕我们再出手——你叫她回去了……后患无穷!”


    刘公赞也皱了眉:“之前是我们想得不周全。可事已至此……心哥儿,哪怕不对她出手,也万不能再叫她回龙岛去了。”


    但李云心不说话。


    他在空中转了身,面向刚才那怪物来的方向,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面。


    看了好一会儿,沉声道:“你们也回去。去蓬莱殿。”


    九公子一喜:“捉清水么!?”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不。去避祸。我如今知道怎么对付这些怪物。可如果还要分神照看你们,就怕力不从心了。你们去蓬莱主殿。避祸,也为我看着清水。”


    众人愣了愣。但刘公赞最先反应过来。他注意到了李云心话语当中的一个词儿。


    “……这些?”他皱起眉,“心哥儿,这些?”


    就在此时,本已略略平静下来的海面,忽然再起风浪。


    在刘公赞问出这句话之后,极远处的海面上,忽然出现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形。


    每一个,都同此前被他们在一番激斗之后才杀死的怪物一模一样。


  第七百九十九章 赴死

    海水,本就被第一个怪物死后所喷涌而出的血液染黑。如今在这黑漆漆的大洋之上,再一次凝聚起了浓重的阴云。那同样是由幽冥之气凝聚而成的云。倘若说第一个怪物出现时,它身周的幽冥气只是叫诸人都稍感不适的话,那么到了如今……


    这一整片蓬莱海,仿佛已经成为幽冥的世界了。


    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洋面上,数以百计的怪物,正向蓬莱岛行来。它们沉默无声,但每踏出一步,都好似叫整片大洋微微颤动。远远望去……无尽的黑雾之中,众多怪物头颅、躯干上十几对血红色的眼睛……好像密密麻麻的灯笼!


    如此情景,叫除李云心之外的四个人呆若木鸡。


    李云心除掉第一只怪物虽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且是大获全胜。但那是在他几乎尽了全力、清水道人亦尽全力的前提下。


    那怪物极难缠。无论红娘子还是刘公赞都认为它该是万年老祖麾下不可多得的大将——否则,洋面上哪来如此强大的存在?这怪物搁在云山上,也是掌门、宗座的境界了!

    可眼下……忽然自海中又冒出了数百个如此存在!

    他们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绝无可能是万年老祖的手笔。这样的阵势,便是如今的万年老祖亲临,也要被活活埋葬!


    清水道人……清水道人!

    她掌控龙岛,能将每个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怪物们现身的地方距蓬莱岛并不远——


    “清水是觉察它们要来,才立即回龙岛去了!”


    刘公赞低喝,同时长叹一声:“我们先前做了蠢事!”


    唯有如今的李云心,傲立苍穹之上。雪白衣衫被劲风吹拂得猎猎作响,脸上却连半分惊慌也没有。


    “还不算晚。”他笑了笑,低声道,“清水便是要报复,也先要折了我。你们去蓬莱避祸。我留在这里对付它们。”


    “——她一定喜欢看见这局面。”


    即便是九公子,到如今也意识到李云心在说什么了。


    “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她要挟你的人质?!”他大叫,“把我们留在蓬莱岛,叫你在这里拼命!?那她可就小瞧咱们的志气了!”


    “我知道你们的志气。”李云心看九公子,“但还知道我不喜欢另一件事——”


    “一个人用自己的身体堵了门拦住追兵叫另一个人快走,那人偏不走,大喊大叫——然后叫两个人一起被干掉。这种结局太蠢,并不适合我。”


    九公子瞪起眼睛还要说话,李云心却已转了脸:“老刘。你和他们讲。”


    刘公赞没有当即做声。他清楚李云心的这个决定是什么意思——他要炼化幽冥。刚才那怪物虽强,可从它体内逸散而出的幽冥之气,远远不够他用来炼化自身。李云心曾说打算在与万年老祖斗的时候开始这个过程,但因为怪物的出现,计划提前了。


    如今又出现这样多的怪物,它们所带来的幽冥气,遮天蔽日。这一整片广阔海域,仿佛成了实实在在的幽冥之地。它们数量虽多,可毕竟每一个个体都“不过”是玄境的巅峰罢了。他在其中游斗、炼化,危险性其实比面对更加狡诈强大的万年老祖要小一些。


    但也仅仅是“小一些”而已。


    而他们这些人,对于如今的李云心而言,的的确确算是“累赘”。


    倘若奋不顾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就连如今的九公子都有可能将其中一个怪物重创。可他们这四个人杀得了四个、五个,甚至几十上百个,最后终究要因为身处幽冥灵力运转不畅而渐现颓势。李云心不会坐视他们死去,必然要分神来救援……


    会令他也陷入险地的。


    然而刘公赞也晓得李云心炼化幽冥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很难再待在这陆上……而该去幽冥。这或许是他们并肩的最后一战了。


    他沉吟良久,不晓得该如何倾诉心情。于理,他合该当即退走。可于情……他怎能留李云心一人在此呢?


    便在这当口儿,白云心说了话。


    “好。我们走。不要叫他分神。”白衣的女妖自始至终言语甚少,但如今表现出异常的果决,“我回蓬莱岛,再试着同我义父联系……也许还来得及。”


    李云心严肃地看九公子:“九公子,回去。”


    小九还要再说话,刘公赞终于也开口:“九公子,听心哥儿的。”


    李云心与刘公赞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紧密,众人皆知。如今他也这样说,九公子便愣了愣。他的心性虽然如孩童一般,可毕竟不是什么蠢笨的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也渐渐明白了些“做人”的道理。他终于不再瞪眼,在半空中沉默片刻,仰天长啸:“我只恨我自己!”


    他转身欲走,李云心却说:“等一等。”


    九公子的脸上立时浮现出喜色来,忙转脸:“怎么,你——”


    李云心笑了笑。见他这模样,任谁的心里都会有三分的暖意。


    他在袖里摸了一下子,取出一颗环绕氤氲雾气的珠子来。


    “九公子,这东西,叫做雾锁蟾宫。”李云心将手轻轻一摆,珠子便慢慢飘到九公子面前,“咱们以前虽然有不愉快。可是相处这么久,我知道了你的性子,也喜欢你的性子。”


    “我眼下没法叫你再进一步。也不想叫你再进一步。因为你性情豪爽,做事不拘小节。可在当下的世道,这种性子是最不吃香的。如今的龙族已经衰败。你以后行走世间,没了龙族的威名傍身,也该有别的。”


    “这东西,变化无穷,能制造各种幻境。在这幻境里,你就是主宰。”


    听李云心说了这些,九公子伸手将这珠子给握住了,喜形于色:“你要送给我!?我知道这东西!知道你用过!”


    “是送给你的。法诀已附在这珠子上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几天之内就能参透。还有这一件。”李云心说了这话,又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来。这东西与雾锁蟾宫相比,就没那么神奇了。


    但也是李云心当初从云山宝库当中搜刮来的宝贝。是一套由八十一柄小剑所组成的剑阵。


    剑阵一类的宝贝很常见。因为可攻可守,又可以由心念操控,仿佛多出了几十条的手臂。李云心从前得了不少此类的宝贝,但都已经用得七七八八,如今手中所剩的已经不多了。


    他将这宝贝也送到九公子面前:“现在我手里的东西不多。这算是能拿得出手的几件之一。法诀我没有,以后你遇着了机缘,能得到最好。但哪怕得不到,也可以当成多出来的八十一只手。遇着和你境界相似的,就欺负死他。遇着打不过的,缠住他,自己溜。也算是个好东西。”


    九公子将这个宝贝也抓住,慢慢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欣喜之色渐渐褪去,不说话了。


    李云心看看他,笑了:“少吃点人。当初我要是被你吃了,我们现在也就没这么一段交情了。人和动物不同。人可能会给你惊喜的。”


    九公子深深地皱起眉。隔了好久,只道:“好。从今往后,我一个都不吃。”


    李云心又看刘公赞。大袖一挥,四五件同样自云山得来的宝贝送到他面前:“你已经有不少宝贝了。贪多嚼不烂。这些送你。”


    刘公赞什么话都没有说。接了那些宝物,收进袖中。


    李云心与他对视一会儿:“老刘。我来这世上,最庆幸遇着你。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刘公赞郑重地看他,仍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云心便又看白云心。将要开口,一直沉默的红娘子忽然说:“剩下的都给我。”


    说了这话看白云心:“你有个金鹏义父,想必不缺这些玩意儿。”


    白云心笑了笑:“好。我不和你争。”


    红娘子便看李云心:“你叫他们走,但不能叫我走。”


    “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了你。”红娘子的衣衫同样在风中猎猎作响。说话的时候,她直视李云心,不叫他的目光有任何闪躲,“那时候在洞庭,你说你喜欢的女子,该独立强大,是有趣的灵魂。”


    “我晓得我是个庸人,在你的眼里不算有趣。可我叫自己变得独立强大了。”


    “我是鬼修。此身所有,如今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要是死了,我的执念也就散了。我也会死。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走。我留下来,帮你,也是救我。你叫我走,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李云心注视她的眼睛。然后笑起来,轻声说:“好。”


    他便挥了手。十几件余下的圣人遗宝都送至李闲鱼面前。刘公赞叹一声,转身直射蓬莱岛殿中。九公子向红娘子郑重地抱拳施礼:“小妹。保重。”


    到此时,那约莫四五百个强大的怪物已迫至蓬莱岛附近。因它们行动时掀起的巨浪一波接一波涌上岸来,衬得整座巨大蓬莱岛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红娘子接过法宝在手,轻叱一声。强大的气息当即发散开来,映得她身周都金光灿灿,仿佛身上也升起一轮骄阳——与李云心此前晋入玄境巅峰时一模一样。


    这情景、他们刚才所说的话,尽被清水道人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她与紫夜真人站在蓬莱岛的大殿里,墙壁却变得透明。她不但能听见、瞧见外面的一切,更能清楚地观察到那些怪物的样子。


    总计四百四十一个。不是从地底冒出来的,而是在海水中直接凝聚出来的。先前他们疑心那第一个怪物是万年老祖以秘法造出的大将,如今晓得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万年老祖的法力再高,也使不出以幽冥气直凝聚人形的手段。她来到蓬莱岛时,以自身修为将紫夜真人的境界强行提高,那便已是了不得的手段。可如此,也得先有个根基、核心可依附。


    当初画圣陈豢画出真龙来,为了搞出一个核心更是大费周章,否则压根儿就不会有她的存在。然而造出这些怪物的幕后主使……


    所使的手段却颠覆了那一切常识。


    在别人眼中,怪物本身极可怕。然而在清水道人眼中,怪物“凭空出现”这件事,才是真正的大恐怖!

    这样的发现叫她心情激荡。紫夜真人觉察她的异常,关切地问:“主上,怎么了?”


    清水道人低叹一声,用一句话掩饰了自己的心事:“我对李云心的评价果然没错。”


    紫夜真人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清水道人便冷冷一笑:“李闲鱼该是因为我刚才用的法子,开了窍。”


    “她身体里那龙魂的力量,可远不止玄境的巅峰。从前她不知道怎么用,现在知道了。”


    “我把自己的全部灵力聚集起来,她则是把龙魂里的全部力量发散出来。这是个不要命的打法儿。李云心该感谢我。在东海边见李闲鱼的时候,我告诉她‘如果继续将龙魂留在身体里,自己的意识就会被龙魂吞噬。如果将龙魂分离出去,她也不得活命’。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是龙魂叫她这行尸走肉还能存在世上。”


    “到这时候么……李云心也没有为她打算。仍在想要用她。”


    “李闲鱼这痴女子,也心甘情愿被用。还要安慰自己,是因为爱。”清水道人冷笑,“世间哪有什么爱。”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渐冷。紫夜真人心头一动,莫名感受到一阵寒意。


    他沉默一会儿,忍不住说:“主上……你此前同李云心说……从前与陈豢的一段过往。属下想问,那段过往……最后究竟如何了?”


    清水道人斜了他一眼:“最后?陈豢去了幽冥,难道不是最后么?”


    又抬起脸,盯着李云心的身影。


    “同这个人一样。为了他自己心里所谓的一些追求、目的……利用了身边所有人、抛下了身边所有人……到幽冥去了。”


    她略沉默一会儿,轻声道:“倒真是个适合他们的地方。”


  第八百章 鏖战

    紫夜真人从未见她如此模样。


    他潜伏在无生仙门之中。虽与清水道人见面的时候不多,但因为身负重要使命,自认为算得上她的心腹。


    从前偶尔与她会面时,能看到她的优雅仪态,更能看到她偶尔流露出的真性情。但无论怎样的至情至性,在从前时候,她都好似云端的女神。


    一切心事于她而言有如浮云……且是被踩在脚下的。


    可到了如今这时候,她展露了另一面。因为此前的一战,她失掉了许多的灵力。力量的丧失好像也叫她的心境变得无法平和。


    她出现了有如凡人一般的强烈爱憎。


    紫夜真人喜欢这样的爱憎。这令她不如从前那样高不可攀了。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将话说出口:“主上……”


    “此战之后,主上有什么打算?”


    清水道人看了他一眼。眼中意味紫夜真人读不出:“问这个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分神看一看外面已越来越迫近的怪物们、金光灿烂的红娘子、衣袖鼓荡的李云心,才道:“这些天我们所做的事……并不像主上的风格。”


    “我会从前潜伏各处,推动波澜、操控局势,在陆上已经营了许久……称得上根基雄厚。可如今主上抛却了陆上的一切来了龙岛,身边只有我一人而已。”


    “在万年老祖身边的兄弟们,如今也都折了。我会算是元气大损。但主上似乎都不放在心上——从前并非如此。”


    “因而,我觉得主上似有决绝之意。才斗胆问……”紫夜真人低声道,“主上往后……打算从这些俗事之中抽身了么?”


    清水道人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他:“我真要抽身又如何呢?”


    紫夜真人沉声说:“果真如此……我愿长随主上身边。”


    清水道人大笑起来。但笑了几声,忽然咳嗽起来——这叫紫夜真人心中一凉。他只知道清水道人刚才损伤了元气,却没料到严重到这种地步……竟现出了如此颓势!

    她咳了几声,才收敛笑容,幽幽地说:“你以为我还能活着离开这海上么?”


    这话不啻一记惊雷,在紫夜道人心头炸开。他愣了片刻:“主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必然要杀我。”清水道人冷静地说,“他炼化了幽冥,要到下面去。怎么放心留在我上面活着呢?”


    紫夜真人一时无言,只能皱起眉怔怔地盯着她。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


    原本不止于此的。她从李云心手中得了龙岛,本已经占尽优势。即便万年老祖成魔,可她据守龙岛之中,那老魔也难以攻破。能将地底幽冥之气镇压的东西,哪那么容易被毁去呢?


    主动权本在她手里。


    可此前她竟当真帮李云心倾力一战,叫自己重伤至如此地步。紫夜真人本以为他的这位主上还有自己的打算,但如今看起来她似乎无法可想,认定难逃一死了。


    她怎么会做这种事?

    倒像是自己求死。然而在不久之前,她明明因为重新夺回了龙岛而意气风发的!


    他心中一时极乱,只道:“那主上怎么不走!?”


    清水道人笑了笑:“我正在走。”


    紫夜真人还想再问,但刘公赞一行人已进了大殿来。清水道人神色收敛,闭口不言。身形一晃,消失在虚空中。


    ——她重新遁回龙岛去了。


    向此时的蓬莱岛大殿之外看,会发现海天之间完全黑暗下来了。浓重的幽冥之气遮天蔽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在沉沉黑暗中,数百怪物血红色的眼睛所映出的红芒显得尤其恐怖。


    红娘子身上的光辉已催至极盛,李云心就站在她的身边。怪物愈近,她便深吸一口气:“我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忽远忽近。好像这个字儿是在眼前说的,下一个字儿又是在天边说的。这是因为此间灵力已与幽冥之气激荡一处,先于两人开始了另一场激烈的“战斗”。这两股气息相交,空间都受到波及,变得略略扭曲起来了。


    但忽然听到李云心低声道:“慢。”


    红娘子愣了愣,很快又听见一句话——因为灵力冲突、空间扭曲的缘故,这句话更加模糊而飘渺。


    可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一会儿要尽全力,要战死。”李云心没有看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死的时候不要离我太远。你的事情我知道。”


    红娘子清楚李云心选在这种时候,以这种低沉而含糊的言语与她说话,是因为担心两人之间的交谈会被清水道人听了去。亦清楚既然有此担忧,她就不该再问太多。然而一种强烈的情感在她胸腔之中发酵,令她忍不住去看李云心:“你……知道什么?!”


    李云心转脸看了她一眼,面容在越发浓重的黑雾中若隐若现:“你以为我会看着你形神俱灭么?上了。”


    话音一落,立时化作一道金光,直扑敌群。


    红娘子再愣半晌。然而心中已明白许多事——从前的许多疑虑担忧,都因他这几句话而烟消云散。此前那种毅然赴死的念头因而减弱许多,可战意却愈盛!


    李云心如今的境界已高明至难以言喻的地步。虽没有太上之能,却已远非玄境的巅峰。即便境界初成不久,可因为有此前清水道人相助的磅礴灵力,他的根基也如千百年锤炼而来一般稳固。甫一扑入敌群,便凶猛至极地正面硬撼一个怪物。那怪物行动迟缓,只刚来得及抬手格挡便被他正中胸口。十几双眼睛立时与身躯一同破碎,半个身子都被轰散了。


    以他如今的实力,倘再遇见刚才出现的第一只怪物,想必可以在十几息的时间之内结束战斗。但如今的不是一只,而是数百只。海天之间充满了幽冥气,也不像此前那样灵力浓郁到了极致。


    因而这第一头怪物虽被他轰散一半,却并不算被杀死了。巨大的身躯倾覆至海水当中,很快就被之后的怪物踩入水下。可此间幽冥之力充沛,这没了半个身子的,只怕再过上一刻钟,又会恢复如初。


    然而李云心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去势不减,又豪勇地轰上接下来那一头怪物的身子,依旧将它弄碎了半边去。怪物们行动迟缓,李云心身形小,速度又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在怪物之中掠出去好远——凡是快要接近蓬莱岛的,都被他一击即碎,轰隆隆地倒下!


    红娘子紧随其后。李云心叫她“力战而死”,她便真地、义无反顾地、快乐地向死而行了。玄境巅峰的龙女将自身灵力毫不吝啬地催至极盛,李云心刚刚冲杀过去,她再便发起凌厉的攻势。她的攻势虽没有李云心那样强横,无法一击便叫一个贵怪物倾倒、失掉战斗力,却仍可将它们击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上前。


    往蓬莱岛来的怪物们总数虽有数百,可打头阵的也只有几十罢了。两人如此一阵冲杀,竟真叫怪物们再不能前进分毫了。


    两个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叫它们再进半步。从一头冲杀到另一头,很快便再冲杀回来。如此几个来去,怪物虽倒了一大片,可自它们体内喷涌而出的幽冥之气,也愈发浓重了。


    这情景落在紫夜真人眼中,便叫他微微皱了眉,忍不住低声道:“这样无用啊。”


    ——被击倒的怪物纵使不能继续前进,也总能在愈发浓郁的幽冥之气中复原。可李云心与红娘子二人精力有限,终究是耗不过它们的。此消彼长,最终必然是败落的局面。


    他转脸看刘公赞,发现这位妖修如今站得笔直。他们虽是在蓬莱岛“避祸”,可都晓得只是暂避而已,为的是不碍李云心的事。但如果在外奋战的两人当真出了什么事,他们终究要上阵的。因而刘公赞与九公子、白云心如今亦全神戒备,好像正站在那修罗场边沿。


    即便如此,紫夜真人仍觉察一丝不同寻常——刘公赞似乎并不担心他所提出的这个问题。


    他意识到,这意味着李云心另有其他的办法,而刘公赞心中是晓得的。


    但凡修至玄境的人,只要是步步稳扎稳打的,就没一个是蠢笨的。哪怕是依着从前云山的法子将自己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看着木木傻傻的,也仅仅是对于人情世俗冷漠而已。真要开动脑筋,没一个是蠢货。


    于是紫夜真人想到一种可能——


    李云心果要炼化幽冥!

    这一点,此前清水道人已同他说过。他的那位主上,之所以倾尽全力保李云心不死、甚至到了超越玄境巅峰的地步,就是为了叫他能够用万年老祖、麟龙曾使用过的法子,也将自己炼成幽冥身——如此,在对阵万年老祖的时候,李云心才有一战之力。


    至于之后如何,他相信主上自有安排。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李云心如今竟在迎战这数百怪物同时,开始做这件事!

    他是故意的……叫那些怪物伤而不死……正是为了叫它们在重伤之后释出体内的幽冥气,好供他炼化!

    可他不怕走火入魔的么!?


  第八百零一章 强援

    他虽是清水道人的门徒,可对李云心的印象不算坏。如今又算是身处同一阵营,便又忍不住低声道:“这样也不是办法的。刘兄,他打算边战边炼化幽冥气——你们就看他如此行险么?”


    刘公赞看了他一眼,将要说话,九公子冷哼一声:“关你什么事。还是操心你自家主人去。”


    紫夜真人并不以为意,又道:“他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纳入这样多的幽冥气……即便是咱们修灵力,用这种法子也是虎狼之术,何况那是幽冥呢?刘兄,你当真不担心的么?”


    刘公赞终于开口道:“他自有他的道理。你我如果能想得明白,李云心也就不也是李云心了。”


    “真人,你如果想要从我这里打听他有什么手段的话,只能白费力气。我的确不知。”


    紫夜真人叹了口气:“我并非——”


    这口气,却只叹了一半。因为外面的状况又发生了变化。


    他们在蓬莱岛的山巅大殿之中看李云心、红娘子与群魔相争,是有着地利的优势的。虽说怪物高大,然而诸人的视线,也可以稍微掠过群魔的头顶,看到更后方的模样。


    原本向更远处,乃是魔影重重、黑气森森的样子。可就在紫夜真人将话说了一半的时候,那里忽然爆发出一丝极细微的光亮。就好像是有一道极细的闪电,在群魔当中闪耀了一下子。


    紫夜真人微微一愣。不晓得这光亮是因为天地灵力紊乱所导致的,还是有什么人在做法。


    在他这一愣之后,便有嘶吼声自后方传了过来。这些怪物算是不爱做声的,只有被轰得极痛或濒死的时候,才会发出非人的嘶吼。李云心与红娘子在前方奋战,更多的声音乃是灵力与幽冥之气激荡时的轰鸣,怪物的叫声倒并不多。


    因而自后方传来的这一声,便尤其明显。


    刘公赞也注意到这一点,猛地皱起眉——因为在那么一声痛苦嘶吼之后,后方的怪物,忽然倒下三头去!

    有人在后面偷袭那些怪物!


    他与紫夜真人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妙。


    如今在这片大洋之上,能在顷刻之间便出手击溃三头怪物的……除了那据说炼成了魔功的万年老祖,还能有谁?

    因为即便李云心如今的境界已高深莫测,却也只能一掌轰散一头怪物的半个身子,远做不到顷刻之间便击倒三个!

    他们此前都觉得,万年老祖不可能此时出现在洋面上。只因一个问题——这些魔物,是哪里来的?

    总不会是自己从海底生出来的,必然有一个幕后黑手的。如今魔物一再现身,那幕后黑手却躲着不见人,想必是有可怕的图谋。倘若他们是万年老祖,非得先按兵不动不可——瞧着蓬莱岛众人与魔物斗个两败俱伤、瞧着那幕后人露出蛛丝马迹,才现身摘果子。


    但如今才意识到,他们还忽略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万年老祖修成了魔身,最想要的就是幽冥之气。如今这里出现这样多的邪魔,且有人不得不与他“通力合作”打倒那些怪物,他也忍不住要来分一杯羹了!

    刘公赞立时转眼看白云心、九公子:“事情有变。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了。”


    先前他们到殿中避祸,是为了不叫李云心分神、好能专心对付那些魔物。但如今万年老祖出现在此处,他们这些“无用之人”就有了用武之地。万年老祖虽然性情大变,可好歹还有神智,不像魔物一般懵懂混沌。他们出去为李云心掠阵,也能防备万年老祖使出些诡计突袭,叫他能够安心行事。


    刘公赞说了这话,飞身便向外遁走。可此前他们接近墙壁时便会出现出入的通道,这一遭直到他生生在墙边停住,墙面上仍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转了身,看紫夜真人,又往大厅中看,沉声道:“清水道人,放我们出去。”


    没人回应他。他便抬手在墙上猛地一轰——随着一声爆鸣,汹涌的气浪在室内激荡,吹拂得每个人的衣服烈烈作响。但墙壁并未被摧毁,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他意识到,清水道人要留住他们,便皱眉厉喝:“李云心如果在外头败落,你这蓬莱和龙岛还能独存么!?”


    九公子没他这样沉稳的脾性。意识到事情不妙,起身就去抓紫夜真人的咽喉。倒是向来性情乖张、甚至略有些暴戾的白云心,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沉默寡言,到此时,也只是冷眼看着。


    九公子不是紫夜真人的对手——后者抬手一挥便格去他的攻势,又退一步同他对上一掌,将其轰退,也厉声道:“我劝你们稍安勿躁!好好想一想,主上在这种时候会不会叫你们走。”


    刘公赞抬手制住还要上前的九公子:“这话怎么说!?”


    紫夜真人哼了一声:“你们该清楚李云心叫你们来殿里,是为了做人质。你们在这儿,我家主上才信他不会一个人逃了。”


    “可如今再添强敌,你们几个再跑出去,只怕见势不妙就一同溜了——那时候,蓬莱与龙岛也还能独存么?”他看着刘公赞,“你比我清楚,李云心做不做得出来这种事。”


    刘公赞愣了愣。很想反驳,但意识到自己那位心哥儿的确做得出这种事——见势不妙转头就溜,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紫夜真人见他不言语,就放缓了语气:“我对李云心也无恶感。甚至谈得上欣赏。但刘兄,如今我们各为其主,你不要怪我。我倒是觉得李云心神通广大,即便面对万年老祖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你刚刚不是说,李云心疯狂聚敛那些幽冥气是自有办法、并用不着我担心么?”


    刘公赞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闷声道:“这话并不是我说的。”


    “是我说的!”九公子啐了一口。


    “那么我们就静观其变吧。”紫夜真人仍不理会九公子,只看刘公赞,“李云心当真力不能支,我家主上也不会看着他白白陨落。只是……在如今这时候,都为自保而已。诸位之前围攻我家主上,不也是为了同样的事么。”


    刘公赞皱了皱眉,没法子再说话。只得一拂衣袖背了手,直盯着远处的战况。


    在后方发生异变的时候,李云心与红娘子亦有所觉察。但并非因为自己的神通——此间黑雾弥漫,将灵力隔绝。便好比一个凡人身处浓雾之中,是绝难感应到远处的情景的。


    但看不到、听不到远处,却能发现这些魔物变得有些奇怪了。李云心迎战第一只魔物时,那东西看着痴傻,像是个提线木偶一般。也是因此,他才能倚仗自己的武器与清水道人的灵力将其战胜,并且突破了玄境的巅峰。


    到如今迎战这一群数百的魔物,便感觉它们又有不同了。


    虽说是长相、气息都与第一只相同,但动作灵活了许多。第一只怪物动作虽快,可僵硬,略有迟滞之感。这些怪物行动倒是行云流水,甚至彼此之间还有些极简单的配合。


    其实要比第一只难对付许多。但相比那时李云心也已变得更强。虽说都在“变强”,但从希夷玄妙境界到超越玄境巅峰的飞跃,不是“动作灵活些”、“懂得简单的配合”可比拟的。


    因而李云心与豁出一切、向死而生的红娘子在两军相交的短短时间内,甚至可以略占上风。即便因为周遭群魔环伺的缘故,难以找到机会将一只魔物如初战时那般彻底摧毁,可在短时间之内,也算叫许多的怪物失掉了战斗的能力。


    也因此,他渐渐发现随着失去行动能力的怪物的变多,群怪们的动作,也不复此前的灵活了。它们开始变得略微迟钝,彼此之间的配合也不如从前那样圆融。便意识到,群魔之间,似乎以某种微妙的关系连接在一起。似是数量越多,能力便越强。数量越少,能力便越弱。


    照理说如此结论,是不该仅凭战阵上的这些信息就可以确证的。这样的推断,也是这世界的寻常人难想得出来。大凡一个人做什么推断,总是要依着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可即便是这世上群居的蚂蚁、蜂群,每一个个体也有“智慧”,而并非某一个“大个体”的一部分。要叫这里的土著们来想,绝无可能往李云心的方向思考。


    但问题是他当真知道一些此类的“生物”,或是“文明”。


    不是在这个世界,而是在他来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的影视剧当中,太平洋对岸的某大国常年遭到外星文明入侵。且入侵者十有八个都拥有一个“非常重要”、“总控全局”、“一旦死亡所有杂兵也都停止机能”、“但就是不会去着重防护”的核心器官或是个体。


    李云心“见过”太多“一支小队将核心搞定,整个世界瞬间得救”的团圆场面了。


    因而发现群魔的奇异变化,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这里去——怪物们的模样的气息都太相似,仿佛批量制造的产品,或是人的肉眼难以分辨的蚂蚁、蜂群。他正在想自己所得出的这个推断是否是真确的,异变便也在他这边发生了。


    群魔的动作忽然变得更加迟钝,相互之间的配合,也变得混乱起来——李云心本是从一个怪物身旁掠过,一边将幽冥之气疯狂炼化入体,一边避过它的攻击、同时一掌将其大半个身躯轰飞。如此怪物体内的黑雾四溢,他便如同食尸鬼或者吸血怪一般,冲到怪物伤口处,将涌出的幽冥气悉数笑纳。


    那怪物体内的黑雾一时间无法弥补躯体上的重创,只能轰然倾倒,等周遭略稀薄一些的幽冥气将其身子修复。这个过程,便会略漫长一些了。而在他吸去幽冥之气时,便会有两侧的怪物联手来攻。这些怪物虽略有神智,头脑也并不如人灵活。红娘子便挟风雷之势将怪物的注意力吸引,为李云心短暂地掩护。


    如此两人渐渐取得优势,在同一时间内能够站立的怪物数量,也在逐渐减少。


    但亦晓得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李云心炼化自身总有极限。倘若那极限到了,却仍不足以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就终将是要败落的。


    可到了刘公赞瞧见异变之后不就,两人意识到怪物连“联手来攻”这事都忽然做不好了。


    甚至有两个魔物两拳相交,把各自轰得倒退一步!

    红娘子见势大喜,喝道:“它们不成了!”


    但李云心却猛地冲上高空,凝神往极远处看去——正看到那一道细细的闪电,又接连闪了五次!


    有幽冥之气的阻碍,他感受不到后方的气息,只能看而已。但也已明白,该是来了个“强援”。


    比如今的他、红娘子,都更加强大的“强援”!

    “是万年老祖。”他冷笑一声,“有人来打秋风了。”


    红娘子将两个浑噩的怪物引去一旁,才抽出空儿来抬头看他:“他是……他也要幽冥气!我们怎么办?”


    李云心没有做声,而是再俯冲下来,一头扎进海水之中。红娘子紧随其后。


    如今这海水里,也是暗沉沉的了。怪物们倾倒在海中,且搅起了巨量的泥沙。但红娘子看到李云心手中那柄长枪在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她知道他在此前的争斗中,正是因为有这件利器,才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怪物一个个地轰倒。


    但他不是在用枪去刺击——仿佛很爱惜这东西——而是左手持枪,右手以肉身去攻。一旦怪物被轰散,便立即以这柄长枪贯入创口之中……于是那些自怪物体内涌出的幽冥气,便像是见了主人一般,绕着这枪徘徊不去。因此,他才能将其彻底吸收。


    但红娘子从前从未见他用过这宝贝,亦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


    只见李云心直冲到海底,猛地将手中的长枪往淤泥中一插,似乎是在感应什么。而后脸色微微一变:“怎么还有三个?”


  第八百零二章 故人相见

    红娘子一愣:“三个什么?……万年老祖!?”


    “三个贼。”李云心说。


    狼脊怒狮枪对幽冥之气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和力。白阎君将这柄枪送给他的时候,他就猜这东西该不仅仅是一件神兵利器、甚至不仅仅是单纯的法宝那么简单。


    在龙岛以此枪刺死琴君时候便已发现它的不同寻常之处。一旦将枪贯入琴君的身体,她体内的幽冥气几乎立时被吸个干干净净。在如今黑雾笼罩的空间中再挥动这柄枪时,甚至能感受到幽冥气在自己往枪里钻。


    此前对那怪物的最后一击,也是借助这枪的力量。


    等这数百怪物来袭——更是发现它的神异之处。那些怪物之所以迟迟没有攻上蓬莱岛,除去李云心与红娘子的猛烈攻势阻止了它们的前进势头之外,也是因为怪物们似乎也被这枪吸引,首要目标变成了李云心,而非蓬莱岛!

    因而李云心才能引动它们迟迟无法攻上前去,且在这时候,再以这柄狼脊怒狮枪疯狂吸引自怪物们身体当中倾泻而出的幽冥气,炼化自身。


    紫夜真人在岛上大殿中担心李云心如此急速炼化会根基不稳、走火入魔。却不晓得李云心有这么一件宝贝。这东西只取幽冥气,而将灵气以及其他气息排斥在外,如此,李云心掌中就好比多了一座充盈精纯幽冥之气的宝库,哪用得着担心什么根基不稳、走火入魔的问题?


    白阎君给了他这东西,谁叫他镇守龙岛、将冒头来地上的魔物都灭杀掉。大概也是料到如今这情况——海天之间或许会幽冥之气弥漫,就可用这柄枪,将那些幽冥气收敛其中。


    但到底低估了李云心的决心——他干脆把自己也给炼化了。


    他如今潜入海底将这枪插入淤泥之中,本是想要借助地气来感应群魔战阵后方那存在的气息。


    ——他预想过万年老祖会觊觎这些幽冥之气的可能,因而才叫刘公赞去岛上“避祸”。避的不是这些大怪物,而是那个老怪物。


    此枪一入土中,整片海洋便好似成了一张蛛网。这网上的蛛丝,就是遍布海天之间的幽冥气。幽冥之气自四面八方往狼脊怒狮枪汇聚而来,尽管仅是极微妙的某种“趋势”,也足以建立一种更加微妙的“联系”了。蛛网上的任何动静都会被忠实地反馈到中心点,而他与枪,就在这蛛网中心的狩猎者。


    因而觉察到,就在群魔的外围,另有五个存在。


    一个最强的,该是万年老祖。在李云心的感应之中,万年老祖的力量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亦在疯狂吸纳幽冥之气。


    三个弱于他以及万年老祖的,则潜伏在群魔的东北方向。它们潜藏在深海里,同样在吸纳那些幽冥之气——就如云山之战时,离帝所做的那样。


    李云心以及狼脊怒狮枪与幽冥之气所织成的这张网能够感应到的,亦是体内拥有幽冥的存在。但另一人,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却同样被他觉察了。


    东北方那三个稍弱些的,似乎在保护什么东西。因为它们在行动时总是极小心地结成三角阵,阵型的中间,该是还有一个人。


    李云心将长枪猛地从淤泥中拔出来,对红娘子说:“先去瞧瞧那三个贼。”


    言罢他的身形一闪,在漆黑一片的海底轰隆隆地往东北方直冲过去。


    李云心与红娘子潜入了水下,群魔倒仿佛是忽然“怅然若失”一般。一些转了身试图循着他的气息追过去,却又被其后的怪物拦住。它们损失了不少“人”,彼此之间的配合没有先前那样圆融,因而一时间手忙脚乱,竟还绊倒了三四个。


    在这当口儿,李云心与紧随其后的红娘子已能够感受到那三个存在的气息。


    ……


    ……


    狄公与同他随行的三个“人”,的确在做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他们也的确在疯狂吸取那些幽冥气。


    不同于李云心与万年老祖的是,他们只捡现成的“便宜”,并不主动出击。


    而那些怪物们,竟也视他们为无物——至少是视那三个人为无物,仿佛觉得他们是同类——只有当狄公过于接近时,才会有一两个将注意力转向他。此时他身边的三人就将他围在其中,于是怪物的注意力很快转移。


    四人都未觉察李云心与红娘子的气息。不仅仅是因为幽冥之气同样令他们的耳目闭塞,也因为其中三个人的身上正发生惊人变化,叫他们暂且无暇他顾。


    零号、一号与二号的身体都在变大。并非修行人或者妖魔使用神通,叫自己的身体“变”大,而是在“长”大。


    幽冥之气从装甲的缝隙中渗透进入,那三具身躯便暴涨起来。身躯之外所覆的铠甲,原本看着是极坚硬规整的。可到了此时,竟也随着那身躯一同延展,仿佛变成了流质。


    起初他们只是寻常人大小。但到万年老祖现身时,已经暴涨至怪物腰部的高度。到这时候,厚重装甲之下的三个人似乎开始感受到痛苦。


    零号向来是沉默的。但即便是她,也开始发出极轻微的呻吟声。这声音被更加嘈杂的背景音淹没,可被狄公捕捉到了。


    “你快到极限了。”他如今站在零号的肩头,被一层无形的力量所保护。这层力量,同李云心击杀第一个怪物时那怪物所构建的护盾极像。都由许多六边形的七彩斑块组成,看起来并不是这个世界的风格。


    零号没有说话,三号却冷笑一声:“我早就说过,有我一个就足够了。这两个废物都是累赘!”


    如今的三号已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甚至比那些怪物还要庞大。其实粗略看去,三号以及零号、二号的模样同那些怪物是很相似的——这是指它们的轮廓。


    同样的高大但细长,像是一个体型正常的人,被无形之手生生拉长了。


    三号潜藏于深海之下,躬着身子。这里离蓬莱岛已经很远,海水远比岛屿沿岸要深,于是为它们提供了藏身之处。倘若是在蓬莱岛边,大概海水只能到它的膝间而已。而被它同样斥为“废物”的二号,其实并不能算是“累赘”。


    二号的身躯同样成长得巨大,与三号相差无几。但两者的精神状态、或者说斗志,是完全不同的。


    零号依着狄公的吩咐,谨慎藏身,吸取幽冥之气。很像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学生”,本分而规矩。


    二号似乎显得“懦弱”或者“颓丧”一些。仿是个天资极聪慧,却对眼前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心思的人。它并不急于以幽冥之气充实自己的身体,可在某种“资质”之上,他似乎的确很强。因此即便并不努力,身形也在迅速变大。


    三号是最像“寻常人”的一个。她充满斗志以及某种欲望,急切地希望幽冥之力充满自己的身躯,甚至偶尔会无视狄公的命令、主动出击,将怪物击倒。


    但狄公低叹一声,耐心说:“万年老祖和李云心,都不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来的。你要学会配合和协作,更要学会耐心。”


    三号不满地叫起来,声音里满是期待与急切:“耐心?要耐心到什么时候?”


    “到李云心和万年老祖斗起来的时候。”狄公说,“当两方有一方败落,才是你们的机会。”


    但他随即听到第三个声音。


    “我觉得你等不到那时候了。”


    李云心从一阵黑雾当中现身。他站在黑气汹涌的深海中,一身白衣尤其显眼,叫人觉得白得发亮。


    “好久不见哪。”


    狄公一惊。随后做了一个动作——他极快地抬手在半空中虚虚地点了几下子,然后才重新抬眼看李云心:“倒真是意外。你的女伴呢?”


    李云心歪头盯着他:“为咱们吸引这些怪物的注意力去了。这样我们才能好好谈谈。阁下不在云山好好待着,跑到这里来搅什么浑水?”


    狄公微微一笑:“比起上次见你,你的境界精进,说话也有底气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身边的三个庞然大物竟然没一个发声。实际上,如今这零号、一号、二号,都变成了类似怪物们的模样——动作不复人的灵活,显得迟缓木讷。像是三株生长在海底的树,轻轻摇晃着,如同吸纳阳光当中的能量一般吸纳海天之间的幽冥气。


    李云心看了它们三个一眼,想了想:“这么说你刚才点的几下子,是剥夺它们的感知——这玩意儿是你造出来的?”


    “算是。”狄公毫不避讳地承认,“你如今——”


    李云心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之前万年老祖和我说什么四万年前看到的事情,我就有一个猜测——龙岛和蓬莱三岛应该属于某种能源设备,可以为云山提供能源。现在看到你果然来了,我的猜测该是真的。”


    “要不然,你这种夺舍了飞升的所谓圣人躯体、却没什么神通可用的长老,是不会冒险出云山的。容我再猜一下——你来是为了夺龙岛。夺龙岛是为了得到能源。得到能源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


    狄公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你知道了这么多事情?还知道了些什么?”


  第八百零三章 远古的秘密


    “差不多已经是全部了。”李云心认真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件事——我们现在算是同盟?”


    “你可没给我说话的机会。”狄公看看李云心,又看看自己身边的三具巨大躯体。


    李云心像是看透他的心思,低声说:“这三个东西,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


    又看狄公:“你更不是。”


    他有意展示自己的强大气场,自体内迫散出黑暗的幽冥之气来。虽然与怪物的气息同属幽冥,但他体内的气息经过淬炼、提纯。且自有神功运行时候的玄妙韵律,高下一辨而明。


    这样的气息迫开周遭的海水,叫四人处在一个黑暗的圆球之中。他没用什么禁制、法术——先前在蓬莱岛上空用那些法子的时候,几乎都是做给清水道人看的。如今他需要真正的隐秘空间,便以这种新得不久的、强悍又霸道的气息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能够控制这种力量。好比修行人可以有意识地操控自己身周数尺乃至数丈之内的灵力。于是三具巨大躯体无法再将属于他的幽冥气息吸纳入体,变得烦躁起来,甚至开始发出隐约的低吼——就连向来不出声的零号也不例外。似乎是因为理性意识被暂时遏制,某种野性的本能便浮出意识之海了。


    狄公不得不再次抬起手,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子。三具巨大身躯再次安静下来。


    李云心摇摇头:“神兵再强,如果没有高手来用,也不过是废铜烂铁而已。这三个东西,你现在做不到如臂使指。哪怕叫他们的境界突破玄境的巅峰,也很难能对万年老祖构成威胁。”


    “你我的目标没有冲突,却都和万年老祖的有冲突。”他看着狄公说,“你现在是需要幽冥气。而我是想要进入幽冥。但如果叫万年老祖得逞,他会毁掉龙岛、打开幽冥——许许多多的能源都会浪费,这世界也要完蛋。他还会想要云山,到时候你们也走不了。”


    “我们得合作,各取所需。不然,大家都要输。”


    狄公转脸往这由李云心的幽冥之气所构成的结界之外看了看——怪物们像是在追逐什么,缓慢而坚定地转换着注意力、行动的方向。它们该是在追逐红娘子。李云心将那柄枪交给她,她便在短时间内成了怪物们的焦点。


    在更远处,怪物们则在继续倾倒。那是万年老祖在疯狂地掠夺它们体内的幽冥气。但不同于被李云心打倒的那些——被万年老祖击倒的,没一个能再站起来。


    因为李云心只取“幽冥气”,而与来自幽冥世界的神魔融为一体的万年老祖,早放弃了自有神智。他不但吞噬幽冥气,也在吞噬怪物本身。


    “还有些时间。”狄公轻轻地叹了一声,看李云心,“你想要我怎么同你合作?”


    “和上次一样。”李云心说,“你把云山开过来。把现在逸散出来的这些幽冥气,约束在这一片海域里。然后用云山上的乾坤子母盘改变这里的地气——叫这里成为地上幽冥。这样可以消灾,也可以送你们走。”


    狄公大笑:“李云心,上一回你在云山里搞了一堆的事情,也是叫我配合你。”


    “你叫我替你看着那乾坤子母盘,对外则说你把它给毁了。为了配合你做戏,我炸掉了两层云山的生态圈。到如今我得到了什么呢?你在这边搞出来的事情,可想过叫我分一杯羹么?”


    倘若有第三个人在此并且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该是可以在一瞬间想清楚许多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窍的。


    譬如李云心当时只是真境而已……如何毁掉了几乎坚不可摧的“乾坤子母盘”?又譬如那共济会的长老们就坐镇云山,又是为何眼看他在云山里搞出了那样的大灾来,却没有出手制止?


    还有——先前他在与诸位海龙王在洋上斗法时,是通过何种手段调动了海天之间的气息、且叫当时的“真龙”都无法干涉的?!


    李云心认真而诚恳地看着他:“狄公,说这种话就太没良心了吧。你贵人多忘事,我再提醒你当时是怎样的状况。”


    “你们这些天人,从前向这个世界的人间传下法术,叫一群傻瓜依着你们法术修行。说最后可以修得破碎虚空白日飞升、与天地同寿。可实际上,是叫人把自己的神智修没,只留下一个千锤百炼的躯壳。”


    “然后你们一道雷把人家的仅存的一点自我意识劈开,你们这些天人钻进他们的身体里,成了你们这些共济会的长老。可你们没有神通,只是肉身强些。在云山的时候,你倒是使了些看着了不得的本领。但我如今知道了龙岛的事情,也就晓得——”李云心笑了笑,“那不是你们自己的本事。而是用指令操控云山——那是云山的本事。”


    “但即便如此,你们能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也不过局限在小云山而已。”


    “后来瞧着玄门、剑宗势大,慢慢有脱离掌控的趋势,就打算用自己的人把他们都换掉。但这事只做了一半,你们就意识到‘来不及’了——你到如今也没同我说是什么来不及、为什么来不及,只是要把道统、玄门都给毁了……然后走掉,对不对?”


    狄公阴沉地看着他:“这一点,我可没说。”


    “我推测出来的。”李云心又向外瞧了一眼——红娘子还能勉力支撑。于是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狄公身上,“万年老祖说四万年前,云山向外发出过一条讯息。我猜那个时候就是在求援。但援兵来得晚就罢了,结果还是陈豢那样的人——非但没能帮上你们,反而要坏你们的事。”


    “清水道人、李淳风也和我说什么大灾大劫。如果真有那玩意儿,我猜你所说的‘来不及’,就是说大灾将至。你们原本打算把所有的天人都换成圣人的躯壳。可如今时间不够,你们这些人打算先溜,不管天上那些人的死活了。”


    “玄门的人说这一两千年来,天人没了消息,担心是他们发怒。但我猜另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们这些长老们断绝了天人和这个世界联系的通路。另一则,就是你们所谓的大灾的确迫近,天人真的没法干涉这个世界了。”


    李云心笑笑:“我不是这里的土著。不会真把云山当成什么仙家造物。这东西是人造的——可能是你们从前失落的那个强大文明造出来的。如今你们打算开着云山走,但缺少能源。而能源就在地底,甚至就是幽冥气。”


    “这些事情,我在云山的时候只想了一半出来。但也知道你们怕什么了。”


    “妖魔恨你们,木南居的人要搞你们,云山一战之后的玄门中人,闹不好也想重回云山,也想找你们报仇。所以你配合我,搅乱乾坤子母盘上的气机,也叫天地间的灵气大乱。如此最有可能威胁到你们的修行人势必一蹶不振,对你们的威胁也就越来越小。”


    “云山上这么一件宝贝被‘毁’去了,许多人也就对云山失掉了兴趣,你们可以继续安全地把自己困在那儿,筹划自己的事情。这件事……你们受益比我要多得多。如今却说是帮我做事——狄公,这样说话不厚道的。”


    狄公转脸看看红娘子:“你该去帮她,而不是在这里同我理论。我看她撑不了多久了。”


    “她本就是个死士。”李云心盯着他,“可以撑到死。但你们不行。”


    狄公的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气来。可更像是用这样一种严肃来掩饰情绪更深处的些许不安:“好吧。这次你还要用云山,我答应和你联手。但是最后一次了。”


    “不够。”李云心说,“我还要知道幽冥里是什么状况。真魔和古魔是什么玩意儿,陈豢又在底下做什么。你们和底下的人,是什么关系。”


    狄公难得在李云心面前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他挑了挑眉,抬手指向红娘子的方向:“他们把这东西交给了你,却没有告诉你它是什么?”


    “他们应该告诉我么?”


    “哈。”狄公露出微嘲的笑容,“看来李真和陈豢那些人也并不如何信任你。否则你知道了这东西的来历,也就该知道你问我的那些问题的答案了。”


    李云心毫无芥蒂地一拱手:“那请狄公为我解惑。”


    狄公愣了愣——他至今还不是很能适应李云心这种毫无气节的人的行事风格。


    又思考了一会儿,微笑着开口说:“好。我为你解惑。”


    “这件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他轻出一口气,“很久之前,世上只有一个巨大而强大的存在。这个存在,如今被叫做幽冥地母。”


    李云心想了想:“是古魔还是真魔?”


    “古魔。”狄公说,“自洪荒太古时候就出现的强大恶魔,便是指这幽冥地母。”


    李云心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所以说……古魔这个名字的含义,原来是这么直白?你刚才提到一个叫李真的人——别告诉我他就是真魔。”


    狄公耸了耸肩:“他就是真魔。这些东西……是说给这世上的土著们听的。古魔也罢真魔也罢,只要叫他们听了觉得神秘莫测便可。”


    李云心无言地一抬手:“您继续。”


  第八百零四章 真魔之秘

    “幽冥地母原本算是个浑浑噩噩的存在。或者说咱们觉得它浑浑噩噩。它沉睡了许久,就慢慢有另一个存在,从它的身上生长出来。这东西呢……在从前被称作古神。”狄公忽然用微嘲的语气说,“之所以被称为神,是觉得它神通广大,几乎全知全能。”


    “再往后,你晓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幽冥地母不喜欢那古神,要抹杀它。古神也不喜欢人,要抹杀人。可人和古神呢,又都晓得地母要抹杀自己。因此这人又要同古神斗,又要担心某一天在双方没分出胜负之前,统统被地母解决了。”


    “于是——”


    李云心皱起眉:“打断一下。”


    他往脚下指了指:“你的意思是说,你说的这些事,就发生在这里?这个世界?”


    “正是。”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你们击败了古神?”


    “算是吧。”狄公说,“也可以说是惨胜。我们击败了古神。本以为将它完全消灭了。可它几乎算得上是幽冥地母的一部分。地母不死,它就不死。于是我们又将它肢解,镇压起来。你该猜得到是什么了。”


    李云心只略想一下:“海穴、地穴里的骸骨。”


    “是。你那柄枪,实际上是那古神的一部分。”


    “在我的故事里,这古神听起来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但你要清楚,地母是万物之源,古神是由它衍生而来的第一种存在。要论个什么管制大小的话,这古神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那柄枪以它的指骨制成,所以能够降服除它们两者之外的一切所谓邪魔。”


    狄公抬手指了指外面:“这些东西,就是幽冥地母的气息衍化出来的。古神的权能远再其之上。所以你用那枪去攻它们势如破竹。而它们这种低级的存在,也会被古神这种高级存在的气息吸引。所以你那小情人如今能牵制它们一时。”


    李云心眨了眨眼。


    狄公所说也许并非都是真的……但这一点,他相信了。


    第一次接触到那柄狼脊怒狮枪时,他的确从其中感受到一样的气息。极浩瀚博大,又有些似人的情感,甚至隐含些怒意。该……就是那古神残存的意识吧?!

    “那么下面的事情?”他往下指了指,“下面在搞什么?”


    “哼。”狄公不屑地笑了笑,“这就要说到那真魔了。真魔……李真。算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或者说算是他击败了古神。然而击败古神的时候付出巨大代价,死去许多人。”


    “然后……他就走火入魔了。”


    李云心被他的故事所吸引,立即问:“修行?走火入魔?你们这个世界……打一开始就有这些神仙道法?”


    “哈哈哈哈!”狄公大笑起来,“算是吧!不过李真入魔可不是修行走火入魔。而是心魔——这个人,觉得自己的能力大,责任就强。他为了救一些人牺牲了更多的人,于是种下心魔。当知道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时……就善良偏执得不可理喻了。”


    “算是要为他自己赎罪吧——他决定这一次救上所有人的命,要将幽冥地母彻底杀死。”


    “所以他去了地下——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一直到现在,他一直在同那幽冥地母斗。哪怕就在现在咱们两个说话的功夫,也还在里面斗。”


    “陈豢这个女人同样不可理喻……还有一些人也不可理喻,都追随他跑到地下去了。可你该清楚,没人有义务陪他任性。我所说的大灾就是指幽冥地母——他们之间胜负难分。一旦败了,我们所有人都要死!他对我们这些地上人而言,就已经成魔了……真魔!他要拉着我们一起死!”


    “所以你们要走。”李云心嗯了一声,想了想,“换做我是你……说不定也这么干。”


    狄公的眼睛亮了亮:“我就知道你是个理智的人。”


    “那么木南居之类的人……”李云心说,“就是因为地下那一伙儿和幽冥地母斗得激烈,无暇分身。所以遥控了些地上的势力,给你们捣乱,不叫你们走?”


    “正是。”狄公说,“现在还要将你也拉下水,叫你去地下。”


    李云心又想了一会儿:“你的故事,逻辑清晰,感情充沛,很合理。”


    狄公正要开口,听到他又说:“但有一件事你没说清楚。”


    “云山,龙岛,蓬莱岛的技术,是我不能想象的。你们从前的世界有这样的技术,为什么还把这个什么古神的残骸镇压在这星球上?”他眯起眼睛,“换句话说——哪怕是我,也能想出更合理的办法。”


    “比如把这个古神发射出去。远远地发射到深空里。你们的确有这样的实力——据我所知,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在星际航行。而且数量不少。”


    狄公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把我们抛下了!自己跑了!只有李真——”


    说到这里,陡然收声。


    李云心一拍手:“我明白了。你们是被丢下的一群人。这个李真又跑回来,要把你们全带走。那么这世界上的这些人……是你们的后代?繁衍来的?不对……你们在星界。星界是个什么地方?”


    “哪怕不谈这些的话……朋友。”他冷笑一声,“这个李真跑回来救你们,就好比一个人在前面为你们挡着刀子和歹徒搏斗。可是你们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打算趁他分不出手,自己开溜。这么干可不厚道。木南居的人一直不想要你们逃,我看不会仅仅是因为什么……共进退。”


    “该是因为更严重的事情。说说看。如果云山抽取幽冥里的幽冥气走掉了,会对这世界有什么影响?”


    狄公恼怒地看着李云心:“你的疑心太重。你以为会有什么影响?只是无人为他们看着地上而已。”


    “道统和玄门一直说牧养万民……我们在这世上做了许多事,甚至立下禁令,不许修行人入世祸乱人间,不叫这些人彼此征战,叫这世界,在这种技术水平之下,长期保有十几亿的人口,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人……许多人出生,又有许多人死去。那些人的灵魂去了幽冥,你以为真的转世投胎?只有极少一部分而已!更多的……用修行人的话来说,是为了那真魔补充真气,好叫他能继续同幽冥地母斗!”


    “所以黑白阎君才也有严令——绝不允许修行人和妖魔染指世间魂魄!但如今发生了什么?死去的灵魂去幽冥的通道被阻断了,就连那两个也没法子来地上了。如今再看你身边这些魔物——这都意味着,幽冥地母已经占据了优势。李真没了地上的灵魂,地母甚至可以将它的力量侵染到地上来了!”


    “这种时候不走,难道陪他们去死么?我们走了……他们很快就可以再弄出些什么人来重掌地上——对他们能有什么影响!?”


    李云心皱起眉:“我靠。我终于明白了。”


    “我说呢……怎么这个世界的人这么没出息。几万年了。技术水平还这么原始。因为知识越多越反动嘛。你们想叫他们安心做畜生……所以叫他们世世代代男耕女织最好。”


    “这么一想……你们可真是一群王八蛋。”


    狄公皱眉摆手。他刚才说那些话时的激动情绪似乎出自真心,因而对李云心的唾骂也不以为意:“现在你知道了这些,应该清楚——即便我们不是什么好人,李真也不是什么完人。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远离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


    “和你?”李云心冷笑着摇头,“我可不敢。我有自知之明。清楚同你、同我自己这种类型的人打交道、‘做朋友’,会是什么下场。”


    “那么你也别想再动用云山的力量。”狄公脸色阴沉地说,同时看了看自己身边三具巨大的身躯,“而且,这三个,也并不是你能应付的。”


    “在很久以前我们得到过一些幽冥地母的……算是碎片。然后以那些碎片为基础,造出了这三个东西。你可以说它们是人,也可以说,它们实际上是世间神。它们三个的阶级,甚至更在古神之上。是最接近地母的存在。一旦得到足够的幽冥气……这地上的任何一个人或妖都不是它们的对手。”


    “我可以叫它们强行打开龙岛——那样一来,虽然会有点麻烦,但我们总可以解决。李云心,不要以为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狄公沉声说,“之所以之前没有用到它们,是因为我仍念地下那些人是我的同类。但如果逼我……人为了自己的性命,什么都做得出。”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还有许多疑问。


    譬如说,倘若狄公从前的那个世界,真的打一开始就存在这些所谓“道法”,那么那个世界的规律,该与他那个世界是不同的。依此发展出的更加高等的文明……也该是绝不同于他那个世界的模样。


    ——该是科技与“仙术”杂糅在一起的样子。


    但就他所见的云山、龙岛、蓬莱,并非是那个模样。更像是他自己那个世界的发展路线——几乎都是由冰冷的机械以及穿梭其间的电流构成。


    他在心里有一种猜测。


    也许他现在所见的一切,原本并不存在于狄公的“那个世界”。


    他未说出全部的实情,甚至有可能隐瞒了关键性的东西。那么他口中的这个“大劫”……究竟是不是幽冥地母,就有待商榷了。


  第八百零五章 鸡肋

    数息之后,李云心说:“虽然我不确定你说的有多少是真的。但只看眼前的话……”


    “你当真和万年老祖联手把幽冥入口打开了,大劫就迫在眉睫倒是真的。这么来考虑的话……”他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会儿,“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先帮我。”


    狄公扬起眉。


    “我可以先把谢生还你。”


    狄公的眉头又放下来:“我要他有什么用?”


    “他没有用,你们在四万年前大费周章向太阳系外发信号又是做什么?”李云心一歪头,“不就是求救吗?然后你所说的自己先溜走的那一部分人就往这个世界派遣几个使者来帮你们。第一个是陈豢,可惜反目成仇。然后就是这个谢生——如今在我这里。我把他给了你,也许他会给你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呢?你也说过,你们的技术不晓得高明到哪里去了。”


    他说了这些话,心里忽然微微跳了一下子。


    最近的事情太多了。生或死这个问题又如以往一般沉沉地压在心头。在从前时候他力量低微,无法掌控局势,只能尽量卸力,在夹缝中求生。如今他变得强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掌控局势了。可也就没有了左右逢源的优势,得将压力都完完全全地扛在自己身上,其实并没比从前的处境好太多。


    他晓得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还有情感、情绪,就必然会受到影响——影响到某些缜密思考的能力。


    由此,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人所说的“大劫”如果当真是指“幽冥地母”……


    狄公那个世界的另一部分人为什么要远走深空?


    似乎在狄公那时候,幽冥地母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很可怕的东西——他那时生活在星球上。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技术并没有发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还需要依赖行星的庇护才能有安稳生活。


    那么其实可以到别的星球上去的。如果这个世界当真是他那个世界的类似平行空间之类的存在,也该有火星金星等等——至少他仰头看星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星座都是他所熟悉的。只是看不到启明星,也就是金星。


    至少去火星生活的难度远远低于变成一个星空文明——两者之间的技术差距好比游牧民族之于工业文明。


    但那一部分人竟然选择了远走高飞。他们畏惧的……该不仅仅是什么幽冥地母吧?


    狄公显然对他的提议并不满意。他冷笑一声:“指望他们?哼。”


    “起先向他们求援,是因为云山上出了一些技术问题,机械故障。”事到如今,他已经不避讳对李云心谈起“那个世界”的事情了,“之后他们迟迟不来,我们就没打算叫他们帮忙。云山五百年落一次地。那些蠢东西以为我们要补充的,是些用来布置法阵之类的玩意儿。”


    “可实际上,补充上来的那些泥沙木材,都是用来炼特种金属的。这陆上的稀土和金属含量远超你的想象。要不是有些人怕死,我早就把云山落到地上了,进度会快得多。”


    李云心眨了眨眼。他总觉狄公所说的有点儿问题,可不确定出在哪里。要依着他的思维模式来想的话,狄公是“那个世界”的人,并不代表他就精通那个世界所有的技术。好比他是他那个世界的“医务工作者”,可不代表他会给人开刀割阑尾。


    要是一个文明的技术水平处于这个世界这种程度,倒是可能有所谓的全才存在。这世界的土著们搞出来的技术含量最高的玩意儿,据说是离国星象台的观天仪。他听刘公赞说,那里面用到的齿轮就足有数万个,穷尽数代工匠之能。但给了一个人足够的信息,那个人也该能摸索出来。


    因为并不是真的复杂——只是许多重复性的东西堆出来的复杂罢了。


    但在他自己的那个世界,要说一个人能不能徒手修好飞机么……这就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现代工业体系涉及到许多复杂层面,必须要分工协作。狄公那个世界造出来的云山的复杂程度远在他那个世界的技术水平之上。既然当初故障严重到了他们不得不选择在四万年前向早已远离的那一群人求助的地步……他也就难以想象狄公那群人能搞得定了。


    即便他们几乎拥有无穷尽的寿命和四万年的时间。因为他没有在这个世界发现任何与云山配套的维护体系。


    他之所以想了这些,是试图对那个可能并非“幽冥地母”的“大劫”的危险性做出一个较为理性的判断。这将决定他到底是要跟狄公一块儿走,还是留下来。


    实际上听到狄公此前的提议时候,一个念头的确在心里闪了一下子。


    狄公说那个想要拯救所有人的李真偏执得入了魔,惹人厌。但或许因为李云心并未处在狄公的位置上的缘故,他倒不讨厌那个家伙。正相反的,他挺欣赏那种精神。


    ——当然要欣赏,而且还要大力提倡。否则以他自己的道德观来说,倘若世上人人自私自利心中无爱,他还怎么享受闲适生活呢?倘若人人都和他一样阴险狡诈冷酷薄情,那么他要继续好好活着的成本可就太高了。


    非得是李真那种人多一些,他这种人才能活得好一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不是一种好品质——他可不能像狄公那样子,一边享受李真暂时带来的安全,一边要在背后破口大骂。他虽不具备那种高尚品质,但还是有些欣赏那种品质的能力的——与这世上绝大多数同样并不如何高尚的普通人无二。


    不过也不代表他要陪人一起死——如果真像狄公所说的,李真那群人在下面就要完蛋了的话。


    他会带上在这世界结识的几个朋友,同狄公一道逃之夭夭,在遥远的深空对牺牲者表示钦佩。


    但另一方面,倘若这个世界还有救……他大概就会留下来。


    这不是因为被李真和地下那群人的高尚情操所感动。而是因为在他的世界观当中,妥协退让与孤注一掷之间,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在分界线的这一边,他可以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加苟且偷生、忍受侮辱、甚至能做到微笑着挨巴掌——譬如在当初与九公子相处时。因为晓得情况绝无可能反转,既然选择了,就干脆做到底。但在另一边,他也可以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勇气、魄力,更敢赌上自己的性命——如同他此前的无数次以命相搏一样。


    他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是否有机会。


    这个答案狄公不会给他。但他觉得似乎可以从别人身上得到。


    谢生作为那个世界派遣来的使者,该晓得当初云山出了什么事。照理说在眼下这种情势当中,没什么时间留给他细询什么人——与狄公说这话、想这些事,就已经过去了三四分钟的时间。红娘子渐渐力不能支,险象环生了。


    可妙就妙在……谢生在他的画儿里。


    谢生被他困于九海气机图当中,是一个单独的、由他自由掌控的小世界。他是那个“世界”的主宰,只要愿意,随时可叫这里的一秒钟变成那里的一年。


    上一次遁入画中逼问谢生那些问题的时候,李云心将他再一次折磨得失掉了心智,需要不短的时间恢复。但到眼下,距前次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月。


    他的神智应该已经复原了。


    于是李云心对狄公笑了笑:“那么……不如我们——”


    话说了一半,忽然皱眉大喝:“谁在鬼鬼祟祟!?”


    他装神弄鬼向来入戏。忽然变了脸,将狄公也吓了一大跳,忙随着他的目光往西边看,好像真有个什么人一直潜伏在那边。


    李云心便立即飞身扑过去,喝道:“哪里跑!”


    他如今的境界、神通,不是狄公这个徒有其形的夺舍人可比的。还没等这位云山长老瞧见他去了哪儿,就已经遁入漆黑一片的海水之中,只留下一声“我去去就回”。


    一旦脱离狄公的感知,李云心便折身绕回到红娘子身边。如今红娘子身处群怪之中,其间幽冥之气狂暴纵横,李云心觉得狄公身边那三个东西,也该是无法觉察她的确切情况的。


    不等她说话,他便开口:“再辛苦你撑一阵子,像上次那样为我护法。”


    上一次,是指两人在大圣出世所形成的那石山当中的时候。红娘子对那时所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李云心要遁入画中,她就在洞口守了一刻钟。到这时,两个人也该算是心意相通。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咬了牙,只道:“好。”


    李云心笑了笑,身形陡然消失。一副画卷出现在虚空之中,红娘子一把抓住它,再避过三个魔物探来的巨掌,飞身潜入水中。


    李云心现身他的画卷之中——就在他遁入画中的那个位置。


    上一次来此的时候,此间景象与外面别无二致。但这一次来,却好像从一潭乌黑的死水里突然蹿出水面。


    这里没有魔物,也没有猛烈霸道、浓郁得叫人仿佛要窒息的幽冥气。好像整个世界在一瞬间被净化,海天之间只有波涛声、微风声,以及一轮明朗的圆月。


    但李云心顾不得欣赏这云淡风轻的景象。他心念一动,便往东北方向瞬移了数百里。


    在此处,在他脚下的水面之中,一个人影正与节鲛在海水中搏斗。但这次是真的搏斗,而不是此前节鲛单方面的“肉搏”。似乎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因着想要叫谢生经受更多的折磨而叫画中时间“快进”这件事,令他有了些长进。


    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发现。原来在这画卷中……竟也能修行。


    可谢生的进步还远未达到能脱离节鲛掌控的地步。李云心如今所见的挣扎,大概已经上演无数次。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该力竭了。


    他如今没心思也没那个趣味去看谢生的即将再次遭受的苦难。抬手往水中一指,便将谢生摄了上来。


    在他脸上的迷茫之色尚未褪去之前便冷酷地开口:“之前捉了你,还以为我拿到一张王牌。可以用你来威胁那些转世的天人。但现在我意识到你可能是个鸡肋。下面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答得不好,从今往后你要永远待在这里。而且我会断绝此处灵气,叫你没有任何可能结束这种痛苦。”


    对于李云心而言,距上次见面不过是两月有余。可对于谢生而言,几乎已经是前半生的事情了。李云心在前次离开之前歹毒地令这里的时间流逝变得极快。外面的两个月间,此处已过了快有十几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几乎不间断的折磨,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可怕的摧残。在如此难以想象的残酷刑罚之下,谢生竟然仍有反抗的意志、能够抓住一线生机来修行……倒的的确确配得上真正的天命之子这个称谓了。倘若他的对手不是天赋毫不逊色于他、且抢占先机积累了巨大优势的李云心而是别的什么“老怪”、“老魔”,大概就可以足够幸运地瞒过对方、在此处修行大成,而后趁对方再次遁入这里的时候将其出其不意地格杀、逆天翻盘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谢生——先由那个文明层层筛选出来、经历各种卓有成效的训练,后在这个世界成为了修行者的谢生,如今在看到李云心的时候,也一时变得茫然起来。


    酷刑影响了他的理智。叫他思维迟钝。足足过了三秒钟,当李云心不耐烦地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这位天命之子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你是……李云心!”


    李云心叹口气,抬手狠抽他一个耳光:“老子就是李云心。是老子把你丢在这里,叫你倒霉受罪——想起来没有?现在我问你,云山给你们发求救讯息的时候,是出了什么事?”


    谢生眨了眨眼:“云山……我们……”


    他又瞪圆了眼睛:“我说!我全都说!”


    “那时候是云山的动力系统出了问题,要掉下来了!”


  第八百零六章 不能说的秘密

    “他们搞不定?”李云心立即问。


    谢生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思维仍旧迟钝。


    李云心厉喝:“不许思考!马上回答我!”


    “他……他们……很难!”谢生说。被李云心连连喝问,又身处他的掌控之下。换做随便的什么人,心理防线大概很快就会崩溃。可这谢生竟然慢慢镇定下来,似乎意识也渐渐清明了,显示出难以想象的强悍心理素质。他的话变得更有条理,甚至开始如此前几次一般反问,“你该知道的!你也是文明世界的人!一件精密机械出了问题,不是几个非专业人士就能弄好的……何况是云山那样的东西!”


    这与李云心在外面所担心的倒是正好契合。或许有这样一种可能——只是狄公认为他们修好了而已。


    好比汽车的挡风玻璃碎掉了,他去找一块普通玻璃装上。看起来没问题了,但与“修复”不是一个概念。


    当然,这依旧有待证实。


    于是他问第二个问题。


    “当初你们为什么要走?要逃到深空里去?在怕什么!?”


    “怕什么……怕什么……”谢生喃喃两声。这一次李云心没有瞪起眼睛催促他。因为他觉得谢生表现出来的这一瞬间的迷茫,似乎不是在拖延时间,而更像是因为一件事的确太久远,想得稍有些吃力。


    ——倘若他不是这种反应,李云心倒要怀疑他在做假。因为数万年前的事情……还是从资料中得知的。再突然回想起来,的确会叫人犹豫一阵子。


    好在谢生没有犹豫多久。他神经质地眨了眨眼:“因为……盖亚……幽冥地母!就在这地底下还有个东西——”


    与狄公的说法印证了。


    李云心便立即大喝:“我问的是——你们为什么要跑得那么远!”


    谢生又显得茫然起来。但这种茫然与刚才不同——不是因为一时想不起什么,而是因为对李云心的问题感到不解。他反问:“什么意思?”


    李云心竖起眉毛:“这里不能待,为什么不到太阳系里别的星球去?”


    谢生的脸上出现奇怪的表情。像是忍不住要大放厥词、大加嘲讽,可一想到如今自己还被捏在李云心的手上,生生忍住了——经历这样漫长的折磨,他终于“长了点记性”。


    可仍旧算不上温驯,用的还是他早就习惯的反问语气:“你为什么不在你出生的地方待上一辈子?比如在你出生的社区待上一辈子?那里也能满足你所有的需求,甚至从物质的角度来说、从短期来说更舒适!我早说过你们那个世界太落后了,你根本就不明——”


    李云心抬起手又抽了他一个耳光,沉声道:“好好说话。”


    谢生咬牙切齿:“我……好,你这样想!”


    “一个文明的本质是什么?是发展,是扩张,是征服!哪怕是在石器时代,原始人也不能一直待在洞穴里。他们想要扩张征服就要发展,他们想要发展——那个时候至少得有燧石来做武器!所以他们不得不迁徙扩展到燧石更多的地方!”


    “到了我们的文明的这种程度,制约发展进步的已经不是你们那种落后文明的什么资源了……而是条件!”


    李云心本来又抬起了手。但听他说到“条件”两个字,将手放下了:“什么意思?”


    “哈哈,你见过——”谢生咬牙切齿地笑,“以太阳那么大的黑洞作为核心,以十五光年之内的六颗恒星作为动力,构建出来的物理实验室吗!?横跨十一个恒星系的物理实验室?!”


    “你能想象我们为了验证一个理论构想而进行的一次试验,就毁掉了银河系的半条旋臂吗?!缩在太阳系里,你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高能条件!?”谢生大叫,“一切都是为了发展!当初我们为了发展,为了启航,几乎拆解了整个太阳系!你说为什么我们要跑那么远!?”


    李云心沉默了一小会儿。


    以他的见识……的确难以想象谢生所说的技术水平——如果他没有为了自保,故意夸大的话。


    但他也的确无法在这里看到星空之中的金星。在白阎君现身传授他夺舍龙族的方法的那个夜晚,他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然而——


    “可是这样的发达程度,却派了一个你这样的人来‘支援’他们?”


    谢生冷哼一声,反问道:“怎么,你以为是在你们的那个世界么?接到了求救讯号,就派个什么陆地飞行器跑到事发地点去?我们离这里已经两百多万光年了。我们已经不在银河系,甚至越过了仙女座星云!唯一能回到这儿来的办法,就是场态传送!”


    李云心想了想,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如果把这个世界的土著武装起来——用火绳枪武装起来,你认为有没有可能干掉世上所有的修行人和妖魔?”


    谢生一愣,随即失笑:“你还没意识到么?这个世界已经有四万年了。到现在还处于农耕阶段,是为什么?”


    李云心当然想过。但他不理会谢生,再次提出一个问题:“那么如果他们有了蒸汽机呢?”


    谢生哼了一声:“怎么,你想要引领这个世界进入工业社会?”


    李云心说:“那么他们就可以利用石油。”


    谢生疑惑地皱起眉。略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你已经知道云山上的那群人要做什么了。”


    李云心不动声色:“怎么说?”


    谢生露出了然的笑:“你该是从哪里听说,云山上的那些人想要离开这儿。也该知道了他们想要龙岛……想要这地底下的能源。如果我没猜错,你这次跑过来这么急着问我一些事,该是因为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也许云山已经到了龙岛的上空……你没法子阻止他们。”


    “你还该知道一旦龙岛抽取地下的能源,这个世界所谓的幽冥入口就要大开——所以你跑来问我是不是可以用其他的能源,譬如石油替代,来解决这个问题?明确告诉你,绝无可能。石油驱动不了云山。”


    “想要解决问题,只有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云心面无表情。因而谢生意识到自己抓住了重点——


    云山上的人的确在很久以前向他们发出求援的讯息。连同讯息一道,也详细介绍了这个世界那时的状况、他们打算采取怎样的手段,以及未来可能如何。


    当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亲见了这世界的模样,意识到云山那群人的统治是稳定的——当然有关“云山”的事情,是李云心在一次次的审讯中,不经意透露出来的。谢生对于信息的整合能力不逊于面前这位可怕敌手,很快推知事情的全貌。


    如同李云心从前所做一般——当敌人在审问他的时候,他也从敌人那里得到情报。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双向过程。


    既然云山的统治稳定而强力,便意味着他们拥有这个世界的绝对主导权。他来到海上是为了找到自己的“组织”,找到“真龙”。之后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他的组织该在云山上。


    如今李云心对自己提出的问题,开始涉及这个世界的核心秘密,意味着云山上的人已同他多有接触,甚至摊了牌。


    他在见到自己时又说过这样一句话——“本以为得到一张王牌,岂料是个鸡肋”。


    综合这些信息,谢生认为自己知晓了这样一个事实:

    云山上的人,通过某种方式,修复了出问题的系统——这一点存疑。他自己也说过,那种故障,不大可能在这样的世界得到解决。


    而自认为修复了问题的云山人,目前打算逃离这个世界。但云山离开这个世界将抽取能源,那样会引发灾难。


    李云心不想看到这种灾难……于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解决的办法。


    谢生意识到,自己脱身的机会终于来了。


    实际上早就该走到这一步——向李云心和盘托出这个世界的真相,叫他意识到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但从前……李云心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这是个极端自信的家伙,每次审问只问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又是个极端偏执的家伙,一旦所问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接踵而来的就是可怕酷刑。谢生难有机会如眼下这样同他交流,叫他意识到双方背后的那两个文明的差异到底有多么大……大到了太多的事情,他根本无法理解!

    就像一个他那个世界的人,没法子告诉原始人他用针管向他们的身体里扎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但如今这个野蛮人自己得到了许多情报……也慢慢理解的那些情报的含义。


    他可以叫他明白,将自己囚禁此处有多么愚蠢了。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平静下来,看李云心:“现在你明白我是来做什么的了。是来拯救。这个世界……就要毁在幽冥地母的手上。”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看李云心的表情。倘若对方的神情没有任何破绽,或者有些许嘲讽之意,便意味着他极有可能知道了更深一层的那个真相。那么他就不得不将那件事也说出来,以取得对方的信任。


    他接受过训练,能觉察一个人脸上极度细微的神态变化。李云心在这个世界神通广大……但寻常人不会了解这种技巧。也极难在他的面前将自己伪装起来。在这方面,谢生认为自己是专家。


    随后他发现李云心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睛微微放大——似是如释重负。


    自己的这个答案……令他安心了。


    该是云山上的人也同他说了类似的话,两相印证了。


    于是他收回之前准备好的那些话,继续说下去:“但并不是离开这里就可以高枕无忧。你很难想象在深空当中航行有多么危险艰难。云山是在几万年建造的。云山上的那些人认为它足以保障他们的安全——在太阳系之内,或许是的。可一旦远离太阳系,云山就撑不下去了。”


    “它太小了——我们那个世界最小的开拓舰也有它的十倍大。它必须进行一些改造……改造的办法,就在我这里。”


    “如果你和云山上的人一起离开,只有死路一条。你说我是鸡肋……该是听到他们的某些很自信的说法。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们的自信,就好像冷兵器时代的骑士在机枪面前的自信一样,不堪一击。”


    “放我出去。”谢生说,“我清楚你我之间都是囿于认知而产生的一场误会。”


    “从前你的视野局限在这个世界上……觉得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夺取你的力量、权势、地位。可现在你该清楚我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从一开始,你我之间就没有任何冲突!”


    李云心仍旧沉默了一会儿。


    谢生观察他的表情,但一无所获。这叫他略有些心惊。


    随后李云心笑了笑:“你在观察我?”


    “……什么?”


    “你在观察我。”李云心收敛了笑容,“就在你说,这个世界要毁在幽冥地母的手上之后。”


    谢生无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可能是因为你被我折磨得太久,脑子不清醒了。”李云心背了手,轻叹一口气,“在观察我的反应的时候,忘记约束自己了——那时候,你的心情很忐忑。我看得出来。这意味着,你有话没说。如果我当时只要表现出一点儿别的什么态度,你就会用另一套说辞来糊弄我。对不对。”


    “你们所说的大劫不是幽冥地母。现在我可以证实这一点了。”


    “你……”谢生张了张嘴巴,“你怎么可能——”


    “所以说你倒霉嘛。”李云心笑了笑,“你我的这种观察法儿,在这世上大概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结果你又撞上我。没见过运气像你这么差的主角儿。”


    谢生试图再做一次努力。他迅速叫自己冷静下来而且看起来诚恳:“你误会了。我刚才要说而没说的话,是指地下可能还有另一些人不想叫我们走。但后来我意识到这点你也应该清楚——”


    李云心摆了摆手:“大劫也不会是这一点。”


    “我刚才在和你谈话的时候,提到了几个词儿。”他看着谢生,“火绳枪,蒸汽机,石油。你的表情和所说的话告诉我,你对这三个概念不陌生,理解起来一点也不费劲。这意味着你们的文明在发展的时候,的确经历了这些阶段。”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谢生低呼出声。但很快意识到什么,不说话了。


    李云心笑了笑:“你也想明白了?现如今的这个世界,某些物理规律是不同的。比如说神通道法这玩意儿。如果你们的世界一直都是这样子,你们所经历的科技线必然走上另一条路。但你知道我提到的这些东西,意味着你们从前的世界和我从前的世界,在物理规律上差不多,甚至一模一样——我们走的是一条路。”


    “所以这个世界如今的样子,不是从前的样子。是发生了一些事,被改变了。”


    “这种改变一定至关重要,所以云山上的人不怕你在我手里,不怕我问你。因为知道你绝不会说。你也清楚这一点,所以骗我的时候与他们极有默契。既然你们极力隐瞒这件事——我就认为,这件事才能和真正的大劫有关。”


    “你说说看,我猜的对不对?”


    谢生沉默很久,恢复镇定:“对。”


    李云心看着他:“每一次我来问你的时候,你都说,这次一定说实话。但每一次都在骗我。”


    “现在你想叫我怎么处置你?”


    谢生抬起头:“把下面那个怪物收走。把我单独囚禁在这里,保证我意识清醒。”


    “哦?说说我为什么这么干?”


    “因为,即便我不能说真正的大劫是什么,幽冥地母的威胁也是确实存在的。云山的状况,你和我也有相同的认知。也许我不能帮你们逃过大劫,但至少可以帮你们逃过幽冥地母。”


    “但继续这样折磨我,我可能真会发疯。到那时候你如果要用云山,就找不到真正可以修复它的人了——我知道你要说陈豢。她做不到。她比我早来了两千年。她所掌握的东西,已经过时了。”


    李云心想了想:“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说?”


    谢生沉默很久,开口道:“因为关系到我那个文明的存亡。”


    李云心叹了口气。他看得出谢生的这句话,是真的。这意味着如果谢生本人没有坦白的意愿,他可能的确无法从这人口中逼问出什么来。这个人……虽然人品不大好,但的确是从事此类工作的那类人的常态——你不能指望一位特工既要心狠手辣地杀人、眼都不眨地骗人,还要求他心地善良,性情柔软。


    但这类人当中也的确有一些家伙……为了一个什么理想或者目的,可以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谢生当属此类。


    “你最好祈祷我能用得上你。”李云心摇摇头,“因为在这个世界,死亡可远不是终结。”


    他说了这句话便将手向海里一招。那因为感受到他如今气势而一直战战兢兢缩在水中的节鲛立即化成一道白光被他纳入袖中。


    而后身形消失——


    猛烈霸道的幽冥之气、十几个魔物巨大的手掌,立时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第八百零七章 投名状


    李云心遁入画中时,画卷还被握在红娘子的手上。如今现身,却发现画卷已落在海底的淤泥中了。此间黑暗一片,原本该是什么都看不清。但狼脊怒狮枪正插在画卷旁边,散发出的蒙蒙光亮叫他觉察了险情。


    他心中一凛,左手将画卷收入袖中,右手一提便将长枪拔起——他知道红娘子既然要为他护法,绝不会故意将他丢在这里,该是出了什么事。他心中焦躁,一怒之下灵力狂泻——长枪灌注了他身躯中可怕的力量,登时嗡嗡作响,就连枪尖都被迫出十几丈的气芒!


    如今已知晓了这长枪的来历、威力。这气芒一出,那来抓他的十几双巨怪手掌,立时如遇到滚水的沃雪一般化成翻滚不休的黑雾。一阵可怕的轰鸣声爆起,整片海水都被巨力驱散开来,露出了洋底!

    饶是那些怪物的庞大身躯也被这爆炸轰得倒退出十几步去。李云心自海底一跃而起,先两枪贯穿了两个魔物的头颅,又从它们如山岳一般倾倒的身躯当中掠过,直往东北方去。


    他感应到那里有狄公身边三个怪物的气息。而万年老祖的气息,仍在极远处。他进入画中与谢生对话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几息的功夫……红娘子的处境不至于危急到要将他暂时放入海底的程度。


    该是被别的人突袭了。


    从现身到再瞧见狄公那四位,只用了三息的时间。


    李云心发现狄公身边的三个造物变得更大了。即便是先前最小的那“零号”。如今也几乎与怪物一般大小。另两个,甚至比海中的怪物高出了半截身子。


    狄公高高地站在零号的肩头,一号与二号则分立在他身边。三个存在散发出强大而恐怖的气息,饶是似乎无知无觉的魔物们,也下意识地远离他们了。


    零号的右手抬起,掌中握有一团红晕。


    如今的洋上弥漫幽冥之气,灵气已被迫得一丝不剩了。因为零号掌中所握的那个人如同黑夜中的火焰一样醒目——狂野的灵力盛放,牢牢将自己护住,好不至于被这怪物一掌握碎。但李云心也瞧得出如此极盛之势维持不了多久。红娘子在这种环境中与魔物斗本就占了下风。此后又独自周旋许久,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在零号身前停住,正与其肩头的狄公视线齐平。


    掌中的红娘子似是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如今竭尽全力抵抗那怪物的压力,竟是连一个字儿都说不出了。


    李云心皱眉看狄公:“朋友,什么意思。”


    狄公脸色平静。这是一种因处于身边三个怪物“炼化大成”而带给他的某种安全感之下的平静。他甚至微微一笑:“你绕了一圈。去哪儿了?”


    “十几息的功夫,我能去哪里?”


    “我猜你是去向什么人征求意见了。”狄公笑了笑,“谢生在你手上。你向他求证了?”


    李云心看了红娘子一眼。红娘子轻轻摇头。


    狄公又笑:“这女妖可很有骨气,什么都没说。”


    李云心慢慢舒展眉头:“对。我向他求证了。”


    “结果呢?”


    “和你说的大致相同。”李云心看狄公,“本是信了。但看到你现在这阵仗——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何必用她来要挟我?”


    狄公摇头:“不是要挟,而是投名状。”


    他慢慢抬起手,指红娘子:“既然信了我的话,要同我一起走,就杀了她。”


    李云心一挑眉:“哦?这是投的什么名?”


    “你这样的聪明人,该用不着我多说。”狄公轻叹一口气,“我知道这女妖跟你出生入死,算是对你有情有义的。你的那些伙伴,底下的人也都该知道。所以你杀死他,就等同与那些人决裂——他们绝不会再信任你了。”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转眼去看红娘子。红娘子也看他。


    两人并未说话,但李云心读懂了她的意思——照他说的做。


    其实照做也没什么大不了。带红娘子出来,本就是叫她赴死——好为她安排下一步。如今用她取得狄公的信任,也算一箭双雕。


    他轻出一口气,笑一声,慢慢抬起了手。


    掌心对准了零号手中的女妖——甚至不必尽全力击出这一掌去,强弩之末的她就会“灰飞烟灭”。


    红娘子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但李云心对准她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前云山上的两个伪圣,苏玉宋和卓幕遮对自己的事情可谓了如指掌——尽管他们得到了非常详尽的信息,到头来还是猜错了他的心。


    后来那两个挂掉……狄公对自己的情况又知道多少呢?狄公不是个蠢货。如今在自己这里搞事情,也该做过些功课的。那么他就应该清楚,从前的李云心与现在的李云心,已略有些不同了。


    譬如刘公赞——那么多的人都想用老刘来搞事,意味着他在意老刘这件事几乎是“天下皆知”。走到现在,他要说他对刘公赞的感情“仅是出于相互利用”,没一个人会信。至于对红娘子……即便比不得老刘,但叫现在的他为了一份“投名状”就将其抹杀,也是不合情理的。


    正常的李云心不会这么干。至少不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干。只有“不正常”的李云心才会这样做——倘若这个“李云心”,从谢生那里问出了些别的事情、因而晓得狄公所说的是谎言的话。


    那么他才咬牙会杀死红娘子,急切地想要取得狄公的信任,好便于自己搞些别的阴谋。


    狄公这一招倒是聪明。可惜将他想得太蠢。


    于是他慢慢放下手,冷笑一声:“朋友,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是被威胁和被胁迫。投名状?投你妈。现在放了她。我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狄公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身边的三个怪物倒是无知无觉——显然他又令他们处于某种“休眠”状态。他盯着李云心一言不发地瞧了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这张嘴,可真是惹人厌。”


    但说了这句话,那零号的手掌却松开了。


    红娘子化作一道红光飞遁至李云心身边,后者一抬手,以柔和的力量扶住她。


    “现在又不要投名状了?”


    狄公的脸上没有笑意。将两人审视一番才道:“看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而已。这么说你要把他们都带上?几个人?”


    李云心讥讽地说:“哦,还要订票的么?”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很多具体细节。”狄公皱眉想了想,“既然你同我们一起走,也就用不着再用子母盘约束这些幽冥气。你在乎的人都带走了,余下的,用不着管他们的死活了。”


    “不。”李云心说,“我有我的打算。”


    “什么打算?”


    李云心似笑非笑:“咱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共享一切信息的地步——就好比你绝不会告诉我云山上的乾坤子母盘为什么能重塑这世界的灵力。所以别问了。”


    ——适当的隐瞒反而可以加深信任。李云心深谙这一点。


    显然起效了。狄公只略想了想,表情就更轻松些:“好吧。但先要解决眼前的事情。我需要这些幽冥气——也许现在这些还远远不够。”


    他向身边的三个人看了看:“要让他们变得更强。如此才能夺取龙岛。”


    李云心明白他所说的“现在这些”,是指如今洋面上的怪物们身躯当中的幽冥之气。“不够”未必是真,不想他再以幽冥炼化自身、变得更强却一定是真。但这是狄公合理正当的提防之心。他干脆地说:“好。我们先除去万年老祖,你取走洋面的幽冥气,再把他给炼化掉。然后我回到蓬莱岛,说在你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我和清水的关系眼下还算不错……她会帮我。我将她引出蓬莱,你有没有办法制住她?”他说到这里一皱眉头,“不……倒是有更好的法子。你先用乾坤子母盘,将这片海给封住。清水没有炼化幽冥……到那时候更容易被控制。”


    “不。我和她同你去蓬莱岛。”狄公指了指身下的零号,“你说捉到了我。清水必然出来见我。到时我们三人发难,她毫无还手之力。”


    “你倒是小心。”李云心笑笑,“可以。那么现在开工——叫我瞧瞧你身边这三位到底强到什么地步。你先封了海。我去干掉这些东西。万年老祖在那边吃上了瘾……拖得越久越不好对付。”


    说了这些话,他低喝一声:“小鱼儿,走!”


    眨眼之间,两道身影化作流光直扑敌群。狄公站在零号的肩上未动,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意识到李云心的确在尽全力——凡被他的长枪刺中的,都很难再重新爬起。只一个照面、十几息的功夫,魔物就已经倒下七八个。


    他略松了一口气。


    封了这片海——他很喜欢李云心这个提议。这意味着他可以重回云山,待在那个安全的地方。


    云山上的那些群人……全都不足成事。哪怕有一个人有李云心十分之一的勇气,他也用不着亲自犯险。狄公恨恨地想,平民就是平民。在这世上被人当作天人、仙人久了……竟就真当自己是尊贵的身躯,一丁点的危险都会叫他们担忧起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性命”了。


    他们不来,只得他来。身后这三个实际上也不足成事……但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道统和剑宗的人原本好用。但是双刃剑。他们发展得太快了——即便一直有意控制这种发展速度。在这个世界,那些修行人们的力量渐渐地叫他们也感到心惊……不得不舍弃他们。


    身后这三个,便是一种新的尝试。以幽冥地母的碎片融合意识被淬炼过的“人”,造出这种东西来。但人的意识被幽冥气侵蚀,变得难以掌控——极像是十六七岁的人间少年。缺乏自制力和情绪管理的能力,非得他这个“家长”带队不可。


    但如今有了李云心——叫李云心去打头阵,身边这三个便可由他在云山遥控,用不着再在身边决断了。


    狄公手指微微一动,零号、一号与二号清醒过来。


    “我们的目标快要达成了。”他低声说,“现在我要回云山,你们在这里做事。”


    他将与李云心所达成的协议吩咐一番。三号便立即叫起来:“我们真——”


    她如今身形极大,声音更是响亮,所幸被远处更加响亮的激斗声掩过。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压低语调:“真要带上他?我不喜欢他。”


    “只是许给他一场白日梦。”狄公笑了笑,“得到龙岛之后,杀死他。”


    “但你们先要配合他杀死万年老祖。不要尽全力,只要支援他就好。耗尽他的力量,对我们利。”他想了想,又细细补充,“也有这样一种可能——他同样想要削弱你们的力量。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出现。如果是那样,你们就先退出战场。你们是三个人,万年老祖会想要先击破一点。”


    “等他快要无法支撑的时候,你们再去援助他。切记,保存实力是最重要的。三号,你记住这一点。”


    此时的狄公与在云山密室中面对苏玉宋与卓幕遮时那个咄咄逼人、冷酷无情的狄公判若两人,仿是真成了个家长,不厌其烦地将话说了又说,唯恐漏掉任何一个他们可能想不到的细节。


    而三号也的确如同一个叛逆而好动的孩子一样,说:“这些我都知道。你该对他们两个说!”


    狄公微微一笑:“我走了。”


    到此时,他已不怕被什么人瞧见自己的行踪了。抬手在虚空当中点了几下,再静待三四息的功夫,一道银光自极远处的海面上破空而至。这东西在距四人数十丈远处骤然停下,登时激荡空气,引发可怕的爆鸣。数十米高的大浪被它掀过来,好像引发了一场海啸。


    但三号只一抬手,汹涌的浪头瞬间消弭,被生生压了下去。


    飞驰而至的是一件椭圆形、银闪闪的东西。约莫两人长,一人高。狄公在零号肩头略一提气,飞身便纵出三十多丈远,正落在那东西顶上。如同蓬莱岛大殿中的墙壁一样,一个圆洞悄无声息地出现又合拢,狄公进入其中。


    而后又是一声爆鸣,它很快消失在天边。


  第八百零八章 战前动员

    狄公一走,这三号仿佛倒成了主事的。她转脸看零号与一号,神气地说:“刚才可都听着了?咱们得去干掉那个万年老祖!到时候,你们可别碍我的事!”


    零号终于说了话。亦是女声,但似乎要温婉些,可也很严肃:“狄公说过,李云心打头阵。你不要坏他的事。”


    “哼,一个闷葫芦,一个胆小鬼。”三号不屑地说,“我用不着你们管!”


    她说了这话,身旁的大洋之水嗡的一声旋转着荡开,周遭的幽冥之气刹那之间被吸收一空。再看三号,已如同猛虎入羊群一般,循着李云心与红娘子的去路扑杀过去了。


    零号与一号只得飞身跟上去。


    而此时,李云心与红娘子已杀至群怪的中心区域。女妖的气息越来越弱。她在幽冥气中待了这样久、又接连恶斗,即便是玄境的巅峰、身具龙魂也无力支撑了。身上出现明显的被幽冥侵染的迹象——乌黑的血丝爬上裸露在外的皮肤,这叫她的状况雪上加霜。


    李云心以自身当中那所剩无几的些许灵力护持着她,又往前冲去一段路,红娘子才说:“云心,我要不成了。”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好。那么就依着我刚才和你说的,你散功死去。切记我和你说的几个要点,不能出错儿。”


    红娘子轻轻地点头:“你刚在狄公面前那样说,我很开心。”


    李云心避开打身边儿探过来的四双魔爪,又携着她猛地俯冲下去避开正面的重重“魔山”,才笑了笑:“都是正经话。”


    “但你真的要……”红娘子说,“我觉得那个人不可信……他很可能在到了蓬莱岛的时候和你翻脸——而且他现在回到了云山去,你拿他无可奈何了。”


    “要论翻脸,他可没我快。”李云心冷笑一声,“不等他到蓬莱岛——我在这儿就干掉他手下的那三个。狄公本身不重要。没有了道统和剑宗他们就没了爪牙,成了废物。现在也是一个道理——没了这三个,他同样也就成了废物。”


    “我只是想叫他用乾坤子母盘帮我聚集这里的幽冥气,叫这儿变成地上的幽冥世界而已。只要做成了这件事,我才不怕他们再在云山上搞什么。”李云心同拦在前面的一个怪物对了一掌。那怪物立时被他轰得倒退两步。他随即持枪在手飞扑上去,直贯入怪物的头颅当中——后者轰然溃散。


    “他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也把我们的命看得太重。”李云心瞅了个空隙看红娘子,“时候到了。”


    红娘子强撑最后一口气:“可是……他发觉你反悔,又在云山上用子母盘这这里禁制撤掉怎么办?”


    李云心笑了笑:“不必担心。”


    “这事我不知道……我不安心啊。”


    李云心只好说:“两个保险。第一点,狄公操纵乾坤子母盘的法子当初是我教他的。”


    “……你教他?”


    他又避过两只魔爪,加快了语气:“他们只是空有个神人躯壳而已。对这世间道法的理解可能还不如一个化境的修士。画道的法门当初是沈幕传给陈豢的,他们更没机会了解了。我当初在云山和他做交易,就传给他些可以用画道法门操纵子母盘的法子。但我自己都没弄明白,传给他的就只是我临时悟出来的一些东西。”


    “他所知道的那些,照着我的法子去用可以。但要捣乱可远远不够——好比有人只教你怎么用道法布下禁制,却不教你怎么撤掉禁制,你本身又对修行一窍不通,你能怎么办?所以这地上的幽冥世界一旦成了,他也就没办法了。”


    “另一点——”李云心猛地跃起到群魔之上,看到远处有一团似比黑夜还要黑暗的雾气,“就是万年老祖。这幽冥世界阵成,幽冥气就会被拘束限制。可那老魔想要的是在整个世界纵横来去——到时我告诉他这限制是云山上的人搞出来的,他非得去找云山的晦气不可。那么一来,狄公更没空捣乱了。”


    “好,那我就放心了。”红娘子说了这话,猛地向下扑去——但更像是坠落。


    正下方的怪物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身体,将她撕扯了个粉碎。但李云心也同时扑下,掌中飞射出一点青芒,锁住了什么。这一切都掩在浓郁黑暗的幽冥之气当中,便是有人正在他三步以内,也难以觉察。


    红娘子身死,三号正从后面冲过来。它身形巨大,所到之处怪物纷纷辟退,仿佛骇于她的气势。临近李云心时猛地探出一掌就要来抓他。但她大虽大,却似乎同那些怪物一样空有蛮力,远没有李云心灵活。后者向旁边一躲便避开这一掌——三号却没抓空,正握住了一只怪物的头颅。手掌猛一发力,怪物的头颅立即崩碎。滚滚黑雾很快涌入她的身躯,她惬意地长呼一声。


    然后转脸看李云心:“我只是开个玩笑。”


    李云心未动怒,只笑:“我这人却开不起玩笑。”


    三号又蛮横地轰爆两个怪物的脑袋:“你的帮手死了。”


    “每个人都有一死。”李云心说,“而且常在本人想不到的时候。”


    三号哼了一声:“也好,这样可以少带上一个人。前面就是那个万年老祖,我看看你有什么本领。”


    李云心抬眼向前看。在他们与万年老祖之间,约隔了近百魔物。他如今来到了怪物群的后方、且展露出狼脊怒狮枪,先前往蓬莱岛拥去的群怪便调转了方向。但一时间还形不成蜂拥之势,他如今闪躲也算游刃有余。


    万年老祖所在之地,是黑蒙蒙的一片。如今离得近了,可以听到他的狂呼声。那不似人声,更像是某种怪物。声音尖锐凄厉,与先前那个人没有半分相似。他的周围已被清空出一大片,似是即便那些怪物思维迟钝,也感到畏惧了。


    万年老祖的气息远比李云心强大,已不知晋入何种境界了。


    这时零号与二号也从后方赶来,李云心忽然身形一折,落到了三号的肩头。


    隔着装甲看不到三号的表情,但从声音中可以听得出她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她说了这话就抬手去拍李云心。但李云心身形一闪,又站到她另一侧的肩头。


    “歇一会儿。”他用像是在逗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说,“总觉得你的语气有点耳熟。变成这东西之前,你是什么人?”


    三号大怒:“关你什么事!?”


    “总是战友了嘛。”李云心笑嘻嘻地说,“瞧你们三个倒像小孩子。暴躁任性的三妹,沉稳宁静的大姐,别别扭扭的二哥。唉……狄公现在叫你们这三个孩子跑出来打架,大概手里的确是没人用了。”


    “从前道统、剑宗的那些人虽说不受控制,但玄境真境倒是一大堆。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人敢明着惹他们。到如今你们三个却得好好配合我——不知道狄公瞧见如今这模样,是后悔还是后悔。”


    “你才是孩子!十几岁的孩子!我们是天人!”三号又拍他,李云心像泥鳅一样再钻到另一边。


    “天人可不会说自己是天人。唉……”他拉长声音,忽然变得严肃,“再有一会儿,就要直面万年老祖。我不知道狄公临走之前怎么吩咐你们。但现在,最好先听听我的话。”


    这时零号已与二号来到他们身边。看不到这两个怪物在厚重装甲之下的表情,却看得到它们的姿势——脸略微向这边侧过来,该是听到他的话了。


    “你们的力量强,块头大。要论道法神通可远不及我。但和万年老祖比,你们的力量也不算强了。所以通俗来说,就是累赘。”李云心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管狄公对你们有什么吩咐、有什么期望。也不管你们自己到底想要向他证明些什么。但一会儿,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们三个,最好乖乖退在一边——万年老祖如果要逃,你们要将他拖延住。”


    “你——!”三号尖叫起来。


    但零号打断她的话:“好。狄公吩咐过,我们协助你。”


    三号不说话了。但探出手掌,随后再捏爆两个怪物的头颅。狄公走时要李云心将此处幽冥之气都留给他们,可如今这三个却并没有再大肆吸取幽冥的意思。或许之后还有大用。


    李云心又一抬手,掌中现出三点青蒙蒙的光亮:“我还有一个帮手,但难以控制。只在危急时候才能唤出来。那个帮手一现身,就需要你们将万年老祖制住。他现在几乎已失去理智,想来神通阵法也都要忘到脑后去了。我在这里布下一个阵,本需要五个阵眼。但你们三个境界高,由你们守阵也勉强使得。”


    他把手一翻,三点青芒便往三个方向飞去:“你们每人守一个阵眼。等感觉气机流转了——就像这样——”


    他边说边用手在虚空中又划了划。一阵黑雾涌动,在半空中现出三条轨迹来:“你们就将幽冥气注入这青光芒里——不多,只需要一点点,我就可以在万年老祖身边发动阵法,将他与我牢牢困住,你们就合力一击,他的气息就会一时凝滞。到那时,我再出手重创他。”


    他一皱眉,一本正经地说:“切记,一定把握好时机。这个阵法极精妙……你们三个当中只要有一个人略微犹豫了,就成不得阵,还得大费周章!万年老祖已经越来越强,每一步都要小心。”


    三号又要说话。但零号已在她之前开口:“我们记住了。”


    李云心严肃地点头:“我不想死在这里。你们也不会想。让我们先度过这一劫。”


  第八百零九章 自我放弃

    他说完这些话,与万年老祖之间便只隔十余个魔物了。身后的三人依着他的吩咐,分散到另外三边去。有意无意之间,也将沿途的魔物一一斩杀,却仍未吸纳那些幽冥气。


    如此,便为他与万年老祖开辟一片广阔的空间出来。在这片空间之内,只余十几个魔物。另外那些被三个巨大的“人”所震慑,只团团地将其围住,却不敢一拥而上了。只偶尔有零星几个会从中间晃进来——但李云心的压力的确大大减轻。


    他飞身直奔万年老祖而去,放声道:“老祖,没料到再见面的时候,你变成了这模样!”


    万年老祖却没理他,似乎眼中只有那些怪物体内的幽冥气。他杀起那些怪物来,好像杀鸡。那一团黑光只要附在怪物的身上,怪物便如遭雷击,行动骤然迟缓起来。再过上三五息的功夫,庞大身躯在顷刻间萎顿,迅速化成枯骨、而后化成尘埃。


    李云心杀起这些怪物来,也不算费劲儿。但他可不敢硬捱怪物的一击——他是调用了全部的精神挪腾闪躲,再找到对方的破绽凭借掌中长枪一击格杀,远做不到万年老祖这般容易。


    老东西不理会他,他的心便微微一沉。虽然对红娘子说自己有两个法子可保万全,但都是建立在万年老祖还有神智的基础上。他此前与这老魔头在石山有过一次长谈,因而晓得这老家伙是个极罕见的聪明人。“将自身炼化成魔因而完全失去自我意志”这种蠢事,绝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要知道他已经筹谋了四万年。即便如今性情大变,与此前天差地别,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还是他“自己”——想一个凡人在十岁时候的自我意志,和在三十岁时的自我意识,同样判若两人。于万年老祖而言,只不过这种变化发生得快了些。


    只要他有些理智……便可以谈的。


    “谈一谈”这种事是李云心最喜欢的。且略有些把握,这万年老祖不会在刚见他的时候就痛下杀手。因为说实话,在石山时,两个人彼此的印象都还不错。对于一个还不错的敌手,动手之前先说几句话,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因为天下的有趣人太少。到李云心与万年老祖这个级别,就更少了。


    因而他再掠向前,又大叫一声:“你分身现在蓬莱的时候,可不像如今这么不爱说话——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万年老祖仍未立即理会他。直到摧枯拉朽般地将余下几个魔物统统杀尽,那团幽深得可怕的黑暗才止住。


    便从黑暗中传出话来:“我倒还记得你。你是要同我斗一斗,还是归顺我?!”


    他说话时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几团气流相互挤压摩擦发出来的。若不是其间有些字句大致可以辨别,会以为那仅是凄厉的风啸。但在这句话之后,黑暗迅速收敛,万年老祖的身体慢慢凝聚成形。


    却已并非人形了。而像是一棵树与人融合在一起。


    他有双腿,但双脚变成类似树根的东西,蔓延出许多触须来。双臂皆然。身躯直且长,仿佛树干。不见了脑袋,只见更多的枝杈往上延展。最终每一个枝杈的顶端都有一团浓郁的黑芒,像是果子。


    他从黑暗中凝聚出来,本身却是光明的——除那些“果子”之外,通体泛着白光,看起来无比圣洁。只是身躯当中还有丝丝缕缕的火焰流淌,看起来像是这个“人”的经络。


    他的身形亦不算大,身长只是李云心的六七倍而已。


    但李云心已能感受到可怕的气势。那恐怖的压力排山倒海一般一波接一波地倾泻过来,虽然无形,却好似烈风,仿佛要把他的肉身吹散。他不得不猛地提气,才能勉强维持完整的形体。


    万年老祖的境界,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了。


    他勉强镇定心神,开口说:“我——”


    但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而已,头脑当中便忽然响起眼前这老魔的声音。


    “你的法子不管用。”


    声音是直接印到他的意识里的。这种办法,境界高些的修行人也会对境界低些的晚辈用。除了可能叫人吓上一跳之外,几乎没什么不良的影响。但如今万年老祖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头脑中时,却仿佛有一柄大锤在狠狠地砸他的脑袋、砸他的气海、砸他身上每一寸的经络!


    猝不及防之下,几乎就要喷出一口血来。只得再运妖力守住心神,才能在意识当中回应他:“……什么法子?”


    “哼。”万年老祖嘶哑的声音哼着冷笑,“我如今已晋入太上之境,又得了一丝幽冥地母元气,在这世间,已算是无所不知的神灵。既是全知全能,你想什么,我亦清楚。”


    “你打算先与我斗,假装不敌。再叫那三个同我拼上一番,而后趁我们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


    “可如今见了我,该晓得你现在的力量不值一提。即便加上你耳中那个助力,也难赢我。而你之后那三个,我虽看不透它们,却能看得清它们的境界——即便将这片洋上的幽冥之气都吸去了,也不过是个玄境的巅峰罢了。要靠它们伤我,更难。”


    在神识当中交流,速度极快。万年老祖说了这些话,也仅仅是几个念头从头脑中一闪而过罢了——甚至连李云心所说的那个“我”的声音还未散去。


    但他已意识到万年老祖所说的是实情。真斗起来,他绝无可能“佯装”重伤。


    这个念头从头脑中生出来,万年老祖便似乎立即知晓。他再冷笑:“我倒有一计。”


    “不如我先将它们三个杀死,再将龙岛的清水杀死。清水死后,你将操控龙岛的法子和盘托出,我就留你做我麾下大将。”


    李云心下意识地在头脑当中掠过一个念头。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万年老祖的大笑声便又响起来:“正是。你比清水要圆滑些。且有看重的人。留你,比留她要好得多。况且她是海天化身,我掌控了龙岛,等同杀了她。她必会顽抗。”


    李云心心下大骇。先前万年老祖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以为是对方在猜、在观察。可如今意识到那老魔……老祖的的确确能洞悉他的念头——这他妈什么鬼!?

    太上真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难以置信……觉得其中必有原因!

    万年老祖的声音便又响起来:“自然有原因。你当此间这些魔物是从哪里来的?乃是幽冥地母的元气所化。我吸纳了这些幽冥气,你也吸纳了那些幽冥气,我如今已是太上,自然有法子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云心当即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因为一个念头又要模模糊糊地生出来,他赶紧叫自己想了些别的、无关紧要的事。


    那个模糊的念头是——


    狄公手下那三个人,也炼化了此间幽冥之力。万年老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会不会因此也清楚它们在想什么?

    一个人的思维、念头,是极复杂的东西。这一点没人比李云心更清楚。它们分分秒秒都在头脑中来回狂奔,当一个人要集中注意力去“想”一件事的时候,大致也就是将某个想法从中“捡”出来,再细细思量。普通人,即便是意志力尤其强大的,也极难约束头脑当中的想法。


    譬如对一个人说“不要去想此时你的背后站了一个人”,那么那人便会立即去想“我的背后站了一个人”。


    譬如李云心在思考一个想法时,倘若下意识地想要瞒住另外一些不愿被万年老祖知道的念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它们,实际上本身就已经失败了。


    ……除非真心没有生出过那些念头。除非,叫自己的意识换成另外一个不同的人。


    这世界上的凡人办不到。具有神通者可以通过一些秘法做到这点。但也意味着从前那个“自己”死去,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然而李云心可以做得到。


    但不是现在。催眠自己、叫自己在拥有另一个人的想法、念头的同时,又要保证自我本底意识在潜意识流当中不至永远地沉沦迷失,是一件极难办的事。即便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他所知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也不超过一掌之数。


    他需要时间。


    因着眼前的形势,他做出一个极果断的决定——


    在某些模糊的念头没来得及清晰之前,他主动闭住自己的雪山气海、奇经八脉……晕了过去。


    这个决定基于他的“预感”。而预感,则是由他头脑当中那些尚未成形的、没有被老魔窥知的模糊念头构成的。那些念头、存于李云心潜意识与自我意志之间的念头,实际上是在赌一件事:


    ——赌如今这因为实力暴涨而极度狂妄、极度自信的万年老祖,刚才不屑于对他说谎。赌他当真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好习得操控龙岛的法子。至于之后是真的会将自己“收为麾下大将”还是就地抹杀,如今已不重要了。


    因此,万年老祖该护住自己,不叫自己被魔物杀死。且因着对方的狂妄、自信,亦不会第一时间就对自己种下些什么禁制。他晕了过去,万年老祖该意识到一件事——他害怕自己的念头被窥探。


    但如老魔现在这样狂妄的人,也该对他可能的某些“小把戏”不屑一顾——自己能够洞悉李云心的思想,使得这李云心不得不叫自己晕过去以避探查……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不过拖延一时罢了!

    因而老魔接下来会做的事情应当是——


    他冷笑两声,猛地向狄公带来的那三人扑去!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二号。三号性子活泼,说话多。零号寡言少语,但看着冷静沉稳。唯有这二号始终不曾说什么话,倒像是两者的跟屁虫。可李云心此前体察过他们的气息,晓得这三者之中要说最强的,该是这一位。三号比他稍弱些,零号则最是弱的。


    老魔如今突击,似是想要将这二号先行格杀,再去料理剩下的两个。


    但如果李云心尚有清醒意识,该会继续思考他此前想的那个问题。因为他同样吸取了幽冥气,因此想法能被老魔知悉。那么这三个亦吸纳了幽冥,老魔可会知道它们的念头?

    这个问题在此时得到解答。


    老魔扑击时,身体化作一道流光。体内火红色的经络光焰大放,几乎将他映成一个火“人”。身体枝杈之上如同果实一般的黑色光球化作蔓延的触手,嗡的一声直取二号的头颅。


    然而……竟被他躲过!


    可老魔似也并未惊讶,仿佛早料到如今的局面。那些触手一击不中,立时折返,缠住二号的四肢。黑气一旦附体便在眨眼间蔓延开来,像粘胶一样,将二号缠了个严严实实。此时老魔的身体也扑至,正到二号面前。他体内的汹汹光焰外放,凝成一根尖锥。只在刹那之间,便往二号的胸前轰了数百下!


    二号胸前那装甲也不知是用何种材质制成的。被太上老魔倾力狂攻,竟也撑了下来。只在撞击处蔓延出蛛网一般的裂纹,始终未碎。


    老魔自神功大成之后,头一回遇到这样略微“像样儿”的对手。既是轰得畅快淋漓,便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这铠甲倒是够硬!可惜不敌我万年老祖的无上玄功!!”


    他狂笑三声,身躯陡然弓起,提前那根光锥更是亮得璀璨夺目:“叫你晓得什么叫做——不堪一击!”


    他将二号束缚、又狂轰数百下,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功夫罢了。等他说出这两句话,那两位才反应过来。三号大叫:“废物!闪开!”


    但话音刚落,万年老祖身子猛地一挺——那夺目光锥从二号的胸前刺入、自背后探出……将他体外的装甲也轰了个粉碎!


    老魔大笑:“该你们两个了!!”


    言罢将二号甩入洋中,正迎上扑来救援的零号与三号。


    他神通广大,便懒得再使旁的手段。同样是黑雾一般的触手先攻,一根光锥在后。


    但轰隆一声巨响,正撞上一片七彩斑斓的屏障——三号与零号联手使出神通,将那些触手的去路牢牢阻住。光锥随即撞上这屏障,发出尖锐至极的可怕嗡鸣。


    两者相交……老魔身前那光锥,竟也现出斑斓色彩,仿佛与那屏障拥有同源之力!

    僵持持续了两息的功夫。老魔再次放声狂笑:“实力不济,纵有宝甲护体又如何?给我——破呀!!”


    这大喝之后,光锥再摧出夺目光亮,终于突破那层屏障,又贯穿了零号的身躯!


    儿童节快乐!

  第八百一十章 逆转

    当李云心从本以为会持续一会儿、但实际上却很短暂的无意识状态当中醒来之后,瞧见的正是万年老祖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击倒零号的这一幕。这老魔将零号贯倒在地,发出尖锐刺耳的狂笑声来:“老夫杀魔物如屠鸡宰狗,未料杀你们也用不了什么力气,嘿嘿……这样的本事,也配同我作对的么?!”


    他一边放声狂笑,一边转了身用黑雾般的触手再捉住三号,暴喝道:“你的死期也到了!”


    而后,李云心才听到耳边的另一个声音:“……晦气晦气!你这人和我那个师傅一样晦气!俺老孙来这儿几十天,已见你被人捉了又捉!呸!晦气透顶!”


    是大圣在他耳中吵嚷个不休,似乎极不耐烦。可没李云心的允许,又没法儿自己跳出来。一时间焦躁得团团转,嘴里叫骂不停。


    主动阻塞雪山气海、经络关窍导致的昏迷对李云心的身体造成些损害。他又花了一息的功夫才回过神儿来——大圣的声音本像是在天边、云端。到如今才终于真切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浮在一片狂啸的怒涛之上。似是万年老祖在扑向那三人的时候,对他使了一点神通。一层极淡的黑雾将他裹住,悬在洋面。他没有动。因为晓得这种法术一般与施术者心意相通。他如果碰了那层薄雾,万年老祖该会立即知晓这边的情况。


    那老魔刚才号称自己“全知全能”。可从他这手段来看,那些妄言也并非实情。


    到这时,只剩三号一人与万年老祖苦斗。她虽然实力不及那二号,但斗志与反应速度却远超于他。二号败于老魔的束缚与光锥,这三号却在被抓住的第一时间便以某种秘法自毁了体外的铠甲,赤裸着四肢脱身,正避过老魔的连击。


    她装甲之下的肉身倒是出乎李云心的意料——并不是肌肉虬结的模样。正相反,是淡黑色,极柔顺光滑。这反抗倒激起了老魔的兴趣,便又狂笑起来,声音几乎盖过震耳欲聋的浪涛与风声。


    李云心忍不住皱眉:“大圣,你先静一静。我还有急事要办。”


    猴王忿忿地大叫:“静一静!?什么急事!?呔!你这晦气鬼把俺老孙招来,又说俺老孙与你性命相连。可刚才瞧见这魔王却吓得昏了——啊呀!俺老孙怎么会和你这孬种性命相连!?要不是我喊你醒来,过一会儿就被妖魔蒸来吃了!!”


    “我不是你师傅。”李云心叹了口气,“也不是吓昏。只是脱身之计。而且正因为你我性命相连,我才知道你一定会叫醒我。不然哪儿敢这么干。好大圣,你稍安勿躁。给我一刻钟做成了这事,我就放你出来和这妖魔痛痛快快斗一斗——你从前嫌那些小妖没趣,这个该合心意了吧?”


    猴王似是在抓耳挠腮:“当真?当真?”


    “当真。”李云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大圣先不要做声。我行功要紧。”


    猴王果真没有再说话。李云心又深深地呼吸几次,将意识沉浸下去。


    ——试着,沉浸到潜意识之海当中。


    通常提起表层意识与潜意识的时候,常用“之下”、“之中”这样的词语修饰。譬如“潜意识之中”、“潜意识层面”。这会令人产生一种形象的错觉,觉得潜意识像是一片深沉广阔、沉寂无声的海洋。而能被我们认知的表层意识,则像是这片潜意识之海上面飘荡的空气。


    但这样的说法同“气沉雪山气海”、或者“意守丹田”之类的说法一样,都只是为了能叫人有一个直观的印象,便于理解。实际上,即便在这个世界,将一个妖魔或者修士的身体剖开,也并不能见到切实的“雪山”或者“丹田”。


    所谓“潜意识层面”,是同样的。


    倘若叫李云心来形容一个人的表层意识与潜意识的总和的话,他会更觉得这些东西像是一个宇宙——有界无限的宇宙。


    在这个宇宙当中,无数意识流明暗生灭,穿梭不息。它们交织一处,彼此之间互有联系却又相对各自独立。你很难明确地区分哪些意识属于潜意识、哪些属于表层意识。


    这实际上与现实中的宇宙极像。能被我们所观测的宇宙物质,只占宇宙总量的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则是在他的那个世界仍旧无法被人观察、认知的未知物质。实际上,就连它们大概是什么样子都难以确定。


    构成潜意识的意识流,隐藏在意识宇宙的虚空当中。无数的表层意识流则自其中诞生,被一个人发觉、思考、忘记,而后再次回归虚空。


    而这些“可以被随时抓住的意识”,一部分当真被抓住了,便成为一个人“现在的念头”。另一部分暂被忽视,还没有被抓住的,则构成记忆的一部分。


    万年老祖以他的神通窥知李云心的想法,窥探到的便是正被他抓住的那些。现在李云心要做的事,便是在他的面前隐藏那些随时都可能被抓住的记忆。


    最好的办法,就是只记住其中的一部分。


    这点极难。换做从前的李云心,绝不会生出任何一点尝试的念头。因为他认为那是无法做到的。


    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发现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在某些人的身上了。


    譬如洞庭君、譬如那些龙子们。他们听不到“夺舍”这个词。


    叫一个人完全无视某个词语,虽说也极难办,可李云心觉得总有可能。然而洞庭君与龙子们的状况又有不同。他们无视的并非单纯的“夺舍”这个词儿,而是具有特定意义的“夺舍”。


    譬如洞庭君与修行人论道时,倘若那修行人谈起“门派之中某人正在尝试夺舍之法”,他听这个“夺舍”时便全不费力。因为此时这个“夺舍”的含义,并非指“夺舍龙族”,而是寻常意义上、在修行过程中较为常见的一件事。


    可若是那修行人知道一些内幕,问洞庭君“夺舍龙族是否确却有其事”,鱼妖便会茫然无觉了。李云心起初发现这种状况时极好奇,不晓得如何才能做到。甚至在想是否有人以可怕的力量改变了某种规律、叫他们忘记了。


    可到了这一刻,他想明白那是如何做到的了。并没有“改变规律”那样高端,只是在一个人的意识当中做文章罢了。


    若有人提起“夺舍龙族”之事,洞庭君的确会听得到。他听到这事,在表层意识未作出反应之前,潜意识便有所觉察。而后,因着某种作用的效果,触发某种防御机制。潜意识自动断绝在此事上与表层意识的沟通,拒绝提供任何信息。表层意识做出反应——听到了却同没听到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倘若定要举一个相似的例子,倒也常见。譬如一个人正沉浸在某件事情当中,旁边又有一人对他说了一句话。环境并不嘈杂,声音激荡空气、震动耳膜,那人也未聋,就该是的的确确地听到了。可那时他的表层意识忘我地投入一件事,便将这声音忽略。


    于是,他“没有听到”。


    说到底,身躯仅是空壳而已。即便是“我是有意识的”这种念头,同样是由意识本身来控制的。倘若大脑拒绝承认自己的存在,那么一个人就觉得自己真的没有脑子了。


    李云心现在要试图叫自己像洞庭君与龙子们一样,有意识地忘记一些事。


    这是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倘若他到底落入那老魔的掌控。


    他知道太多绝不能让万年老祖知道的消息了。这些存于表层意识当中的意识流,不是他能够隐藏的。将他“正在思考”这个过程看做一个拍摄镜头、将正在被他思考的意识看做镜头中的主角的话,余下那些暂不愿想起的,则像是来来去去的路人。他很难控制它们——而万年老祖就可以从镜头中窥探到它们。


    他必须真正地忘记。像洞庭君与龙子们一样,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建立一道防御机制——一旦老魔的问题涉及到他不愿被人知晓的方面,潜意识就将在表层意识做出反应之前,将信息牢牢锁住。


    但他同样清楚,“真正忘记那些记忆”这种事,就意味自己成了“别人”。他没法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一点,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


    ——阻断一些意识。


    譬如那万年老祖在窥探他的思维、试图找到可以控制他的弱点时,会意识到这世上有几个人是他真正在乎的。这种感情无法隐藏。


    那么……就叫自己暂时的、真的不去在乎。


    譬如那万年老祖又窥探他的思维,想知道他臣服自己是不是出于真心,或者只是暂时地虚与委蛇,等一有机会,便反戈一击。倘若李云心真藏了如此念头,只消那老魔问一句“你是否真心臣服于我”,他便无法隐藏了。


    那么……也叫自己暂时的、真的去臣服他。


    他如今要做到这一点,倒是有两点便利。


    他修了道。修行人打坐入定,是很容易的事。入定时头脑无知无觉,“思维的镜头”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在如此状态下,他可以去拣选哪些要,哪些藏。


    另一点便利……则是他本身。


    初来这世界时的李云心,其实比现在这个李云心能更容易地应付万年老祖。那时的他,没有在乎的人。这世间任何一个存在,在他眼中都是陌生而可以随时被牺牲的。那时的他是真正的冷酷无情,不会因为任何人损害自己的半根毫毛。


    他只要……做回从前的自己。


    再为自己设置一个“锚点”,保证他不至于永远沉沦迷失。


    李云心做了三次深沉的呼吸,叫自己进入冥思的状态。


    约四十息之数后,他慢慢睁开眼睛。


    他本是平躺在海面上、万年老祖留下的禁制中。但这一次醒来,他立即坐起了身。禁制被触发,竟很快散去,倒没有如原先预料的那般对他造成什么不利。


    此时万年老祖与三号正斗得兴起。似是觉得胜券在握,因而不像此前那样一击必杀。倒仿佛成了个登徒子,要先将这三号躯干上的装甲一一击碎。三号自知不敌,便往群怪当中退去。那些怪物对这两个存在倒都没什么兴趣,攻势便来得懒洋洋。可即便如此,也给了三号些喘息的机会。


    那万年老祖如猛虎入羊群,先将魔物杀了个七零八落,又放声狂笑:“不顶用!不顶用!你身上这东西可不顶用!叫老夫瞧瞧下面是个什么面目!!”


    这一声狂呼之后,终于抓住三号的左臂。似是已知道这一位极灵活,因而一捉住便猛地发力——生生将她的左臂扯了下来!


    三号遭受重创,发出凄厉的痛呼。又险险地避开老魔第二击,才大叫:“废物!!你还在等什么!?”


    老魔以为她这话是对李云心说的。身上那触须当即便有一半猛地转回,朝向李云心:“你可想好了?要向老夫出手么!?”


    然而李云心……凌空立在乌黑一片的海上,一动也不动。


    “老祖神勇无双啊。既然这三个废物拼不过你,我怎么会自寻死路。倒是老祖要不要我出手,帮你个忙?”他自唇边露出冷笑来,“反正你们都是我的敌人。然而良禽择木而栖。”


    老魔大笑:“算你识趣——那么女娃娃,你又是在叫谁!?”


    他边说边再催出一掌,正中三号胸口。那些本就密布蛛网般裂痕的装甲,终于完全脱落,露出其下的淡黑色躯体来。


    三号被他这一掌轰得倒飞出两三里,砸倒了一大片怪物,才勉强起身。


    但这一次,却未再急着闪躲。


    她猛地仰天长啸!

    她说话时,是个女声。甚至在寻常人当中来讲,还算是较为动听的。即便身形暴涨,比那些魔物还要高、模样也狰狞,却仍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可这一声长啸之中,却出现了别的声音!


    仿佛是,体内另藏有一头猛兽,如今……自沉眠中醒来了!


    这长啸激荡起可怕的烈风,叫她身旁的浪涛一波接一波地向四周狂涌!而那些魔物们……在这狂啸声、浪涛声之中,竟如同是用面粉、灰烬捏成的——顷刻之间便化为了烟尘。它们身死,体内幽冥之力滚滚涌出。然而叫人诧异的是,那些黑雾非但没有被吹散,反而逆着风势向三号的体内聚集而去!


    她头颅之上的十三对眼睛,齐齐迸射出血红的光芒,以那混杂了猛兽与女声的嗓音、咬牙切齿地喝道:“老东西,你以为那装甲是保护我的么?!那是——束缚我的!!”


    这话音一落,原地爆起一片怒潮——三号的身躯竟已出现在老魔头上,猛扑下来!

    李云心预料到这三位必有后着。可没料到竟如此刚猛。饶是以他的眼力,也没能看得清那三号运动的轨迹——快得难以想象!

    老魔还没来得及再说出一个字儿来,三号双拳已轰到!


    ——海与天都猛地震荡了一下。大片大片七彩的光芒在两者之间迸发开来。那三号的背后竟像是生出了数对羽翼一般,朝着天空刺出夺目玄光,甚至驱散了浓重黑雾,重现了一方蓝天出来!

    老魔先前击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可到如今竟也出了全力——身躯之上的黝黑触手密密麻麻地结成一张大网抵住三号的双拳。又催出一波接一波的玄光聚成几乎无边无际的光盾。两者相交处,空气都爆燃起来,烧成滚滚的火云。气浪向周遭狂涌,在须臾之间便叫这片大洋见了底!

    相持了两息的功夫,异变再生。


    又是两声惊天狂啸,此前被老魔轰倒在海面以下的零号与二号……重新站起来!


    它们头颅上的十三对眼眸同样红亮得瘆人。声音里早已不见了为人的理智,只余赤裸裸的兽性了。且它们“站立”的姿势……也并非如人一般直立。而是四肢着地,如同野兽一般!

    它们一旦起身,空气中便立即响起两声爆鸣。老魔倾尽全力支持的光遁本用来对抗三号。可这两个却从海底攻上来——老魔只来得及再在身下聚起一团光芒……


    便被这两人以雷霆万钧之势轻易击碎!


    随后又是一声凄厉长啸——不是来自那三人的,而是来自万年老祖的。


    零号与二号抓住老魔树根一般的下肢,猛地张开嘴。满口数人高的锋利獠牙,便像撕扯腐肉一般将老魔的下肢撕下。随后身躯耸动……生生吃了!

    老魔吃痛。体内火焰般的经络瞬间变成暗红色。聚集在头顶的光盾也因此忽明忽灭,急速黯淡下来。此消彼长,三号再向下一压,双拳结结实实地轰到老魔头上!只这一击,便将他直轰到海底、轰出一个巨坑,逸散出无数黑光来!


    此时再看万年老祖,树干一般的身躯竟瘪了。头顶那些果实一样的黯淡光球,也像风中烛火一般闪烁起来,仿佛马上就会熄灭。那三个怪物立即从深坑边缘攀爬而下、一跃而起,便再张开巨口要啃噬它。


    但老魔还有余力,又祭出一片炫目的禁制光罩挡住这合击——然而身躯当中的火色也因此更加黯淡,仿佛余烬了。


    零号与二号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唯有三号还有些本心。见三人合击却僵持起来,三号便以可怕的声音大叫:“李云心!帮忙来!”


    李云心立在虚空中,笑了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好啊。”


  第八百一十一章 理智

    他的声音不大,那四个怪物却都听着了。


    乃是因为,如今洋面上只剩下他们五个“人”了。


    怪物原本还余下数百。可三号那一声长啸,摧毁了剩下的所有魔物——这是连万年老祖都做不到的。这数百魔物体内的幽冥之力,也悉数被那三人瓜分了。


    如今它们变得像凶兽一般。是无比巨大又拥有极度可怕力量的凶兽。


    李云心终于知道为何狄公可以放心离去了。


    他应了那一声,耳中猴妖便叫起来:“眼下可就没趣儿了。那妖魔如今看着奄奄一息,哼……叫俺这时候去杀他,可没什么意思。”


    李云心又笑:“大圣,现在可不是叫你去杀他。而是叫你去杀那三个——那三个,现在看起来比万年老祖够劲儿。你有没有兴趣?”


    猴妖一愣:“你当真?”


    又说:“俺老孙倒是不怕。正斗个痛快。倒是你——另三个妖魔气势也骇人,俺要是同他们僵持起来,他们撒泼来杀你,我可没什么把握拦得住!”


    李云心冷冷一笑:“所谓持盈将溢,盛极必衰。那三个没什么好怕的。他们现在这种状态如果能持久,当初何必做出那幅狼狈相。大圣你也瞧得出万年老祖快要玩儿完了。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着急喊我帮忙?无非也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持久罢了。”


    “我和你赌一回——你去干掉其中一个,再与剩下的两个缠斗一会儿。不出一刻钟,他们必现原形。”


    猴妖略一沉默,似是在犹豫。然后哼了一声:“先前俺可听着了你和它们讲的话!你们本是说好联手来降服那老魔……如今你却反了水!哼……也罢。你是个妖魔,那老东西是妖魔,那三个也是妖魔……瞧着更邪门儿,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老孙就当作斩妖除魔——”


    他还要聒噪一会儿,李云心却已没了耐心。


    他并指向前一探,厉喝:“去!”


    耳中立时射出一道金光,迎风便长!一眨眼的功夫,太上的大圣便已现出金身。他脚踏祥云,在半空中兜了一圈,擎出那一根如意金箍棒来。


    他在李云心耳中时,说话倒算是“客气”。可如今脱了困,立时显出凶性。先将一双火眼金睛一瞪,向李云心喝道:“妖魔!下次再这样敢喝俺老孙出来,仔细你的小命!”


    叫骂这一声,才去看那四个巨山一样的怪物。许是觉得自己如今太小,瞧着并不气派,便舌绽春雷,连声暴喝——


    “长长长长长!!!”


    刹那之间,这猴妖身躯暴涨——也变得如那四人一般巨大!

    李云心耳中这助力的存在,狄公留下的三人该早已知晓。只是眼下骤然感受到海天之间乍现一股强得骇人的气息,仍是一惊。三号尚有神智,在这一惊之后又是喜,高声大叫:“李云心,叫这东西从底下攻过去!”


    可未待李云心回话,猴妖已怒喝:“呔!哪个妖魔敢叫俺老孙做事?!吃我一棒!!”


    在三号来得及想清楚这“吃我一棒”到底是对谁说的之前,那一根金棒已携风雷破碎虚空,正印到她的头上!

    即便以李云心如今的境界,双耳也被这一声巨响震得发麻。高天之上本还有些萦绕不去的阴云,可因这一击也被统统轰散,露出东海边一轮初升的朝阳来!

    万年老祖深陷的那巨坑旁边,又出现一个更大的深坑——三号被这憋了许久的太上猴妖的一棒轰入地下去,一时间似是连动也不能动了!

    倒是万年老祖,早洞悉了李云心的念头。趁此机会猝然发力,只余下一片转瞬即逝的光盾,人却从地底遁走了。


    猴妖一击得手,心花怒放。身形再跃起,挥棒又去轰那二号。此时的二号与零号都失了理智,对于危险的直觉本能倒比三号要强大的多。未等猴妖金棒及身,便飞射而上,四只手爪直取他的头颅。


    这几个可怕强者的战斗已不是李云心能够参与的层级了——他甚至连那两个怪物如何扑至猴王的身边都看不清!所能做的唯有提气自保,远远地避开战团,保证自己不被波及。


    两个怪物速度奇快,仅是扑击便激荡起连绵不绝的爆响,所过之处更留下两道充溢火云的轨迹,似是……在动起来的时候,将空气都灼热了!但猴妖的身形在刹那间消失,叫这两人扑了个空。未等它们在找到他在哪儿——一道金光又在二号的身后乍现,原来是他在须臾之间变化成一只极小的飞燕,正从二号的耳旁掠过了。


    但如今这飞燕又在瞬间暴涨,厉喝:“中!”


    那金箍大棒便像是从虚空里生出来的,又轰上二号的头颅!

    这力道比他第一击时还要强。二号的整颗脑袋被砸进身体中去,身子在空中停滞片刻……轰然坠落于地。猴妖脚踏祥云,狂笑大喝:“好好好!俺老孙早瞧你像个缩头乌龟——如今正叫你做乌龟!”


    但如这些怪物一般的境界,并不是一棒就能结果性命的。二号落地时,三号已从深坑中挣脱出来,且并未去看那二号一眼——大抵也是晓得他不至死。倒对李云心厉喝:“李云心,你疯了!?”


    她边喝边拦住又要扑上去的零号。但零号此时已暴走,仿佛一头猛兽,她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制住。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此前遁逃的万年老祖又现了身——正在李云心身旁。他被撕扯吞噬的双腿正迅速生长,身躯当中的光焰也重放光明,看起来很快便会恢复。


    倘若李云心真与万年老祖沆瀣一气……再加上这个强得骇人的猴妖,情势可真会大大的不妙!因而即便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她也得先明白李云心的心意,亦叫二号有时间从重创当中恢复过来。


    李云心此时却站在云头,冷冷一笑:“和你们一起搞事情,我才是疯了。你们的状态不能长久,而且藏了太多的秘密。即便在这里将老祖杀死,也没法儿保证你们得到龙岛不会对我动手。带我走?哈……这话拿去骗小孩子吧。”


    二号的身体慢慢有了反应。它的脖颈开蠕动,并且自其中迅速生出许多触手来——倒很像是万年老祖的模样。只一会儿的功夫,被猴王摧毁的脑袋便重长出来,只是一时间仍不能动。


    “你身边那些人呢?!”三号对李云心的“背叛”——至少是在这个时候的背叛——感到难以理解,“你以为这老妖怪会放过他们?他会用他们胁迫你!你以为你站在他那边,他就会叫他们——”


    李云心打了个哈欠:“他们关我屁事。”


    三号愣住了。


    “你看,事情其实很简单。”李云心摇头,“你们,和老祖,都算是我的敌人。可我明确知道老祖想要做什么,却对你们的目的存疑。你们两者呢,也都会用那些人来胁迫我。不同之处在于,你们用他们胁迫我之后,再把我们统统杀掉的可能性,远高于我身边这位。”


    “我想了想,觉得既然和你们合作,我有可能跟着他们一起死……倒不如和老祖合作。至少他们死了,我还能活着。”


    他说了这话,场中静了一息的功夫。三号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来此之前狄公对他们说过一些事——主要关于李云心的过往。从那些事情当中,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能认识到,这向来以冷酷狡诈著称的李云心在这世上已慢慢有了些在乎的人。因而从那些人入手,应该可以令他达成某种妥协。


    但如今来看……是他们看错了么?


    他似乎并不是打心眼儿里在意那些人的生死!或者说长久以来他在这世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伪装!?


    李云心身边的老魔虽不是人形,此时却仿佛也在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但实际上用不着看,他可以直接窥探李云心的思维。


    因而意识到,当他提起“他们”——刘公赞、九公子、白云心、红娘子等人——的时候,所说的的确是真心的。


    老魔能轻易窥探到李云心对他们的感情。如他从前所知的那般,李云心对这些的印象并不坏,甚至略有些牵挂。可当他说起自己的决断时,那些牵挂便统统被斩断。仿佛是一个寻常人在平日里有些喜爱的小玩意儿。譬如一柄匕首、一枚玉佩、一缸锦鲤。


    然而这些东西……仅仅是“玩物”罢了。在闲暇时能叫那人感到愉悦,可一旦到了生死关头,它们就绝无自己的性命重要。


    说舍弃,便可毫无芥蒂地舍弃了。


    老魔意识到,李云心所说的是真的。当他在提起接下来会发的种种事情时,始终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李云心自己甚至对此有些合理的理解。老魔窥探到的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便是——


    “如果有些胜算,倒可以同这些人斗一斗。但眼下这老魔功力太强,与他斗,绝无取胜的把握。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自取灭亡呢。倒不如暂且牺牲了那些人的性命,来换我的命。我有足够的智慧。我可以慢慢等待、寻找时机……到那时,再为他们复仇。”


    “如此,总比所有人都枉死了好。人生在世……都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老魔对他的这种想法极满意。


    祝小花生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第八百一十二章 诘问

    由此才意识到……倘若不是自己修得神通,能够窥知他的念头,还真被他在这世上所表现出来的“情深意重”的模样蒙骗了过去!

    到那时大概自己也会如眼前那三个蠢货一般,自以为拿捏了他的命脉,却要被他从背后插上一柄刀子吧!


    一念及此,老魔大笑起来:“妙!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果真是个俊杰!难怪你能在这样的险恶的世道上活这样久。我当初在石山同你长谈的时候,原本很是失望——想你在陆上风生水起,定是个不可一世的枭雄。岂料那时候又有那样多的妇人之仁,嘿,叫我听了——”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了顿,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似乎对于“我”这个词儿感到很不习惯。随即怪笑起来:“嘿嘿哈哈哈哈……这世间哪有什么你、我?!都不过是过往色相罢了!我就是我!过去的我是我……如今这我也是我!啊哈哈哈哈……”


    听了他这连声怪笑,李云心倒是略放了心。


    这老魔的分身现在蓬莱的时候相当乖张,可如今再遇到他,说话却又变得理智起来。本以为其中有什么变故,到如今才晓得老魔还是老魔——的确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万年老祖了。


    只是他一想到“从前”这个词儿,心中便莫名一悸……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丢掉了。可这感觉浮光掠影般地从头脑当中掠过,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意识之海中。他微微皱了皱眉,很快忘记这细微不快,扬声道:“老祖,先解决了这些人,我们再聊。大圣!”


    他唤了这么一声的时候,耳边已又传来可怕的海潮声。


    先前五位超级强者对战,所激荡起的气浪竟将这边海域当中的海水都迫了开去。如今战斗稍歇,那些被驱散的海水便倒卷回来。四面八方都有数百米高的可怕巨浪呼啸而至,那浪头当中携有海中水族的尸体,海底那不知几里、几十里长的水草,看着便觉其中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魔物藏身在里面。


    可他唤了这么一声,大圣未回他,却有另一人回了他——本已失去了神智的零号,眼中忽然盛放出可怕红芒。原本是像野兽一般四肢着地,如今却人立起来。


    似有什么力量暂时约束了她的野性,叫她可以发声说话了。


    但从她体内传出的却是狄公的声音。


    “李云心,你搞什么鬼!?”


    李云心便一扬手,以心念止住半空中的猴妖:“这么说你已经回到云山了?”


    “我刚到云山,就看见你做了蠢事!”零号的意识几乎已被狄公操控,肢体僵硬,声音却活灵活现,好像是本人在说话,“你同他联手,可想过你的后路么?!你身边那些人的后路?!”


    李云心高踞云头,放声大笑:“哈哈哈……这话刚才三号已经问过我了。你们就不能有点新意么?”


    脸色又一凛:“我身边的那些人?哪些人?我为什么要为他们想后路?”


    狄公愣了愣。过一会儿才道:“你身边的老魔不会放过他们!难道你不在意他们!?”


    李云心撇了撇嘴:“神经病。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哦……我懂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他叹了口气:“以为我从前帮他们做了些事,救过他们几次命,就觉得我会把他们的性命凌驾于我的性命之上?醒醒吧朋友。人的本质就是生存,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为了叫自己生存得更容易更快活——从前我对他们好,是因为这件事可以叫我感到愉悦。你听明白了,是对他们好、收获他们的感激这件事能叫我感到愉悦,而不是他们叫我感到愉悦!”


    他冷冷一笑:“可如果主次颠倒了,为了他们叫我自己陷入必死的境地,才叫蠢。人天生只为自己——这就是人性!你活了这么久,难道连这种事都想不清楚?”


    狄公的声音几乎立即响起来,且显得极义愤:“人性?!这叫兽性!所谓人性正是区别于这种只为自己的兽性!人性才会叫人懂得取舍——舍己为人!!”


    “我靠。”李云心一摊手,转脸看万年老祖,“这傻逼刚才还跟我说,他认识一个大爱无疆舍己为人的家伙——他说那个家伙脑子有问题。到现在又跟我谈起舍己为人的人性。老祖……弄死他们吧。”


    狄公立即厉喝:“不想身边人,就想想你的地上幽冥世界!!”


    李云心冷笑一声:“这恰恰是你该想的问题。过一会儿——大概一刻钟之后,我们就干掉你这个三个怪物。然后,老祖会想要打开幽冥入口,叫这地上都成为幽冥世界。到那个时候,你和云山上的那些人离不开这里,就还得在这世上待着——你是喜欢像现在这样的世界,还是喜欢充斥幽冥的死地?”


    “所以不是我要求着你、把幽冥之气限制在这片海域。而是你——如果你还有点脑子的话——现在就该动手,把此处封闭起来,不叫它往外扩散。那样一来么……虽说老祖功成之后依然会想办法毁掉云山、解开此处禁制,可你总算还有了喘息的时机。狄公,把脑子带上,做你该做的事吧!”


    他说了这话便将手一招:“大圣!干掉那三个!”


    可此时狄公不说话了,万年老祖却开口。


    ——打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巨浪终于撞击到一处,激荡起漫天的水雾以及巨响。但场中几个巨大存在皆丝毫未动,完全无视了这种难以想象的可怕冲击力。便在这巨响中,万年老祖的声音印在李云心的脑海里——


    “动手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做。你该清楚。”


    在李云心开口说话之前,他的头脑中便飞快闪过这样的念头,被身边的老魔所窥知——


    “哼,他见我接连用计暗算了狄公和那三个不中用的东西,又想起我从前在陆地上也以智谋著称,该是起了忌惮的心思——怕一会儿大战时我又反水,对他倒戈一击。呵呵……这还差不多。不然像什么话?不忌惮我李云心的人才是蠢货。他是想要对我下个什么禁制吧……哼哼,到这时候才想起这件事,简直可以算是在侮辱我了……”


    “不过最好能想个什么法子叫他放弃这念头……一旦被他这种境界的人下了禁制,以我如今的功力是难解的。该……唉,可又能想出什么法子?这老怪阴晴不定,闹不好要翻脸的……算了。老子什么时候做事如意过?且行且看吧……”


    这些念头在他的头脑当中闪过,只在一瞬之间——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能组织好这些语言。


    但万年老祖已洞察他的心思,更觉满意。便将第二句话印在他的脑海:“识时务,知进退,这才是我欣赏的人。你尽可放心。你这样的人,正是我想要用的。只要你不生事,我哪里舍得毁掉你这样的美玉良材?”


    这话音一落,李云心忽觉头脑当中多了些什么东西。


    “我这就在你的神识当中种下禁制。”万年老祖沉声说,“一旦你起了什么歪心思,这禁制便毁去你的神智。到那时你不存于这世间,我也只有你这皮囊可用——对你我都是憾事。因而,不要做傻事!”


    “好。现在你清理掉那三个杂碎!”


    这些“对话”只发生在一瞬之间——甚至连巨浪激荡起的水雾还在冉冉上升。


    等李云心意识到他当真被万年老祖种下禁制时,也不过是一个念头在头脑中打了一个转儿的功夫。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何况这种事他早就料到了。


    因而只淡淡一笑:“那就如老祖所愿!大圣!!”


    ——这是他第三次呼喊那猴王动手了。


    而猴王在他们对峙交谈时,只凌空而立,将一根如意金箍棒扛在肩头。头上两对翎羽纹丝不动,全是超然物外的模样。当听到这第三声呼唤时,也仅是懒洋洋地将金棒放下,瞥了一眼李云心:“你如今究竟是谁?”


    李云心一愣,随即竖起眉头:“动手!”


    但猴王冷冷一笑:“俺老孙刚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模样。那时虽是个妖魔,倒还有些人味儿。可如今么……”


    他也将眉头一竖,厉喝:“却全成了妖魔!!”


    李云心眯起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寒声道:“看来是我从前给了你些脸面……骄纵得你不晓得咱们之间,谁说的话作数儿了。”


    “现在我再提醒你一次——”他冷酷地说,“你,是我召唤出来的。在我召唤你出来之前,世间并没有你的存在。我从前说你与我性命相交,百般地忍让你、哄着你,是因为我的前世对你的印象不错。”


    “可要因此叫你产生了你可以反客为主的错觉,我觉得就该叫你明白另一件事——我能将神兵炼化进我的身体,也能将它们再取出来。又或者,我能将我自己炼化成幽冥之体,也能把你炼化成我现在的样子。到那时……你也只是一只猴妖罢了。没了心智、意识,行动坐卧全听我的摆布!”


    “我再问你——要不要出战!?”


  第八百一十三章 鏖战

    猴王的身上散发出骇人的气势来。头上一对翎羽仿佛成了铁铸的,又从一双火眼金睛之中射出精光。他如此将李云心打量一番,却忽然一笑——


    身上的凶恶气势烟消云散了。


    这变化叫场中诸人皆略吃一惊。但下一刻猴妖却喝:“好!俺就依了你的心意!看棒!!”


    这一声雷霆怒喝之后,挥棒便向那刚刚复原、打算站起的二号扑去,斗在一处。


    便在这时,万年老祖的声音又在李云心意识中响起:“你使唤不了你这助力了?”


    现在的李云心,同样很疑惑。


    因为万年老祖所说的是实情。在从前时候,这猴妖也会斗嘴、也会不情不愿。可只要李云心的一个念头,他便无法抗拒了。猴妖的“无法抗拒”,并非指心中并不想,身体却行动起来。而是说——倘若要用一件事打比方,倒与毒物成瘾的原理是极相似的——譬如一个人吸烟成了瘾。他晓得吸烟有害健康,害人且害己。但当烟瘾发作、“想要”吸烟时,这“想要”的念头却似乎真成了自己的——便控制不住,又取出一支来。


    但实际上,是因为身体当中毒物的浓度降低,因而叫他的大脑对可以补充那种毒物的东西产生了强烈欲望。一个人所思所想,全由大脑做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没什么“独立意志”的。“大脑仅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我本身”,其实是个天大的错觉。


    由此,这种欲望控制了他的思想,令其觉得自己“想要”。


    李云心与猴王性命相交,操控猴王便是如此。即便这猴妖前一瞬间还不想出手,可李云心心意一动,他便觉得自己想要出手了——总会给自己找到一个例如“不同他一般见识”、“挑战强者亦有一番乐趣”这种借口。


    但此前李云心连喝三次即刻出手,猴妖却都没有立即行动。这意味着,他的那种心念对猴妖不起作用了——至少是不那么起作用了。


    当万年老祖的问话出现在李云心头脑中时,他便立即生出如此念头——


    “见他妈的鬼……怎么回事?”


    “以前没什么问题的啊……哪里出了岔子?因为我将自身炼化成幽冥?”


    “不对……不是这个原因。好像是哪里……哪里……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一时想不起了?他妈的……炼化幽冥难道有降智效果?老子堂堂一个天才……”


    “不不不,我将他的性命炼化到我的性命当中,绝没可能出什么问题。该是因为身体里的幽冥之气……对。幽冥之气。这东西叫我和他之间心意流转不畅了。算了……虽说不好用,但至少还能用。”


    “嗯……可这玩意儿既然不好用了……将他带在身边,似乎也会叫这老魔起忌惮之心……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他做掉……只是可惜了……”


    这些念头都闪过去,他才组织出一句话来:“应该是心念之间出了什么问……”


    万年老祖却在他头脑当中哈哈一笑:“罢了。老夫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岂是那种容不得人的主子?这猴妖,你觉得还可用,就自己留着。看好他就是。”


    李云心下意识地又闪过一个念头,万年老祖立即再笑:“哈哈哈,正是。日后你更会知道,老夫岂止‘颇有气度’?!”


    李云心低叹一口气。


    他真是完全用不着说什么了。他的思想在老魔面前完全是袒露的——不可能将任何念头瞒过去的。


    老魔说了这些话,大圣才将将轰出第二棒。


    狄公似乎将身体的控制权重交给了零号。一旦觉察猴王发难,三个怪物立时合击。大圣乃是太上境界,然而那三个怪物,亦是正经的太上。三个斗一个,即便猴王有些变化的手段、另有神兵,也渐渐现出败相来。


    不说太上强者,即便是玄境强者争斗,只要一方想逃,也往往都能够留得性命。然而这猴王似是因为李云心的驱使,在此地死战不退。又过十几息的功夫,终于被二号全力击中,头一回打口中狂喷出鲜血来。


    然而这猴妖倒飞出数十丈,又猛地定住身形。啐尽口中余血,大叫道:“痛快!痛快!再来!”


    ——便又合身扑上。


    李云心与万年老祖高踞云端,两人脸上都瞧不出什么悲喜,仿佛不远处的战局全同他们无关。


    那三个怪物不分兵来攻李云心,大概是忌惮他身边的万年老祖。而这万年老祖瞧了一气,笑道:“你那助力怕是要败。”


    李云心只冷声道:“本就是拿来用的。”


    说话的功夫,猴妖又与三个怪物拼杀数百记,仍未占得上风。而此刻,三个怪物忽然直冲上天,凝住身形不动了。


    呈一个三角形——那二号在最顶端,零号与三号分列其下。许是施展了什么阵法,刹那之间,三人身周光华盛放!这三角形之外出现一轮圆形光晕。又在这轮光晕之下,飞快地分生出许多细小的光明触手来。如今看那些触手,竟与老魔的惊人相似。它们飞快蔓延纠缠一处……


    最终竟在这海天之间,生成了一株奇大无比的光之树!

    亦同老魔如今这形象极为相似!

    李云心吃了一惊。已意识到如此形象之中必有什么奥秘——道法修行中,有“殊途同归”一说。那三个怪物如今现出的这光树与这老魔的模样相似,绝不会是什么巧合。而该是……似乎是……他们的力量,已触及某种本源,因而才惊人一致!

    他推算那三人的力量不会持久。到如今瞧见他们用了这手段,便低声说:“他们的巅峰状态应该要过去了。只要他再撑住一会儿——”


    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猴王。


    若是巅峰状态的猴王,必会在这三个怪物成阵之前将其击散。可他如今模样也狼狈。拼杀数百记,受了几处重伤,身上的金甲都已残缺了。因而速度与力量都大不如前。等他冲上高空时,那光树已成形了。


    然而他一点避战的意思都没有,口中厉喝:“再吃俺一棒!!”


  第八百一十四章 解脱

    这一棒,正轰向那阵法底端的零号。然而凌厉可怕的一击在距她数十丈远处便被抵住——光树周遭,忽然有无数光影明暗生灭!

    光影变化极快。并不是什么确切的形体,更像是某些图案。可朝那些图案中一眼望去,便会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其中无边无际,包含一切。一切的规则、秩序、甚至完全不存于这个世间、宇宙的某些东西,都被囊括其中。但此种图案只是无数生灭的图形当中极不起眼儿的“之一”罢了。


    猴王这一棒轰上去,金棒却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头顶、脚下……甚至另有无数与他极像的残影儿一同现身,将其围住——


    轰隆一声响!


    这一棒没有轰到零号的身上,却轰到了自己身上!

    这战天斗地的盖世英雄、无敌妖王,便轰然坠落,沉沦水底了。


    老魔变了脸色。甚至没心思使神通,先道:“这是什么东西!?”


    再问:“你那助力死了?”


    猴妖遭受重击,伤势同样回馈到李云心身上。他面如金纸,咬牙道:“还……没……”


    这话未说完,便喷出一口金血。


    但未等这金血落入海中,海面上再起波澜——那大圣从水中一跃而出,立在洋面上。他却不看那天上的光树以及其中怪物,只拄着金棒,盯着李云心:“如此,你可还,满意?!”


    可他身上铠甲尽碎,露出其下的妖身来。这妖身又被海水浸湿,看起来可怜又狼狈。


    万年老祖便晓得这猴妖的伤势,已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有大神通者辟水,如同呼吸一样轻松自然。但刚才被重击之后的刹那……却连这海水都驱不散了。


    李云心与他对视了一息的功夫,一挥手。


    猴妖便化作金光,遁入他的耳中了。


    他随即沉默起来——身边的老魔却道:“你这助力,也是懂得尽力。换了我,会好生待他。”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只是拿来用的罢了。”


    老魔怪笑:“这回你言不由衷。好……如今叫我来会会他们!”


    老魔如今的修为,或许比大圣要高些,却也有限。但之所以豪气干云地欲上前战斗,是因为如今空中那光树,再发生了变化。


    李云心的猜测是正确的。三个怪物果真不能持久——重伤猴王之后,那光树便现出败相。如同此前受重击之后的万年老祖一般,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三人背后的那轮光晕也忽明忽暗,像是快要坏掉的一盏灯。


    该是他们刚才也自知再没法儿拖下去,才使出这样的绝招来。


    再等老魔冲上高天时,这光树已溃散得越来越快。犹有神智的三号咬牙喝道:“再带你这妖魔走!”


    可这话虽狠……力量却开始迅速从她以及另两个怪物的身躯之中消退了。


    光树最终晃了一晃,化作流光逸散。高天之上的三具巨大身躯便往海中坠落而去。此时老魔才放声叫道:“嘿嘿……只怕要死的是你们!”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瞧见一道黑光在三者之间迅速地一闪,半空中便有瀑布一般的血水喷洒下来。老魔再提气猛击——三具身躯全被他轰入海中,又将海底给轰了出来!


    李云心如今受了重伤,已瞧不清那海底的模样。只能见到老魔的巨大身躯亦落在它们身边,将它们体内的幽冥之气尽数吸走。那巨大身躯便迅速“枯萎”,变成干尸一般的皮包骨模样。


    可那边不晓得又出了什么事——老魔停住了。盯着那三具已一动不动的残躯瞧了一会儿,又发出叫人心悸的怪笑:“嘿嘿……嘿嘿……原来如此——李云心,过来!”


    李云心低叹口气,慢慢腾腾地飞遁过去。


    又听老魔再叫:“嘿嘿……这人我不杀,你来杀!”


    他这时离得近了,终于看清楚了那里的状况。


    三具枯萎的身躯横躺在海底,像是三座延绵的山脉。但在这由三号的残躯所构成的“山脉”尽头,在三号那巨大头颅之下、原本是脖颈的位置……


    又慢慢显出一个人形来。


    寻常人大小,像是被这残躯“吐”出来的。


    李云心再前行一段,看清楚这人的相貌了。


    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此前会觉得这三号说话的语气,略有些耳熟。


    那是辛细柳。


    他愣了愣,在半空中落下,站到这残躯上、辛细柳的身边。


    这女人如今身躯赤裸,四肢上、头颅上、脊背上,仍有些触手一般的东西与巨大残躯相连。看起来……该是原本被融合在那躯体里,以自己的神智来操控它的。


    在云山一役时,辛细柳的肉身与刘凌的肉身,都被苏玉宋收去了。后来得了龙魂、晋入玄境巅峰的红娘子以卓幕遮的性命相威胁,叫苏玉宋将身上的宝贝统统丢下。她们两人在禁制中的肉身,也在那些“宝贝”当中。


    此后,不知她们下落如何。但如今李云心意识到……


    该是被云山上的长老们“废物利用”,拿来炼化这东西了。


    的确是物尽其用。共济会炼化魂魄的手段高明……这种修士身躯,拿来用再适合不过。正可将她的记忆抹去,成为全新的工具。


    只是记忆虽去了,性情还留了几分。三号那活泼的模样……不正是这辛细柳昔日的风采么。


    倒是又想起,这辛细柳从前对自己还有许多的喜爱之情。


    他一念及此,老魔便怪笑:“正是的。你们在陆上的事情,我也略知道些。哈哈哈……你如今遇见她,正是有缘!你要投效我,就杀她给我瞧瞧——我好看一看你……”


    他这话未说完,辛细柳忽然睁开眼睛。入目第一人便是李云心——李云心亦在低头看着她。


    此时……先前被轰去的大洋之水再隆隆地倒卷回来,就连海底都被这巨响震得剧烈颤动。在这样的背景音中,辛细柳猛地瞪大眼睛、张嘴说了一句话什么话,李云心没听清。


    她又试着抬起手,似乎想要去摸李云心的衣角。


    但后者轻轻弹了一下手指。


    这纤细的身躯便立即爆成一团血光。


  第八百一十五章 阵成

    老魔一愣,随即再笑:“妙!你这无情无义的性子,真是妙!!”


    “只是帮她解脱罢了。”李云心面无表情地说,“被那些人炼化过的东西,早已经不是本人了。”


    老魔似乎在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我倒听说,这女娃从前爱慕你——”


    李云心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语,又向另一具身躯遁去:“她爱我,与我何干。”


    这话说完,便落在零号的脖颈处。


    他盯着那里同样被“吐”出来的一具赤裸身躯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果然。”


    这一个,是刘凌。


    他再弹手指,在这已被炼化的“刘凌”恢复意识之前,将其击杀。


    到这时老魔沉默不语了。似乎对李云心产生了更大的兴趣。隔了一会儿,等李云心又来到二号残躯之上、只低声说了句“这个倒不认识”便将那赤裸少年的头颅踩碎之后,才道:“老夫本以为你心中多少会有些情谊。倒没料到……”


    “没料到……你杀这两个女娃时,当真是心如止水,连一丝怜悯都没有。”


    李云心在倒卷的巨涛轰击在一处之前飞身升上高天,淡淡地说:“所以我才能在这世上活到现在,也没像他们一样,死在这里。现在该去蓬莱了么?”


    此时,他们身下巨浪激荡,有数不清的巨大漩涡——而那一个漩涡,便足以吞没一个村镇。可头上,却是湛蓝的天空,略有几片浮云。


    任谁都难以想象,就在这里、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是黑雾滚滚,仿若人间鬼域。


    老魔却不动,似乎又将李云心打量一番,忽然道:“呸!竟比老夫还要无情无义——当真不是人类!”


    李云心皱眉:“这不正是你——”


    老魔却窥探他心中所想,又骂:“老夫便是这样喜怒无常,又如何!?你晓得什么才是强者?!”


    “真正的强者,便是有评判世间所有人的权力,却无人能评判他!老夫纵是同样无情无义,但偏要骂你,你又能怎样!?”


    李云心叹了口气:“那随你。别耽误做正事就好。”


    老魔却又骂:“如今身为老夫的鹰犬,却比我还要心急!?怎么又是这个奴才相!?老夫活撕了你——”


    他骂了这一句,当真探出触手来,当即将李云心捆了个结结实实,便发巨力!!

    李云心如今身负重伤。幸而此前用神兵将身躯改造,极度强悍。这老魔几条触须一发力,竟未能将他撕碎!


    他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这老杀才是真要杀他,可是——


    为什么!?


    登时心中大骇,正要出声,那些触手却忽然收回去了。他立即远遁数十丈,怒喝:“你他妈疯啦?!”


    一颗巨树一样的老魔无声地在空中静立一阵,才说话。但语气缓和不少:“方才只是心魔发作罢了。无妨。”


    李云心皱眉。


    老魔立即又道:“哼……你倒是机灵。没错。我炼化幽冥,是落下些隐患。危急时候,我神智倒是如常。可到危机褪去,体内幽冥魔力便要发作……哈哈,你也如此想?的确。我亦担心这所谓心魔会在我体内化成另一个神识。但老夫如今还制得住它。等取了龙岛,再慢慢将它炼化!”


    老魔所说的“心魔”,便是刚才李云心忽然意识到的一件事。


    在蓬莱现身的万年老祖几乎全无理智。可此前战斗时,又变得聪明沉稳。再到刚才,忽然像失心疯一般要杀他……这意味着这位老祖体内的力量不稳定。


    他如今这身躯,毕竟是炼化了那海穴中的骸骨、自地底涌出的幽冥气而来的。而那骸骨本是有意识的。该是……即便他炼了四万年,也没能将那些意识完全抹去,仍在身体当中留下些印记。一旦万年老祖的精神放松,那些意识便会“浮”上来,使得他性情大变。


    妈的……这可比纯粹的“喜怒无常”危险千百倍!

    老魔显然不愿多谈自己的事。很快转开话题:“你说的那幽冥阵——云山要成的幽冥阵,怎么还没动静?”


    李云心又远远观望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不成你不是更喜欢?”


    “呸!”老魔啐道,“老夫岂是什么怕事的人!?与其时刻提防那些人生事,不如今次就将事情了了!四万年前……嘿嘿,老夫在这海上瞧见云山时,便在心中发誓,终要叫它为我所有!如今正好先瞧瞧他们的神通,而后再杀上去!”


    李云心提醒他:“只怕到那时候,更要费些力气。我之前传授了狄公操控……”


    老魔怪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告诉老夫,你如今既晓得怎么操控龙岛,又晓得怎么用云山操控天地之间的地气。因而想叫老夫更不舍得杀你——嘿,你这人如今又变得这样胆小?只因我刚才那一击?”


    “胆小和谨慎是有区别的。”李云心说,“老祖你最好想个什么法子,保证我的安全——我是说如今的你自然理智,不会想要杀我。可心魔发作的时候由不得你控制,一旦将我杀死,可就坏了你的大事。你想要成为世间幽冥之神,总不会想要自己的大业功亏一篑。于我而言,稀里糊涂地枉死了,也是很不值的事情。”


    老魔一笑,正要说话,海天之间却忽然发生某种极微妙的变化。


    仍旧是污浊呼啸的海水,碧蓝的天空。但空气之中似多了些什么东西,叫两人的耳膜都微微一涨。随后,他们感觉自己与整个世界之间的联系被什么东西切断了。


    这种“联系”,实际上是极微妙的东西。在这个世界,占卜或是预言这种事情是的确存在的。但对于修士没什么作用,倒是对凡人很管用。以某种方式——一种李云心暂不理解其详细原理的方式——可以暂时窥得一个人的命运。他认为,这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某些规律与众不同。


    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用凡人的话来说是与“天地大道归流”。因而可以时常体察到世间的某些微妙联系。这种联系是不局限于距离、时间的。


    如今,就是这东西被“斩”断了。


    李云心脸色先一凛,随即如释重负,低声道:“狄公把这禁制弄出来了。只是不晓得有多大。”


  第八百一十六章 可怕的道理

    但老魔已开口:“不算大,也不算小。这九海都被囊括其中了。”


    “这么说,你倒是吃定了他。”


    老魔本是没有头颅的。但李云心已慢慢意识到他“头顶”那些触须顶端的黑色光球,似乎是有些视力感知的作用的。因为万年老祖若是打算“看”他,那些树冠一样的触须便纷纷转过来,且将光球指向他。


    起初他纳闷,觉得以老魔如今的神通,以神识感知事物,绝对比以目力来看要清晰、细微得多。但随即想到无论神识怎样感知,终究有些东西是感知不了的——譬如说颜色。


    这老魔本是陆上世界的人,后来逃亡到大洋之中。在海里被困了四万年,想来还是想要去陆地瞧一瞧。留了这“画蛇添足”一般的视力,大概就是因此吧。


    “吃定他,是因为他怕死。怕死,又胆小。”李云心说,“这种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最好对付。他们但凡稍有些胆气,也不至于在云山上藏了四万年还毫无作为。甚至不如你——白手起家,如今做到这样的地步。”


    老魔哼了一声,不计较他这马屁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说他设禁制的法子是你教的——这禁制能维持多久?”


    “不是多久的问题。”李云心得意地一笑,“这法子,是我自己参详出来的。我猜这世上也只有我这样的天才人物能做到这种地步——这禁制是与天地同寿的。”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自己如今还并不清楚——性子倒是变得跳脱起来。很像是初入渭城时的那个他。这时在蓝天之下说话更是神采飞扬,仿佛身边这老魔不是可怕的怪物,而是个凡人了。


    他豪气地一挥手:“幽冥之气,连修行人的身躯都能腐蚀,世间很难有什么东西能制住它们。而且真要用什么玩意儿把这么大一片海围起来,以这世上的人力该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取法自然。”


    “幽冥气虽然比天地灵气霸道许多倍,但和这世间灵气总量比起来毕竟极少。譬如施展神通召来狂风可以掀起巨石一样,如果将这天地之间巨量的灵气,聚集到这片海域周围、以量取胜,就会变得比幽冥气更强。好比一捧散沙挡不住水流,但筑成泥堤,就可以截断小河了。”


    “实际上,要用一道浓郁无比的灵力屏障把这九海围住,调用的灵气也仅占天地之间灵气总量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罢了。”李云心冷笑,“狄公那蠢货以为这样能把我们一同困在这里面。却不晓得外面那道屏障之内的灵力再浓郁,也没有修行者体内经过淬炼的气机浓郁。这道禁制,对人可是无效的。”


    他意气风发地说了这些,老魔便略沉默一会儿。而后才道:“你这人……果真奇怪。”


    “我如今看你的心思,晓得你眼下是全心全意归顺我。自然也知道你还是在想着往后有什么机会,能脱离我的掌控。但被胁迫之人总会稍有些不情不愿,你心中却几乎没有什么芥蒂。”


    他又顿了顿,说:“你该知道。若你好好求我,蓬莱上的那些人——刘公赞等人——是可以不死的。”


    李云心笑了笑:“老祖该与我是一样的人吧。就该清楚我们这种人,可与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不同。”


    “世间绝大多数人,哪怕绝大多数恶贯满盈之辈,身上都背着一个叫责任的玩意儿。这东西,就像生在他们身上的触手。他们慢慢从人世间走过,这触手就慢慢把许多人、许多人事,拉到自己身上去、背上。那些人摆脱不了这种名为责任的触手,于是不得不负重前行。”


    “又在这痛苦的过程中,苦中作乐——说什么在外辛苦一天,回到家时总不至于空手、能叫妻子儿女温饱,便感到快乐。这不过是在责任的重压下,自欺欺人罢了。瞧着别人吃饱穿暖,哪有自己享受来得痛快。”


    老魔似乎觉得他这说法儿新奇有趣,便道:“照你这样说,世上都是蠢人了?”


    李云心摇头:“恰恰相反。那些人身上的触手,将一个个孤单的个体彼此拉近,才形成了关系错综复杂的社会。在这社会里,每个人又必须为自己的责任受苦,才能使得社会进步、使得人受的苦越来越少。老祖你想,鸿蒙初开时,人茹毛饮血。那时人的人便背负上价值,得叫自己的妻儿活下来。于是慢慢结成部落。到这时便不再怕什么凶恶野兽,于是能定居,能耕种,能吃得更多,穿得更暖。如此,才有了人族今日的气相——雄霸中陆,逼的妖魔退隐山林。”


    “也得是在这样的社会里——在人人都背负责任的社会里,你我这样的人才能过得快活。因为于你我而言……责任这东西,没有自身来得重要。”


    “一个人为了自己在乎的人或事,要受苦,要妥协。可你我这样的人,说丢就丢了,便不会损害自身。行一切事,都只为自己好。越是没有底线和责任,就越能在这世上过得快活。”


    “你同我说若我求你,刘公赞等人便能活下来。”李云心笑了笑,“怕是老祖对我有什么误会。从前在陆上我保他们,是因为那种感觉能叫我快活。譬如一个人不喜酸味儿。可某天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酸果子摆在他面前,他大概也会尝尝看——不是因为尝了酸感到愉悦,而是因为品尝、试鲜这件事叫他感到愉悦了。”


    “我从前未体验过什么亲情友情爱情。于是也想要试一试——不是这些感情叫我觉得愉悦,而是尝试的过程叫我感到愉悦。我也试了试……背上有触手的感觉。”


    “但这种尝试是有一个限度的。”李云心正色道,“在你这里,我一丁点儿都不想试。从前知道这世上有几个太上,但那时我修为低,不清楚太上境界有多么恐怖。到后来修为渐强,又发现陆上那些所谓太上都只是空壳罢了。如今来海上遇着你,意识到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巧计没有任何胜算。”


    “这胜算既然是零、他们又不是不可丢弃的人,我为什么还要背着那些人呢。”


    “倒不如杀了干净。我也可再试试孤身一人的快活——这种快活,才最叫我感到愉悦。”


    老魔不知想了什么。便说:“好。我倒想瞧瞧你亲手杀他们的时候,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说这样的果决。若是……你就真是世间奇人了。”


  第八百一十七章 诈降

    他说完不再“看”李云心。而是身形一晃,忽然缩成寻常人大小。外表便也变成了寻常人模样——是个腰圆背厚、面阔口方的壮年男子。着一身漆黑的道袍,仿佛黑雾一般舞动。


    李云心笑笑:“这是老祖从前模样?”


    老魔不理他,只道:“跟上了!”


    便飞身而起,欲向远方直射过去。但李云心立即拦住他:“老祖且慢。我还有事要说。”


    老魔脸色一凛:“什么事!?”


    “有关去了蓬莱该如何。”李云心抬眼向远处望,可以瞧见天边的一点白芒——那是现出了真身的蓬莱岛在骄阳之下的反光。先前那些魔物们虽说是“围”在蓬莱岛周边,可它们身形巨大数量又多,在海上所占的面积,比七八个蓬莱岛本身还要大。


    李云心先前与红娘子杀到了那群魔物的后方,其实已经距蓬莱很远了。若不是他目力好,大概只能瞧见蒙蒙的海雾。


    “现在清水占据龙岛和蓬莱,能探知周边的许多动向。譬如在蓬莱附近说话做事,她几乎都可以听去。”李云心认真地说,“趁咱们现在离得远,先商量一下该如何办。”


    老魔一皱眉,不耐烦地说:“直杀过去便是。清水能奈我何?”


    “老祖可还记得你的分身现在蓬莱上空时,岛上击伤你的那东西?”


    老魔冷笑:“不足为惧。如今我真身在此神功大成,那等力道,顶多可以伤我,却害不了我的性命。”


    “我知道这一点。但不是为了叫老祖提防,而是为了引出清水道人。”李云心抬手一指,“这洋面上,我们可以看到蓬莱方壶瀛洲三岛,但那龙岛,老祖在这四年间、除了最初的那一次,可还见过?”


    老魔不语。


    李云心便说:“我去过龙岛。所以知道那东西平时根本不在这个世界,而是在哪一方空间里。我们一路直杀过去,清水知道不敌,一定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事情一拖延,就可能生变——她可以凭借那东西与幽冥之中的人取得联系。如果我们不以雷霆之势制住她,麻烦就会来。”


    “因此,得先引她出来。”


    老魔皱眉想了想:“你有什么办法?”


    “委屈老祖,做我的俘虏。我同她说你已被我所擒,她必然来看。我与她只是暂时的同盟,我知道她还做了些手脚、为自己留了后路。她必然很想要你。”


    老魔立即怪笑起来:“要我!?”


    “确切地说,是想要你体内的幽冥之气。”李云心微微一笑,“老祖可知我为什么可以在这样的短的时间里,也将自己炼成幽冥之体?”


    “是因为我同第一个出现的魔物斗时,本是不敌的。但清水消耗自身,调集了海天之间的灵气为我护法,助我击败了它。我也在那灵气加持下,才能功成。但老祖好不好奇,她又为什么这样做?”


    老魔一瞪眼:“少罗嗦!!”


    李云心便摊了摊手,意识到眼前这位并不是刘公赞——可不会给他捧哏儿。只好笑笑:“老祖不要急嘛。事情是这样——”


    “我和那魔物斗的时候,魔物可以凭借体内逸散的幽冥气自愈。清水便将浓郁灵气打入它体内,叫那怪物体内也气机杂驳,没法儿与我持续缠斗了。要知道,这清水道人当初是画圣画出来的,是天地灵气的化身。”


    “她将灵气打入怪物体内,实则也是在将一部分的‘自己’打进去。她这么干,既叫我觉得她是真心帮我,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为自己找了个退路——我猜她会在往后某个时候,装作死于我手。而后却借尸还魂,在那怪物的残躯上复生。”


    “这手段很高明。掩人耳目,又可以逃离一切麻烦。可惜这种法子从前我用过,当时就感觉有些疑惑。直到刚才,才忽然想明白。”


    “她既然也想将自己炼化成幽冥之躯,此间的幽冥气却又没了,就必然会将主意打在你的身上。”


    老魔是个聪明人。皱眉一想,便问:“你说的这些倒是真的。但这清水为何也想要炼化幽冥之体?”


    “我猜是因为她想要去幽冥。”李云心冷笑,“她心系画圣,要去找她。可也因此,又不想毁掉画圣留在地上的这个世界。我们炼化幽冥,是想做地上幽冥之主。清水么,却只想做一半。”


    老魔沉默了一息的功夫,似是在窥探李云心的思想。


    他虽然口气狂妄,可到了要登岛时候,也变得谨慎小心起来。龙岛与云山之威他在四万年前的时候见过,不会没有丝毫忌惮。如此,再确信这李云心所说的都是真的、亦是真心想要助他夺取龙岛之后,才道:“好。”


    李云心笑了笑:“那么委屈老祖,受这锁链束缚。”


    说完抬了手,掌中出现一条青蒙蒙的铁索。再动心意,叫这勾魂锁链慢慢地附于万年老祖身上。


    老魔稍一皱眉,抬手抬脚。意识到这法宝虽然威力极强,却并不至于当真将他锁得动弹不得,便哼了一声:“走吧!”


    李云心将大袖一挥,化作一道白光直向远方而去。


    他虽重伤,但赶路这种小事并不在话下。从与老魔交谈的地方到蓬莱,只用了十几息的功夫罢了。


    远远便瞧见,蓬莱主峰大殿之外,已站了几个人。


    他一数,是四个。提气落了地。


    老魔不言不语,被他拉在身后。


    殿外这四个人,是紫夜真人、刘公赞、白云心、九公子。他落了地,只将掌中锁链一拉,把万年老祖拉在身边,沉声说:“我把他捉回来了。”


    刘公赞一时未上前。盯着他左看右看,才道:“心哥儿你……你……”


    倒是九公子大笑着,几步蹿过来:“我早说用不着担心!他的本事大得很!”


    他飞奔至李云心身前,看都不看那老魔,又拉着李云心的衣袖说:“我妹妹呢?你伤着了没?”


    “她……”李云心低叹口气,“我没能护住她。”


    九公子愣了愣,只张嘴,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刘公赞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只盯着李云心:“心哥儿你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他说这句话时候,目光落在那老魔的身上。


    老魔在未至蓬莱以前极其狂妄。可到了这里,竟表现得比李云心预想的还要好许多——主动做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好像奄奄一息了。甚至在刘公赞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凶狠回瞪过去:“总有一天,老夫要将你们——”


    李云心拉了一下铁索,打断他的话。也不看刘公赞,只沉声道:“清水,找个法子把他送到地下去。我重伤了他却杀不死他——留在这里是个祸害,要尽快除掉。”


    清水道人没有现身。紫夜真人却沉声道:“龙王,是怎么捉了这老魔的?”


    “云山上来了人。”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和闲鱼先同他们斗,然后才引他们和这老魔斗。趁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出了手。可这老东西修为太高……我们两个到底没能都全身而退。清水,你即便还有什么心思,也该先和我把这老魔给处理掉。不然他一旦脱困,你还指望云山能再派几个人、给我做刀子用么!?”


    老魔连声怪笑:“处理掉老夫?!你可知老夫如今是不死不灭之体,只怕你们——”


    刘公赞打算他的话:“心哥儿,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时,你教了我一个阵。那是什么阵?”


    李云心先一愣,随后摇头笑了笑,低叹一口气:“老刘,你也不信我能捉住这老魔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被劫了镖。被赶到树林里,要死了。我教了你一个《衣锦夜行图》,用脚画的。在渭城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你给我带了外食回来吃,是木南居的清炒肉芙蓉,酱牛肉。你最爱喝木南春——老刘,我是我,不是什么人假扮的。”


    刘公赞终于出了一口气。此前脸上那种些微的警惕之色尽去,连声道:“好……好……好……心哥儿,真是你!”


    似是因为最了解他的刘公赞也认同了他的身份,清水道人终于现身。


    场中闪耀一片青芒,这位如今的龙岛主人出现在紫夜真人身边。但她还是先将李云心细细观瞧,再将万年老祖细细观瞧,才说:“杀不死,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来查探它的气息就清楚了。”李云心让开一步,想了想,冷笑,“老刘,你过来陪她看。她现在在担心我会使什么花招儿——譬如一等她过来这老魔就暴起杀她。”


    刘公赞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稍一打量,慢慢抬起手,搁在老魔的肩头。老怪物厉喝:“你敢?!”


    可刘公赞如今亦是玄境。老魔又刻意收敛气息。他的眉头便皱都没皱,闭上了眼睛。隔三息的功夫,睁眼开口道:“的确已衰弱了。但……”


    他顿了顿,看李云心一眼:“但体内生机不绝。像是以画道手段凝成的。以我的画道修为来看,若是找不到他这身躯的成阵之地,的确无法将其杀死。”


  第八百一十八章 节 夺命

    李云心面无表情,但心里跳了跳。


    无论他……还是老魔都很清楚,“万年老祖”,绝不是什么用“画道手段凝成”的人。


    刘公赞说了这些话,并没有走开。而是静立在老魔身边对清水道人说:“你可以亲自查证。”


    清水道人皱眉:“画道?他?”


    她对这个词儿起了兴趣,终于慢慢地走过来,抬起手。


    而在这时候,九公子终于能说出话了。他并不关心什么万年老祖,也不关心什么画道。他只瞪着李云心:“你……没法子救她的么?不能救她的么?!”


    清水道人的指尖,触及了万年老祖的身躯。


    便在这一刻,李云心忽然将掌中铁索抽回!


    老魔周身,威势暴涨、黑雾乍现——自背上探出三条触手,当即将清水道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们如今在殿外。本是骄阳似火。可老魔一旦脱了困,这一方天地陡然黯淡下来。阴风怒号,鬼气森森,在一瞬间又回到了昨夜时的模样!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紫夜真人意识到事情有变,正要作出反应时,早以逸待劳的李云心向他暴起发难,只一掌便轰爆了他的头颅。而直到临死之前,这位玄境真人还在想——这究竟是李云心设的计……还是那老魔的确自行脱困了?!


    清水道人双目圆睁,晓得自己凶多吉少。只能厉喝:“李云心?!你疯了!你不要命,你也不要你身边这些人的命!?”


    九公子还因为眼前一切发愣,白云心却已抽身欲走。但老魔怪笑:“哈哈哈哈……一个都别想走!!”


    随即现出那巨树一般的身躯,伸展无数触手,将周遭笼了个严严实实,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倒唯有刘公赞最镇定——仿是早就料到李云心会有什么奇计。只看一眼紫夜真人的残躯,又看一眼他那在老魔施展神通之前便忙不迭地远远遁走的残魂,沉声道:“心哥儿,你们……可是谈成了什么事?”


    老魔又笑:“谈成什么事?嘿嘿嘿嘿自然是谈成了什么事!要杀你们来纳投名状哩!”


    这老魔如今得意,话也变多。又看阴沉着一张脸的李云心:“这刘公赞倒是知你的心意。竟自己晓得编了个瞎话儿,哄这清水上当……可见是极信你的。嘿嘿,李云心,你若好好求求我,老夫可就当真留他性命了!”


    刘公赞一愣,皱眉:“纳……”


    “投名状?”九公子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投名状?”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抬眼看他:“投名状就是……要我杀死你们,老祖就会放过我。”


    他抬手拍了拍九公子的肩:“小九儿,再见了。”


    “什……”


    在九公子能说出第二个字之前,他的身体便爆成一团血雾。


    忽然安静——除了洋面上的怒涛声之外,在目睹这一幕之后,清水道人、刘公赞、白云心,都忽然安静下来。


    就连老魔也是在一息之后才道:“妙!你倒果然是狠得下心来!”


    刘公赞目瞪口呆,眼皮微微颤动,声音嘶哑得像吞了炭:“心哥儿你……你……”


    李云心甩了甩手。便有殷红溅上他的白袍。


    “这次不同以往,老刘。”他一边低叹着说话,一边慢慢向白云走过去,“我们在陆上从没见过真正的太上。可这一次我见到了。”


    “从前我们遇到的强敌是顽石,但我们可以做钢钉。找对了角度和缝隙,也许可以撬开。但这位万年老祖,则是一块精铁。在他面前……我们都是草木而已。没什么希望的。”


    他在白云心身前三步远处站定:“没希望,牺牲我也承受不起。要是能用你们的命,换来个转机……我倒觉得你们也会为我感到高兴。”


    他朝白云心抬起了手:“不要躲。你那位义父在这里倒有些生机。可你,同现在的我是云泥之别。别做无用之功。”


    白云心咬了牙:“……李闲鱼,也是你杀的?!”


    李云心笑了笑:“她比较走运。用不着看见这一切。”


    “我义父可就要到了。”女妖颤声说,“即便他不能奈何这老魔,却杀得了你!你想清楚!”


    “你义父来得太慢。或者说,本该来,但想要坐山观虎斗。”李云心摇头,“我猜他也没想到,会把自己的女儿搭进去。”


    “你……当真是这样的无情的么!?”


    李云心歪了歪头:“我对自己有情。”


    他说了这话,又想了想:“不过你义父也未必对你有什么舐犊之情。一天之前你说他要到。一天之后还没到。一个太上……会这样慢的么?”


    老魔听他们对话,起初似还有些兴趣。但两人一谈到什么儿女情长,他便不耐烦了。叫道:“嘿,你磨磨蹭蹭,可是又心软了!?”


    李云心立即冷笑,转身看他:“心软?老祖,如此叫做心软的么!?”


    一团狂暴无匹的幽冥之气,陡然自他掌中喷薄而出!然而对准的却不是白云心,而是刘公赞。


    刘公赞是龙子妖身,本就强横。又是大成玄妙之境,更算得上修为高深。倘若运气自保,不会像先前的紫夜真人那样,在一击之下便死。


    可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只看李云心。


    正捱了这一击。


    登时血肉四溅,气绝而亡。


    便是在这时,高天之上忽然传来可怕的气息——像是有一位天神,在穹顶睁开了眼!


    某种极度恐怖的威压甚至穿透了这万年老祖以触手织成的天罗地网,降临到每个人的身上。而后有滚雷一般的声音炸响:“李云心。你敢伤她,便叫你们万劫不复!”


    这是……真正的太上境界强者的气息,甚至丝毫不逊于如今的万年老祖!老魔现出真身时,海天之间本是阴风怒号、黑雾阵阵。可如今却自天顶射下无数道夺目玄光,一时间将这黑气驱散了大半——仿佛天上便是天国,海上便是幽冥!


    又瞧见那高空之中,忽然白云滚滚,霞光万丈。在那云头,无数衣甲鲜明的妖兵妖将持戟挎刀,怒目而立。正中有一位神人,身周金光四射,看不清面目。但海天之间的可怕威压,便正来自他的身躯之中。


  第八百一十九章 归去

    老魔感受到这威势,猛地抬头与那神人对视,狂怒而笑:“陆地太上,也敢来我海上撒野!?”


    他口气虽狂妄无惧,却不可能真的无视那可怕威压。如今这世上,真正的太上只余两人。一者是他,另一者……便是此刻这忽然现身的、此前在陆上被封印两千年的金鹏王!


    如同强者相争时,总要聚精会神,不可漏看任何一招一般。老魔如今全力对抗那来自天顶的威压、且亲见李云心毫不犹豫地格杀刘公赞,便终于不再如此前一般时刻窥探他的思绪了。


    因而亦未注意到当刘公赞身死之后……


    李云心好像被定格儿了。


    他呆立原地,像是痴傻了。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睛,掌中忽现那柄狼脊怒狮枪,没有丝毫犹豫——


    一枪便直贯入万年老祖的后心!

    他倾尽全力。这一枪,便刺穿了老魔的身体,只在身前露出一个枪尖儿来。


    但老魔反应奇快。在李云心来得及将枪拔出、再刺第二枪时便将心念转回到他的头脑当中,随即发现一件叫他如今困惑不解、却无暇再想的事——


    他的意识当中,此前那种冷酷决绝、可杀尽天下人只为自己快活的念头……不见了!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意识浪潮。无数过往片段——同那刘公赞相处的、同那九公子相处的、同那红娘子白云心相处的,在他的意识当中呼啸回荡。更加汹涌的是无穷无尽的恨意、杀意,以及绝无可能屈服、妥协的强大意志!!

    老魔大惊、大怒。怒吼:“你倒是装得好!!死!!”


    他心念一动,此前布置在李云心神识之中的禁制立即发作。又猛一转身,背上无数条触手直扑他的前胸,要将他这身躯绞个粉碎!

    然而本该立即失去神智、呆立当场的李云心竟未受丝毫影响!


    更是在那些触手即将扑至的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光自他耳中迸射而出。那衣甲虽残破、相貌虽狼狈,却气势如虹、威势大盛的猴王舞动金棒正迎上老魔这一击!

    然而猴妖此前已被重创。到此时与其说是一击,倒不如说只求为李云心挡这杀招!他的金棒轰在老魔头顶,身躯却也被老魔的触须轰得血肉四溅,只闷哼一声便化作金光重回李云心耳中了。


    但这一击总算建功。老魔的身躯微微一滞。被厉风以及罡气切割得浑身血痕的李云心,再迸发全部力量——


    一枪将这魔头钉在了蓬莱主殿的墙外!

    这一击之后,他再无力起身,颓然跪坐于地。老魔怒极,欲脱困再将他格毙。然而狼脊怒狮之枪专克幽冥,即便如黑阎君之类都死在这柄枪上。且一旦入体,竟还限制了以幽冥之气施展的种种变化,由此老魔一时间亦不得挣脱。且——更发现这枪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攫取他体内辛苦炼化而来的幽冥气!


    他又惊又怒,狂吼连连,庞大身躯拼命挣扎。


    但那枪毕竟类似死物。李云心已至强弩之末,无力再操控它。便看到,老魔竟渐渐要挣脱出来了!

    他抬眼看高天。却只见云头之上,金光神人与神将们没有任何动作,只冷酷俯视。到这时白云心才回过神,大叫:“那是幻象!!我来时义父给我的一道符咒!!”


    李云心只得又转眼看向一边——清水道人此前被老魔所缚。但在承受李云心第一击时,又惊又怒之下,便将她甩开了。


    她不像李云心离得一样近,亦没有李云心伤重,便没有被刚才老魔与大圣这两个太上强者之间倾力对拼的那一记波及。如今她站在远处,冷冷地看李云心。瞧见他的目光才道:“你这又是在演什么?”


    李云心喷出一口金血:“演你妈!!快用龙岛灭了他!!困不了他多久!!”


    长枪已开始松动。那老魔半个身子都要挣脱出来了。口中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啸:“李云心,我要叫你尝遍——这世间……所有痛楚……我要……”


    但清水道人的声音仍旧冷酷:“我说过,龙岛能源不多。用来杀他,禁制就会大开。到时幽冥之气——”


    “我已经叫云山在外面设禁制了!”李云心喝道,“你想一起死吗?!不想去见陈豢吗?!”


    不知道是哪一句触动清水道人的心结。她沉默了一息的功夫。


    终于抬起手,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子。


    天空之中,被白云心的符咒所召唤出来的幻象及强大气息忽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忽然出现的、织成一整片光网的雷霆。空气之中忽有细小的电蛇游走,海天之间的一切都开始微微发亮。巨量的大洋水被无形力量蒸腾成雾,冲上云霄,而后,一道亮线在虚空里一闪!

    再闪!


    接连两击,正轰在即将脱困的万年老祖身上。第一击之后,他身周黑雾陡然消散,体内的光焰变得黯淡。二击之后,庞大躯干支离破碎,几乎变成朽木。


    清水道人深吸一口气,发出第三击。


    这不可一世的老魔,发出最后一声狂啸……灰飞烟灭了。


    随即有更加可怕的巨响传来。本在蓬莱岛周围汹涌起伏的污浊海水,忽然怒号着向极远处奔涌而去。一个同蓬莱岛相去数百里,却仍旧可以肉眼被瞧见的大漩涡出现了。整座岛屿都开始被奔腾怒涛撼动,向着那足以装下一整个东海国的可怕漩涡移动。


    但下一刻,一道黑柱自那漩涡当中冲出,直射了几千米高,才像是撞到什么无形的屏障,四散开来。


    那是……自幽冥之中喷涌而出的,远比他们此前所感受到的任何幽冥之气都更加浓郁精纯的可怕的力量。就连本向着漩涡当中狂涌的洋水都被倒卷出来,在这黑色的、由幽冥之气所构成的巨柱周遭形成一座比陆上任何一座山峰都高大的“水山”。


    幽冥洞开了。


    李云心与白云心、清水道人眼见这一幕,都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清水道人才长出一口气,看李云心:“我不知道你这样值不值得。”


    她声音微颤。不晓得是被龙岛毁去、幽冥洞开这件事所震撼,还是被李云心刚才所做的事所震撼。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李云心试着起身。但只抬起一只脚,便又滑倒。


    白云心慢慢地过来将他搀起。


    他便攀着女妖的手,向前走了四五步,又放开、坐下了。


    在他的身边,本该有血迹。左手处,该是刘公赞的。右手处,该是九公子的。


    但血迹与残骸都不见了。刚才两位太上强者的一记对拼,甚至将这片地面都刮去了一层,不可能有任何东西留下。


    他无言地伸手在地面上摩挲了一会儿,才说:“什么值不值得。”


    清水道人远远地看着他:“牺牲了他们,换得万年老祖的一时松懈。你这计划,我虽然了解得不多,但也知道变数很大。即便现在成功了……可是值得么?他们都死了。”


    李云心转脸看他:“他们和我……没人会想要苟延残喘。他们和我……都会宁愿死,也不会做这老东西的走狗。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顿了顿,又道:“老刘明白我。他信我。”


    这时候,有大雨落下来。原本被蒸腾上天的水雾遇到了幽冥之气,竟凝成了淡黑色的雨滴。


    李云心便转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拍拍冰凉的地面。


    “而且你知道,我有法子救活他们。”他低声说,“这对我不是难事。一点都不难。很简单。”


    白云心低叹口气,为他驱散头顶豪雨。


    清水道人笑了笑:“但愿吧。”


    “但你妈的愿。”李云心说。


    清水道人并未发怒。又想了想,目光渐冷:“你身边的女妖不是我的对手。你现在重伤。给我一个不除去你的理由。”


    “我还有人要救,算不算。”


    女冠一笑:“并不是我在意的人。”


    李云心便抬手,拍拍白云心的手:“你快走吧。”


    女妖一愣:“什么?”


    “这里很快要变成幽冥世界。”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和那个女人,都炼了幽冥之体,但你不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清水道人皱起眉来:“你——”


    “我不是傻子。”李云心说,“你搞了那么多事,又跑来这儿,舍下陆上的一切。难道只为了宣示领地么。”


    他又虚弱地抬手向海中一指:“水底下有一个你备用的身子。你也想去幽冥见陈豢。”


    “我是他们想要的人。你杀我,陈豢要恨死你。这个算不算理由。”


    他再看白云心:“走吧。”


    女妖不动:“我在这里护着你。”


    李云心笑起来:“护着我?我是从虚境一直杀到太上的人。那老东西,还不是死在我手上。这世上谁杀过真正的太上。”


    黑雨当中的幽冥之力,叫他略恢复了些力气。


    李云心慢慢地站起身。


    “又不是生死相隔,总有再见的机会。回去给你义父带个好。叫他看住云山。你一直很理智……别叫我再多说了。我很累。”


    女妖沉默一会儿,忽然散去将豪雨从自己身上驱散的禁制。衣裳、秀发、面庞,很快被淋湿了。


    她深深地看李云心一眼,只道:“好。”


    随即驾起一道白光,消失在雨幕之中。


    清水道人没有阻拦她。


  第八百二十章 太上

    便只剩两人在雨中相对。


    铺天盖地的黑雨,愈下愈大,渐渐连成一片幕布。


    过了三息的功夫,清水道人脸上的寒意收敛。她转身向蓬莱主殿走去:“鹤妖可没鱼妖爱你的多。”


    李云心轻出口气,慢慢跟在她身后:“闲鱼是鬼修,有执念。她是妖修,本就会理智些。”


    女道停在殿门口屋檐下,转身:“你爱哪一个呢?”


    李云心想了想:“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但清水道人像是没听到他这话:“如果你爱鱼妖,为什么会舍得叫她经受那样多的苦难呢?如果你爱鹤妖,又为什么赶她走呢。你可以叫她也炼化幽冥。”


    李云心也拾级而上,同她并肩站在殿外檐下。


    雨幕遮住了极远处那直冲上天的气柱。但蓬莱岛的微微颤动,表明幽冥之气还在不断喷涌。空气中的黑雾愈发浓郁,唯有炼化幽冥者,才能渐渐看穿黑雾、瞧见远处景象。


    他低叹口气:“你去幽冥,就是想要问陈豢这些么?”


    清水道人沉默一会儿:“我没做好她交代的事。我又毁掉了龙岛。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两人都未说话,安静了片刻。这叫这方屋檐下的气氛渐渐平和下来。仅在不久前的杀意、戾气、悲伤,都慢慢褪去了些。又过一会儿,李云心抬手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像是在安慰她。


    这举动,叫清水道人微微瞪圆了眼睛。她错开一步,看李云心:“……你做什么?”


    李云心笑笑:“我告诉你一件事。”


    即便高手之间相处,都该有高手的气度、不该如山野村夫那样小家子气,李云心如今的举动也显得太亲近了些。在清水道人看来,两者仅是暂时达成某种一致,彼此之间的关系还远未好到能做出刚才那种动作的地步。


    可再看如今的李云心……


    她才意识到,他整个人似是变了个模样。


    他脸上原本的那些血痕都不见了。有神通者以些微灵气自愈是很常见的事,但……如今这李云心体内的妖力……好像也变得充盈了——就在不知不觉之间、仅仅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而已!


    怎么会这样快?


    又意识到,在这样近的距离、在他遭受重创之后,抬手拍自己的肩头……自己竟然没有觉察!!


    她心中大骇,又退开两步:“什么事?”


    “我好像是太上了。”李云心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平和清澈,“就在刚才。”


    清水道人愣住了。才发现自击杀万年老祖之后,李云心身上已无威势——那种修为极高之人,往往会被修为相近者感应到的、若有若无的威势。


    他从前也喜欢笑着说话。但那笑容里有戾气,有杀意,是含锋的。


    可如今她觉察不到任何一丝暴戾的气息,甚至……


    觉得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天地之间的风景、或是随便什么东西。譬如明月西升东落,譬如黄昏倦鸟投林,譬如清晨紫气徐来,譬如山巅云淡风轻。譬如一汪水、一尾鱼、一盏茶——可这些意象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更不该用来形容对一个人的感觉。


    然而她的神识之中却正有无数如此意象生生灭灭……隔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因为李云心的气机,她已无法体察了。一旦生出这样的念头,便很快“滑去”千里之外,投射到不晓得哪里去了!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往后退了两步。


    才听李云心低声说:“本是因为万年老祖可以窥探我的思维。于是我叫自己变得冷血起来。那些叫我冷血的情绪……构成另一个我。那个我把他引来,杀死他们两个,得到他的信任。”


    “但在我造出了另一个我的时候,也为自己加入一个唤醒机制。就是,杀死刘公赞。”


    “重塑意识这种事太危险了。我没有把握自己一定能醒得过来。眼下这世上对我最强烈的触动,莫过于他死于我手。”


    “我知道他死后,万年老祖对我的警惕心会降到最低。那时我就有机会做些什么。他先前在我的意识里种下禁制。等他发现中了计,发动那禁制,就毁去了那个冷血的我——我的心里……最阴暗、最暴戾、最可怕的一部分。”


    “可好像正是因此,叫我晋入太上了。”李云心看着清水道人,“但我还弄不清楚。想要成为太上……究竟原本是需要什么呢?是……无条件的爱,还是……苍生皆平等的心?我觉得这两者我现在还是都没有。”


    “但我能感觉到,我不同了。”


    “我也觉得,能理解另一些事了。”他目光柔和地看清水道人,“所以现在很想知道,你觉得,李淳风,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清水道人因李云心如今的态度感到一丝凉意。


    因为他此时的态度太温和了。其实她自己也惯常用如此语气来说话——当怒意引而不发时,将其压制下去。但旁人该是看得出的。因而会在感受到莫名压力的同时,愈发小心翼翼。


    可她现在看不出李云心的温和是真是假。亦不清楚李云心现在到底是在压抑怒气,还是当真心中再无芥蒂了。


    此前的平和氛围——至少在她这里——荡然无存。这由天地化生的女道便深吸一口气:“你……在这时问他,是想要说什么?”


    李云心平静地看她:“这同我如何救活他们有关。”


    “你和陈豢,乃至云上的那些长老们都知道,这世界陷入了危机。因此云山长老们想要走。这是一个选择。地下的陈豢等人想要人全活,在与幽冥地母斗,这是另一个选择。可似乎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李淳风想要我做的事。”


    他微皱了眉:“李淳风对这世界的事、对所谓大劫,究竟了解多少?”


    清水道人细细观察他的脸色、感受他的气势,但瞧不出什么来。又想了两息的功夫,才开口:“大劫不是指幽冥地母。陈豢在遮掩些什么,不肯说。我知道的这些……李淳风也知道。”


    李云心点头:“我也知道。还有呢?”


    清水道人又轻出一口气:“你若是要——”


    李云心仿佛看她一眼就晓得她的心意,打断她的话,并轻轻抬起左手指向天空:“我以我的道心、缘果,或者什么东西发誓。在地上,我不会杀你。我杀得够多了。现在累了。你尽可放心,说吧。”


    清水道人不清楚到了李云心这个境界,所谓的心结、心劫到底还有没有作用。可终究也略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很不寻常。


    只是这不寻常不是好事——她本是天地化生,在千年之间又地位尊崇。早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临危而不惧的性子。可就打刚才起,自己似乎在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寻常人……会怕会担忧会畏惧,会在强者面前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地位放低!

    一旦想到这件事,她便好似一个人猛地从水里浮上来,登时觉得身上的气机流转都顺畅许多!

    因而她再退出四五步去,才道:“这……也是因为你太上的境界!?”


    李云心似乎清楚她在指什么,摇摇头:“我不知道。”


    女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犹豫着说:“那些事……对你说也未必不可。只是李淳风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我本以为他忠于我,在为我要做的事情奔走。但没有想到他心里另有计较。唉……你们两个,的确很像……”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即去看李云心的脸色。


    可这位号称自己已是太上的妖魔并未面露不悦,而是在认真倾听。好像她现在所说的“李淳风”,只是人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人。


    清水道人略松一口气。随即发现自己眼下又陷入了那种忐忑的情绪之中……见了鬼。这位“太上”虽无什么威压,可这种完全叫人无法觉察、稍不留神便要随他的心意、情绪走的本领,却比什么玄境大妖那种赤裸裸的威势可怕得多!

    她再退就要退到墙上去了。只得运起体内灵力,叫自己时刻清醒警惕。


    而后才继续说:“他的确对如何应劫这件事有自己的见解。就我的推测,他所想的办法,可能体现在画道上。”


    “在我身边的时候,他对画道法门就尤其上心。修行人勤修是正常的事情,但他的勤更偏向画道之术,而非如何提高自己的境界、实力。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到今天不会仅仅是个玄境。”


    “再后来,我知道他送了你九海图。”清水道人看李云心,“似乎本意是为了助你对付海上的龙王、麟龙。但只为这一点,他还有许多办法,用不着通过这种方式。于是更印证我的猜测。你可知道,他离开东海之后去了哪里?”


    李云心平静地说:“他说自己带上官月,归隐了。”


    清水道人微微摇头:“但我知道的消息是,两个人正在携手游历山河——在这种时候,携手游历山河。他绝不会是简单地归隐,他该是在继续做别的事。”


    “画道。”李云心吐出这两个字,“他还在以天地入画。”


    “然后我猜,这件事还是为你做的。”清水道人说,“你身上的责任太多。他想要将这整个世界都收入画卷、送到你手中。可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李云心思量片刻,轻声说:“倒是有点用。”


    “我的手里有一张九海图。这图里,就几乎是个小世界。但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呢。这世界要是毁了,我也毁了,图自然也毁了。哪怕图不毁,里面也没人的,只是个场景罢了。”


    清水道人迟疑片刻:“你……如今是太上。画道的太上,能做到什么地步?”


    李云心干脆地答她:“摄物容易,摄人难。人身当中的气机远比天地气机复杂,每个人又都有不同。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可以把一个活人画进画儿里——那就是他本人。可这世上这么多人、生灵,且修行人的气机更是复杂千万倍。我不可能将这世上的人都收入画中。好比一只蚂蚁搬得动砂砾,从理论上讲它也可以慢慢搬完一座山。但那只是理论,没可能的。”


    “或许……他想的的确是只带几个人。”清水道人说。


    李云心笑起来:“然后放在哪儿?丢到外太空?哪怕能保存下来,慢慢也会完蛋。我的九海卷里的世界之所以活灵活现,是因为有我的妖力灌注。如果离了我就会休眠——转到下一任主人手中,他还得是修画道,还得是修为高到一定程度,才打得开。但也不能像我一样控制、改写。”


    “要是没人管,也没有妖力灵气幽冥气浸润,很快就要耗尽自身灵力,变成死物了。这个过程,不会超过十万年。且画卷里的人越多,灵气消耗越快,可能连几千年都撑不过去。这种办法……可不算是第三种办法。李淳风不会这样蠢。只是他所考虑的,我们一时还料不到。”


    他想了想:“看来我该找他当面问。”


    清水道人一惊:“现在?”


    “是的。在我去幽冥之前。”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也不知道我这太上去了那里,顶不顶用。所以在此之前,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完。”


    “但幽冥已经洞开了。”清水道人说,“随时都有可能——可能就在一刻钟之后——会从里面跑出些什么来。也许陈豢会来接你……你要他们等多久?”


    李云心伸了个懒腰,低声道:“雨下得烦。停了吧。”


    于是……


    云收雨住。


    原本还在倾泻的豪雨陡然消失。甚至没有一个渐渐零落稀疏的过程,像是有人一把将它们抹掉了。


    于是能清楚地看到极远处那可怕的幽冥之柱仍在持续喷发,天顶之上黑云滚滚。太阳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像一盏十五瓦的灯在恹恹地亮着。


    “不会太久。”他说,“他们可以晾着我,我也可以晾他们一会儿。倒是你……你该等在这儿。提防云山上那些人。”


  第八百二十一章 新生

    清水道人见识了李云心刚才的手段,到此时心中忽然微微一动,生出一个念头。


    而后这个念头在头脑当中略徘徊了一会儿、又经过几次深思熟虑,终于被她说出口:“云山上的人……怕不会善罢甘休。”


    她正要再补上几句,李云心却已微微点头:“是。”


    “狄公原本想要龙岛。用龙岛为他提供能源,离开这里。现在龙岛毁掉了,只剩下这个禁制。他们不确定自己一定走得了,就不会让这些幽冥之气扩散到整个世界。也清楚当真那个样子,地下的人都会跑出来,他们的计划也就泡汤了。”


    “但一定会试着,从这禁制里提取幽冥气。”李云心低叹一声,“这种事,在我看来好比是一个人的车没油了,跑到油田里去找油。原油没法儿用,还得经历复杂的提炼过程。不过也说不好他们能不能搞定这个过程。”


    他看清水道人:“因此你想说,叫我助你提升修为。然后你才可以在没有龙岛的情况下坐镇这地上幽冥世界。”


    清水道人深吸一口气:“正是。我此身是天地灵气凝聚,去幽冥风险极大。我本想要自己炼化,可也不是万无一失。现在你的境界和修为……”


    “可以。”李云心打断她的话,“即刻开始。”


    似是因为他的态度太果决,也来得太容易,清水道人微微一愣。等了两息的功夫,仍不见李云心说话,才皱眉:“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李云心淡淡一笑:“什么别的话?提条件?还是要给你种下什么禁制。没必要。”


    他认真地看清水:“你不知道我现在强到了什么地步。”


    女道哑然。这种话的确是李云心的风格。但如今说出来,却又有不同。他现在似乎的确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且是以某种保守的口气。


    听到他又说:“你在海底那身体,原本我是打算拿来用的。”


    “用它来为李闲鱼重塑一个幽冥身。但眼下,我想试一试更好的选择。不过……眼下可以用你来试一试——哦,这倒不必担心。出不了什么事,最多只是再来一次罢了。”


    李云心说了这话,抬手往远处的洋面上一指:“你是天地灵气化生。从理论上来说,画你的魂魄不是什么难事。平常人的魂魄可以看做是立体的,你的却是二维的。把你的神魂直接印上去就好。这事儿我从前做不到,如今可以试。”


    “你之前注入了一部分灵气到那怪物残躯里,我只要将你剩下的这一半补上。不过得略费些功夫。”


    他说话时的语气平和,却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清水道人愣了愣:“试?用我来试?这件事……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李云心一笑:“说过了,只是略难而已。”


    但她皱眉:“对如今的你来说的略难……你要试多久?”


    “挺久了。从我拍了你的肩头那一刻开始。”李云心忽然将手一挑,便自远处洋中猛地升起一具巨大残躯——被劈成了两半,像是一张巨大人皮。


    “现在好像成功了。”


    清水道人还没有弄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硬,体内的气机也无法流转了。她心中大惊,又发现视线之内忽然变成深沉的黑。这种黑色,就连她的神识也无法穿透,将一切信息都严严实实地限制在她身周。


    然而这种状态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间。甚至连她头脑当中震惊的情绪还未消散,一切便恢复如初。


    她大惊:“你做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当中,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灵力全无。取而代之的是精纯的幽冥之气。与这片海天之间的联系也被切断,她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这种感觉寻常人难以体会——人本就是相对独立的。但对于清水道人这种由灵气凝聚的存在而言,这种独立很快带来强烈的孤独感、失落感。


    她罕见地慌了神,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你做了什么!?”


    李云心平静地看她:“帮你炼成了幽冥身。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女道瞪圆了眼睛:“炼……成了!?现在?!”


    她下意识地看自己。模样没有丝毫变化,可体内的确已经不同。她抬起头来,吃力地说:“你不是……说……要略费些力气……”


    李云心忽然大笑,凌空而起,直射天边。


    “叫如今的我花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难道不是略费力气的么?你就好好守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声音犹在,人却已没了踪影。


    清水道人呆立原地,心中五味陈杂。一波接一波的复杂情绪冲击她的意识,叫她在十几息的时间里都几乎无法思考,只能在那些意识的浪潮中随波逐流。待她头脑当中那些奔流终于略微平息、可以思考之后,她才意识到一件事——


    她被李云心困在这里了。


    以一种她“求仁得仁”的方式。


    原本叫李云心助她炼化幽冥之体,是略有些挟制之意的。他要去陆上办事,这里却面临云山的威胁。因而总得有一个人照料此地,好不叫这儿再生波澜。李云心该会帮她,且会用心。至少叫她足以与此前的万年老祖之类周旋。


    但她没有料到她所求的事情,在如今的李云心眼中竟那样简单——简单到了完全用不着考虑任何其他因素的地步!

    真正的太上之境……强到这种程度的么?

    从前的陈豢也是太上境界,可陈豢不像李云心这样喜欢卖弄,亦极少在她面前展示神通。如今太上的本领被用在她身上,她才意识到这种境界的真正可怕之处。


    她失掉了海天之间的灵力依托——尽管早想如此——可一旦成真,便如同刚刚离开母亲身体的孩子,感到无所适从。即便如今她的确可以体验到体内强大无比的幽冥之气,也仍觉不安。


    头脑里有一个声音萦绕不去,叫她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这片很快便会充盈幽冥的空间。因为在这儿,至少还有她熟悉的气息,能叫她稍感安心。


    清水道人深吸一口气,知道李云心……还是那个李云心!


    自己此前所见他的那幅平和模样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必然……是在自己体内种下了什么禁制、埋下了什么心魔!

    我本来今天想多更点。但正写到酣畅淋漓出,窗外忽然白光一闪。一个外星人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如果你今天更得多,我就要毁灭地球。为了天下苍生,我只好做出艰难决定。我知道这种事很难相信,但我想大家会理解我的。


  第八百二十二章 天意

    先前李云心还在时,清水道人时刻感受到、或者感受不到他身周的“可怕”气势。譬如一个人浸在空气中,即便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摆脱那种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瓦解内心警戒防线的影响力。


    可如今他走掉,她便像是溺水者脱水而出,终于在短暂的混乱之后恢复了理智情感。


    随即而来的……便是强烈的羞耻感。


    她竟——向他求助!

    不是以什么挟持、强制的方式。甚至也不是处在平等的地位上,而是“要求他的帮助”!这绝不是她的做派,也不是她的性格!


    然而李云心的气势影响了她。虽然没有叫她产生强烈的、可被明确认知的畏惧感,但也叫她的心志在不知不觉间动摇。像是一介草民在煌煌金殿上朝见天子……即便紧绷脸皮、挺直腰杆儿,可内心当中的那种敬畏感却无法抹去、天然便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位置放低了。


    也正是因此……她才会“求”他帮忙!


    如今她重新做回了自己,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也意识到,如今自己心中这种畏惧外面的世界、只想要留在这里的莫名情感……同样是反常的!

    那李云心口口声声说不给她设置什么禁制,可必然加了料!


    然而她毫无办法。这种念头是理性的。那种畏惧外界的情感则是感性的。这感性如此强大,令她即便清楚地意识到事情真相,也没法儿对抗它。好比一个人即便清楚走在玻璃大桥上该是安全的,也没法儿完全叫自己心里没有任何恐惧。


    她只能低叹一口气,想——如今龙岛没了,她也炼成了幽冥身。李云心很大方,将她炼成个玄境巅峰的修为。但她还不是李云心的对手。


    可其实到这时候……与他一争短长的心思已经淡了。她之前想要杀他,不是因为私仇。既无私仇,也就没有解不开的心结。正相反……


    她知道李云心正在找的、李淳风所想的第三条路。


    但她没有告诉他——很高兴这种欺骗成功了。


    因为那第三条路,取决于这李云心对这世上的人有多少感情,取决于……他还是不是个人。


    在云山下同李淳风远远看李云心独斗群妖、且意识到他并非那个“天命之子”时,她知道李淳风所设计的第三条路可能是可行的——终于找到了一个必要条件。因而那时候,她说他可能会拯救这个世界。


    但之后渐渐冷静,晓得这将所有决定权交给他这个人的出路,可能是极危险的。


    因为他不是圣人——道德上的圣人。


    然而到了如今……他竟成了太上心魔。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吗?

    清水道人又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天意究竟为何。


    ……


    ……


    李云心遁出禁制时,只觉似乎有一阵风阻了他一下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感。


    到这时候,这禁制之内都已是黑蒙蒙的一片。自天顶逸散而下的、丝丝缕缕的浓郁幽冥之气,仿佛许多可怕的触手。粗大的触手又分出无数的细枝,好像有个巨大的怪物要吞噬那一片海天。


    但出了禁制再向后看,却只能看到碧蓝如洗的海与天。


    禁制隐藏了那一片天地。若是有凡人出海来到这样远的距离,是极难觉察到那一片地上幽冥的存在的。即便驾船直直地驶过去,也会很快发现自己陷入迷雾之中。等从迷雾中脱困之后,大概又会发现船只已经离此地数十海里远了。


    他只看一眼,便继续御风而行。苍茫的大洋之水在身下很快退去,跨越数千海浬只在一瞬之间。但意识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很像是在一辆疾驶的车上,忽然听到路边的人说话,那言语很快消失。


    但他停了下来,往下一扫,便发现说话的人在极远处的一座孤岛之上。


    他盯着那人瞧了一会儿,一挥衣袖便现身在那岛上。


    “我听说你们被万年老祖杀死了。”李云心说,“现在只有你活着?”


    岛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离帝。


    这鬼帝此时看起来不大好。身形极淡,仿佛一个影子。甚至身躯当中有些地方变得完全透明,该是即将要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李云心此前离得远,只能觉察他的气息。但如今离得近了,便意识到离帝身下还有一人——该是邺帝的气息。


    邺帝……身形已淡到几不可查的地步了。大概再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便会彻底消失。


    但离帝只用微风一样的声音说:“……救我……救我……”


    这两个鬼帝缩在岛屿一块巨岩之下,仿佛阴影。它们是在躲避日光。但……即便是寻常的厉鬼,也不大畏惧日光。骄阳只会叫它们感到极度不适,用不着如此刻的两个鬼帝一般,畏惧阳光如同畏惧烈火。这意味着它们当真已到了穷途末路,该是此前被万年老祖伤得狠了。


    李云心没有如他所愿一般立即救他。而是又盯着他瞧一会儿,说:“你在用它续命?”


    这个“它”所指的是邺帝。虽然两者都极衰弱,可仍有强弱之分。勉强还能出声的离帝覆在邺帝的阴影之上——李云心瞧得出他在吸纳邺帝体内的力量。


    离帝翻眼也盯着他。口中仍道:“救我……救我……”


    他是鬼修。是由执念所化。人到了弥留之际虽说神智混乱身体衰弱,但至少还是“混乱”。那意味着有许多的念头交织,只是没法儿再清醒理智地思考了。但这由执念所化的鬼修到了弥留之际时,心中的唯一的求生欲便会主宰他的神智。


    除了“救我”这件事,他已不晓得别的了。


    李云心想清楚了这一点,便低叹口气,抬手向离帝的身躯当中注入一丝幽冥之力。这力量虽与鬼帝体内所修之力相抵触,但仍叫他暂时恢复了些元气。


    离帝猛地瞪大眼睛,终于可以思考:“李云心!!救我!我被那老魔——”


    李云心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但我救不了你。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们之间没什么牵绊,始终相互利用。而且我不大喜欢你做事的风格。第二,邺帝从前却与我有牵绊,如今我看到你在用它的命为自己续命。”


    “现在说清了这两件事,你可以走得明白。”


    在离帝来得及说出第二句话之前,他一拂衣袖,将这鬼帝驱散了。


    然后他才抬手在空中勾勒了一片阵符。再用手指一挑,将已淡得目力几乎不可见的邺帝鬼影,挑到这片阵符中来。只一瞬间,一个幽冥之气充盈的邺帝出现在他身前。


    这事发生的太快。死里逃生的邺帝还在发愣——思绪还停留在不久之前被万年老祖一击轰溃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开口:“李云……”


    但随即感受到自对方身上发散而出的、强大而柔和的力量。这种力量叫他瞠目结舌,几乎连思维都停滞了。


    便听李云心说:“再向东三千浬,有一片幽冥之地。你到那里去等我。我走了。”


    话音一落他果真飞身便走。几息的功夫之后,便重新出现在几千里之外。他这一次回陆上,既为救回刘公赞、九公子,也为了断一些事。用这个世界修行人的话来说,便是“缘果”。


    他起初学道时,晓得真有天人、地府,便觉得缘果这东西或许是真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与来生、前世有关的玩意儿,很玄妙很神秘。但后来慢慢了解所谓天人、地府的秘密,便觉得所谓“缘果”也许是只是用来诓人的。譬如观众在看魔术表演时,若不了解内幕,便会产生种种神秘联想。甚至会有人暗自思量——也许这不仅仅是个魔术?

    可一旦真知晓了内幕、知道其中种种以机关设置的细节,神秘感便褪去,思维重归理性。在晋入太上之前,李云心便属此类。那时他晓得那些天人不过是上一个文明留在这里的孤魂野鬼。地府的黑白阎君也只是潜入了地下的“天人”而已。他们同样要依据这个世界的规律做事,并不是可以创造世界、甚至创造规律的全能之神。


    然而如今,他已至太上境界,却感应到另外一种东西。


    人道是真境以下,只能利用规则。至玄境,则可以创造规则。现在他知道玄境的所谓“创造”,只是“发现”而已。


    这世界的“规则”在如今的他的眼中,倒与头脑当中的意识宇宙极像。


    无数的规则,可以被抽象为无数的“规则之流”。它们在这世上穿梭往来,构成这个世界运行的基础。也与人的意识之中总有些起主要作用的意识流一般,有些主要规则凌驾一切规律之上,维持这个世界的基本模样。更多的,则是潜藏各处,在平时极少起作用。


    但李云心认为这些规则之所以不起作用,只是因为缺乏某种条件。譬如依照谢生所说,很多现象,只能在特定的条件当中才能观察到。譬如在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一些物理现象只能在极端高能的环境中才能够被观测,而在现实生活里,几乎不可能看得到。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


    修为至玄境者,便“发现”了它们,又通过某种方式施展神通,为它们的出现创造了条件。


    太上之下的修行者们,都身处这条规律之河当中。他们难以看到全貌。而修至太上,则可以略将视角放高,瞧见这条“河流”的一部分。


    但也仅仅是“一部分”,而非全貌。即便如此,李云心也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譬如说……缘果。或者说,命运。


    这是很难用言语确切描述的玩意儿,很像是寻常人的“直觉”。李云心清楚所谓直觉实际上也来源于对生活当中某些细节的观察,并不属于玄妙之类。直觉是可以解释的。但他所感受到的“缘果”或者“命运”,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将这它比作河流的话,修为至太上境界的人,便好像能看到这条河流将要流向何方。世上一切人或事都在这条河流当中,知道它要流向何方,也便知道了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也许在某些转折、湍流处,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会同另外的人事相撞,产生新的结果,而这便是缘果,或命运。


    但这仅是个比方罢了。李云心所见的东西比这复杂千百倍。有太多因素对其造成影响,“流向”也不是单纯地向下或者向上。它的流向,在时间或者空间的层面是随机混乱的。他最多能看到当前的一段,远无法预言未来。


    这叫他意识到,在无法知晓两个人之间的牵绊会在将来导致好结果还是坏结果的前提下,有意识地斩却一部分,是明智的选择。


    或许正是因为这世上从前有些最强者窥得了这个秘密,因而才会有“缘果”这种说法流传下来。也因此,世间修行人都想要“斩”点儿什么。他从前对此道不大上心,如今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了。


    今次去陆上,便是要斩断一些缘果,顺便耀武扬威。


    古语有云,有猫不秀,如衣锦夜行。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又行半个时辰,终于临近海岸。数月之前与陆白水等人在这里出海,数月之后归来时,发现白水镇已变成一片荒原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此前海中的接连争斗所掀起的海啸,已摧毁了沿海的许多城镇。这白水镇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暂且避过大劫。可随后便是他与海中魔物、万年老祖的恶斗。这种激斗所产生的力量都已不是什么海啸可以比拟的了——数百米深的大洋水数次被完全驱散开去、露出海底。由此而产生的灾祸,不是“优越的地理位置”能够抵挡的了。


    李云心到时,海面仍有怒涛。且依着他的眼光来看,如今这“海边”已推进至陆地数十里。昔日的白水镇,该已淹没在水底之下了。


    他在半空中愣了一会儿,一挥衣袖。


    似乎一直延绵至天边的无尽水线,在霎时之间退去。


  第八百二十三章 移步生花

    他便落了地。


    这地上本是还有浅水的。地势稍高处,也泥泞不堪。但在他双足落地的一刹那,触及的那片土地立即变得干燥。很快,周遭目力所及之处的地上,残余海水也都退去。


    他又轻出一口气,随手在半空中划了划,抬步向前走。


    于是,苍翠草木随他的步伐在他身边飞快生长、且蔓延向远方。


    李云心嘀咕了一声:“神了。”


    不是在夸耀自己的手段,而是在说他体内的幽冥之气。


    幽冥之气的卖相不好。看起来是滚滚黑雾,霸道猛烈。任谁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都会觉得这是很邪门儿的玩意。而由这种气息所孕育的存在,无论是万年老祖还是那些骸骨,一旦现世也都意味着毁灭与混乱。


    但他如今境界大成,便意识到在这股气息当中……竟然有无穷无尽的生机。


    这叫他联想到万年老祖那树形的模样、狄公座下三人最终合体时所呈现的模样。无论在何时树木都意味着生机,那两者最终表现为那种形态,是否也是这种生机在起作用?


    而今他略触及些这生机的门道,便随意施展出来。


    岂料,竟是个春回大地的局面。


    实在很奇妙,很神异。


    他眼下是在往西北方向走。因为刘公赞与九公子的神魂该是在那边的。


    那两人死前都是龙子,而龙魂不灭。一旦肉身被摧毁,便会瞬间远遁,附到最近的龙子身上去。可他如今已既不算龙魂,也不算龙子之躯了——他与大圣性命相交,该是属于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物种”。因而龙魂附不了他的身。


    在他封印自己意识之前,并没有细想过这些事。仅是隐约觉得“如此做有极大胜算”——该是他的潜意识、或者说预感在发挥作用。


    如今来看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击杀两个龙子,即便那时的他不会理会他们的神魂会不会被万年老祖缚去,老刘与九公子也该无事——因为在身死的一刹那,那龙魂便已远去了。


    距东海最近的一位陆上龙子,是老四。吕君蒲牢。


    在云山下万妖之战时,老四也该在场,但李云心没有接触过他。只知道这位龙子的封地在中陆西北一地,西起罗刹国维茵河,东至靖国察翰山。疆域极大,但地广人稀。至于行宫,则不清楚藏在哪里。


    他虽然是在一步一步地走,但每走一步,便遁出数十里。如此速度,周遭的景物该都成了虚像。但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于是发现在走出曾被海水肆虐之地以后,还是不见什么人烟。照理说沿海遭难,难民该聚集到这附近,再往内陆艰难行去。然而如今所见只有倾倒的屋舍、火焰的余烬,以及……残破兵甲。


    这一代是遭了战火。而且烈度很高,规模很大。该是容军入侵……或者说征服的结果。


    这样看,东海国已被荣国吞并了。他稍感意外。从前帮了应决然一下子,只觉得他那个人有趣,可以拿来用。却没料到一发不可收拾,竟帮成了个“天下雄主”。如果容军所征服的疆域都能守得住,荣国现在的版图已接近全盛时的离国了吧。


    这意味着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小小荣国扩张了百倍有余。


    这念头一动的功夫,山林、丘陵、被毁的田野从他身畔倏忽而过。再向前看,便已瞧见一座城。城墙上有缺口、墙体亦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但可以听得到城中有鼎沸人声——尽管并非都是欢笑声。


    他喜欢人世市井之间的生活。可除去与刘老道在渭城当中的那一段日子,往后始终没有时间和机会去细细体验。如今瞧见这城,便愣了愣。但随即转了方向,往城边的茫茫荒野中去了。


    市井生活、人生百态虽有趣,却不是走马观花一般便能赏玩的。因为这有趣,乃是因为人。天底下,也没有比人更好玩的了。然而那意味着得花费许多的时间和精力。但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一入荒野,便将强大气机散放,林木中的一切了然于胸。他在寻找妖魔的踪迹。妖魔们自有自己的情报网络,揪出一个人便可以顺藤摸瓜、探得吕君蒲牢的巢穴在哪里。


    不过如今的妖魔已经少了许多。荒野又极为广阔,他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又往西北方直行了数百里,才找到自己的目标。


    起初发现的是人。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虽然隔着重重密林,但李云心仍可听到他们说话。便意识到所说的是东海国的方言。再细听,这方言就更加耳熟,乃是白水镇一带的口音。


    白水镇附近人的口音,多以去声为主,听起来粗粝豪放,像是混着海腥味儿。这群人约有三四十,壮年男子少,老弱妇孺倒是多。他们所说的内容,也是在忧心自己未来的命运。


    似是被什么强大的妖魔驱赶,也要一路往西北去。在这个玄门失德、战火连绵、妖魔横行的年代,一群人被妖魔捉了,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此惨象早已从刘公赞的口中得知了。


    不过叫他起了兴趣的是,这群人虽担忧,却少惶恐。若是一个妖魔要捉他们去弄个什么人肉宴,该不会是如此情形。这群人身上有妖气。他捕捉这一丝妖气,神识延展开去,很快找到那个驱赶这群人的妖魔的位置。


    是在溪边。


    是个模样还不错的白面书生。先掬水清洗了脸面,又开始洗脚。洗了脚、似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干净,便干脆将衣服脱了,开始洗澡。


    李云心心念一动,出现在溪边。


    他这样的人物若要收敛气息,便可与天地融为一体。因此即便现身处距离那妖魔不过三步远,一时间也未被发现。


    这妖魔浑然不觉身后已出现一位太上强者,仍在溪中快活地擦背。边擦边哼小调……而这小调李云心竟也熟悉。


    被捉的那群人是东海国口音,而这妖魔哼的小调则是庆国的民谣。


    他新晋太上,便像是得了什么新的玩具。这一路上都在尝试这种境界可以施展的种种神通。虽说还未能全部融会贯通,可也渐渐窥得些端倪。最感兴趣的是从前不以为然的“缘果”、“命运”。如今瞧见这爱干净的妖魔,便在他身上试了试。


    实际上他也不确定要看的是什么,只是想要试试能看到什么。但很快有了收获。


    在那条“缘果”,或者说命运之河中,发现了这个妖魔。这一点很玄妙。譬如这条“河”中原本是无他的。但在李云心心意一动的瞬间,这妖魔汇聚进来了,变成一条潜藏无数洪流之下的、极不起眼的小支流。倘若李云心并非玄境,没有太上境界那种可以略微“超脱”这条河流而纵览全局的本领,是难以透过将其遮掩的道道洪流找到它的。


    但如今,他很容易地盯准了这条“小小水流”。


    这也叫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系统地修行修炼,的确错过许多事。


    他如今是太上,才可以这种法子窥知一个人的未来。但很多修行比他低微者,也能做到同样的程度。


    这意味着,占卜命运之法也该是从前的太上强者们流传下来的。他们一开始发现了李云心现在所发现的,然后经过长期的尝试,总结出某种方法。利用这种方法,修为低微的人也可以施展如此神通。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好比现在的李云心在计算“九个九等于几”的时候,是凭借超强的脑力在一瞬间从一数到八十一,得出结果。而境界低微的小学生,则张口便晓得“九九八十一”。


    不过所谓一力降十会,大概也是这样的情形。他如今的确已经用不着再在意那些“小道”了。他已站在制高点,强大的神通弥补了任何技巧上的不足。


    便“瞧”见这妖魔,原本也算是“作恶多端”。食人害人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少了他的份儿。可在那时他刚刚化形,居住山林之中。无人教诲,也不懂什么礼仪纲常。所行种种残酷之事几乎都是出于本能。但后来遇到“贵人”将其点化,才慢慢收束心性,成了如今的模样。


    李云心在这条长河中只能看到他,看不到那位“贵人”。若要将那人也纳进来,还需要知道些更加详细的信息。譬如肌肤毛发、生辰八字等。但那也意味着又会与第三个人产生牵绊——得知命运之河的存在之后,他对这种事小心了许多,便没有再查探下去。


    至少眼下已晓得,此妖不算恶贯满盈,暂可以活着。


    于是他出声:“要把那些人带哪儿去?”


    本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的大白天,又是在幽谷当中的一条小溪边。除了流水声、鸟鸣声、风声,再没什么别的声响。


    却忽然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


    这叫白衣妖魔吓了一大跳,猛地在水中蹦了一个高儿。就如同猫儿受到惊吓,会忽现出一脸凶相一般,这妖魔受了惊,竟在半空中影影绰绰地现出真身来。


    原本还算好看的脸变得凸起,突出个尖嘴来。光溜溜的身子忽然覆了一层稀疏的白羽、都炸开了,隐约可见其下的黝黑肌肤。但还维持着人形,未现全形。等重新落入水中才恢复本来样貌,一连后退三步叫起来:“什么人!?”


    李云心一笑:“原来是只小乌鸡。”


    他说了这句话,这乌鸡精却愣住了。盯着他瞧一会儿,忽然纳头便拜——脸埋在溪水里,说话时咕嘟咕嘟地冒泡:“会长在上、会长在上、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忽然在山野之间从妖魔口中冒出“会长”这样的词儿来,叫李云心在体验到违和感的时候,亦体验到某种亲切感。他心中一动,一抬手将这妖魔摄到岸边,饶有兴趣地问:“你叫我会长?谁教你的?”


    妖魔只敢抬头看他一眼,便赶紧又深埋下去,哆嗦着说:“山山山山山山鸡哥咯咯咯咯……”


    李云心点头:“哦,山鸡。他现在还好?”


    在海上气走九公子之后,龙九把渐渐相处得好的山鸡也一并带走了。后来小九回来,山鸡倒留在陆上,不想在这儿听到他的名字。但也是正常事——此地距东海国不算远,再往西北则要经过庆国,他徘徊在这附近是应有之义。


    妖魔战战兢兢地说:“山山山鸡哥眼下在庆庆庆庆国……”


    “你是怎么认得我的?”他不想费力听这妖魔说话,便弹了弹手指,为他顺口气。


    乌鸡精的口齿登时利落起来:“小人见过会长的像——山鸡哥叫小的们见过会长的像。因此如今一见您,便晓得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器宇轩昂卓然不群的之人正与会长的像一模一样天下间还有哪个有这样的相貌——”


    李云心思忖一会儿,说:“不无道理。”


    “带这些人又要做什么去?”


    鸡精答:“会长曾说我小妖保既要保护小妖魔也要保护这世间万民……山鸡哥见如今陆上烽烟四起许多人流离失所就叫咱们往各处去,将无家可归的难民归拢到渭城去——”


    “渭城重建了?”


    “是……正是。”鸡精说,“山鸡哥和素衣娘娘在城中坐镇……”


    “素衣娘娘是谁?”


    鸡精愣了愣:“呃……晓得从前有个人名儿,叫乔……乔……乔……”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乔嘉欣。”


    “正是!正是!”


    “好。那就继续做事吧。”李云心说了这句话,转身正要走,鸡精却忙磕头,“会长、会长、小的有要事要禀报!”


    他停住:“说。”


    “打这儿……往西边儿,有个妖王。”鸡精忙道,“小的要带人从他那里过,总是不允,说要分一半来吃……可他境界奇高,小的斗不过他……”


    李云心笑起来:“奇高,有多高?”


    鸡精才敢抬起头:“已是真境了……”


    李云心哈哈大笑:“走。带我会会这位高手。”


  第八百二十四章 广而告之


    鸡精却又道:“会长,那妖王不但境界高,手里还有件威力奇大的法宝……小人被阻在这儿的几天认识了两三位朋友,同那妖王不是一类货色,是不是……喊了那些朋友同去——”


    李云心便看了他几眼。这鸡精不晓得他的会长看他是什么意思,忙低下头去,心里忐忑不安。


    便听李云心说:“小妖保……现在有多少人?你在其中是个什么阶级?”


    鸡精暗自思量,想是不是自己的哪句话惹恼了这位会长。但一时间又的确不清楚哪里出了错儿——那妖王的确是真境!

    也的确有个威力奇大的宝贝。他的修为低,真境于他而言便已是无法想象的境界了。譬如一个孩童在山脚下抬头望,瞧见那山到了千米高处都是云雾缭绕,看起来雄壮伟岸得叫人想要颤抖。管他什么五千米高峰、八千米高峰,瞧着全是那种威势……哪晓得其中差别呢?

    到这时又听见李云心问话,忙道:“小人……只是个跑腿办事的。远远见过山鸡哥一面、见了会长的圣容……并不清楚会中还有多少人。也不清楚……还有什么阶级。”


    “这么说你相当于凡人军旅中的一个小卒了。”李云心看着他说,“还是个刚放下锄头的。不清楚上面还有伍长什长火长旅帅统制指挥各级将军,也就更不晓得什么离国重骑旅和陈国斥候军之间的差别了?”


    一连串儿的名词绕得这鸡精头晕脑涨。他既是刚刚化形,修为便只介于虚境的巅峰和化境之间了。因而脑瓜虽算是灵活,可也不属于聪明绝顶的。一时间心里发懵,琢磨了半晌才道:“小人……小人觉得,可能是那什么军要强些……”


    李云心大笑:“多见几个你这样的小东西,也是有趣。走吧。叫你那几位朋友省些力气。”


    说完便一挥衣袖,卷着这小妖遁入林中。


    约十几息的功夫之后,出现在一道山谷里。


    李云心从前很喜欢玩些扮猪吃老虎的把戏。譬如眼下遇到这小妖向他求救,认为那位真境妖王境界也高、宝贝也厉害,自家会长斗他可能略有些吃力。在这时候将那妖王羞辱一番而后杀掉,虽说狗血,但也是极大快人心的事。


    可如今他的境界已是当世之最,虽有这样的玩心,却没法同什么厉害的真境妖王玩了。


    很无趣。譬如一位财富足以左右一国政局的大财阀,不会跑到什么某县五十强企业掌门人那里找优越感一样。


    因而他落在这谷中、放下鸡精,便略一打量。


    此时是寒冬。这附近虽说地处南方、林间草木仍旧葱绿,但一些落叶的乔木也有衰败的气象了。这条山谷不大,尽头有个洞穴。两旁掩着丛生的灌木,显得很杂乱。地上有一条小径,像是被走兽踩踏出来的。


    不见什么妖兵巡逻,也不见什么岗哨、箭塔。似乎是那位真境的妖王刚刚在此落脚不久,还未成规模。


    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寒酸的妖王巢穴。


    不过细细一想,也该是在情理之中。当初但凡有些心气的妖魔,都带着妖兵去云山颠覆玄门了,死了个七七八八。小妖没几个能活命的,大妖魔逃走的也是少数。因而难见从前大妖魔巢穴附近小妖几乎漫山遍野的“盛况”,实属正常。


    这一位,该算是从前胆子极小的。没去找死,活了下来。到了这种妖魔并起的乱世,也还是躲在深山讹几个人吃。


    当真不长进。


    他一落地,便道:“里面的,出来。”


    鸡精不会舞空术,还因为被李云心卷来而昏头昏脑,便听自山谷洞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啸。


    接着又一阵腥风涌出,一头白额大虎蹿出洞来。那大虎身后,又跟了四头小牛犊一般的灰狼。灰狼身后,又有十几条羊羔般大小的红狐。


    李云心的气息境界难以被探查,这些灵智未开的畜生却是警觉。一蹿出洞来,立时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晓得有极可怕的存在正在不远处。不过一伏两行,倒像是个仪仗队。


    然后便是正主儿现身——一个顶盔贯甲的莽汉,拖了一口大刀出来。


    鸡精立时警醒,低声道:“会长……就是那宝贝!”


    李云心便往那口刀上扫了一眼。


    其实只是寻常的、人间军队用的斩马刀。只是这一口该是配给什么精锐力士的,尤其大。通体乌沉沉,唯有刀头闪闪发亮,是淡金色的。


    若再细瞧,会发现那一片淡金,似是个什么碎片被熔铸在这刀身上的。整口刀是凡物,那碎片中倒灵力流转、隐含煞气。


    李云心扫了这刀一眼,笑起来。


    还当是个什么宝贝。


    云山一战之后他在群妖面前击退了道君。其间舍了些圣人遗宝,将那些残破兵甲都随意丢弃了。但对他而言是垃圾,对那些妖魔而言却是宝物。当时每撒下一些,便有一群妖魔去争。


    这位真境妖王这口刀上的这一片……便是他当初丢下的垃圾之一。不晓得是什么兵器碎了、残片被拾了、又辗转到他这里。


    真是穷酸得叫人心疼。


    那妖王见他笑,便皱起眉。他不是李云心身边的鸡精,晓得李云心这般人物虽看不清道行深浅,却叫他心里微微发毛,似是有些不祥的预感,该是强者。便盯他瞧了几眼,沉声道:“你这乌鸡,请来了帮手?这位大王是什么来路?说和的,还是——”


    话却被李云心打断了——他一笑之后转脸看身边的乌鸡精,认真地说:“想除了这祸害?”


    鸡精愣了愣。瞧那妖王,又瞧瞧李云心。半晌才道:“……是。”


    “那你求我。”李云心说。


    鸡精又愣:“……啊?”


    妖王听李云心说要“除了自己”,便晓得不是什么“说和”的。立时将大刀一挥,喝道:“这位朋友,可瞧好了!我这宝贝——”


    李云心仍不理他。轻叹口气,又对乌鸡精说:“要你求我就求我。”


    鸡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位会长……不是在撒娇。


    他不知道李云心是什么意思,但晓得高人自有高人的做派。忙道:“求……求求会长除了他!”


    李云心一笑:“这就对了。是你求我杀他,而不是我要杀他。这段孽缘,和我可没关系。”


    说了这话,妖王正将自己的宝贝端在身前。


    而后,他这宝贝忽然猛地往自己的脖颈上一推——饶是他有巨力,也无法抗衡这种可怕力量。更确切地说,他的“巨力”,像是微风一般无力。


    这真境妖魔的脑袋便落了地。妖魂立时离体,在刚倒下、激荡起一片烟尘的尸体上直挺挺地站着,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云心不理身边那比新生的妖魂更目瞪口呆的鸡精,迈步走到妖王尸身旁。一抬手,捉住这妖魂。再抬手,给了它左右两记耳光。


    妖魂这才渐渐恢复神智,瞪圆眼睛大叫:“你——我——”


    但李云心的手指一挑,又将他自己个儿血淋淋的脑袋挑起来。略给他注入一丝幽冥之力,助他速成了个鬼修之身。


    “抱着你的脑袋。”李云心和蔼地说,“选一个方向走。遇着个什么妖王,就告诉他你是被李云心杀的。再告诉他们,不给小妖保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一直走到海边,就往东海去。要是有机缘能找到一个好地方儿,就能活。倒霉的话,你体内的幽冥气一散,你也就魂飞魄散。”


    说完这些话松了手:“滚蛋吧。”


    那妖魂到这时才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瞪眼大叫,肝胆欲裂:“……你是李云心!?你是……你不是死了吗!?你叫我去哪儿——”


    他虽不愿走,两条腿却不听他的使唤,已飞快地迈起来。


    须知炼化成鬼修,便会有执念。李云心将他成炼鬼修,是不管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的。他以太上的境界为这倒霉的妖魔强行注入一个念头——完成他交代的事。


    这执念的强大近乎本能,已不是妖王的自由意志可以抗衡的了。与其说鬼修,倒不如说是个傀儡。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抱着自己的脑袋消失在荒野里。


    李云心这才转脸看鸡精:“我死了?谁说的?”


    鸡精脸色煞白,盯着他的会长。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他……你……你……”


    仍是无法接受这件事——


    一座在他看来巍峨的高山……这真境的妖王……竟在眨眼之间被杀了!

    李云心走过来拍拍他的脸:“说话。”


    鸡精才回过神,瞪着眼:“前些日子有些……鬼兵,说是从海上来……说……海上有个什么老祖,将您杀了——”


    立即又道:“但山鸡哥说那是放屁。”


    “的确是放屁。”李云心说,“我走了。”


    鸡精又愣。原本在荒野中撞见自己的会长,就是很叫人激动的事情了。到眼下发现这会长的神通已超越了他想象力的极限,更是激动。本想自己如今也算与会长历过生死大劫,或许会得些提携。岂料事情一了,便是“走了”这两个字。


    他心中失落起来。见李云心的身子微微一顿,复又有些期待——想他还会交代自己几句话儿。


    可等他眼皮再一眨的功夫……


    眼前的人影已不见了。


    ……


    ……


    那失落的乌鸡精不提。只说自李云心离开这山谷之后的十多日时间里,如今的荣国北方的广袤密林、茫茫旷野当中,忽然出现了许多奇怪的家伙。


    这些家伙,无一不是修为在化境、真境之上的大妖——至少生前是。


    如今却都成了鬼修,或者抱着自己的脑袋,或者夹着自己残躯的一部分,哭丧着脸四处游荡。一遇着妖魔的巢穴便赖在人家门前不走,开始哭诉。


    内容都惊人相似——


    “各位看清楚了,我这脑袋/胳膊/前胸/心肝儿,是被李云心摘下来的。他老人家说不给小妖保面子,就是不给他面子。希望各位以我为鉴,莫要站在历史潮流的对立面。多多行善积德、莫贪血食,才能保洞府平安……”


    很快,荒野中仅存的妖魔们、那些占据了城池的妖魔们,都意识到一个煞星回来了。


    有些胆小的,赶紧封闭门户,躲着不出。有些胆大的,则在小心翼翼地观望,打听那煞星行至何处,可是已离了自己的地界。后一类,大多很快便加入了那些哭诉的队伍。


    如今的世界已非从前的世界。从前妖魔隐居山林,人们多以为妖魔一说是传闻罢了。中陆地广人稀,消息流通不畅。即便某处有妖魔作恶,事情也很难被广泛知晓。


    可这一年间妖魔现世横行,从前的种种传说都成了真。甚至就在南征北讨的容军之中,便有些妖魔存在。这些妖魔大多被尊为“仙长”、“天师”,以他们的妖力介入人间事务。更多的,则是那些占地为王、踞城作恶的恶妖。人间军队与他们多次交战,因着同有妖魔相助的关系,互有胜负。


    但即便未能将其全部从人的世界铲除,起初妖魔横行时那种末日般的畏惧感也渐渐消退了。人开始如对付强大野兽那般对付妖魔,甚至在各地都设了“观风使”的职务——潜入山林,刺探妖魔讯息。


    因而许多妖魔被斩杀、声称李云心已重回陆上、实力更是强得离谱的传闻,也渐入人耳。


    各地观风使的消息汇总极快。又以更快的速度被送至容国京都,蓉城。


    那曾经的黑刀应决然,如今的容帝看到这消息时,已是李云心离开乌鸡精的十日之后了。


    承载这消息的薄纸上,详细记录了由多位观风使所探得的详情。包括某地某妖似是何时被斩、又于何时出现在何地。口中描述的李云心模样为何、语气为何,都一一列明了。再由这些讯息可推知,李云心正在一路北上。倘若不改变方向,该会在近两三日抵达蓉城“附近”——与蓉城约有数百里的距离。可对于有神通的大妖而言,的确算是近在咫尺了。


    今天有事,晚上的更新提前到现在发。


  第八百二十五章

    应决然盯着这纸看了好一会儿,沉默不语。


    眼下他身在后殿中。屋内点燃四支蜡烛,并不算明亮。这后殿虽名为殿,但只能算是一间略大的屋子。实际上,是从前蓉城衙门的一部分——是由正堂改建而成的。


    容国立国不过一年,虽南征北讨,疆域已扩大近百倍,可还未来得及兴建新的帝王居所。本是可以用从前余国京都中的宫殿的。但在攻京都时,余军负隅顽抗,战事进行得异常激烈。最终的一场大战不但双方投入了将近十万的总兵力,更有修士、妖魔出手。


    有神通者出手,战损便极难控制了。大半个京都都成了废墟,皇宫亦被夷为平地。木南居的方士认为京都中亡魂太多,乃是大凶之相,于是弃了京都城,将蓉城定为龙兴之地。


    好在殿虽小,却极静。侍立在黑暗中的中官凝神屏息,不敢叫自己的呼吸声扰了这清静。他瞧见应决然的脸上有一层淡淡阴影。虽然知道那是烛火的投影,可也觉得这该代表了自家主上心中的某种情绪。


    那个李云心要来了……陛下应该不会觉得很痛快。


    因为即便是他这中官,也觉得不大痛快。


    他们是人。这世上的许多人,都压抑得太久了。从前有高高在上的玄门。玄门掌控天下的一切,就连帝王都要俯首。后来玄门覆灭了,却又有妖魔并起,仍要凌驾于人之上。到如今经过艰难战争,妖魔的威胁也开始渐渐褪去,似乎人终可扬眉吐气。


    但这位中官清楚,在这位陛下的身上,还是有一层阴影的。


    便是那个幕后的主宰者。


    这种事……寻常人了解得不多。只有他这样心腹中的心腹才略知详情。自家陛下本是落草山贼,得了李云心的扶助才走上争霸之路,开始逐鹿天下。


    那李云心虽从未露面,可影响力挥之不去。


    譬如国中的“神龙教”。


    自玄门崩溃之后,修士们身上的神圣光芒褪去。一时间国内邪教横行,各自主张“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命”。他们聚拢许多因战乱而心生不满的穷苦人,隐有动荡之势。好在这一势头被及时觉察,容军很快将那些教门一一镇压。并且颁布律法,明令任何人不得妄自称圣、祸乱人心。


    唯有神龙教例外。


    神龙教信奉的是大圣龙王渭水君,便是那李云心的化身之一。在容军起事之初,此教曾立下汗马功劳。教中许多“仙长”随军出征,又在各地征召“奇人异士”,施展种种神通。容军攻城拔寨,便是因为许多人所不能为的事,那些仙长们都办得到。


    但这位中官清楚,那些所谓仙长,实际都是妖魔。


    如今荣国之中地位尊崇的神龙教所崇拜的教主,也是妖魔。


    陛下想要君临天下……他很快就会拥有无可匹敌的权势。然而即便那样子,也还要对超脱于人世之上的某个存在低头。即便是他这种身体残缺之人想了,也觉得不甘心。


    那李云心真来了蓉城……陛下该以何种姿态去迎他?作为帝王?还是作为教众、下属?

    这些念头在头脑中打了一个转儿的功夫,便听到案前的皇帝轻出了一口气。中官立即抬眼、看他。


    “清缴木南居余党的事,最近办得怎么样。”


    中官用极短的时间细细思量一会儿,轻声道:“回陛下。依陛下的吩咐,捕而不杀。现在已经关了三百四十名有嫌疑者。确认身份的,是一百一十九名。还有些正在审问。京畿一带木南居叛逆已经绝迹,西北、东南一带仍些人在活动。但那里战事将休,也是难免的事。用上半年的时间仔细搜捕,很快也可平定。”


    中官也比寻常人更了解木南居。


    木南居的人在起事之初同样立下汗马功劳。甚至远比神龙教中的那些仙长更加功勋卓著。他们都是些普通人,但也是最可怕的细作、刺客。可后来,据说李云心同木南居的主人反目,陛下便宣布那些人尽成叛逆,开始进行清洗、搜捕。


    然而念及从前的功劳,只捉不杀。他觉得陛下这样做,是因为心中不忍,可又不得不遵循那李云心的意志。这种事……真是想了就叫人憋气。


    如今问这个是做什么?是要在那李云心来的时候,献给他吗?交由他发落?叫他晓得容国人对他忠心耿耿?

    却不想他的陛下又问了另一件不相干的事。


    “仙纂之术,有眉目了么?”


    中官稍一愣,立即答:“近期又寻到四位从前玄门的修士。可境界都不算高。叫人去问过,都说没有听说过那种法子。”


    应决然没有说话,盯着案上的那张纸沉默起来。


    中官心中一紧。想了又想,说出已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来:“陛下,老臣……”


    “你想说那东西不存在。嗯?”应决然低沉地说,慢慢背了手。


    中官深吸一口气:“毕竟……只是蛮夷的话。”


    他口中的蛮夷,指的是一个罗刹国人。该凌迟一百遍的罗刹国人。


    容军在两月之前将吐火罗灭国。吐火罗与罗刹国人,相貌与中原人不同。高鼻深目,毛发的颜色也很有趣。他们多以经商为主业,在中原腹地不是很常见,亦有许多迥异中原人的传说。在征服吐火罗之后,被俘的吐火罗王室被押解进京。


    其中有一个吐火罗王子因精通中原文化,被陛下特赦,留在蓉城做了编修,叫他写些西域诸国的奇闻异事,好编入《万国风俗志》之中。


    结果那位王子所写的一则传说偶然出现在应决然的视线当中,并引起他的极大兴趣。


    那传说讲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罗刹人也有一位强大的皇帝,叫做“戴大罗斯”。这位皇帝喜欢修仙,想要成为修士。可如同现在一般,不是人人都有修行的天赋,因而无法修炼。可他又实在很想获得如仙人一般的强大力量,便求助一位女性方士。


    那位女性方士,便炼成一种“仙纂之术”。将符咒刻印在那位皇帝的骨头上,当真叫他拥有了仙人一般的力量和神通。


    据说这件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了那时候,中陆还不是今日这般完成的一大块,而是分为东西两块。后来天人因为这种力量发怒,毁灭了一切并将世界重铸,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应决然对这传说上了心。他原本专心战事,可打那之后,开始研究这事。似乎也想要像那位皇帝一样,获得同样的力量。


    中官对此忧心忡忡。他在意的不是那个故事的真伪,而是自家陛下对于神力的追求。


    他清楚像陛下这样的人,在有了无可比拟的权势之后,必然想要更多。想要……完全抹去头上的阴影。可他无法修行。即便可以修行,也难以同那些已修了几百、上千年的修士比。他不会甘于在修行一途重新开始的。已是帝王之人,怎么再向别人低头?


    所以他才想要捷径的。


    这个捷径……除了那个传说中的法子,其实还有一个。


    便是死。


    那从前的离帝、庆帝、余帝,不都是死了吗?死了,成了有强大力量的妖魔!


    一旦如此,如今这基业可怎么办!

    那强大的离国,不正是因为离帝身死皇子内斗才国力大损,以至于如今被容军征服了半壁江山的么!

    他正是想到这些,才说出那样两句话。这是极冒险的事。要知道这位容帝并不是好脾气,或者说……脾气叫人琢磨不透。即便如他这样日夜随侍已半年有余的人,也时常搞不清楚这位陛下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应决然竟未发怒。倒是摇摇头:“你不懂。算了,不说这件事。”


    他抬手在那张纸上点了点,似是又想了些什么,才说:“你去拟旨。准备迎接神龙教主。”


    “传令诸军,包括在外征战的,停一天兵事,祭祀渭水龙王。再叫城内筹备大典,叫神龙教的人开坛做法。再将从六个城门到宫里的道路,都砌上青石砖,洗刷干净,不许人踏上去。而后铺上红毯,以鲜花覆地。不是有修士么?鲜花的办法叫他们来想。”


    “城中设宴,放粮三日。每户赐下内库的棉布,务必人人新衣,都要脸上带笑。”


    中官将这些事一一记在心中,才道:“这是……”


    “刘公赞说过,他喜欢漂亮的景致和人物。”应决然说,“木南居的人,也要换上新衣,到时交给他发落。”


    中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是。”


    ……


    ……


    在这同一天的时候,李云心现身在一座小山上头。


    十天的功夫,他赶了数千里的路。身边的景致亦大变。


    遇着那乌鸡精时,山野之中还是苍翠的。可如今这山坡上已覆着厚重积雪了。南国与北国风光,在同一季节相异如此。


    他来到了如今的荣国、从前的庆国境内。从这里往下看,有一片平地。那片平地上本该有些人家。在如今该是炊烟袅袅、各自生火做饭。


    可现在房舍全无,只余下一片废墟了。废墟又被积雪掩埋得白茫茫一片干净,好像从未有人在这里生活,也从未有人打这里离开。


    他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这个小村子,竟已被毁了。


    李云心踏雪走下去,没有留下脚印。到了原先的村口处挑了挑手指。于是一面残破的小旗从积雪中跳出来,在他面前展开。


    旗被火烧过,只剩半面。上面写的是:大容龙鳞军一统二制骁……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再抬手。于是另一面小旗从积雪中跳起、展开。这面旗上有刀劈斧砍的痕迹,已成了一条一条。又被干涸的血粘在一起,变成个肮脏的团子。如今展开,字迹更模糊。但也能看得清上面写的是:大庆定州统领徐。


    雪阻不住他的视线。他再往四下里一扫,看到些盔甲残兵。大部分是略熟悉的样式,该是庆军的。少部分陌生,该是容军的。


    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战。庆军与容军在此交战,而战火毁掉了这村子。


    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一挥手。积雪顷刻消弭,其下的残破兵甲也化为飞灰。这里重新成了一片荒地。


    其实除了老刘,没人知道这里是他的故乡。老刘在容军的时候,地位很高。只有在大战时才会出现。而这里——李云心略一推算,晓得只是一场总人数不会超过五百的小战斗罢了。


    应决然该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这里对李云心而言有怎样的意义。只是造化弄人,或许是一小股庆军逃进了这深山当中的村落,容军追击而来。便在此处发生激战,将这里毁了。


    或许天意如此吧。


    但也正是天意如此了。


    李云心低叹口气,轻声道:“那么,你我的缘果便尽了。”


    ……


    ……


    观风使不断传来消息。李云心已近荣城百余里,又杀死三个妖魔。


    这消息送到的时候,容帝正在台上。


    一连两天。打晨光熹微时至明月初升时,他都身着厚重的帝王礼服,静立在刚以松木、龙柏、金银搭建起的祭礼高台上。


    台下是神龙教众仙长、城中的文武大臣。更向外,是虔诚的百姓。金线香、玉火烛被燃起,整日不熄。层层叠叠的贡品,则堆满了高台的一半。


    第一天的下午时起了大风,落了大雪。中官与蓝皇后劝皇帝回宫暂歇,待有消息说渭水龙王将至时,再登台迎接。但皇帝沉默,仍肃立雪中。


    第二天虽未落雪,可比第一天更冷。皇帝裸露在外的脸面、执香的双手被冻得发紫。蓝皇后心疼得落了泪,皇帝才同意中官奉上暖棚。


    人们被皇帝的虔诚感动,不少人嚎啕大哭。可等到月升,李云心仍未出现。


    到第三天晌午,又有观风使的奏报送到。


    李云心已去蓉城,一千四百里。


    皇帝攥着薄纸沉默很久。但还是一直在雪中站到晚上,又站到天明。


  第八百二十六章 造化

    到第十三天的时候,正是二月十五,花朝节。这虽是个庆祝百花生日的节日,但庆国这样的北地国度,仍是一片风雪。


    李云心踏在雪地中,惊讶地发现极远处……那本该是一片残砖碎瓦的荒原上,又出现了一座小城。


    已至洞庭边,亦发现在这寒冬时节洞庭冰封了。这意味着,湖中主事者已不在了。人们虽畏惧妖魔,却不晓得他们生活中的某些便利其实也是妖魔给的。譬如内陆之中的某些降水,譬如眼前这片广阔水域。


    凡大湖大河,若是处在北地冬季却不冻,便是因为其中藏匿强大妖魔。妖魔以妖力对抗天时,既叫自己过得舒服,也为周边的人带来福利。


    可如今湖中没了洞庭君,又无其他大妖,在冬日时便死气沉沉了。


    据说往东海去了的洞庭君未死,只是被万年老祖囚禁起来。李云心与那老魔长谈时,他又说自己待洞庭君极好,两人相处得很愉快。那时老魔所说的话虽不都是真的,可在这件事上,该没什么作假的必要。


    然而如今老魔已死,从前的无生仙门弟子也被他杀了个七七八八。洞庭君……不知结果如何。


    或许还在弱水之中想办法,打算脱困吧。


    他踩着脚下的冰碴儿与枯草,又抬眼往远处看。


    远处那小城,坐落于渭城废墟之上。其实很少有砖木结构的建筑,大多是些棚舍。以他如今的目力,在运起神通时能清晰地看到其中人来人往的景象。


    那小城周遭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一些棚舍中热气腾腾,聚着不少人——十之八九都是人,余下的,则是妖。


    有些妖化了人形,有些则化形不全,还露着尾巴或是毛茸茸的脸。但那些人似乎同妖魔相处已久,都不畏惧了。


    他甚至瞧见有个黑黝黝的男子与一个妖魔打趣说话,似乎两人的关系极融洽。


    这些城外的棚中生着炉火,架着大锅。一些似乎是粥铺,在给人或妖施粥。另一些则似乎是小商贩自己的营生,然而人来人往也不见收钱。


    李云心瞧见这一幕,便觉得有些欣慰。小城中该是山鸡在主事。遇到的那个乌鸡精所聚拢的难民们,应该就是要送到这里的。他又扫一眼,竟瞧见个眼熟的人——即便是他这样的太上之境,心中也生出一阵悸动。便笑了笑,抬脚往小城中走去。


    这小城没有城门,也没有城墙。只在近城外棚舍的道路上竖起一座石牌坊,上书“渭城”两字。


    离这牌坊最近的棚舍,也是在小城最外围的。但周遭人或妖可不少。棚子外面摆了八九套桌椅,都坐满人。另外一些人没处坐,便或站或蹲——人人手中都捧了一碗热气腾腾、浮着油花的酸汤子,在这冰天雪地中就着寒风慢慢吸溜。


    当他走近人群的时候,看见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即便他在这寒冷的季节只穿了一身轻薄飘逸的白衣、且相貌亦是俊美得非人。因为他们的头脑当中生出一个念头,告诉他们: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仅是个普通人。


    这强大的念头超越一切理性认知,也叫李云心免去许多的麻烦。


    他走到棚下的大锅旁,瞧见一个小贩正在忙,身边有两个孩子帮工。一群人围在锅边翘首以盼,彼此还在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儿。在中陆各国的这个季节,每时每刻都有人冻死或饿死。而在这小城中,似乎人人不担心这样的性命之忧。他们看起来快活精神,几乎没什么烦恼。


    李云心往锅里瞧了瞧,随意对锅边小贩说:“近来可还好?”


    小贩抹一把脸上的汗,转脸看他一眼。


    存于心底的某些记忆立即浮了上来。伴随那些记忆一同出现的,应当还有会叫他目瞪口呆、随即便要倾身跪拜的强烈情感。但某种力量压制了这种情感,叫他处于某种奇特的状态。


    于是他在微微一愣之后,只亮了亮眼睛,快活地说:“哎呀,是您呀!”


    他边说边忙,口中又道:“可好久不见您了。快有一年了!”


    李云心笑笑:“这么说你逃出渭城去了?”


    “好了,开锅!”小贩转脸对帮工的两个少年吆喝一声、叫他们来盛汤分发,便在围裙上擦擦手、站到李云心这边来,“要说这个,还得是老天保佑。您之前在柳河边儿教训了我,我觉得在城里这营生没法儿干了,就想回老家去。结果后来听说神龙教要在城里祈雨,我寻思着,不如再干一段时间再走——我就挤到那人堆儿里去了。”


    李云心意识到,他所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夺舍九公子之后,他躲在洞庭边弄了个神龙教。而那时,道统又来了人查刘凌身死一事。那是月昀子。他与月昀子大战之前,的确是先在城中争斗的。那时渭城已有数月没有降雨,人们以为神龙教主要祈雨,便都聚到决战处。岂料那些人,都成了月昀子祭炼法阵的材料。【注1】


    李云心饶有兴趣地问:“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贩想了想,叹口气:“要不怎么说是老天保佑呢。那天我在做生意——买卖还不错。忽然像是被鬼上了身——呸呸,不是鬼……反正就是个什么东西。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知道。再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和人说话儿呢!我当时一琢磨,就觉得心里发毛——您知道前段时间我还在河边被您给教训了。”


    “我就寻思,我的天呐……又遇着稀奇事儿了!是不是老天爷不想叫我吃这口饭了?我越想越怕……赶紧收摊儿走了。哪知道我前脚走,后脚……唉。”他连连叹气,“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现在想起那些人来,我……唉。”


    “所以后来渭城被焚的时候,你也逃过去了。”李云心轻声说,“眼下重操旧业了?生意倒是更好。”


    小贩摆手,不好意思地笑:“可不算,可不算。这人哪,经历一生一死,什么事儿都看开了。”


    “从前我也是为了营生为了糊口……做事儿不很地道。可经那么一遭,再被您一教训,我就想头顶上真有个老天爷。我逃了一命,活了,是老天爷开恩。可不敢再像从前一样——您说是不是?”


    李云心微笑着点点头。


    “所以这个可不为赚钱。”小贩的眼中散发出柔和的光,“城主救了咱们这些原本该冻死饿死的,又给了咱们吃的。我就想,我有这手艺,不如做点事儿。米面白领,我只是花些力气。眼下虽说是白干,可比从前赚钱的时候快活。”


    他往自己胸口指了指:“心里快活!”


    “好。”李云心说,“你想得通透。”


    他又往大锅底的灶里看了看——燃着木柴,火光熊熊。便在衣袖里一摸,摸出一根细细的树枝来:“既然在做善事,这个就送你。”


    只是一根最普通的枯树枝。小臂长短,小指粗细,分了三个杈。


    小贩愣了愣,接过来:“呃……高人,这是做什么的?”


    “用来烧的。”李云心笑着说,“省了你劈柴的力气。”


    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做事。以后……要对百姓好些。”


    小贩又愣。他虽不是什么读书人,但也知道李云心这话说得奇怪——“百姓”。在他印象中能用这词儿来描述某个群体的,是非富即贵的。可他何德何能?

    但这么一愣的功夫,眼前人已不见了。


    小贩转脸四处找,没找到。便捏着手中树枝,喃喃道:“奇怪,奇……”


    表情僵在脸上。而后,仿佛从前一直被压抑的情绪此时统统爆发出来。他先呆若木鸡,又猛地瞪圆了眼睛,嘴唇开始颤抖:“他……他……他……”


    周围有食客瞧见他这模样,便问:“老周,怎么了?”


    “那人!刚才和我说话那人!他——”小贩说,“是那个仙人啊——”


    “谁?”食客皱眉,“刚才没人和你说话。老周你累着了?歇会儿吧。你这两个徒弟挺机灵。”


    “嘿!!”小贩却忽然跪倒在地上,在雪中咚咚地磕起头来,“神仙在上,神仙在上,神仙来看我了——好人有好报哇!”


    这么一闹,叫周围的人都围过来,打听他是怎么了。两个徒弟从锅边跑过来搀他,却也叫他按在地上一块儿磕头。


    磕了一阵子他直起身来,一抹脸上的眼泪鼻涕,将手里捏着的那根树枝高高举起:“神仙送我的!”


    到这时候,人们便觉他这该是发了疯。都晓得这老周从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起了,自己进几里地之外的林子里去劈柴,再花一上午的时候拉回来。到了晌午,又一直忙到天擦黑。这么折腾,谁都吃不消,如今终于病了。


    便七手八脚地围过来要将他拉起,送进棚子里好好歇着。


    却见他挥着手里的树枝急:“你们都不信我!?刚才都没看见仙人!?仙人给我的!”


    然后又跑到灶前,抄起火剪将灶里烧着的柴火统统扒拉出来了。那些柴带火,这棚舍有都是木头和茅草搭的。周围的人一阵心慌,忙七手八脚捧着雪将火给熄了。却见小贩哆哆嗦嗦地,将那根细细的树枝送进灶里,口中念念有词:“神仙送我的……神仙送我的……”


    瞧见他这模样,两个徒弟急得哭起来。周遭的人则连连叹息。不晓得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


    但下一刻——


    那树枝一入灶内,腾地燃了起来。


    这么细细的一枝,燃起的火却比泼了油还旺!灶里的柴火被他扒拉出来,锅里的汤原本不沸了。可如今却像是有人猛地在在汤里搅了一下子,那沸水几乎要溅出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两个徒弟都忘了抹眼泪。小贩笑着大叫:“看!!仙人送我的!!”


    他叫了这一声,福至心灵。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念头,便脱口道:“小!小!小!”


    细枝上的火忽然小了起来,倒叫这锅沸得刚刚好了。他又颤声道:“灭!灭!灭!”


    枝上的火焰陡然收敛。他颤着手将这树枝自灶下取出——模样丝毫未变,甚至还是冰凉的。


    他将树枝高高举起,大叫:“仙人显圣啦——”


    围了一圈儿的人,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


    他们这些凡人倒不晓得什么灵气、妖力,可远处几个妖魔却是知道的。往这边一扫,便瞧见小贩手中那树枝。登时觉得浑身瘫软,好像脊梁骨都被抽走了——他们如今的修为若说是一捧清水,这细枝当中所蕴含的磅礴妖力便如无尽汪洋!

    便也立时骇得跪下,不晓得是哪位可怕的妖王到此了!

    而这时,李云心已沿长街一路向城内行去。且意识到自己如今晋入太上,无论是心境还是性情,到底都与从前有些不同了——而竟能“意识到”这一点,也叫他觉得有趣。


    要是在从前,他可不会这样默默地走。非得是在享受一番众人及妖魔的夸耀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可如今只觉无趣——不是不再喜欢那种夸耀,而是觉得有意识地去等,实在没什么意思。


    譬如一位拥有可怕权势的贵人,若叫他在过路时候听着街边百姓的敬仰崇拜的言语,心中也会受用。可若要故意设计去得到那些东西,则会觉得无趣。那种程度的人,怎么会在意“蝼蚁”的看法。


    远处,城外,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去,瞻仰小贩手中那树枝。李云心留在那东西当中的妖力于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可即便是那么一点点,只用来烧,也可以烧上个近千年。


    他这样走了一段路,慢慢地看,慢慢地想,渐渐明白了这小城中的一些事。


    小贩说米面是白领的,看起来山鸡已在城中建立了一套卓有成效的救济机制。但这不叫他惊讶——跟他这么久,且自身有神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才叫他惊讶。真正略吃惊的是,人与妖在如今竟可和平相处。可见山鸡着实用了心。


    深入城内时,棚舍便渐少了,用土石搭建起来的建筑变多。行人倒是不少,脸上亦是快活模样。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营造出如此气象,也是好本事。他正想到儿,忽然瞧见一栋黄土筑成的小屋外、柴垛旁……


    卧着一只脏兮兮的三花猫。


    =============

    注1:详见第一百八十二章 、一百八十三章。


  第八百二十七章 蒸汽鸡


    且不是他要注意到这只三花猫,而像是注意力被这只猫给吸引了。


    这两者之间是有着微妙的区别的。他已慢慢意识到修为到了太上的境界,已进入某种极玄妙的状态。若是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便是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在围绕着自己的心意。


    他的感知与意识都变得异常强大,若是遇到一件事,自己对那事情没什么兴趣,潜意识便抢在意识之前将那东西滤去——他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眼下是什么状态,可不会分出一丁点儿的注意力给它。


    好像他的头脑当中多了一位忠诚细心的思维仆从,为他排除一切干扰,只叫他专注真正有用的、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常人在观察、在思考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杂念所干扰。有些人专注一件事时会进入短暂的空明状态,那时候即便有人在喊他,他也听而不闻。李云心如今的状况则是,随时都处于这种空明状态当中。但有人喊他叫他,他也听得到,只是已无法在心中形成干扰了。


    所谓的世事洞明,大抵便是如此了——一种难以用恰当言语来描述的专注。


    可瞧见这只三花猫时,意愿却违背了他的本心。这叫他心中略略一动,停下脚步。


    这猫很脏,背上的毛纠结成一绺一绺,泥色几乎将本色覆盖了。瘸了一条前腿,卧在柴堆下偶尔舔舔那腿,又舔舔地上的积雪。瘦得皮包骨,似是好久没有吃东西了。


    在这个时代、这种地方,身有残疾的猫不像在他那时候那么容易存活——家家户户都没多少吃食可以丢掉、供一只失去捕猎能力的流浪猫挑拣。


    既脏又瘦,便很难瞧得出到底是不是“那只三花”。


    李云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神智。但还是往前迈出一步,要捉来好好瞧瞧。


    可猫警觉地站起身,瞧他一眼,一扭头便要夹着尾巴逃。


    他挑了挑手指,猫被力量禁锢住了。随后背上的污垢爆成尘埃,很快消散,皮毛重新变得顺滑光亮。


    她的毛色斑纹,同“那只三花”是一样的。


    猫半悬在空中,开始挣扎,张牙舞爪。甚至压低了耳朵缩起鼻子来哈他。但很快意识到如此无法摆脱困境,便只低沉地、呜呜地叫。


    这一人一猫,在人来人往却无法注意到他们的街上对视三息的功夫,李云心才轻叹口气:“出来吧。”


    隔一会儿,旁边茅草屋的门便打开了。一个彩衣男子先探出脸看李云心,才挨挨蹭蹭地挤出来,脸上带讨好的笑:“哎呀……龙王……教主……会长,您瞧小的在这做的是不是还好——”


    李云心笑了笑:“做得不错。来的时候已经在路上听说过山鸡哥的威名了。”


    又抬手一指:“她这是怎么了?”


    山鸡受宠若惊地搓手:“哎呀,她……被一个妖王伤了。我撞见了,给救了回来。”


    脸色又变得阴郁:“可惜修为和神智都没能保得住。”


    “那妖王呢?”


    “在这儿。”山鸡一指自己的脖子。彩衣上围了一条忠厚的黑色毛领儿,看着倒是贵气,“是个熊妖。”


    然后又期期艾艾地说:“龙王……”


    李云心直截了当地问:“想救她?”


    山鸡深吸一口气:“当初毕竟是她给咱们师兄弟几个讲法。到如今舒克和斯基都不在了,警长也暂查不到行踪。城里只有我和嘉欣……虽说她……”


    他仔细地看李云心的脸色:“虽说她从前和咱们不是一条心。可也没有害过我们,也没害过您。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我心里实在不忍。”


    李云心只“嗯”了一声,脸色没什么变化。土屋的门开着,李云心就从山鸡身边走进去。


    这屋子在外面看着破,里面倒洁净。墙壁用白灰刷了,又用竹帘挡着。家具不多,有一张床,一张椅,一方书桌、一个书架。除外之外没什么多余的物件儿,可见主人该是淡泊名利安贫乐道、有稍有些情趣的。


    山鸡便跟进来,瞧见李云心伸手在袖中一掏,摸出一个卷轴,又放在桌上展开。


    这东西他认得。跟李云心一路往东海国走的时候,数次见他打开观瞧。乃是那幅“皇舆经天图”。图上详细录入了中陆三十六国的地气走向。


    李云心低头看了看,说:“在哪儿救了她?”


    山鸡忙凑过来,一指:“这儿。辰国这里。当时容军在攻辰国旧都,辰国皇帝召了几个妖王助阵。结果在容军攻城之前妖王在城内发了性子杀人吃人,这城就自己破了。我就是在这儿救了她。”


    李云心看他一眼:“你当时和容军在一起?”


    山鸡忙道:“我之前被九公子带回陆上,正经过辰国。瞧见容军在攻城,又想容帝也是龙王的人,就随手帮一把——”


    “嗯。”李云心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念旧。但是记着,此后我们与容帝没什么关系了。”


    山鸡一愣,又惊:“啊?龙王,应决然得罪你了?他人还不错的啊——这里一月之前还是一片平地,是我想起小妖保的事,去蓉城找了他。他痛痛快快地派了一支大军来帮我筑了城,又说这渭城以后只是渭城,而不是容国的渭城,我还想,这人很讲义气呢!”


    李云心挑了挑眉:“哦?”


    他倒是的确不清楚这件事。但山鸡以为他这样的表情并非真诚的惊讶,而是挪揄。便叹了口气又说:“龙王……我倒是挺喜欢那人。那人做事像妖魔,而不像是个人。痛快又有趣——据说皇帝没几个像他那样有趣的。你曾经说过,叫他经营天下广聚信众,咱们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香火。我看他如今把神龙教也弄得挺好,容国上下都在供奉您——”


    李云心笑笑:“那么照你说,我该怎么对他呢?”


    “照我说——”山鸡说了这三个字,忽然愣住。


    然后打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


    他忽然醒悟过来,或者说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怎么了?

    突然变得多话。将心里所想的,统统倒出来,甚至还在试着指点自己这位龙王“怎么做”!

    是失心疯了吗!?

    他虽算是李云心部属,也算是有香火情,但知道毕竟从前仅是尚未化形、初开灵智的飞禽走兽罢了。是这位龙王一时兴起——而绝不是发了什么善心——才得了机缘,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有了如今的气象、成就。但他们这些妖魔与刘公赞、九公子可不同。


    那刘公赞是在这位龙王的微末之时便一直陪伴,与他有着极深厚的情感的。李云心若不在,刘公赞就是他们的主上。


    而九公子,则与李云心有极特殊的牵绊。身份、地位,也是他们这些小妖不可类比的。若刘公赞也不在,九公子亦是半个主子。


    而他们……只算是龙王的“得力下属”罢了。使唤得顺心了,便给些笑脸和温柔的态度、传些法门。然而此间亲疏,却是不可逾越的。


    自己眼下不知心里是怎么了……竟把想的一股脑儿都倒出来——须知这位龙王向来是个前一刻还笑面对人,下一刻就翻脸杀人的狠角色,只怕现在他心里已经不痛快了!


    一想到这一点,山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头伏下:“小人该死了,小人失言了,小人怎么配指点主上怎么做!”


    李云心瞧他这模样,大笑起来:“神经病。这是哪一出儿?我是真心问你——你想我怎么回报应决然?”


    山鸡在地上琢磨了好一会儿。意识到李云心这语气该是的确没有生气,才敢慢慢抬起头:“我……他……之前说想要修行。我有主上传下的法门,但未得允许,没敢给他。只说等见了龙王再叫龙王定夺。”


    李云心微微一摆手,将他托起来。想了想,摇头:“什么都可以。单这个不行。”


    山鸡眨眼:“……这是为何?”


    李云心又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们刚刚打倒了玄门。才叫天下诸国不再受那些修行人的牵制,可以相互竞争了。虽然说这竞争,也不算公平。”


    “但好歹是人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事。你不知道如果没有玄门的压迫,中陆上的人在这几万年的时间里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但我知道。”


    “应决然是这世上的人,觉得这世上最强的力量,就是修为、神通。但其实不是的——还远有比那些更强的力量。且不是让几千、几万个人受益,而是让天下所有人都受益。”


    “应决然很快会成为中陆的霸主。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喜好,都会在以后对天下人产生巨大的影响。我可以叫他能修行。但如果这样做了,皇帝喜好神道,天下人便都会喜欢。且到那时候,没了玄门的约束,修行便会成为这天下的主流。”


    “再过些时候,达官贵人们出行,甚至都用不着坐什么车了。只要修行人一道符箓一个念头,方便就来了。这样他们会走上邪路。”李云心低声道,“缩在鸡蛋壳儿里,觉得自己已洞悉了世间一切。却不晓得这层壳之外,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也是唯一的出路。”


    山鸡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虽然未能理解李云心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隐隐约约晓得,主上似乎是在说,倘若这天下凡人修行成了风潮,便会遮住他们的眼,叫他们看不到另一些更有价值的玩意儿。


    他皱了眉。正要再细想,李云心却已看出他的心思。便笑了笑:“问你。看看周围,这间屋子。人加工了木料,造出桌椅板凳来。又加工了泥土,筑出墙来。但在很久以前,人可不知道这些事。还在住山洞、吃生食。”


    “便是这些玩意儿——这些叫寻常百姓也能饱暖的玩意儿、这种进步——是修行人造出来的,还是不通修行的人造出来的?”


    山鸡明白李云心要说的是什么了。但他仍想了想:“可……修行这种事,但凡还有人能修出神通,就是禁绝不了的。”


    李云心点头:“我知道。但实际上修行和我说的另一件事——人的技术与进步,可能并非水火不容的。我只是怕他们看到了一个,丢了另一个。就像这四万年来那样。”


    他停下来,伸手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又抬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于是一阵清辉闪过,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落在他掌中。


    “你要还他筑城的情,就把这个送他。告诉他,如果研究透了、想明白了,这东西可以带给他比修为、神通更强大的力量。”


    山鸡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接了。


    他手上的这东西,一直在不停地、有规律地动。


    是以琉璃制成的。一个大盒子,以细细的管道连着两个小盒子。


    左侧的小盒当中有一团黑气,右侧的小盒子当中有一团白气。山鸡稍一探查,立即觉察到这两团乃是极度精纯的阴阳之气,其中所蕴含的妖力……怕是几个千年也耗之不竭。


    两个小盒当中的阴阳之气,丝丝缕缕地通过那管子传入大盒之中。两气相交,立时爆燃起来。可大盒将这爆燃禁锢住,于是由此产生的力量只能往上冲——在大盒的上面,有一个挡板,挡板上连着一支铁锥。


    因而挡板被推上去,铁锥便冒出头。待那因爆燃而产生的力量减消,挡板便重落下来,于是再次重复刚才的过程。


    山鸡觉得这该是件武器。但找不到正确掌握它的方式。又意识到小盒之中的爆燃所产生的力道其实极小——由此推动的小铁锥,可能连两层棉布都刺不破。


    他疑惑地看李云心。见李云心咳了一声:“不知道蒸汽机的原型和原理。随便弄一个出来。不过够用了。我走之后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我不支持他修行。”


    山鸡不敢再问“蒸汽鸡”是什么东西——很怕李云心一时兴趣将自己炼成那玩意儿,忙使了神通将这件武器收起。


    而后才道:“主上,那么……三花娘娘她——”


    李云心叹口气:“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第八百二十八章 法会

    这句话的语气,山鸡听懂了。并非责怪他,而是……表示让步了。


    他心中一喜,便听李云心说:“当初她帮了我,我也帮了她。后来她身体毁了,也是因为她的主人——清水道人,造成一些事。到这里,也算两清。”


    “她被妖王毁去了神智、修为,也该是应在清水道人的身上。且……除了这个三花,还有个蓬莱娘娘。”李云心摇摇头,“要帮就都得帮。不然牵扯还是断不了。”


    山鸡便发愣。不是因为自家主上这次回来忽然说些什么“报应”、“缘果”之类的东西——这些玩意儿,修行人和妖魔几乎都晓得。


    而是因为李云心竟似乎挺在意这些东西。可依着他从前的性子,才不理会——做事只凭自己的心意、喜好的。


    他心中惴惴,觉得自己似乎的确给他添了麻烦。但李云心语气温和,态度又罕见的好。他便又像刚才一样,将心中所想的脱口而出:“主上……您如今怎么在意起这个来了?”


    说完便后了悔——自己今儿是撞了什么邪?


    却不晓得即便以清水道人那样的修为,在如今的李云心面前、因着他太上的可怕境界的影响都藏不住心事,何况是他呢。


    李云心不生气。倒笑了:“无知无畏嘛。不过我也不是怕,只是觉得麻烦。其中一些事……譬如说。我今天帮了三花却不去帮那个蓬莱娘娘,往后就会引出一些岔子。要是都帮了呢……你则会麻烦。你麻烦就是我麻烦,一码事的。”


    山鸡壮着胆子问:“我……什么麻烦?”


    李云心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不说话。直到山鸡被瞧得发毛,才听李云心叹:“从前事情多。你们为我前后奔走出了不少力。我眼里却很少瞧你们。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中心、都有自己的情感思维这种事我也晓得,可懒得去想。”


    “如今瞧一瞧你,倒是变样了。”他顿了顿,“当初我躲在洞庭边上避着月昀子的时候,你还是个鸡嘴模样。结果如今修为愈深,样子也俊俏了。是不是按着我的样子来的?”


    山鸡腾地红了脸:“小的……小人……不敢和主上比。”


    李云心笑笑:“这么说是打你听三花讲道、慢慢生出灵智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山鸡怔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李云心又笑:“好。想救她,你求我。”


    山鸡在李云心身边待了不短的时间,甚至比三花的时间还要久。他觉得自己修为见长之后,便不算蠢了。去东海的途中李云心吩咐他许多事,只要叮嘱一句便可领会心意。后来李云心叫他哄着九公子玩儿,他自觉也做得很好。但今天再见到自家主上,却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低能儿——他的每一句话,都叫自己不晓得怎么答。


    便愣了一会儿:“求……求你?”


    李云心认真地说:“求我。”


    山鸡眨眨眼,只得说:“那……我求主上——”


    “我同意了。”李云心说了这话,忽然抬手在桌面那幅《皇舆经天图》之上一拍!

    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一掌发力,不但是这桌子,就连这小渭城的地面也该裂开口子了。然而这木桌竟稳稳当当、连晃都没晃。倒是山鸡忽然觉得,身边的天地灵气忽然浓郁起来。某种强大到极致的可怕力量,直接插手天地之间的气机运行,并通过干预其中几个会引发几何级量变的气机点的方式,生生重塑了附近一片极度广阔的天地当中的灵力流向!

    一旦意识到李云心所施展的是这样的手段,山鸡立时觉得口干舌燥、天晕地旋——自家主上……如今是到了怎样的境界?!


    但未等他细细体察这种远超想象之外的强大神通,身边灵力的变化便已结束了。


    李云心甩甩手,将桌上的皇舆经天图收起来。


    山鸡颤声道:“主上,你……如今……是什么境界?这就成了?”


    “成了。”李云心随意地说,“如今是太上了吧。”


    这一句“成了”、“太上”,却比再叫这鸡精瞧见什么空中紫气汇聚、神光乍现、枯木生花、死人复生更加震撼——以强力手段扭转天地气机、重塑出一个什么神智、修为来……对如今的李云心而言竟如此简单!?


    当真是,举手之劳!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瞪着眼睛:“恭……恭喜主上——”


    李云心笑起来,抬手点他的脑门儿:“老刘要是在这儿,非得想几个花样儿来夸。叫我受用舒服,又不觉得浮夸。你做事得力,哄人也得好好学学。要不然,以后有你麻烦。”


    话说到这里,李云心已经数次提到山鸡的“麻烦”了。鸡精才回过神儿,先讪讪一笑,又眨眼:“主上……到底是怎样的麻烦?”


    李云心笑看他:“往后自己慢慢体会吧。”


    脸又一板:“她们两个的事既然是你求我,以后也由你了结。自己照看好。”


    说了这话一挥手,便有一风卷着雪花儿将两道身影打门外送进来。


    “有了神智。但还是懵懵懂懂的人。你如今修为不低,往后传法给她们吧。也是还了她之前的香火情。”


    山鸡定睛一看——本以为是一个人,如今却是两只猫。


    一只熟,是那三花猫。另一只却不熟,是只长毛烟熏妆的灰猫。他愣了愣:“这个——”


    “三花,从前是由天地灵气化身而成的。”李云心走到这两只小兽身前,她们便也乖乖伏低头去,不躲不避。他说只给她们开了神智,便是只为她们重塑了妖身,却未叫她们化形——就如从前的山鸡一般。得听道讲法、慢慢修行才能重化人身。


    “这另一只,是从前的蓬莱娘娘,也是天地化身。她们在很久以前为真龙广纳香火、吸聚灵气。后来真龙化生现世,她们的神魂与灵气就都给吸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才有我们之前看她们时的疯癫样子。”


    “我如今重用天地灵气补全了她们的残魂,叫她们圆满了。但也叫她们忘记不少事——以后修为渐长,慢慢都能记起。”


    他转身看山鸡:“你做她们的师兄吧。代我传法。眼下城里有多少妖魔?有多少听用的?”


    山鸡很想再问些她们的“身事”,可听到李云心说后面两句的时候语气已严肃起来,便知道“叙旧”结束了。于是伸手将这两只来历不凡的小兽收入袖中,亦正色答:“回主上。城内如今妖魔之数一百一十三。修为都不高,是些小妖。在外奔走效劳的,有二百二十七。修为也不高,但是机灵些的。”


    “嗯。”李云心想了想,“他们乐意和人生活在一起?”


    “乐意的。”山鸡正色道,“九公子又去海里找主上之前,叫我留在陆上。说我去了会叫主上分心。我便想,要做些什么。于是慢慢发现这些妖魔过得都很苦。”


    “如今大妖同人争斗,彼此也争斗。没了玄门压制,便学会像人一样,以妖魔组妖兵。但云山之后有道行的妖魔少了,便把这些刚化形的也捉去充数。虽说体力比人要强,可人间军队懂得战阵战法,兵甲又精良,且也会有妖魔、修行人助阵,因此并不占优势。”


    “这儿一段时间下来,这些小妖也苦不堪言。能逃的都逃了,只为活命而已。我就将他们聚集起来,加以管束。一些在城里做事,一些洒出去。他们和人生活些日子就尝到好处——人肉虽不敢吃,可别的却能吃饱。不用风餐露宿,又有屋檐挡风遮雨,慢慢就习惯了。”


    李云心笑了笑:“这些刚化形的,就懂人事礼仪了?”


    山鸡知道李云心在问什么。绝大部分妖魔化了形,却只是似人罢了,仍是野兽的做派。不懂什么人心,也不懂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譬如白云心九公子那样的,已能识字念诗了,却仍只将人当牲畜罢了。


    但——


    “那些喜欢害人食人的,大多不会逃。跟着那些大妖王可以作恶,都留下了。逃出来的这些,一些不通人事,被打杀了。另一些原本也不通,可经历许多事,慢慢懂了。再到我这里,仍不知悔改的,也被我杀了。”山鸡平静地说,“所以不是来到这里的都懂事。而是不懂事的都死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言语中有掩藏不住的杀伐气。李云心便点点头。晓得这山鸡学自己的做派,到底是没走歪。


    便又问:“你说妖王争斗。这附近呢?”


    “正要禀告主上。”山鸡一抬手,“虽说这小渭城筑成不到两月,但附近已有几个妖魔不安分了。”


    “前些日子,陆续派了使者来,要小渭城缴纳供奉。我就把使者都拧断脖子,吊在城外了。打那之后安分了些日子,该也是因为我是主人座下大将,他们忌惮主人威名,不敢造次。”


    “可前些天打海上逃回些亡魂,说他们家主人、那离帝被万年老祖杀了。而那万年老祖已是太上,‘又将李云心’杀了。我是不信的。可这话传得极快——所以前些天又有些妖王开始不安分。但这些天主人叫那些死了的妖王捧着自己脑袋各处转,他们就又没声息了。”


    李云心笑了笑:“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山鸡想了想,郑重地答:“这些妖王,反复无常,譬如林中野狗。你强时他们不敢造次,可一旦出事,就要围过来撕块肉吃。放任他们不是长久之计,该除之而后快。”


    李云心又笑:“说说你的办法。”


    “设宴,请来。挑拨他们内斗,再把剩下的杀了。”


    李云心欣慰地说:“好。你已得我几分真传了。”


    “但用不着这么麻烦。你放话出去。就说后日李云心在渭城讲法,方圆千里之内的妖魔都要来听。敢不来的,提前想好自己要做垫子,还是要做毯子。”


    山鸡一喜:“是!”


    但想了想,又问:“主上,刘公赞和九公子,是不是……”


    “是。”


    鸡精大急:“那……”


    “我回来就是为了救他们。你用不着操心。”


    鸡精却仍道:“主上要是因为这里……我可以应付。不要耽误主人正事。”


    李云心笑着摇头:“不耽误。这也是正事的一部分。”


    “如今陆上除了我,还有个太上。我不想和他正面冲突。我得等一个人从海上回到他那儿去,告诉他海上发生了什么。他就也好仔细想想,要不要招惹我。我在这里做这事,也好叫天下群妖再想想——渭城和小妖保是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山鸡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情感。这情感叫他喉头哽噎:“是……主人为我做了这样的打算,我——”


    他又意识到,李云心竟同他说了这些——打算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而在从前,这些事是用不着对他说的——只要贯彻执行便可。


    他心里又一阵激荡,忍不住双膝一软,纳头便拜:“属下日后定——”


    李云心一抬手把他托起:“旗多伤身。放在心里吧。”


    山鸡愣了愣。不晓得“旗多伤身”是个什么典故。又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要向老刘慢慢学习。


    便听李云心再问:“乔嘉欣呢?”


    山鸡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情感才道:“她在她家里。”


    换到李云心愣了愣,才意识到山鸡说的“家里”,该是指从前的“乔氏洪福镖局”。山鸡这些妖魔头一次听三花娘娘讲法,也是在那儿。


    “在白河口被玄门的人冲散之后,她似是另有了些机缘。得了个妖王指点,慢慢恢复神智、也懂修行了。”山鸡低声说,“可惜后来那妖王又被另一个妖王杀了,她就逃出洞府。找不到我们,只好在荒野间游荡。前些日子回到渭城这里看看,帮了些人。那些人视她为神女,叫她素衣娘娘——我来的时候她就在了。”


    “之后将事情交给我,自己不爱做事了。该是怀念从前做人的日子了。”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微微点头:“好。我去看看她。你回你那儿去做事吧。”


    山鸡笑笑:“主人眼下已在我的洞府里了。”


    李云心便意识到,这间陋室竟便是如今山鸡这个渭城主事者的居所。这一点……倒不像他。


    但他抬手拍拍鸡精的肩头:“好样儿的。”


  第八百二十九章 缘起缘寂处


    从前的乔氏镖局在桃溪路上,后身则是刘公赞的那座龙王庙。但这条街在渭城被毁之前便已经毁了——因李云心夺舍了九公子的那一场恶战。


    当时的人们该以为那仅是一场罕见的妖魔争斗,却没意识到那是一座雄城覆灭的开端,也是天下剧变的开端。


    但如今的小渭城重建,大抵也是依着从前渭城的街道走向展开的。这该与乔嘉欣的念旧有些关系。


    李云心此行的目的是救刘公赞与九公子,也是了断在陆上的一些事。有些人要留在这里,他得为他们打点好后路。他只想一个人去幽冥。因为清楚地晓得地下的凶险,该是难以想象的——即便以太上的境界而言。


    他一边想一边沿路走,见到一些熟悉的景致。某些房舍,是依着从前的样子来建造的。虽说无法与被毁之前的富庶渭城民居相比,但位置、形制大抵类似。甚至还移植了树木。可还瞧不出是否已经成活,只看到树枝上压着积雪,像是也怕冷。


    又往前走了十几步,转过一个街角,瞧见一颗老槐树。虽也该是新移植过来的,但从它所在的位置来看……该是那夜他看到的那一棵——


    从见到凌空子的宝华会离开之后,瞧见白阎君从这树中钻出来,并传了他夺舍龙族之法。


    于是他意识到,黑白阎君也该是太上的境界的。因为他们两个可以化身万千、在这世上束缚亡魂,这并不是太上之下能做到的手段。李云心不清楚如何实现这一点,想来是需要一些技巧。


    太上以下……很像是他那个世界的技术水平还不那么发达的时候。一个人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便可以自己领悟、掌握许多东西。可晋入太上,广阔天地便在眼前展开。很多事情并非一个人可以自学成才的——好比他那个时候很多科研工作者想精专某个领域,便得穷尽一生的心血。


    很像“晋阶转职”吧。他在心里想。


    于是又意识到,即便是太上境界的黑阎君,亦在幽冥中死去了。那种地方,绝不是老刘、九公子他们能应付得来的。那不是单凭勇气与智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前路未卜,他想孤身先行。


    打老槐树这里到曾经的乔宅,李云心走了一刻钟,路上又瞧见三个小摊贩。但该不是如那卖酸汤子的小贩一般做善事的,而是要以物易物的。三个摊主相貌各异,可都能瞧出来不是人。卖的货物都是类似的——是人形的面食。


    李云心头一次见到妖魔像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摊后的雪地里等客上门,便变了只鸡腿出来,只换了一个小面人。这东西一个巴掌大小,外面看起来栩栩如生——不是那种如灵堂人偶一般团团圆圆的脸,而的确捏出了鼻子、眉弓、眼窝,看着像是食物,也像是艺术品。


    山鸡倒是说的不错——这城里的妖魔,都被他驯服了。


    面人在外面放得久,已经冻得硬邦邦,于是肚子上裂了纹。李云心轻轻一嗅,闻到些腥气。便将面人肚子掰开——


    瞧见里面是血淋淋的。到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外面的面也不是熟的。肚子里放着的东西,也摆放得很精巧。他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哪些是心肝儿,哪些是肠子。该是用鱼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的内脏来做的。


    于是笑了笑,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评价。


    说这些妖魔死性不改、还想着吃人呢,这却又的确是面食、动物的血肉。说他们已与人的习惯无异呢,又没人会弄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儿来。他就随手将这东西丢在路边雪堆中,远远瞧见乔家大宅了。


    不同于周遭仅是位置、形制相似的建筑,乔家大宅竟与他印象中那座宅子一模一样。不过一旦运起妖力来看,便会晓得这都是障眼法儿。这座大院并未重建,还是一片废墟。是有人变化了它的模样。


    他收敛心神又走几步。在门前略一停留,抬手推开门。


    从前来过这宅子几次,也算熟路。穿过一道月门、穿过一条回廊,便是后宅。从前三花聚拢了四个小妖一个游魂在此讲道,便在这后宅里。


    等他再转过一道花门,看到那个少女了。


    少女穿一身白衣,却不是如他一般的寻常衣裳,而是孝服。略大,也并不美观。正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对着石桌之上的一块铁疙瘩。那铁疙瘩灰黑色,其中掺杂了些金或银,还有些砂砾石块。


    该是什么铁器被烧融了、又冷凝,才变成如今模样。


    她被称作“素衣娘娘”,大概便是因此吧。


    冬日阳光洒在庭院中,映得积雪耀眼。可院子里的两个人,都呵不出雾气来。李云心略停一会儿,踩着积雪走到她对面坐下,觉得少女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似乎还是一样的。


    在从前时候,他都要忘记乔嘉欣是什么模样了。因而如今也只是“似乎”,且除了相貌之外的东西,都已经全不同了。


    再过上两个多月,该就是去年见她时的季节。那时候她是人,他也是人。她脸上带笑,无忧无虑。因见到一个美貌少年而心花初绽,没头没脑地大胆想往后的日子。


    却不晓得打那之后再没什么“往后”了。


    如今她样子未变,可整个人沉默而孤独。见到李云心时只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好久才说:“我都忘记你是什么样子了。”


    李云心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铁疙瘩:“这是什么?”


    乔嘉欣略沉默了一会儿:“是我爹爹的刀。留在家里的。”


    “这么说你还记得好多事。”


    乔嘉欣只看他:“我……那时候……是怎么死的?”


    李云心将手搁在桌上,指头轻轻点了点,说:“正要和你继续逃,剑客追上来了。我知道跑不过他,就停下来。这时候你转身冲回来,正送到他面前。”


    乔嘉欣隔一会儿才张嘴,怅然若失地说:“啊……原来是这样。”


    “那……当时怎么不救我们呢?”


    “见到你们之前,有两个剑士找到我。那时候我没有对付修行人的经验,被他们用一道真人写的符封住了雪山气海。”这些话,除了对老刘之外他再未说过。如今说起来,只觉得恍若隔世,“后来追追逃逃总算甩掉了他们。我想去人多的地方藏起来,就在路上遇到你们。那时候我气海被封,只算身强体健。但剑客服了凌虚剑派的丹药透支性命,也叫他们内力雄浑不亚于那时的我。江湖武人精研剑道,我技不如人,救不了的。”


    李云心顿了顿,又说:“叫剑客劫杀你们那剑士,是追我那两个剑士的同门,是为了渡杀劫。如今回头看,要论缘果,是我害了你们。你要怪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乔嘉欣沉默一会儿,说:“我不怪你的。你那时候还想要救我。还说了很多话安慰我。这都是我们的命。”


    李云心低叹口气:“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做到许多事。”


    乔嘉欣低下头:“我只想活着。”


    李云心想了想:“是想要活着,还是想要活着时候的生活?”


    女孩儿眼中现出迷茫的光来。她将李云心的话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我……不知道。”


    “可只是不喜欢现在这样。我不想要什么神通……也不想要什么修为。我只想要……没遇到你之前那时候那样。”


    她的话,叫李云心的心,轻轻跳了一下。


    他见过很多人、很多妖了。可他见过的些,都喜欢改变——至少是还活着的、身边的那些。


    已经化境的巅峰,将至真境的山鸡不会喜欢从前做飞禽的日子,仍该活着的警长也不会喜欢做走兽的日子。


    九公子不会喜欢做化境龙子的日子,刘公赞不会喜欢在庙中苟且偷生的日子。红娘子不会喜欢从前被束缚在君父身边做咸鱼的日子,于濛不会喜欢从前做无知无觉的剑圣的日子。


    即便是那卖酸汤子的小贩,也不会喜欢从前在渭城里走街串巷、形单影只的日子吧。


    只有这眼下已不是人的乔嘉欣,对他说喜欢做人的时候、没遇见她的时候、行在春日杨柳岸的时候。


    许多有关天下大事、人道兴衰、修为境界的话到了李云心的嘴边,但他咽下去了。数息之后他轻叹一声:“你想要回到从前,可能不是没有办法。但你会失去如今的神通修为,也会失去如今的记忆。往后做个凡人,会生老病死。可能寻不到如意郎君,也可能生活遭遇变故,衣食无着了。”


    “更重要的是,你会失去很多选择的自由。不像如今这样,甚至可以掌控一些别人的命运。如果想要后悔,也再没机会——你愿意吗?”


    乔嘉欣的眼中焕发出自李云心见她后,头一次看到的喜悦光彩。


    “我愿意。”她毫不迟疑地说,“我都愿意。”


    于是李云心取出皇舆经天图,在桌上展开。又取出九海图,将它搁在上面。并不见他做了什么动作,那幅九海图便慢慢隐没在下面那张图中,像是融合进去了。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皇舆经天图,原本只标注了中陆三十国当中的地理,其外则是一片白茫茫。但如今在图的东边,出现了那九海乃至东海国的详情。且九海这一部分当中,的的确确充溢着灵力,而不仅仅是“标注走向”。


    李云心在转手之间,将两者融合起来了。


    他停了手,看眼前的少女,认真地说:“去年,我曾经把渭城、渭城周边的天地都画到了我的扇子里去。”


    “那时候我借助了阴魂的力量,暂时达到玄境的修为。这事情我做过一次,头脑里还有这附近的气机流向,再做很简单。我如今又是太上的修为,做的也会更好。”


    “我可以把渭城、附近的天地都录入这幅画卷里。往后也许还会把更广阔的天地添进来。里面……该是栩栩如生。人置身其中之后,意识不到自己是在画儿里。”


    “你想要从前的生活,我也可以把你家人再造出来。在这画儿里,他们会是你记忆当中的模样——就譬如你在做梦,你的意识构建身边的所有东西。你置身梦中、置身自己的念头里,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儿。”


    李云心沉默片刻,又轻叹口气:“这就是我的法子。只取你这鬼修的神魂,画进画中,塑出身躯。你会是个普通人——在遇到我之前的那个普通人。但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自己梦里——你愿意吗?”


    “那么……其他人呢?”乔嘉欣低声问,“我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座孤城里吗?”


    “会有其他人。”李云心耐心而缓慢地说,“但也是你头脑中的幻象。然而你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出现在你眼前的人、你看过的人,都是你相信的。你不会觉得他们不真实。”


    “我也想……找些真人陪你。但画人,既容易又难。容易是因为对凡人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气机极相似。他们之间的差异,可能只是亿万分之一。可难也是因为这一点——每个人的差异都不相同,而世上的人太多了。要搞清楚这些差异,不是几百、几千年能做得到的。”


    “如果只找几百几千个人陪你,他们很快会意识到这个世界是有限的。如果都叫他们像你一样,你们之间的世界则会冲突,最终变成一团混沌。”


    他顿了顿:“不过……可能在以后,我真的会将真人录进来。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多久的以后。”


    乔嘉欣的眼中又焕发出些光彩。但又问:“那么是不是说……在我没看到的地方,就是没人的?还是……空城?”


    李云心笑了笑:“没看到的地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乔嘉欣叹了口气:“是啊。”


    “那么你还愿意吗?”


    她慢慢站起身,仰起头。李云心看得到她脸颊和脖颈上,在阳光下变得透明的绒毛。


    “我愿意。”


    于是李云心也站起身。


    他走到少女身后抬起手,覆在她的头上。


    她身体当中没什么温度,发丝也是冰凉的。像是一具尸体,或是用冰雪塑成的。


    李云心收回手。掌中多了一团蒙蒙的青雾。


    乔嘉欣的身体倒在地上。先化成血肉,再化成流光,最终消散在阳光里。


    他重新走回去坐下。将这团蒙蒙青雾交到自己左手中,然后用右手在《皇舆经天图》卷上勾画。渭城在这副图中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儿,若不注意看,便以为是一粒尘埃。


    他在这方寸之中施展画道的神通,譬如在针尖之上雕刻天使的发丝。未遭大劫之前的渭城模样、周围天地林木山川河流的模样,都被他慢慢注入这画卷里。甚至离这儿较近的、他一路上所走过的那些地方,也被他顺便录入其中。


    于是除了九海那一片区域之外,这图中中陆腹地的位置,又出现一道细细的灵力流。


    这次“临摹”花了他半个时辰的时间。在惨淡的冬日行到高天正中时,李云心停了手。然后他将掌心那团青雾打入画中。


    做完这一切,院中安静下来。


    他静立一刻钟、只盯着这桌上的长卷,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天空当中却生出了阴云,将阳光遮掩。云渐浓,于是开始落细雪。于如此沉寂处,雪落有声。不曾落到长卷上,却慢慢覆满他的肩头。


    李云心的身形一闪,消失了。


    下一刻,他已身处一株垂柳下。


    眼下……是春天。有微风拂面,有和煦的阳光。他的身后是柳河——会一直向前流淌、流入渭城中。


    面前的路上覆着细细白沙,路中间不常被来往车轮碾压处微微隆起,偶尔生一两株青草。


    他沉默地深吸一口气,看到有车队远远地行过来。


    那些大车渐近,便瞧见一个骑马的汉子。再往后的车上满载货物,覆着帆布。他的视线又向后移,瞧见一个十三四的少女坐在大车边,无聊地绕指尖的细柳枝。垂下来的双脚微微晃,脚尖上的两枚绒球便轻轻跳。又抬头和赶车的年轻人说了句什么,似是开心了,便掩嘴笑。


    骑马的汉子慢慢经过他,警惕地看他一眼,带缰驻马。想了想,问:“朋友要搭车?”


    李云心向他笑了笑:“不。等一位故人。”


    “在下乔段洪。渭城洪福镖局乔段洪。”男人拱了拱手,“阁下在等什么朋友?”


    李云心微笑着点头:“等渭城桃溪路龙王庙的庙祝,混元子。我是他的师侄。”


    “哦……如此。”男人的脸色变得平和,“那么叨扰了。”


    李云心微微颔首,他便策马继续前行。于是大车也慢慢地、隆隆地经过他。


    少女瞧见他,好奇地盯着看。李云心向她笑了笑,于是少女微红脸,转过头去。


    等大车又前行一会儿,她才又转脸往后看。


    可那少年已不见了。


    垂柳白沙岸,阳春好风光。


  第八百三十章 武装起来

    天蒙蒙亮时,应召而来的山鸡发现乔氏大宅消失了。


    在之前乔嘉欣以幻术凝成的大宅旧址处,只剩下一片青草地——嫩绿的小草冒出尖尖芽,叫这里成了一片绿地毯。到今日,距李云心来到小渭城已过了两天。在这么两天的功夫,不仅是渭城,包括周围方圆数百里的天地,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


    照理说,渭城一地的积雪该在一个多月后消融。接着天气才慢慢转暖,春回大地。但如今周遭明显暖和起来,就连微风中都有温润的水气。


    他晓得该是自己那位主上以无上神通影响了此地气候。


    可他是心思玲珑的人。两天前李云心说要见乔嘉欣,他就知道两人该有些话要说。实际上就在李云心离开约一个多时辰之后,这异变就发生了。


    他不清楚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但既然没有召他,便也不问。


    如今瞧见眼前的景象,才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乔宅没了……乔嘉欣呢?

    很快又发现,乔宅的后面、隔着一条街的位置,龙王庙重新出现了。


    山鸡这些小妖从前住在乔宅里,但那时就知道自己上师的上师,其实住在乔宅之后的龙王庙。可从不敢跑进去,只敢在墙头看,因而对那宅子的模样也很熟悉。


    现在,熟悉的龙王庙门前仍有一株熟悉的月照花树。树的枝子斜斜探到门楣上,像编了一个花环。枝上新发了嫩芽,淡绿色,细细地蜷曲着,仿佛睡眼惺忪。但芽间已出现更细小的白色花瓣——月照向来花与叶同发。


    再往高了看,会瞧见青瓦的白墙头,露出些竹梢来。山鸡记得从前也的确是这样子——这意味着龙王庙里面的景致也没变。


    李云心将这里实实在在地复原了。且并非通过幻术。


    而他的那位主人,眼下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月照花树下。山鸡到这时才发现他,不是因为眼睛出了问题。其实在第一眼的时候就瞧见了。可眼睛瞧见了,心里也知道自己瞧见了,却就是视而不见,仿佛李云心并不在那里。到如今心里才忽地一动,觉得李云心的身形一下子从眼前的情景当中“跳”了出来,于是就注意到他。


    他知道,这是自家主上的神通。


    难以想象的太上境界。


    便忙小跑着过去、恭谨地站下:“主上。”


    李云心嗯了一声,摆弄手里一枚白色的小簪子。山鸡瞥了一眼,觉得这簪子更像是一柄小枪。但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瞧见……李云心的手指被这簪子划出白印儿来。


    就好像是一个寻常人在摆弄锋利的刀。那刀尖儿在指头上划过,虽说因为没用力、不至于划出口子,但也会刮破角质层、刮出白印子。


    但主人是太上!!

    他不禁在心里生出深切的恐惧感,本能地将身子稍稍朝后仰了仰。


    听见李云心问他:“说好今天开法会,人来了多少?”


    山鸡忙答:“之前派使者来城里生事的,一共是六个妖王。这六个全来了。但只在城外五十里处等着,聚在一起,不晓得商量什么。还有十四个,也是真境之上的大妖魔,同样在几十里外,也聚在一起了。”


    “余下是修为不到真境的,一些有名气、我听说过,约有四五十。再有些从前未见过,该是从别处闻风赶来的,约一百多。”


    “这些人还算规矩,彼此也没闹起来。该是因为都知道主上真在城里、且也都知道了那些被主上杀掉的妖王的下场。”


    “还有一个……则说不好。”


    李云心看他:“怎么?”


    “不知道来路。”山鸡说,“真境之下的,以我的修为瞧得出。可那个瞧不出。我派几个机灵的去探,结果只回来一个,还像是有意放回来的。主人知道,妖魔家底不丰厚,没什么像样儿的宝贝。可据说那一个是个富贵做派,身上瞧得见的法宝就三四样,好像来头很大,也弄不清楚态度。”


    李云心笑了笑:“哦?也好。这才有意思。”


    他又问:“我来的时候,听见那乌鸡精说你告诉他我还未死。但我算了算,离帝的鬼兵回到陆上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他们把消息传开,你再同远在千里之外的属下辟谣,时间好像不够用。现在又说有些妖魔从很远处的地方赶到了——怎么做到的?”


    “借用一些小东西。”山鸡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配、双手奉给李云心,“之前有一伙儿人打这儿过,视人命为无物。我以为是桀骜的妖魔,就都杀了。后来才知道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鬼修——是共济会余孽。身上没搜出什么来,也没留下活口审问。倒是搜到许多这玩意儿。”


    “灌注妖力或灵力便可在千里之外通讯。虽说距离一远就时灵时不灵,每隔几日才能用一次,但总归方便。我就给外面的探子都配了一个。”


    李云心接过来随意瞧了瞧,便还给山鸡:“的确是共济会的东西。也是我说的那种东西。”


    山鸡一愣:“主上指的是……”


    “里面有精巧的机关。嗯……勉强算精巧吧。机关辅以妖力,发挥出不同寻常的效果来。这东西已经是个雏形了。我此前说这世上的人该两条路一起走,指的就是这个。你现在不能理解不要紧,以后慢慢研究。”他想了想,笑着看山鸡,“妖魔的家底都不丰厚,没什么像样的宝贝?嗯?”


    山鸡眨了眨眼,“啊”了一声,赶紧低头:“属下不是在——”


    “我的确是亏了你。”李云心摆摆手,“去东海的路上给了你一件圣人遗宝。可是别人的玩意儿。咱们既然有师承,不传你个什么说不过去。”


    他微微皱眉,又展开。


    “这样吧。”伸了手、将山鸡的手拉过来。在这鸡精来得及弄清楚他要做什么之前,便瞧见李云心在自己的右手掌心儿上画了个圈。


    “这个送你吧。”


    鸡精愣了愣,见李云心再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将手收回了。


    掌心当中真的就只是一个圈而已——一个小碗的碗口那么大的圈,用白线画的。其上既无什么灵力,也没有别的什么波动,像是个极简风格的纹身。


    他心中疑惑。但清楚以主人现在的修为、弄出这样“平平无奇”的东西来,绝不会是寻常之物。


    便听见李云心说:“炼法宝这种事情我不大精通。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炼得成的。就送你这东西。要用的时候,你就大喊‘山鸡侠,武装起来’——这东西便会在你体外生出一层铠甲来。你真身是只红冠公鸡,就赐你红铠。还喜庆。你试试看,合不合心意。”


    山鸡便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不喜欢主上赐予的宝贝。而是因为那句“山鸡侠,武装起来”。


    他如今见了许多世面,不再是从前懵懵懂懂的小妖了。因而晓得主人什么时候正经、什么时候在调笑。譬如如今这一句,便全是因为主上的恶趣味。他堂堂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妖,在与人对阵的时候忽然喊了这么一句出来,岂不是叫人笑话。


    可这念头将生出来,他心头就又一动。


    乔宅不见了啊。乔嘉欣也不见了。不晓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如今忽然明白过来,此前所发生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叫主上感到愉快的事情。但也一定不是,主上对她不利了。


    因为主上重建了龙王庙。这意味着,念旧。但现在老刘也不在,他还要去救。他又在摆弄手里的小簪——以他如今的境界,摆弄它的时候得使出大多的力气才会将自己的手指划出白印儿来?

    主人现在……心情不好。


    一想到这一层,他就心软了。


    全当是叫主上开心开心吧。


    因而喜滋滋地点头:“是!”


    “山鸡侠——武装起来!”


    他中气十足地这么大吼了一声,便忽然感到掌心那圆圈与自己的心意建立奇妙联系。心中再一动——


    先在眨眼之间,便有一层极妥帖的红铠将整只手掌覆了起来,而后又在下一瞬间蔓延全身,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了!

    他感受双手的掌心、足下的脚心处,都忽然充盈强得恐怖的力量。抬手一看——双掌当中已分别有一个圆形光斑。毫不怀疑,只要心念一动,便会自掌心喷射出一道玄光,摧毁眼前所见之敌!

    而身上那层红色的、极薄的铠甲,也不是用什么金属构成的。乃是一层他从未见识过的奇异灵力。


    这灵力极端浓郁,竟凝成实体,又与天地灵气格格不入,将他自身气息隔绝在内,将天地灵力隔绝在外。便意识到,这是给他保命的。


    虽与天地隔绝,无法施展许多要借助灵气的神通,但以构成铠甲这一层灵力的浓郁程来看度……他毫不怀疑,即便是玄境妖魔的倾力一击,也休想损坏分毫——这个境界的妖魔所能凝聚起来的灵力,在这铠甲面前便只如水流一般。


    他心中又惊又喜。心意一动将这宝贝收了起来:“主上,这是什么东西?好神奇!”


    李云心微笑着看他:“是幽冥之力。”


    “在东边,有一个以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禁制,限制这种幽冥之力扩散到整个中陆来。那个禁制呢,大致调用了中陆十分之一的灵气,才能堪堪与它抗衡。所以要破你这铠甲,也得将灵气凝聚到类似的程度。这种事除了如今的鹏王,大概天下没人能做得到了。”


    “所以你往后,至少不会死。”


    山鸡听了这话欢喜得想要拜倒在地磕几个头。然而晓得主上不喜欢这种事——是有损格调的。便强行压抑欢喜,只道:“属下明白主人的心意了。”


    李云心便微笑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叹口气:“算了。那句话用不着喊了。逗你玩儿的。”


    鸡精忙道:“属下喜欢。听着威风,夺人心志。”


    李云心愣了愣。但微笑重新浮现出来,摆摆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往后你还要统领一地妖魔,这话有损威严。算了吧。”


    山鸡一愣,皱了眉:“统领……主上,统领妖魔?”


    “怎么了?”


    鸡精想了想:“我以为……主上此次叫人来开法会,是要将他们都诛杀了。以为主人并不想见到妖魔成气候。”


    李云心想了想:“哦。你以为我想叫应决然建立个大一统的皇朝,又总提到人道的命运,是要将人放在前面?”


    “你想岔了。”


    他略沉默一会儿,想了想。才开口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你仔细听着。不算是讲法,但对你有好处。是我近来才真切体会了。你先听了、虽未必也能真有体会,可是有益的。”


    鸡精立时收敛精气神,摒弃了杂念,沉声道:“是。弟子在听。”


    李云心又静默片刻,才开口。


    第一句话便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一句话,你该没听过。可刍狗的意思,该是明白的。”


    他说话时用的是寻常语气,至多只算是略认真些罢了。可山鸡立即意识到,这话不但是给他听的,也是给旁人听的。因为这言语当中蕴含强大力量——他在此处听得清清楚楚,毫不怀疑在更往外的稍远处、那些藏在屋舍当中的妖魔也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畔。


    他在前天的时候就已放出了李云心要讲法的消息,城内的妖魔是最先知晓的。这些妖魔既意识到那位教主、会长、据说如今的太上强者要讲法,便喜不自胜。


    他们都是些修为低微的小妖,正是可以从头修行天心正法、而不必再散功时候。因而慢慢摸清了李云心的落脚地,便藏在周遭的房舍中等了许久,生怕漏了什么去。


    而更远处,山鸡所说的那几十里之外的妖魔们,同样将这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由不得他们不听——是突然在神识之中响起来的。


    这是难以想象的神通。远比什么翻江倒海都更叫人心惊。


    可除了那些妖魔之外,城中的人却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而李云心之所以只对他说……山鸡猜,该是因为“缘果”的事情。他是在讲给“自己”听,而不是给旁人听。至于旁人听了有什么体悟、得什么机缘、落到什么结果,可同自家主上没关系。就如他从前叫自己“求”他一般。


    便听李云心第二句话说:“这句话,是我来处的一句话。我本非这世上人。而来自天外诸天。”


  第八百三十一章 至上之仁

    山鸡的心猛地一跳!

    他早觉得自己这位主上来历非同寻常,说话做事也有奇异之处,想他会不会有些秘密。却没料到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时候,此刻被他说出来了!


    但他强行平复了心情,不叫自己显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至于旁的妖魔——除了几个有心人——既未与李云心接触过,也就没有山鸡这样的疑惑。既无疑惑,感触也就不深。光是这世上都有许许多多他们不曾知晓的秘密,听到他说“来自天外诸天”,便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毕竟……一年之内成就太上境界这种事,可远比来自什么别的世界震撼多了。


    便听李云心继续说:“在那天外天的世界,亦有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帝王祭祀,与这世间一般、用三牲太牢。可民间祭祀用不起三牲,便用狗。又往后,则用草扎了草狗出来,替代活狗。这东西,便叫做刍狗。”


    “刍狗一物,祭祀之前神圣无比。百姓扎了它出来便恭谨地放好,碰也不敢多碰。可等祭祀事了,便随意丢弃了。草扎的玩意儿,并不珍贵。谁会再多看一眼。”


    李云心顿了顿,说:“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说天地无私。看世间万物,无论草木人畜,都是一般的。譬如那祭祀之后丢掉的刍狗,都并不关心。可都不关心,也成了都关心——天地之间气息鼓荡,犹如风箱。万物生长兴衰循环轮回,永不枯竭。这不仁,便是大仁。”


    他说到此处,身边那一树月照忽生绿叶,花朵绽放。


    而隐藏各处的妖魔们听他如今竟真是在讲法、且开口就是如此宏大气象,便稍微放了心。


    ——都晓得李云心从前行事的风格的。乃是出了名的歹毒狠辣。如今竟似乎转了性子,变得和善起来。于是城中小妖慢慢自房舍里走出,远远聚在本是乔氏大宅废墟的草地上。


    皆不敢造次,温顺地各寻地方坐了。他们也不晓得“听法”时该如何听、如何做,只晓得这种事可遇不可求,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许多事虽一知半解,但先记下就好。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又说:“之后,还有一句话。叫做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圣人的境界,与天地的境界,差别在何处呢?便在此处。”他略一抬手,便从身边的枝子上摘下一瓣月照。捻花说,“圣人不仁,却有小仁。譬如我如今见这树可喜,便叫它开出花来。我见这渭城可喜,便叫它春回大地。天地不仁中包括草木土石,圣人的不仁中,却只有生灵。至于旁的,并不在意,也谈不上视之为刍狗。”


    “圣人对待天下生灵,无论人类还是妖魔,也都一视同仁、并无偏私。他对生灵有大仁,可亦如我一般有自己的喜好选择,相比天地之境便稍逊一筹。”


    山鸡在静听。可在这时候,却从天上落下十几个大妖魔来。他们一落地,那草地上的小妖便纷纷躲开、为他们腾出了地方。其中一个妖魔像是通人情的。落了地便向李云心深深一拜,开口问:“龙王,你说的这圣人,可与玄门那些太上忘情的圣人不同。这又何解?”


    李云心不看他,却看山鸡。


    鸡精了然,便道:“请主上为我解惑。”


    李云心才开口:“玄门所修的,都是邪道。玄门的所谓太上忘情,也是邪道。他们并非太上,而是太下。太下不及情。”


    群妖一阵哗然。却并非惊诧、不赞同。而是……自有玄门数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公然将玄门斥为邪道。且不是某些妖王在自家洞府中忿忿叫骂,而是经由一位太上强者之口说出来的!

    这叫他们体会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感,才意识到这位正在说法的李云心……是妖魔!乃是他们这一边的!


    “何谓太下不及情?便是指那些玄门圣者。”李云心语气稍冷,“寻常人,乃至你们这些化了形的妖魔,都是可以钟情的。你们没有大仁,却有自己的喜好。你们心中没有天地众生,却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因而可以寄情,也能略窥些天地之境、太上之境。”


    “然而寻常人因为钟情,不知约束、收敛,将这情搞得混沌偏执,便是坏事。可更坏的,是玄门的修行法。”


    “——要将这所钟之情,修为太下不及。是当真再无情感,如同行尸走肉。玄门中人以此为至尊,实则是最下品。”


    “天地、圣人的不仁、无情,是至情之后的大仁。而玄门中人修行到头,便是无情之后的大恶,谓之不及情。二者看似相同,却有天壤之别。”


    “譬如我今日讲法。无论来的是曾作恶的、幡然悔悟的、还是执迷不悟的,都一视同仁。可若是那玄门的太下之情,怕是要都杀个干干净净。”


    问话的妖魔听了最后一句话,感到心中一寒。忙缩了头,连连道:“谢龙王解惑、谢龙王解惑……”


    赶紧坐下了。


    但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是响在天空当中、自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天神在空中说话:“那么阁下,如今是真正的太上忘情了么?”


    声音中挟着雄浑妖力,比李云心说话的声音更加响亮清楚,倒像是惊雷一般。不但这城内的妖魔听得到,就连人也听得到。


    打昨日开始,山鸡便在城内发布命令。叫人暂且避开乔宅周边,以免扰了清净。但如今这渭城小,在这里往周围瞧还是能看到些临街的过往行人的。


    如今忽然听到天上这一声,街上行人大多面露惊诧之色,抬眼往天上看。


    山鸡转身厉喝:“哪来的狂徒?滚下来!”


    但天上人不现身。只一笑:“你若是——”


    李云心抬手,将指尖那一瓣月照花弹了出去。却如一个寻常人弹指间花一样,只飞出三四寸便失了力量,飘飘荡荡自半空落到地上。


    然而天空当中、这渭城之上丝丝缕缕的浮云,却忽然被某种力量驱散——像是一滴洁净剂忽然滴到油膜上——瞬间被迫去了极远的天边,环成一个云环。那人只说出三个字,便重重一哼。


    一个身影在半空中现形,狼狈地想要再次腾云。可似乎一切神通都被禁锢,手舞足蹈一会儿,还是跌落下来。


    嘭的一声响,正落在草地上、砸出一个坑。


    此时街上的行人们也都忽从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但很快各自平静,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他们已忘记了刚才发生过什么。


    隔一会儿那跌落的人才从坑中爬出来——坑边已围了一圈儿抻着脖子往里面看的小妖。如今见他又动了,才呼啦啦散去。


    这一位,是个穿褐袍的年轻人。模样倒不必赘述——算是相貌俊俏。可有那坐在月照花树下的太上强者珠玉在前,他的相貌便也算平平无奇了。起初脸上还有些戾气,但很快压抑下去。他一步跨到坑边一抖外袍,似是不以为意地笑:“龙王真是神通广大。还以为太上境界的强者既然胸怀天下苍生,就该如云般淡泊。可如今倒是动了怒——就算是在下唐突了吧。”


    山鸡转了身冷眼看他,沉声道:“主上。此人就是我说的那位来历不明的。”


    他说了这话,便向这男子一抱拳:“阁下是什么来路?”


    褐袍男子微笑:“如今天下人听说龙王自海上归来,修为已至太上,人人畏之如虎。那么又瞧见在下如今的模样,该不难想明白我的来历吧?”


    山鸡一笑:“以阁下如今这种作死的模样,我也还是猜不出的。”


    “先想或许是金鹏王的使者。可再细想,太上鹏君也算一方雄主,他的使者该不会是个桀骜狂妄的蠢货。又猜或许是玄门看家护院的兽灵。可如今玄门覆灭,那兽灵也该惶惶如丧家之犬,哪有胆子来这里生事呢。所以我很不解——也请阁下为我解惑。”


    群妖愉快地大笑。但褐衣人只冷了脸,沉声道:“鹏王是一方雄主?难道贵主人也有称霸天下之意么?哼。我正是太上鹏王座下摩云大将军、鹏王义子,封号照夜君!”


    群妖陡然收声,大笑戛然而止。


    离他稍近些的,也都略往外挪了挪。似是意识到……这位鹏王使者如此态度,该意味着当世的两位太上强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何融洽。


    他们这些小妖、乃至妖王,都很不想被牵连其中。


    至少现在不想。


    山鸡愣了愣,一时无言。倒并非被他这威势名头吓住,而是在不晓得自家主上的态度之前,不好再说话了。


    此时场中寂静,照夜君便笑了笑。


    却听李云心哦了一声。略偏头看他,说:“照夜……是医书里说的,味甘、性温、无毒的那个照夜么?”


    这山鸡福至心灵,忽记起两天前李云心曾对他说的“该多向老刘学学”这句话。因而立时道:“主上,那是什么?小人不曾听说过。”


    李云心笑笑:“俗称麻雀。”


    先有个妖魔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又有几个人偷笑。接着微风一样的低笑声连成一片。


    照夜君阴沉了脸,正要说话,却听李云心又说:“小雀儿,我问你。你家鹏王叫你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那微风一样的窃笑声尚未息止,便因这“小雀儿”又变成哄堂大笑。这名字就同“那话儿”、“命根儿”一样,在北地是专门指男性身上的某件东西的。


    照夜君深吸一口气,终也冷笑起来:“龙王口称自己是太上忘情的圣人。又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如今这模样倒不是像个圣人,而像是您所言的钟情之人了。龙王自己尚且如此,却还在此处讲法,所传是真法,还是邪法呢?”


    李云心“哦”了一声:“你既暂时不想说,我就继续讲法吧。”


    “山鸡,眼下我又告诉你,除去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所钟之情、太下不及情这四种情况以外,还有一个种情况。”


    “便是至上之仁。”


    他不理会那照夜君,又开始讲法。于是群妖便安静下来。照夜君的嘴唇动了动,似是要再说话。但终究意识到这李云心实力强,口舌更强。便暂捺住了性子、在心中冷笑一声,站着不动了。


    “天地不仁的境界,无人能企及。而那圣人不仁的境界,也不是可以通过追求而得到的。”


    “圣人胸怀万物,不因一己好恶而有偏私。这种境界,若要去试着做,便已不是圣人了。既心存欲念,便终究有了好恶倾向,而非真正以天下为公。但此类人也算人间道德楷模,并无可指摘。”


    “也的确又有极少的人,不为自己的喜好,不为自己的欲念,只为他人谋利。可此种人修为境界有限,不曾窥知天下全貌,难说究竟会一以贯之,还是在日后变了心性。”


    “真正有太上修为的,如今天下只有两者。我不晓得鹏君是否是太上不仁之境,但晓得我不是。我有好恶,有私欲。这样的人,因私欲而胸怀天下、又有真正能够胸怀天下的本领,是为至上之仁。”


    “我今天,便同你说说这至上之道。”


    李云心叹了口气:“可若要说这事,便先要将客人的来意问清楚。照夜君,鹏王叫你来此何事?”


    照夜君笑了笑:“龙王该很清楚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先前听说龙王往海里去了,我家鹏王便觉得,他既是中陆之主,那大洋便让给你。从此大家各自相安无事,也少了无谓的冲突。”


    “可如今龙王又回了陆上,且聚集妖魔在此筑城。便斗胆问龙王,此为何意?”


    四下里静悄悄。


    李云心只一笑:“至上之道,既也胸怀天下,就总该为苍生寻个去处。既有好恶私欲,也会为身边人寻个去处。这渭城,便是我身边人的去处。至于筑城这件事,则是这里一干妖魔和凡人自己的善缘。他们在这城里自得其乐,便也是我的善缘。”


    “你家鹏王既是太上,该清楚这一点。去问他吧。”


    照夜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冷笑:“那么除去这一城的事情不论——龙王又扶持了人间帝王打压妖王,欲称霸中陆。此事怎么解释?”


  第八百三十二章 为渊驱鱼

    李云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群妖也安静下来。向一位太上强者来要解释——尤其是一位素以脾气不好而闻名的强者——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出来的。


    在这一片寂静中,倒有三妖慢慢走出来,站在照夜君身后。显然是他带来的随从。


    而后李云心说:“山鸡。”


    “属下在。”


    “把他脑袋取下来。”


    山鸡应了一声,抬脚便走。


    照夜君冷笑,盯着这未至真境的鸡精:“就凭你?”


    但这句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像是生了根。不但脚底生根、不能挪动分毫,就连体内妖力也迟滞起来。


    是李云心施了神通,将他以及身边人定住了。


    山鸡用十五步走到他身前。照夜君却临危不乱,只看李云心。他清楚地知道,若自己是个没什么依凭的寻常妖王,莫说是玄境。便是玄境的巅峰,这李云心也敢杀。


    但他是鹏王的义子。与玄门那些伪圣不同,鹏王是真正的太上。素以狠毒、但也以足智多谋而著称的李云心,不会在这时杀他。因为那意味着与陆上另一位太上强者开启战端,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以太上强者的威势施展神通、流露出杀意,足以震慑许多人。但不包括他。


    因此他低哼一声,盯着山鸡的眼睛:“在这种场合做这——”


    一柄匕首刺入他的脖颈。自右侧刺入,自左侧穿出,正切断他的气管、打断他要说的话。


    对凡人而言如此伤势足以致命,但于妖魔而言,仅算是轻伤。


    照夜君虽无法再言语,却可以又在脸上浮现出冷笑。若真要杀自己,一刀斩掉头颅便是。如此行为,意味着他们不敢杀。


    山鸡拔出匕首。


    照夜君便以脖颈强而有力的肌肉挤压破裂声带,又发出喑哑的声音:“哼。何必如此作态。到最后没脸皮的——”


    然而山鸡一脚踹在他的膝弯。这位玄境强者没有妖力护体,纵使身躯强悍也抵挡不住这力道。话未说完,便跪倒在地。鸡精一把薅住他的发髻一提,叫他的脸仰起、露出脖颈。


    “阁下误会了。”这妖魔平静地说,“杀你太痛快,主上不会开心。且我也是头一次杀一个玄境妖王,很想叫这种有趣的时刻长久一点。”


    未等照夜君再做声,便一刀切开他一半的脖颈。


    到此时恐惧感才浮上玄境妖魔的心头。然而他已无法做声了。


    山鸡很快出了第二刀。可大妖躯体强悍,即便用刀子割肉也很像在割木头。山鸡用锯一般又切了三四下,才刚刚见到颈椎骨。妖血很快浸湿照夜君的前胸,又将身下的草地染红一片。他的眼中终于露出恐惧之意,眼球疯狂地转。然而身躯已被禁锢,就连挣都没法儿挣一下!

    到此时,身后三人当中的一个蓝袍人终于开口,沉声说:“龙王,请留人。是在下唐突,做了蠢事。”


    山鸡正在与照夜君的一截颈椎骨较劲儿。这妖魔筋肉强悍,骨骼更强悍。他用五刀只在骨头上割出一条白印儿,不得不转进骨缝儿。薄刀刺进两截颈椎连接处像刺进两段钢铁之中,只能艰难地撬着、好将其分开。听了蓝袍人的话,山鸡抬头看李云心一眼。


    但他的主上似乎没有叫他停手的意思。于是他在袍子上擦了擦已被妖血浸得滑腻的手,又开始努力。


    “早看出你才是正使。”李云心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还想看看你们的戏能演到什么时候。可惜他不中用,说话不好听。这点,你们得跟山鸡学学。”


    那蓝袍人瞥了一眼照夜君。深吸一口气:“是我要用这兄弟来试探龙王的耐心和态度。但自误了。他的确是鹏王义子,请龙王——”


    李云心笑起来:“你既然说他是你的兄弟,你也该是鹏君义子。那么鹏君也还算儿女双全,不必担忧。”


    咔嚓一声响。照夜君的颈椎骨被切开了。他的身躯微微一颤,眼中疯狂的恐惧消了。山鸡如释重负地轻出一出口气,很快割开后颈皮肉。托起这妖魔的脑袋,问:“主上,这脑袋也叫他自己捧着么?”


    这个“他”指的是如今立在照夜君已倾倒的无头身躯上的残魂。


    李云心摇摇头,伸手一招。照夜君的残魂便被无形的力量狠狠一扭,拧成只褐色麻雀、被他摄了过去。


    “叫他在陆上走来走去,鹏君脸上不好看。”他逗弄着站在自己手指上飞不脱的麻雀说,“给他个面子。”


    “是。”山鸡收了匕首,将照夜君的头颅抛在地上。又祭出真火焚尽身上的血腥,重走到李云心身边。


    蓝袍人看看照夜君的尸身,再看李云心,脸色极阴沉:“你杀了他。又炼了他的魂魄。”


    “笑一笑。”李云心说,“上一个用这种脸色同我说话的人,尸身可就在你身边。”


    “是你驱他走向死地。想要叫他试试我因着对那位鹏君的忌惮、能对你们容忍到何种地步。眼下我便告诉你,至上之仁中,没有容忍这个选项。”李云心逗弄着指上的灰麻雀,平静地说,“我为天下苍生计,想要人与妖和平共处。我不想叫人称霸中陆,也不想叫妖魔祸乱世间。我想叫你们和和气气地生活在一起,为我在意的人创造美好环境。”


    “为这个目的,在很多时候可以不仁。这与满口仁义道德、背地却男盗女娼之辈的区别只在一心。且这一心,因着我如今的太上境界,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质疑。也因这一心,今日他死你活。”


    “若真要用一句话来说我这至上之仁,便是——为大仁,不畏小恶,而良善自知。”


    “你将他的尸身带回去。对你家鹏君说,我来这陆上不为争霸,但也切莫逼我称霸。我不欲与他为敌不是因为容忍,而是因为有一个王者统领的妖族更适合存于世间。但前提是,这王者不要碍我的事。”


    他说了这些话,又看蓝袍人:“顺便问一句,你是谁?”


    蓝袍人慢慢翘起嘴角。但眼睛却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鹏王座下扶摇大将军。鹏王义子。封号云间君。”


    “好。那么你是要继续听法,还是即刻走?”


    “龙王之法高深,在下无福消受。欲即刻回转复命。”


    “那就去吧。”李云心摆摆手。一阵妖风忽然自平地蹿起,将硬邦邦的三人一尸卷着、在半空中舞得嗡嗡作响,丢到城外去了。


    于是此间重新安静下来。月照已开得极盛,花香越来越浓,甚至将草地上的血腥味儿也掩去。


    群妖寂寂无声。其实很有一些想要即刻离开此地——参与到两位太上强者的争斗中可不是明智之举。然而那位太上远在天边,这位太上就就在眼前。他们也不敢走。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说:“杀人,不是为了在你们面前立威。只是要叫你们晓得,大仁小仁、仁与不仁,只在一念之间。”


    “从前玄门压迫你们,被除去了。但玄门压迫你们,也在压迫世上凡人。从前你们居无定所,有人茹毛饮血。羡慕人间豪宅华服、珍馐美馔。可这东西终究稀罕,便想要去杀去抢。然而妖魔不事生产,人则创造了你们喜爱的一切。若为眼前小利、痛快一时,便是杀鸡取卵。”


    “我所说的这些,你们当中有些人已有感触,但有些还没有。”李云心抬头看了看头顶暖阳,“那么我就说得简单些。”


    “在我原本居住的天外诸天中,几乎人人——只要想——都可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他们操控钢铁巨兽驰骋沙场、在千万里之外一击屠城。此种力量,许多大妖也有。可在那个世界,拥有这种力量的何止百万千万人。”


    妖魔们瞪圆了眼睛,开始窃窃私语。若是个寻常修士、妖魔来说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必定惹来嘲笑。可从这位太上强者口中说出来,却没不信的。


    因为他自己便是最好的证明——或许正因为打那儿来,才能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成就太上之境!

    李云心待他们低语言片刻,才又说:“在那样的世界,物质之富足是此界人难以想象的——即便是人间帝王。你们想要的东西,在那里更是近乎唾手可得。但那样的世界,也是由人创造出来的。如今我想要此界也在将来变成那天外天的模样。倒并非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我所在意的人。”


    “但此事与你们的关系便是,若你们与人为敌、叫这世上战乱动荡不息,那样的情景就很难成真。若你们听我的劝告、在这世上规规矩矩地安身立命、与人通力合作,那样的情景便会来得快些,你们也可从中分一杯羹。”


    “因此,我才庇护渭城。叫你们当中一些已懂得与人相处的好处的,能休养生息。”


    “今天你们既然来听我讲法,就是福缘。山鸡会传你们修行之法,叫你们也能如从前的玄门修士一般修行。”


    他说了许多话。但都没有这句话叫妖魔们兴奋激动。于是他们窃窃私语,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便听李云心又说:“已是正午了。我给了他们一个上午的时间。”


    “山鸡。哪些没来。”


    群妖之中略起骚动。有的开始低语,有的开始祭符,显是在呼朋唤友。


    山鸡了解李云心的心意,便等了他们片刻。


    又过一会儿,打天上、街道上,蹿出好些妖魔来。胆子小的钻进人群中低眉顺眼地坐下。胆子大的,向李云心叩拜,请求宽恕。李云心平静地看他们,只点点头。


    如此,一刻钟过去了。山鸡便说:“回主上。先前那六个不驯服的,来了四个。”


    “嗯。”李云心说,“有一个还在老巢。另一个,正在路上。但晚了。”


    他说了这话,抬手在虚空里一抓。


    手中便多了一样东西。是一张毛茸茸的垫子,白底有黑点,四四方方,看起来毛发极顺滑。他起了身将这垫子垫在椅上、又座下,舒服地叹息一声:“倒是生了一身好皮毛。”


    又抬手一抓,掌中又多了一条长鞭。这鞭子不是编成的,而是由一截一截的白色脊骨制成的。其上宝光温润,舞起来似有尖啸声。他将鞭子丢给山鸡:“收了。防身用。”


    山鸡接过:“谢主上。”


    群妖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山鸡口中六位桀骜的妖王,在这一带都有些名气。的确来了四个——有两个是之前到的,另两个刚才才赶到,之前一直在城外徘徊。而余下的……


    一个是白底黑斑的豹王,一是额生双角的蛇王。两者皆是真境修为,在如今这大妖凋零的时代,算是一方雄主。可即便这样的很角色……也被这位龙王一抓剥去皮毛炼成了坐垫、再一抓抽去脊骨炼成了法宝。


    不是不清楚太上很强。是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已强得超过了他们想象力的极限。


    可事情竟还未完。听山鸡又说:“除去这两个之外,还有化境之上十三人。化境之下二十二人。”


    李云心起了身:“这些交给他们。提头来见的,先传他们水云劲。余下的,传他们这个。”


    他抬手一抛,将一卷玄门凌虚剑派的初修之法送到山鸡手上,走回龙王庙去。


    鸡精接了宝卷转过身。还未说什么,便已有十几个机灵的飞身而起,直射城外。余下的还在发呆。但听了山鸡“奉龙王令,诛杀叛逆者有功,提头来见可领赏”的话,也都恍然大悟,一窝蜂地拥出去了。


    很快,这片青草地重新变得空荡。


    鸡精站在龙王庙前想了想,又看看掌中的鞭子,转过身。


    庙门是虚掩着的,但他不敢向里面窥伺。犹豫一会儿,敲了三下:“主上……有些事情我不明白。”


    “进来说。”


    山鸡第一次进了龙王庙的门。进门是个小庭院,左右两侧有几株瘦竹,迎面便是“龙王庙”的前堂。香案还在,供跪拜的蒲团也在。但香案上没了塑像也没了画像,只空荡荡的。


    山鸡就穿堂走过去,来到后院。


    他看到小径怪石、浮萍浅池。庭院中以绒绒绿草覆地,还有一方石桌、四个石凳。这景致极风雅,显然被精心设计过——在雪天雨天的时候于院中凭栏温酒看雨雪,也会是很有风情的吧。


    山鸡这样想。


    又看到李云心坐在浅池边一块怪石上。池子里的碗口莲抽了蒂,但未开花。池底垫了卵石,很清澈。他在往这清澈的池水里丢鱼。是那种一指粗细的、火红色的锦鲤。手指一捏,便从虚空中捏出来。再一松,鱼儿入水,畅快游动。


    他很快意识到那并非寻常的锦鲤。因为每一尾身上都有妖气,且妖气各不相同。


    该是……本是真身不同的妖魔,可被李云心摄来,都捏成锦鲤了。且那些妖气,有些他是很熟悉的——平日在渭城周边不受约束、此次也未到会场的妖。


    他愣了愣:“主上不是要那些人去捉拿他们么?”


    李云心一共向池中丢了十三尾,才搓搓手:“这些跑得远。大概他们难捉到。我就帮一把吧。说说,什么事情不明白?你坐。”


    山鸡四下里瞧了瞧,往前走两步在石凳上坐了。李云心也从怪石上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此时不做别的,认真而温和地看他——仿佛十分看重他这个人、十分在意他的意见。


    这叫山鸡受宠若惊。他忙清清嗓子:“主上……我是不明白——我自然没有长别人志气的意思——咱们为什么要杀了照夜君?这么一来,那金鹏或许就恼了。”


    “我晓得主上有办法对付他,可一旦生出了事端,会碍着您去救老刘和九公子啊。”


    李云心笑起来:“你说你不明白,下手的时候可没犹豫。”


    “那是主上的命令。我自然不会犹豫的。”


    “嗯。”李云心想了想,“其实正是为了救他们。”


    “我从东海一路到渭城,同许多妖魔打听过,问那老四吕君大致在什么地方。但他和老五不同,和小九类似,没有固定的住处。他的行宫带身上,平日里在封地中游荡的。”


    “所以问的那些妖魔也不清楚。云山之下,和他略有交情的又大致死了。我要亲自去找他,一定会花很多的力气。因为老刘和小九都上了他的身,他很快就该意识到,他可以炼化小九的龙魂为己用。”


    “老刘的修为高,可既然是魂魄、又在别人的身体里,哪怕不能被炼化也难有作为。所以说我没时间慢慢找他了,得找个快些的法子。”


    “如今咱们也有些势力、信息的渠道。我本是打算叫你也帮忙。可瞧见那照夜君,我就改了主意。你想想看,是为什么。”


    山鸡的表情沉浸下来。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眼睛微亮。


    “我懂了。”他说,“没见到照夜君之前,我觉得金鹏被封印这么多年,座下势力该早就投了真龙。即便如今又活了,可天下妖魔凋零,该没什么可用的。”


    “但那照夜君竟然是个玄境,那云间君也是玄境。从前天下玄境的妖魔是有数儿的,可我从未说过这两位的名号。这说明……当初金鹏被封印,他麾下那些人早有准备、都隐藏起来了,实际上势力并未大损。到如今重新出山,马上又有了强大的势力!”


    李云心笑笑:“所以就得杀死他了。”


    山鸡立即道:“因为杀死他,金鹏就恼怒了。他一恼怒,就想要对付你。可太上之争的结果谁都说不好,他不会希望刚刚出山就来一场恶斗,给别人可趁之机。于是……该只想叫你屈服,或者将你赶出中陆。”


    “最好的法子,就是胁迫你!啊……主上,怪不得你之前反复地同那云间君说,‘为了你在乎的人’!”山鸡拍手,“妙哇。如此一来那鹏君真会去找你在乎的人——找老刘和小九。咱们找吕君难,金鹏麾下人手众多,找起来可比咱们快得多!”


    “可……龙魂不灭这种事,金鹏未必清楚——”


    “他一定清楚。”李云心笑着说,“当初就是他和画圣一块儿坑了真龙——画圣叫真龙分出龙魂封印他。然后才能夺舍真龙,去了幽冥。”


    山鸡真心实意地说:“主人高明。金鹏必然要上当的。”


    李云心笑笑:“还有事么?”


    山鸡犹豫一会儿,欲言又止。李云心便想了想:“想问乔嘉欣?”


    “只是瞧见乔宅不见了……”


    “幻化出来的东西。人一走,自然也就不见了。”李云心起了身走到墙边几株瘦竹下。似是觉得如今的竹子稀疏,便抬手在虚空里拉了拉。于是几枝新竹生长出来,的确叫这一丛更稀疏有致了。


    “她害怕了。不想留在这世上。所以为她另外寻了去处。”


    山鸡哦了一声。似是略略放了心,但也有些失落。他低叹口气:“那么红娘子也是到一样的去处了么?”


    李云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他:“你可真会给我添麻烦。”


    鸡精一愣:“……啊?”


    “走吧走吧。”李云心连连摆手,“别烦我了。有事再叫你。出去做你的妖王、传你的法去。”


    山鸡便晓得自己问到了不该问的事。且这事,该还是和什么缘果有关的——虽自己无法体会,但也略听说过。有些东西不提则罢。一旦提了头,就没法儿再当作不存在、再慢慢拖了。


    赶紧缩了脑袋,一溜小跑出了龙王庙。


    李云心便在重清净下来的院子里发一会儿愣,叹了口气。


    他如今已是太上,在中陆没什么害怕的东西。但恰恰真正叫他不敢碰的、不晓得该怎么办的,并不在外面,而在他心里。


    红娘子的鬼修之魂被他的无常锁勾了来,一直在他袖中。


    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从前的李云心,乃至半月之前的李云心,都不会畏惧到这种地步。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清楚,命运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

    两更并一章。


  第八百三十三章 虚无

    命运之河,那在他晋入太上之后方能窥探的命运之河,以无可抗拒的趋势缓缓流淌。但并非流向什么确切的方向或是未来、过去。它的流动,是一种趋势——一种不断前行的趋势。


    每一个人的命运在这种趋势的驱动下向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命运便是既定的、谓之宿命。因为当立足于与现在,向那趋势的远处看去时,会意识到命运的发展终究要触及一些人与事。这种趋势缓慢而强大,凡人几乎没有改变它的能力。


    若他们不晓得自己的命运,便会迎接一个接一个的惊喜或惊恐。若知道了,也只能在努力过后徒劳地叹息一声“命中注定”。


    然而李云心这样的强者在窥探这宿命的流向之后意识到,改变并非不可达成,只是需要太多的力量。


    将自己的命运之流,与旁人产生牵绊。一股支流或许不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当这支流足够多、足够强时,可怕的趋势终将缓缓调转方向。


    他因此也晓得,这种方向一旦改变,要叫它再次改变就需要同样艰难的过程。因而才叫他感到心惊、小心而谨慎地与一切可能造成不利影响的支流撇清关系,好叫他能够看得清自己命运当前的走向。譬如一个孱弱无力的人,驾驭一头蛮力无穷的狂奔猛兽,得千方百计地控制它、才能叫它通过千米之外一扇小小的门。


    那门后,便是他想要的结果。


    在影响他命运的众多强而有力的支流当中,红娘子的那一条早与他纠缠不清了。


    他曾想过与她彻底撇清关系——在他不晓得命运的可怕、尚未看到这洪流的时候。眼下他庆幸自己没有那样做。若真做了,只怕两者之间再无法理清,他的未来将变得不可掌控。


    这执着鬼修的命运支流异常狂暴,像是一条在深涧当中奔腾的河。每一次的希夷、爱憎,都叫这河流变得更加湍急。鬼修的执念令它变幻莫测,成为可怕的不可控因素。


    他原本只将她当作一件实现目的工具罢了。即便在不久之前、他的心中生出某种悸动时,也不晓得是对于一件舍己为人的工具的悸动,还是对一个人的悸动。


    他急于摆脱那种令自己不知所措的情感,因而在蓬莱打算了结这事。


    ——为红娘子重塑一个强大的幽冥身,令她彻底摆脱龙魂吞噬的威胁。当他偿了她的情,便可以告诉她……你已没有非我不选的必要了。


    但很快,晋入太上的他意识到那绝非什么好办法。


    本是鱼妖的红娘子成了鬼修,已有执念。后来这有执念的鬼修又与龙魂融合,执念更强。再到如今这一遭,这鬼修又死,再为她凝聚幽冥之身,便会成为鬼修中的鬼修。


    那意味着她的执念将远比现在更加强烈十倍、百倍,将他的命运之流紧紧禁锢住。


    该是有许多人对这种禁锢求之不得的——譬如那些热恋当中的男女。两人的命运彼此牵绊不可分离,便意味着他们将在接下来的一生当中紧密相连、无论好坏。


    可李云心打一开始就清楚,这种出于鬼修执念的牵绊,并不是什么正常的状态。


    鬼修们存活于世,其实同大梦一场是很像的。在梦中他们或许也会有敏锐感知、清醒的洞察力。然而思想亦会不受控制,毫无理由地执着于某件事、某件人。


    一个有深爱的人、另一半的凡人在梦中可能会彻底忘记那个人,而对梦里出现的另一个人奉上毫无保留的爱。可一旦他梦醒,便会为自己在梦中做所的决定、所经历的事感到不可思议。


    李云心觉得直到眼下,他还不清楚对红娘子的情感到底属于哪一类。可即便清楚了,也绝不会在她处于如此执念状态时敞开自己的心扉。因为从世俗人的角度来说,那意味着“趁人之危”——同那些下药投毒以换得“一亲芳泽”的机会的下三滥货色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想要……给命运一个机会,给这红娘子一个机会。


    若再勇敢无畏些,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


    他要复活她。真正意义上的复活。


    先死再活而保留神智,对如今的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境界低微时,就曾在这渭城中做过一次。可若是一个人先死了没什么保全的措施只剩下残魂、再要将这残魂补全,便是极难的事情了。


    他不清楚从前有没有人做过,但想要试一试。


    于是李云心叹口气,走了一步。便出现在洞庭边。


    洞庭也回春了。积雪与冰层融化,重变得烟波浩渺。这里曾因昆吾子的一击而面目全非,此后又被玄门追杀而来的修士投了毒丸,几成死地。至于周遭的白水镇、白鹭洲,也都没了人烟,伏满枯草了。


    他沿着因积雪初融而变得泥泞的湖边走了一会儿,慢慢辨别出一些从前来过的地方。再抬眼往远处看,见君山也矮了半截。秀丽挺拔的山峰被那日突袭而来的雷击轰塌一半,如今看起来倒像是龟山了。


    红娘子从前死在这一带。他试图从这附近找到她失落的那些东西。


    人与妖的神魂有一部分与肉身融为一体,照理说该留在肉身当中。女妖身死,原本的肉身该腐烂了。可腐烂消散并非彻底消失,而该是融入到这方天地之中了。


    有没有可能将那些散落的东西,重新寻回来?

    若做得到,便是将肉身也重新寻回了。


    他觉得自己慢慢有了些头绪,便在湖边一块顽石上盘膝坐下来。


    白云心的脚程没有他快,但过了这些日子也该回到金鹏那边了。她会将自己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那太上鹏王,好叫他知道自己如今这太上,乃是幽冥太上。


    以幽冥之身凝聚而成的太上之境,如今在中陆上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这是因为李云心一路而来所做之事于他体内磅礴幽冥之力而言都是极微不足道的。可要真与金鹏那样的强者交手,将调动巨大力量。或许两人起初会互有胜负,但拖得久了,金鹏可以天地灵气补充自身,他却只能吃老本——该是个必败的局面。


    不过这种状况仅在理论上存在——他们这样的顶级强者相争,若真拖到了李云心因“体内幽冥之力耗竭”而败落的地步,这中陆就被毁得差不多了。那将是个山河倒卷、熔岩沸腾、世间再无任何生灵存在的局面。这种状况对于金鹏来说,同输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无论如何,金鹏该意识到李云心因此不会在陆上久留。他会像陈豢那样,跑到幽冥中去。


    于是毁灭之战不会发生。他还是会去叫人寻找吕君。但那仅是因为李云心对照夜君所做之事驳了他的面子,他总要给天下群妖一个交代。


    因而这些日子李云心得在渭城等待。便因此,有了“无忧无虑”的时间,来想这红娘子的事。


    他屏息凝神,试着去看女妖的命运之河。这一次他“逆流”向上看,试图找到她从前的痕迹。这件事做得很顺利。若打个比方来说,便是她从前命运之河“河道”中,都已经干涸了。留下一些枯朽的东西沉淀在下面,那便该是她所失去的东西。


    李云心心意一动,施展神通,从这湖中各处、周遭天地之间拾取那些“碎片”。


    自正午开始,到月升时结束,他已将碎片都拾尽了。


    女妖残魂沉眠于他的袖中,他试着把这些碎片同残魂拼接起来。


    竟也真的对得上。


    看起来一切都很容易、一切都很完美。可李云心又静坐一会儿,倒微微皱起了眉。


    他本能地意识到,还有哪里不对劲儿。至于原因为何,他想不出。甚至连个推测都做不出。他觉得还少了些什么。可是少的那些东西,又似乎是他远远无法理解的。


    这令他微觉兴奋,意识到若能想清楚这一点,或许又将打开一片在晋入太上之后才能窥得的新天地。


    他试着重新回溯红娘子的命运之河水,但没什么收获。于是又试着往“旁边”看。


    已说过,“命运之河”仅是个比方。这河流实际上是某种趋势。可在“趋势”之外是什么?除了深沉的永寂之外还有什么?

    他只尝试了一瞬间,忽觉眼前一黑、五感断绝。甚至连“惊惶”这样的念头都从心中褪去了。意识似乎遁入一片虚空之境,又像要是渐与那虚空融为一体。可他心中还是生不出什么惊惶畏惧之情。


    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回来!莫做蠢事!”


    这声音如一道惊雷,猛地将他打醒。只一个念头的功夫,那虚无轰然退去,杳无踪迹。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并非因为突然出现的声音,而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太上修为……竟然险些迷失!?


    那是什么玩意儿!?

    又发现,日头已经西沉了。这是过去了几天?


    随后才瞧见声音的主人。


    是个老熟人,但已经许久未见了。


  第八百三十四章 纸


    “要不是我来得赶巧,耽搁一久你可就回不来了!就是不叫本君安心!”白阎君托了舌头,原本细长的眼睛都瞪了起来。盯着李云心直勾勾瞧一会儿才松口气,“还好还好……出了岔子可怎么使得?莫再往那处看!”


    李云心伸手摸了摸他的舌头。


    这举动叫白阎君愣住了。过好一会儿才怒:“做什么!?”


    “原来是真的啊……”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从前一直以为是假的。原来是真的——垂在外面干不干?”


    “哈……好啊。你这小人儿以为自己如今是太上之境,就敢放肆起来了么!?”白阎君瞪他,“你可知你做了什么蠢事!?”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起来:“做了什么蠢事先不说。过去多久了?”


    “一天多的功夫!”


    “还好不算久。”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里胀痛,好像因为思考的太多,疲倦了,“你怎么又可以跑上来了?”


    白阎君眯起眼睛:“嘿……本君脱困,叫你失望了?”


    李云心从大石上跳下,站起身。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说:“不失望。挺高兴。我们也算老朋友。是底下又出事了,你来催我去?”


    白阎君却不领他的情,怪笑起来:“你这句‘朋友’,寻常人可不敢当。要觉着咱们交情还算不错,不如少做傻事叫我安心。我倒的确是脱困了。我此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想一会儿,说:“罢了。本不想同你说,可也算是承你的情。”


    “咱们原本在幽冥中同那幽冥地母斗得辛苦,叫她占了上风、将底下封住了。前些日子又突破了禁制,送了些杂碎到地上来。好在你在洋上将那些杂碎都清理掉了,也算叫咱们松了一口气。我这才能再回来——也算你给自己做了功德,叫我来救了你一命。”


    李云心已彻底从因经历此前的那种虚无感而产生的迷茫情绪中摆脱出来。他又走了几步活动腿脚,才说:“不见得是杂兵吧。要是杂兵——除了一群杂兵怎么就叫你们困境纾解了?哈,不说这事。你此来是为什么?”


    白阎君道:“叫你之前猜中了。是来催你的。”


    李云心大笑,忍不住逗他玩儿:“催我?难不成幽冥地府离了我就转不了?没料到我如今不但在地上是个大人物,在底下也成了个大人物。阎君,这说明你当初的投资眼光很准——陈豢给了你什么奖励没有?”


    他对这位阎君的印象算是不错的。虽说这家伙尖酸刻薄,但也未能在他面前占了便宜。对他有所求,但也从未隐瞒。却是助他成了许多大事、救了他的性命。莫说这阎君还不算小人,即便是个小人,也是真小人。与这种人打交道,可比同什么伪圣、清水道人舒服得多。


    他这些天有了太上的力量,便忽然将许多事情都看得开。起初觉得一身轻松,似乎许多重担都卸下了。可过了这些天又渐觉无趣——从其有些事情看不开、小心眼儿,其实倒是能叫他觉得愉悦的。毕竟与人斗是件其乐无穷的事情。


    可如今……能叫他稍兴趣的,除去身边几个人之外,便是那些同为太上俱乐部成员的人了吧。


    真是高处不胜寒。他觉得自己这名字也取得不好——云心。在高天之上,心本就寂寞得很。要是当初叫个什么“清焰”、“山海”之类的,说不定会有趣许多呢。


    可白阎君听了他这话,竟未同他斗嘴。而是顿了顿,说:“你猜对了。如今地府大计,正离不开你。”


    他忽然这样严肃正经,倒叫李云心愣了愣。隔半晌才道:“你是指——大劫这件事?”


    “正是。”


    李云心便摇摇头,叹口气:“那我再来猜猜。你这一次是不是还像以往一样,一边对我说我很重要、需要我。一边又不告诉我那个大劫究竟是什么?”


    白阎君笑了:“不是。这次来正是要告诉你。”


    李云心真心实意地愣住:“哈?”


    “不过在此之前嘛。先说说你刚才要做什么?”白阎君托着舌头问,“怎么那样想不开?”


    李云心这样的聪明人,立即意识到白阎君两次问这件事或许意味着两者之间有重要联系——即便他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联系。


    便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要复活红娘子。补全她的残魂,叫她重新做人——或者妖。所以我回溯命运之河,想要找到那些散落的东西。但补全之后……又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我觉得不对劲儿。”


    白阎君怪笑:“你算是个机灵人了。是不是觉得这事做得这么轻松容易,有古怪?”


    “是。”


    阎君便摇头:“这倒不怪你。也不能说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是说……那不是你该去窥测的东西。李云心,我问你。除此之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世间所有人身上,还有件怪事?”


    他又转了话题。可李云心同人说话时也喜欢这样做,便不以为意。倒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怪事太多。说的是哪一件?”


    白阎君笑着抬起手,在他面前慢慢画了个圈。李云心感受到某种力量。可没有从这力量当中体察到恶意,便也没有躲闪。阎君放下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现在你抬头看天。”


    两人说话的功夫,斜阳已落到山后了。初春时节天黑得快,如今月亮已从东边升起了。


    李云心不晓得“看天”有什么深意,可还是依言照做。


    能看到一条灿烂星河。未在天朗气清的夜晚亲眼看过苍穹之上那条星河的人,很难想象它的壮美。无数繁星在天顶闪烁,光泽亦不是千篇一律的银白。它们有各自的颜色,或紫或红,或蓝或黄。今天的月亮亦是满月,甚至还能清楚地看到其上的环形山、放射状的条纹。


    苍穹之上奥秘无穷。有多少人在夜晚时仰望天顶,猜测那里是不是就是仙人居所……该是怎样的瑰丽情形。


    又有多少人,生出过——


    李云心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从未生出过想要飞到高天之上一探究竟的念头。即便在那夜白阎君传了他夺舍之法、他发现这星空当中少了熟悉的金星的时候!

    无论是他还不会御风飞行时,还是他晋身化境能以神通舞空时,或者如今、直到刚才,已至太上可以纵情遨游四海时,都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飞到极高空去看一看,甚至……飞出这浑天球,飞到宇宙当中去看一看!

    这种想法被“屏蔽”了。就如同那些龙子、那洞庭君一般,对“夺舍龙族”这件事听而不闻!

    他猛地转脸,惊诧地看白阎君:“是你们做的!?”


    “是。”


    “……为了什么?!”


    阎君笑笑:“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沉默一会儿。


    他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颤。还是凡人的时候,便已少有如此激动的状况。如今修至太上本觉得世上再没什么事情能叫他大惊失色,竟又体验到类似的感觉了。


    他花三息的时间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说:“好。”


    话音一落,身体便升上高空。


    他这身躯已是太上了,可能在太上之中也算是极强悍的。他毫不怀疑即便到了真空、宇宙、到了月球火星上,自己也可以闲庭信步。而他体内幽冥之力充盈,亦足以支撑他飞至无穷远处。实际上这时候想起来,真境的修士便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境界低微的人或妖魔在舞空时要借助天地灵气。因为他们自身气机还算充盈,若只以自己的力量飞行,一旦至极高处灵力稀薄了,也就无力了。真境之上没这个担忧,但得到了玄境,或许才能无视真空宇宙当中的恶劣环境、多停留一会儿。


    然而这么多年来……没人想这样做!

    难以想象底下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上升极快,洞庭很快变成了一片碗口大小的“浅池”。身边的空气变得干冷起来,但有猛烈罡风出现。他觉得自己该是到了对流层——如果这奇怪世界的大气构成同他的那个世界一致的话。


    他不停歇,继续向上。罡风渐渐消失,只能感到冷了。该是到了平流层——大地边界变成圆弧,甚至能看到东边仍是傍晚。


    到此时才更加感到天地广阔。以他这迅猛上升的势头,该是已过了千里。但头顶之上的星空还是触不可及,甚至连光芒、颜色都没什么变化。


    不过也正该如此。


    大地之上的东西已看不清了。他便往转脸往四周看……然后心中猛地一跳。


    本以为天空该会变化的——那东边,仍是黄昏时候的天空,此时看该是距地标较近处有昏黄光线,更高处,则该是幽暗得发黑的天。可眼前所见的那片天空,却仍旧密布繁星。


    很诡异……但又说不出诡异在哪里。


    他微微皱了眉、一提气,身周爆出明亮的光芒——又直上数千米!

    然而天边还是没什么变化。


    某个念头慢慢从他心中生出来了。李云心不想再这样往上飞,他终于施展了神通。身形连闪,每一次消失便跨越五、六十千米的距离。如此二十次之后,他该已离大地超过1000千米了。


    在他的那个世界,如此距离便已至大气层的边界。向下看,则可以看到整颗地球了。


    李云心在这极高处,慢慢低了头。


    他的确看到了一整颗浑天球。好似一颗弹珠,更像一颗眼珠。


    那“瞳孔”,是中陆。绿色、褐色、白色交织的中陆。往外的“瞳仁”部分,则是周围的无尽汪洋。那是深沉的蓝。更向外的“眼白”,则是一片白雾。那该是弱水。


    浑天球,好像一颗被挖出来的眼珠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叫他在这高空中、在这大气层与外层空间的交界处,微微打了个寒战。


    因为没有看到宇宙、无尽深空当中的那种黑幕。在他的头顶、身下,乃至包裹这颗“眼珠”的一整片空间当中……


    仍是密布繁星、银汉灿烂的苍穹!


    甚至在这颗“眼珠”的东边,该是仅仅距离大地五百多千米处,还看到了一个光点!

    那……该是“太阳”吧?!

    至于“月亮”——李云心往身后转脸,找到了它。在刚才以神通跳跃的时候,已将它越过了。是一张扁扁的饼,而不是球。就如同人们在地上所看到的那样。


    这……浩瀚星空……


    只是背景而已——就好像用一张巨大的纸画满了东西,将整颗浑天球裹了起来。而他从前所见的夜空,都是假的!

    他自心里生出无可遏制的寒意。


    但他很快叫自己冷静下来。他试着——第一次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散放到无穷远处,想要触摸那层可能存在的“纸”。


    一试,便碰到了。可不是在头上数千米、或者几十千米处碰到。那层“纸”似乎没有距离——像是他已在那纸中,又像是“纸”并非处于空间当中的某个位置,而是存于某种奇妙的……不能用“空间”来形容的位置。


    李云心便试着去“戳破”它。


    但这心念一起,立即感受到可怕的力量——那甚至不能用力量来描述,而干脆就是“可怕”、“毁灭”、“混乱”本身!然而这种感觉……似乎也仅是“外面”、被这层“纸”所阻挡的那种东西所透过来的一丁点的、微不足道的“气息”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点气息,已叫他体内幽冥之力暂时停滞——整个人忽然失掉所有神通力道,直直地掉落下去。足足坠落四五息的功夫才重缓过气来,转脸一看,“月亮”就在他身下了。


    李云心脸色发白。他强行收敛心神,落到这“月亮”上。


    它是极薄的一层金属,其上饰以及“环形山”、“放射状峡谷”的纹路。毫不意外地,与蓬莱、龙岛是一样的材质。


    他发了一会儿呆。实际上,是足足一刻钟。


    平生中头一次,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当真什么也不出——太多的念头来来去去,他无力抓住其中的任何一个。


    直到白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沉声道:“可感觉到了?”


    李云心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什么东西?”


  第八百四十四章 大劫

    瞧见他这模样,白阎君的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一位阎君露出这样的眼神可不常见,但李云心连一点打趣的心思都没有。


    他觉得无趣极了。又觉得憋闷极了。哪怕现在两个人站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巨大“月亮”上,周遭皆是广阔空间。


    白阎君猜出了他的心意,便说:“你当我们如今是被圈起来了,因此觉得透不过气?”


    李云心皱了眉:“不是吗。”


    他边说边拿脚尖蹭蹭地面。但地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这更证实了他的推断——若这片空间是开放的,这里多少该有些尘埃。眼下的状况只能意味着,因为此处极高,所以地上的灰尘上不来。又因为外面被封得严严实实,所以天上的尘埃也落不下来。


    因而经过了几万年——但现在他觉得“这个世界的历史有五万年”这件事恐怕也不是真的——这“月面”仍光洁如镜。


    便听阎君笑笑:“哦。你以为这星空是假的。”


    “难道是真——”李云心的话说了一半,猛然想到一件事。


    看不到金星。若真如他所想这星空是用什么手段虚构出来的,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另一些不是很常见的星座都没什么问题,怎么偏漏了金星?

    “细细听我说吧。事情原委极复杂。从前不和你说,是因为你心性未定,又不晓得你这人到底怎样。如今你成了太上……我见你见到这样的情形仍未发狂,也觉得可以和你说了。”


    白阎君把自己的舌尖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可准备好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刚觉得自己心情平静点,就又给我搞出这么大的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个正常人了——你说吧。我听着。但别再吊我胃口了。那样我真会发狂。”


    白阎君点点头。手指又一卷,长舌消失了。


    饶是如今心情烦躁同时好奇得要发疯,李云心也瞪了眼睛:“你这舌头可以缩起来?那你总吊着它干嘛?!”


    阎君一皱眉:“你修为到了太上难道不能把自己的鼻子耳朵收起来么?那么支楞着做什么?本君习惯了,关你什么事。你莫作声,安安心心听我说!”


    他生气地捋了捋前胸,才意识到舌头收起来了。便只好叉了手搁在身前:“你不是这世上的人,我们早晓得了。如今也知道你来的地方儿与这里从前类似。那就好办许多——宇宙之类的概念,你该都能理解的。”


    “你是指,包括无数星系的那个不知道有多大的宇宙,而不是中陆这些土著概念里的宇宙,对不对?”李云心问。


    “正是。”白阎君略想了一会儿,说,“前两天我听你在渭城讲法。讲得倒不错。你开口便说自己来自天外诸天,那么就用你的话来讲。你口中的一个‘天’,便好比是一个宇宙。这世上的宇宙多得很——如同地上的砂砾。”


    李云心想了想:“我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土著。既然是两个明白人说话,我们最好不要用那些似是而非的比喻。如果你是指宇宙极多,可以说‘好像是构成一个人体的原子那么多’,或者‘在统计学的角度’几乎是无限的。简单明了,而不必再绕个弯儿去想。”


    白阎君一笑:“对你而言,这种说法合心意。可对我而言,却是我先前的说法合心意。你来这世上十几年,还没忘了从前。但可晓得我在这世上已经多久了?反倒是依从前那么说话,叫我觉得分外吃力了。你是个聪明人,就动动脑子好好听吧。”


    “本君先告诉你,这世上的宇宙极多,且很多宇宙的模样各不相同。这模样既是说其中的物质构成,也是说其中的各种规律。但类似的,也并不少——譬如你的宇宙和这个宇宙。至少在从前,规律基本是一致的。”


    “这里,在七万多年前,与你那世界很像。有人,有动物。那人也建立了文明,甚至探索了太空。可终究老家是在地球上——你那儿可也是叫地球?”


    李云心沉声说:“是。”


    白阎君笑:“哼哼,这种事也不稀奇。那沈幕说因着一个什么同向、镜像、特向同类性之类的玩意儿,叫许多世界模样都很相似。这倒不打紧,弄不明白也无所谓。”


    “只说我们那个地球,在从前那时候,也同你们类似。不晓得自己的宇宙有多大,也不清楚其中的许多奥秘。甚至连太阳系之内,都没探索完全。”


    “但后来这宇宙同另一个碰上了。那一个宇宙,规律可不相同。因而带来了许多奇怪的玩意儿,譬如说——”


    “我们现在的力量。”李云心沉声道,“这种没法儿用我所知道的物理规律来解释的力量。”


    “那么就是说你们从前的世界也老老实实——依着物理规律办事。没什么修行的事情,也没什么天地灵气。后来两个宇宙撞上了、规律相互渗透了,才变成如今这样子?有了玄学的玩意?”


    “咦?你倒是想得明白。”白阎君瞪起眼睛,一截舌头便从嘴里露出来。他吃惊地说,“本君真是小瞧了你!”


    李云心摇摇头:“这些事情,我之前就已经考虑过了。只是没人给我证实一下。你们留在这里的技术几乎都和神通没什么关系,可见这东西是后来的。”


    “哼……的确是后来的。”


    “但有些详情你不清楚——打我们这地球诞生时,两个宇宙的碰撞便开始了。因而生出个大麻烦——便是这地核。地底下,那个叫做幽冥地母的。你听听这名字,觉得那是个什么东西?”


    李云心刚要开口,阎君便说:“谅你也猜不到。这东西……便是这地球本身。晓得么?原本那地球是个活物,或说有了灵魂!可这灵魂,依着沈幕的说法,也是打碰撞之后才有的——叫做个什么震荡的余波。”


    “这地母诞生之后,又诞出一个东西来。我们那时候叫它古神——这东西是地球上一切生灵的祖先。”


    李云心叹气:“我刚才猜到了。”


    但白阎君不理他:“这古神晓事早,知道这幽冥地母在,搞不好哪一天就发现他的存在——一抬手将他给抹杀了。于是千方百计想要逃离地球。若是在眼下,以当时那古神的神通别说什么逃离地球,就是自己再造一个也不在话下。可那时候这宇宙与另一个宇宙的碰撞已到了尾声,因而带来的神通并不强。那古神也就不强。”


    “他思来想去,觉得得找另一个法子。就造了些上古的怪物,叫做类种。我们的传说里,将那些上古的怪物误认为是神灵。但那些怪物虽强,却只晓得彼此杀伐,于是也没解决那古神的忧虑。因而,怪物们又造了人出来。便是我们这些人。”


    “接下来的事你也晓得。冶炼钢铁研究技术,不借助那时候尚且微弱的神通,而借助科学,倒有了些气象。”


    “便在这时候,两个宇宙又撞上了——以那沈幕的话说,便是两个宇宙一旦相撞过、虽会短暂地分离,可也就处于一种什么纠缠态了。再撞上只是早晚的事罢了,且最终就难以分开了。”


    “这一撞,那原本睡着的地母就醒来了。咱们都怕这地母一醒来,什么古神、类种、人都得统统完蛋。于是倾尽世界之力,送许多人跑去了火星苟延残喘——带领他们的是个叫李真的。你晓得李真么?”


    李云心低声道:“听云山上的人说过。又听你说了这些,猜大致是个舍己为人的救世主模样。但也该有些冷酷的手段。”


    阎君叹息:“倒没猜错。跑去火星的是一些人……还有些,选了另一个法子。便是所谓的‘升天计划’。在那个时候,叫做‘将人转化为能量态、场态’。可要用现在的话来说,便是变成神魂了。他们变成神魂的模样,觉得可以在宇宙虚空自在遨游,该远比跑去什么火星自在。但这是后话,往后再说。”


    “我总说沈幕。你不晓得沈幕那人,是那时候极厉害的一个人物——大科学家。你该能理解的。起先因着误会被李真杀死了。但后来有些人搞出了升天计划,便将他的灵魂找到、弄走了。”


    “其实这两个法子,都是权宜之计。离开地球时李真的一个化身同不肯放人走的古神同归于尽了——这你晓得是为什么么?”


    李云心细细思索他说的每一句话,试图在脑海中将当时的情景还原过来。但他很快意识到再怎么还原,也是很苍白无力的——一整个文明的求生、逃亡,且似乎就是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这期间该发生了多少波澜壮阔的事、有人做出了多少艰难的决定?

    他很难想象。因而在白阎君问了他这话、过好一会儿之后才缓过神。


    “我想……是因为它太强吧。”李云心说,“李真那人要真同我想的一样,总觉得他有什么责任、义务,就一定会觉得将这么强的一个东西、非我族类的东西一起带着走,是极度危险的事情。换做是我,一样除之而后快。”


    白阎君拍手:“你能这样想就最妙了!”


    “我此前所说的,是这世界从前的过往。可真正与咱们现在有联系的,则是往后的事。”


    “却说那些人逃去了火星、休养生息,但没忘记从前的祸事。于是开始奋发图强。既然劲儿往一处使,进展也就快。几百年的功夫……竟造出了庞大的星际舰队来。于是他们打算离开这太阳系了。”


    “其实这是那些化作了场态的人、也是如今我们所说的天人的功劳。那天人当中的沈幕很是研究了一些事情出来。便晓得这两个的宇宙碰撞点,正在地球这里。上一次碰撞结束了,而下一次即将到来。这碰撞,会一次比一次猛烈。他便预言说,这一次碰撞之后,两个宇宙将不再分开,而会一直融合。”


    “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什么规律的融合,可绝不是带来神通这么简单。那宇宙规律一旦变得多、变得彻底了……可能连你所说的什么原子、分子,甚至连光都不存在了,这可怎么活?”


    “那些火星人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才准备逃了。在逃走之前又要做些储备。嘿……便将那些行星都拆解了。最后又将太阳也熄灭、拆解了。其间来到地球这边——先一炮将它击穿,自以为消灭了幽冥地母,而后打算将地球也拆解了。”


    “但从前那些化为场态的天人们可不乐意他们这么干——火星人要逃便逃。但它们已是神魂模样,自觉并不畏惧什么变化。于是要将地球留下来、做个纪念碑。”【注1】


    “那些火星人便遂了他们的心意,仅将里面给掏空了。只留下了地壳,再以什么以太雾的,将地壳重新拼成个球——那以太雾就是你所见的弱水了。又造了日月,撒些种子留些生灵,看着倒也是生机勃勃。”


    “那些火星人……虽整天叫嚷着要往星辰大海去,可终究是人,也恋家。便怕这地球没了太阳,慢慢跑丢了。于是又弄出个云山来。你大闹过云山,却不晓得这云山真正是用来做什么的——便是给这浑天球定位、又生出一层罩子,将它给保护起来。要不然,飞来些陨石,不就把这地上轰惨了?至于你如今瞧见的这星空,不是假的,却也不是真的——是从前外面的模样,投影罢了。”


    “又留了如今的龙岛、蓬莱、瀛洲、方壶——是用来掌控那些以太雾的。想着若有一天真遭了什么大灾……陆上的生灵还可以被送到里面去。”


    白阎君一口气说到这里,脸上竟出现了落寞的神色。缓了一会儿,才又说:“岂料那些火星人前脚走,碰撞后脚就来了——他们倒是运气好。”


    “天人们都没料到这一次的碰撞这样猛烈。”


    “不再像从前那样,叫规律慢慢地、温和地改变了。若真是那样子,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新的规律,依然自在地活下来。因为那沈幕说这‘震荡余波’——便是神魂——乃是个什么普适的宇宙规律,到哪儿都存在的。”


    “这一次的变化极彻底——依我们的眼光来看,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也是那沈幕说,其实不是‘没了’,而是变成了在两个融合了的宇宙当中该有的样子。只是咱们看不到,也没法子观测到。倒像是从前这个宇宙当中的什么‘暗物质’。”


    “若不是觉得不妙、提前跑到这浑天球外面的那层罩子里,就连天人也都没了。”


    “可即便如此,那些场态的天人也不是从前的天人了——他们被外面那次碰撞影响,也发生改变。但这浑天球里面——便是眼下你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因为有云山的庇护,还是那一次碰撞之前的模样。你就该晓得,好比鱼儿没法来到陆上。那些躲在那一层罩子里的天人,便也没法儿到这浑天球的世界里来了——一来,这规律相悖,他们便要消失了、死了。”


    “唉……往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那些天人走又走不了,只得自己想办法。但浑天球之内其实也在慢慢被外面的混沌宇宙渗透——你刚才以神识感知,体验到那气息了吧?便是那气息,叫这浑天球之内的灵气、什么神通,越来越强。这不是什么好事。总有一天罩子撑不住,这浑天球也要被外面的混沌世界吞噬……消失的。”


    “便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们想要弄出可供自己附身的身子来。因为在那所谓的星界、便是我之前说的那层罩子里的天人过得并不快活——他们从前任意遨游,如今却被拘禁起来了。空有许多情感欲望,却没个身子!此种煎熬哪是人能想象的?”


    “先,也是造了与如今的中陆世界的人类似的一群人。叫他们利用这浑天球当中的灵气、神通‘修行’。本是……快要功成了,却发生一件大大的祸事!”


    他喘了口气。李云心终于得空儿说:“是……幽冥地母又活了?”


    “正是。这地母为何又会活,倒与你想要补全红娘子的残魂有关。这事我们一会儿细说。”


    “只说这地母活了,便发怒。生生将当时那世界毁了——差点撑开了箍着浑天球的以太雾,叫陆地都合成了一块。但那一次,倒也不是没什么成果。当时那世上也有了个强人,叫做萨尔坦。在那时候,云山也不叫云山,而叫什么……北辰之星。唉……那时候修行的法子也与如今不同。如今是用天地灵气,当时却是用那层护罩中的力量——管那护罩叫‘魔网’。但其实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玩意儿。”


    “嘿……我还知道如今你扶持的那容国皇帝应决然听了个传说。说什么罗刹国之前有个皇帝,叫做戴大罗斯的,曾经用什么法子以凡人之躯修得了神力。如今我告诉你,这事是真的。便是当时那浑天球中发生的事情。”


    “却说那萨尔坦,在毁灭之前也算有了如今太上强者一般的力量,也洞悉了这世上的事情。于是便代天人操控了云山,给那早离开了的火星人发了求救的讯息。”


    “后来……李真便来了。”


    “以那‘震荡余波’,便是神魂的状态来到此地。跑去底下,将幽冥地母牵制住了。事情说到这里,往后的你该都想得出。”白阎君叹息道,“我目睹了这么多的事……唉。到如今,终于该是有个结果了。”


    足足过了十几息的功夫之后,李云心才结束在头脑当中的那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思考。


    白阎君所说的话……信息量太大了。他想要知道“大劫”是什么,却没料到其中有这样多的变故!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总结一下我的看法。有哪里不对,你给我指出来。”


    阎君叹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本以为你得想上个几天的功夫,倒这样快。你说罢!”


    李云心便开口。


    “所以说这个世界,原本同我来的世界一样。但后来遭灾了。”


    “这灾难,便是说同另外一个物理规律完全不同的宇宙撞在了一起。而那个宇宙当中的所谓规律,便是如今这世上的什么修行、神通。我姑且把那个世界叫做神仙世界。”


    “撞在一起,交换了一些东西。于是这个世界也出现了一些神通、异能之类的玩意儿。譬如说,能叫草木甚至板凳桌子成精。但在以前,这种改变并不太强烈。所以那个时候的幽冥地母、古神,都并不强大。”


    白阎君点头:“正是的。”


    “这一次撞击之后,一部分地球人跑去了火星,避开活着的地球。另一部分人,利用这些改变的规律,将自己变成了场态。就是沈幕所说的‘震荡余波’,也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神魂。”


    “然后,沈幕知道下一次碰撞要来了。于是火星的那些人拆了太阳系、造了如今我们所在的这个浑天球,跑路了。但是从前那些场态的人,就是如今的天人,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没走。”


    “结果第二次碰撞撞得彻底,几乎所有本宇宙的规律都改变了。好比我原本那个世界如果连电子都不存在了,也就不会存在什么原子、分子,那么世上的一切都不会存在。于是你们这个宇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毁灭了。但当时火星人离开之前造了浑天球留了防护罩,那些天人就躲在了防护罩里苟且偷生。说到这里——那防护罩是能量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白阎君想了想,便又提起那名字:“沈幕说,这防护罩不是咱们所想的一层。而是类似个什么空间,或者是一层‘小宇宙’。里面其实很大,有界无限。便如同你可以用幽冥之气隔绝灵力一样——与外面的混沌世界全然不同,便将内外隔绝了……哦,我晓得了。打个比方。好比是一层真空的防护层——浑天球里是洁净的空气,而外面是污浊的空气。天人们便躲在那里。”


    李云心想了想:“我了解了。”


    可白阎君又道:“外面的宇宙也不是整个儿都毁灭了。那沈幕说两个宇宙的规律融合,是以光速进行的。以这浑天球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咱们……如今便如同一片混沌大海之中的一颗小气泡,在苟活着。”


    李云心皱眉琢磨一会儿:“我了解了。”


    “就是说那些火星人的确已经逃走了。但是还得一刻不停地逃。如此才能躲开身后这片混沌对本宇宙的侵蚀。那么他们……就只能在逃亡当中等待末日了。所以就是因此,他们才没法儿回来救援。派零星几个人的神魂过来,已是很费力气了。”


    白阎君叹:“该是如此吧。”


    李云心“嗯”了一声:“那么也就是说,眼下我们的最外面是规律已不可知,几乎什么都不存在了的混沌世界。中间一层,云山造出的防护层,也是天人所居住的星界。我刚才想要用神识探查外面的模样……感受到的可怕气息,就是那混沌世界的气息吧。”


    “依着你的话说,防护层不能完全隔绝这种气息,它还在慢慢渗透。所以天地之间灵力也越来越强,有了如今这世界上精怪遍地走、修行者飞天遁地的模样。”


    “而那些天人们,在最后一次撞击的时候受到了混沌世界的巨大影响,因而构成他们‘身体’的某些规律已经同这浑天球之内的世界不同了。所以他们不能直接降临到这儿来,得找个法子。于是依着外面那混沌世界的某些规律,创造了‘修行的法门’,传给浑天球中的人来,叫他们修炼。”


    “起先一次快成功了。但地母复活将世界毁灭了一遍。后来李真赶来了牵制了地母,他们才能在这世上再次尝试——便有了如今这世界,有了玄门的道统、剑宗。而那些人修行……是为了慢慢将自己身躯修成可供天人降临的躯壳。也将自己的神智修没了……好不造成干扰。”


    “所谓的圣人飞升……只是被拎出去宰了。”


    白阎君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怪笑一声:“正是。”


    “那么天人想要躯壳,想到这世上做什么?”李云心长出一口气,“现在我知道所谓的大劫……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终究要被外面的混沌世界吞噬的命运吧。可他们要来地上做什么?”


    阎君笑起来:“你难道不清楚么?自然是为了云山!这云山既能造出那层护罩来,也就能给自己造个更强、更小的。那些人……想要躯壳,想要到时候驾着云山走——走到外面去,像当初那些火星人一样逃!逃得远远的,能活上许多年呢!”


    “本是想天人都来这世上了,一起走。可李真偏要叫他们带这世上的人也一起走。那么一来就得等他将地母制伏了再办这事。”


    “但云山上的那些天人觉得,这陆上的都是些什么人?最初都是克隆复制来的,理他们做什么!既然李真不允,前些日子又同幽冥地母战得难解难分腾不出手来,便干脆自己先走了——连未降临这世上的另外一些天人也不管了。”


    “他们一走,那防护层可就没了。余下的都要死。但好在沈幕从前也偷偷降世,在云山动了手脚。那些蠢货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做,便只能先拖着了。可又使了坏,将星界那些同胞的消息也封死了——当真是又蠢又坏,被吓破了胆!”


    “就只好搞些不入流的蠢办法——弄个共济会出来,先要慢慢毁灭道统。好叫云山完全落入自己的掌控。”白阎君说到此处大笑,“嘿嘿嘿……他们觉得这些陆上土著不值得救。却沦落到要忌惮由这些土著构成的玄门道统的地步……得用这种法子来偷偷做事,还得意洋洋称自己为神!真是笑煞本君了!”


    “你是不是将那谢生收了?收得妙!眼下云山上那群蠢货,以为自己修好了它。却不晓得只是做了表面功夫。那谢生倒真知道些法子,可被你擒了!哈哈哈!妙!”


    李云心的脸色却变得凝重:“原来……我之前在世上做的事。种种争斗厮杀……都是无用功罢了。”


    白阎君立时收敛笑意,肃然道:“错。你从前在陆上做的事,才最有用。”


    李云心无奈地笑了笑:“怎么,以我的太上境界轰开外面的混沌世界么?”


    阎君竖起眉,厉喝:“呔!你就没想过,咱们该如何避开这大劫,带上所有人逃生!?”


    李云心摇头:“用云山?不现实吧。”


    “当初的火星人……搞了一个舰队出来,还得拆了整个太阳系做储备才敢逃。狄公他们到了云山只想自己逃,我倒能理解——怕资源不够罢了。我觉得他们担心的是事实。只用云山逃,必然带不走那么多人。李真和陈豢想要怎么办?消灭了地母,在这世上再搞出来个工业文明社会,再造出来一堆星舰逃么?”


    “我不知道时间够不够,但知道资源一定不够——这里有十几亿的人!”


    阎君肃然道:“从前,李真倒的确是那样想的。所以才放任那些天人牧养什么万民……既是要那些残魂为他补足力量,也是想叫天人都来到世上。”


    “可这些年知道了天人所做的种种事,他的想法便变化了。到如今……倒是另想了一个法子。”


    他的笑容忽然变得诡异:“可知道你那老爹李淳风眼下何处?”


    李云心一愣:“问他做什么?”


    “带他来幽冥。”白阎君盯着他,“那人倒也是神通广大。不晓得使什么法子与陈豢搭上了话儿。说他有个好法子。陈豢未同我明说,只叫我去找他……可我竟找不到他。这人,像是在三界之外的。”


    “既是陈豢说他或许管用,我便信了。此番见你也是为了这事——找到他。”


    李云心思索一会儿:“你这次来到这儿,对我说我极重要。这话是李淳风说的?”


    “正是。”


    “好。”李云心说,“他本也是我在去幽冥之前想要了结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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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起点中文网知名作家沁纸花青作品《类神》——作品相关——番外一.星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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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章并一章8000字。


  第八百三十六章 因果

    说了这话他又沉默片刻。


    太多的毁灭与拯救之类的事情,叫他觉得心头沉重。而他原本只是想要了解这世界的真相、了解那所谓“大劫”是什么。


    他喜欢刺激和新鲜感,也喜欢追求一些得花些力气才能解开的谜团。或许像只猫——对什么东西好奇了总觉得心里有一百只猫爪在挠痒痒,非弄清楚了不可。然而从前的他又并不是很喜欢承担责任。他想或许那大劫可怕,但也该是由另一些人——譬如什么陈豢之类的胸怀天下的人——去撑着、去搞定。


    而他可以在一边瞧着、或者偶尔出手帮个忙。到最终将事情圆满解决,既看了戏又觉得……的确够刺激。


    可没料到那大劫是这样的。有很多沉甸甸的东西,要将他的心也给压住了。


    于是这时候才意识到,白阎君所说的“得等你到了太上定了心性才告诉你这一切”这句话是真的。要在从前,听了这些事,说不好他就跑了路或者找狄公去了。


    然而如今他的心里除了自己,还多了些别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被“胁迫”了。操蛋的是胁迫他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他有些法子可以叫自己摆脱这种胁迫。但清楚地知道一旦那样做了,将重新陷入到可怕的孤寂之中。


    同即将承担的责任相比……哪个更叫人痛苦呢?

    ——这是人生当中另一件叫人痛苦的事。


    选择。


    李云心叹息一声,迈开步子慢慢往前走。


    白阎君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也不做声地陪他走。


    两个人一直走到这“月亮”的边缘。


    然后李云心向前踏出一步,直挺挺地坠落下去。没用什么神通,也没什么轻身的法术——像一块石头那样坠落。


    呼啸的风声很快灌进耳朵里,但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地慢慢向他扑过来。


    那白阎君竟也陪他一同往地上落。只是贴近了他的脸,瞪着一双白色的眼睛:“你要做什么!?寻死?你如今这身子,这样可摔不死!”


    又落了一段儿,李云心才说:“心累。不想使手段而已。”


    听他这么说,白阎君便不言语了。


    于是李云心渐渐地、重新瞧见身下这广阔中陆的模样。山川河流密林原野,变得越来越大。先似些缩微的模型,再似些假山小溪。


    在月亮上听白阎君说从前过往时,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宏大的无力感——整颗浑天球都在脚下,看得清它的模样。这令它显得极小、且不真实。再辅以那些故事……仿佛眼前一切真的都是假的,又仿佛这世间一切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可现在这世界的一切又渐渐展现在眼前。现实变得宏大,而听来的那些故事则渐退渐远,似乎仅仅变成“故事”了。


    李云心便忽然在半空中停住,略辨别了洞庭所在的方向,飞遁过去。


    最终他脚踏实地,重新落在此前遇到白阎君的那块顽石边。他在这湖边来回走了几步,白阎君才赶到。瞪起眼问他:“你这模样叫我不放心——你现在是如何想的?”


    隔了一会儿李云心才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在上面听你讲故事,觉得除了咱们两个什么都不是真的——觉得在这里生活的十几年都像是活在游戏里。做的什么都没意义了。”


    “可如今我又回到地上来,知道脚下踩的还是大地,城里的那些人也是真的人,又觉得你说的那些不像是真的了。唉……你别吵我。我叫我想一想。”


    白阎君眯起眼睛,像是要嘲笑他。但到底收回了话,将舌头再吊出来。四下里瞧了瞧,还是走到洞庭当中踩着水散步去了。


    就这么过了一刻钟,洞庭上慢慢起了雾。才听到李云心说:“你告诉我红娘子神魂的事情吧。”


    阎君便遁回到他身边:“你想通了?”


    “大概是。”李云心撇了撇嘴,“我觉得我像是着了你的道儿。变成那种人了——听说个谁谁一夜暴富的故事,或者看到电视里面一群俊男靓女在过香车宝马的生活。意识就忽然远去,志向也变得高远,开始想自己以后发达了如何如何。一时间又觉得身边现在这些事都微不足道,只是些小事罢了。”


    “可从幻想里回过神儿来,还得面对一堆要操心的事情。该上班还得上班,该挨骂还得挨骂。整个人还是要被缠在一堆俗事里、跳不出。”


    “譬如我之前那样……想这世界要完蛋了,一切都没意义了。可我刚才意识到……哪怕会完蛋,也还得有个几万年——我从前那个世界人类的文明史也只有一万来年而已。我总不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要了啊。”


    白阎君一拍手:“咱们果真没看错你。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自己说服了——到底是个人魔!”


    李云心便一摊手:“那你说吧。你说你之前说的那些和补全红娘子的神魂有关——有什么关系?”


    这位阎君倒是转了转眼,才道:“这个嘛……啊呀,这个,要说起来,可有点儿麻烦。本君难说得清……不如找别人同你说。”


    李云心一愣:“谁?”


    阎君怪笑:“谁?反正不是陈豢。你得真去了幽冥才能瞧见她——是沈幕。”


    李云心想了想:“就是你说的,你们那个世界从前的那个科学家,预言了撞击的。而且……又在这个世界搞出了画道、传给了陈豢的那个。”


    “就是他。可你同他说话……得收敛下自己的脾气。”阎君说,“那人的脾气也不大好。”


    李云心说:“哦。”


    白阎君不晓得他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因而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嘿……也罢。我这就喊他——可时间不多,你们……可别闹别扭。咱们来一次地上不容易,他真恼了,不肯说了,你可得再等好一阵子。”


    李云心又说:“哦。”


    阎君翻了个白眼儿——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翻白眼。因为他的眼睛本来就是白的——才闭了眼睛,神神叨叨地不知念了什么。又将手在空中一划,自虚空里开出一道门来。


    一个身影立即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确是光影。能看得清面目,可并不是很稳定,偶有会有轻微的闪烁。


    这便是沈幕了。


    来者一现身便无礼地盯住李云心上看下看,也不说话。李云心便也沉默,亦盯着这幻影儿瞧。如此过去了三息的功夫,白阎君急了:“老沈——”


    才听沈幕开口了。语速很快,很正经严肃,仿佛是在同一个学生说话:“我听说你要救你老婆,要我帮忙,是不是?”


    李云心瞪起眼睛看白阎君。白阎君转过脸去,走开了几步。


    沈幕可没给他们什么反应的时间,紧接着又说:“知错能改就好。不能做个负心汉。我听说你老婆对你很好,是为了你死的。年轻人后悔了对不对?我老婆从前也对我很好,可惜那时候不懂珍惜。我不想看你们这些后辈再走我的路子——就帮帮你吧。”


    “但我可先说好了。我老婆在还在星界里面。到最后你得帮我把她救回来。好了现在说正事。你对时间怎么理解?”


    白阎君说他脾气不大好,但李云心没料到是这种不好——其实是属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旁人的情绪、变化很迟钝的那类人。


    这种人……他倒不烦。


    还以为是那种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


    他的神色便放松了些。这沈幕不说废话,其实也对他的胃口。便道:“没深入想过。不在沈老师面前班门弄斧。我听沈老师说。”


    沈幕似乎极开心,可嘴上说话不好听:“很正常。你们的理解都不可能比我透彻。这么说吧。你们这些人觉得时间是线性的,要么往前是未来要么往后是过去。你要救你老婆就是想要补全她的震荡余波——知道什么是震荡余波吗?”


    李云心说:“神魂。”


    “很不严谨。”沈幕皱了眉,“震荡余波是这么回事——和我们碰撞的那个宇宙是相对混乱宇宙,里面很多东西都乱了套。两个世界撞上,在时间、空间、规律层面产生震荡于是就在我们的宇宙里以因果律的方式进行扩散,就产生了震荡余波。因果律——知道什么是因果律吗?”


    这一次李云心没说话。


    果然,沈幕也并不想要听他说:“因果律其实是对时间的散射性的一种表述。时间的散射性,通俗易懂一听就明白对不对?好比一个光源往四周放射光线,不是只有一前一后的两条而是无数条,往四面八方去。现在改变了,过去也就改变了。相当于整个宇宙的在从前未来或者其他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全部重写——这个不难理解吧?不理解就说。不然接下来我要说的你不明白。”


    他难得地停下来,给了李云心两秒钟的思考时间。


    李云心立即道:“你的意思是说,红娘子的神魂碎片不仅仅存在于过去。还存在于别的什么地方。或者说……时间的走向除了我们人知道的未来、过去这两个方向,还有别的走向?在那些走向里也有她的神魂碎片?只是那种概念不是我们能理解的?类似平行空间?”


    沈幕眨了眨眼:“你以前是什么专业?”


    李云心愣了愣,才答:“法学学士。心理学硕士。”


    “可惜了。你这样的理解能力不该去学那些没用的东西。”沈幕极快地叹口气,“不然你就不会问是不是平行空间这种问题。我告诉你不是的。不要试着去用你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来类比时间的散射性、去类比时间的其他走向。这种东西我们这种生活在三维空间里的人是理解不了。好比二维生物不能理解高度。要是用长度去表述高度的性质就简直是个笑话了。只有通过数学的手段才能得到结果——但也不是可以理解的。比如你能能想象‘1’这个概念是什么模样什么颜色吗?”


    “我明白了。”李云心说,“沈老师请继续。”


    “没什么好继续的了。”沈幕说,“我说过震荡余波以因果律的方式在整个宇宙扩散。这个余波就是神魂。我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比如在我们两个说话之前这世界上还没有任何类似异能灵力的东西。但现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碰撞开始了。于是余波和混乱规律瞬间以因果律的方式扩散到时间的各个层面。”


    “那么你告诉我,在什么时间上会产生异能之类的东西?”


    李云心思考一秒钟:“在我们不能理解的时间层面,会产生异能。在我们能理解的时间层面,也会产生异能。就是说,碰撞在现在发生,不但未来会产生异能,在碰撞发生之前的时间线上、即过去,也会出现异能。”


    沈幕一拍手:“理解到这种程度就足够了。用普通人的话说就是过去历史也被改写了。但不可能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你倒是比底下那些人聪明多了。他们说什么碰撞在地球诞生的时候发生。可实际上是因为在我那个时代发生了,所以在过去也就发生了。整个世界都被重写了。不过不怪他们。都是凡人。”


    李云心见缝插针:“那么你说的因果律。我在这世上感觉到的那些缘果、牵绊——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能用时间的线性方式来解释的东西……就是时间在其他方向上的表现形式之一?”


    “你是个聪明人。好,现在你都懂了。要把你老婆原原本本地复活是不可能的。她身上还会少很多东西。但你不用在意这个。少了的那些对她没影响。要是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她的身上在再看不到什么缘果了、也预测不了她的未来了——因为存在于时间的其他方向的那些东西都消失了。”


    沈幕转脸看了看什么——该是看在幽冥之中他身边的什么东西——然又转脸说:“去救你老婆吧。记得我叫你做的事。咱们下边见。”


    说了这些话他的身形一阵闪烁,身影也转过身、回了头。可在即将消散之前又想到什么,赶紧扭头说:“可不能做个负——”


    李云心耸耸肩。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才看白阎君:“老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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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更了一万二!


  第八百三十七章 凝视

    阎君似乎翻了个白眼:“你还不领情?那沈幕最在乎的是他那些学问,其次在乎的就是他老婆——他老婆也在星界,和那些天人一道。我若不说你要救你的老婆,他才不会管这些闲事。可知道在下面的时候谁耽误了他两分钟的时间,他就要暴跳如雷的!”


    说了这些又笑:“不过你这小人儿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竟能叫那沈幕喜欢你——就这几句话的功夫。”


    李云心摸摸自己的脸:“喜欢我?怎么看出来的?”


    “他没指着你的鼻子训你呀。”白阎君瞪起眼睛,“可没瞧见他刚到幽冥,训李真的时候!”


    “李真杀过他的嘛。”李云心想了想,“不过他要我救他老婆。怎么救?再给他老婆找个太上的身子?”


    白阎君一摊手:“我怎么知道。”


    “但沈幕也没告诉我怎么救。”李云心皱眉,“你该去问问他。”


    “嘿,他才不会关心这些小事。”


    李云心一愣:“小事?你不是说除了他的学问,他最在乎的就是他老婆?”


    阎君大笑:“要救他老婆,和怎么救他老婆,在他那里是两码事嘛!要救是大事,想出办法是小事!你现在可懂他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哦。和那些操蛋的领导一样。只要结果。”


    “你这里的事情了结了,我可就回去了。”阎君看他,“这次是得了空,出来了。我对你说的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在陆上别逗留太久。了断你的那些缘果,就到下边儿来。可别叫本君失望。”


    李云心说:“看心情吧。”


    阎君却笑了:“我早怕你不听话,就留了些东西还未说。你想不想知道——你这太上境界如何来的,你体内那黑种是个什么玩意儿?”


    李云心想了想才记起“黑种”这东西。在云山密室的时候,狄公对他说妖魔之所以能通灵有神智,是因为体内的“灰种”。又说他体内也是个灰种——他叫李云心吃下个什么东西,可以叫这灰种变成黑种、获得更强的力量。


    但当时李云心便意识到那时候在他看来神通广大的那位“狄公”,实际上也不知道他体内那所谓“魔种”不是灰色的,而是黑色的。


    ——这些东西,从前又被叫做“魔种”。【注1】


    可提起这件事的人极少,往后也没什么要紧事同这有关,他便只记下了。如今听白阎君说了这个才瞪眼:“你知道我体内的是……黑种?”


    从前他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便觉得什么灰种、黑种,并无违和感。这毕竟是个有神通法术的世界,这些东西听着玄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如今已经知道许多过往,晓得所谓神通也不过是另外一种规律的表现形式,本质上同内燃机驱动汽车奔驰这种事没什么差别。再想这灰种、黑种,就觉得琢磨不透了。


    狄公当初给自己吃下的,是什么玩意儿?


    白阎君诡秘地一笑:“你不是这世上的人,自然是黑种。好啦,李云心……下面见。”


    说了这话他身形便消失了。李云心只来得及说了声:“你又——”


    ——搞这种事。


    妈的神经病。


    亏他长了那么长的一条舌头。不是都说长舌妇喜欢讲话的么?他倒好,说话只说一半,非叫人心里痒。


    他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大青石上去。


    已经是深夜了。天上星斗灿烂、明月高悬。但李云心现在看星空,已生不出什么天地广阔之感了。他知道那星空只是从前那个世界的投影。该是在火星人离开这儿之后吧。


    白阎君说外面的侵蚀以光速扩散。他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若真是如此,其实所谓的毁灭性的混沌世界,在这一整个宇宙当中所占的区域只是极小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七万年的时间……他记得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系大致是四万多光年。这意味着混沌的世界只吞噬了两个恒星系吧。


    如果不是身处在这么个“气泡”里,其实还可以逍遥快活很久。倘若一直保持光速行进,甚至还能再苟活几百亿年。谢生说对他们那个逃离了的文明而言,资源已经不是最大的瓶颈,而是“条件”。这该意味着他们已经发达到了相当的程度,或许会有法子解决他们那个世界所遇到的问题。


    他也有自己要解决的问题。


    李云心静坐片刻,站起了身。他已从“过去”、“未来”这两条时间线当中拾取了红娘子的神魂碎片,且早已经拼好了。如今所差的,就是为她塑造一个身子。


    依沈幕的说法,如此的红娘子仍不算完整,但失去的也只是那些可以被观察的命运之河、或者说两人之间的缘果。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无论是亲人、朋友相处,还是别的什么关系,将另一个人的所有秘密尽收眼中其实也都不是什么好事。洞悉一切诚然可以预防背叛、伤害。但也失去了惊喜、失去了许多新鲜感。他晋入太上不久,却已养成一个习惯——遇着了人便去看看那条命运之河。瞧瞧一旦纠缠牵绊了会有怎么样的结果,然后再决定要不要与那些人产生关系。


    可若是对身边比较亲近的人也这样做,结局大概会叫人头痛——明明不可能同那些人了断的,却又已经知道了或许无法避免的麻烦。这才是真正的无力感。


    倒不如什么都瞧不见,两眼清净来得好。


    如今只差一个身体。


    李云心闭上眼睛,开始慢慢回忆红娘子的模样。可很快意识到……他看不清。


    他知道远看她是什么样子,知道她的一颦一笑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她赤裸身躯的模样也见过——那是在洞庭时,洞庭君将龙魂炼入了她的身体,将她抛给了自己。


    但更多的细节他想不起来。因为他从未认真仔细地去看。


    只得轻叹一声,以神念去看袖中的红娘子神魂。


    女妖沉眠在虚空之中。


    要说相貌,她其实也是天下间极出色的人物。李云心见过的眉眼最美的女人是清水道人。可她美得不近人情,艳丽得叫寻常人一看便从心里生出无力感来。同她相比,红娘子的美丽倒多了些活色生香的味道,那是一个种可以被触碰、被欣赏的美。


    她沉睡,睫毛却微微颤动,像蝴蝶扑动的翼。这是因为她如今被李云心以神通收入,气机也在随他的气机流转。灵力与幽冥之力相冲,就“睡”得并不安稳。李云心的目光便在她的脸上停留一会儿,看她的眉眼,想象她的眼神。看到她的鼻子、双唇、下巴。


    再到脖颈、锁骨、前胸。后至腰肢、双腿,直至她的每一根脚趾。


    在他的目光中,女妖神魂上可以遮掩曼妙身躯的衣饰失掉了应有的作用,一切一览无余。他记住了隆起的曲线、忽然收束的转折、浑圆修长的走向。


    以心愿及妖力凝成的身躯近乎完美,不需要再额外注意什么瑕疵——便是连一处细纹或者淡斑都没有。在他神识的微光里,她的身体泛着荧光,像以玉雕成的。


    他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她。意识到此时,在这女妖收去所有神通、不再充盈强大妖力时,显得很无助脆弱——就如一个寻常的人间女子。


    他也清楚,眼下将自己的全部心神都投注到这具身躯之上细细地体察每一个细节、再将其深深刻印到意识之中、而后以如此记忆为她重塑身躯的过程,实则也是在为自己种下某种难以言喻的暗示或引导。可这念头刚刚生出来,他便又想到——


    她从前需要怎样的信任与执着,才能毫无保留、绝不犹豫地对他献上自己的忠诚与生命呢?

    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他很想但又畏惧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种体验。


    如此,李云心轻叹一口气。


    他意识到,或许亏欠她太多了。


    再停留一刻,他收回目光。决定为红娘子重塑玄境巅峰的妖身。


    对于如今已是太上之境的他来说,这并非什么难事——如何做已在来时想了很久。日后要复活刘公赞与九公子,也会用一样的法子。


    画道的手段可以化虚为实。但他已知道若没有一个“核心”,所化出来的“实”便徒有其表,难有强大的神通。如同当初为九公子重塑身躯一样,他需要那个核心。这个核心……倒可以用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在自己的肋骨上摸了摸。但很快放下、笑笑,拔了一根发丝下来。


    而后,他要先将红娘子神魂的气息与这发丝联系起来。


    他便先牵引了这发丝之上的气机,再凝神去看女妖的神魂。


    随即一愣——神魂不见了。


    这叫他心中一凉,手里那根发丝便落了地。可一旦他与发丝之间的气机断开,那女妖的神魂又便可被他查探了。仍在沉眠,睫毛微颤。


    李云心倒吸一口气,皱了眉。但很快想到沈幕此前说的那些话。


    他将女妖的神魂从两条时间线里补全,成了个“看似”圆满的。但实际上,还遗失了许多东西。遗失的那些,便是这世间修行人、妖魔所谓的“缘果”。


    可这同神魂消失又有什么关系?

    寻常人想这些事,或许得花上好久的一段世间。可他将许多往事记的清楚,在头脑里列得明明白白。便定了神,先试着从过往记忆中找答案——白阎君急着叫他去办事。也该晓得他得想要了结红娘子的事。若这种办法——他最有可能想到的办法——是不可行的,以那位阎君的聪明头脑,该与他说、且指点一条明路的。


    这意味着谜底该就是在……在……龙族。


    李云心舒展眉头,意识到这一点了。


    渭城中凌空子与九公子头一次争斗时他在场。那天的凌空子祭出许多法宝,要将现了神魔身的九公子禁锢住。可那妖魔视禁制为无物,丝毫不受影响。依着他的说法是,龙族天生没什么缘果,因而不畏玄门禁制。


    当时他未细想,此后也未想。因为只当是天地之间什么不可琢磨的定律。再往后知道了所谓龙族的来历,才渐明白了。依沈幕的说法,天地之间一切生灵、包括那些“成了精”的死物的“灵魂”,都是两个宇宙碰撞所产生的“震荡余波”。


    可龙族不是天生的,是被造出来的。既如此,就该没什么“命运之河”。既无这东西,也就是没有“缘果”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独立于这世界某些规律之外的。李云心再以同样的手段为龙族重塑身躯,该可以达成。


    然而红娘子这神魂……虽说也没了“缘果”,却是货真价值的“震荡余波”。


    两者之间的差异便在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人所构建的龙族身躯,无法承载这种货真价实的“震荡”么?


    没法子将自己造出来的那些拥有神通的身躯,匹配得上这种震荡?

    到如今他只为三个人换过身子。刘公赞、九公子、清水道人。后两者是被画圣造出来的,而刘公赞是同他用一方的方式,夺了睚眦的“空”,此前神魂并未受损,被他保全了。


    红娘子同他之间的差异,是因为一个“神魂是否被保全”么?


    李云心轻叹一口气,重坐回到大石上。


    这些事都该有答案。如果了解得足够多,一定都可以解决的。画道是沈幕为陈豢创造出来的,如果去问沈幕,该会得到详细解答。修行中的事情,起初接触时觉得是无需飘渺的玄学,全靠经验。但明白得多了便意识到其中也有极为精巧的、内部自洽的规律。


    如他与天下许多修行人一般只了解了大概、再依着这个“大概”去做事,的确可能会出岔子、想不通。便好比在他从前那个世界,要在试验中生成某些物质,就得严格控制温度。如果不了解背后机理,很难讲得清“人觉得这温度都差不多”,为何一次成功,一次却失败了?

    只是这法子如果使不得,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


    他以画道手段施展神通塑身,是为了叫她再复活便有强大的力量。可要是……不要这力量,他是可以“仅”为她造出一个身子来的。


    但那意味着她会是个类似凡人一样的存在。


    =============

    注1:详见第五百四十六章 ,吃瘪


    晚上21点之后还有一更。


  第八百三十八章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憾

    她会喜欢做一个凡人吗?


    她想要力量吗。


    她最想要做什么?

    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梦想过什么……这些,他发现自己都并不了解。


    李云心在青石上独坐了半个时辰,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夜露与洞庭边的水雾沾湿他的头发、衣襟,叫他的面庞看起来也水气氤氲。


    如此,在月至中天时,他终于开口低声说:“山。”


    洞庭的之上的浓雾忽然被驱散,澄明月光洒落下来。既无震动,也无巨响。然而就在那原本已倾塌一半的君山处——


    忽有一座山峰生长出来。


    洞庭水波因此激荡,但也无声。某种难以名状的强大力量镇压了一切嘈杂之音,似是那力量主人不想叫它们影响了自己的心境。


    新生的山峰自君山上拔出,如一根巨笋直冲向天。草木在这山峰上荣枯凋零、花开花落,仿佛在眨眼之间便经历千万年的时光。


    六息之后,山峰的生长停止了。它巍峨地矗立在湖中,最顶端已缭绕了云雾。


    李云心慢慢抬起手,轻轻抓了一下子,低声说:“采玉之精,以为骨。”


    山峰上忽然荡起一阵尘雾,开始缓缓下落。但那雾非雾,而是原本覆着在山体之上的土石。因这山峰如此高绝孤峭,土石下落时便显得极慢,仿似它在缓缓地褪去身上风尘。


    待这些土石落下,便现出山峰的真面目来。


    它通体都是晶莹温润的。它沐浴在月光之中又反射了月光,将周遭一大片水域映出清辉。它是一座玉山。其中隐含宝气却光华内敛,如山之君。


    倘有另一人在此,在见到这山时便该意识到整片中陆的玉精,都已被这座山凝尽了。此后天下……将再无宝玉。


    在李云心的一声低语之后,他指前出现青蒙蒙的光。再将手指一弹,光华便幻化了形状。于一片薄雾中,化出骨骼的模样来。


    因而那洞庭之中矗立的玉山忽然失去一切光华,变得苍白脆弱。又过三息的功夫,玉山崩溃,化为在月色下闪耀银光的雾。那雾落在水中,便叫这此前因遭大劫而污浊不堪的洞庭湖水变得澄净。落在岸上,便化为细腻白沙。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歇了两息的功夫,又开口低声说:“雪。”


    落在湖边的白沙、落在湖中的银雾,便忽然化成冰雪。


    冰雪覆盖洞庭只在一瞬之间。待他出了下一口气之后,已有一面明镜出现在这千里天地间了。


    那冰极寒,极明澈。可以透过这湖面上的冰看到湖底下,仿佛冰层仅是幻影。那雪又极白,没有一丝杂质。天地之间的水之精,尽被神力攫入这片冰雪当中,甚至叫每一片雪花、每一颗冰粒都隐有灵光。


    “取冰雪之精。”李云心探出手,“为皮相。”


    于是冰雪忽然消融。而那玉骨之外,便有了冰肌。


    一具身躯浑然天成,月色为她镀上银光。


    李云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挥手为她幻出衣裳。因而这脖颈、面庞在红衣衬托下更仿若凝脂。


    他便轻出一口气,说:“花。”


    这一片荒芜之地,就忽然开出了三十里的桃花来。绿叶凝碧,花绽新红。这一片粉红香梢便叫月色都沾染了香气,因而变得愈发柔软。


    李云心抬了手,自斜探到面前的一丛枝上摘了一片桃花来。又捻这桃花轻轻触了触眼前玉人的双颊。于是她面上有了血色,唇上有了桃色。


    而这三十里将将盛放的桃花,也在这瞬间枯萎凋零,只余一片横斜的疏影。


    李云心从石上站起走下,又将她细细端详一会儿,低叹口气:“醒来吧。”


    约两息之后,红娘子的睫毛颤了颤。然后她睁开眼,胸膛开始微微起伏。眼下还是初春,她便呵出了白雾来。


    补全的神魂与身体的融合叫她发了一会儿愣。她盯着眼前的李云心看,又转眼看洞庭上的水雾、岸边只余绿叶的桃树。


    再过了两息的功夫,才开口:“我……”


    “我为你补全了神魂。为你新塑了身体。”李云心说,“可如此你的神魂就没了与世间的缘果,妖力没有保住。你现在是个凡人了。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助你修行——用最快的速度叫你重回玄境。”


    红娘子不说话,试着走了几步。由李云心幻化出来的那绣鞋的鞋底与白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最初的两步似是因为腿脚发软,略有些无力。但她很快适应了。像是新学会走路一样、不想停了。她先走到湖边去,拿鞋尖儿点了点湖水。又走回来,绕到桃林中去。


    接着像是起了游兴,往桃林深处走去了。


    她不再是妖魔,因而没法儿以本能似的神通避开那些枝杈。衣裳偶尔被勾住,她也不停。只用力一挣,那看似轻薄却极坚韧的衣衫便摆脱纠缠。


    李云心本在看着她、等她再说些什么话。可这么等了一会儿,却发现红娘子的身影已消失在林深处了。


    他愣了愣,微一皱眉也跟上去。


    他走入林中时,枝杈自动避开他。于是只用了几十步便瞧见曾经的女妖——她没有左顾右盼,也没有走走停停。她的步子迈得不疾不徐,显然已经完全适应这具身体了。


    她是在……认真地赶路。并不是游览。


    李云心赶了上去。在她身边陪她走,低声问:“要做什么?要去哪儿?”


    红娘子侧脸看她。她的面庞在这时有一种凡人的无力感。可在这样的脸上,却没有从前的哀怨神情,甚至也没有从前的那种热切。她只笑了笑:“你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就走了。”


    “你往哪儿走?”李云心皱了眉,“又为什么要走?”


    这话,他如今已问了两遍了。


    红娘子停下来看他。将他的脸细细打量,轻轻地出口气:“我不怨你。你兑现了承诺,叫我新生了。还新生成个人。我喜欢做人……也喜欢过人的生活。”


    “可我如今既然没了妖力和神通……就帮不了你什么,也会变成个累赘。所以我就走了。”


    “谁说——”李云心顿了顿,叫自己的语气舒缓下来,“我说过,可以叫你重修的。”


    “太累了。”红娘子说。


    李云心盯着她。下意识地去探查她的那条命运之河。


    但已经看不到了——从她重活那一刻起,缘果便断绝,他看不到她了。


    “嗯。”李云心又出了口气,“你现在是凡人,走了怎么办?在世间生活要吃喝穿戴要花金银。这附近除了渭城再没什么城镇了……现在是春天,晚上又冷,你在哪儿住?靠什么生活?你不想重修……就去渭城。山鸡在那边搞了一些——”


    红娘子忽然抬手为他理了理衣领,又退开一步认真地看着他:“我也不想去渭城。那里也不好。我识字,还会弹琴写诗。我可以去教书。再往后……我可以嫁人。”


    “嫁人?”李云心笑起来,然后又不笑了,“你嫁谁。”


    “人世间难有比你好的人。可总该有过得去的。”红娘子又向前走,“我知道你新塑的身体该是不死不灭的……我可以慢慢找,总会找到合适的。”


    桃林忽然变了模样。


    枝干在一瞬间枯萎,仿是经历漫长岁月洗礼。很快又化为飞灰,被夜风一吹便打起旋儿来,好像起了遮天蔽日的黑雾。


    红娘子脚步未停,但被迷了眼。就抬起手来擦。


    李云心瞪起眼睛一挥手,黑烟消失无踪。他跟上去,侧脸盯着她:“你要是觉得用这种法子就可以叫我——叫我——”


    “从前是鬼修的执念,还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红娘子轻声说,“我已经知道了。”


    她又走了三四步:“还有白云心。在海上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活不久了。我死后,有她陪你。我不想食言。”


    “关我屁事!”李云心大怒,“你说是就是?这种协议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有效吗!?无效合同!而且你这身体是我给的!你想嫁人?!这身体是我给的!”


    红娘子停下脚步闭眼仰起头:“想收就收回去吧。我不想做傀儡。也不想像以前那样做梦一样活着。”


    李云心立即抬起手来。但深吸几口气又放下:“老子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要回来。”


    红娘子轻叹一口气,睁开眼睛:“那就让我走吧。”


    说了这句话,她又迈开步子。


    李云心站在原地看她走了六七步,忽然哼一声,也跟了上去。但没用神通,只像凡人那样走。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红娘子才转脸看他。将要开口,李云心冷笑:“路又不是你家的。我乐意走着玩儿。”


    其实也没有路。


    渭城被焚之后,火势又蔓延到附近,将周遭烧成一片荒地。几天之前李云心叫方圆数百里之内重新春回大地,这周围便生出了绒绒的细草来。两个走在细草上,小渭城隐没在黑暗里。放眼望去,不知哪里是东南西北,只能瞧得到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片阴影。


    那里是未受烈火波及的地方,还保留了从前模样。红娘子便在往那个方向走。


    李云心许久未像如今这样赶路了。这附近虽已是初春,可入了夜还是很冷的。走了一会儿,便瞧见远处渐有残雪反射出的微光,于是晓得已快走出那片他使其回春的地界了。


    洞庭本就与渭城有些距离。


    因而,夜风里温柔的凉意就渐变成料峭的寒意。他皱了皱眉。在夜色下的暗沉绿意便往远处蔓延——更远处那些原本枯黄的树、竹,也都重新焕出生机来。


    两人默不作声。若有人瞧见了,会以为是赶夜路的江湖儿女。脚下唯有细草的沙沙声,耳畔或有些夜风从远处林间穿过的呼声。


    如此,东边的天际微亮了。


    已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红娘子终于停下脚步。此处渐渐有了条小径,而远处的竹林以及更远处的树林该是从前野原林的一部分。那么这路也就该是从前渭城周边的人,往林中去时的路。


    旁边有三块青石,傍着竹林边。石上很光滑,只落了些枯叶。想来从前渭城还是那座繁华的雄城时,该有行人常在此处落脚歇息。日子久了,大石就圆滑了。


    她呵出几口雾气,便慢慢坐到石头上。


    李云心离她两三步站住,哼着笑了一声:“现在该知道不是从前的时候了吧。”


    “我给你这身子,虽然说不像凡人一样吃下东西有的能消化、有的不能消化,但也还得吃。而且因为你这身子骨我用了真材实料,即使吃掉的你都吸收了,也还得按照寻常人的量来。不然你就会像凡人一样饿——饿到凡人该死的时候你就要休眠了。”


    “现在你走累了——这才走了不到四个小时。你知道这时候的人过得多累吗?镇村里的到大城去,走上两三天也不稀奇。你得自己砍柴生火洗洗涮涮,好多小事要叫你发狂的!”


    “再问你——”


    红娘子也终于又说话:“我从前在渭城里住过段日子。我都知道。”


    李云心皱起眉,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才怪!你以为凡人的危险只有吃吃喝喝吗!?人呢?!”


    “凡人不洗澡要发臭!现在这个卫生条件你指望几个人每天洗一次澡!?他们还要拉屎撒尿!用竹片来刮——那都是富贵人家了!”


    “你要和那样的睡……”他喘口气,咬了牙恶狠狠地说,“在一起吗!?”


    “好——我现在就走!再和你多说一句话我就不姓——”


    红娘子看着他发怒。等他说了这些,忽然微笑起来:“那么你为我在这里造间屋子。”


    李云心愣了愣:“啊?”


    “想要竹屋。”


    他眨眨眼,立即说:“……要多大的?”


    红娘子歪头看看身后的竹林,又想了想:“屋子前面要有草地。有这三块石头,有竹篱。屋子前面要有廊檐。屋子里面……要和紫薇宫的正殿那样大。屋后有条小溪水……水里有漂亮的卵石。它得流到洞庭里去。”


    李云心咳了一声。揉揉自己的脸:“好说,好说。一挥手的事儿——你饿不饿?”


    红娘子笑了笑,轻声说:“是要你造的。不要神通造的。”


  第三百八十九章 佛脚

    李云心愣了愣:“你是说……叫我亲自挖土打地基砍木头扎绳子一根一根来那种造?”


    “嗯。”


    “我……”他想了一会儿,“这个事情嘛……”


    “唉。”红娘子扶着青石要起身,“那好吧。”


    李云心叹口气:“造就造嘛。你稍等——我先去给你弄点儿吃的。你就在这儿等我。”


    他说了这话,不等她再说话——像一阵风似的跑进竹林里去了。


    然后他心念一动,一个太上分身便在出现在几十里之外的小渭城中。


    此时天将亮,倒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刻。他现身在山鸡居住的那间茅屋前,抬脚就穿过门走到屋里。正瞧见鸡精没有睡,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在说话。


    同地上的两只猫说的。


    正讲到“虽然我们暂时理解不了这至上之仁”,便瞧见门边多了一道白影儿。忙站起身:“……主上。”


    李云心看一眼地上的两只猫。能瞧得出已神智渐开了。她们毕竟是化身重修,进展快些也是必然的。


    然后就看山鸡:“我问你,附近有没有木精——作恶多端桀骜不驯的那种。”


    所谓木精是指草木修成的精怪,数量极稀少。即便是妖魔们也不很常见。


    山鸡愣了愣。略想一会儿才说:“倒是没说过……哦,听说在祁连山附近有一个。可并没有听说作恶——主上知道,木精的性情都很温顺。有的比人还要温顺。是出了事?”


    李云心瞪起眼睛:“作恶的没有,生得丑陋模样吓人的呢?”


    鸡精便意识到该不是有木精作乱。可倒是更摸不着头脑:“主上问这个做什么?”


    李云心叹了口气。


    他本是打算找一两个作恶的木精来杀了。那种精怪被杀之后,真身做建材是极妙的——尽管少有人如此暴殄天物。


    因为那些草木精怪的身躯受了天地灵气,早已被淬炼得坚实无比。要用来建宅子可是上好的良材——往地上狠狠一插。年深日久,便渐渐生出根来,比什么地基都管用,比什么梁柱都牢固。


    这时代的人建屋子,并没有他那个时候讲究。许多贫苦人家简直就是在地上用土石“堆”出屋子来。可他晓得那种东西不牢固,大风一吹、或遇到小震便塌了。他自己建的房子,怎么能是这种玩意儿。


    可问题是在穿越者应当具备的许多技能中——包括但不限于抄诗、抄歌词、烧玻璃、造火药等等——很少有建房子这一项。


    竹屋的结构看起来挺简单。但要做到坚实牢固又保证舒适性,并不是他如今所知的东西可以做得到的。


    他只得问:“城里有工匠没有。”


    鸡精这时才一拍手:“主上是要建个什么?好说,天一亮我就传令下去,叫……”


    李云心一瞪他:“此事不许声张。你现在去找个干活儿最漂亮的工匠来这里——可以建竹屋的那种——现在就去!”


    山鸡搞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可好在李云心一旦下了令,他便立即会行动。于是应道:“属下得令”。


    左右一看、一手捞起一只猫便冲出了门。


    李云心走到椅上坐下来,四下看看。屋子里的物件儿一览无余。便又起身伸手在墙上刮了刮——一不小心刮断了鸡精用来遮掩墙壁的竹帘上的绳子,那竹帘便哗啦啦散了一半。他赶紧使个神通又将它提上去了,哼一声:“豆腐渣工程。”


    便在这么个功夫,敲门声就响起来:“……主上,人找着了。”


    “叫他进来。”李云心咳了一声,“你离远点儿。”


    隔了一会儿——似是山鸡在同那人交代些什么——房门被推开。灌进一阵凉风,也挤进一个人。


    是个老头子,看不出年纪。可能五十来岁也可能七十来岁。进了门一瞧见李云心的眼睛就赶紧低下头,颤颤巍巍地要跪拜。


    李云心抬手关了门又连施三道禁制,才说:“免礼吧。我问你,建过竹屋没有。”


    老头张了张嘴。


    “那说说你是怎么建的。详细说,一点儿都不要漏。”


    老头儿又张张嘴,还是没说出声儿来。倒是开始用用手比划,打嗓子眼儿里挤出“唔唔”的声音。


    李云心瞪了眼,扬声喝:“山鸡!”


    鸡精立时在门外道:“属下在。”


    “你他妈给我找来个哑巴!?”


    “主上,倒是个哑巴,可不是天生的哑巴——前段儿时间建城的时候累得毒火攻心,病哑了!可的的确确是这城里手艺最好的——主上将他给治愈了……”


    “天底下就你最心善!!”李云心骂他一声,重施了禁制。


    但到底叹口气,在指尖凝了一团微光、弹指打入他的身体中。


    这老头儿的身上立时泛出活气来。苍苍白发瞬间变黑,脸上纵横的沟壑也像是被拉平了。掉光的牙重新钻出来……竟是变成个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模样。


    于李云心而言是弹指之间的事。可对凡人而来却是神迹。这男人此时更说不出话——先看看自己,又看看李云心。再看看自己、摸摸脸庞、双手,再看李云心,欲嚎啕大哭:“神——”


    “你敢哭出来,就叫你变成以前的样子。”李云心瞪着他,“说,怎么做。”


    说了这话他一挥手,地上立时出现一个小人儿,只有拇指大小。又多了许多根牙签儿般细细的竹竿,堆在一旁。


    这老男人听了他的话立时不敢哭了。但仍激动惊诧得双手发颤,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同样发颤的声音道:“是……是……仙人……教主……我这就说——”


    而后便真开始说。起先声音不成调子,像是带着哭腔儿唱。但情绪渐渐平复了,说话就流利起来。


    且,又发现了叫他惊诧的事情。


    他一边说,地上的小人儿就一边动了。


    建屋子这种事,在这个年代同其他所有行业一样,都是师傅带徒弟的传承。除了许多天下通用的章法,还有许多技艺乃是独门之秘。这种东西对一个已成了手的匠人说,那人也得费上好些功夫才能体会。可那小人儿……


    无论他说什么,都几乎是边说就边做出来了。一点谬误都没有,仿佛就是他自己!


    可他晓得该是眼前的这位仙人教主在操控那小人儿——因为李云心的手指一动,那小人儿也便随着动。


    ……这位教主从前是泥瓦匠出身的么!?


    这么一来便说得更顺。到后来许多事甚至用不着他细讲,小人就已做成了。这时候李云心就说:“跳过。下一节。”


    如此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这男人便将自己平生所学——关于建竹屋的所学——都倒出来了。


    李云心闭眼想了想,才睁眼对他严肃地说:“我是来考你的。叫你死后去星界为天帝建屋子。如今瞧你本领不错,死后便可履任了。这件事封好嘴——一旦说出去了,福缘就没了。懂不懂?”


    男人忙跪下连连磕头:“懂、懂、懂!”


    可又问:“那对城主大王他……”


    李云心一瞪眼:“也不许说!”


    那男人一缩头:“明白、明白!”


    等他被李云心一挥衣袖送出屋,山鸡才走进来。发现李云心已不见了——墙壁上的一面竹帘成了竹板子。


    ……


    ……


    当化身携着新习得的技艺回归本尊时,李云心也在竹林里转了一刻钟。他说是弄点儿吃的,可并没瞧见什么野物。于是就转了身,又走出竹林。


    发现红娘子在青石上睡着了。


    天际愈亮,今天该是个好天气。太阳慢慢远山背后露了头,像真的太阳一样发散光芒、带来热意。


    李云心摸了摸衣袖,取出一件大氅。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了。刚得到妖魔的所谓行宫时觉得很稀奇。于是许多他觉得有趣、好吃的东西都收纳进去。可他本是不需要饮食、也不惧寒暑的。因接二连三地遭遇各种危机,慢慢便将其中的许多忘记了。


    譬如眼下还有半筐青李子在里面。


    便又探了探,发现还有些木南居的好酒好菜。一旦取出来,该仍是热气腾腾。


    他觉得这玩意儿不算神通——本就是人做出来的嘛。


    于是捡了几样冷拼。将大氅给她披上,又将吃食搁在青石的另一边。


    做了这些,他直起腰来看红娘子。


    该是昨晚走得累了,如今睡得沉。发丝垂在脸上,因她的呼吸而微颤。


    凡人就要睡觉了。冰肌玉骨桃花靥只是叫她身体强健百毒不侵……可余下的还像是凡人。在凡人当中算是叫人难以置信的存在,但与高阶的妖魔修士而言,差异也不是很大。


    她真喜欢如此么?

    李云心慢慢退了一步看他,渐觉有些迷茫。我又……喜欢如此么?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那种自己畏惧又曾想要试一试的情感。曾对这个女妖说自己想要的另一半得是个有趣的灵魂,有种种的标准。可到如今那些话有些模糊。他不晓得是因为自己晋入太上心境略有不同了,还是……


    便轻叹口气,走进竹林里。并指如刀,轻轻一砍,便斩断一根粗竹。


    =================

    23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八百四十章 竹屋

    手掌总不如刀片那样薄。可他纯粹肉身的力量,也已不能用一个“可怕”来形容了。那断口处整整齐齐,连一丝裂纹都没有,甚至还有些焦黑。在强大的力量的作用下,缺失的那一部分已被击成烟雾了。


    如此到天大亮的时候已经斩下百余根粗竹。然后他在林间去了枝杈、又依着需要截成不同的长短,将它们分了四批抱出来。到四次的时候,发现红娘子睡醒了。脸上有熟睡时衣裳压出来的红印,正披着大氅在吃东西。


    她看起来是个睡眼惺忪的模样。拿了一片笋干儿慢慢地咬。看到李云心问:“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吧。”李云心将竹子哗啦啦地放在地上,便走开去开始丈量土地。


    此处地势平坦,地面用不着平整。他就以神识开始往下探查,发现底下也没什么陷坑暗河,该是可以直接建屋的。倒是在探查的时候发现了些有趣的玩意儿,便心意一动给摄上来。


    红娘子目不转睛地看他忙,瞧见他手在虚空里一抓,便抓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泥疙瘩,丢在一旁。想了想,问:“是什么?”


    “你以后会用得着的东西。”李云心拍拍手,“这可不算用神通建房。”


    红娘子笑笑:“嗯。”


    又咬了一口笋干儿,问他:“你会建屋子么?”


    李云心谦虚地一笑:“听人随口说过,该没什么问题。”


    说过这句话,地面便已丈量得差不多了。都是绒绒的细草,暂且用不着平整。因为打算将屋子建离地面——那匠人说如此可以冬暖夏凉、还不易滋生蚊虫。


    新采伐的竹子该晾晒些日子,然后制竹。可他觉得自己往后自有办法解决此类问题,便跳到下一步去。


    于是先开始搭框架。他做起这种事,比寻常人方便一些。得用大锤子砸的,他抬手便能按下去。需要刀锯来切割的,他只要两根指头一捏就可以。但另一些琐碎事总还得亲力亲为,于是便用去了一上午的时间。好在他觉得自己如今像是游戏里的小人儿。只要不死掉就不会觉得累。在还有耐心的情况下,几乎可以连着干上三四天的功夫。


    红娘子渐渐开始和他说话。可也该是有意避开两人相遇之后的事情不谈,只略说些她从前在渭城里游玩的事情。


    李云心在忙着做事。又嫌宽袍大袖碍手脚,便在上身幻成中衣,又挽了袖。


    女妖看着金色的阳光镀在他的脸上、手臂上,便时常说几句就停下来,怔怔地瞧他一会儿。


    于是一个下午又过去了。


    起初做这种事,李云心只是为了应付她。可渐渐地从中发现乐趣——一种创造的乐趣。


    其实这种乐趣凡人也是能体会的,只是长大之后有太多的东西将乐趣本身遮掩了。譬如心里还有别的事、想要尽快完成。或者因为体力的缘故,做一会儿就累了,于是生理的痛苦取代了心理的快感。又或者还得担心做成之后的报酬、评价等等与劳作本身无关紧要的事。


    不但建房如此,做很多其他的事情也是如此。这便是人生之苦了。


    倒是李云心眼下处在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境况当中。他起先要选址的时候,心中有一个念头短暂地冒了一下头儿:该找一处风水好的。


    可很快意识到……什么福缘风水?他如今才是这世间的福缘与风水!


    他已是太上,在中陆上没什么好怕的。即便是那鹏王也得忌惮他的力量,以及他背后的、地下的那些人。倒是要去找老刘、九公子和警长。但也不是急的问题——山鸡已传令叫人找了,可他此时的力量与消息渠道相比金鹏而言是在不太够。


    他就还得等着消息。


    于是他既无什么威胁,又不得不闲下来这么几天,且用不着计较报酬、不会感觉累,这劳作的过程便成了最纯粹的创造。以凡人的法子、以凡人的方式,将一间竹屋从无到有地慢慢建造起来,是很快活的。


    就渐渐入了神。


    等日近黄昏,这片绿草被日光镀上一层金光的时候,框架便大致搭好了,连带底下的一层也成形了。


    李云心跳上去跺了跺,自觉自己这活儿做得不错。到目前为止,连一根绳子都没用上——他决定全部做成榫接结构。再一转眼,看到红娘子披着大氅站在青石边。她已在这儿待了一整天。两个人虽一直在说话,但也是略说几句就停一阵子。实际上她算是看他干活儿看了一天的。


    于是李云心又跳下来。往天边看了看,问她:“要不要吃点儿热的?”


    红娘子看着他说:“好。”


    李云心便从袖中摸了个火折子出来。这里在昨夜在回春,草丛里倒有不少冬季时候掉落的枯枝,便将那些枯枝都从周遭捡回来,引火点着了。


    该有烟。但被他压下去。于是一堆篝火燃起,天色渐晚。


    两个人在火堆边靠青石坐着,吃了些李云心取出的热食。又闲聊几句,月亮升起来。


    红娘子便披着大氅、枕着李云心的腿睡着了。


    他却用不着睡。就看看天上的星斗,听草丛里渐起的虫鸣,和篝火堆燃烧时的劈啪声。


    天地寂寥。


    三天的功夫很快过去,竹屋已成形了。可两人之间的话没有变多。红娘子时常长久地注视他劳碌时的身影,只在他问的时候温柔地应几声。李云心在屋子后开出了小溪水——他将双脚深陷进草地中,再一路往洞庭跑过去,河道就成了。


    又在数里之外的地下找到水眼,以神通将水调上来。搬来一座小山、垒起几块巨石,于是便有甜水自小山上流下、汇入河道中。再沿着渐清的河道慢慢走。左手托一栋屋子那样大的岩石,右手从石上挖出小块、随意一团便丢进水中去。等他走到离竹屋两里远的下游处、岩石被他挖光时,所过之处真铺满了圆滑的卵石。


    还以体内的幽冥之力和简单的机关,在屋中布置了些小玩意儿。


    譬如仿他那个世界那样,做了橱柜和灶台。灶台底下的银盒中存了幽冥力,又施以简单的禁制。红娘子去旋那以墨玉捏成的旋钮时,火焰便自以石精“手”工雕成的灶中燃起。随心意,或大或小。


    自然也弄了冰箱。雪精雕成的双开门,甚至连幽冥之力都省了。


    至于厨卫所用的盥洗之物、水源,皆用的是珍稀的石材,取的是地下的净水。


    他总之是依着自己前世所能想到的便利、再依着此生能弄到的奇宝布置这屋子——以太上的手段为凡人打造的如意的住处,天下该只此一间了。


    也不许红娘子先进来瞧,只叫她在庭院的石凳上坐等。等到他环视一周自觉该想的都想到了,才走出屋去。但台阶只下了一半,忽然又说:“你再等我一会儿。”


    于是过两刻钟回来,牵了匹马。说是在山里找到的,给她当坐骑。


    又不知到何处捉了只油光锃亮的大黑猫,说该是附近人家走失的,可以留着看家解闷儿。


    可红娘子瞧得出见李云心来时,林中远远地还路过一头独狼。那狼瞧了马一眼,立时夹了尾巴撒腿便跑了。


    黑猫倒是不怕那马。马怕它。


    再将建屋之前打周围地里挖出来的东西洗净,便发现都是些金银器,瞧着有些年头了。李云心将它们都搓成团,再揪成一颗一颗,都收进一只木匣里。


    做完这些,第四天也过去了。


    至月升时,李云心引红娘子走进屋。


    屋子里有草木香气,还有暖黄的光。即便女妖并不晓得李云心那个世界以氛围灯来烘托气氛、格调的手段,也能感受到光影应用的巧妙。


    她长久地注视这间屋子,末了,看李云心:“我很喜欢。就是我想要的样子。”


    李云心便长出口气,笑着说:“如果你住在这儿觉得闷……我可以搬座城到附近来。容国皇帝应该不会介意。或者——”


    红娘子忽然转身抱住他,侧脸贴在他的肩头上。


    李云心便像遭了雷击——整个身体变得僵硬,似是连手都没法儿抬起来。


    “小鱼儿,我……”他低声说,“现在……”


    “其实你不知道。”女妖在他耳边低声说话。预料当中叫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拒绝的事情没有发生,她只是紧贴着他,在说话。这叫李云心觉得身上略舒缓了些。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你自己。你……讨厌别人辜负你。你不知道自己是觉得我可怜,还是真有了别的感觉。你就为我重塑一个身体,叫我活了。可我活了,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现在对你的喜欢是因为过去的执念,还是真的喜欢。我想离开好好想一想……你觉得我辜负了你。”


    “所以你生起气来,像玩具被夺走了,非再拿回来不可。”红娘子慢慢地转脸,在他的肩头摩挲,“过了这四天,你想明白了吗?”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松软下来,不再像一块坚硬的岩石。


    他慢慢地看这屋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头脑里有些空荡荡的。


    终究,他低声说:“我也正在想。”


    红娘子抓紧他背后的衣裳。但只一会儿。


    便慢慢把他推开,一直推到门外:“那么你去想吧。想好之后……再来找我。”


    “或者不来找我。”


    竹门被轻轻关上了。在两个人的视线被阻断以前,李云心发现她并未像以往那样落泪。


  第八百四十一章 市容市貌的综合治理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抬抬手,但又放下。


    便转了身慢慢走下台阶。黑猫趴在石桌上,马在院北的马厩里。两者瞧见他都仰起头、又低下头。


    李云心在院中停留一会儿,低声说:“照看好她。做得好是你们的福缘。做不好就是祸事。”


    然后他迈步离开了这院子。


    回到小渭城的时候已是深夜。因为是走回来的,身上就沾了夜露。又沿街慢慢地走,看两旁房舍的模样。无论与从前的渭城相比还是与他那个世界的城镇相比,这里都显得破落寒酸。前些日子是花神节,许多人家在屋檐下装饰了草编的花坠子。到这几天附近回春,又有些人家采了新绽的野花装饰在门板上了。


    第一次来此的时候他没心思看这些东西,如今却都尽收眼底。于是还看到高低不平的街道、街道两侧的秽物。他低叹口气,便道:“山鸡。”


    只过了十几息的功夫,鸡精便打拐角处跑出来。脚步声在巷中回荡,有几户人家开了窗,往外瞧一眼,便又关上了。


    李云心入城的时候没惊动别人,但讲法的时候却有许多城中妖魔也来了。所讲的法不可外传,然而讲法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不能说的。因而这几天的功夫,人们已晓得那位“教主”、“会长”,就在城里。


    若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大概很多人都会想要找找看、看能不能一睹尊容。


    但“李云心”这名字所代表的那个人在小渭城绝大多数的人与妖魔心中实则是类似高天之上神灵一般存在。凡人对于他来到城中这件事最常见的反应,该是在自家孩子做了错事、或者说了什么不敬的话之后,诚惶诚恐地在心中念:“李老爷莫怪、李老爷莫怪,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


    好像他真已经化身了天地,成为举头三尺的神明了。


    倒不会有人想得到,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夜,他被人拒绝了,且正在街上散步。


    鸡精见他如今这模样,晓得是出了些事。但也知道主人想说就会说,自己最好别多嘴。便凑上前,在他身边陪着走。又走了一会儿、到这条街道的尽头,李云心才站下说:“这几天没问你。我来的时候听说米面白领,都是哪儿来的?眼下还够不够?”


    山鸡呵出一口白气:“之前讨伐了几个小妖王,搜刮了一些。但大部分是用从他们的巢穴里拿来的金银在南边的集安买的。城里妖魔多,运货这件事倒不麻烦。但这些日子外面的都安生了,咱们也不好再去抄家,的确不够用。主人问得正是时候。”


    李云心愣了愣:“嗯?”


    山鸡也愣了愣:“主上问我这个……不是要给我钱吗?”


    李云心摇摇头。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气得笑了,但终究是有了些笑意:“你想得美。我是想问你城里的吃的,够不够再叫人把这城扩大一些、整修一遍。”


    山鸡眨眨眼:“这个……怎么整修?再扩一些?”


    李云心便抬手往街道上指了指:“路要平。路面用砖砌了。道路两边要有暗渠,下雨天用来排水,平时用来排污。这些个,堆在路边,像什么话。”


    山鸡往路旁瞧了瞧。一些生活垃圾,还有些排泄物。但他对此没有太大感触——即便是从前渭城繁盛的时候,也仅有几条大道是夯实了的、两旁还算干净。到了小巷里,和这种模样差不多。


    平日的确有倒夜香的,但不是每家每户都舍得出那个钱。


    可他听李云心的意思,该是要把城中每条道路都搞成这个样子。且还要路面路边干干净净。他知道主上喜欢干净,可没想到要干净到这种程度。


    然而只点头:“是。明白了。主上是要叫这城里干干净净,见不得秽物。”


    李云心嗯了一声,又说:“这是不是得不少钱。”


    鸡精这才在心里暗松一口气,忙说:“得出人工,就得要吃食。城里的妖魔倒是可以用,但不够,一定还要人的。这些人……来城里安定了没多久,很多伤病体弱的。又刚吃了几天饱饭……要是叫他们做这么多事,只怕要闹起来。”


    李云心转脸看他:“你怕他们做事就闹起来?你还算一直养着白吃白喝么?”


    山鸡又愣。揣摩了半天李云心这话里的意思,才说:“我……从前三花娘娘教导我们,说主上说过,不可害人性命,我以为……”


    “所以你就要对他们好,不叫他们受委屈,以为我想这样?”李云心笑笑,“天底下哪有不受委屈的事。老子还受委屈呢。”


    后一句说得极轻,倒像是嘀咕了一句。山鸡没听清,忙问:“主上说什么?”


    李云心却板了脸:“不能这么继续干下去。要给他们找事做。不然都吃饱了才要闹事。另一个,也得叫他们以后有个营生,好各事其业——你要建的是一座城,而不是个难民营。”


    他想了想,伸手往地下一抓,便抓出个破碗来。瞧这模样该是从前渭城居民所用的物件——在焚城时或许被压得深,没碎也没被烧坏。


    “拿着这碗。要多少在里面取多少。”李云心将碗递给他,“取钱的时候就念三遍:李老爷行行好。”


    真打这碗里取出金银的话,却不是别处来的。而是从这渭城里来的——曾经城中有多少金银都被烧化又埋入地下了没人晓得。但以从前渭城的富庶程度而言,用来再建一座一模一样的也该不在话下。若不是因为渭城是被玄门的人毁了,周遭百姓都觉得这里遭到天罚是不祥之地、且后来又起了刀兵战乱,只怕再过些日子这里就会被蜂拥而至的寻宝人占据了。


    可山鸡接了碗,却意识到一件事——


    他家主上又不开心了。短短几天的功夫,第二次很不开心了。所以又开始说怪话儿来逗乐子。


    同前几天相比,他今晚平静许多,脸色也严肃许多。看这城中街道的时候总像是在琢磨什么,仿佛心不在此地。


    便小心翼翼地问:“主上……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么?”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说:“要把渭城建成个有趣、漂亮、干净的城市。现在是春天了……该种地了。”


    “我觉得西南边挺好。你可以叫人在西南边开垦土地。明天你自己跑一趟,一直往那个方向走,大概会瞧见个竹屋。你别凑过去,自己掂量一下——离那里多远垦田。要叫里面的人能远远地瞧见有人来往走动,又不至于叫那些人扰了竹屋附近的清净。”


    “再告诉那些人,除非里面的主人主动过来同他们说话,不然不许他们过去。垦田时候的一些脏东西,都给处理好。”


    山鸡想了想,肃然道:“晓得了。但主上指的脏东西,是附近的阴神、亡魂么?我今晚就处理干净。”


    李云心看他一眼:“是指屎和尿。”


    山鸡说:“……哦。”


    他挠挠头,又看看李云心的脸色,犹豫着说:“主上。你看……要不要再弄点儿别的?”


    “别的什么?”


    “譬如说,弄几个生得不叫人讨厌、也机灵的货郎——”他眨眨眼,“女货郎。挑着担子,装些新鲜玩意儿,再装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或者文房四宝之类……隔些日子就往那边走一趟,卖卖货。”


    李云心想了想:“好。”


    山鸡高兴地搓搓手:“主上可是……嘿嘿,金屋……”


    李云心看他一眼:“是李闲鱼。”


    鸡精便愣了:“啊……是她的话,倒也用不着担心。她乃是……”


    “她现在是凡人了。”


    鸡精又愣。隔好半晌才道:“这……那么倒是可以叫她来城里住——我也可以……”


    “她嫌城里无趣。”李云心看看这街道,“我也觉得脏。可不是说你做得不好——一个多月的功夫做到这个程度,天底下没几个人办得到。只是还得改进。”


    山鸡应了。才想了想开口:“主上,我这儿倒有个消息——有人说瞧见了从前渭城里那个于濛。”


    李云心变了脸色:“怎么才说?!”


    “瞧你刚才心情不大好。”山鸡低声道,“不算是个好消息,但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是这样——”


    “容军那边的消息线来人说,曾在乱军当中见到一个男子,带一个侍女、一个病人,带一只黑猫。当时是和难民一起逃,之后没了踪影。是在从前烈国一带。事情是一个月前,我刚得到消息。”


    李云心皱眉想了一阵子:“没有神通?”


    “该是没有。”山鸡说,“那边的是个机灵人,如果有会一并报上。我已叫他撒人去找了。”


    “警长没有化人形……倒是现的原形。”李云心摇摇头,“的确不算好消息。好,你好好做事,我走了。”


    “主上是去找他们?”


    “嗯。”


    李云心说了这句话,身影便已消失了。山鸡将将叹了口气,却瞧见从天上飘下来一张纸。他忙接了,发现是折起来的——是剪的小纸人儿。心念一动,便体察到其中磅礴妖力。


    这是一件法宝。他毫不怀疑若将其展开,这些纸人儿便会蹦蹦跳跳地落在地上……变成许多在修整这小渭城时可以用得上的、永不知疲倦的劳力。


  第八百四十二章 他


  消息来得有点儿诡异。


  进入曾经的烈国境内时,这个念头才忽然从李云心的脑海里冒出来。不是消息本身,而是时机。


  在他心智不定、因红娘子的事而情绪稍低落的时候,恰好有一个线人送来了在一个多月前获得的情报。这个时机……似乎拿捏得有点恰到好处如果真是有人故意如此的话。


  不会是山鸡的问题。该是那个线人的问题有意或者自己也无意。


  这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李云心觉得最大的可能是鹏王在捣鬼。可如果是用这种方法来引他至此,意味着事情还没有向最坏的结果发展……似乎还都可以谈一谈吧。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前行一段路,进入双虎城中。据说后来于濛等人被难民裹挟,是入了这城。而后容军封了城,开始清查隐藏其中的前朝余孽。事情在数日之前才完结、重新开了城门。


  李云心本以为入城之后会见到破败的气象,可入眼的却是一派繁华。


  街上的确有容军在巡逻,可街道两旁的商铺都开了。有不少平民在走来走去,甚至还有了乞丐、小贩。凡开门的酒楼茶肆各色铺子门脸上都张灯结彩。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在过节。


  他想容**方该是想要用这种法子尽快稳定民心好叫人瞧瞧在容帝治下的城镇一旦归化,就很快会恢复繁荣的景象。只是街巷边偶有一两处还未来得及洗净的黑色血渍似乎还在提醒人们,这种繁荣来得并不容易。


  他沿街走了十几步,随意地看。想倘若于濛还在这城中,该会在哪种地方。如果是有人引他故意来此,又打算在这繁荣市井间做什么。


  很快,寻到些端倪。


  有人在盯着他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超过了三秒、六次。


  他立即转过脸,发现观察自己的人站在一处街角。看起来像是个闲汉。中年人,短打扮,相貌平平无奇。一见到李云心的眼神转到自己身上,竟没有躲闪。


  反而向他微微一笑,主动走了过来。


  这人有些意思。李云心探查他的气机,却发现并非妖魔亦非修士,而是个寻常人。


  那人用了十几步走到他面前,向他行一礼:“见过龙王。”


  李云心想了想:“木南居的人,还是共济会的人?”


  “共济会。”来者微微一笑,“龙王慧眼如炬。”


  “那么眼下投靠了金鹏?”


  这人又笑:“这点龙王猜错了。我是龙王的人。”


  李云心一挑眉:“哦?哪个龙王?”


  “如今这天下除了您之外,还哪里有人配得上龙王这两个字。”来者肃声道,“我们的确是龙王的人,可暂听从掌事者的命令。那位掌事者,也与龙王有着极亲近的关系”


  李云心叹了口气:“别故弄玄虚了。说,掌事者是谁。”


  “龙王请抬眼向上看。”那人一抬手,“掌事者在楼上等您。”


  李云心转了脸,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们站在一座酒楼下说话,名字叫“鸿泰楼”。是三层酒楼,八角飞檐。如今在三楼正有个人凭栏坐着瞧见他的目光便点头笑了笑。


  李云心的眼神微冷。他低头沉默一会儿,转身进了门。


  踏着木质楼梯直上三楼,发现整一层都被包下了。厅中空荡,只有临窗的桌边坐了一个人。桌上有几样小菜、半壶残酒,似乎已等了些时候。


  他在楼梯口儿看那人一会儿,慢慢迈步走过去。神情冷峻,声音肃然:“李淳风,如今你又成了共济会的人?”


  李淳风伸手从空中又捉了一壶酒,一只杯出来,搁在他对面,转脸看李云心微笑着说:“是他们是我的人。不但他们,刘公赞弄出来的那个丹青画道,如今也是我的人。倒仍是尊崇你的名号。反正两者都是弃子的,在我手里还有用。你坐下来,我们可以慢慢说。”


  李云心走到桌边。目光从酒菜上扫过,冷冷地说:“哦。是我忘记了。你向来有废物再利用的本领譬如我和上官月。”


  李淳风不再笑。摇摇头,轻出一口气:“你对我恨是很正当的。但你母……上官月也只是可怜人。从前时机未到,许多事情不好说。如今时机到了,你坐下我把一切事说给你听。”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你要说的事我大致都了解了。用不着重复第二遍。”


  “你了解的只是一部分。”李淳风看他,眼中有奇异的光芒。倘若摒弃一切偏见与情感来说……那该是一种注视自己辛勤雕琢出来的宝玉的光。


  “现在我对你说另一部分。有关我的来历。这一部分……你将是世上第一个知晓的人。”


  李云心皱眉。想了两息的功夫,终于正眼看他:“你想说你也是从有飞机大炮甚至星际战舰的世界来的人么?”


  “不。”李淳风看他,“比这要复杂些。”


  “好。我听你说。”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在他对面落座。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一壶木南春,又摸出一只杯子。将李淳风为他备下的推去一旁,先斟一杯酒,喝了。再喝两杯,沉声道:“你讲吧。”


  对面那个男人便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推去一旁。略想了想,说:“你一直以为谢生才是我们想要的人,而你不是。”


  “这一点你想错了。”


  “谢生,是他们要找的人。可我想要的不是他,而正是你。在我这里,谢生才是弃子。这一点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很清楚。直到如今也是。”


  “这十几年来,我在观察你。他们以为我在为他们观察你,但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对他们说你这个人心性不定,不晓得是他们想要的那个人还是从星界跑下来的,因而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慢慢看。这些话,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


  李云心抬眼看他:“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说你心性不定是真的。因为我慢慢晓得你这个人,并没什么……寻常人的情感。余下的说辞则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李云心一笑:“你是想告诉我从我出生开始你就知道我这人无情?我倒好奇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因为我原本与你是一样的。”李淳风认真地看着他,“你演得很好。寻常人瞧不出。可那是我曾经的样子,我看得出来。”


  “所以接下来你要对我说,这是一个大大的巧合恰好一个原本也同我一样无情无义的人,来到这世上,又恰好在许多年后搞了我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出来然后就洞悉我一切念头。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李云心撇了嘴摇头,“一件事里出现了太多的恰好,那就该是编的。”


  李淳风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怎么知道我原本是人呢?”


  “无所谓。”李云心冷笑,“是精怪也是一个道理那么你是精怪托生?”


  “也不是。”李淳风慢慢地抬起手,在半空中一划。于是空中出现一个纺锤形的东西。在这“纺锤”里面,有无数荧光飞舞。每一个都极细小,仿若尘埃。


  “这是大宇宙。”听到这个词儿从他的口中吐出来,李云心倒不觉得意外若他对于自己身份的说辞是他所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真话的话。


  李淳风又指其中的细小尘埃:“这是小宇宙。譬如这个世界的这个小宇宙,你所来的那个世界的小宇宙。这样的宇宙很多,像这些尘埃一样。它们在大宇宙里毫无规律地运动、碰撞。这个世界所遭遇的碰撞,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说这话顿了顿。可李云心不提问,只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便继续说下去:“两边,都意味着虚无。一边是因为绝对的秩序产生的虚无在那里没有什么随机性,没有什么运动。所以连宇宙大爆炸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存在。”


  “另一边是因为绝对的混乱所产生的虚无。因为绝对的混乱,所以一切规律都无效,也什么都没有。”


  “中间的这一部分你能瞧见有许多小小宇宙飞舞的部分则是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宜居带。有秩序,但也有混乱。混乱、随机性令宇宙诞生、演化。可其中的秩序又保证其中有一定规律可循,不至于崩溃。用你那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的话来说,就是物理规律在宏观上表现为有序。可在微观上、譬如量子层面,又表现为无序当然这仍是个不太恰当的比喻。那么这种地方,叫做宜居带。”


  李淳风说这些话的时候,倒有些像沈幕。可他的神色语气都比沈幕温和。他看李云心的眼神叫后者想起了从前。从前……小时候。他传授他画道法门的时候。耐心而温和,随时准备因他的一个问题而停下、以更加耐心的态度来讲解。


  那时他们在自家的院里……地上还有些斑驳树影。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别过脸:“所以呢?”


  “绝对的秩序世界、绝对的混乱世界、宜居带这三者之间,没有清晰的分界线。是渐变的。”李淳风轻声说,“靠近秩序一边的,或许更‘守规矩’。如果有在那附近的宇宙,也许当中只存在严格的规律,而极少有随机性存在那种世界是什么模样,我们无法推断。”


  “至于靠近混乱一边的,是相比我们这个世界、甚至你来的那个世界更‘混乱’些的宇宙。在那里面……你所不能理解的规律多一些。这样的世界你已经知道了就是正在与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碰撞的那个宇宙。”


  “在那里,或许所谓的‘生物’都没有既定的形态。一切以能量的形式存在。但因为还没有混乱过头,所以还能够‘存在’。”


  “这个宇宙从前的时候,以及你来的那个宇宙,都算是宜居带中的相对规则世界。这样的宇宙有很多……很多很多。而相对混乱的世界也有很多很多。但这两者所在所谓的宜居带,只占整个大宇宙的极少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忽略不计的。我弄出来的这个图形,只是便于你理解。”


  李淳风慢慢地说:“到这里可懂了?”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别用这种语气问我。现在我不是那个小孩子。也从来没是过。”


  李淳风宽容地笑笑:“那么就是懂了。你向来聪明。如此,另一件事就不难理解了与所有世界一样,有序的终究要向无序的发展。譬如房屋倒塌、酒杯碎裂,这是个熵增的过程。”


  “大宇宙同样遵循这个过程起初或许整个大宇宙都是绝对有序的。也是什么都不存在的。但后来混乱出现,于是有了相对秩序世界。再接着有了宜居带中这样的世界,而后有了相对混乱世界,最终有了绝对顺乱世界。”


  “这可以看做是一个逐渐侵蚀的过程。也是在这样的侵蚀里,诞生了适宜生存的世界。但适宜生存的世界也因为侵蚀而变得混乱变得不宜生存,最终走向另一种毁灭。好比”


  “起初的世界是一个冰球。后来外面有了火在烧。往里面太冰,往外面又太烫。只有冰与火接触的那一小部分,温度刚刚好。但冰球也会越来越小,最终整个大宇宙完全变成绝对混乱的世界,什么都不存在。”李云心皱了眉,“你用不着啰嗦这么多。这种规律在我们这些所谓的小宇宙也存在从大爆炸开始,物质密度变得稀薄然后诞生恒星行星生命,接着宇宙扩张一切又变得太稀薄最终所有的都毁灭”


  他叹了口气看李淳风:“我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你可不可以说重点。”


  李淳风笑了笑:“好。重点是,我来自一个曾经像这里一样,毁灭了的世界。”


  李云心愣了愣:“你”


  “我说过这样的世界很多。碰撞也在一直发生。就和人类的历史一样你那个世界的历史,和这个世界从前的历史和平发展的时期是短暂的,战乱的时间占了绝大多数。一个小宇宙,安安稳稳不被撞到其实才是小概率事件。几亿年几十亿年几百亿年……都是很短暂的时间。绝大多数的世界都在碰撞所以不要觉得是这个宇宙倒霉。这只是正常事件而已。”


  =

  停电丢稿了。先发一章以防再停。接下来一章补完了一会儿发。


  第八百四十三章 小事和一些日子


    李淳风的脸色变得严肃:“我的世界运气很好。自诞生起,一直过了六百多亿年,才和混乱世界发生碰撞。但那时候,我们已经能适应那种混乱了。所以许多人逃了出来。”


    李云心的手停在酒杯上。他转脸盯着李淳风,皱起眉:“你是说你……从另一个世界来——除去这个世界、我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


    “不是稀奇的事情。”李淳风沉声道,“无数个宇宙碰撞交织,产生某种类似蛀眼虫洞之类的东西——当一个世界渐渐开始变得混乱的时候也就渐渐变得千疮百孔了。于是会出现穿越者。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顿了顿,看李云心:“穿越不是个严谨的说法。应该叫做‘掉落’。从更规律一些的世界,掉落去更混乱一些的世界。一个人的掉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像黑洞的视界——你该知道视界。”


    原本心中的很多情感,在“李淳风或许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件事面前被暂时地屏蔽了。李云心慢慢地说:“你是指……”


    “譬如一个人掉进黑洞里去。”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被扯碎、拉进去了。可他身体当中发散反射的那些光粒子也外向黑洞之外逃逸——逃逸到一个边界,便因为黑洞的引力无法再继续向外走了。就可以被看成停下来了。所以一个在黑洞之外的观察者来看,他依旧能看到那个人——觉得他还活着,还存在着,只是掉落得无限慢了。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像罢了。是指这种事情?”


    李淳风赞许地笑了。他点头:“是。当然这只是个比喻。黑洞本身并没有连接到什么未知的地方。但两个离得比较近的宇宙中间可能产生时空黑洞。这种东西,就是两个宇宙之间的通路。你从你的那个世界穿越过来,原理是相似的。”


    李云心意识到一件事。这令他变了脸色:“你是说。在我原来的世界……我还存在。”


    “还存在。”李淳风点头,“现在你既存在于这里,也存在于那里。我说过掉落是一个很慢的过程,或许要持续上亿年。你在这里过了十几年……在那边,或许只是几天。这种事在你的那个世界,也未必只在你身上发生了——也许很多人都在掉落。但因为人类的历史太短暂,还没人能观察到完整的过程。”


    李云心的手指微颤。


    他喝了一杯酒,接着又喝了两杯,才抬起头认真地看李淳风,仿佛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他:“也就是说,你从前不是人。不是任何一种我们所能理解的存在。你从你的那个世界……跑来这里了。”


    李淳风缓慢点头:“是。但我是逃亡到这里——有计划地逃亡。或者说,我是一个拯救者。掉落……是从相对有序的的世界向更加混乱的世界掉落。而我是反着来的——我们动用了难以想象的资源,只送出了几十个‘人’。我们是拯救者。”


    李云心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但未如从前那样,在脸上露出冷笑。随后他慢慢靠到椅背上去、轻叹一口气:“如果这些是真的,为什么不早说。只因为我‘心性不定’?”


    “你知道,人难以理解草木的情感。”李淳风沉默一会儿,才摇摇头,“可从前的我和你们之间的差异,又哪里是人与草木能衡量的。我适应这世界……适应作为一个人,就花了很长的时间。所以我说,能瞧得出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人。”


    “可即便是从前的你,对我而言也是适应得极其成功的时候了。我有拯救这个世界的法子。”他看着李云心,“但需要一个人来配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因此我在等待——不是等谢生,而是等你这样的人。在此之前我甚至观察过陈豢。”


    “可那时候的你对这个世界并不关心。而拯救这个世界需要你付出巨大代价——我得知道你合不合适。或者说,我得叫你变得合适。”


    “你从无情到有情,从什么都不在乎到如今已有了可以为之历险赴死的人,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的视线从来就不在谢生的身上,而是在你身上。我看着你为我和上官月落了第一滴泪——在渭城的时候。又知道你为刘公赞那些人行险杀死万年老祖。于是到这时,我晓得你准备好了。”


    李云心的指尖在杯沿轻轻地敲。而窗外人声喧闹,是一派充满市井气的生机。这令两人之间的谈话显得不真实,仿佛在说什么梦话。


    可李云心清楚,他们所说的才是这个世界赤裸裸的、可怕的真相。


    广阔天地不过是缩在小小宇宙颗粒一隅当中的细微尘埃罢了。而他们两个人,又是这尘埃之中的尘埃。


    半晌,他才低声道:“需要我牺牲什么。”


    “可能是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李淳风缓缓地说,“这个真实的世界。”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你是指,将整个世界收进画卷里。你收服了共济会和丹青道士,就是在为这件事做准备。”


    “丹青道士可以为我绘制地气。共济会的人懂得机械制图,可以保证道士们下笔时的精准度。再加上我一直以来做的准备,几乎已经完成了。”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慢慢推到李云心那边,“余下的,你如今已是太上,可以助我完成最后一笔。”


    “沈幕创立的画道,你可以理解为利用新的规律将这现实世界的投影收缩到另一个维度里。然后用我来时的办法,叫你将这个画中的世界带回你的世界去。投影只是一个比方——好比眼下在这个世界里的你,也不过是那个世界的你的投影。”


    “于是这里可以暂时逃过大劫。但你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一旦回去了,你的所谓太上神通就只能在这画中世界才完全起效。到了你自己那里,因为缺乏规律的支持,你的力量会被极度削弱。”


    “这一点只有你做得到。无论陈豢还是谢生,都做不到。”


    李云心沉思一会儿,看他:“这就是所谓的极大牺牲?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东西。这些……力量。于我而言不过是在求生过程中得到的副产品。”


    李淳风笑了笑:“是现在的你不在乎,如果是从前的你——在拯救世界,和在这个世界当中体验新奇的规律、发现有趣的事情这两者当中,你会选哪个?我认为你会选后者。哪怕与这世界一同灭亡你也不会在意——只要你自己快活。”


    李云心忽然盯住他:“刘公赞是你安排的人么。”


    李淳风想了想,笑笑:“不是。”


    于是李云心没有追问,只重新挪开目光。又侧耳听了一会儿窗外的人声,才说:“还是对我说实话吧。”


    “现在,我可以叫自己这样想——其实所谓的父子关系,并不重要。”


    “在这种宏大的毁灭背景之中,你我只是两个偶遇了的旅人。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对我做的许多事我都可以不计较。”


    “你有你的计划……而这计划不大邪恶,也不很坏。用到了我,于是发生些事。就像在我的计划里,刘公赞也常被拿来用。可他也不在乎。不是什么父子……”李云心摇摇头,“也无所谓什么亲情。我们是一样的人……现在的我能理解之前的我所做的种种事,也就能理解你了。”


    “但你我既然是一样的人,就请你不要再对我有任何隐瞒。”他笑了笑——第一次笑着看李淳风——说,“到底还有什么牺牲。”


    李淳风便低叹口气:“好吧。的确还有另一件事。”


    他说了这话,以指尖蘸了酒,在桌上滴两滴。离得极近,几乎凑到一块。但其间终究还有些距离,于是仍是各自独立的两滴酒。


    “你从你的世界掉落来到这里,意味着你的世界已经开始了被混乱侵蚀的过程。”


    “但这个过程将极漫长——该是刚刚开始。”


    “我又说你掉落到这里是因为一个时空的黑洞。那么这黑洞其实就像是一根管子——或者说这个世界的你和那个世界的你,构成一根管子。将两个世界连接起来了。”


    “你修行,接触这里的混乱规律变得强大,便是在这根管子里不断地蓄水。当‘水’多到一定程度,便开始涌向你的那个世界——于是你身体当中力量充盈,变得极强。因为几乎可以看成是,这个混乱世界的强大力量开始通过你对你的世界进行侵蚀了。”


    他看李云心:“于是你成就太上。太上和心境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对于你这种穿越者而言。”


    “这世间还有几个太上,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段。陈豢成就了太上、金鹏成就了太上、玄门那些人成就了太上,都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他们不是在两个宇宙之间建立这种通道,而是在这个小世界和外面的混沌世界之间建立通道。”


    “这种小循环一样叫他们拥有强大力量,但也会加速这个世界的灭亡。这是饮鸩止渴的法子。”


    “如果你带着这个小世界回到那边去……就意味着像这样。”李淳风抬手,在桌上的两滴酒之间划了一下子。


    于是水滴立即融合到一处,变成了完成的一滴。


    “两个世界有了更加紧密的接触,侵蚀会变强、会加速你那个世界的灭亡。这个过程对于人而言,是极慢的。可对于整个小宇宙而言,或许就提前了几十亿、几百亿年的时间。”


    “这就是另一个代价。”


    李云心注视那一滴水,低声道:“叫这里苟延残喘了,但加速了我那里的灭亡。”


    “是。”


    他只沉默了两息的功夫便笑起来,摇摇头:“如果整个大宇宙的趋势都是不断地碰撞、不断地叫混乱向着秩序的方向推进,那么最后一切都会是毁灭的命运。”


    “与这种大趋势相比……还有和人类文明、宇宙寿命相比,几十亿年几百亿年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在什么提前到来的终结发生之前,人类文明早灭亡一百多亿年了。为什么觉得我会在意这种事?”李云心一挑眉,“或者说在你从前那里,这种做法很不道德?”


    李淳风如释重负地轻出一口气:“是的。是很不道德的行为。好比……这里的人,觉得虐杀一个什么可爱的动物是不道德的行为——哪怕两者属于不同种族。在我那里……前代文明保证后代文明有充足的时间、资源,是一种公认的道德准则。”


    “但我们将要做的违背了这种道德准则。这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这种道德没什么用。在一个宇宙里长期停留只会毁灭,只有不断地向着更加宜居的世界逃亡才是正确的做法。这也是我与其他人的分歧。”


    李云心笑了笑:“这的确是我认识的你。”


    李淳风也笑了笑:“也是我认识的你。”


    两人对视一会儿,李云心慢慢转了脸:“好吧。就是说在料理了地面上的事情之后,就要做这件事。”


    “是。但我希望是由你去说服他们。”李淳风看着他,“而且要做这件事,还得等些时候,不是即刻。”


    “要等多久?”


    李淳风摇头:“看时机。可能几年,也可能十几年、几十年。”


    李云心叹了口气:“嗯。好吧……对于你们这种纵观整个宇宙苍生的人来说……‘一些时候’……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好吧。那么于濛他们现在在哪儿?还有除了要等这‘一些时候’,还有没有哪些‘小事’要做?”


    李淳风笑了。认真仔细地看他,眼里有了些不常见的神采:“的确还有些小事。底下的沈幕想要把他的妻子从星界捞回来。为此咱们得干掉金鹏,用他的太上身躯叫那个女人降临。”


    李云心一挑眉:“嗯。那么怎么在干掉他且保留身躯的前提下,又保证他不干掉这个世界?”


    李淳风便抬起手:“那就要叫你见一位老朋友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 两个瘟神

    “狄公,请现身吧。”


    便有一人,从这大厅西北角的木屏风之后转出来。金发碧眼,的确是李云心的老熟人。


    狄公缓慢地走过来,边走边盯着李云心看。如此走到距两人三步远处停下,冷笑:“李云心。没想到又在这里见了我吧。你在海上背信弃义的事,可绝对没完。”


    但李云心只面无表情地看他。李淳风也不说话、也只看他。


    狄公瞪起眼睛,胸口略起伏得快了些。又过两息的功夫,才道:“好、好、好,真是上阵父子兵。李淳风,你们这么有本事,我看离了我也做得成——那我就告辞了!”


    他说了这话转身便走。


    李云心也不留他。只微皱了眉看李淳风:“……搞什么?”


    李淳风叹口气,无奈地笑笑:“你不给他面子。之前已经和他说好,这次摒弃前嫌来合作的。刚才你对他点头一笑或者招呼一声,他不至于这么下不来台——没瞧见他走过来的时候走得慢么?毕竟原本就很气了。”


    李云心冷笑:“凭他?”


    李淳风笑着摇摇头:“好吧。”


    随后收敛笑意转脸沉声道:“狄公——”


    狄公正走到楼梯口儿。听了他的招呼脚下脚步转了身,板着脸。


    “别给脸不要脸。”李淳风看他,“我说等我儿子来了再说内情,刚才你该都听见了。还意识不到跟着他才是唯一出路吗?你想死?”


    听到“儿子”的时候李云心皱了眉。可听到接下来几句话的时候却只张了张嘴,又撇撇嘴,不言语了。这些话换做他来说,大概是也是类似的。


    “死!?”狄公彻底被他激怒了,恶狠狠地在扶手上一拍,那扶手便应声而碎——二楼的小二赶紧探头出来看一眼。可瞧见这力道赶紧又缩回去了、远远避开。


    “你以为我没死过!?在星界的日子生不如死!”他压低声音喝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的父亲——是从前世界的神!!你知道众神之王吗!?如今却叫你们这样的人……”


    他喘了几口粗气,忽然平抑了自己的怒火:“哼。我肯同你说是因为你之前说话还算好听。如今既然如此,我依旧走我自己的路好了。”


    “你走不成。这就是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话。”李淳风沉声道,“你觉得云山有了防护,少带些人,你们又用不着吃喝就可以冲出去,嗯?”


    “但有件事你不清楚。我提醒你一下——灵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被利用的?”


    狄公本迈出了半步,但再次停住:“什么?”


    “在这个世界之前,还有上一轮文明。”李淳风往天上指了指,“那时候他们用的是什么力量?是你们将云山作为中继站,从星界当中获得力量、投入到这个世界里来。那时候云山叫北辰之星,由此而来的超自然力量被叫做魔力、星界被叫做魔网,是不是。”


    “然后那个世界被地母毁灭,李真来这儿之后才有了天地灵气——你没想过这灵气是怎么来的?”


    他又将手指向地下:“地球核心、幽冥地母的力量强大狂暴,不是这世上的生灵可以利用的。李真同那地母化在一处,叫自己成了个滤网,压制了狂暴的幽冥力,才叫被滤过的力量慢慢发散到世间有了这些灵气、才叫这世上的人可以借助混乱规律利用这些灵气。这点你从前不清楚,如今我告诉你。”


    狄公愣了愣。李云心也愣了愣。但他愣不是因为灵气是怎么来的这种事,而是因为那个叫李真的人——他好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做出这样多的事……又似乎没有一丁点儿为自己考虑的想法。


    这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狄公皱起了眉:“所以呢?你到底要说什么?”


    “要说的是幽冥地母虽然是世间大患,但也是世间生命之源。在你们的世界毁灭之前,你们那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灵不都是由地母分化的古神而化生出来的么?本质上来说,那世上一切生命都是地母的一部分。到现在,也还是如此。”


    “你这太上的身躯,在这世界里自然很强。可有没有想过真的随着云山跑出去了、与这个世界之间也就被外面的混沌世界隔绝了——幽冥地母的力量,所谓的灵气,甚至于利用那些灵气凝成你这身躯的规律本身,也都被隔绝了?”


    “你这太上身躯就是由灵力炼成的。时间短些、灵气溃散得慢,还没什么大事。可如果要在这七八万光年的距离当中走上哪怕一两万年,你还敢保证你这身躯不会崩溃么?”


    “到那时候你们辛苦跑到外面,发现肉身没了。”


    “先走的火星人又将沿途一切星系资源吞噬一空,又发现面对的是一片空空荡荡、连星际尘埃都没有区域。”


    “然后在这样的区域里,你们已经被混乱规律影响过的场态身体,也完全无法适应未被侵蚀的世界了——你猜你们会是什么下场?”


    狄公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李淳风这才轻出一口气:“现在过来坐下。好好谈。”


    狄公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迈开步子慢慢走过来,但不看李云心只看李淳风:“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也还是为了那四百——”


    李淳风笑笑,为他拉开两人之间的那张长凳:“坐。”


    狄公才慢慢地坐下来。


    李云心便看他:“老兄,做敌人这种事,尔虞我诈,有什么好看不开的。”


    狄公转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渐缓和些:“从前的事以后再算。”


    李云心笑笑,看李淳风:“说吧。怎么办。”


    “先叫金鹏放松些警惕。这一点你已经做了一些——譬如放白云心回去与他讲海上的事、告诉他你终究要去幽冥的。”李淳风伸手在桌上点了点,“我也为你另外做了一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李云心:“你先捺住性子,听我说。”


    李云心便一愣,随即皱起眉:“你又做了什么?”


    “我找到了龙四吕君。并设计叫他去了金鹏那里。”李淳风将手向下按了按,“你稍安勿躁,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


    李云心定定地看他,不说话。


    倒是狄公似乎很乐意瞧见两人之间这种状态,抓紧时间冷笑:“嘿。你们这父子俩做事倒是一个风格——李云心,你不也曾用了刘公赞在云山助你成事么?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父——我算明白你的心狠手辣是从哪儿学来的了。你——”


    李云心抬了一根手指。狄公的嘴巴忽然狠狠闭上,牙齿咬了舌尖儿。本该咬断,可太上身躯强悍,竟未掉下来。只疼得他瞪圆了眼睛只发出唔唔的声音,但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从额头猛地渗出豆大的汗滴来。


    他转着眼珠儿看李淳风。但李淳风也不理会他,只看李云心,缓缓地说:“其一,再过些日子,吕君会将九公子吞噬。我告诉他投了金鹏,金鹏要用他身体里的两个人胁迫你,于是他就不会那么干。就先保了九公子的命。”


    “其二,金鹏身边有我的人——你不必多想。不是白云心也不是煞君,只是两个妖王。但也能提些建议,好叫金鹏不至害刘公赞和九公子的性命。有这两重保险,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李云心长出一口气,阴沉地看他:“其三,你其实还可以叫吕君来找我。”


    李淳风摇头:“那么一来就难安金鹏的心。也许你同他会有一场恶战——相比他们的命,我更在意你的。”


    “所以呢?”


    “所以,金鹏认为有这两人在手,再加上白云心同他说的话,便不会觉得你很危险。”李淳风沉声说,“接下来,再做一件事。”


    “白云心就快到这双虎城了。她钟情于你,你对她也并不反感。你可以向金鹏要求,叫她许配给你。在金鹏那里,会觉得是你因为忌惮他而示弱了。如此有一层姻亲的关系,他就真以为你要远走洋上。”


    “而后你告诉他,向天看,引他去天上。”


    “他由此也会意识到自己竟从未生出过这种念头。作为横纵青云的鹏君而言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所受到的震撼将远大于我们这些寻常人。便在此时你我布下的禁制生效,云山发出致命一击——便可成事了。”


    李云心略沉默片刻:“白云心这一点,不行。”


    李淳风一愣:“嗯?”


    “用计也分高下。这种计叫我不舒服。”李云心冷笑,“说要娶她又杀了她老爹?这种事下作,和撩不同。”


    李淳风挑了挑眉,慢慢靠回到椅背上轻出一口气。又看看一旁已汗如雨下的狄公,倒是笑了笑:“好吧。那就不用她。倒是你……如今真选了李闲鱼?”


    “这事和你拯救世界的大业有关么?”李云心硬邦邦地说。


    “只是问问。”李淳风微笑,“我从前就在想,如果有——”


    “那么就是我的私事。你我之间能坐下来好好谈,是因为在谈公事。”李云心脸色平静。但也没了此前的笑意——在李淳风说出以刘公赞与九公子为质之后。


    “好吧。”李淳风低叹口气。又像是刚瞧见狄公的模样一般,“这是怎么了?为他解开吧。还有话要他说。”


    李云心一动手指。


    狄公立即闷哼一声便要站起。但李淳风略一抬手微微一按,将他重按下了:“老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眼下没神通,我又仅是玄境。他要再捉弄捉弄你,我可没法子。还是说正事吧——你可知道如何叫云山发出致命的一击?”


    打现身以来,狄公就像变成了一只气球。气得发胀,可又被人抓在手里。略一消了气,却又马上被充满。如今正是个充盈的状态却无可奈何,只得去瞪李淳风,咬牙切齿地说:“里当初……上云山说肉妙制……我是甚了你柴——”


    李淳风善解人意地又拍拍他肩膀,看李云心:“狄公,少说几句吧。”


    这位气得涨红了脸的天人,这才深吸两口、又深吸两口气:“法纸,谢生辣里有——谢生债他辣里!”


    李云心看看他们两个:“所以你还要谢生?他知道怎么启动云山的武器系统?陈豢和李真不清楚么?”


    李淳风摇头:“术业有专攻。你可以把陈豢想象成分析师,把谢生想象成机械师。云山没有武器系统,但可以临时搭建一个。用一次,对付金鹏就足够了。”


    “嗯。”李云心冷笑,“那么这位机械师可够厉害。我折磨他几十年,竟然还有事瞒我。我现在倒忽然来了兴趣——想慢慢折磨他,瞧瞧到什么时候能把他的话都挤出来。”


    李淳风笑:“用过了再试也不迟。的确不能叫这人活下来——看起来你已经和他结了化解不开的仇怨。”


    狄公瞪着眼睛看这两人。很想说你们这对父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但舌尖犹在的剧痛到底叫他管住了嘴。只在心里痛骂几句。


    但已后悔在前些日子放李淳风上了云山——当时只是想瞧瞧他有什么话说。这是李云心的父亲,且两人关系似乎并不好。他想从李淳风的口中得到些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但没料到要论口舌功夫,这李淳风并不逊于李云心。他很快被说服,认为自己似乎找到一个更好的选择。


    到如今意识到……遇到这两人当中的一个已算是倒霉。眼下竟然遇到两个——这是倒了大霉。


    他只希望快些了结此间事,不管往后作何打算……先远离这两个瘟神再说。


    便在这一转念的功夫,忽然瞧见从楼下跃上一个人来。


    他们三人来到此地,都隐藏了身份。规规矩矩地走,规规矩矩地说话。但这一位似乎并不在意街上世俗人的眼光。好在这里也仅是三楼,瞧见的人,大概会以为是遇到了江湖功夫奇高的江湖侠客。


    来者三人都熟。


    是白云心。


    她落在了桌边,立即看李云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眼中似是藏了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同桌边三人形成鲜明对比——她的神色是快活的。


    然后看李淳风——这玄境的桀骜妖魔,竟对李淳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细声细气地说:“李先生。我可是晚了?”


    狄公只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八百四十五章 爱我你怕了吗


    李淳风先看一眼李云心——他死盯着自己——才看白云心,笑了笑,起身温尔而雅地回礼:“白姑娘。”


    白云心赶紧避开,低眉浅笑:“李先生,我可受不起您这礼。”


    狄公瞧见李云心的脸色更难看了。


    李淳风又一摆手:“白姑娘先坐。于濛他们可还好?”


    “都安顿好了。”白云心笑答,“我在城里为他们置办了一座宅子——原主人很乐意招待他们。也为猫妖疗了伤,如今并没有大碍。”


    说了这话看李云心:“你们眼下在说什么事?”


    李云心将要开口,李淳风却说:“商议得差不多了。就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云心说有些想法……”


    白云心一愣,立即道:“我并没有什么意见的。”


    李淳风一笑:“哦……你们这两个名字——我是说小儿。”


    李云心瞪了他一眼。却瞧见李淳风也向他使个眼色。那意思似是在说:你不同意,那么你和她说吧。


    白云心看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化作刀枪剑戟,在这桌上你来我往,就不做声。过了两息的功夫,李云心站起身。


    “我是有些想法。”他看白云心,“边走边聊吧。带我去瞧瞧于濛。”


    他说了这话便起身走开。走了两步,转身将一团青光丢给李淳风:“给你。”


    不是别的,正是谢生的残魂。


    从走出酒楼到在行人熙攘的街道行了一段路,李云心一直未说话。脸色看起来平静,该是在思考什么问题——白云心瞧得出这一点,便也不说话。走路时真像个人间的寻常少女,模样美丽举止端庄,引得路上几乎人人侧目。可瞧见她身边人的衣着气质,便晓得这两人该都是非富即贵之辈,一时间不会来找麻烦。


    这样走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巷子,李云心才在一株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站住,说:“不论李淳风之前和你说了什么、答应过你什么,你都不该信他。”


    白云心愣了一愣——也还像个寻常的凡间女子一样——抬眼看他:“……啊?”


    “他之前是不是对你说,可能促成我们之间的事。”李云心轻叹口气,“有一件事你可能不清楚,李闲鱼被我救活了。”


    白云心慢慢地皱眉:“这……有什么关系?”


    “他想要借你我之间的关系,叫你义父掉以轻心。”李云心看着她,认真地说:“然后设计,干掉他。至于娶你、姻亲之类的事情,全是幌子罢了。我不想这么干,所以告诉你。”


    隔了两三息的功夫。白云心脸上似有一层面纱褪去了——那叫她看起来温柔平和,似是凡间女子一般的面纱。街面上忽然起了一阵风、打个旋儿,将尘土及枯叶都扫去了。


    白云心慢慢瞪大眼睛:“李闲鱼只是执念!”


    “……嗯?”


    “她是鬼修,只是执念!”女妖的喘息变得粗重,“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当初不是遇着你,而是遇着别的强大的、生得好看的妖魔,一样会爱上他!她喜欢的可不是你——你这样的聪明人难道不清楚么!?”


    李云心叹了口气:“现在是在说,李淳风要对你义父设计的事情。”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白云心生气地说,“但他不在乎!陈豢不会叫我义父出事——不管李淳风要使什么阴谋、用什么计!”


    李云心一愣:“你义父,又同你说了些别的事?”


    此前两人被困漫卷山睚眦的行宫中时,曾在一个房间里推测过金鹏、真龙、画圣之间的关系。但那时所知有限,都未得到正确答案。便是白云心也走了岔路。


    可如今听她说话,似乎也对三者之间的因果了解得清清楚楚了。


    “他脱困之后便说了。”白云心盯着李云心看,“我君父原本是配合陈豢演那一出戏的。”


    她顿了顿,忽然问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道为什么他同我母亲生了我出来?”


    不等李云心答她又道:“因为我母亲生得像陈豢!你可懂了?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情,我君父至今没忘了她!”


    “所以你因此觉得……陈豢必然会保住你君父的性命。”李云心微微皱起眉,想到李淳风此前对他说的话——他们今天讨论的那些计划、所说的那些事情,都要叫他向地下转达。


    是因为这一层么?陈豢当真对金鹏有情、而李淳风晓得这一点,由此才叫他自己去说?

    可要是依着清水道人的说法、真龙的下场来看……那个“重情重义”的陈豢似乎并不是真实的。正相反,那个陈豢似是多情却又无情的。


    他轻出一口气:“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你在意的不正是这一点吗?”白云心盯着他的眼睛看,“觉得同我在一起这件事,与你的父亲算计我的父亲这件事绑在了一起,所以觉得这种感情并不纯粹、自己被利用了——可如今你该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情与我的君父、你的父亲之间没什么关系,我君父并不在乎!”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可是……也不是因为这一点啊。”


    他的语气变得平和温柔了些:“你知道我不是个能被别的什么事情、因素轻易左右的人。我们之间的阻碍也不是你说的这一点。而是……”


    “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你的动机本身。”


    “什么?什么动机?”


    李云心认真地想了想,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你对我的喜欢里,还有别的东西。”


    “有理智。你会想到你自己、想到你身后的人,想到周遭的形势。无论是在云山下你和煞君一起离开的时候,还是在海上,我叫你离开的时候——”


    “是你叫我走的!”白云心瞪着他,“你叫我走的!在云山下的时候我必须回去——我君父要醒过来,我也得防着我的母亲再对你做什么事,更想要在我君父醒来之后叫他不要对你出手不要——”


    “但李闲鱼不会走。”李云心心平气和地打断她,“她一定会选择留在我身边。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考虑形势顾全大局,站在更高处为我想,看得也更长远些。可李闲鱼只有执念,眼里只有一个我。为了‘我’这件事,她不去考虑什么未来、打算。随便叫一个人正常人来说你们两个之间谁更好……大家都会说是你的。你比她理智多了。”


    “你既然知道,你……”


    “可我不是正常人啊。”李云心摊开手,“你看看我。你难道还不够了解我吗?”


    “我这个人缺乏安全感,又很自私。我不想要理智的爱情和喜欢,我只想要一个人没有任何目的和企图地对我付出——这样的人才叫我放心。哪怕那个人因此而不够理智、不能做什么大事、不能深谋远虑,也会叫我觉得放心。”


    “对——你想说天下的爱情和喜欢哪个没有些理智呢?我也知道所谓喜欢和爱情该是两个人相互的付出。叫一方单纯地为另一方牺牲是很没道理的。可我就是这样一个没道理的人。从前我想我也许喜欢有趣的灵魂……但经过这些事我意识到,若一个人有有趣的灵魂,可又有理智,我就会怕她。”


    “我会难以处心积虑地去算计她了解她提防她。如果有一天她的理智叫她做些别的事情……叫她伤害背叛我,我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呢?我有自知之明。”李云心笑了笑,“我一定会伤害到别人的。爱我爱得理智的人,也一定会有一天因此受到伤害的。”


    “其实我也很想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李云心看着她,“打一开始就是你救我。之后我也没有为你做许多事,为什么会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觉得我的灵魂里有香气么?还是因为,这天底下能配得上你的、能不叫你觉得一眼看穿无聊透顶的,只有我而已?”


    “如果是这样,你对我的喜欢和李闲鱼的执念又有多少差别呢?”


    白云心慢慢地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轻轻摇头:“我懂了。无论是我还是李闲鱼……谁都没被你放在心上过。你现在不过是像恶鬼学做人一样……在装模作样地喜欢!你自己才不晓得到底喜欢她什么又喜欢我什么……我早该知道了!”


    李云心略想了想,却还微笑:“原来是这样。那么,就算你说对了吧。或者,你也可以这样想。”


    “我是恶鬼。我在学做人。我从前没有爱过一个人不知道爱情这东西的滋味,于是想要试一试。”


    “我想要的是这东西的滋味,而不是哪一个人。所以……不叫我觉得害怕的人最好。我可以试一试、尝一尝。哪怕有一天我失败了准备抽身了,也不会担心那人因为理智而怨恨——大概她还会对我好。”


    白云心冷笑起来:“无耻。”


    李云心平静地说:“我从没否认过自己的无耻。而且一旦我成功了呢?”


    他看白云心:“所以知道我这样的心思,你还敢同我在一起吗?”


    女妖皱起眉,想了想。李云心便又笑:“李闲鱼就不会想。现在你懂了吗?”


    白云心身上的气势慢慢收敛了。街角处迫人的阴风也渐渐消弭。


    她又退出两步去,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愤怒:“我懂不懂已经不重要了。也许你说得对,我要理智些。譬如眼下我就想要问你——李淳风要设计害我君父,你既然早打算拒绝我,就该想到我会因此生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并不是你做事的风格。”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我的风格?”


    “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风格。如果你觉得我擅使阴谋诡计而就认为那是我的风格的话……说明你的确对我还不大了解。”


    “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躲在暗处打冷枪,而是热血又浪漫地赤膊肉搏啊。不过从前的时候这么干我很容易被人轰杀至渣,我不得不用些不那么痛快的法子。至于如今,我已是太上了。”


    “陆上唯一能做对手的,大概只有你的那位君父。你猜我会不会很想好好地试试自己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向我君父邀战么?”白云心的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冷静。她极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怒意——不知是将其压制了,还是真的消失了。


    “不是非战不可——如果他愿意让出自己的身体。因为李淳风认为他所要的事情关乎这个世界的存亡——也关乎陈豢的存亡。如果他真对陈豢有情,也许会为了陈豢放弃自己。而不是叫她为难——在留他与杀他之间做选择。”


    白云心冷笑,已完全看不到之前的痴情模样:“那么你也不担心刘公赞和小九儿的安危么?”


    “你会照顾好他们的。”李云心说。


    “哈,我。”白云心微嘲地笑笑,“如今我……我……”


    “你可知道安置于濛那些人的宅子是怎么来的么?!”


    “没人会乐意把自己的大宅让出来——尤其是能让于少爷觉得舒服的大宅。我猜你是把人里面的人都杀了。死人自然不会反对。”李云心摇摇头,“想说明什么?你杀人不眨眼?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怨我,可不会拿老刘和小九儿出气。”


    白云心怒极反笑:“你就敢这样肯定?!”


    “因为你身边的小丫鬟陪了你很久。”李云心叹了口气,“在从前寂寞的时候追着小九儿说要吃他,也没有真吃了他。几次上云山闹着要羽衣,玄门修士也没真杀死你或者囚禁你——除去你的君父是鹏王这个原因之外,还因为你闹得并不过火。”


    “你不把凡人当人是因为觉得他们并非同类。可对妖魔不同。一个笑着宰鹅的女人未必不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白云心沉默一会儿,忽然掉下两滴眼泪。


    “李云心我恨死你了。”她说。


    随后化作一阵妖风,卷起街旁几栋房舍的屋顶,扶摇直上高空而去了。


    李云心抬手揉了揉脸,迈步走进巷子里。


  第八百四十六章 富贵闲人

    女妖生气地跑掉,没说于濛被安置在何处。但李云心在街上时瞧见了城中西北边儿有一处大宅子——此前那栋酒楼是三层,已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之一了。但在西北边竟还有一处四层的角楼,远远看去气势非凡。再依着如今走过来的这个方向,推断就是于濛的所在。


    他穿街过巷,意识到自己没猜错。那并不是寺院,的确是私人宅邸。看起来威风气派,宅前的街道也清洁安静——此地该属于双虎城的“富人区”了。


    便毫不客气地穿墙而入。


    因为这宅子的规模大小与渭城中原本于家的宅院很相似,高高的院墙几乎占据一条街。要是先敲门再等人开门,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何况宅中原本的人都被白云心杀光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通传的。


    可等他真的踏进这宅子,却头一眼就瞧见了人。


    许多人——男仆、丫鬟,捧了各色瓜果小食在遍植花木的庭院小径上匆匆往来,不发一言。似是宅中主人有什么吩咐,不许他们扰了清净。


    他一眼就瞧得出这些的确是人,而不是妖魔或者鬼魂。再往远处看,在一汪池水旁、新铺了嫩芽的草地上,有一张躺椅。椅上躺个人,盖着锦被,似是闭目养神。身边两个俏生生的侍女,一个在捏肩捶腿,一个在指挥来往的仆佣将吃食一一摆放好。声音也压得很低。


    李云心大概能理解这种做派——如今春寒料峭,屋子里还得烧地龙。由此,呼吸起来该不会太顺畅。便跑了出来一边享受这早春的新鲜气儿,一边捂着被子喝热茶。倒是与他那个世界在夏天时将空调开到十六度然后盖上棉被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


    不是都杀了么?


    他皱了眉,踏一步走过去,出现在于濛身边。


    捏肩捶腿的女孩子是离离,指使那些伙计的是乌苏。当初在长治镇,被金光子一剑击死的是前者。可如今看起来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儿……似是已经用什么法子调理好了。


    他一现身,两个女孩儿吓了一大跳。倒是那些家仆们因在近主子身边时都小心翼翼、低头只管做事不敢随意看,便没有瞧见李云心究竟是怎么来的。


    可她们两个对李云心的印象不算坏。也知道他身具神通,便在略一错愕之后回过神儿来,齐齐叫:“李道长!”


    李云心笑了笑:“我可不是道长。我是妖魔。不如叫我李公子。”


    两人便又甜甜地叫了一遍:“李公子!”


    一旁的仆从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人口中所说的“妖魔”是真是假。眼下可不比从前时候……“确有妖魔存在”这种事,天下已是人人晓得了。这时便听到乌苏吩咐:“都退下吧。同你家老爷说,我家少爷在见贵客,暂不见别的客人了。”


    那些仆从忙应了,飞快退走。


    于濛这才抬眼看李云心,可仍是躺在椅子上的:“听说你最近风生水起,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李云心笑笑:“也只是你从前的境界而已——乌苏眼下是好了?”


    “鹏王帮的忙。”于濛说,“算是好了。”


    乌苏的脸色却变得阴沉起来。李云心瞥了她一眼,再看于濛。


    才注意到……他躺椅的毯子底下,有一条腿是空荡荡的。又在躺椅的另一边,搁了个木质的假腿。他便俯身按了按——发现于濛的左腿齐根而断,但伤口早已经愈合了。


    这时候才听离离说:“李公子……劝劝我家少爷吧。”


    李云心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为红娘子重塑肉身的那一夜,也曾想起过这种法子——取自身血肉来做这件事。


    这其中涉及到一些比较难说得清的道理——该是可以有答案的,但因为这世界的玄门修行时所秉承的那种知其然便懒得知其所以然的态度,才成了糊涂账。


    ——用血肉来塑肉身,相比寻常的方法更容易、不会出错。且塑成的身子也更像是人——若在施术者修为不大高明的情况下。


    至于他所用的法子,自然是比“寻常法子”更加高明一些的。但问题在于,虽然他因着常年浸淫画道,在构建形体这方面该比金鹏熟悉得多,可那位鹏君却是活得比他久。没道理非得用于濛的血肉才能为乌苏重塑身躯的。


    李云心皱起眉:“怎么搞的?”


    于濛抬抬手:“当时你被缠住脱不开身,我想找别人想办法。想来想去,只有金鹏办得到。就去找他了。”


    “白云心算是帮了我一个忙,为我说了情——就用了我的血肉重塑了肉身。”


    他这话说得轻巧,可李云心知道过程该是艰险万分的。当时的他也的确没法子帮于濛这个忙——仅是玄境而已。


    他叹了口气:“不是指这个。而是说干嘛非用这个法子?又干嘛要这样?你如今又不是太上,叫他为你弄条腿可不难。”


    于濛笑笑:“你现在既然是太上,该能看到更多了。譬如因果和缘果。”


    “乌苏的性命算是因我没的,我该还她。”


    乌苏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李云心就叹口气:“这个我懂。该还。可干嘛非要瘸着腿?她天天看见你这样子也伤心——不了解你的人还以为你想要用这模样卖人情呢。”


    “少爷的情分我们一直都记着,可忘不了。少爷不是这个意思。”离离说。


    于濛就笑笑:“李公子也不是这个意思——你俩去给我取个暖炉来。我们说说话。再把警长喊来。”


    乌苏和离离略犹豫一会儿,才慢慢走开。临了又转脸说:“李公子,你可劝劝我家少爷!”


    李云心点点头。


    待她们走开段路,于濛才认真地说:“我是不想欠金鹏的情。”


    “怎么说?”


    “金鹏因为什么样的机缘成就了太上你该清楚的。是因为天心正法。我从前是玄门的首领,如今去要他帮个忙也算了却一段缘果。这种事用世俗的道理来讲略有些牵强,但你应该能理解。”


    李云心想了想:“我懂。”


    “叫他帮你忙,但用你的血肉,不用他的东西。也算两不相欠。可你不要金鹏帮忙,如今我可以帮你。”


    于濛懒洋洋地笑笑:“还因为我知道你与金鹏之间必有一战。就更不能欠了他的情分。说到这儿,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李云心微微一愣。因自己与金鹏必有一战这种事不去欠他的情分……这种话从于濛的口中说出来,该是真的。


    他便有些失神——尽管是极短暂的——在他心中最亲近的那几个人的名单当中,并不包括这于濛的。可如今他……原来竟将自己视为朋友的么?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或者说在他搜寻两人过往时候的经历、交集之后,并未觉得自己曾为他提供过什么利……不,无关利益。李云心在心里低叹气。


    也许瞧一个人顺眼,没来由地将其当成朋友这种事……这种“江湖传说”,是真的。只是他现在还没法儿切实地理解这种情感。希望以后有一天,也会晓得吧。


    他还不能理解的事情似乎太多了。


    于是笑了笑,将这念头跳过:“是白云心带你来的?”


    “是她带我来的。”于濛微微点头,伸手从旁边的小桌上摘了一颗葡萄——都不晓得在这种季节,他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我原本担心,怕她杀人。我知道她那个女妖的脾气,从不将人看做是同类。”


    “恰好这家的主人我也认得。从前和我们家里有些交情,做生意,没我家大,可也不小。如今我家不在了,但人脉和渠道还在。大概因为这个,对我们还算不错。于是我对白云心说,不要害他吧。”


    “这女妖竟一口答应了。说反正你也不喜欢她杀人,姑且放他一遭。”于濛捏着葡萄想了一会儿,将手缩进被子里,看李云心,“她说那句话的时候,神态语气都不是常见的模样。我猜是爱上了你。也知道你们两个从前有不少的牵绊。所以我搞不清楚……你究竟要对鹏王怎么样?”


    “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李云心低叹口气,“来这里之前已经将事情同她说清楚了。至于鹏王……不是我想将他怎么样的问题。而是我需要一个太上的身子。也不想叫这中陆上再有一个不受控制的强者。综上两点……他必须死的。”


    于濛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李淳风叫我劝你照他说的做。那么这么看,你是另有自己的办法么?”


    李云心一点都不意外这件事。他的那位“老爹”……其实同他的确很像。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该是在自己来双虎城之前就见了于濛,认为于濛的劝说或许可以起到些哪怕微乎其微的效果,因此将计划也同他讲了。


    李淳风在其他方面或有许多可恶之处,但在做事谨慎这一点上,绝无问题。


    于是李云心笑了笑,不瞒他:“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他的法子算是高明。但太卑鄙了。”


    于濛牵了牵嘴角,李云心就一摊手:“怎么,假装娶了人家女儿回头再把老爹杀了,接着搞不好还得把人家女儿给囚禁或者封印了——你能接受这种做法么?”


    于濛“嗯”了一声:“那么你要怎么做?”


    “同他打一场。”李云心认真地说,“来你这儿之前只是个构想,但现在听了你对他的评价,觉得我这计划大概可以施行。约战——我输了就另想办法,他输了就把身体送我,我保全他的神魂。如今的形势对他不算好,我猜他不会也不敢赖账。”


    于濛的脸上又露出神秘的笑意。李云心皱眉:“笑什么?”


    “我懂的。”于濛微笑着说,“你另有计划。眼下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你说到这儿,我倒是真好奇——你怎么算计那位货真价实的太上强者。毕竟你们的牌面都摊在台上了。”


    “我认真的。”李云心也的确很认真地说,“我想痛痛快快打一场——来个决战紫禁之巅、高手对决那种事。也算了一个心愿。”


    于濛便只笑笑:“最有趣之处在于,即便是我,也晓得这不会是你的作风。金鹏以及白云心该更清楚。你放出这张幌子来,他们一眼就看破。于是会想你这样说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是打算用这种法子扰乱金鹏的心智,迫他投鼠忌器不敢害刘公赞和九公子么?然后再叫他在容易想得到的方面投入许多的精力和心神,而后你如以往一样攻他个出其不意?”


    李云心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于濛便笑:“好吧。我不猜了。”


    他又指指自己断掉的那条腿:“之所以不为自己弄条新的出来,就是因为不想再参与这些事……也不想和什么神通打交道了。此生只想做个普通人,且是富足安乐的普通人。”


    “那么少了条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终究我有人照料的。”


    李云心看他:“你当真的?两个小丫头可不会好过。”


    “我在找处宅子。”于濛说,“双虎城不错。打算在这儿住下。宅子到了,我就娶了她们两个,做平妻。”


    李云心摇摇头:“你们这些玄门圣人可真有意思。你就只想做凡人,不想问世事了。另外两个人,又要重修什么情感。归根结底都是在逃避从前的事,倒要我们来为你们收拾烂摊子。”


    于濛一笑:“我帮你照看了猫妖,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我就真可以同你们划清关系了。什么天下大劫,都不用放在心上。做一个逍遥的富家翁,比做玄门圣人有趣得多。”


    李云心点头:“什么事。你说。”


    “保我一世富贵吧。也不麻烦,几十年而已——要巨富。”


    “……”李云心想了想,“又叫你巨富又不叫你招惹麻烦……可比叫你长生修行难得多。好吧,答应你这件事。”


    他说了这句话,便瞧见一道黑影儿从远处直扑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儿:“……大王!”


  第八百四十七章 老色鬼


    未等他如何反应,就被扑了个满怀。


    猫妖一入他怀中便蹭——蹭李云心的前胸,又蹭他的下巴脖子。好在头上只松松地挽了个髻,不然戴的金银首饰大概都要被她给生生蹭成金箔银箔了。


    可又不是猫,而是个活生生俏丽丽的佳人。就如山鸡习惯早起一般,猫撒娇时的腻人习性总还有的。玲珑身躯便在李云心怀中扭来扭去——不晓得她真身的或许还以为是蛇妖。


    李云心被她这热情弄得有些懵——从前这猫儿倒喜欢偶尔对他抛个媚眼儿,算是四妖当中胆子最大、性情最活泼的。如今似是因为生离死别分开太久想得狠了,比从前更大胆十分。


    他就只摸着她的头发顺毛,轻声道:“好好好……好好……”


    于濛在旁边瞧一气,咳了一声:“好吧,你们慢慢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说了这话将锦被一掀,拿了自己的假腿熟练地装上。再一挺身便站起来,走出园子去——行动自如,竟瞧不出半点儿身有残疾的意思。李云心这才记起……这家伙原本也是个世俗间的一流高手。


    看起来似乎的确没什么再弄出一条腿的必要了。也许往后还可以造条铁腿,依旧能在水上漂呢。


    等这于濛走了,猫妖才离了他的身。仰脸看他,眨了眨眼,忽将甜腻劲儿褪去:“大王,你见了白云心没有?”


    李云心一愣:“……嗯?”


    猫妖往身后看了一眼:“我不放心他。”


    又拉住李云心的手,将身子贴在他手臂上:“但见了大王是真的欢喜。”


    李云心这才笑了笑:“你这小妖精……也懂得做戏了。怎么了?为什么不放心他?”


    “他在嘲天宫的时候和金鹏聊得开心着呢。”猫妖眨眼,“嘲天宫,大王,就是金鹏的居所——我在里面待了几天,金鹏还要收我做义女呢,可我没理他!”


    李云心一怔:“你同金鹏接触过?他瞧着你觉得喜欢?”


    “要对大王说的正是这个——觉得你一定用得着。”猫妖快活地眯起眼,“于濛带我们去了嘲天宫,我就想,正是个好机会可以仔细瞧瞧。要是大王往后和金鹏斗起来,也好晓得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李云心揉揉她的脑袋:“你有心了。”


    猫妖得了夸奖,便笑得更开心:“大王你一定不知道,那金鹏是个老色鬼!”


    李云心心中一动:“怎么说?”


    这句话倒的确勾起了他的兴趣。先前晓得白云心的母亲是煞君,便觉得惊讶。可后来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煞君虽说是真龙与金鹏所“生”,却不是人间的那种生育,而是以神魂分化出来的。且又是妖魔,不在乎什么人间伦理也是常事。


    因而金鹏收了煞君,又生个白云心出来……也不算匪夷所思吧。


    毕竟在人间,有许多事比这种事变态多了。


    只是后来一直对外宣称白云心乃是“义女”,或许是因为还多少存了些对“人伦”的忌惮。


    可此前,就在街上,白云心对他说金鹏收了煞君是因为煞君生得像陈豢。陈豢当初造了真龙出来是为了给自己用,叫她生得与自己面貌相似是正常的。真龙又与金鹏化了煞君出来,煞君生得与真龙相似也是正常的。金鹏为了陈豢斩杀真龙的大计甘愿配合她、将自己封了一千年,如此牺牲如果用他爱慕陈豢这种事来解释,倒也说得通。


    只是……李云心皱了皱眉,这陈豢倒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读通明玉简,觉得这人还算正常。胸怀大爱,看不惯不平事。


    若依着他那个世界的印象来看,这种人大概率会是个一身正气、作风也正派的角色。


    他倒是不想指摘别人的私生活——毕竟他自己也常玩弄人心和情感——但问题在于他仅限于“玩弄”。这位画圣却似乎……做得更过火一些。


    叫金鹏这种见过世面的太上人物如此死心塌地……李云心难想象两者之间的关系到了哪一层。


    要知道还有个洞庭君——天晓得他爱慕的那个到底是真龙还是陈豢。


    也还有个清水道人呢!

    哦……还有个沈幕。


    他头一次觉得,那个星舰文明的那些太空人的……爱情观,的确有点儿匪夷所思了。


    猫妖见他对这事有兴趣,更欢喜了。说话时也绘声绘色,像是在说故事。


    “大王你可知道,白云心不是金鹏的义女,而是亲生的?是那煞君怀胎百月真生出来的!天哪……煞君也算是金鹏的女儿——他竟和女儿生了个女儿出来!”


    李云心听了这话左右看看——先前于濛在这里休闲时摆放的零食瓜果还没撤下去——就走了两步坐到于濛先前躺着的那张椅子上。随手抓了一把葵花籽:“白云心说是因为金鹏爱慕画圣,煞君的相貌又像画圣,因此才有情。”


    猫妖从前和李云心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像山鸡一样长,因而要说对李云心的了解、熟悉,到底不如鸡精。如见瞧见李云心摆出个长谈倾听的做派,心中大喜。随手将一张小方桌上她不喜欢的吃食都拂下去了,也坐下来。又将一双漂亮的金色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瞳孔都缩成了一条缝:“大王你不知道,哪是因为这个?!”


    “我在嘲天宫待了十来天,那金鹏喜欢我就允许我自由走动……亲耳听见他对三个女妖说,你生得像陈豢,然后就做那事!”


    她指了指自己:“又说我的鼻子也像陈豢——同我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的事,可我可懒得理会他。他就又说要收我做义女,我更懒得理会他!”


    李云心嗑了两枚瓜子,想了想:“金鹏是个怎样的人?”


    “没大王漂亮。”猫妖也想了想,“说是个老头子,又不很老。说是个年轻人,可年纪又大了些。瞧他的相貌……不好说看起来像是多大。但总之,哎呀……非要说,我就说他是个叔叔、伯伯。”


    李云心微微点头:“性格呢?”


    “老色鬼呀!说话总带笑,可也不像是别的妖魔的那种笑,看着是真在笑。也不会笑着笑着就杀人——真要杀人的时候得板下脸来说那人都做了什么错事。”猫妖一皱眉,“但也不是和随和的人。我待了十几天,就瞧见他杀了三个。两个像是办事不利,还有一个不晓得为什么。”


    “很像人。”李云心又点头,“和你说了一堆什么?有关陈豢的事?”


    在于濛带猫妖往金鹏所居的嘲天宫去时,自己该是刚到海上。希夷玄妙的境界,也并没有太多的优势。可依猫妖说的,金鹏对她的态度极好,这就不是于濛所说的亏欠了缘果可以解释的了。这种好该有缘由。不是因为这猫妖的“主人”叫他忌惮,而是因为别的……


    “他就说,从前和画圣多么意气相投、多么彼此钟情。又说那画圣因为什么事情去了地下,便留他在上面镇守一界、不叫天下生出什么变故来。说的时候看起来快要掉眼泪,好像情真意切——但是大王可别被他骗了,他同谁说这事的时候都是这样子。”


    “又说瞧见我就想起了陈豢来,还说什么不是因我生得像就要做替代品,乃是因为这一点两人之间才有了缘……也算是祭奠那段死去的情感之类——”猫妖边说边缩脖子,“叫人听了牙碜,我赶紧跑掉了。”


    李云心捏了一枚瓜子慢慢剥,打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来。


    白云心说金鹏不担心被杀死,因为觉得陈豢会保他。


    自己又觉得金鹏肯为陈豢做那么多事,该是因为两者从前的关系不浅。


    小猫妖又说,金鹏是个老色鬼,对陈豢念念不忘。


    他也还真和“像陈豢”的煞君生了个孩子出来。


    他该可以通过这些消息意识到,那鹏王的确深深眷恋陈豢。那么……那老东西玩儿似的调戏这猫妖又是为什么?因为自己是陈豢的“新宠”,为他们在地面上做事,因而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丢弃了,才……


    但这种推断放在寻常人的身上说得通,搁在金鹏的身上可说不通。陈豢是个聪明人,能和她那种聪明人一起做事还被告知了内情的金鹏,也该是个聪明人。


    眼下聪明人金鹏遭遇了挑战。中陆上另有了一个太上可能撼动他的地位、且在他看来,这个人还得到了陈豢的亲睐,很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李云心要是他,就得担忧自己的性命了。陈豢连真龙都杀,何况金鹏。且她在地下许多年杳无音讯,闹不好心思就又变了。他绝不会像金鹏一样觉得“陈豢必然保我性命无忧”。他该会一边试着再同陈豢取得联系探探口风,一边再……


    向陈豢证明,自己比那人更好用。但这一点不大容易实现——李云心能够脱颖而出主要是因为他的身世。这种自带的光环金鹏学不来的。


    如果这也不行……就干脆来得彻底一点。


    把他们这些行走在陆上的、为地下办事的人全杀了。陈豢无人可用,也就还得指望他——至少不知更多内情的金鹏该会如此想。


    那么无论是他的种种表现,还是通过白云心透给自己的信息,都是为了叫自己觉得……他因着陈豢的缘故,并不想与自己这位“新贵”撕破了脸、大动干戈么?


    此前派遣了照夜君与云间君去到渭城搞了那么一出,也是为了叫自己知道他的不甘心?


    然后用这些东西……叫陈豢也掉以轻心,掩饰他的杀机么。


    李云心想到这里,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是要忙着拯救世界的人,却要想这些、陪着这位金鹏过家家。


    格局可真是小。


    至于那陈豢……似乎也没他想象中的聪明。先搞了一个真龙出来,结果尾大不掉,只能依照金鹏解决。眼下又留了个太上金鹏,同样是个麻烦了。


    瞧他不做声,猫妖还以为他听得入了神。便又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堆嘲天宫的布局、装潢一类。再将所见趣事讲了,不晓得有没有添油加醋。


    临了才道:“……所以我就想呀,那个金鹏待这个于濛的时候也客客气气,闹不好他们两个有什么阴谋诡计呢?我只装着身子不舒服,要等见到大王了才能说——大王,那白云心又说要嫁你,我怕也是要害你!”


    李云心便只笑笑:“和她的事倒用不着操心了。已经没什么可能。”


    但他在心里想的是——若金鹏真安了个将地上的人一网打尽、逼迫陈豢重新对他青眼相加的心思,该会想什么法子?

  第八百四十八章 从前的事

    他觉得,是时候找陈豢谈谈了。


    这时猫妖转了转眼睛,拿一根手指逗着隔壁桌上的茶杯玩儿。将那杯子弄得滴溜溜转又一勾,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打碎了,才说:“那大王你……”


    “我救了李闲鱼。她现在住在渭城外。过些日子你回渭城去找山鸡,三花也在。”李云心说,“双虎城也未必安全,你早些动身,也可以回去帮山鸡的忙。哪怕不喜欢做事,玩玩也是好的。”


    猫妖失望地叹了口气。又将桌上几样东西拨弄下去,才说:“大王你和从前不同了。”


    李云心笑笑:“变得好了还是变得坏了?”


    猫妖盯着他仔仔细细看一会儿:“变得像人了。”


    “我从前本来就是人。那么是好事。”李云心沉默一阵子,似是又想了些什么,才说,“动身吧。我要办正事了。事情如果顺利……一个月之内去看你们。”


    说了这话,他的身影便从庭院中消失了。


    下一刻,又重现在此前与李淳风交谈的酒楼中。横竖也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如今回来看果真还是空荡荡的。


    狄公不在了,只有李淳风一个人捏着酒杯坐在窗边慢慢啜饮。瞧见他重出现在厅中,并不感到意外。


    只轻叹一口气:“我猜你对白云心说了我们要做的事?”


    李云心走到窗边双手扶了栏杆,往街上看一眼,说:“我打一开始就不同意。算不得我要做的事。是都说了。”


    “说到什么程度?”


    “我说,你要我和她结姻缘,只是为了叫金鹏掉以轻心,好方便你杀死他。白云心已经走了,该会把话带到。”


    李淳风饮尽杯中酒,摇摇头,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你该知道这么一来,变数就大了。你和他斗无论谁输谁赢,中陆众生都要遭殃——只为了你痛快。这样合适么?”


    “所以我想找陈豢谈谈。听听她怎么说。你该知道怎么联系她。”


    李淳风沉默了片刻,又连饮三杯。李云心侧脸看看他,发现他的脸有些微红。由此晓得他该是散去了神通,像寻常人一样体验了醉酒或微醺的状态。


    这种事他自己偶尔也会做。


    “你生出来的时候,我就在瞧着你。开始瞧不出,但慢慢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了。”李淳风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很多时候你在努力约束自己过于成熟的举动和想法,但也有很多时候,你的确对这世界表现出新生的孩子一样的兴趣。”


    “我观察你越久,越好奇你从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是即便我知道你该有过去……也常常真把你当成个孩子。之前对你说的很多话、做的很多事,并不是都是在演戏——很多的确是真心的。”


    “你现在想想看……该意识到我除了教你些修行的法门之外,没有试着干涉或者指导你的思想。”李淳风低声说,“一是因为你不是真正的孩子,头脑里不是一张白纸。我教你去怎么想,你很难接受。哪怕接受了、心里还藏着另一些事,我就更难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还是因为,我喜欢你这性格。心思深沉,做事有条理。是我想要的人。”


    李云心竟未打断他的话,只静静地听。待李淳风说到此处,才平静地问:“为什么在这时候和我说这些?”


    “因为这次你重回中陆之后,做的事情和以前不同了。你安置了李闲鱼、山鸡。又看了于濛、那个小猫妖。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么?你现在像是个家长——在尽心尽力为孩子们想。”李淳风伸手摸了摸酒壶,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再饮一杯。但最终还是将酒壶推开了些,只把手搁在桌面上,“这种事,我也曾经想要做。”


    “上官月……我在云山遇到她的时候,觉得眼前一亮。她的出身该是这世间最高贵的了。是这个世界的人。但心思单纯善良,模样漂亮,还没变成那些修士们死气沉沉的样子。”


    “于是我带她出来……觉得在我要做的那些事的空档儿里,体验些美好的感情,也能叫我觉得这世界有趣一些,不是个看起来黑沉沉、前路未卜且很可能真的要走向末路的模样。”


    “我和她去了定州是因为在那一带,可能有使者降临。但没料到正降临在她身上……你可知道……”


    “当我渐渐发现你就是那个使者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感觉么?”李淳风笑了笑,“我甚至想过杀死你——因为你在出生的时候,我还在想,或许可以在这世上生养个孩子,我就真将做人的感觉体验完全了。”


    李云心看他:“你活了这么久,没有过别的孩子?”


    “我本不是人。活得久只是在学。这些年我才渐渐学会了……不然不会有你我之间这段关系。”


    “那么。”李云心想了想,“后来你们俩个诈死离开,就是因为你的心里做出了决断?”


    “那个时候是。”李淳风微微摇头,“你渐渐大了。你的出身、家庭,可以令你在表现出与当时那个年纪的孩子所不相称的成熟时,又不叫人起疑心——两个修行人生出来的孩子……多聪明伶俐都不会叫人起疑。”


    “于是我也意识到,这父慈子孝的戏码可能很快就演不下去了。你出生时不知道我的底细,我却知道你可能是怎样。但等你慢慢了解得多思考得多了,以你的头脑,总有一天会意识到我也不对劲儿。我不想等到那一天。”


    李云心摇摇头:“如果当初真等到那一天,也许就不会是眼下这个局面。”


    “我如今之所以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打一开始就将许多事都瞒着我——要知道我也在瞒着你。而正是因为,你诈死。”


    “我原本很喜欢前十几年的时候。觉得你算是个不错的……父亲。上官月,算是个过得去的母亲。双亲健在衣食无忧,又能体验些神奇的玩意儿,这种生活我过得很惬意。”


    “于是我付出了很多情感——头一次。”


    “但后来你们玩儿消失,消费一次我的感情。又把我当棋子用——用你的话说,就是有意识地把我塑造成你需要的模样。”李云心看着他,“这种事我接受不了。你从一开始就该对我讲清楚——好比利用白云心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该先告诉我,而不是为我做决定。”


    李淳风叹息一声:“我现在已经懂了。但之前做那些事……是因为你从前演得太好了。你还记得么——”


    “你五岁的时候,我带你去望月崖引云霞气。望月崖顶有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我叫你爬上去、坐上去,又问你怕不怕。你说不怕,我问你为什么,你说‘知道爹爹都是为了我好’。”


    李云心侧了侧脸,像是要避开什么,说:“只是因为我知道这样说你会开心。你开心,我就有好日子过。”


    李淳风笑了笑:“你九岁的时候,我给你讲经时说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少年跟着师傅修行,修了三年刚刚入门。一天一觉醒来,发现师门、师傅都不在了——自己睡在一片空荡的野地里。于是独自在世间历练,吃够了苦头。等许多年过去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师傅才又现身。对他说他已经尝尽人间苦楚,可以修大道了。但那人那时候已经不是少年,而是老人了。”


    “他大怒,说如果自己是个寻常人不曾窥见大道,也许会安于俗世。可叫他学了三年又不管他,他已经对世间事没什么兴趣了。他找了一辈子都苦寻无果,在要死去的时候师傅才又现身——他心中已充满怨恨,不想再修行了。”


    “我问你怎么想,你说那人入了魔道、走了邪路。又说苦尽才能甘来。那人不明白他师傅的苦心,是块朽木。丢弃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李云心转脸盯着他:“你该清楚,我从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只是说给你听的而已。哄你们快活,我自己也省事。现在你又说这些,是想要说明什么?”


    “想要说,我其实是后悔的。”李淳风叹息,“我以为你像我,同我是一类人。既然原本没什么情感,做起事来也就没什么顾忌。你夺舍龙九、设计他的时候没什么顾忌,我对你做了这些事,也就没什么顾忌。我以为你我的世界里旷达空荡,行事不会有什么阻碍——而你该可以理解这些。”


    “只是没想到你比我想的更像人——更纯粹的人。世间人做事总有许多牵绊,于是畏首畏尾。但你胸无挂碍,倒是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来。”


    “可这件事……我希望你能收敛自己的心意。”他也看李云心,“如果是因为对我的怨恨,而叫你不想依着我的计划来、非要自己成事——我可以对你说,我从前做错了。”


    他从桌边站起身,将话又说了一遍:“我对你做了错事。但是你我共同促成的。可如今我们又有共同的目标……这一次,我想我们不要再做错事。”


  第八百四十九章 孽缘

    李云心转过脸去,扶着栏杆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从街上的行人当中扫过,瞧见形形色色的凡人。


    有主仆,有朋友,有夫妻,有母女,有父子——也许每一户人家相处时都有不同的状态。有些甘之如饴,有些则是漫长的折磨。但世俗间的伦理道德乃至生存所需的种种条件还是将他们捆绑在一处,令他们只能在形形色色的关系当中寻求妥协、平衡。


    李云心看他们来来去去,却想起了另一个词儿:围城。


    围城外的人想走进去,围城里的人想走出来。这个词儿该是罕用来形容血缘亲情吧。因为对于凡人而言,从降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天开始,便已在城内了,没什么走不走进去的说法。


    只有他这样身世奇特的,才会处于“在城外”这种同样奇特的状况中。


    其实他是很想走进去的——至少从前很努力地想要走进去。


    他轻轻拍了拍栏杆,转脸说:“不是因为怨恨。也不是什么任性妄为。仅仅是我们两个的价值观不同罢了。”


    “要杀金鹏我没意见,但用结婚这种事做幌子不行。这是我的底线。别的,比如说你叫我去和陈豢谈谈,这个我同意,而且现在就想做。你的歉意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他顿了顿:“我看开了。”


    李淳风终于轻出一口气:“好。你不喜欢那个法子,我们可以换个法子。我只是不想叫你去以身犯险。”


    “你和金鹏正面冲突,别的倒是小事,你的安危才是大事。你的妖力又来自幽冥气,你反而不占便宜。咱们再细细想个办法……好保你万无一失。从前的事……你看开也好。我只是往后不想再犯错。无论对你,还是对别人。”


    李云心一笑:“但愿吧。”


    “那么,来说陈豢的事。”李淳风运起神通,脸上的酒意立时褪了个干干净净,“在你见她之前,有些话先对你说。”


    “我和她有过接触,因而对她的性情略有些了解。这个人……心思算不上深沉,可怕的是她的性情。”李淳风慢慢地、低低地说,“你初见她,会以为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女子。活波、开朗,像凡间那些不知世事险恶的女人。但实际上这人杀伐果断,性情极冷酷。”


    “无论当初的真龙、金鹏、或者清水道人,她都是拿来用的。或许在一开始的确对他们保有些情感——譬如爱慕之情,朋友之谊。可一旦因为什么事情不得不丢弃这些感情了,便绝不会有半点儿留恋。世俗间有些人与人交往,前一天还热情如火,但隔了一天就翻脸不认人——她是类似的。”


    李云心微微一愣。李淳风口中的这个陈豢,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之前看她留在这里世上的种种痕迹、譬如那些拙劣画作,会觉得画圣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儿。


    后来读过她留在玉简中的日记,印象就变了些。觉得该是个既古灵精怪,却又善良、有责任心的。


    再往后从清水道人口中得知陈豢的种种情事,这个形象在他心里就复杂起来了。但也晓得,这是由于她从前特殊的社会环境所致——其实很像是那种在感情上荤腥不忌、多情又绝情的人。这种人或许私生活很混乱,可做起正事来又会有一定的责任感、道德心。当然是指对于某些宏大目标的道德心。


    可没料到李淳风对她的评价是“性情极冷酷”。


    然而细细一想……却并不与他此前得出的那些印象矛盾。一个人做事,总分公、私两面。在公事上热情似火、极富责任感道德心,在私人事务层面又极度冷酷无情的人……实际上并不少见的。


    甚至说,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绝大多数手握权力者都是类似的模样。


    他们可以一边流着泪、握着你的手说舍不得,然后一边叫你去死的。


    他想了想:“你是说,陈豢可能对我不利?”


    “只是叫你提防这一点。”李淳风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现在所想的一切,无论你的还是我的,都是站在你自己的角度——保全你,然后救世。但在她那里,你也只是‘别人’而已。如果有什么法子可以得到更好的结果,我猜她会像牺牲真龙一样毫不犹豫地牺牲你。”


    “我推演过几次,虽说没想到比我们目前所想的更好的办法,可未必没有万一。她也是个聪明人……你不要在她面前暴露太多的信息——譬如你的性情、喜好。这些事情她会所有耳闻,但真见了你,一定会细细揣摩。你要不动声色才好。”


    李云心细细想了一会儿,说:“听起来你的这个建议还算合理。”


    李淳风摇头笑笑:“如今你已是太上,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只想这个世界不要像我那里毁掉就好。那么,我们就等一等吧。”


    “等什么?”


    “从前我与陈豢联系,她总要隔几天才回话儿。”李淳风说,“你得在这双虎城再待些日子。我就住在这酒楼,但有消息,我即刻通知你。你打算……”


    “我住于濛那里。”李云心想了想,“算了。横竖要给他买个宅子,我就干脆置办个新宅。”


    李淳风立即说:“这事我来办吧。这些年我在人间行走,结识了不少人。从前共济会和木南居的人也可以用,方便得很——于濛眼下住的那个宅子,你喜不喜欢?”


    李云心一愣:“那宅子的主人是共济会的人?”


    “木南居的人。你如果喜欢,我要他腾出来。钱财方面不会亏待他。”


    该不是个难以做出的决定。李云心却犹豫了足足三息的功夫,才说:“好。”


    然后他纵身跳下楼,落到街上去。在这时便已使用了神通——人们瞧见他打三楼跳下、如落叶一般轻飘飘地着地,也瞧见了他俊美得不似人类的面貌、身上穿的用“昂贵”也难以形容的服饰。却就是没人对此感到惊奇,仿佛他只是平平无奇的路人罢了。


    顶多有人略瞥了一眼,但头脑中很快就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云心如此穿街过巷,从李淳风的视野中消失。他拐上另一条街,随着行人慢慢地走。最终盯住一对父子,便跟在他们身后了。


    是个皮肤黝黑、穿着粗布衣衫的瘦小男人,以及他五六岁大小的孩子。李云心五六岁时已经可以随李淳风攀上高崖,这孩子却瘦得像是火柴人。大大的脑袋被顶在细细的脖颈上,对街市上的人与物也缺乏好奇心。不是畏畏缩缩胆小怕事那种缺乏,而纯粹是因为经历了生活的折磨、体验了肚腹之中的饥馁而导致的死气沉沉——光走着活着就已经要耗尽全部力气了,于是没什么精力再去好奇。


    其实人世间许多人都是类似的吧。


    看起来即便是在这个时代、在这双虎城中,这对父子也算是过得很不好的了。李云心跟在他们身后五六步远处,能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男人拉着孩子的手,边走边低声叮嘱他。


    所说的大抵是“一会儿去你舅爷爷家,要先叫人。叫了人就在一边待着,别乱碰东西。有人给你吃的不要吃,问你饿不饿就说不饿。问你阿妈的时候,你再说你阿妈病了——是想要借钱给阿妈看病”之类的话。


    孩子应了几声,有气无力。这男人转脸看他一眼,就将他给抱起来走。但只走了一会儿自己额上也出汗——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季节。李云心能看到他的心跳极快,胳膊也微微发颤,像是在抱着什么重物。


    实际上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大概还不到二十斤重。看起来这男人也身体虚弱,饿极了。


    这样走了几十步,再一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内第一家是个乌漆木门,门前两对小石狮子。宅邸远没有于濛所居的那一间大,但看起来也是富裕的。要是放在他那个世界,这家人就算是住在一环的商业圈附近了。


    男人没将孩子放下,而是抱着拍了门。


    门开了,一个青衣小厮探头出来瞧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只客气地说“姑老爷来了?我去通传一声”。


    然后看看男人怀里的孩子,又说“小少爷又长大了”。这才将两人迎进门,叫在门房边坐着等着。


    李云心在他们身后跟进去,男人瞥了他一眼,小厮也瞥了他一眼。但都没说什么,仿佛他并不存在,是块石头或者是根木头。


    等待的时候,男人一直没将孩子放下。


    约过了两刻钟,小厮才又回来,说“老爷不在,夫人不方便见客。姑老爷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老爷回来了,我回禀一声”。


    但李云心知道小厮去了后宅之后,不在的老爷在,不方便见客的夫人也很方便。那两位的原话儿是“拿三两银子把他们打发了吧,瞧着心烦”。


    这男人自始至终——哪怕在等待的时候——都神情木讷。倒是同他在街上吩咐这孩子的时候是两个模样。只是将怀里的儿子抱得紧……李云心便盯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小时候李淳风也抱过他。那感觉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觉得当时并不讨厌,可也谈不上喜欢。因为无论是那时候还是之后,他们都并非真正的父亲、孩子。一个思想上的成年人被另一个成年人抱着,该难有什么感触。


    可这孩子长大以后再想如今这一刻——在走投无路随父亲去亲戚家借钱给阿妈看病,却被晾在门房里,而自己的父亲担心自己会累、便一直抱着的这一刻……会不会的确很感动,觉得……这是难得的父爱呢?

    这男人对这孩子的好,寻常世俗人对孩子的好,是没什么计较、居心的。那该是纯粹的爱吧。


    小厮说了这些话,男人才略慌了神。于是说“阿欢又病了。年前找大夫瞧过,说熬过了冬天就会渐好。眼下冬天算是捱过去了可还是起不了身,想要再给阿欢抓几副药去”。


    小厮听了,就细细地问“阿欢”的病。问了之后想了想,又问这孩子。孩子便依着父亲吩咐的,磕磕绊绊地说了。


    如此……这小厮才在怀里摸了摸。


    摸出一锭一两银。说“我猜姑老爷是有难处,于是和月儿姐说了,从月儿姐那里支了一两银子来。等老爷回来了,我再去回他”。就把这银子递给男人。


    男人并不嫌少——他不知道这家主人原给的是三两银——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


    李云心盯着这小厮瞧了一会儿,眯了下眼睛。但最终什么都没做,只跟着这男人走出去。然而已有一个分身留在了门房里,也跟上那个青衣的仆人了。


    男人抱着孩子走出巷子,便将孩子放下。牵着他的手,走到一家饼店门前。将一两银换成一百文,花五文钱买了十张烙饼,又叫了一碗汤饼。额外要一只碗,将汤饼分做两碗。和孩子蹲在店外面吃了。孩子吃了小半碗就饱了,男人又吃了三张烙饼。


    然后将剩下的七张塞给孩子,叫他带回家去。孩子便欢喜地抱着饼跑开了。


    这男人起身,打个饱嗝儿。脸上的木讷神情全不见了,又走过两条街,拐进“胜博坊”。


    通俗地说,这是一家赌场。


    李云心站在这家赌坊门前,看来来去去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打他身边走过的人,便莫名感受到寒意——那是阴寒,仿佛刺骨的北风。赌坊内几个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变了脸色,纷纷摸向自己的刀兵,却不晓得是打哪儿感受到了……杀气。


    但这杀气很快消失。李云心的身影已不在赌坊前了。


    本尊归化身——他出现在了那青衣小厮的身边。本尊与化身同时感受不同的人与事,体验到不同的情感,却又可以和谐地自洽、被消化。这种感受很奇妙——或许可以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人能略微体验到相似的感觉。


    就在这男人带孩子离开、吃饼、再走过几条街拐进赌坊的时间里,小厮也做了几件事。


    先向他之前对男人说的那个“月儿姐”告了个假。那月儿该是个阶级高些的丫鬟,其时正在为那家的少爷伴读——偶尔提点那位脑筋似乎不大灵光的少爷一些字词诗句——没空细问,便准了。


    然后小厮换了便装,从后门走出去。


    走过三条巷子,到汤药铺抓了六副清热解表的药——花了三两银。接着再进到另一家店里,要了小份的熟羊肉、二十枚煮鸡蛋,花了十六文。


    李云心跟着他,沉默地看着他,目光阴晴不定。


    最终小厮花了半个时辰来到双虎城的南边。这一带与此前的街巷不同,路面泥泞肮脏,满是污秽之物。房舍也低矮残破,许多仅是草棚而已。


    他进了一栋有小院的茅草屋。看起来也久未打扫了。


    这时候,那孩子还没有到家。


    屋里有个妇人卧床。蓬头垢面,形销骨立。可看得出该是双十的美好年纪,从前也该有些姿色。


    小厮进了门,妇人在炕上看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于是小厮开始生火煎药——但也没有柴,就又走到两条街外之外的一家买了柴,担回来了。


    药煎上的功夫,他坐到炕边,先剥一枚鸡蛋给这妇人吃。妇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小口吃了。然后再给她撕羊肉吃。两人都很沉默——就站在他们俩身边的李云心也很沉默。


    等吃了一气,妇人边吃边流泪。这小厮也流泪。


    随后抱头痛哭。


    他们痛哭时说的话断断续续、呜咽不清。但李云心听分明了。


    妇人本是小厮家老爷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因家人都没了,投奔过来。此后与小厮日久生情珠胎暗结,到四个月的时候事发了。被打骂责问,可没说出奸夫是谁。于是在一个夜里被胡乱嫁了。


    李云心看着他们哭。


    等他们哭够了、小厮说“他要回来问,就说老爷不放心又打发我来看”、之后匆匆走了,李云心才出了一口气,慢慢在炕沿上坐下。


    这么坐了一刻钟,抬手在妇人额前点了点。她便很快感到身体有了力气,哪里也不痛了。


    然后李云心抬脚走出门,才瞧见孩子刚回来——捧了七张饼,欢天喜地跑进门去送给妇人吃。于是那夫人又取了剩下的羊肉,再剥两个鸡蛋给孩子吃。


    孩子吃饱,跑到院里去玩。夫人觉得身上有了力气也下了炕,里里外外地走走、看看,开始收拾屋子、打扫院子。


    李云心坐在这小院低矮的墙头看那孩子玩耍,慢慢皱起了眉。


    他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


    那个进赌坊的男人,会不会在未来有一天觉得自己愧对这孩子,而良心发现同他坦承自己的错误?


    一个用孩子去讨钱的烂赌鬼,究竟会不会有良心?


    若有良心,怎么会做出这些事?


    而李淳风……今日表现得像个追悔莫及的慈父的李淳风……又怎么会做出从前那些事?


    这不像他。


  第八百五十章 女童

    他也意识到另一件事。


    这小厮、妇人、赌鬼,都处在一段并不算愉快,却又似乎无力摆脱的关系当中。


    但他是冷眼旁观的第三者,因而是能够想到些切实可行的办法的。


    那男人烂赌成性,已没什么底线了。在如今这时代,也不可能有机会平步青云、一朝翻身。更别说什么幡然悔悟、改过自新。这妇人跟着他,只会愈陷愈深,最终在贫困和疾病缠身的状况中死去。


    倒不如跑。可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妇人自己难生存。从前也算是个小姐,该不懂得做农活。其实倒是可以说服那小厮一起跑。那小厮,该是个典型的多情却又软弱无力、缺乏勇气与担当的家伙。


    在妇人要被嫁走时他没有出头,此后过了这几年却仍念旧情——否则不会自己冒险来看这已容颜无光的女子,又抱头痛哭。这样的人……若这妇人决绝些,无论是威逼还是苦求,都有极大的可能性将其说服。


    然后这两人跑去别的城镇——瞧这小厮出手,是攒了些家底的——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若不求富贵,过得衣食无忧该不难。


    他在旁边者的角度来看、从上帝视角来看,这些是一目了然的事。


    可身处其中的人却不自知。他们的理性判断,被情感与经历左右了。


    妇人会对未知的世界感到畏惧,不晓得这小厮有没有那样的勇气、不知道带着孩子该怎么办。


    那小厮在宅子里混熟了,做事如鱼得水且得信任。于是安于这种生活,亦畏惧改变。


    情感……影响了他们的头脑。


    李云心起了身,升到半空中,于是将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再高些,又将整座双虎城尽收眼底。再再高些……他试着将自己的过往尽收眼底。


    他试着去看——以纯粹的、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自己同李淳风之间的恩怨纠葛。


    便终于意识到——


    有古怪。


    精密布局、试图掌控天下局势的李淳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他不该不清楚“同白云心结亲而后叫金鹏放松警惕再将其杀死”这种事,如今的自己是绝不会接受的。


    他从前在背后操纵设计做了那么多事,如今却说后悔毁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事可以发生在那种情商低、工作能力却极强的人身上,但不该发生在李淳风的身上。


    自己从前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些,正是因为同那妇人一样,身在一段情感之中、丧失了些理智的判断。


    十几年的过往经历,的确是如他这样的人也很难跳得出来、清醒过来的。


    可如果……这些都是李淳风“演”给自己看的——他想要做什么?

    他所说的那些“拯救世界”的话,又是真是假?

    而自己眼下所想的这些……到底是因为当真跳出来了、看开了,还是仍在被心中的不甘、不安所左右……依旧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误解了他?

    李云心在高空的冷风中停留许久,目光投向双虎城中李淳风所下榻的酒楼。激荡的杀意在他身周涌动,就连烈风都忙不迭地辟退,似是惊惧了。


    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那栋建筑。幽黑的光芒在指尖凝聚,周遭的空气开始变得红热。


    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


    他放下手。


    “我给你个机会。”他轻出一口气,低声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又在高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李云心才重落回到地面上。


    此时那妇人已将院子打扫干净,不知从哪儿弄了三根香,在门前烧香。


    以李云心如今的境界而言,香火愿力对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但若要细细体察,仍感受得到。于是意识到当这妇人口中念念有词地膜拜的时候,她虔诚的感激之情竟汇入了自己的身体当中——她拜的竟是神龙教主、渭水龙王。


    因而又意识到,无论如今的应决然是变了还是未变,有一件事是做得很好的。容军所到之处,人人都只念着他这尊“神”了。


    他来到陆上之后一直谨慎地使用神通。因为体内充盈的乃是幽冥之力,自觉难以补充,在这中陆用一点就少一点。可如今看如果在这里待得足够久,似乎还是会慢慢“变强”——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膜拜他了。


    他又看这妇人一眼,转身从墙头跳下、走开。


    从前境界低微的时候,人们的香火愿力汇入他身体之中,好比涓涓细流汇入小小的浅池。他能感觉的自己身体当中发生较明显的变化。可随着他的境界越来越高,那些愿力入体便好比细流或者江河汇入无边无际的广阔汪洋,若不刻意去探查,是难有什么明确感受的。


    既然意识到自己受了那妇人的香火,便在慢慢走出这片棚户区的时候留了心思。于是发现在拜他的不止那女人,还有些旁人。但大多数都不是什么愉悦的情绪——膜拜者大多处于懊恼、痛苦、悲伤的情绪之中。该都是些可怜人,在现实世界中实在找不到什么改变命运、困境的法子,才将希望寄托在神灵的身上。


    却不晓得他们在拜的这尊神也有自己的烦恼与心事,亦不可能将他们的心愿一一满足。


    即便是有了白阎君那种化身万千的法门,也做不到的吧。


    李云心叹了一声,不去理会了。于是体验到的那些叫人心烦意乱的情绪,也一并被摒除在意识之外。


    他用一刻钟离开了这片贫民区,踏上稍稍干净些的街道,高墙青瓦的房舍逐渐多了起来。虽不算多么气派堂皇,也能意识到居住其中的人们该是已解决了温饱问题。因而才有闲暇在院中植一株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或是在墙外、门前种上些花草,打下驻马的桩子。


    他拐进一条巷子往于濛所居的那片城区走。刚走了两步,便听到有人说:“哎,李云心!”


    他一愣,停下脚步。


    竟有人能“瞧见”自己。转脸往做声处看过去,发现是一个八九岁梳双髻的女童。坐在自家院墙的墙头,旁边是一株老槐树。枝子上发了新芽,远看像被一层薄薄的绿烟笼了。树冠部分也探出院墙——女童就该是沿着树爬上来的。


    瞧见李云心看到自己,女童招了招手:“你来。”


    李云心微皱了眉,运起神通去看她。


    却发现真就只是个寻常的女童而已,不是化身也不是幻影,体内更无妖力、灵力、幽冥气。


    这么一愣的功夫,女童歪头笑着说:“我是陈豢。你找我?”


    李云心慢慢舒展了眉头,再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走到墙下仰脸看她:“这是本尊?”


    女童眨眨眼,又笑:“算是吧。我的分身刚才托生到她身上了。”


    “……刚才?”


    “刚才她爬树又爬墙头,不小心跌死了。”陈豢边说边转脸指指自己的后脑勺,“你看。所以我就托生过来了。”


    女童身上还算干净。哪怕有些灰尘也算是这个年纪的淘气孩子在玩闹时的正常模样。可脑后的头发湿了一片,的确是流了血。


    李云心想了想,说:“干嘛不像他们那样来说话?”


    女童狡黠地笑起来:“你是说像沈幕那样投个影儿?那么一来咱们两个说什么,那边的就都知道了。可我和你说的不想叫别人知道。”


    又笑:“现在信我是陈豢了?”


    李云心将手伸进袖中,摸出通明玉简:“那么,密码?”


    女童便将密码说了,饶有兴趣地看他:“你和我在那边听说的一样。的确谨慎。”


    “因为这世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好吧……你要对我说些什么,还怕人知道?”


    “不是怕我说些什么,是怕你说些什么啊。你看了玉简里我的日记——好些事情他们都不清楚,我不想叫他们听见。”


    李云心略一犹豫:“你还是下来吧。这家人会看见你。”


    陈豢便跳下来。墙有两米高,她跳下来的时候没站稳,差点儿摔倒。李云心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子,又赶紧缩回手。


    “谢谢。”女童拍拍衣裳上的土,又缩缩脖子——后脑勺的血已经流进衣领了。这似乎叫她很不舒服。然后才说,“我能待好长一段时间——在尸僵之前。所以有什么想问我的就慢慢问吧。想说的也慢慢说。我听说你这个人很有趣。”


    她毫不介意地又靠墙坐下了。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玩累了,顾不得地上脏不脏来歇歇。


    李云心看看她,先背了左手,又用右手摸出扇子刷拉一声打开,站定了才说:“嗯……叫我想想。我要问你的太多了。譬如说……既然不想叫人知道你日记里的事情,干嘛还把玉简留在这边?”


    “好玩。”她说了这句就不再说了。上下打量李云心,“你干嘛这么紧张?”


    后者微微一笑:“我哪里紧张?”


    “哪里都紧张。”


    李云心又笑:“你看错了。”


    “不然干嘛扇扇子呢?”女童笑嘻嘻地说,“觉得手脚放在哪儿都不对么?”


    “这叫风雅。”


    “但是你扇子拿反了。”


    李云心立即低头看,可发现扇子没什么问题。他就叹了口气,将扇子收起来——也蹲在墙边:“好吧。是有一点。可是如果一个人你一直听说着现在忽然发现终于出现了,也总不会很平静吧。而且要讨论的是拯救世界这种事。你可以理解为我在忧心世界的命运。”


    “啊……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李淳风要说的事情了。”女童想了想,“他的详细计划呢?是怎样?他之前一直不肯细说。”


    李云心花一息的功夫整理了思路,然后将李淳风所要做的事情和盘托出。其间他慢慢地说,也在慢慢观察这陈豢的表情。可看不出什么来——就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她的表情太自然了。听到稍微不解的地方就皱眉,了解了就如释重负。


    也许她托生一具新尸……正是为了这个效果?

    等他说完了,陈豢才说:“金鹏的确是个麻烦。你和李淳风想的没错儿,我们不能叫他变成威胁和不稳定的因素。不过嘛……你要和他单打独斗,万一把他身子打坏了、没法儿用了怎么办?”


    李云心一笑:“总会有办法的。”


    “嗯……”女童皱眉想了想,“其实打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要救赵锦会麻烦点儿……其实救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样——”李云心只说了两个字,便停下了。


    他觉得刚才陈豢所说的那一句也许就是她不想叫“那边的人”听到的某些话之一。


    他从日记里、从清水道人口中知道,这位陈豢似乎眼下很中意沈幕那个人。


    但更叫他惊讶的是她竟毫不隐瞒地说了。这叫他对她的性情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女童觉察到他的目光,就看他:“哦,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喜欢一个人就该去争取的嘛。有两个女妖喜欢你,你刚刚又把白云心拒绝了——是因为真不喜欢她还是觉得要对李闲鱼专一?其实没什么必要……这时候三妻四妾又不奇怪。她们也不会接受不了。”


    李云心皱眉:“我们还是谈正事的好。”


    “哦……你们那个时代的人还接受不了啊。”陈豢笑起来,眨眨眼,“没关系,你慢慢就能接受了。”


    李云心抱着胳膊搁在膝盖上:“这个问题咱们三观不同,暂不讨论。我要问的是,李淳风说用他那个法子我会付出很大代价——给我的那个世界也带去侵蚀。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他没有讲?”


    “你对他也很了解嘛。”陈豢一笑,“我来的时候问过沈幕。的确还有些问题。但是他说的那个,也没有说清楚。”


    “其实是这样的——你知道侵蚀这种事情,是发生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譬如说你们的世界原来没有什么神话,或者那些神话都真的只是人们编造出来的而已,可侵蚀开始了,有别的力量侵入了,也许那些神话就成真了。”


    “通俗地来说呢……就是世界的历史会在你回去的那一瞬间被重写——因为你将侵蚀引了过去。当然在初期影响该不大,不至于出现你消失了这种事……改写也是有限度的。可问题是,你回去了,再回到你从前的世界,你的记忆和经历也会被影响。于是呢,你的思维就会慢慢混乱。一旦待得久了……你可能就把这边的事情都忘了。”


  第八百五十一章 毁灭者的后裔

    “忘了?”李云心皱眉,“……待多久会忘了?”


    “也许几天?也许十几天。总之很快。这还是因为你的身体里有这个世界的力量。可那种力量在回去之后也会被限制——你肯定没法儿在那边做太上了。”


    “我不在乎这个……”李云心慢慢地想,慢慢地说,“大不了我回去几天就再回来,当作度假。可是——神话成真是什么意思?凭空多出了几个神?”


    女童想了想。看起来天真无邪,又因为神情认真而添了几分可爱的模样。两人说话时巷中有人经过,但对李云心视若无睹。偶有认得这女童的,就会说些“秋秋跑出来玩啊”之类的话。这时候陈豢就对他甜甜一笑——不知道那人在日后得知这孩子已经摔死了、对自己笑的时候已是一具尸体时会是怎么个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惯性吧。”她摆弄着指头说,“你们那个世界的发展也有惯性——因为那些原有规律的惯性。所以最开始改变的时候,重写的历史会先填满一些充满可能性的地方。这个不好说,原理很复杂。可就当作是类似这个世界的愿力的一样的东西吧——那些神话传说,人们都喜欢信,就有可能把外面的引来。”


    “或者说在外面的世界的东西跑到你们世界的时候,最喜欢先找那样的东西。你看,我在画出真龙、画出九子的时候,是先在这世界上待了挺久,弄出挺多关于神龙的传说,然后才画出来的。因为这样子比较省事。”


    李云心觉得陈豢的表达能力可能没她在其他方面的能力那么强。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才说:“你的意思是说……两个世界融合了,如果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生物,譬如从前的李淳风那种,那么那些生物如果要入侵我们的世界,就最有可能以我们那个世界里神话传说中、神灵的模样现身?因为从前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也相当于得了……某种‘空’?”


    “啊,差不多吧。你说得比我好。”


    李云心没理会她的夸奖:“那么,会存在别的生物么?你说我回到我的世界,会把这里的侵蚀带过去。但是和这个世界正在融合的那个宇宙……似乎没什么‘生物’存在吧?”


    “大概吧。”陈豢又对一个似乎认识她的人笑笑,才看李云心,“所以你看,这也是李淳风没对你说的风险之一。如果不存在别的生物,那么你的那个世界差不多就会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慢慢发生变化。譬如说什么灵气复苏啦,渐渐出现异能者啦,之类的。”


    “而且因为历史被整个儿重写了,人们也不会觉得是刚刚出现的。而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人自古有之,只不过隐藏起来了而已。不过站在那时候那个世界的角度来看,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子的。”


    她顿了顿,收起笑容认真地看李云心:“这些就是你大概要承受的风险……也可以说带给你那个世界的风险。”


    “其实……”她的脸上又头一次出现某种欲言又止的神色,“其实你不想做也可以的。”


    李云心愣了愣:“嗯?”


    “我们这些人,可以靠自己的。”陈豢说,“李真和我的祖先们,曾经拯救过一次世界。世界末日之类的事情我们也算比较熟啦。如果到最后没想出什么好办法……都一起跟世界毁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我们努力过的嘛。”


    “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些人。你看我的日记应该知道。”


    李云心意识到她所说的该是那些“天人”。


    但没料到陈豢是这样的态度。


    他本以为他们在那边辛辛苦苦搞了许多年,是会想要溺水的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任何可以抓的东西的。他没料到她竟然说出了“毁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话——这是见面以来陈豢第二次刷新了自己对她的认知了。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们那边所有人的想法?”


    “是我的。”女童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他们挺难理解。你也应该挺难理解。可是我那边的人——我是说我来的那个地方的人,该都能理解的。”


    “其实我们过得很苦。你想,那么多人飘荡在太空里,都靠些巨大的星舰维持生命。它们再坚固、技术再发达,也没有一颗大大的行星保险。”


    “遇到陨石带啦,撞击啦,故障啦、战争啦……在那种环境里人是很容易死的。所以我们对生死看得都不是很重。我看过很多的毁灭……来到这儿,觉得这个世界虽然要走到穷途末路了,可人的生活都美好极了。”


    “所以死亡和毁灭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不想给你的世界带去风险……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云心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或是遇到这样的人了——如果她现在表现出来的都是她的真实想法的话。


    打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看到人们在不停地你争我夺。夺宝贝、夺资源、夺一切可能的、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每一个人都疯狂地计较,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那些看似没什么威胁的凡人,李云心知道,他们也是在彼此抢来抢去的。


    却在陈豢这里听到了这样的洒脱的话。可他也听得出,这是一种很消极的洒脱——因为见过了太多的毁灭与死亡……


    累了。


    于是只想像履行什么既定的责任一样,努力地、用尽一切办法地做好该做的事。然后如果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也就认了命。


    没想到画圣本尊这么丧啊……


    他转脸去看她,想了想,低声问:“你说战争……那是怎么回事?离开了太阳系的那些人还会内战的吗?”


    “不是内战。是和别的文明开战。”她说到这里看见李云心的脸上露出讶色,就得意地笑起来——脸色像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喂,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们已经逃亡了几万年,经过了两个大星系,遇到别的文明是理所当然的嘛。”


    “好吧。可是外星人嘛。我是第一次听说真的有。”李云心挠挠头,“你们干嘛要开战?”


    ——和这位神秘的、在李淳风口中心机深沉冷酷无情的画圣相处时,他却感到十分轻松。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的孩子模样吧。


    “最开始是因为资源。我听说还没离开银河系的时候,资源很匮乏。扩大舰队规模、保障生存条件、进行技术开发都需要资源。可那时候也不知道身后的侵蚀大概多久会追上来、会不会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于是所有人都很慌,想要尽快逃远些、多带些东西。”


    “你知道,就像一个人第一次出门一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生怕准备不足。”


    “所以所到之处几乎都给拆掉了。然后遇到些外星文明,人家当然不乐意啊。就和他们开战,把他们都灭绝了。”


    李云心惊讶地瞪起眼睛:“都?没遇到过厉害的吗?”


    “据说当时人们也很惊讶。遇到的都比我们的文明程度低。后来说是有可能因为,文明的发展是需要适宜的条件的。比方说宇宙的年龄已经一百多亿年了,从前人们觉得在之前的一百多亿年里一定已经诞生了无数文明了。可现在的说法是,适合文明发展的环境在最近才出现,所以无论人类还是外星人都属于头一波儿——咱们算是这头一波儿里的尖子生。”


    “其实也是因为侵蚀发生在太阳系,我们还有许多外宇宙规律而来的技术。是很有优势的。”


    “啊……”李云心感慨了一声,不晓得说什么好。可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与有荣焉”。


    “那时候我们的星舰文明就被叫做‘毁灭者’——外星人的叫法儿。再往后,慢慢适应了逃亡的生活,就没那么怕也没那么急了。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做些休整,甚至还会在一颗条件好点儿的行星上待上个几代人。”


    “有的人习惯了就不走了,就把他们留在那儿,剩下的人继续走。其实这种事也是因为惯性——不停地向前走虽然危险又艰苦,可是可以得到很多东西。从别的文明那里得到些东西、从不一样的宇宙环境里得到一些东西。”


    “再往后,过了仙女座星云的时候,资源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就变成了条件——各种各样的条件,开发新技术需要的条件。可能一次试验或者什么别的事情就毁掉一条旋臂啦之类的。到时候其实我们的人都变得文明点儿了。”


    “还有过一段时间反思过——说之前灭绝了那么多文明是犯罪,为此还对很多早就死掉的人进行过审判。哼……也是闹剧。不过那时候做事也会有些文明不乐意,觉得破换了他们家门口儿的环境,就可能又会开战。”


    李云心想起谢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制约文明发展的不再是资源,而变成条件了。


    “所以……你知道的,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们已经不想毁掉别的世界了。我来的时候,我们的一个资源补给舰队就可以毁掉一个高等级文明了。有些人这么干过,被严厉制裁了。那叫文明灭绝罪。”


    “如果因为这个世界,而叫你的世界发生侵蚀……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犯了文明灭绝罪。只不过如果侵蚀真的在你的世界开始了,距你的世界因为侵蚀毁灭了至少也得过上个几亿年。所以说啊……”女童出了口气,“这种事你不想做我不会勉强你。”


    李云心想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件事。


    从前李淳风要用他,清水道人也要用他。清水道人算是陈豢的人……可陈豢却从未与他联系过,似乎对他的存在不大关心。到如今看,如果她所说的是真的……


    该就是因为她的这种想法吧。她不是很喜欢李淳风的计划。不是很喜欢叫自己做一个通道、以把“灾祸”引入另一个世界为代价,来拯救这个世界。哪怕那灾祸真要毁灭些什么,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因此他说:“你这次来是为了劝我别这么干?”


    “只是告诉你,你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女童嘻嘻一笑,“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我不能为别人做决定啊。沈幕,这儿的李真,都没有过我的那些经历。他们是很倾向用李淳风的法子救世的。他们管这叫事急从权。这世上的那些人——十几亿人,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其实也算我在推卸责任,把这种责任推给你,叫你来做决定。十几亿的人命沉甸甸的可不好受。你瞧李真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我……”李云心想了想,“我也赞同这种办法。可只是不知道李淳风……唉。不知道他还隐瞒了多少,到底会不会是他说的那种好结果。”


    “他啊……”陈豢想了想,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时日头西斜,巷子里略冷了。


    “其实……你已经死了,对吧。”她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在渭城夺舍的那一次,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的神魂,是你后来用我的法子凝成的。和之前的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算是新的。”


    “你该知道你的存在好比一个通道,连接了这个世界和你的世界。更像一根管子——之前这根管子是用木头做的,你重新凝聚了神魂,这管子变成塑料做的了。可是什么材料做的无所谓……只要还是那根管子,就还是你。”


    “只要还是你原本的神魂的模样……也就还是你。哪怕这根管子变粗了点、附上点儿什么东西,都无所谓的。”


    她说了这些就不再说了。李云心皱眉,不晓得她忽然说这些事是什么什么意思。


    “你是想告诉我……我现在算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了?”李云心问,“该对这个世界有些认同感?还是说因为我重新凝聚过神魂,所以做通道会出现什么问题?”


    陈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答。而是说:“金鹏的事,你打算怎么解决呢?”


    李云心眨眨眼。他觉得陈豢刚才那些话该别有些深意……可又一时间领会不到到底是什么。


    她是画圣……自己所用的画道是被沈幕创造出来、又被她发扬光大的。“变粗了点”、“附上些什么东西”……是在说他可以从这个世界带些什么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么?用画道的手段?


    可是要带什么?

    是指……将这个世界收入画卷中带回去么?

    但他早已经知道了呀。


    然而他没有再追问。聪明人之间相处,有些话用不着说就该晓得是怎样的结果。陈豢既然将一件事说得含混不清,就不会再给他更明确的答案了。


    她托生来这女童身上,说为的是不叫“那边”的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么她说了却又没有说明白的这件事,也是不想叫那边的人知道,因而才含糊其辞么?

    李云心只得将这事暂记在心里,才说:“可以试着对他透露些真相。看他舍不舍得放下现在拥有的那些东西。如果可以……倒用不着再起争端。至于他的太上身——”


    他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


    沈幕要赵锦来到这世上,就得需要一个太上之身做容器。金鹏是个好选择。形体的变化这种事,稍有些修为的人都做得到。得了金鹏的太上身,以画道手段将其变化成个女人的身子是挺简单的事。虽说这种变化不能持久,但这个“不能”也是指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时间。


    沈幕那样的人该不会在乎的。其实除去“这身体以前的模样”这种念头之外,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画圣说了那些含义莫测的话又立即提了太上……是指这个?

    叫他在为赵锦幻化这身躯的时候,额外加点料?

    譬如叫她忘了沈幕、或者对他不再爱慕、关心?

    可……这是她行事的风格么?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脑袋更乱了。


    陈豢就笑了笑:“用不着问。他不会的。救赵锦这件事……唉。你想救就去救吧。这也是你的选择——你想要选择拯救这个世界,就得把沈幕安抚好。要把你送回去,还得靠他。”


    李云心只得说:“可你之前似乎不大想叫赵锦来这儿。”


    陈豢便叹了口气:“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这世上选择这么多,不是每一个都对自己有利的。我没法儿干涉你们,就只能等着接受了。”


    ——李云心意识到她又丧了起来。这也许是她那个文明当中的人所独有的某种气质。负面消沉的情绪与极度的责任心交融在一处,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实在要打个比方的话,其实有点儿像他那个世界里的一种情况。


    一个年轻人在大城市拼搏,竞争激烈、生活不易,然而拥有了强而专的的技能。后来拗不过父母之命回到了家中小城,若要说做本分工作,是极出色负责的。但除此之外就缺了动力和激情,变得消沉起来了。


    谢生虽没这么丧,可看劲头该与陈豢刚来这世界时是差不多的。两者所不同的,大约仅是因为人品问题所造成的差异。


    可其实如果再除去性别差异而带来的不同的话……


    似乎也差不多啊。


  第八百五十二章 父子情深

    “那么我就依着我想的办了。”李云心慢慢站起身。


    巷子里更暗了,还起了风。陈豢睁着眼睛看他,两人听到高墙之后那家人唤“秋秋”的声音。


    这女童就叹了口气,说:“要尸僵了。我该回去了。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李云心想了想:“很高兴见到你。”


    陈豢吃力一笑:“嗯。再见。”


    “再见。”


    于是女童的眼睛忽然失去神采,身子也僵住了。李云心俯下身扯了扯她的嘴角,把这出现在尸身上的笑容抹掉、又为她合了眼。


    他快步走出这条巷子,终于有时间开始想陈豢所说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话是什么意思。一边这般在心里思量,一边走到正街上。便瞧见一队容军的官兵小跑着往街道那头过去,手中刀枪俱全,似是出了什么事。


    他用不着像凡人那样凑近了才能看热闹,只以神念一扫便晓得了。


    似是一家茶社里死了人。尸体侧在地上,被人抹了脖子。死前还挣扎了一段时间,以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了个“共氵”——第二个字该是没写完。


    寻常人不晓得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李云心倒是熟悉。


    是在说“共济会”?

    可不是已被李淳风收编了么。


    他一皱眉,神识往更广阔的区域扫开去,一瞬间便又找到三具尸体。都是未被发现的。


    李淳风在搞什么?

    于是不再步行,身形一晃便出现在李淳风容身的酒楼中。此前这酒楼只是第三层被他包下,如今一整座都被包了。他现身在厅中的时候,瞧见李淳风正坐在窗边,厅里还有几个人。瞧见了他都一愣,将要张嘴呵斥,李淳风便沉声道:“这是你们宗主。不是嚷着想见吗?如今还不见礼。”


    那几人再愣片刻,自眼中焕出光彩来。纳头便拜,参差不齐地喝:“宗主在上——画派弟子左英流/梅衣振/商研岚/朱小雨拜见宗主!”


    李云心看看他们,又看李淳风:“怎么回事?”


    李淳风这才对那几个人说:“起来吧。同宗主说说眼下情况。”


    四个人起了身。名叫左英流的才再施一礼,沉声道:“宗主容禀——刚刚知道共济会的人反了水,投靠了金鹏,还带走些消息。城中几位门人被杀,现下不晓得还带走了些什么。”


    这些该是如今这世间新组的“画派”的人。李云心瞧他们的修为,都在化境,算是正经的修行人了,该阶级不低。


    只是……名叫左英流的这个人说的话他一个字儿都不信。不是觉得左英流在骗他,而是觉得左英流也被蒙在鼓里了。被李淳风收伏了的共济会余孽,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反了水、带走些消息?


    ——李淳风真有这么蠢,早死了。


    他便又去看他。却见李淳风眨眨眼。于是李云心了然,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上楼了。


    随后听见李淳风在厅中语速极快地向他们吩咐些事。乍一听,该都是些紧急应对、止损的手段。甚至还提到过叫他们以李云心的名义向容军求援,合力拦截、绞杀共济会叛逆之类的事。


    那四个人连声应了,又自己提出些补充的建议,都被采纳。


    李云心上了二楼,找到一张桌子坐下。这时候日头已落在远山背后,双虎城变得黑影重重。他才意识到,自己来这城里不过一天而已。


    早上到,先见了李淳风。而后见于濛,再回来叫他找陈豢。在街上逛了逛,陈豢便到了。至此时……不过是几个时辰罢了。


    还是在渭城的时候悠闲。


    坐了两刻钟,城中街道上点亮灯烛,又瞧见更有几队容军上了街、手持火把,似是在搜寻什么人。便暗叹了一声容军的效率也很高——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面子。


    随后李淳风也上了楼。出现在楼梯口儿时便说:“我没料到陈豢那么快去见你,结果措手不及。只好用这个法子了。”


    李云心转脸看他:“你叫共济会反了的?”


    “是。”李淳风随手划了几下子,这二楼便明亮起来,“原本依着陈豢从前的习惯,该再有个几天才能见你。我有些计划也要在那几天里实施。结果刚才就见了你,是不是?这事如果被金鹏知道,他怕是要狗急跳墙。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么几句话常人听了得摸不着头脑,李云心却懂。


    若他是金鹏——先成为太上强者又帮了陈豢大忙,必然自得。觉得自己也算是陈豢一边的人。纵不算,也该是有交情的。一旦被他知晓陈豢来见了李云心却未见他,必然认为自己已被抛弃。


    那样的枭雄不会坐以待毙,而会困兽犹斗。


    陈豢来见他这种事,虽说极隐秘,可若他是李淳风,也不会冒险——谁知道太上鹏王有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手段?他们两个在做准备工作时,本就是谨慎又谨慎的人。只有在该搏命的时候才会胆大得吓人。


    李云心想了想:“那么你这么干,是……”


    “我叫共济会的人叛了我,去投奔金鹏。理由很合理——云山长老从前抛弃了他们,如今又发现我与云山长老合作,因而离开了。”李淳风走到桌边也坐下,“另叫他们带去一个消息,说,知道我打算用云山暗算他。”


    “那么你岂不是将杀手锏的消息送出去了?”


    “我对计划做了微调。”李淳风笑了笑,“你既然不喜欢通过白云心暗算他,我就想,依着你的心意来吧。可我绝不能叫你独自冒险——你要痛痛快快地战斗一次,我也就舍命陪君子。”


    “原是叫你将金鹏引到天上谈话以云山之力击他。如今么,你就真同他约战吧。到时候我随你一同去。”


    “我会对他说,既然使用云山的计谋已被他知晓了,咱们再斗起来就难分胜负。纵使我们险胜,天下生灵也要惨遭涂炭。既然如此,只好试着讲和。”


    李云心“嗯”了一声:“可他既然要做困兽之斗,一定不会信这些话。”


    “所以我去他手中做人质。”李淳风肃然道,“我在他手里,纵使他不信,也会暂且放松警惕。”


    然后他略略一顿。可李云心不说话,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李淳风只得又说:“而后,即刻叫云山发雷击他。”


    李云心抬眼看他:“你认真的?你会死。”


    “只是最理想的情况罢了。”李淳风淡然一笑,“这一击能杀死金鹏,我也算死得其所。且……有你在,我怎么会真的死呢?这个,给你。”


    他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轴,递在李云心面前。


    李云心迟疑片刻,将它展开来看。


    不是别的,而是李淳风画的“自己”。但这个自己,不是什么虚影儿,也不是什么化身。而将他全身的神气精要都画了出来,若将这东西绘成阵法、辅以强大灵气,当可像他在渭城时那样,再造一个神魂。


    以李云心如今的神通,若想,为这个神魂再找个身体并不难。


    但同样的,将这种东西交给别人,也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别人。若李云心要杀他害他……仅凭这东西,便可在千万里之间令其魂飞魄散。


    李云心微微动容:“你……”


    “我知道你未必全信我的。会觉得我对你隐瞒了些什么。实际上……我倒的确有些事未说。但那些事我如今也不会说——只有这种法子,叫你明白我如今亦是人。我对你谈什么骨肉血亲,你会听得厌烦。可着实是在我心里的。”


    李淳风又沉默良久,低声道:“我若真因此死了,你倒有时间慢慢想想。若许多年后真谅解了我……也还有法子可以见我的。这种画神魂的法门,我从前没有教你。教你的,也只是些零碎的东西。”


    “但修行这种事总要循序渐进。我从前在画派中仔仔细细地学过,根基比你要扎实。今夜我们还有些功夫……我就,再教你一些吧。”


    李云心知道至少他如今所说的修行之事是的的确确的实话。修行好像在进行一项大工程。他从前所学、自己所体悟的都算是“骨架”而已。这些东西叫他能渐晋境界,修为向前。但另有许许多多的血肉是更多的人慢慢总结、积累出来的。那些血肉里包含了很多“术”,有更多妙用。


    李淳风所说的画神魂的手段,其中原理他该是明白的,可另一些细微的操作自己难领悟。便譬如他新晋太上有了强大力量,但许多神通妙用还得慢慢琢磨。


    他沉默起来。李淳风便笑了笑,开口:“还同从前一样,我先教你法诀。”


    而后他以低沉的声音、以缓慢的语速,说出此术的一些关窍来。又将每一个细节掰开、慢慢地讲解。厅中悬浮在半空的一点光明火洒下昏黄的光,这的的确确叫李云心记起从前时候。


    在故居的大屋里,李淳风同样这样教他。


    耐心而平和。


    用了一刻钟的功夫,将这些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后李淳风看他:“可都懂了?”


    李云心下意识地说:“都懂了。”


    于是两人都微微一愣,沉默起来。


    在从前时候,每次授业也是以这样的两句话结束的。


    终是李云心先开了口。他微微皱起眉,目光在李淳风的脸上逡巡:“你……当真后悔了?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淳风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但到底只道:“我后悔了。”


    李云心笑了笑,皱眉。又笑笑,又皱眉。最终长出一口气:“我不会叫你死的。”


    “我……下午的时候,在街上走。”


    “我在街上走,遇到一对父子。”


    “那儿子不是父亲亲生的,父亲也知道。他带那儿子去借钱,借到了钱带他吃一顿饱饭,又赌钱。”


    “我时候想……到底什么是父子之情。那个烂赌鬼在我看像渣滓一样,可对不是亲生的孩子到底还有些情。我眼见他进了赌坊,我站在赌坊门口儿,却觉得心里平静极了。连一丝愤怒都没有。”


    “因为我那时候明白了一件事。”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微微侧过脸去:“人有悲苦,不得解脱。恶习是不得解脱的悲苦……责任……身上背负的责任,也是不得解脱的悲苦。”


    他沉默很久:“你只是早该对我说清楚的。”


    李淳风在一瞬间红了眼圈儿:“我……着实很后悔。”


    李云心便笑笑:“罢了。不谈这些。”


    “你要是被云山的雷击死了,我必定救活你。但如果没有呢?如果金鹏躲过了那一击,接下来怎么办?”


    李淳风哈哈笑两声,又伸手抹了一把脸。似是因为终于得了李云心的谅解,神情到底变得快活,不复此前的沉重。


    “好。那么继续说正事。他能躲过那一击的话,也该在情理之中。那么,就使这一招——我先前给你那画卷可还带着?”


    他所指的是头一次见面时,送给李云心的、由他及眼下的画派画师所共同绘制的天下灵气图。李云心便将那图取了出来。李淳风一指它:“你将这东西,同我之前送你的九海图融合一处,这中陆天下就几乎都在你的手里了。以你如今的太上修为,可以用它做成以云山上的乾坤子母盘做成的事——将中陆之上的灵气都暂时地纳入图中。”


    “那时候金鹏刚刚躲过致命一击,你立即使出这一招。他身周的天地灵气便瞬间断绝,自身灵力也会一滞——你在云山下和道君争斗的时候,该体验过那种感觉。”


    李云心也记得这件事。那时候他境界低微,该是清水道人在远处遥遥一指,断绝了他身边的天地灵气,叫他险些身死。不是痛快的往事,然而他并未纠缠。只应了一声:“那么——”


    一边说,一边取出《皇舆经天图》。李淳风此前给他的九海图已被他融进这里面了。


    乔嘉欣也在这里。


    他抬手一指李淳风送他的那幅小卷,那东西便立即化作一道清光、也汇入这舆图中。


    于是这卷轴登时变得宝光四射,将李淳风的脸映出了别样的神采来。


    “到那时候,你也用不着顾忌我——你耳中有个太上的助力,我知道他在大洋上受了重伤。这舆图中所聚集起来的灵气,便可在那时候叫他恢复如初。你们两个同时去攻他、又是趁他以弱,绝没有不胜的道理。只是……这法子不要提前用。否则天地灵气有异,金鹏必然觉察。暂叫那位大圣先委屈些日子。”


    今晚的先更了。


  第八百五十三章 密道

    李云心只说:“好。”


    李淳风轻出口气。似乎因他如今这态度,心中感慨万千。可再多的言语到了嘴边,只化成几句话而已:“我们……同心,这天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李云心一笑:“这样最好。”


    他转眼又看看面前的圆桌,略犹豫一会儿:“你把这里包下来,厨子还在么?”


    李淳风一愣。旋即连声道:“在、在的。你要吃些什么?我吩咐他们弄来。”


    于是一刻钟之后,酒菜便上了桌。两个人在厅中慢慢地饮酒吃菜,讨论些更加细微的事情,好将他们所定下的计划考虑得更加全面。若有随便什么人看了,会觉得两人关系融洽,没什么芥蒂。若要说这是一对父子,大概也没有人会觉得不像样儿。


    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这厅中的氛围是安宁、平静的。


    甚至略有些温馨。


    到二更,双虎城中的人都睡下了、街上也因此而显得冷清时,李云心才离开。


    李淳风在二楼窗边目送他。瞧见他晃着袖子在街道中间走,似是开心的。又等他拐进一条巷中、消失不见了,才轻出一口气。然后他转过身盯着厅中两人宴饮的那一桌酒菜看一会儿,迈步下了楼。


    一楼厅中也没人,倒是后厨有些动静。李淳风挑开门帘走进去,看到大师傅、大师傅和一个跑堂正围在案板边闲聊,案上放了三个冷碟。三人瞧见他,便齐齐站直了身子,不说话了。


    李淳风说:“我下去一趟。”


    三人便先将案上的冷碟拿开,又合力一推。那案板被挪开,露出其下一条暗道。


    李淳风走进去,但下了三个台阶停下问:“会里的人到了什么位置?”


    大师傅说:“再过三天,可能就到金鹏的地界儿了。要是他的人来接,兴许还要快些。”


    李淳风点头,走了下去。


    拾级而下。约四十多步之后,头顶入口的光亮已变得极淡了。但通道之内不是黑暗的,而有些符箓发出的辉光,如火把一般将道路照亮。沿平地再走上十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


    是个圆形大厅。该与这座酒楼的厅堂一般大。可里面摆着的不是桌椅,而是一枚又一枚一人多高的、像是茧一样的东西。立起靠在墙壁上,环绕一圈,约有三十个。“茧”的外壳是半透明的,可见有三枚当中有淡淡的、人似的阴影。看起来像是烟雾,却是凝固的。


    修行人该瞧得出,那是魂魄。


    若搁在从前时候,这茧中的魂魄将经过淬炼、转化,变成李云心在渭城里曾接触过的“游魂”。


    只是如今这工程该是进行到一半便停了,它们留在茧内,像是琥珀里的虫子。


    大厅的中间有一根圆柱,一直到棚顶。表面光滑,仿佛一块巨大玉石。李淳风走到这柱子旁,伸手在上面点了几下。于是圆柱苏醒过来,发出白色微光、且弹出两个窗口。


    李淳风在其中一个窗口上点了一下。过五六秒钟,一个男人的影像出现在柱子上。


    “沈博士。”李淳风向他微微点头,“事情已经同李云心说了。”


    “哦。”沈幕应了一声,转头去看身边的什么东西。似是在边忙边说,“我正有个事情要问你——你说你们的那个世界从前不存在能量的最小单位。这个是你自己想的,还是经过你们世界的科学界证实过的?我这边的实验数据对不劲儿,你应该是——”


    李淳风打断他:“沈博士,这些东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知不知道今天陈豢和李云心都说过些什么?李云心又和他说过些什么?”


    沈幕眨眨眼:“啊?什么说了什么?”


    李淳风叹了口气:“您忘了么。今天陈豢见了李云心。用的还是非正常渠道。”


    “哦,这个。”沈幕不耐烦地摆摆手,“她没什么异常。一切正常。你别瞎操心,做好你自己的事情。还有——云山什么时候把赵锦送下来?”


    李淳风一摊手:“您知道,这个得等到我们事成之后,他们确信咱们不会再对他们构成威胁——”


    沈幕生气地一甩手,指着李淳风的鼻子——如果他真人在此,必然要戳到他的鼻尖上:“我真是烦透了你们这些人!只知道勾心斗角把心思花在没意义的事情上面!他们难道不清楚我们在做的是最优解么?但凡有一点儿理性的逻辑思维,就不会担心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世界都要毁灭了,还在为一些小事蝇营狗且!”


    李淳风平静地笑笑:“我们都是俗人啊。”


    “哼,俗人可做不到一边跟人演父子情深,一边算计着要杀了他。”沈幕对他这句话嗤之以鼻,“我还真的挺欣赏他。要不是你们牵扯了一大堆的麻烦事儿,我才不会选你。你是个小人。还是个伪君子——你怎么就不跟着这世上的好人学?”


    李淳风沉默片刻,笑笑:“好人不长命啊沈博士。好啦,我们不说这些。”


    “陈豢如果没什么异常,就该是李云心听了我的话,对她警惕提防没有说太多事。那么……就是说他也没有对我起提防之心……”


    沈幕不耐烦地一挥手:“我没功夫听你们这些蝇营狗且!你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希望你能保证在这段时间里,陈豢和白阎君都不会再同李云心有什么交流。”李淳风说,“眼下刘公赞不在他身边,只要没有别的因素干扰,我可以保证叫他在最终一刻到来之前都觉察不到什么端倪。可如果你们那边儿捣乱——”


    “好了好了,知道了。”沈幕皱眉,“这个很简单。李真要死了,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功夫再理你们那边的闲事了。”


    李淳风一瞪眼睛,还要再问。沈幕却已一挥手,消失了。


    他便盯着柱子沉思一会儿,慢慢抬起手将这圆柱之上的光芒熄灭了。


    而这时候,李云心站在街角。


    ——距李淳风下榻的酒楼一百二十步,从主街拐入一条小巷、正可以从酒楼之中的人视线里消失的一个街角。


    状态不大好,又怕你们想我,那就先更一下


  第八百五十四章 苦衷

    太上境界的强者,若想,几乎可以做得到洞察身周一切。但这种事要费些力气,李云心并不常这么干。


    好比一个寻常人走在熙攘的街上,身边有许多人来来去去、走路说话。眼中又可见到许多的景物,五光十色。但绝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将那些话、那些景物往心里去。只浮光掠影般地听了看了,就从心头滑过。


    可若是想,有目的地、细细地听,当可以听得出许多信息。譬如身边的两位情侣在为什么争吵,打电话的那个人在谈什么事情。水果摊子旁挑拣梨子的那位婆婆看起来境况如何、那个小孩子身边的中年妇女到底是他的妈妈还是婶婶。


    可这样一来是很耗心力的,太上境界强者对于身边人与事的体察亦是如此——那并非一种本能,而是得动用神通的法门。


    但今夜李云心站在昏暗的街角,这样做了。


    他体察李淳风下榻的那座鸿泰楼中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于是发现一件怪事。


    他先清晰地听到李淳风走路的声音。从二楼一直走到一楼大厅中。接着听到门帘被挑起来的声音。这该是进了后厨。


    他倒是可以“看”。


    但李淳风是玄境,修为也算高深。玄境的修行人无法阻止一位太上去“看”去“听”,却可以有所警觉。


    因此李云心才选择了“倾听”这种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方式。


    接下来,后厨中就没什么声响了。可他此前已经晓得,里面是有三个人的。


    三个共济会的人。


    这是从他们闲聊的只言片语中得到的信息。实际上这三人说话已算谨慎了,从未直接提到“共济会”的存在。


    但两个厨子、一个跑堂,从言语当中所流露的信息表明他们见多识广,远超正常人所能拥有的知识储备,该是去过了多地方,在至少六个国家当中停留过。


    而从另一些言语当中,又流露出对于“画派”那些人的不屑——仅是一种微妙的情绪。


    他们甚至还提到过“云山之后”这样的词儿。尽管只提了一次便被另两个人提醒、闭口不谈了。


    而李淳风进入后厨之后,四个人仿佛一同沉默起来。声音变得低沉模糊,他只能捕捉到一两个无关紧要的词儿。其实若再运神通,倒是可以“听”得清楚些。但李云心意识到,有人使了某种手段。


    一种……即便以他这样的太上修为,都被制约了的手段。


    李云心微微一愣,迅速收回神通。


    他原本站在巷口,身后有一块光滑的青石。这种石头在双虎城中很常见,是人们歇脚的地方,约等于他那个时代路边的长椅。


    他就慢慢坐到这石上,便可以瞧见鸿泰楼的一角了。


    沉默片刻,他低声说:“李淳风啊……”


    早该想到事情的蹊跷——早在几天前、甚至更早的时候。


    打白阎君露面开始直至现在,他从不曾有过“主动与那边的人联系”的权利。


    原以为都是如此,后来知道李淳风可以的。到现在他成了他们口中的“救世者”,似乎也依旧被排斥在外。


    这意味着一件事:那边的人或许有派系、意见不统一。


    因为无论他们想要做什么,若统一了口径,就用不着以这种法子杜绝自己可能探得更多信息的可能性。


    他们之间的分歧者,是陈豢么?


    李云心在夜色里独坐一刻钟。将李淳风曾对他说过的话、白阎君、沈幕乃至陈豢对他说过的话都细细地想一遍。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先要对抗的是自己。是头脑中一个徘徊不去的幽灵。


    这个幽灵,脱胎于他同李淳风十几年相处所渐渐培养出来的许多情感。这种情感,腐败、恶臭。打降生时便是畸形而可怕的——他与李淳风共同创造了它。


    可当时浑然不觉。甚至从那恶臭之中嗅出些香甜的味道。正是这种味道,遮住了他的眼、麻痹了他的理性。


    若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便是一次长达十几年的情感暗示。这种暗示所产生的惯性,一直持续至今。


    至少,一直持续到两刻钟以前。


    他的理智被情感影响,在面对李淳风时失去警惕心。纵使心中有恨与怨言,却总是忍不住地想要为那个人找一个开脱的理由、借口。这是因为他此世这具身躯的局限——叫他懂了许多事,也不得不承担那些事所带来的负面作用。


    但在此刻,李云心觉得自己明白陈豢在下午时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同时他开始想另一个问题——李淳风究竟是个怎样的修为?

    他没有继续“倾听”下去,是因为感受到了禁制。但那种禁制似乎并非来源于“术”,而像是某种纯粹的力量。


    便好比一个修为高深的人可以收敛气息,叫人看不出自己的深浅。


    通过气息来判断一个人的修为程度,是一件只可以粗略估计的事。这种事,很像是在他那个世界通过一个人的气质、言谈、举止,去判断那人的身家、阶级。老于人情世故、阅历也多的人很像是这个世界的高阶修士,他们很容易从一个不懂得如何掩饰、或者只懂得拙劣掩饰的人身上看到本质。


    修士们偶然外放自己灵力,便好比他那里的人展示了自己的存款、不动产,身家一目了然。


    更多的常在收敛自身精气,便好比是循规蹈矩,不会去刻意炫耀的。但也可以瞧得出谈吐时气息如何、灵力流转是否顺畅、或者肉身是否强横。若以这些标准来看李淳风,便觉得他是玄境。


    好比两个财富、眼界、知识储备类似的人,是很容易瞧得出对方深浅的。


    可刚才的手段……该是超出了李淳风应有的能力。


    若再要打比方,便像是李云心这巨富者通过高达数百亿的资金运作,试图去并购李淳风所拥有的一家估值不过数十亿的公司。但很快发现这家“小”公司可调用的资本,竟毫不逊色于他。


    于是他立即收回了触角。


    李淳风究竟是什么境界?

    他现在已经知晓了“太上”是怎么来的。所谓太上者,本身便是一个“通道”——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修至一定程度之后混乱能量将两个世界连通,于是这管道也自身充盈,成了太上。这世界的另一些“太上”,连通的则是这浑天球与之外的混沌世界。要论实力,该比他稍微逊色些。要再严格点来说,甚至可被归为“伪太上”——在他出现以前。


    也是因此,他说要同金鹏斗上一场。他又不是无脑的莽夫,即便是为了“任意纵横”,总也会考量一下自己的实力。


    至于李淳风……他说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已经毁灭了。


    管道的那一头已不在了,他该成就不了这种境界的。


    ——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的话。


    然而,自己还怎么敢相信,他可能会说真话呢?


    心中某处烦闷、凝滞。但李云心叫自己的情感从那一处滑过去,不想也不碰。像是受了伤的人用手小心翼翼地从伤口上滑过。他知道那东西在那里,可觉得已没什么勇气、精力、必要去看它了。


    他又坐一会儿,伸手将自己的嘴角往上抬了抬,起身走开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李淳风没有见过李云心。


    直到第四天夜里的时候,李云心现身在蓉城的一处院落中。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在蓉城的街上逗留了好一会儿——瞧了瞧曾经生活在这城中那狼妖的道观,又瞧了瞧从前的木南居所在,且吃了一餐饭。


    院落不大,却有在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整洁、干净。虽说是初春,花木都是冷清寂寞的模样,但在月影下疏密有致,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显然这些东西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约每隔一刻钟,还会有一队持戟跨刀的卫士从院中沉默走过,俱是精干的模样。


    只是他们也没发现院中多了一个人。


    李云心穿过院子,同这些卫士打了个照面。然后径直走到门前,推门而入。


    屋中的人还未歇息——一个穿刺金黑袍的男子,一个站在阴影里的老人。听见了推门声,两人同时抬头来看。老人皱眉,将要低喝,那男人却已瞪圆了眼睛:“李——”


    “很威风。”李云心随手关了门,笑着看他,“应大侠这装束,有点儿从前离帝的意思。不过如今你的家业可比从前的离帝要大了。”


    瞧见自家主上的反应、又听了这话,老人立即闭了嘴。


    这位老中官,隐约猜到来者是谁了。


    应决然张了张嘴,又隔一会儿才大步从案后走出来。但不等他说话李云心已走到靠窗边的椅子旁坐下,又说:“当初在渭城,我说跟着我干会做一番大事。从前你没想过这事做得这样大吧。”


    “前些日子路过你这儿,听说你设坛来接我。但当时很忙,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又怕见了你、你问我要修长生的法子,所以就走了。听说你很没面子。”


    应决然这才能说话——他沉声道:“你是仙人,总是会忙的。面子一说也无所谓——我现在是皇帝,可心里还是个武人。我辈武人有自己的追求和胸怀,是最不怕被误解的了。我从前觉得你总会来看我,如今真来了,说明我的信念没有错。”


    李云心笑起来:“我的世界观如果能像你这样随时自洽,就真省了好多心事。”


    应决然站在他身前沉默片刻,说:“世上俗人心智不坚。我只是心智坚定而已。在这一点上,也许我比许多修行人都好得多。”


    李云心了然一笑:“你还没死心。还在想要修行?”


    应决然认真地看他:“你知道我从前修七杀决。求的就是一个杀心、杀意。如果这么容易死心,我这个人早就葬送了。”


    李云心便不笑了,也认真地看他:“我今次来不是和你纠缠这个问题的。如果你非要向我要修行法门,我即刻就走。”


    老中官知道李云心是什么人。可瞧见这位在传说中神通广大、挥手之间便可翻江倒海的人物脸上露出不那么痛快的神情,却一点儿都没有担心。因为他晓得他家这位陛下,是可以轻松化解这种僵局的。


    于是听到这位陛下立即说:“那就算了吧。我辈武人讲究心智坚定。可要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就成了执念。不修就不修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这高明的理论水平到底是跟谁学的。坐——你现在是皇帝,干嘛站着说话。也许我还要有事求你呢。”


    阴影里的中官便略松了一口气。


    应决然真依言坐了。不过是靠坐在案上:“你……能有什么事求我?”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摇摇头:“所以说,我不想叫你修行。有什么好呢。我从小修行,还有个也修行的爹。”


    “结果被卷到一堆修行界的事情里,父子俩反目成仇——足足一年。到前几天我们才把话说开,晓得这些日子都是误会了。他有苦衷,我也有苦衷。两个人的苦衷加在一起,就成了心结了。”


    “我这才想明白……活着其实就是为了顺心意罢了。他从前为我、为这世界做了许多事,我却因此怨恨他。直到前几天我也没同他说一句软话。可其实我很想说……但说不出口。”


    应决然的眼神有些发直。待李云心感慨过后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个……怎么同我说这个——”


    李云心便像是如梦方醒,咳了一声,严厉地看那老中官:“不如你叫我和你家陛下好好说说话?”


    应决然立即道:“退下,退下吧。”


    中官忙告罪,小跑着出了门。


    带他离开一会儿,李云心才一挥手。于是门窗上泛起一阵蒙蒙的光亮,又很快消弭不见。


    他看着应决然,说:“现在说正事吧。”


    “有一个忙,要你帮。很重要的事,绝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如果事情做得叫我满意,我叫你青春永驻再活上个一百年。如果办砸了,这皇帝你就没法儿做了。”


    “现在好好想一想,这事你要不要听。”


  第八百五十五章 求而不得


    欢喜的神情从应决然脸上滑过。但他很快将这种情绪压抑下去,又犹豫一会儿。


    对于“黑刀”应大侠而言,这种迟疑是很不常见的。约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应决然站直了,说:“我要听。”


    李云心便一笑:“好。那么我先问你,可知道你身边那位中官是共济会的人?”


    应决然一愣:“什么?!”


    “那么你就是不知道了。”李云心抬手指了指,“从前刘公赞在你这儿待了不短的时间,将你身边的人摸清楚了。你的身边有共济会的人,也有他的人。这位中官,是共济会的一个细作。”


    “可他瞧了一阵子,觉得此人本性不坏。毕竟,为哪个势力效劳这种事,不是一些小人物自己可以决定的。什么人找上他、他没法儿拒绝,一时间也搞不清楚那些人到底需要他做什么,无奈之下应承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也用不着惊诧——帝王身边有细作,是个惯例。”


    应决然竖起眉,脸上现出杀意:“你是要我——”


    “别误会,不杀他。”李云心摆摆手,“是要用他。别惊动他。”


    “另外,你这儿养了几个画师,对不对。”


    应决然脸色阴沉:“是刘公赞的弟子。但只做了几个月的弟子,他选了几个天资聪慧的,说留在我身边或许我用得着。”


    “唔。那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些不是细作。没那个必要。但你想一想,有没有哪一个是刘公赞最喜欢、最机灵的,给我找过来。”


    应决然想了片刻:“有个叫王旺的。刘公赞曾说他……”


    “眼下在哪儿?”


    “这个我不清楚。但应该在城北一带。要选址建宫的时候我曾去过一次——”


    “什么模样?”


    “二十岁出头。白净,是个……”


    李云心抬起手打断他的话、闭上眼睛。隔了三息的功夫,屋中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一个身影很快从旋风当中现出来,正立在地上。


    “是他么?”


    “是……他。”应决然微微瞪起眼睛。为李云心这种神通手段而感到惊诧——更有些艳羡。


    地上的的确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也的确白净。模样文弱秀气,看起来与画师这个身份很配。只是如今还闭着眼睛,似乎浑然不知自己被李云心摄来了,仍在安睡着。


    已快是化境了——对于他这样的年纪、出身而言,是不可思议的高明境界。


    看起来刘公赞选得没错儿。这也是个修行的天才——不然入不了他的眼。至于此人人品,李云心相信老刘的眼光。


    他盯着这王旺瞧了一会儿,开口说话。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应决然或者这年轻人说:“我第一次见到刘公赞的时候,就和他被一群人劫持到渭城附近的野原林里了。”


    “劫我们的是河中六鬼还是什么七鬼,我记不清了。但后来知道该是被你给追杀得无路可逃,蹿到那儿去了。所以说咱们一开始就有点缘果,也算是天意和命运吧。”


    “我和老刘被困住的时候,我画了一幅《衣锦夜行图》。但当时我灵力被封,最后的点睛之笔得由老刘来,那画阵才能成。”


    说到这里,顿了顿。


    应决然以为他还要再说下去。可李云心却不说了,又谈起别的事:“你知道我父亲的模样么?”


    应决然一愣:“……嗯?”


    李云心起了身,走到案前。案上早铺平了纸,供这位皇帝平时书写用。李云心便随手拾起笔,在宣纸上勾勒起来。


    “他长得和我很像。”他边画边说,“不过老一点。瞧见没,就是这个模样。”


    他画成了,将纸拿起来。本是一张,可他手一抖,就在案上散落了几十张。


    应决然看看仍然无知无觉的王旺,又看看这些画像:“这是……”


    李云心认真地说:“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两人说话的时候,中官仍侍奉在门外。若平时是某位大臣与容帝议事、他得出门暂避,便站在门前的台上。可如今是那位神异的龙王在屋中、且似乎并不喜欢他,他就退得远了些——站在阶下。


    但仍能听到屋子里的声音。毕竟此处是从前蓉城的公署,房子建得早,又不常修葺。即便前些日子翻新过,也没法儿隔绝所有的声音。


    可听得也不分明。只能偶尔听到些字句,串联起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这位老中官听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放弃了努力。他觉得该是里面的神人用了手段,防了外人。


    至于是不是防他,他觉得不是的。本就是那位神人因着什么事触景生情了,才来找到他家陛下说些心里话。说到了动情处瞧见有外人在、自然不会自在。因此才呵斥了他。


    他便轻舒一口气,抬头看看天时。然后招手叫过远处的一个侍卫,吩咐他在这里先候着。自己则迈了步子,走出院子。


    先到了后厨房,吩咐准备些点心。想了想,又吩咐准备些肉食。他晓得这位陛下是穷苦人出身,即便到了现在口味也要重些。从前伺候别的贵人时饮食都清淡,可这位陛下即便是进宵夜,也非得荤素搭配不可。


    又在后厨房检视一阵子,慢慢地往院中走。


    打后厨到容帝书房所在的院子,得经过一条小路。后厨原本是县衙旁的民宅,这小路便是一条两侧有高高青石砖墙的小巷。他走到巷中的时候,瞧见前面站了一个人。因是夜里,所以看不清面目。他略一犹豫,走上前了。


    便意识到,那人该是个修行人。


    修行人与凡人其实是好分辨的——如果见得多的话。他们常常不大在意天时、节气。譬如在这个时候,蓉城的街巷旁还有些未消融的积雪残留,那人却穿着薄衫。昂首挺胸,并不畏惧寒冷。倒是脸上罩了一块面巾、掩去真容。


    中官走到他面前三步远处停下。那人便开口说:“李云心见了你家陛下?”


    中官不说话。


    那人就笑笑:“怎么。当初你瘫在床上病得要死了,咱们救了你。你说做牛做马都要报答——如今后悔了?”


    中官才叹口气:“见了。”


    “说了什么?”


    “不是要紧事。都是……”


    “要不要紧我说了算。”那人低哼一声,“一字一句地说。”


    中官只得再叹气:“他说……唉,他原本不想和陛下再有瓜葛,要绝情。可后来见了自己的生父、消弭了误会,可能因此生情,才又找我家陛下说从前的事。我隐约听到他说些缘果、命运之类的话。我想只是叙旧罢了。你们该清楚陛下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那人想了想:“再没别的了?只是这些?”


    “没了。”中官答,“该只是念起旧人了。”


    “哼。”那人闷哼一声,脚尖一掂就要走。


    老中官忙道:“……等等。”


    “怎么了?”


    “我家陛下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的帝王。这样的人不常见。”老中官皱着眉,“你们……他是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的。你们……若是要害他……”


    “哈。”那人冷冷一笑,“凡人的事,我们没有兴趣。”


    说了这话,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这中官摇头,连连叹息。又将背在身后攥紧袖子的手松开,才继续迈步前行。


    可刚到院中,便知道出事了。


    值夜的金吾卫都冲到了门前,刀枪出鞘。


    书房里有争吵的声音。


    他远远就可以瞧见窗户上,因室内烛火映出了两个人影。一眼就瞧得出那个走来走去的是自家陛下。另一个只站在窗边,不说话。


    ——和那位神人争执起来了!?


    离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他忙冲过去,两个人搀住他。


    “怎么回事!?”中官压低了声音怒喝,“你们在做什么?去护驾!!”


    “陛下他……”金吾卫刚说了这几个字,便听见应决然在房中厉喝——


    “都离远点!高育良,把人给我撤下去!做什么!?看朕的笑话!?”


    老中官一愣,想了想,到底低喝:“退下、退下!没听见陛下说话么!?”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一位头领正要言语,却听见应决然在屋中怒吼:“滚!!”


    这才忙下了令,一群人忙不迭地退了。


    老中官倒是仍留在院中。随即听到李云心冷冷一笑,说:“我看你是做皇帝做得久了,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陡然提高声音:“跟我讲条件,你也配!?你想要修行想要长生!?我叫你做鬼修好不好!?去学离帝庆帝余帝——去死啊!?连死都不敢还求什么长生!?”


    应决然立时大叫:“朕今日的天下是——”


    可屋中那个身影忽然消失。天空中陡然起了一阵旋风,咆哮着往南去了。


    中官便意识到,这是那位神人离开了。


    他忙推门冲进屋子,正瞧见他家陛下抽出墙上的黑刀,要抹自己的脖子!一阵寒意从尾巴骨蹿上天灵盖,他立即扑上双手抓住刀背、身子一沉便跪下来:“——陛下!!”


    瞧见他这位陛下双目圆瞪,眼中满是血丝,大喝:“滚!”


    中官咬牙道:“陛下忘记本是想要做什么了吗?!陛下从前的黑寨堡救济了那么多贫苦百姓,是只为长生吗!?我知道这是陛下心结……可老臣有一句话一直没有问——陛下是不是被迷了眼?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应决然便愣住。身子像是一截木头一样呆立当场,手将刀柄握得咯咯作响。


    中官这才敢慢慢地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将刀抱在怀里,仍跪着劝:“修行,陛下,修行——山中一日世间千年!那修行人打个盹儿、睡一觉人世间便是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活上几百几千年,又和咱们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妄活着罢了!”


    “咱们凡人每日都鲜活的,见了多少好光景儿!要说神通——陛下现在已有神通了啊!口中一道旨意,千军万马便为陛下赴死!修行人也做不到!陛下,您现在便是人间的在世之神了啊!!”


    他足足劝了一刻钟。


    这应决然的神色才萎顿下来,颓然退后几步,扶着案子坐回到椅上。


    再沉默良久,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可……”他张张嘴、双唇发颤,“可我已得罪了他,我……”


    “还可补救的,陛下!”中官忙道,“仙人也总还有个人字儿……是人就有喜欢和厌恶的,陛下要是投其所好……”


    应决然摇头:“晚了,晚了……今夜他来见我本是件好事。同我说他那父亲,可惜我鬼迷心窍……”


    中官眼睛一亮:“那就找他的父亲做文章!他那父亲也是修行人……他如今是咱们容国的神龙教主,那就将他父亲也朝拜起来呀陛下!做个太上教主!叫人建庙宇塑金身——他瞧见你做了这些必然感到你的心意,总不会一直气下去……你们本就有些情分在的!”


    应决然摇头、摆手:“唉,算了,算了……你去办吧,你去办吧!我今夜不想想这些事了。”


    中官叹着气,又将他扶了扶。才道:“陛下安心,早些歇息。我今夜、即刻就去办这事……可是陛下,那位教主的父亲是个什么模样?还是只为他塑个威严的金身便可?”


    应决然扶着额头、无力地摆手:“他父亲自然像他了。你见过他,照着他塑得老一点就好了。去吧……去吧,叫朕静静。”


    中官连声应了。又担忧地看他几眼,才推门匆匆走出去。


    李云心在极高的空中冷眼瞧见这些。又瞧见那先前在巷中拦住老中官的人悄悄出了城、祭了几道符,才低叹口气,真的直往南而去了。


    到第四天中午的时候,李淳风终于又进入鸿泰楼后厨的暗室之内。


    他唤了人,便静待一刻钟。


    一刻钟之后,一个穿白衣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


    李淳风立时皱了眉:“我四天没见他了。你可以化身万千,能不能找到他?”


    那人便托了舌头,翻一个白眼:“找到他?你当他还是从前时候么?他如今是太上了!”


  第八百五十六章 人心向善

    李淳风叹口气:“你早该将那化身的法子教我,却一直推诿……”


    那人立即冷笑:“教给你?嘿嘿,本君可不放心!你这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害,还有谁是不能害的么?”


    “只是为了大局而已。你别忘了——”李淳风往天上指了指,“是我屡次同他们联系,他们才暂与你们讲和。我们要做的事离不了云山,要是他们不乐意,就都得死在这儿。”


    “我知道你们喜欢李云心。可要想清楚,他虽然人不坏,但心性不定。因着自己的情绪,说不好就做出什么事来。我是个小人,却是个理性的小人。我不会凭冲动行事,风险是可控的。和我这样的小人做事,可比和他安心得多。”


    “况且……”李淳风也冷冷一笑,“你杀死你那兄弟、黑阎君时,就没想过你连他都能害、还有谁是不能害的这个问题么?”


    白阎君眯起眼睛,死死盯着他。隔了一会儿才道:“哼……要不是那沈幕非要从你这儿拿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资料、数据,本君早杀了你!”


    李淳风便一笑:“你明白这点就好。你们离不了沈幕。偏他又是个为了他的事业,可以不在乎一切善恶、人性的妙人。所以他也离不了我。”


    他又微微摇头:“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就这样想一想。我从另一个世界来,用沈幕的话说,亲身经历了两个宇宙融合乃至毁灭的全过程。我所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都有无与伦比的科学价值。他用我提供的资料,可以揭开许多秘密、甚至可以找到办法拯救许多的世界。”


    “这,才是大善。在这种大善面前,个人好恶、个体道德,都是无关紧要的。只有能生存下来,才有去谈道德的资格——”


    白阎君皱眉,尖声道:“罢了罢了!不要听你啰嗦!说说罢!如今情况怎样?你找不着李云心,可是意味着出了什么事?他将你的计谋看穿了吧?!”


    “我只是不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但这些天他做了什么我还是清楚的。”李淳风叹了口气,“据我目前所知道的事情,如今是个进一步攻破他心防的好机会。因此,我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该去同他谈话的。”


    “攻破他的心防?”白阎君笑起来,眯起眼睛,“还有人能攻破他的心防?嘻……倒是说说看,是怎样一个情形?本君好奇了。”


    李淳风一笑,但意味有些复杂:“他去见了那个容帝。就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容帝。说了些话,提到我。我在那边的人告诉我,他觉得自己从前的确误解了我,如今后悔了。可又不晓得如何向我袒露心情——”


    白阎君听到这里便尖利地笑出声:“咦呀哈哈哈……那李云心说的鬼话你也信!?你难道不晓得他从前有多么恨你?即便他要说这些,又去找那容帝做什么!?”


    李淳风看他:“此间微妙之处,你这样的人是难理解的。”


    “旁人的确难得他的信任,可现在这人是我。我同他相处十几年,他早摆脱不掉了。要说他恨我……呵。你想他为什么偏对那刘公赞好?”


    “因为那老头子照顾他、也对他好——像慈父一般。他有多么恨我,也就有多么不愿接受我当真对他无情无义这个事实。他会千方百计地——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去找到一些证据。证明我并非是他恨的那个人。对一个人最无情的状态不是恨,而是忘。”


    “至于去找容帝——不去找他,再找谁呢?他在世间没几个朋友。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难道去同渭城的那些妖魔说么?这就是我为何叫他见不着刘公赞的缘故。他心里空缺一块,只有找我。如今没法子同我讲,只好同那应决然讲了。”


    “他去见容帝这事,正意味着他已入局了。”


    白阎君连声冷笑:“你既然看得这样清楚,倒是快些动手呀?”


    李淳风肃然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我已经把谢生送去了云山,由他来将那东西改造一番,好能发出雷霆一击。这件事需要些时日,因此得安抚住李云心。你我要尽快找到他,以免时间一久他离了我的视线,想起什么对我们不利的细节来。”


    白阎君便围着他绕了一圈,又走回到他面前看:“只是这事?没别的什么要问我?”


    李淳风一笑:“难道阎君还有什么本该对我说、却没说的么?”


    “哼……本君提醒你。”白阎君抬手往南边一指,“可知道就在今天,容帝做了什么事?”


    “不知道。请阎君告诉我。”


    “今儿早上的功夫,那位容帝换了礼服、设了祭坛,跑上去哭天了。”


    “说自己行为乖张开罪了神龙教主,百死莫赎。又说晚上的时候神龙教主给他托梦,叫他为自己的生父塑金身设神坛,配享太上教主的香火——若是做得好,或许还可原谅他这一遭。”


    “这位容帝就真下令在各道、州、府建庙宇。我猜如果动作快的话,你的金身已塑成几个了。这事,难道你不晓得?”


    李淳风笑笑:“李云心找他谈感情,他却向李云心要长生。因此我那儿子失望生气走掉了,容帝自然慌。想用这种法子来讨好他也不稀奇的。”


    白阎君放声大笑,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穿耳膜:“你少在本君面前装傻!你又不是蠢货,难道就不会想一想这是不是李云心和那容帝演戏了?叫你这样想,然后将你的神魂灵气真附到那金身塑像上。你眼下还是人身……待日后你们起了争执,再叫人们向着你的金身顶礼膜拜——上亿人的愿力统统涌进你的身子里,你可就死定了!”


    “别忘了李云心当初是因为什么活不下去、非得夺舍龙身不可!”


    “哦……这种事啊。”李淳风无谓地眨眨眼,“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我叫他这样做的呢?”


    白阎君一愣:“什么?”


    “我前些天画了自己的神魂给他啊。”李淳风叹口气、摆摆手,“这是一剂虎狼之药。也是为了攻破他。阎君该知道既是虎狼之药,就能救人也能杀人。他若是原就要信我了,这会叫他更信我。若不信我,我也不担心。”


    “即便阎君你所说的是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我更愿意相信人心是向善的——我那儿子,没这么歹毒。”


    白阎君便瞪眼又瞪眼,到底是不晓得该怎么说他了。只得怪笑两声、又冷笑两声、摇摇头指指他,转身没了踪影。


  第八百五十七章 立春

    过了一小会儿的功夫,李淳风才嗤笑一声,转身背手也离了这密室——从前共济会留在中陆上的众多节点之一。


    这些人……哼。他们从理智的角度无法不认可自己的计划,却又总是这样冷嘲热讽。一件事觉得对就去做,觉得错就不要做,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可偏这世上没几个人懂的。


    在这一点上,他们当真比不上自己那个儿子。


    一群假仁假义的东西罢了。难怪这世界会被他们搞成这样子。


    他如此想、刚回到后厨,跑堂的便凑过来低声道:“发现李云心了。”


    因这个消息,李淳风松了口气。


    “他在哪儿?”


    跑堂便引着他走到大堂中。再向门外一指:“您瞧,那儿。”


    于是看到李云心正坐在这鸿泰楼所在街道的另一边、斜对过儿。那是一家早点铺子,本不该开在鸿泰楼附近。可铺子主人原本是鸿泰楼掌柜的连襟,于是酒楼中一些住宿客人的早点就从这铺子里拿。


    现下刚过正午,铺子要关张。不过李云心独占了一张街边的桌子在吃东西,掌柜的就在店中伺候着。看起来脸上没什么不痛快的神色,该是得了许多钱的。


    李淳风看了他几眼,迈步走出去。让过两辆马车就到了另一边。再走上几步,进店铺中。瞧见李云心面前的桌上摆的是油炸果子、糖饼、糖蒜、咸三丝,另有半碗加了十足料的豆腐脑儿。


    便走到李云心对面坐下,笑着看他:“听说你这几天去见了容帝,结果闹得不愉快。是怎么了?”


    李云心哼了一声,将勺子搁进碗里:“想去看看老朋友。结果这个老朋友很没意思。又想起之前还有位老朋友,也想见见。可没找到人。”


    李淳风笑着说:“让我猜猜。你的朋友不多,深交过的更不多。那么……是想要见苏玉宋?”


    李云心轻叹口气,又将勺子拿起来。小口小口地吃——不是在填饱肚子,而是在品尝——边吃边道:“你猜对了。不过他现在不叫自己苏玉宋——他那个名字已经被从前的伪圣用了——只叫自己苏生。上次分开的时候他那个化身已经历劫圆满,该又有个化身行走在世上了。我以为自己如今是太上、该能找到他。可一点头绪都没有。”


    李淳风便想了想:“从前的圣人,又是一路扎实修行而来的,必然有些自己的独门手段。”


    于是李云心抬眼看他:“是了。所以……”


    他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但犹豫一会儿、还是一笑:“算了。”


    李淳风立即道:“现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但凡我能做的,都会为你做。”


    李云心笑笑、挑挑眉,并不做声。还是又吃了几口才说:“所以啊。一路修行基础扎实,就是很方便。”


    “但我的基础不扎实。”


    “是这事。”李淳风的目光变得柔和,笑容也变得温暖,“好。云山要积蓄能源需要些日子,那谢生改造也慢。横竖无事——我来为你补一补。将从前没有对你讲过的,都对你讲了。”


    李云心淡淡一笑:“再用不着说那种话了。”


    他看着愣了一下的李淳风:“什么能为我做的都要为我做、对我如何愧疚之类。说实话——”


    他盯着面前空了碗看一会儿,摇摇头:“你给我的够多了。”


    李淳风的嘴唇忽然微颤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失声道:“云心……”


    李云心凄然一笑:“你还不知道我的前世吧?”


    “我的前世,就过得很没道理的。我从小是跟着一个老头子过的。”


    他开始毫无保留地说自己的过往时,还算是正午。可待他一点点都说完了,日头便又西斜。街上起了风,吹得几根枯枝和几片从前些天刚刚消融的积雪之下露出来的枯叶在街面上荡来荡去。往来的行人畏惧这初春黄昏时的寒意,裹了衣裳匆匆地走。


    店外的街角有两棵老树,还未生出繁茂的叶子。衬着天光,倒显得苍凉。那铺中掌柜的一直远远陪在两人身边,生了个炉子,炉上坐着热水。偶尔来添茶换水、或是听着吩咐往附近的别家铺子里买些零碎吃食。


    他耳中所听到的虽与李云心在说的相去甚远,可也渐渐意识到这两位本不该出现在他这店中的贵人……好像都动了真情。那年纪稍长些的,边听边叹。起初听时还有些好奇的神色,可听到后来便神情肃然,该是被什么话深深触动了。


    至于那年轻的公子,脸上的神情虽没什么大变、而始终是淡淡微笑着的,可以这掌柜这么多年的阅人经验来看,那该是在强颜欢笑——似是所说的事到如今也不能释怀。


    掌柜的对他们所说的内容很感兴趣。然而话是一字不漏地听了,却就是闹不清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心里也不甚在意,只忙着自己的事、看着。想今夜可以睡个好觉,明天也不必开张——年轻的公子给了他一锭金子,他今儿一天把一年的都赚回来了。


    等这掌柜的烧了第四锅水、打了第三个盹儿、清醒过来起身亮灯时,李云心才摆弄着面前小碟中的葵花籽,一笑:“上辈子那种感情。要在很多人眼里,算是那老头把我虐待到大的。可在我那里……却能从那些经历当中体味出些温馨来。”


    “到这辈子……我生下来,过了那十几年。虽说之后都在怨都在恨,可说心里话,我知道自己已经知足了。”


    “你给我的,比那老头子给我的多。我就想,算了吧。你我这样的人……作什么小儿女态、要那所谓的十全十美、不存任何私心的感情呢?”


    “你到底不是无情人。你只是个理性的人。两者发生了冲突,你会选择理性。偏偏在你我这样的处境,这种选择太多了。所以你在海上带走了上官月,我就不担心她。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她。”


    这时李淳风已潸然泪下。


    他用手抹了脸、胳膊撑在桌上沉默好一阵子,才放下手叹息:“我从前不知道这些事。不然……唉。”


    “所以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李云心笑笑,“从前算是我任性,从前算是你犯错。到如今……都忘了吧。”


    李淳风连连点头,却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窗外便起了风。


    这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起身离了小店——李云心随李淳风回到鸿泰楼去。


    天渐黑了,风更冷。街上行人稀少,灯也亮起来。但就在这双虎城的北边城门楼上,有两人并肩站立着、往鸿泰楼这边观瞧——其实早些时候,视线是一直没离开那小铺的。


    “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啊。”那长舌的白衣人感慨万千,“精彩,精彩呀。”


    长舌的黑衣人则冷哼一声:“不愧是父子俩。”


    “嘻……要是不忙,我真想留在这儿看上几天的好戏。瞧这心怀鬼胎的两个人演父慈子孝,可比什么都有趣。”


    黑阎君便又哼:“你还要偷懒的么?诈死之后就一直都是我在忙,如今你又想看戏——当心被李淳风发现,起了疑心。他那人可比李云心还要狡诈。”


    “好了好了,我只是感慨几句罢了。”白阎君嬉笑,“走吧走吧。忙咱们的去!但可先说好——再遇着那苏玉宋,我来劝。咱们时候不多了,别坏了大事!”


    黑阎君哼了一声。于是两人随风而起,化作烟雾散去了。


    而后是四天极平淡的日子——在寻常人眼里,还该是极温馨的。


    李云心留在鸿泰楼,向李淳风讨教画道的许多问题。一些东西他自己在这一年间领悟出来了,另一些则要略被点拨之后才恍然大悟。时隔一年,重新授业,却好像已过了千年万载。李淳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真是将他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没一点儿的偏私隐瞒。


    可他在画道上的修为在一年前是李云心只能仰望的存在,到这一年之后,便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只过四天的功夫,他便已没什么能教的了。打第五天开始,这授课便结束,变成两个人共同的探讨。


    在这些日子里,春回大地,天气转暖。两人之间情义渐笃,仿佛又回到居住在深山中的那段时光。


    便在第七天的时候,李淳风将笔搁下,笑着摇头:“云心,我已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往后这画道一途便无路可走,都是待你开辟的险峻山峰了。到今日,你真正成了画道的宗师。”


    李云心也笑起来。两人此时坐在鸿泰楼第四层的客房中,阳光自窗户透进来、落在桌面的纸上。他盯着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纸、一抬手:“哪怕我算是宗师,也只是陆上的宗师。另一位大宗师可在那边。唉……前些日子忙着活,这些事很少想。到这些日子你又教我这些……我又体会到从前的感觉了。”


    “从前你从无到有地教我,我就每一天都觉得新鲜。天亮了,我醒了。就想今天要学什么好玩的东西。偏偏那时候还得装小孩子贪睡,就闭着眼睛捱上好一会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急。”


    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笑罢,沉默片刻。


    李云心便问:“在想什么?”


    “不然……”李淳风想了想,抬眼看他,“你要真想再学一些……我可以再找一次陈豢。”


    “当真!?”李云心叫起来,眼中都是惊喜的光,“眼下可以么?”


    李淳风又犹豫片刻。


    “可以。当然可以。你想学想问的,我都叫你学了、问了吧。”


  第八百五十八章 教诲

    说了这话他站起身,对李云心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跟我来。”


    “嗯?”李云心疑惑地皱了眉,“见陈豢?她在中陆上?”


    李淳风一笑:“不是。但差不多。”


    他便下了楼,李云心跟在他身后。过二楼、过一楼大堂,直入后厨。


    后厨里有一位大师傅在。瞧见挑门帘进来的李淳风,脸上露了笑。但看到随后走进来的李云心,又将笑意收敛了,瞪起眼。


    李淳风停在案板前,对大师傅说:“出去吧。没你的事了。”


    这人便眨眨眼,慢慢腾腾地挪出去。


    然后李淳风将案板移开,露出其下的密道。


    “这鸿泰楼原本是共济会的一个据点。”李淳风向下面指了指,“你从前所见到的游魂,功力高深一些的、有道号的,都是在云山上造出来的。但还有一些不起眼儿的小角色,是这散落在中陆上的各个据点造出来的。你随我来看。”


    他当先走入密道中去。李云心微微皱眉,也跟了下去。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见了密室之中的东西,李云心仍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李淳风隐瞒了这样的秘密,而是因为这里面的那些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他从前与共济会的游魂们打交道,只觉得那些家伙与众不同、对于这个世界有些不一样的见解。可瞧见眼前极似龙岛的设备,才意识到他们原本掌握着怎样的力量。这种力量如果发挥得当,今天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但该是云上长老们也忌惮共济会的土著们当真懂得如何使用它们,才谨慎而严格地限制了那群人所能知道的讯息。


    可谓是守着聚宝盆要饭了。


    李淳风在那玉一般的圆柱前站下,转身对李云心说:“我就是通过这里与那边的人联系。你要见陈豢,我也得在这儿先和她打一声招呼。”


    然后他转了身,抬手在圆柱上点几下子。


    李云心将他的举动仔仔细细收入眼中,意识到前些天晚上的事情,似乎就是因为这间密室——李淳风走到后厨中、消失。而后以他的太上之能也无法搞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


    如今看,该就是这间密室的问题。以这世界上从前那些人的技术而言,能做到这一点也不稀奇。


    他……带自己来看了这东西啊。


    李云心做出好奇又惊异的模样,在这室内慢慢地走、慢慢地看。他没想好该怎样表现。换做旁人他可将他们轻易打发,但眼前的是李淳风。这个人心思缜密毫不逊色于自己,经历也很类似。他得将自己的情绪、反应拿捏得恰如其分,才不会叫对方起疑心。


    于是他看了几眼之后,站定了、沉默起来。沉默可以解释许多事,给对方脑补的空间和时间。而后他只需要顺水推舟就好。


    李淳风面前的圆柱上浮起一个窗口。他对着那窗口低声说:“我有要紧事找陈豢。李云心就在我身边——我们有些事情要问她。”


    说了这句话,他也转过身,沉默地看李云心。


    两人之间的沉默,约持续了三四息的功夫。见李云心到底不说话,他才笑了笑、一摊手:“你看,我对你已毫无保留了。往后你要见陈豢、见那边的人,也可以来这里。”


    李云心轻叹口气,只道:“唉。”


    他慢慢走到墙边,伸手摩挲光洁的墙体,似是心里有了什么感悟。


    李淳风……到底在搞什么?

    他从前也会做这种事——将自己的一些底牌说出来、取得对方的信任。但没有李淳风玩儿得这么狠。他带自己来了这种地方,给了自己同那边的人交流的能力……他是打算做一只孤狼,自己完成所有事么?

    ——在他的确打算搞事的前提下。然而到了这时候,他已将自己从前对他的“误解”都解开了。在街角时瞧见他走进后厨没了声响,原本觉得是在搞些见不得人的事。可如今知道是在这里同地下的人联系。这种事构不成怀疑的理由。他们之间也许确有正事要谈的。


    然而李云心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旦从那种近乎偏执的、不理智的情绪当中摆脱之后,他便意识到直觉在告诉自己,李淳风极度危险。他定在计划着什么!

    这些念头在心里一转,李云心便转身笑了笑:“我从前还疑心你总要代我去找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到现在看又是我多心了。但你不要怪我——我的小心谨慎都是跟你学的。你教了我十几年,我总不能一时就克服了。”


    “我已将我所学的都教你了。”李淳风心情似乎极好,哈哈一笑,“一会儿你见了画圣、讨教些问题,大概她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接下来的事……如果你回到了从前的世界,打算做些什么?”


    “要知道这世界虽然玄妙,可你已经是顶尖儿的人物了。而且我们现在是被困在这么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回到了你那儿去,倒是大千世界尽可去得。在那边……你也该有许多事情要料理的吧。”


    这听起来是在等待画圣回应时、如今关系已经缓和的两个人之间的闲聊。可李云心清楚如果自己猜测的事情是真的,那么李淳风所说的就不会有任何一句是废话。每一句话都该带有明确目的性、想要得到一些东西。


    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在那边原本没有什么未了的事情了。可如果回去了,也就有了。”


    他说了这句话,便往圆柱那边瞧了瞧。


    心中有一个推断。


    上一次陈豢来见他,用了非常规的手段。她对此的解释是不想叫那边的人听到李云心说她日记里的内容。但后来她说了一些模棱两可、似有警示意味的话。便是那些话叫李云心心生警惕,彻底从他与李淳风十几年的相处而培养出来的感情中摆脱。


    若她那些话的确是为了提醒自己……


    这一次她该现身极快——不给李淳风对自己不利的机会、从自己口中得到什么有用讯息的机会。


    便在这个念头从心中掠过之后,圆柱上光影涌动。


    陈豢的模样显现出来。李淳风背着圆柱站着,李云心则对着圆柱。于是他捕捉到陈豢眼中转瞬即逝的一丝讶意。他可以确定,那一丝讶意中还有些警惕——就在她发现这室内除了李淳风,还有自己的那一刻。


    待李淳风转过身时,这陈豢的光影的脸上已神色如常了。


    她看看李淳风,又看李云心,笑起来:“你终于见了我的样子了。”


    李云心回以一笑:“我早听说煞君清水都像你,今天真见了你才知道不是乱说的。不过我和想象当中的有点儿差异——我以为要青春跳脱一些,没想到……”


    他琢磨一会儿:“算是冷艳。不过我又想,从前的云山双圣也说画圣艳丽无双,倒也对得上。”


    李淳风便笑:“你们投缘最好——师尊,今次唤你,是有事要请教你。”


    陈豢斜眼看他:“哦。”


    她这明显的冷淡态度出乎李云心的意料。但很快意识到,这正该是陈豢的做派吧。她似乎从来就不是那种乐于客套、敷衍的人。她显然不喜欢李淳风。且该是一直都不喜欢,于是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但后者对此不以为意,仍恭谨一笑:“这些天我和云心探讨道法,他学得很快。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他的了。有几个问题我这边儿答不了他,想师尊该可以——我从前亏欠他许多,想着这一次……总要补偿回来。就惊动了师尊您。”


    陈豢仍不爱理睬他,只看李云心:“你不是有我的玉简么?我的心得可都记在那里面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是野路子出身啊。”李云心叹了口气,“你那里面太多易证可得了。但在这几天之前我连这个过程都不清楚。不过这次问的事情,玉简也没有——是些只有你才能知道的东西。”


    陈豢眼珠儿一转,似是有了兴趣。便笑起来:“只有我知道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只有我知道的——你说说看。”


    又瞧李淳风:“你也对这些有兴趣?”


    该是逐客的意思。但李云心立即道:“我们这些天的确讨论了许多,他也想听一听。”


    “哦。”陈豢撇撇嘴,“问吧。”


    李云心向她拱手拜了拜,开口说:“从前我心里疑惑太多。如今一点点把大多数疑惑都解开了,可还有几件事留在心里。要是弄不明白实在很不舒服。和画道有些关系,但也和八卦有些关系——我听说五百年前的业帝跑去山上玩,在一座庙里见了个美丽女子的画像就出言不逊。于是天降暴雨,业国成了泽国。然后这国家就被倾覆了——当初那画像是你的么?也是你降的雨?”


    李淳风和陈豢都愣了愣。该没料到他说问的问题和“八卦”有关,结果还真是实话。


    陈豢笑起来:“这个啊……这个可不关我的事儿。像是我的,可降雨是清水——她要为我出气。我想想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也没拦着。哦,她是不是同你说这是和什么与共济会斗来斗去有关?她骗你的。”


    李云心愕然,又笑:“原来真是这样。那就还有另一个问题了。你画了真龙出来,又搞了龙子出来。结果无论真龙、龙子、还是清水一类从前为真龙聚魂的,都可以行云布雨……这事儿怎么做到的?”


    “我是说,他们这种能力是你画出来的同时又赋予的么?这种事我前前后后思考了挺久——包括陷空山邪王、七子的那些能力。可我做得不好——譬如说我之前闹着玩儿,想画个小火人儿出来。想它一现世,该是可以玩儿火的。但实际上它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是不是……我哪里操作有问题?”


    李淳风一言不发。仔仔细细倾听李云心与陈豢所说的每一句话。但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


    陈豢眨眼想了想:“哦……哈,你想问这个呀。你想错了方向——”


    “这种能力可不是我给的。而和他们的来处有关。”


    “……来处?”


    “你自己也画出过一个太上。该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吧?”陈豢指了指李云心,“就是你耳朵里的那个。这些东西是从咱们原本的世界召唤来的。召唤的基础则是原来那个世界人们的信仰愿力。”


    “譬如说真龙嘛——我们那个世界的人,相信龙可以行云布雨。于是我召唤它来了这儿,人们的信仰愿力就赋予了它这样的属性。如果我那个世界的人相信龙可以掌控火焰,那么我召来这世上的就是火龙了。你可懂了?它们的能力不是我给的,而是来自原本的来处。”


    李云心皱眉思索一会儿,恍然道:“原来如此。来处的人相信它们是什么样子,它们来了这儿就真有了什么属性。这么说……离帝这鬼帝也如此了?”


    “他死后因为百姓的愿力加身成了鬼帝——但那些百姓心目中的帝王,都该是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形象。于是这离帝成了鬼帝就一直执着于要建立地上鬼国……就是因为这信仰愿力觉得他会那么干?”


    “是啊。”陈豢看着他,“没什么复杂的。”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又开口:“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种既有的属性。”


    “我是说,譬如你在画真龙时,有没有什么办法抹去它的那种属性而加入别的——譬如叫它变成火龙?”


    陈豢愣了愣:“可是干嘛这样?”


    李云心一笑:“就是问问。正好想到了这一点,觉得有趣儿。譬如说,我原本那个世界有个传说里的人物,叫做超人。很强。要是弄出来,一定是个强大的太上。”


    “那家伙有多强呢?他可以跑到太阳里去洗澡——我小时候就一直很羡慕这种事,很想去做。身上的衣服脏了,去烧一烧、用不着洗。什么东西不叫被人瞧见,也送进去,眨眼的功夫就烧成灰。要是把他画出来、斗鹏王,事情就好办了。但问题在于那人太正义——要是能把他变得和我一样坏,就使得顺心了。”


    “哈,你说你自己坏。我倒也觉得你不算是好人。”陈豢笑眯了眼,但又正色道,“别指望这事儿了。我从前画太上真龙、你之前画太上猴王,声势都很大。要调用的天地灵气也极多。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一旦有这么大的动作,金鹏立即就要察觉——又不是画些什么小杂鱼出来——那时候事情可更难办。”


    “好吧。”李云心叹了口气,“当我没说。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办。”


    到这时,李淳风的脸色才微微一变。他轻出一口气,扫了李云心一眼。


  第八百五十九章 摸不着头脑

    李云心便说:“那么我就没什么好问的了。您去忙吧。”


    陈豢脸上的笑意立即消失了。她瞪着李云心:“你是在对我呼来喝去?”


    李云心忙举起手:“别误会。只是怕耽误你的时间——已经同我说了这么多闲话了。”


    这时候李淳风笑起来,打圆场:“师尊别见怪。他只是这样的脾气——也算是快人快语,可其实并没有什么……”


    然而他这为李云心开脱的话还没说完,陈豢便又哼一声,消失不见了。


    李云心叹口气:“你说的没错儿。前一次和她没说什么话,倒瞧不出来——这次算是明白了。这种翻脸的速度,果然当得起个喜怒无常的评价。”


    李淳风便苦笑:“她是画道的掌门人。我是她的弟子,你算是她的徒孙。问过了就赶她走,她自然不痛快。不过她既然走得也痛快,该是没记恨你——倒是你,想问的都问过了?”


    “问过了。”李云心一笑,“没什么遗憾了。”


    李淳风点头:“这就好。那么我叫人备些酒菜。云山那边,该已经准备妥当了。我们休整一日,后天——杀上嘲天宫。”


    “好。”


    “那么今晚不醉无归吧。”李淳风定定地看着他,“也许是我们最后的快活日子了。”


    于是酒宴从傍晚十分持续到天际微明时。只有两个人的宴席,席上的笑语声却未停过。待天边的鱼肚白被染成淡红色,李云心才离了二楼的大堂,回到自己三楼卧房中去。


    李淳风则留在厅中。他起身踱步到窗边,扶栏看初升的朝阳。瞧了一会儿,觉察身后起一阵阴风。便头也不回地低声道:“你知道我们昨晚又同陈豢面见了?”


    现于他身后的白阎君便走到他身旁:“正是知道了才来见你。哪里晓得你和他宴饮一夜——你真是沉得住气。李云心可不会无缘无故见陈豢,你这事做得很不明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淳风微微一笑、眯起眼。初春清晨的风便拂在脸上,将最后一点酒意都拂去了。


    “我得弄明白他究竟有没有起疑心、究竟有没有下定决心对付我。经昨晚那事,就已经明白一半了。”


    白阎君不耐烦:“有话快些说。我得得了你这边的准信儿,才好回去预备万一计划有变、好补救的法子。”


    “补救?用不着。”李淳风转脸看他,“你该清楚我也不全信你们那边的那群人。万一真出了岔子,我自己也解决得了。若是用你们来补救,谁知道救的是我,还是李云心呢?”


    白阎君瞪起眼:“你这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也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才能瞧得出李云心在想什么——他现在的确在怀疑我。”


    李淳风伸了个懒腰:“但我不意外啊。或者说事情进展到如今这程度,已算是很顺利了。他那样的人如果现在尽信我了,我才会对他感到失望。”


    “——你可知昨晚他同陈豢说了什么?”


    不待白阎君回话儿,他便将两人昨夜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


    再由着白阎君思虑一会儿,李淳风竖起两根手指:“我这儿子为了对付我,已使了计中计,至少两个障眼法儿。”


    “我行险给了他我的神魂阵图,他就去了荣国找容帝谈话。两人演一出不欢而散的戏,暗地里却在荣国境内布了局。为我塑金身像,叫许多百姓知晓我的名字。”


    “如今容军攻城略地威势无两,那容帝也成了百姓心中的一代雄主。他的旨意一传出,麾下的官员将士一用命,叫天下数亿百姓真膜拜起我来也不是难事。到时候么……哼,香火愿力冲到我的身体里,我的雪山气海便要崩溃。”


    “是个好计啊。”他低叹一声,“可对付我是不成的。他自己也该清楚——于是这事,该是他障眼法儿、叫我掉以轻心之用。真正要做的……还是要打我那神魂的主意。”


    “他昨夜和陈豢说了那么多,每一句话都可以叫我浮想联翩。但我觉着只有最后问的才是要点。”


    “归根结底他想要问的只有一句话:可不可以在画神魂时改了那神魂的模样,叫它变成另一个人。阎君,你说说看——他指的是谁?”


    白阎君眨眨眼:“你?”


    “我想是的。”李淳风盯着初升的朝阳长出一口气,“我这儿子,如今快要将我也感动了。他竟问了这事。我猜他是想再为自己画出个真心爱他的父亲来。这种事……唉。如果现在换他处在我的位置上,他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做的。我是迫不得已……何尝是真心要害他?”


    白阎君抬起手:“你适可而止吧李淳风。本君如今要是还吃喝,早就吐出隔夜饭了。我此来只是要告诉你,若你能保准儿事情不出岔子,就最好别再叫他见陈豢。你可知陈豢有多厌恶你?你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真惹她烦了——本就是个撒起泼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心她将事情原原本本给李云心都说了,咱们也都做不成事!”


    李淳风不以为意地一笑:“经过昨夜我便知道她不会了。”


    “李云心问她有没有法子将神魂改头换面——我和她都清楚是有的。但她没同李云心讲。如此可见她虽不喜欢我又任性,可到底懂大局。她那里,我算是放了心。至于你……近期不要去见李云心。当心被他瞧出些什么来。”


    白阎君冷冷一笑:“你当你是全知全能,本君就比你逊色么?那么你可知道白云心在金鹏那边生了事?”


    李淳风一愣:“生事?她生什么事?”


    白阎君便得意地在厅中走来走去,吊足他的胃口才悠悠道:“这事儿,也有你一份的。你同她说李云心要与她婚配,结果被李云心被当面回绝了。”


    “那女妖从前是为了羽衣可以闯云山的人,岂能那么容易就咽下一口气?她偷偷劫了龙五吕君,跑掉了!”


    李淳风瞪了眼:“李云心拒她,她劫吕君做什么!?”


    白阎君嘲讽地一笑:“你自诩通人心,不如自己想想看?”


    李淳风脸色阴沉。思索片刻:“为了救出那刘公赞、龙九,好叫他回心转意。”


    “错啦!哈哈哈……她真能做到这种地步,李云心为何不要她?她是掳走了吕君逼着吕君叫九公子现身……要同那九公子结姻缘、气一气那李云心啦!”


    “胡来!”李淳风低喝,“会坏我的事!”


    白阎君嘻嘻一笑:“你可管不了人家。”


    李淳风拍了拍栏杆。在台上来回踱几步,才沉声道:“这事瞒不住的。李云心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种事……白云心搞出来的声势大么?”


    “嘿,何止是大?那丫头放出话来,说要叫李云心去赴她与龙九的喜宴,然后才将刘公赞送回。要不然,她就叫龙九占了吕君的身子,将刘公赞也炼化掉!”


    “要本君说,这事儿她完全做得到。她的境界比吕君要高明些,又是金鹏的掌上明珠,宝贝也要多。吕君被金鹏拿了之后为防他逃走,便给下了禁制。如今落在白云心手里可谓是任她拿捏,半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李淳风一愣:“但这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刚出的事。你的人消息再灵通,有本君灵通么?你的人要把消息送过来最早得在今日晚间——你不信,尽管自己问去!”


    “好了。本君事了,还有别的事要忙。你仔细斟酌着吧!”


    待这白阎君消失不见,李淳风才立即祭起符箓。又闭目仔细倾听片刻、终是睁开眼睛,恨恨地叹一声:“多事!”


    随后将衣袖一甩,蹬蹬蹬上了三楼。在李云心房门上敲三下便推门而入,脸上的阴霾之色却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与轻松:“云心,有个消息。算好也算坏,临行前你该知道。”


    李云心坐在桌前搁下笔:“……什么消息?”


    “白云心从嘲天宫带走了吕君。那么如今刘公赞与九公子也算脱离金鹏的掌控了。”李淳风看着他,略犹豫一会儿又道,“可她不是为了救他们,而是为了出气。”


    李云心站起身:“怎么回事?出什么气?”


    不等李淳风言语,他便也祭起一道符箓。半空中现出一道光影、化成人形。李云心开口喝:“嘲天宫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那人形模糊闪烁,声音也飘渺。可两人都听得清他说的是“回主上属下也刚知道此事,据说白云心掳走了……”


    李云心便已不耐烦听他言语。将手一挥把光影打散,再看李淳风:“她要杀人!?”


    “算是。也不算是。”李淳风将手搭上他的肩头,“先别急,听我说。”


    “你回绝了同白云心的婚事,这丫头就起了性子。回到嘲天宫趁金鹏不备掳走了吕君,又逼他叫九公子现身。而后说要同九公子结亲,要你亲自去观礼——你若不去,她就帮吕君炼化了刘公赞。唉……我倒是没料到她会做出这种事——”


    “哼……一点都不稀奇。”李云心的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她本就是个妖魔。妖魔……心性不定。即便从前和我交好的时候,在闹市中也说杀就杀尽一条街的人。她的性子什么时候变过。我早说过,她爱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至于九公子……哼。她从前追着小九跑来跑去,说是要吃却不吃,本就是在逗着玩儿罢了。选中他,也不算意料之外的事——找个怕她听她话的宠物,其实也还是在逗着玩。”


    “云心你稍安勿躁。”李淳风背了手,在屋中踱几步,转脸道,“事已至此,这样吧。我知道刘公赞与九公子都是你看重的人,你必然想先去救他们——”


    “这是自然的!”


    “那么就这样做。”李淳风沉声说,“一来在这件事上我劝不住你。二来……如果金鹏想要找回吕君,于他而言不会是难事。也许下午这件事就了结了。可如果到了明天嘲天宫还是没什么动静……就有另外一种可能。”


    “可能是金鹏的陷阱。以这种法子叫你不得不去见白云心,而他们父女串通一气、或者那丫头并不知情——静待你自投罗网。”


    “但无论是哪一种,于我们原本的计划都并不冲突。我们到底是要去找他的。我们眼下就出发,一路上尽快弄清楚白云心的所在。”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说:“谢谢你。”


    “我们之间,不必说谢字。”李淳风微笑起来。


  第八百六十章 校尉和妖仙


    容军兵锋所向之处,几乎无人可以抵挡。从前离国、业国、庆国的大部分疆域都已被征服。更向西,则将战火一直燃烧到吐火罗。但在如今的容国版图之内,却有个“国中之国”。这国从前是吴国,如今也是吴国。


    但在更早之前,其实名为“梧国”。乃是因为国中天煞崖上有一株巨大无比的梧桐树。


    而至今仍未灭国,也是因为这巨木。巨大的梧桐树方圆千里之内都是莽莽苍苍的原野,笼在蒙蒙迷雾中。一旦容军来攻,吴国王族便率军退入这片密林。容军若追击进去,便在迷雾中迷失方向,近万人的队伍得兜兜转转月余才走得出。若不追,吴军便从林中蹿出袭扰,防不胜防。


    这密林面积广阔,物产丰饶,是个坚守的好地方。如此一来一去,吴国虽小了一圈,却仍屹立不倒。


    当容军的游击军校尉汉琢与随军法师燕十八在林中艰难行进三日、终抵天煞崖下时,也终于第一次瞧见了那株巨大的梧桐神木。


    原以为是参天巨树,可如今意识到更像一座山。天煞崖本就是一座于密林中平地凸起的高山,而在这高山的顶端,巨大梧桐木的身子几乎同这山一样粗。若要看这树,非得用力仰了脖子朝天望,才能望见巨木如同一根支撑天穹的柱子,直直向上。到了极高空处,便聚起缭绕的云雾,再看不到更上面是个什么模样了。


    “怎么会……这样大!?”校尉汉琢瞪圆了眼睛,将脸上的热汗抹去,“三里外的时候还瞧不见这东西!”


    “障眼法。”燕十八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灯笼——他们两个全凭这宝贝才能突破林中重重迷雾、在入林的第三天傍晚来到天煞崖下。但如今灯笼中的烛火也将熄,这意味着灌注其中的灵力快要“燃”尽了。


    他便停下脚步:“今晚不能再走了。引路灯一灭,再走也许会绕出去。天色不早,我们歇一夜。”


    汉琢便皱眉:“许道长说龙王四天前就动身了,可咱们今天还没探出信儿来。许道长叫咱们五日内找到大妖白云心的居所——今晚要是歇一夜,可能没法子向许道长交差不说……更会耽误了龙王的事——”


    燕十八笑起来:“我说伙计,你我是什么样的人物?都是小角色罢了。就是许道长、许道长的师尊、许道长师尊的师尊,也未必亲眼见过咱们的龙王——吩咐了事情尽力做就好,何必非要冒险搭上性命。”


    “再者说,好,凭着咱俩的交情,我陪你搭上性命——也没法子。我手里这灯笼是件灵物,已有灵了。换句话说便是要成精了。她灵气耗尽、我再摧动也使不出神通。咱们乱闯一夜真死了,才是耽误龙王和许道长的事。你想我说得对不对?”


    汉琢把连鞘的长刀拄在地上,抬手拍死两只脸上的花脚蚊子。又抬眼看看那巨大无比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压过来的梧桐巨木、天边渐渐变成火红色的晚霞,才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心急了。那就歇一夜吧。”


    “这就对了。”燕十八快活地哼哼两声,将背上的行囊抛下。抽出腰刀将周遭的疯草都连根斩断、铺在地上。又在外沿洒了蛇虫的粉末,才打袖子里摸出一只小鼎。


    掌力一摧,小鼎便嗡嗡变大、落在这草垫中间。里面装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团火。这火熊熊地烧起来,林中也就愈黑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身后尽被黑暗吞噬,只有这片草垫上还有昏黄温暖的光。


    汉琢在火光旁坐下,瞧着燕十八一边惬意地哼哼一边弄吃的——燕十八身形魁梧,此番入林便在背上背了个很大的包裹。这包裹里不是别的,而尽是吃的。如今取出了四只油汪汪的烧鸡用枝子穿了搁在火旁烤,又摸出些肉干、腌货一类的玩意摆开。


    不知内情的人看了,还以为这两人是结伴出游的。


    汉琢早习惯他这做派。也晓得他这种“妖仙”与自己这种人的习性是不同的,就不说什么。等这燕十八忙完了,他才转脸透过密林的缝隙往那巨木上再看一眼,说:“其实我见过龙王的。”


    燕十八笑起来:“何时?在梦里?”


    “去年在漫卷山的时候。”汉琢捡了根草茎叼在嘴里,“你知道我是降将。我从前是庆国人。去年冬天的时候我们一队人押运红土经过漫卷山,遇着妖怪,结果还遇着了龙王。后来到了联军大营里瞧见龙王和玄门一个叫金光子的女人斗起来,我们就都跑掉了——这事儿你该知道的吧。”


    燕十八惊讶地看着他:“这事儿我知道,可是——你去年在漫卷山?你去年岂不是还是个大头兵?怎么就做到了偏将军?你降了容军之前是偏将军,没错儿吧?”


    汉琢摆摆手:“死的人多嘛,可是我命大。我们队正死了,只剩我一个,我又收拢了些残兵,就提成队正。后来旅帅死了,又只剩我一个。我再收拢了些残兵,又提成旅帅。后来都指挥知道了我,说我是福将,就叫我做了亲兵头领。结果在望山滩那一战的时候都指挥又死了。没人敢要我,就打发我去做运粮的偏将军了。”


    燕十八一拍大腿:“妈的。我算是知道前几天咱们的刘将军是怎么死的了。”


    汉琢赶紧摆手:“可不关我的事。你回去了别乱说。”


    燕十八大笑。从枝子上撸下一只烧鸡,也不撕,就大嚼起来。


    汉琢便也撕了个鸡腿儿慢慢吃。吃到一半又眯起眼睛感叹:“唉……咱们往通天泽运红土的时候,起初心里倒是欢喜。觉得承平这么多年,可算是有些新鲜事做。哪能想到打那起天下就大乱……我如今只盼着什么容国也好、别国也好,快些将天下平定了。乱世的滋味不好受,我这条命也说不好哪天就丢了。”


    “我要是有龙王那样的神通……唉,我早就——”


    燕十八忙道:“嘘。这话可别说——那龙王据说是太上了,天仙一般的存在。你说了他坏话,当心他在千里之外听了去,回头找你晦气!”


    汉琢撇嘴一笑:“我就说你没见过龙王——我见他那天晚上也是像如今,我们围着火堆坐,是夜里。龙王现身时……”


    他说了这话忽然住口,将眼睛瞪圆了。


    瞧见他这神情,燕十八立即将烧鸡一丢,抬手便往身后甩出一柄小小的飞剑。同时跳起、转身,厉喝:“谁——”


    但也愣住,说不出话了。


    身后的巨树下站了一个人。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甩出去的飞剑。瞧见他们两个的模样微微一笑,又将飞剑掷回来。这时,又有个人也从他身后的林中钻出来。


    接住飞剑的白衣人的容貌,汉琢与燕十八都晓得。而他身后那中年人,模样同他也像。


    这是……


    “龙王……”汉琢梦游似地说,“你……”


    李云心便笑着走过来,看看汉琢:“嗯。在漫卷山的时候的确有你,我有印象。”


    他走到火旁坐下,又上下打量燕十八:“你会炼飞剑——修的是玄门法术?”


    直到另一个男子也走到他们这位龙王的身旁坐定了,汉琢与燕十八才再跳起、后退两步诚惶诚恐地长拜起来:“小妖保/神龙教门下弟子汉琢/燕十八,见过会长/神龙教主!”


    李云心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转脸认真地对李淳风说:“你看,我如今也是斜杠青年了。”


    李淳风便也跟着笑:“是你那世界的什么典故?”


    李云心便只笑,并不给他解释。转脸对两人说:“你们两个辛苦了。歇了这一夜,回去吧。”


    两人一愣。对视一眼,汉琢才说:“会……龙……龙王,咱们两个是来探路的,如今……”


    “多亏了有你们两个探路。”李云心温和地说,“不然我们没这么快找到这儿来。你们立了功,回去吧。”


    又看燕十八留在地上的灯笼:“你这小灯笼是个宝贝。好好温养着,以后也许会有段善缘呢。”


    妖仙这时说不出话,倒是凡人比他要镇定些。他看着李云心:“龙王,您说善缘,属下觉得遇了龙王也是段善缘。我虽然没什么高明的神通,但可以在龙王身边侍奉,更可以为龙王跑跑腿……”


    这时候李淳风便笑了。抬手点点这位校尉:“你是在想,你家龙王神通广大,是神仙一类的人物。因此伴在他身边、万一得了他的青眼,从此便脱离肉体凡胎了?或者退一步来说,哪怕没有这种好事,万一得些他随手赐下的东西,便也可家传万代、成就仙缘了?”


    汉琢愣了一愣,随即正色道:“属下不敢隐瞒。除了想为龙王做些事外,的确有这样的心思。”


    李淳风便抚了抚胡子,看李云心:“这倒是个诚实的人。云心你怎么看?”


    李云心想了想,低叹口气:“你们两个可知道我要去做的事情有多危险?又可知道此时——就在这林子里——已有不下三个玄境妖王、十几个真境妖王在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出手?”


  第六百八十一章 鬼影重重

    汉琢与燕十八便对视一眼。后者才开口低声道:“我们来时的确遇着了三个妖魔。境界不甚高,在林中巡视。当时就猜该有境界更高的大妖也在此地……属下想,或许是来凑热闹的、或许也是那鹤妖请来的。”


    他顿了顿,看看汉琢又道:“此地形势险恶,可我们心里已有了准备。所谓富贵险中求——我们所求的虽非富贵,但也明白得历尽艰险才能……”


    李云?抬起一只手,燕十八便不说话了。两人都只期待地看他。


    于是他再轻叹一声:“你们心里有了准备——可有了这样的准备么?”


    这话说了,便将手一抓、像是抓走虚空里的什么东西。


    于是就真有些存在显现出来了。


    两人扎营歇息时,找的是一块大树下的草地。割去一圈疯草燃起火,但四面仍俱是巨树。于是这二人便像是身在井底。


    但到了这时候才意识到……


    树非树。


    而是巨大的妖魔。


    身高数十丈的八个妖魔,将这小小篝火堆围成一圈。有的在俯身、有的张了巨口、有的已探下手——而他们此前以为那是树木探下来的粗枝。


    抬头向上望,妖魔巨大丑陋的面容高高在上,本隐没在黑暗里。可地面上的篝火光却将狰狞面孔映得阴晴不定……更是骇人!

    只看了这么一眼,校尉与法师一同倒吸一口凉气、喉咙里“咯”的一声,坐倒在地上。身上筛糠似地抖,脸上汗如雨下!

    李云心随手折了身边一丛灌木当中探出来的一根树枝——于是那断口处便流出血液,再看他手中“树枝”哪是什么“树枝”?而是一截生着黑毛、指甲长得像小匕首一样的断指!


    “险中求也得先有命活。”他将断指丢进火堆里,又勾了勾手。便有清净灵力汇入两人身躯之中,叫他们镇定下来。


    “我们之所以现在现身了,就是因为你们快要踏入煞君天煞崖的行宫周边了。煞君得金鹏喜爱……如今座下妖兵妖将极多。这天煞崖周遭,尽是幻境陷阱。每走一步,都是在妖魔之中穿行。这样的形势可料到了?”


    两个人面色如土,齐齐摇头。


    “那就回去吧。”李云心微笑着说,“人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去享受。有的人,因这种事在身边见得多了,就不珍惜。”


    “那种人终究要后悔的。你们不要做那样的人。”


    到此时,因见了身周那些被李云心使神通镇住、如塑像一般的巨大妖魔而几乎肝胆欲裂的两个人,再没什么强求福缘的心思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转身就跑,都忘了同这位龙王/会长告辞。


    待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李淳风才伸手从那在火上烤着的烧鸡上撕下一只鸡翅,笑问李云心:“怎么同这两个凡人说了这么多话。”


    李云心便叹口气:“到底是为咱们做事的。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也心软。可能因为心里没恨了吧。更何况——”


    他笑起来:“你也听到那汉琢说了,他跟谁谁倒霉。我怎么敢把他留在身边。”


    “也算是个道理。”李淳风抬眼看远方那巨大的梧桐木,“这里的妖魔比我们想象得多。白云心掳走吕君金鹏不会不知晓。也该猜得到你会来——他该是在这附近布置了重兵。这白云心掳走吕君……倒真不晓得是出于意气,还是金鹏布局的一环了。”


    李云心略沉默一阵子,说:“问问就好了。”


    说了这话他一挥手。面前火光暴涨一瞬,又缩了回去。但施加在周边这些妖魔身上的禁制已散去。只听隆隆一阵响,那些巨大的妖魔立时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不晓得摧垮了多少树木、土石。林中一片喧嚣之声,倒仿佛发生一场大战。


    可一切都是因为在火堆旁坐着的那两个人。或者准确地说,是因为李云心。


    妖魔之中不乏境界高深者,但相对于太上而言……太上之下皆为蝼蚁。


    他们头一次体验到太上强者的可怕力量,终于意识到即便是玄境的修为……只要这个人一个念头,便真的只能乖乖就缚了。诚然与妖魔不修道法神通有关——可也都晓得眼前这这位太上,也是个妖魔。


    就如同他们的那位鹏王一般。


    但到底还有个有些勇气的。一男声道:“慌什么。龙王要杀你们,你们早已死了。”


    随后说话的人从仓皇退却的群魔之中现身,不紧不慢地走到火堆旁,对李云心露齿一笑:“龙王,又见面了。”


    不是别人,而是云间君。李云心在渭城讲法时他露过面——在那雀妖照夜君被李云心打回原形之后。


    这云间君一现身,群魔倒是镇定了些。纷纷化成人形、不再逃窜了。也但没几个敢上前的,都远远瞧着。因为一旦他们平日引以为豪的妖力被人一个念头便制住了,也就缺了倚仗,全没了胆气。相比人,到的确更像是动物一般趋利避害的本能。


    李云心瞧了云间君一眼:“这么说是鹏王叫你们来设伏的。”


    云间君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微笑道:“龙王误会了。鹏王的态度和此前一样,并未改变。不希望起争执冲突,而希望事情能和平解决。”


    “只是说,如今白仙子做了一件并不很理智的事,鹏王也无计可施。便叫我提前等在这儿向龙王说明、以免引起什么误会。”


    李云心惊讶地瞪起眼睛:“误会?难道白云心没告诉你家鹏王,我和我身边这位打算干掉他的么?”


    云间君一愣:“龙王开什么玩笑?鹏王不会把白仙子的话当真的——本有婚约却又毁了,她心里自然不痛快。如今我正是……”


    “是真的。”李云心一指身边的李淳风,“我们两个先来救出刘公赞和龙九,然后就一路杀上嘲天宫。”


    云间君便尴尬地沉默起来,似是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


    到这时候李云心才笑:“我开玩笑的。说说看,你家鹏王叫你等在这儿,是要对我说什么?”


    云间君的脸色变了又变,才也勉强笑起来:“龙王真风趣……我在此是要说,这个……白仙子掳走了吕君,躲进煞君的行宫。龙王看天煞崖上那颗梧桐树——树上便是云顶天宫。”


    “煞君建这天宫时,鹏王也着实帮了些忙。因此这天宫极难攻破,便是鹏王在此也要大费周章。又因当初将吕君请去嘲天宫本不是为了胁迫龙王、而是怕龙王一时间找不着他耽搁了,也就耽误了刘公赞与龙九的性命,所以出了这种事,便怕是龙王误会咱们不肯交人。”


    “白仙子叫龙王去见他,必会放龙王入内。因此鹏王的意思说,若龙王真进去了,可将白仙子劝服。如此我们化干戈为玉帛……”


    李云心想了想,抬手打断他的话:“你们鹏王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被白云心顺走,也藏在里面了么?”


    云间君“啊”了一声:“龙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什么要紧的、不敢轻易以武力强夺的玩意儿,干嘛要我这个外人来解决自己的家务事?”李云心一皱眉,看李淳风,“你说对不对?”


    李淳风也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


    李云心便道:“你比我了解金鹏。还见过他——能不能想起他能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落在白云心手里?”


    李淳风咳了一声,看云间君一眼:“这个……一时间嘛……”


    妖魔云间君便终于冷了脸,沉声道:“龙王,你这就不叫风趣,而叫做无礼了。”


  第八百六十二章 恒河砂砾

    于是李云心一摊手:“好。你不乐意说这个,那就说说云顶天宫。这地方儿有什么神异之处,叫金鹏都一时间攻不破?”


    云间君却因他之前的言语生了气。将双手一背:“龙王不是不信我说的话么?那么不如问问你身边这位李淳风——他和我家鹏王见过面,还相谈甚欢。他说的话,龙王总该信的吧。”


    李云心便转脸看李淳风,惊讶道:“你知道这里的事?”


    李淳风想了想:“云顶天宫,不是白云心的居所。而是煞君的。白云心真身是一只赤焰白凰,而民间有云,凤凰非梧桐不栖。于是煞君将云顶天宫挪到了那棵巨树上,才有我们所见的模样。其实这么一来,这里算是将白云心的妖魔行宫与煞君的妖魔行宫融合到一处去了,倒也说不好究竟是谁的。”


    “至于外面的禁制……金鹏同我略微提过。他那时候还在封印中,真身走不出。于是只指点了些事,没料到煞君于机关禁制一途别有天赋,做得比他想象得要好。”


    他又看看云间君,顿了顿:“还说,有时煞君使小性儿跑回天宫闭门不出,他也没法子将她带出来。这种事我猜不是玩笑。对这云顶天宫的禁制,金鹏该的确是很头痛的。”


    云间君咳了一声:“李先生,鹏王未必会喜欢你谈论他的私事。”


    李淳风一笑:“是我失言了。”


    于是李云心也笑:“哦……原来我那三姐豪气万丈的一个人,也会撒娇使小性儿。那么她现在在哪儿?和我那侄女儿一起躲到天宫里去了?”


    云间君这才答他的话:“煞君本是要去劝她。可进了天宫之后再没出来。我们猜,该是白仙子将煞君也困住了。又或者……将她说动了。”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看李淳风:“瞧你搞出来的麻烦事。”


    却在这时听到一声娇哼自云端袅袅传来:“麻烦?李云心你现在觉得我是麻烦?那么我就偏给你添麻烦!叫你知道我要是想为你做事,能做到怎么样的地步。要是想给你添麻烦,又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是白云心的声音。


    可即便以李云心如今的太上神通,竟然也找不到那女妖在哪里说话。


    于是他与李淳风站起了身。那云间君便急:“白仙子,白小妹,不要再闹了。再闹下去坏了鹏王的大事,只怕……”


    “不如说我是在帮他成大事!”白云心的声音又哼一声,“你懂什么?你以为义父真想和他和平共处?我把他引来,倒是给义父省了一堆麻烦!”


    “禁制,你们想知道云顶天宫的禁制怎么样?告诉你们——从能瞧见这棵梧桐开始,就已走到禁制里了!”


    她这话音一落,李云心等人身边的情景立时变了模样。


    原本还是黑夜、丛林。但眼前豁然开朗,天光放亮。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打丛林里出现在一片如茵的绿草地上。这草地似乎无边无际,如同大洋一般。视线的尽头没有山峦,只有天与地相交的一条直线。天空之上万里无云,不见太阳,却充满了明媚阳光。


    且只有他一人而已。身边的李淳风、云间君、那些妖魔,全不见了。


    他先前听李淳风说云顶天宫的禁制厉害,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但到现在算是领教了——身旁情景变化、自己陷入禁制时,他什么都没觉察。


    这念头一闪的功夫,距他十几步远处忽然又出现一株茂盛的梧桐树。


    树干有一人合抱粗细,树冠则繁茂地展开,像是一顶大伞。树下站了两个人。一女人,穿红白相间的吉服——其实在中陆上红为吉白为孝,她这“吉服”红白相间,倒真说不好是吉是孝。


    这女人是白云心。


    再有个男人,倒是穿了大红。李云心没见过他的脸,可瞧他的模样、神色,觉得该是吕君。或者说是吕君的外表。


    模样也算不错。


    他略一犹豫,迈步走过去,在距两人面前三步远处停住。


    这时白云心说话了。奇怪的是不是对他说,而是低了头,在对着草地说——仿佛在同草里的蚂蚁或者别的什么虫儿交谈。


    “你们在这儿好好待着吧。”她看起来既生气又得意,“云顶天宫的这一层禁制,可不是什么蛮力神通能打得破的。看好你们身边的这片草地——无论往哪儿走,最后都要走回来。我一天不叫你们出来,你们就得在这里待一天。我十年不叫你们出来,你们就得在这里面待十年。”


    “——最妙的是,无论你们在里头待多久,我在外面都只是一瞬而已。现在可知道了?我可以叫你们待到枯燥乏味发了疯、待到自己杀了自己的时候!!”


    这些话在李云心听来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因为他一边听到三步之外的白云心说这些,一边又听到从天空之上传来袅袅的声音——也是同样的话。可说话的人却像是身处苍穹之上。


    于是他运足目力,往白云心盯着的地方看。


    看到在地面上的野草之下,还有些细细小小的植物、仿佛苔藓一类。便再去细细看——才发现那些不是苔藓,而是树。细细小小的树仿若发丝,铺成“广袤”森林。这“森林”隐藏在地面的青草之下,环绕白云心与吕君身后的那株梧桐树。


    而白云心所盯着的地方……李云心再运目力,便能瞧见那些发丝一般细小的树木之间,有一团更加微小的光。其实到了这个程度,肉眼凡胎已不可见其微妙了。唯有拥有神通者才能运气注目而视。但要想将那团光以光点旁边的东西看清楚,也不是玄境修为之下的存在可以办得到的了。


    李云心看清了那“光点”,其实是篝火。


    极小极小的篝火旁,还站了几个极小极小的人——是小小的李云心、小小的李淳风、小小的云间君。以及另外一些妖魔。


    他瞧见那个“自己”也在低着头,认真地往地上的草木之间瞧。仿佛在那小世界当中,还隐藏了一个更小的世界。李云心心念一动,慢慢抬了抬手。


    于是瞧见那个小小的自己也抬了抬手。


    他心中渐渐了然。便看三步之外的白云心:“这么说我刚才看到的那棵直入云霄的梧桐树,就是现在面前的这棵?”


  第八百六十三章 结婚有什么意义呢

    白云心这时才抬了头。像是不曾发觉自己身边有人,被他吓了一跳。


    但讶色在脸上转瞬即逝,她很快冷笑起来:“哦,真是不得了。原来修为到了太上是可以看到我这阵眼的么?”


    李云心往左右看了看,温和地说:“却不知道怎么出去。你当真打算困我一辈子?”


    白云心瞪着他:“看我的心情。”


    “也真打算和小九——”


    “也看我的心情!”白云心一推身边的吕君,“你说话!”


    这“吕君”此前一直是脸色木然的模样,像一个木偶。被她这么一推就醒过来,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


    先瞧见白云心,再瞧见李云心。立时大叫:“李云心你救我啊!!这妖女失心疯啦!!”


    他边说边拔腿往这边跑。但样子却很滑稽——只在原地踏步,连分毫都没法儿移动。


    李云心就叹气:“九公子,稍安勿躁。先前又杀了你,真对不起——但当时是……”


    “好好好我都知道了!”这“吕君”脸色煞白,仿佛在他身边的白云心是条毒蛇,“你快救我走,以前的事儿一笔勾销!”


    白云心皱眉又往他身上推了一下子,这“吕君”便重新变得木木傻傻,又像雕塑了。


    “现在你见着他了,该知道不是作假了。”她直勾勾地看李云心,“你猜猜看,我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让我见他?”


    “为什么抢了他叫你来。”


    李云心想了想:“因为我拒婚,搞得你很没面子。所以想用这种法子叫我体验体验彻底失去你的滋味?”


    “不过九公子是个挺好的选择。你们俩从前追追逃逃,你也没真害了他的性命。有点像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越喜欢欺负谁,其实就是越喜欢谁。”


    “要是九公子答应你,我没别的话。可现在他不喜欢这样……你想要找一个一旦有机会就开溜的夫君么?”


    白云心只看着他,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听了他的话冷冷一笑:“云顶天宫的禁制里还关了许多妖魔,自称青年才俊,都想要做我的夫君。你不想叫小九娶我,不如我将他们引见给你,叫你帮我挑一挑?”


    李云心笑起来:“妖魔当中的青年才俊?我看算了吧。但凡有些心气儿的,当初都跑到云山那里送死去了。留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怂货——这些渣滓有什么好挑的。”


    他又叹口气:“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件事——这件事我从前从没机会和你细细地谈。但现在你既然把乱耳之人都困住了,倒是可以好好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要嫁人、想要结婚,是为了追求什么?”


    白云心微微一愣:“什么?”


    “你为什么想要嫁人?”


    白云心皱起眉:“我只是想嫁给你而已。”


    但说了这话又板起脸:“可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叫你知道,想要娶我的人有好多!”


    李云心就又笑了:“那就来谈谈这件事。”


    “喜欢一个人,又未必一定要结婚。这事儿只是个形式罢了。凡间的人,原来也是动物,被生理本能驱使着要交配、要繁殖。后来懂事了,生理本能还在,就还有繁殖的欲望和冲动。再加上一些社会、人文的因素,因此才需要结婚——宣示所有权,宣示相互忠诚、扶助的义务。本质上是为了生存、繁衍才走到一起。”


    “不过后来想得多了,又说有爱情这种东西。其实爱情这东西也是由生理决定的啊。头脑里分泌的一些东西产生的化学反应而已。再到后来这种习惯形成了,也就没人问为什么了。好像结婚生子天经地义,是人生必做的事情之一。”


    “我觉得是你和我接触得多了,也就渐渐学了点人味儿。所以看着凡间的人要婚嫁,你也想要这种形式。但你是个大妖啊。”李云心叹口气,“你又不缺吃喝,也不需要别人来养你。说到生理本能——你我都清楚修为到了咱们这个境界,这东西是可以像开关一样关掉的。”


    “或者我换个方式问你——一旦你嫁给我了,想和我做什么?两个人脱光了衣服在床上找乐子么?”


    白云心竖起眉头:“你……怎么说这种事!?恶心死了!”


    李云心哈哈笑起来:“所以你看,那么你嫁给我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一起说说笑笑游历天下!”白云心瞪着他,“不是为了那些事!”


    想了想又说:“不过也用不着一直待在一处——凡人总是腻在一起,我看得也厌烦。”


    李云心一拍手:“这就是了嘛。难道你不嫁给我,我们就不能说说笑笑游历天下了么?”


    白云心无话可讲。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你说得好听!那么你和李闲鱼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情况特殊。”李云心眨眨眼,“我从前是人。可有好些人会体验的情感没体验过。所以我打算认认真真感受一下——包括娶妻生子这种事。这很像是玄门中人修行时的历劫。不历这个,我就觉得自己不圆满。”


    “唉……我们都是朋友。你看,我在龙岛有难,你们都跑过来。九公子、李闲鱼、老刘、你。我们是我在这世上最要好的人。可现在你拿老刘来威胁我,又把小九当工具——”李云心说到这儿咳了一声,“我们这五个朋友,就都不开心了。”


    “大家要是和和气气,五个人在一起开心快活才叫真的快活。至于游山玩水、吟诗作对,也是人多了才热闹。在双虎城我对你说那些话,是因为李淳风要杀你君父。我就想一旦他做了这种事,你那君父对你起了疑心呢?就做个样子将你气走。可心里,你还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白云心沉默起来。隔了一会儿说:“可我还是气。你选了李闲鱼却不选我,明明是在说你更喜欢她一些。”


    李云心认真地看她:“你这果然是气话。因为你该清楚,有种事叫缘果。即便你们两个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分量,但因为我和她缘果牵扯、或者用凡人的话说有了缘分,那么我在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就自然会选她了。或者说,是顺天意而行。”


  第八百六十四章 一个爱你的人在进行表演

    白云心便思忖一会儿,长舒一口气看他:“这么说,你才不是因为觉得我比她差了些,不选我。只是因为你们的机缘?”


    “是这样。”


    “那么……”白云心又想了想,“你如今和李淳风要杀我君父,我们还怎么做朋友?”


    也许如今才说到正事吧。李云心暗道。他略思量一会儿,开口:“我说心里话。”


    “我来到这世上,不是为了打打杀杀的。而是为了享受生活。但生活叫我不得不斗来斗去。如今说到你君父的事情,也是一个道理。”


    “这个道理要延展开来讲,说上三天三夜也没结果。我可以信他不会害我、安安稳稳做他的中陆太上、也不干涉人间事——在这个前提下,我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找一个太上的麻烦。但问题是我不知道他怎么想。”


    “要解决这件事,就得看我能看到的东西。譬如眼下。”


    “我眼下极度怀疑你那位君父想要害我。他要害我,我自然不能束手就擒,就得又和他斗起来。要不然,我该怎么做呢?”


    白云心轻叹口气:“我劝说过他。他答应过我。也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要对你不利的事。可要叫他证明……是很难的事。我义父生性高傲……”


    李云心一抬手:“要证明很简单。就在此地——在这天煞崖。如果你的义父在这十天之内不对我动手,我就信他真不会害我。”


    白云心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他不会不出手。”李云心认真地说,“各种迹象表明,他必会杀我。”


    白云心的眼神微微一黯,低声说:“那么你答应我。我义父如果不害你,你就不害他。”


    “可是……要是……他要害你。”白云心咬了一下嘴唇,“我们妖魔行事,向来不问对错只问强弱。可要论对错,你和我君父之间也都没什么错。无非是……一山不容二虎而已。”


    “既然这样……你们争了起来,就没他对不起我,也没你对不起我。我谁都不怪。”


    李云心顿了顿,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白云心摇摇头,叹息:“你的确该谢谢我。你可知道,我的真身是赤焰白凰,生来不畏火焰。”


    她忽然说这话,显得没头没尾。李云心微微一愣:“嗯?这个……在云山下看到过你的真身。惊鸿一瞥。”


    便又听了一句更古怪的话:“所以这件事,李闲鱼可做不了。”


    李云心正要皱眉,却见白云心忽然变了脸色,厉喝一声:“想救他们?做梦吧!!”


    便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周遭的景物忽然褪去,两人现在一个宽广厅堂当中。


    说是厅堂也不甚恰当。因为厅堂有屋顶。此地没屋顶,看着倒更像是个有墙壁的大广场。以白玉铺就地面,以金银铸成墙壁。头顶之上是湛蓝天空,天空之中高悬骄阳。若非幻境而是现实,便意味着两人说话的一会儿功夫,竟已是第二日的白天了。


    除去李云心与白云心之外,这厅中还有一个熟悉的人——煞君。再有个算是熟悉的人——吕君。另有衣着各异身形各异的四五十“人”,一瞧便知都是妖魔。


    白云心喝的这一句,这些人都该听着了。


    吕君似乎仍被制住,还是泥塑一般的模样。煞君倒是上前一步便拦在白云心与李云心面前,沉声道:“九弟,听我说!”


    李云心心中的困惑大概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甚至更短。


    他意识到刚才白云心在禁制中同他的那段对话原来别有深意。他以为女妖那时心中仍有怨恨、有心结解不开。因而才携了吕君兴师问罪、叫他给个答复。


    可如今看……她在同自己谈话之前就该已在心中做出了某种决断。而那些话,只是想听听自己怎么说罢了。


    ……可是她要做什么?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心头滑过。李云心想到了她此前说的那句“我的真身是赤焰白凰”。


    他意识到她可能要做什么了。


    如果自己这个推断没错,那么接下来她该会说——


    “和他有什么好说的!?他敢负我!!”白云心发怒时,身上那吉服袍袖鼓荡,仿佛置身深海之中,“龙小九刘公赞你在乎,李闲鱼你也在乎,偏不在乎我!?我这就杀了他们!!”


    李云心在心里微笑起来。


    但他板起脸,叫自己面色铁青地盯着煞君:“三姐。云山的时候你帮过我,我不想和你为敌。但今天九公子、刘公赞,必须同我离开这儿。你们的禁制困不住我,在这儿的人也没一个能困得住我。你该劝她冷静理智一些,而不是劝我。”


    “那么你稍安勿躁。”煞君如临大敌,目光不曾离他的身,“你们之间的误会没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原来叫你来也是我的主意,想——”


    “没什么好想的了!我刚才在禁制里和他谈了一整夜!”白云心忽然抓起身边的吕君,化成一阵妖风便直往高天遁去。


    李云心当即断喝:“你敢!!”


    他厉喝的时候,打身上逸散出货真价实的杀意。太上强者之威,即便玄境妖魔瞧见亦要心惊胆寒、如坠冰窟。且不说那几十个被他骇得呆若木鸡的妖魔,便是煞君也寒毛直立,不得不摧动妖力来抗衡他这勃发的幽冥之力。


    便在这一刹那的功夫,李云心亦化成一道黑风,直卷上天去。只能隐约听到煞君在他身后大叫:“九弟,别伤她!她是真心……”


    只用两息的功夫,李云心便已飞至极高处。再往下看只能瞧见一片茫茫云海中有一个小小的金色光点——该是刚才那大厅的地面、墙壁反射着阳光。那里就是所谓的“云顶天宫”吧。


    他如今是太上之境,本以为自己还得稍稍留些余力才能不即刻将白云心追上。岂料白云心飞遁的速度竟快得远超他的想象——或许是由于天生飞禽的缘故。他一口气追逐了将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瞧见高空中一个小小的红点。再向上掠过一段距离,终于瞧见凌空而立、手捉着吕君的女妖。


    只是如今她脸上没有怨愤的神情了。倒是微微一笑:“你刚才要把我也吓着了。”


    李云心往周遭扫视——寂寥无人,只有脚下边缘呈现弧形的大地。才轻出一口气、问:“这么说陈豢找过你。”


  第八百六十五章 瞒天过海

    “七天前。”白云心说,“事情很突然,可既然她是画道的宗师,你又并不将她当成是敌人,我就觉得该照着她的话做。”


    李云心想了想。便意识到七天之前正是他在李淳风的监视下与陈豢见面、且“请教”了几个问题的那一天。


    那天他提到在从前的世界有个家伙叫“超人”。做了实验会飞进太阳里去消毒。他觉得依着陈豢的聪明才智该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如果她想帮自己,也有足够的聪明头脑和漂亮手段来为自己创造一个机会。


    她果然做了且做到了。


    白云心掳走吕君,又借刘公赞来威胁自己这一手,该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机会——因为他想要到太阳上去!

    那天晚上他同陈豢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堆事,其实都只是为这个目的做掩护。为此他特意提到了“是否可以画个不一样的神魂出来”。李淳风先前为了取信他将自己的神魂图谱奉上了。而那时他再提到这件事,李淳风必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点上,认为自己或许打算对他的神魂做些文章。


    如今看,他那天的那一招“瞒天过海”之计该是成了。他当着李淳风的面向陈豢传递了消息,而陈豢做出反馈,李淳风至今无所觉察。


    他便略松一口气,笑笑:“陈豢叫你用这个法子?”


    白云心严肃地看他:“她只叫我帮你,没叫我怎么做。这法子是我自己想的。但我问你——你先前在禁制里对我说的那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李云心亦认真地说:“都是真的。我那时候可不知道是你顺便设计诓我的话。”


    白云心想了想:“那我信你。可是……陈豢叫我把你引到太阳里面去。你去那里做什么?”


    李云心便仰头瞧了瞧。他们两人眼下都在极高空处,那太阳就变得大了些。明亮不可逼视,是纯净的白色。


    “为了留个伏笔。”李云心说,“以防我那位好父亲要害我。”


    “害你?李淳风?”白云心惊讶地看他,“你觉得他要害你?你……怎么觉得所有人都要害你?”


    李云心笑起来:“对。我就是觉得除你们几个朋友之外的所有人都想害我。可事实证明要不是我这被害妄想症,我早不知道埋在哪里了。李淳风么……”


    “哼。说不好。”他低声道,“我没什么证据,但直觉告诉我不对劲儿。我这直觉已经救了我许多次了。眼下这一手也是以防万一。一旦我的‘妄想’成真,它至少可以叫我不会太被动。”


    他说了这话往身下看一眼:“他们跟来了。做戏做全套吧。”


    随即吐气发声,喝道:“往哪儿逃!”


    白云心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立时用尽全力催出一掌,身形再向上电射而出。但这一次已不是人身,而是真身。高天之上忽现一个巨大的白色幻影,周身被火焰包裹,竟可与骄阳争辉。


    这正是白云心的真身,赤焰白凰。虽说有个“凰”字,但与李云心那个世界传说中的“凤凰”不同。身后拖着的不是数条长长尾羽,而是一道火光。即便以他眼下的修为亦觉周遭空气烫得灼面,要是换了境界低微些的,只怕远远就被烤熟了。


    难怪陈豢找的是她——这世上在太上境界之下又能接近那“太阳”的,该只有白云心这一位了吧。


    李云心亦紧随直上,眨眼之间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了。


    而后才有人赶到。


    来的两位修为不低,皆为玄境。那黑衣银饰的正是煞君,另一个则是李淳风。他们到时,白云心催出那一掌的妖力尚未消散,空气中仍有灼热气息。煞君脸色一凛:“他们在这里斗起来了。”


    便边向上飞遁边道:“她还现了真身……你这儿子怎么这么狠心?云心……我家云心总是帮过他的!”


    煞君的一半妖魂来自金鹏,要论飞遁的速度也是极快的。但李淳风却跟得上,且并不如何吃力。他皱了眉,在烈风中低叹:“煞君先不要急。他该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以他如今的修为……只怕白姑娘撑不过两三息的功夫。倒是因为她的遁术了得,才撑到现在。不过他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煞君气道:“不管往哪儿去,别叫你儿子伤了她!不然我怎么将你从禁制里摄出来就怎么将你再关回去!”


    李淳风温和地笑笑:“他下手有分寸。只是担忧他朋友的安危罢了。”


    “倒是煞君你怎么也跟着白姑娘做这事呢?小孩子胡闹……”


    煞君转脸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来做什么么?鹏王早担心你们会对他不利,于是叫我顺手推舟设下此局,好将你们引到禁制里困住,然后他再同你们谈谈。”


    “我这九弟……唉。总以为有人要害他。可鹏君只想与世无争做个太平妖王而已。我曾经三次对他说——”


    李淳风忽然打断她的话:“这么说你不知道?”


    煞君一愣:“知道什么?”


    他却又问:“我倒是奇怪。你为什么将李云心看成你的九弟?从前不清楚还好说。可如今已经知道你那真九弟在吕君的身子里——为什么偏对他有好感?”


    “因为他对我的脾气合我的性子。”煞君随口道,“这世间妖魔如他一般的并不多。你问这做什么?刚才又问我知道什么?”


    李淳风便笑起来:“难怪。这么说你倒是妖魔中难得的性情中人。金鹏大概也是因为你这点,才对你另眼相看……还同你生育了个白云心出来。哈……倒也是。这世上能配得上他的,也就勉强只有你了吧。”


    他这话说得极无礼。煞君眉头一皱:“李淳风,你放肆!”


    若在寻常时候,大概会发怒。可如今似是因为忧心白云心的安危,身形竟未停。


    但李淳风却没有住口,又说:“你既然这样真性情,也算是个妖魔当中少见的善良人……金鹏才没把我们要做的事告诉你吧。不然你多半不会合作,也许还会告知李云心一切。唉……女人,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第八百六十六章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些话入耳,煞君终于停住身形。


    她盯着李淳风:“你说什么?”


    李淳风亦停住,平静地看她:“我是说,你的那位鹏君,可不是只想做什么太平妖王。”


    “至于同你生育了白云心,也多半是因为你的样貌和真龙相似,做了个情感寄托而已。实际上我们两个早就合谋要干掉李云心了。今次他多半也是利用你来引李云心入瓮。这计倒是妙——妙就妙在你那女儿忽然使了小性儿,事情发生得突然又合情合理。便是李云心也没起疑心。”


    煞君先是呆滞一会儿——难以置信这李淳风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而后脸上浮现一瞬间的茫然——“情感寄托”……“合谋”?他们两个?


    最终变成盛怒——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她说话!


    “区区玄境。你好大的胆。”细鳞自煞君腮边浮现出来,这令她的声音里也掺杂了些金铁之音,“我倒真要捉了你,好好问问你是何居心才说出这些话了!”


    李淳风并不慌,仍笑:“好啊。你试试看。”


    “狂妄!”盛怒之下的煞君一出手便用了杀招。她满头青丝散开,乌发上的刀刃状银饰暴涨为十几柄小剑,又散成漫天的剑雨将两人环在中间。剑刃上寒光乍现,电蛇游走,雷霆之击一触即发!

    但李淳风抬起手随意地一抓,那漫天剑雨便在顷刻之间消弭。


    刀剑重新变成饰物,被他捏在指间。


    “只是看起来是玄境。”他温和地笑着说,“不然你的鹏君为什么同我合作呢?”


    煞君骇然:“你是太——”


    但只说了这三个字,李淳风便一挥衣袖。煞君立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往下坠去。李淳风又挥手,将她纳入袖中。


    “卖金鹏个面子,倒是得留你一命。”他想了想,又笑,“云心。云心。真是天下父母皆苦啊。”


    随后他扶摇直上,只用三息的功夫便瞧见千米上的两个“云心”了。


    而这时空气已变得滚烫。头顶不再是蓝天,而是一片遮蔽视线的强烈白光。


    太阳变得极大。直到此时李淳风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一直在向着太阳飞。


    太阳该是一颗恒星——远在地球之外,熊熊燃烧。但如今的太阳似乎触手可及。李淳风微微一愣,随即释然。


    这浑天球所在的那片空间都整个儿毁灭了,从前的太阳自然不会幸存。如今普照人间的这一颗,该是个人工的造物。他想自己从前竟从未考虑过这一点,到如今亲眼见着了,这念头才从头脑中冒出来。


    有些奇怪,但也该是在情理之中的吧。


    谁会去细想每天司空见惯的事情呢?

    便专注精神、运足目力,去看更高处的两个“人”。


    他们竟还未停。那白云心似是被李云心追急了,厉喝:“李云心,你就这样在意他们!?”


    “好!如今我就将他们投进这太阳里,炼个干干净净!”


    她说了这话,双翼一展便直扑入那团白光之中。李淳风意识到她的真身既是赤焰白凰,该不畏火焰。或者说对于这如同真正的太阳一般的光球有着远超天下妖魔的忍耐力。


    往这儿逃,倒是心思机敏。


    但修为到了太上,也并不如何畏惧这般焰火。他其实可以更向上、甚至去到李云心身边。可心里有某种倦怠感叫他懒得去——两人尽在他的视线之中。那太阳又实在灼热、得运起灵力抵抗,何苦来哉呢。


    便瞧见李云心身形一闪:“你现在收手,还当你是朋友!!”


    也没入那轮骄阳之中。


    李淳风没有跟进去。他觉得自己对这“太阳”兴趣缺缺。懒得看,也懒得进去一探究竟——终究……情势都已尽在掌握了。


    只是不知那金鹏默许白云心做了这种事,又借着这件事布下了怎样的阵势。


    便只等他出来吧。追到这里白云心无路可逃,李云心担忧他那些朋友的安危,想必也不会再留手。


    ……


    李云心曾经思考过这“太阳”里面是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没料到是“这个样子”。


    太阳系里的那颗太阳,表面温度约是5500摄氏度,而中心温度约是2000万摄氏度。这一颗的温度该不会比真实的太阳高——否则这陆地早被烤焦了。且他推测,温度还会更低一些。


    因为为中陆带来温暖、叫万物可以生息生长的,绝不会是这东西。它太“小”了。真实的太阳距地球很远,因而可以将能量相对均匀地投射到行星上。而这么一颗“太阳”若也提供同样量级的热量,只怕所经之处早被气化了。


    中陆的热量该是来自地下,或者包裹浑天球的星界。而这一颗,该只是装模作样地洒下一些光亮罢了。


    但即便如此,所蕴含的能量依旧惊人。因为它已经不间断地照耀了将近八万年!


    他想既是那个文明的造物,其内里该是有实体的——如同那轮“明月”一样。


    燃料或许来自核反应……不,这对那个文明来说太低级了。而该是反物质……不,自己能够想得到的,应该都属于比较低级的一类。或者说是多此一举——自星界而来的灵力充斥天地之间,外面那个混沌宇宙就是永不耗竭的能量来源。而数万年来妖魔们举头望天,在太阳掠过时从不觉得天地灵气有什么奇异变化,这意味着太阳的能量来源与天地灵气该是同源的。


    而如今真正进入了这颗太阳,他意识到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


    只是没料到其中并没有什么机械、实体。


    它仅是一团光而已。在这团光的最中心,有一个向外输出恐怖能量的“点”。


    白云心的真身停在他身旁,先前被拎在手中的吕君被她的羽翼庇护着。于是李云心试着以神识去探查那个点——随即像被火烫了手的人一般赶紧缩回来。


    那里的能量太浓郁了。几乎已经类似他体内的幽冥之气了——不,是比幽冥之气还要浓郁的力量,绝不是任何存在可以掌控的。


    这大概……就是星界之外那混沌世界的力量吧。


  第八百六十七章 巨树

    “我们不能在这儿留太久。”白云心说,“你要做什么?快做。”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说:“已经做完了。走吧。李淳风在下面,你得把戏演好。”


    “做完了?”白云心惊诧地往四周看了看,“你做了什么?”


    “暂不能对你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信不过你君父。他是太上的境界,手段太多,防不胜防。”


    白云心是白凰的真身,看不到表情。但只隔了一会小儿她便道:“也好。”


    随后将吕君丢了出来——李云心便意识到她终究是不痛快的。因为要不是他眼疾手快,这吕君只怕转眼间就被烧焦一层了。


    白凰发出一声清啸,冲出炽热的白光。李云心紧随其后,拎着吕君也冲出来。


    李淳风在下方数里之外瞧见李云心得了手,便立即冲上传音:“云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别再对她动手了!”


    李云心停住身形看了他一眼,又看远处已凝成人身的白云心,冷声道:“说。这吕君身上的禁制是怎样的。”


    “你是太上神通广大,能从我手里把人抢过去,难道还不能破开一个禁制么?”白云心拂了拂衣袖,“既然你要同我恩断义绝,不如我再告诉你件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周身热气蒸腾,叫她的面容都略有些扭曲。因而倒难看得清脸上是怎样的神色。


    “我君父被画圣封印、囚禁了两千年。你可知道是囚禁在哪里的么?”她抬手向下一指,“就是在这里!”


    他们从天上往下看,只能瞧得见蒙蒙的云雾。来时那大宽广大厅已变得极小极小,仿若尘埃了。得运起神通才能勉强辨识出有一个小小的亮点。但她如今一挥手,下面的云层便忽然散去了。


    露出一颗极高极高的巨树来。


    这巨树枝桠横生,其上的树叶却很少——相对于这棵树的体量来说。因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木架子,直冲上天。


    即便在三人这样的高度,那树木的枝干也有手指般粗细。而先前那大厅则像是“手指”上的一颗细小砂砾。


    李云心微微一愣,在心里暗自吃惊。不是因金鹏曾被封印此处,而是因为无论他怎么探查感知,都意识到这棵树应该是真实存在的。


    先前来时瞧不见这树,得到了数里之外才突兀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因而无论李云心还是那妖道都认为这东西是障眼法儿——只叫人看了觉得好大,因而又觉得威风气派。


    后来他们都被摄入禁制里,也没什么机会再探究这巨树的秘密,到如今才又看到全貌。


    但从理论上来说,这种树该不可能存在的。若在知晓这个世界的秘密之前,李云心会觉得真是什么“神木”,因着天地灵气而化作这种奇异形态。可如今知道这世上的所谓“神仙之术”归根结底与他那个世界没什么不同。都是在某种既定规律的作用下,表现出各种不同的形态。


    而依着他所知的那些规律……这树是不可能存在的。


    高达十几公里的树!就像是这浑天球上探出的一枚钉子。这玩意儿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大?

    他皱了眉正要问,听到白云心又说:“这禁制既然能封印我君父,自然也能封印你。李云心,你以为你逃得掉!?”


    他心里便微微一暖。意识到这女妖虽因为自己不肯说到底在太阳里留下了什么手段而气恼,却仍以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金鹏可能有怎样的手段。


    李淳风在这时开口:“白姑娘,鹏王如今也在云顶天宫?”


    白云心不答他,只剜了他一眼又去看李云心:“现在你想怎样?连我一起拿了?”


    “我们之间的事……”李云心笑笑,却不知该如何答她。


    若在平常时候他尽可以做戏,保管叫身边人什么都瞧不出。但眼下身边的是李淳风——他不是那些蠢货。


    李云心对自己有信心,但对白云心没有。这女妖行事向来肆无忌惮,要叫她演戏……演得久了,李淳风迟早看出破绽。


    他正一手拎着吕君,便发了力,想要探查在他身上的禁制究竟是何种模样,好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然后或者叫白云心解了禁制,或者说些话激她走。


    等释出了刘公赞与九公子,还得为他们弄个身子或者神魂的栖身之地。李淳风说要自己一路杀上嘲天宫……若他真的心怀鬼胎,或许会将自己往几个陷阱当中引过去。


    那么他当可以慢慢拖延时间——离了这云顶天宫之后在路上为小九和老刘准备好去处。等他们两个脱了险,他便可陪李淳风或金鹏好好周旋……


    可他的妖力一探入吕君的身体,便感觉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开了。


    若将这吕君身上的封印禁制视为一个包裹的话,这根弦便好比那包裹的扣带,设计得极精妙。若太上之下的人想要破坏它,就总是差了一分的力道。可若是太上强者去探查,便正可以以最细微的力量将其“挑开”。其中手法高明,得是清楚地了解妖魔体内力量流转、又懂得神通道法的人才做得成的。


    李云心因此微微一愣。


    便在这一愣的功夫,他手中那原本痴痴傻傻的吕君脸上的神情忽然生动起来。先略茫然地往左右看看,旋即大惊,瞪着李云心:“你是……李云心!?你救我!!你的朋友都在我身子里!!你救我!!”


    他的神情惊慌无比,仿佛自己性命危在旦夕。李云心心头一凛:“说清楚,怎么救你?”


    可吕君这时候却只道:“痛痛痛痛痛……啊呀……我好痛!!金鹏在我经络里种下禁制……救我!!不然我要爆体而亡……你那两个朋友也都活不了!!”


    他说了这话,身子果然猛地涨起来,仿佛有个人在向他体内充气。这龙子痛极,便试着现出神魔之身来抵御体内的伤害。可细密的鳞片在他脸上、手上现了又消,仿佛整个人都被什么力量禁锢住、摆脱不得。


    便在这时他又瞧见远处的李淳风,双眼猛地一瞪:“你——”


  第八百六十八章 离间

    “云心。杀了他。”李淳风立即开口,冷酷地说,“他说得没错儿。他一旦自爆身死,必然影响到龙九和刘公赞。有我们两个在,为他们两人塑出个身子不成问题。金鹏想要以此要挟你叫你顾此失彼,绝不能上当。”


    “现在就杀了他,活取神魂!”


    那吕君原本就因剧痛而面目扭曲,到如今听了李淳风的话,痛苦之中似又多了些恐惧。立时狂吼一声,拼了性命地想要现出自己的真身。可落在李云心这太上妖魔的掌控之中,岂是说走脱就能走脱的?


    那身子便像个气球一般,一会儿猛地涨大、一会儿又被李云心冷酷地抓了回去。


    但李云心没有立即动,是因为两件事。


    一是李淳风的语气、脸色。一路走来他说话时都温和从容,大有“父子联手、天下尽在掌握”的意味。那是一种极度的自信。可如今语气冷酷严厉,仿佛瞧见了可怕的敌人。


    但这不过是个玄境龙子罢了。搁在如今是个可以随手揉捏的角色。


    二是因为他竟提到九公子和刘公赞。且提到这两人时语气殷殷,仿佛同他们也算至交好友。


    这种殷切之情过分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吕君此前瞪着李淳风说了一个“你”字随即便被他打断……他倒是要说什么?

    于是他掌中一运妖力叫那吕君清醒过来:“你要说什么?”


    “你……你……”吕君瞪眼指着李淳风,仿佛自己都觉得迷茫且难以置信,“你……怎么同金鹏生得……好……像——”


    但只来得及说了这几句话而已。


    他们身下那株巨大梧桐树上的一根枝子猛地暴涨,直向李云心、李淳风刺过来。


    那东西仿佛有了生命,眨眼之间便窜上天空,又在临近二人时嗡的一声散出千万枝条,如一阵暴雨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寻常法宝难对这两人构成威胁,可这梧桐树枝却仿佛有了太上的本领——不算是“刺”上来的,而更像是从四面八方的虚空里探出,一点征兆也没有!


    李云心冷哼一声,一挥衣袖。那些枝子便如青烟一般灰飞烟灭。但下一刻这些“青烟”却又聚一处,再攻过来。


    李淳风倒是吃力些。没有李云心那样的强力手段,只左躲右闪,可也是有惊无险。


    事出突然,二人应对也只在一瞬之间。但就在李云心又将一波青烟挥散时,忽然听到掌中的吕君闷哼一声。再一看——一条细枝打虚空里蹿出、钻进他的耳朵里。又似乎于刹那之间在他体内生根发芽……


    生出无数枝条从他的胸腹中钻出来了!


    这吕君也是龙族的玄境大妖、身躯强悍。如今却被这梧桐巨木的树枝开膛破腹……眨眼就被毁了身子。


    吕君一死,身躯当中立有三道神魂出窍。


    李云心只能皱眉,瞧准了刘公赞与九公子的,将它们收入袖中。


    却又在这时听到极远处传来笑声——


    “龙王果真好本领。我这梧桐并非凡物,而是天外奇宝,可竟也不能伤你分毫。”


    这人的话音一落,两人身边活物一般扭动的枝条便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往发声处看,只瞧见一团金光。


    若无礼地以神识探查这金光,便会发现瞧不出境界深浅,也瞧不出什么“气息波动”。仿佛仅是一团光了,平平无奇。但这意味着这这团光,能在李云心这太上境界的超级强者面前隐藏自己的境界与力量。


    便是说,这同样是个太上。


    白云心方才未被猛烈的攻击波及,到如今才缓过神。瞧见那团金光便飞遁过去:“君父!你答应过我的!”


    那金光就又笑:“怎么,这小子辜负了你,又从你手里抢人。为父为你出气,你却要为他求情么?”


    白云心并未飞至那金光身旁,只在他们中间停下。这高空之中阳光耀眼,天空碧蓝。四人相去极远,都只是一个小小的“点”罢了。但因有神通,说话做事倒像是只距三四步。


    白云心便说:“君父,我已经和他恩怨两清再无瓜葛,余生只是不想再瞧见他——可我并不想叫他死!”


    “你答应过我……如果他没什么恶意,就不同他计较的!”


    那金光——金光中的太上鹏王——似乎略沉默一会儿。而后才道:“唉。我这傻女儿。你难道不晓得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而来么?”


    “是要救那龙九、刘公赞,也是为取为父性命而来。我可以不同他计较,但你问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我这鹏王在中陆上?”


    这时李淳风看了一眼李云心手中拎着的那具吕君残缺的身子:“该是那金鹏用什么法子叫吕君说刚才那些话,好叫你我惊诧分神。而后再以他的法宝来攻。如此看此地不适合开战——他该早已布置多时了。我们得将他引到别处去,再依计行事。”


    李云心抬眼看远处那团金光。白云心仍在同他说话、劝他。可那金鹏似也不急,像是在等什么。


    李淳风瞧见他的目光,低叹口气:“他在等你对我起疑心。”


    李云心便“嗯”了一声:“这吕君说你的样子同金鹏像,又忽然被金鹏刺死,的确叫我起疑心。可这法子未免太低级。或者你的确同金鹏的样子像——你见过他的。”


    “没什么相似之处。”李淳风认真地说,“金鹏看起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我只问问。”李云心一笑,“好。当成他的离间计。那么依着原先的计划……该是我们同他讲我们不是为了来取他性命,而是为了讲和。然后你去他那里做人质?”


    李淳风点头:“若事情顺利,就这样办。”


    李云心也点头。略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希望一切顺利,如计划那样发展。这些天我过得很快活。希望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不要叫我们不快活。”


    “我不想瞧见你死在这儿。”李云心看着他说,“其实我很想我们一起回到双虎城去。”


    李淳风微微一笑。


    李云心便松了手,任由吕君的尸身坠下。而后扬声道:“鹏王。你说的话未免太自谦了。你是一方的雄主,你是死是活,难道还得看我的脸色么?”


  第八百八十九章 第一击


    那金光又爽朗地笑,听起来却并非是个老者的声音——若说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亦无不可。


    笑了三声才道:“我在封印中时,就听到我这女儿提起过你。后来出了封印,对你所知就更多了。因而才晓得被你盯上的人哪个会有好结果呢?”


    “你如今得了那边那些人的青眼,今非昔比。若我所料不差现在云山也该在我们头顶上——如此威压之势,你说这些话才算是自谦。”


    “可怜我这傻女儿还担心我要害你。她却不知你若无心害我,我就该自叹多福了。”他说了这话,金光忽然一涨,“心儿。如今的局势不是你能左右的了。暂退下吧。”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白云心的身子忽然一僵,便直直地从空中掉落下去。


    约落了数百丈,忽有一妖将从下方直冲而上将她接住,该是安置到云顶天宫中去了。


    李云心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你和洞庭君处事倒是很像。”


    金鹏竟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便又笑:“我们妖魔处事与人可不同。你有你身边这位慈父养育照料,自然觉得妖魔无情冷酷。可若像是你们人一般总不放手,才是害了自己的孩儿。”


    “我对这女儿便是太宠。她倚仗我的威势行走世间觉得逍遥快活而不知险恶,竟喜欢上你,又觉得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有善终的可能——”


    李淳风在这时开口:“鹏王,且听我一言。”


    他伸手在李云心的胳膊上拍了一拍、深深看他一眼,便拱手向前。直至两者之间才道:“我们从前是对你起了杀心。”


    “但那时候是因为不了解你的为人,认为你与我们平日所见的那些妖魔一般,阴狠狡诈,绝无和平共处的可能。”


    “但我此前与你交谈,意识到你并非那些平庸之辈——否则从前的画圣不会与你合作。你又为云心座下的猫妖重塑身躯,对待玄门前代圣人也礼遇有加。因而才意识到,是有可能同你谈上一谈的。”


    “如今云山的确高悬在天。可我们也仅是为了以策万全。你与云心皆为太上,一旦争斗起来,漫说这天煞崖,就是周遭数国之地都要生灵涂炭、不啻灭世之灾。”


    “我与云心志不在中陆,也许很快就会去往幽冥世界。若这中陆上没了你,难免妖魔横行再起战祸。于情于理,有你这位太上鹏王在陆上节制妖魔都是最好的选择。若非不得已,没人愿意与你这样一位雄主为敌。”


    金鹏似是想了一会儿:“那么你们如今来又是为了做什么?”


    “正是为了表明心意。”李淳风认真地说,“也是为了救回龙九与刘公赞。如今两者都脱了困,我们没什么所求了。”


    那团金光便稍稍黯淡了些,露出其中一个人形。但面孔仍旧模糊不清看不分明,只能隐约瞧得出他的动作。


    “漂亮的话人人都会说。但当真行事可就说不准了。”金鹏冷笑一声,“若因你这些听起来情真意切的话我就真对你们放了心,大概我早已葬身妖腹之中了。李淳风,想要我们之间不起战端,我倒有个提议。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答应。”


    李淳风微微一笑:“鹏王但说无妨。”


    “请你来我嘲天宫。”金鹏沉声道,“我嘲天宫占地广阔、灵气充沛,不逊色于道统剑宗的那些洞天福地。你在我嘲天宫做客,一样可以修行。只要龙王一日不与我为敌,我便一日将你奉为座上宾。这提议你以为如何?”


    李淳风又一笑:“鹏王是说要以我为质?”


    “倒也可以这样讲。”


    “呵……我倒无所谓。”李淳风摇摇头,“但鹏王真以为龙王这样的人,会因为一个人而被牵制住么?我们想要同你和平共处是因为当下的大势,而不是什么私人的情感。若真到了不得不战的那一天,我李淳风死又何妨?断不会叫云心为难。你要以我为质,实在多此一举。”


    金鹏大笑起来:“李先生这话大谬。龙王此身虽为妖魔、也有冷酷无情之名,实际上却是个极重感情的人。若非如此不会以身犯险来救龙九刘公赞,也不会同我那女儿纠缠许久。至于你们两人的父子之情么,本君也所有耳闻。据说如今早摒弃前嫌、和好如初了。这样的一个你留在我嘲天宫,绝不会是你口中‘无所谓’的事情。”


    李云心安静地凌空而立,听他们两个说话。


    听到一半的时候打了个哈欠。


    九公子与刘公赞的龙魂都被他收了。没有收在皇舆经天图中,而是收在他的行宫之内。龙魂与人或寻常妖魔的残魂一样,都算是娇贵的东西。若没了身躯依傍、又不能得到机缘炼成鬼修便会受损。虽说不会如寻常残魂一般渐渐消灭,可终究是有影响的。


    先前书圣苏玉宋的转世劫身“苏翁”溜到他的行宫之中为刘凌重塑六欲劫身,便说明行宫里是个温养此类残魂、龙魂的好地方。便将他们收在那里了。


    九公子的境界毕竟低微,吕君身死他也受到波及,龙魂便恹恹地像是沉眠了。倒是刘公赞境界高些,所受影响不大。因而他听李淳风与金鹏言语交锋时,便分了神同行宫里的老刘说说话儿。


    许久不见,如今再同他搭上话了,倒是觉得安心些。


    ——那两位说话时,刘公赞却也没闲着。先听李云心以神通传音将近期的事情都说了,便沉思一会儿,对他说“我觉得此事并不像看起来这样简单”。


    ——李云心才打了个哈欠:“嗯。”


    听他这语气刘公赞便能想得到他的神情。该又是从前那种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模样。便急:“心哥儿,要小心。那是金鹏,不是从前那些妖魔——他毕竟是个太上!依我看的话他们两人……”


    “要合伙儿害我的嘛。”李云心以神识传音,话里还带笑,“现在是在演戏。他们不嫌啰嗦,我听得都累。不过也算是在认真做事、做戏做全套。”


    老刘一惊:“你先前只说是疑心……现在怎么倒是这样笃定了?”


    这时候李淳风才又朗声道:“好。既然鹏王这样想,便依你的心意。若龙王点头许可,我亦无不可。云心——”


    他说了这话,便转脸凝重地看李云心。


    但随即发现,李云心此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微皱了眉,在往四下里看。仿佛周围有一只飞虫,而他是一只被飞虫吸引了的猫。


    金鹏也循着李淳风的目光去看他、也瞧见他这模样。便问:“龙王在看什么?”


    “一个幽灵。”李云心随口答,仿佛被那东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个龙族的幽灵在中陆上空游荡。”


    李淳风与金鹏都略一愣。而后金鹏笑了笑:“龙王是在说那吕君的龙魂?”


    李云心长出一口气:“是啊。龙族龙魂不灭,这吕君的龙魂如今就在天煞崖附近,看,就在那儿。”


    他伸手往下一指。二人便凝神向下看,果真探查到了龙魂。


    吕君的魂魄藏身天煞崖周遭的密林中,的确徘徊不去。


    “照理说龙族身死,龙魂该即刻往最近的龙子身上而去。”李云心皱眉,“可这家伙却没走——像是在找什么。鹏王,我猜他是在找煞君——眼下煞君可是藏在什么他去不了的地方儿么?怪事。”


    金鹏瞧了李淳风一眼,沉声道:“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龙王,我刚才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李云心便收回目光。


    他盯着金鹏看一会儿,又盯着李淳风看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不喜欢这个提议。”


    “李淳风。”他略一沉默,慢慢抬起手,“其实你可以不去的。很多事都需要选择……一旦选错了路,结果就往往无法挽回。我不愿意看到你去嘲天宫做人质,更愿意你站在我这边——即便因此要与这位鹏王大战一场,我也不觉得后悔。”


    “只是如今选择的权利不在我,而在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他说完了话,手却并未放下。李淳风遥遥地看他,亦沉默一会儿。


    然后说:“云心,形势逼人。我去嘲天宫。”


    说了这话再后退数百丈、停在金鹏的身旁。


    李云心忽然纵声大笑、声震云霄。俄顷收敛笑意,脸色已如寒铁一般。


    “好。李淳风,我给过你很多机会的。”


    “甚至直到刚才那一刻我还在想也许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你会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至少还可以悬崖勒马。”


    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去:“既然你已经决定走这条路,能不能先告诉我,杀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淳风面露惊诧之色。随后瞪圆了眼睛:“云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摆摆手:“这时候就不必演戏了。”


    “吕君身死,龙魂该附身煞君。可煞君就在天煞崖、刚才又同你一起追上来……如今这吕君龙魂却找不到她了。”


    “我想了想她可能在哪儿?该是被禁锢住、收起来了。可在这位太上鹏王现身之前……谁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收了这位玄境巅峰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冷冷一笑:“是你吧。你也是个太上。在双虎城鸿泰楼的时候一街之隔我探不到你的消息,就疑心这点。到今天我才敢确定——你这位太上一直低调藏身假他人之手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快要好奇死了。”


    那金鹏不说话了。


    然而李淳风慢慢收敛神情,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云心。我知道你多疑,但没料到你我相处了这些天,你仍然疑心我。”他微微摇头、凄然一笑,“你以为事情是怎样?我来了他这边,而后与他合谋算计你……杀死你……再同他弹冠相庆么?”


    李云心一笑:“我以为接下来,你会叫云山来轰我。”


    他慢慢张开双臂,仰头高声说:“来吧!叫我瞧瞧你们都有什么手段!”


    李淳风便也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如今告诉你,我的确是太上之境!此前也的确与这位鹏君同谋,要将你诛杀于此!”


    脸色又一凛:“但你可晓得你身边人多口杂并非人人可以信任。我若不将此事瞒着你又怎么会得到他的信任怎么将事情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虎毒——尚不食子!!”


    听了他这话金鹏的脸色一变。但李淳风却已猛地向他扑过去——刹那间周身金光大盛、烟霞氤氲。又有无数神兵神将在虚空之中闪烁明灭、将他与这鹏王围了个严严实实!


    “匪类!!”金鹏怒喝,“原来你安的是这心!!”


    这鹏王抽身便退,同时猛轰出一掌去。


    他这一掌看起来便像是寻常武人的手段。掌势凌厉、出手极快。可除此之外似乎并没什么天崩地裂般的气势,也没什么日月无光般的异象。


    但是因为强至太上,便返璞归真了。


    太上强者相争,都已是天下最顶尖的武力。寻常人所见的什么神通法术都只能作添花之用——倒是将全部的力量与玄妙手段都蕴藏在了看似平常的一拳一脚之中。若以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当中的通俗小说里常见的桥段作比,便是“这一掌无处可躲,仿佛包含天地大道、玄妙规律”了。


    李淳风避无可避,也没想要避!

    他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便是将金鹏死死锁在这方空间之中,叫他无处遁形!以一位太上之力、拼死要做到这一点,即便是另一位太上也难在瞬间走脱。


    ——他竟真的硬捱了这一掌。


    一声难以名状的巨响传播开去,李淳风鲜血狂喷,身周的金光禁制却猛然收敛,更将金鹏禁锢其中!


    便在此时他扬声高喝:“狄公——来!!”


    天地之间似乎静止了一瞬。在这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变得遥远飘渺、失了真。


    继而,这片高天被一道白光撕开。


    手指般粗细的白光自上而下,正中李淳风舍命构建出的这金光禁制!这金球便在刹那时间化作另一轮骄阳,爆出炫目的光亮与可怕的热意。下方的大地距此处足有十几个千米,但也是在这一刹那瞬间化作一片火海,就连那金鹏口中的异宝、梧桐巨木也熊熊燃烧起来!


    目力所及之处……整个世界都陷于烈火!!

    今天是七夕。我要是不更新,你们这些单身狗岂不是更无趣,就还是更了。我心地就是这么善良。另外推本书——我看了通宵的书——《明日支配者》。


  第八百七十章 舒心多了

    然而这可怕的爆鸣只持续了一息的功夫。


    金鹏与李淳风被击中处的那团炫目白光陡然收敛,变成一团翻滚的火云。高空中炸响一阵又一阵的雷声,可怕的冲击波将李云心的衣袍吹动得猎猎作响、又用四息的功夫冲到了地上。大地之上的火焰瞬间熄灭,一切凸起或凹陷的东西——烧焦的林木、丘陵、河流、峡谷、甚至包括那天煞崖,都被这力量在刹那之间抹平。


    这冲击波所过之处,一切都成了飞灰。大地则变得极度光滑、平整,甚至能够映出天上的骄阳与火光。


    在这五息的功夫里,可怕的高温与压力令刚刚还是一片火海的区域,变得玻璃化了。


    而气浪又往四面八方滚滚推进,仿佛无数噬人的恶鬼一般,消灭一切生机,直至目力所不能及之处!

    而这,仅是两位太上强者第一击的力量所产生的余波罢了。


    随后便是更加可怕的烈风。大爆炸驱散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空气,更高处的便冲了下来。


    那风如刀。即便是钢铁在这样的烈风之中都会被撕成粉末——它们沿着那冲击波刚刚散去的方向又呼啸直向远方、将整片大地重新打磨一遍。


    到这时,大地已完全成了一面镜子了。


    高空中浓重的火云也因此成了一阵火龙卷,将那竟在如此灾难中仍未被毁灭的梧桐巨木包裹其中。


    随后一个身影如流星一般挟着滚滚浓烟冲了出来——不,该是被轰了出来。


    周身金光缭绕、闪烁不定的太上鹏王随即赶上他,又在他身上重重轰上三掌、狂啸:“不知死活——就凭你们!!”


    那李淳风便又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再倒飞出数十丈才能勉强吐气发声。但声音喑哑哽噎,仿佛喉咙已被击碎、只能用颈上的肌肉挤压气流说话:“……云心……动……手——”


    但李云心立在高空之中,冷冷地看着他们。


    待那金鹏又赶上他、再接连轰出两掌将李淳风的双臂折断,才说:“动手做什么?杀你,还是杀他?”


    “你是太上。可现在表现得未免太脆弱了些。”他深吸一口气,笼在袖中的手轻轻握了握、又松开,“我怕我真动了手,你就立即变得生龙活虎、给我一巴掌。”


    金鹏立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个父慈子孝!!”


    “你可知道你这好父亲方才灵气盛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本君禁锢在那儿?倒像是打开了自己的胸膛、将我笼在里面了!他要用如此取死的法子与我同归于尽……结果你们那云山竟不中用——这样的一击就想灭杀本君么!?”


    “倒是叫自己枉送了性命!!”金鹏的身周忽现一阵夺目玄光,眨眼的功夫便现身在李淳风背后、一把捉住了他的脖子。


    “李淳风。到如今你该晓得了,做人太聪明用计太甚,便是如此下场——你那儿子不信你,你便要死了!!痛快!!”


    这场景极似两个寻常武者在争斗。一人力竭残废了,而另一人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但若再细看,会意识到两个人的身影都是很模糊的——实际上无论李淳风还是金鹏都仍处在极度激烈的搏杀之中。那李淳风在一息的功夫之内便变幻上千次的身影欲遁走,然而金鹏亦见招拆招,封住他的每一处去路。


    因而两人身边的空气便鼓荡轰鸣起来,又过三息变得红热……再化作滚滚的火云!

    到了这时候,什么画派、道统、剑宗的手段都已无用。道法修行殊途同归,终究只为了修至太上境界、强大肉身。至顶尖时,任凭什么术法都只遵循那一个或几个看似玄奇的规律罢了。而太上强者体察万物,将至简大道领悟于心。兼这金鹏从前更是由玄门法术一路修行而来,要论对道法的领悟亦不在李淳风之下。


    他此前被金鹏占先手、受了重伤。到这时一步错步步错,已难有反击之力了。世俗间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顶尖的修行人与妖魔,亦同此理。


    两人相持了三息的功夫,却不知交了几千、几万次的手。


    最终李淳风的身形陡然变得清晰起来,似是放弃了一切的努力。只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所在的方向,声嘶力竭地说:“罢了……云心……罢了……”


    “你这样谨慎……我便是死……也放心。只是你该知道的……”他的脖颈被金鹏握在掌中,几乎捏成一片薄皮。如今这话,是强运神通说出来的了,“我知道你有……救我的法子……我又怎么会使……使这苦肉计……骗你此时来救我呢……”


    金鹏似对如今的情形十分满意。他面目笼在金光中,却可以瞧得到略扬了头:“嘿嘿……李淳风。一对太上父子来暗算我,却被我破局至此,实在是万古未有的奇事。既是奇事……嘿嘿,本君便容你再多说几句——好瞧瞧你们这父子还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


    李云心在高空中略低了头,平静地看他们。


    沉默一会儿,低叹口气:“是啊。我有法子救你的,李淳风。”


    “所以你也该知道如果你真没有害我的心思,今天所做的一切也不算无用之功。你到底叫金鹏受伤了。”


    “他现在捏着你的脖子叫你和我说话,不过是拖延时间,想要恢复伤势。”他说到这里抬了手,像是在感受身边的风。


    但这风是烈风,立时将他的手掌冲得微微发亮。与这风同样猛烈的,还有天地之间的灵气。


    灵气——这方圆数千里乃至数万里、数十万里的灵气,都在疯狂向金鹏的身躯当中汇聚。即便是李云心也瞧得出这位太上鹏王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轻松——云山的一击的确对他造成巨大伤害。同李淳风激斗的不过十息功夫,也叫他使出了全力。


    如今,他的伤势的确在缓慢复原。萦绕他周身的那片金光原已闪烁不定,可也慢慢地平稳下来,只是稍黯淡了一些。


    “所以我觉得……如果你真为了我好,该马上去死。”李云心抬起手,慢慢抽下自己头上的那枚白色发簪。于是满头的乌发便披散下来,在风中激荡。


    下一刻那发簪暴涨,现出它的原本模样。


    那柄狼脊怒狮枪。


    “——然后我才安心好动手杀了这金鹏,为你报仇。”


    金鹏放声大笑:“妙!好一个铁石心肠!李淳风,你这儿子看得通透……你却在这里做小儿女态!到如今连本君都瞧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忽然一冷:“便送你个痛快吧!”


    另一只手便猛地探入李淳风的后心。似是抓着了心脏——嘭的一声捏爆了。又血淋淋地抽出、轰上他的天灵穴。李淳风的残魂正要从天灵穴中遁出,便正捱了这一击。但并未立时化作蒙蒙的清光溃散,而是像一条泥鳅一般斜斜逸出。


    太上修为纵死,残魂却不像寻常人那样有一瞬间的呆滞。可金鹏似是早料到这一点。另一只手猛地一探便将它捉住。


    一言不发、没有半分犹豫——双掌一合金光盛放……


    这残魂便被打了个魂飞魄散,化作纯净的灵气汇入天地之间,又被金鹏纳入了身体之中。


    于是他身周金光一阵暴涨,竟是又成了未被云山轰击时的模样。


    李淳风的尸身便直直往地上坠去。因是在极高空,所以看起来坠落得很慢。这没了神魂的太上身躯失掉神通,于是原本幻化其上的衣裳也都一并褪去了。


    高天之上的烈风猛烈地冲刷着它,竟慢慢将血迹洗净、又它打磨得微微发亮,仿佛整具身子是以金石打造的。


    李云心平静地看它坠落一会儿、轻出一口气,追了过去。


    他飞遁至尸身旁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此时这尸身距金鹏也不过数十丈远罢了——对于太上强者而言,几乎已是贴在一处了。


    那鹏王便立即运起妖力、周身金光大盛:“好!来战!!”


    但李云心径自打他身旁掠过,将李淳风的尸身托住了——他甚至没祭起什么禁制、也没外放什么妖力。仿佛这金鹏只是人畜无害的雕塑,绝无可能伤他分毫,而他也全然用不着提防。


    这做派叫鹏王一愣。蓄势待发的一击生生收住,声音里满是警觉:“你做什么?”


    “鹏王用不着急。”李云心托着他的尸身下落,并未回头。而身旁那株巨大的梧桐木熊熊燃烧,仿佛一个顶天立地的火把,显得太阳都微微黯淡了。


    “我想找人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已经很久了。所以很不希望我的对手并非巅峰状态——这样我赢了也不觉得痛快。”


    “李淳风死了,中陆的太上就只剩你一人。”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已遁出十几公里,落到了地面上。可声音仍在金鹏的耳边,仿佛两人在面对面交谈,“所以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叫我心无挂碍、全力以赴的对手。和这样的对手争斗,就好比参悟世间难得的残谱。得沐浴更衣、焚香祝祷、养好了精气神,才能动手的。”


    他落到地上,将李淳风的尸身放下。


    这位曾经的太上死不瞑目,仍双眼圆睁。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叹口气,轻声道:“唉。说实话。你变成尸体的时候……比活着的时候叫我舒心多了。”


    俄顷,太上的金鹏也终于落下来。


    他没了刚才格杀一位太上之后的张狂模样,周身金光也收敛了、附在体表仿佛一层铠甲。


    立身在李云心数十步之外,微微侧脸看他,似乎很疑惑。末了才道:“倒难怪我那女儿会爱慕你。你这人……的确有些意思。”


    想了想又说:“倒是有些君子风范。”


    李云心笑了笑:“请鹏王好好调息吧。我原本打算对付你们两个的。如今去了一个,我已经觉得轻松很多——就更不想趁人之危。”


    他说了这话便侧脸将披散的发丝从眼前甩开,用手中那柄长枪在地上挖坑。


    这枪可以轻易切开龙岛、蓬莱岛的地面,如今来切这里的地面,也很容易。他未用神通,只靠身体的力量。花了一小会儿便挖出一个六尺深的坑。


    然后将李淳风的尸身一脚踢了进去,又沿着坑走,将挖出来的那些如金属一般明亮坚硬的土石填回去。


    做这些事,约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金鹏盯着他,目光始终不曾移开。周身的气机侧如触手一般往四面八方探查,警惕他可能的任何异动或者暴起的发难。但等瞧见李云心站在这微微隆起的坟墓旁、双手合什拜了三拜时才忍不住沉声道:“你既然觉得他要害你,又何必葬他、拜他。”


    李云心低叹口气:“毕竟从前十几年,他曾叫我觉得开心快活。”


    “哼。人。”金鹏低哼一声。可虽说着话,却从未停止吸纳这天地之间的灵力。自高天而下的狂风已慢慢减弱了,但因着灵气疯狂汇聚,空气里仍有隐约可闻的嗡鸣声。


    他想了想,又道:“李淳风重伤我,又的确身死。你因何还认定他原本是要害你的?”


    李云心没立即答他。而是低声说了句话什么,然后微微笑笑。


    金鹏立时警醒:“你在同何人交谈。”


    “刘公赞。你知道的。”李云心往自己的袖中指了指,“他刚才对我说你又在问我问题,是在拖延时间。叫我快些动手以免生变。”


    “但我对他说太上鹏王总是中陆雄主。我说要一场公平的争斗给他时间调养伤势,他自不会拒绝。但如果我非要发难,以鹏王的尊荣与骄傲也必不会赖着我、故意拖延时间。”


    “问我些事情也仅是因为两个人如果不说话,面对面地站着、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实在很尴尬。所以大家就闲谈一会儿,打发时间罢了。”


    金鹏似是冷冷一笑:“你那刘公赞说得对。拖得越久,对你越不利。我知道你这太上是以幽冥之气塑成的。在中陆同我斗,你本就没什么便宜可占。”


  第八百七十一章 金光乍现

    李云心却嘻嘻一笑:“难得有人夸我是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么。再给你一刻钟又何妨。”


    “至于李淳风么……鹏王。你会信一个一辈子都在搞阴谋诡计的人,忽然转了性、想要舍己为人奋不顾身么?我是不信的。他必然有什么计划,或许还挖了个坑等着我跳。”


    “即便现在死了,也难保不在什么地方儿给自己留了一手。我和他都是修画道的。一个太上境界的画道修士想要弄活一个人不要太简单。”


    “即便他没本事自己复活自己,也一定算准了我会再叫他活过来——如果这一战是我赢了的话。”


    金鹏微愣:“那么你会再叫他活?”


    “会。”


    “为什么?”


    “就是想问他为什么。”李云心说,“为什么不能好好过日子,非要搞事情。”


    “——非要搞死我。”


    金鹏“哦”了一声,两人便沉默起来。似乎再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了。如此略沉默一会儿,李云心笑笑:“鹏王现在不担心煞君和白云心么?刚才的声势这么大。”


    他低头跺跺脚:“这地都成镜子了。”


    “她自保无虞。”金鹏微皱了眉盯着李云心看,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至于煞君,是被李淳风收了。该就在这里。”


    他抬手指了指李云心面前那坟墓。


    李云心便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想着用煞君再叫你投鼠忌器。如今看你不是很在意她的生死。”


    “寻常时候是在意的。但如今这种情形……便只得不在意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


    李云心踱了几步:“可不可以叫我瞧瞧你的模样?吕君说李淳风像你,我觉得挺奇怪。我那小猫妖明明说你是个老爷爷。我想了想,觉得你既是太上,自然有本领掩藏自己的真容——叫别人即便瞧见了,也还觉得是个老爷爷。这法子我最近玩得很上瘾,想你也该是那么做的。”


    金鹏的眉头皱得愈紧,随口应道:“不过是离间计。想叫你对他起疑心而已。”


    李云心失望地说:“哦。”


    于是第三次沉默起来。


    到这时候,可以瞧见极远处的天空变成了蒙蒙的灰色。该是此前争斗时产生的气浪摧枯拉朽地向远处推进过去,如今势头终于减缓了。但对于凡人而言仍是可怕的灾难,虽没了将整片大地都摧平的力量,却会带去烟尘、飓风。


    于是大地上的浓烟便冲上天际,令天地之间变得一片阴霾。如果真能跳出这浑天球从极远处看,或许还会瞧见这颗星球上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眼球”。


    因此,高空中那颗太阳似乎显得更加黯淡了。虽是正午,却像黄昏提前到来。


    再过三息的功夫,李云心开口:“还有件事——”


    但金鹏打断他的话:“原来你也在拖延时间。”


    “嗯?”


    “你不是要给我时间。”金鹏身上气势大盛,足下地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细小的碎石脱离大地的束缚,慢慢浮起来,“是要给你自己时间。你在谋划些什么……因而才拖延至此。”


    “已经说得够多了。接招吧!!”


    话音未落,便已发出雷霆一击!

    这一击,很像是寻常武人出手。双爪前探,直取李云心前胸。两人之间原本相去二十三步,但一双金光利爪在瞬间扑至,几乎勾上他的衣裳!

    而如今的李云心便忽然感受到可怕的恶意。仿佛四面八方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瞪着他、找寻时机将他拖进无尽黑暗之中。与神识中命运之河的联系忽然被某种力量切断,这令他在这一瞬间失掉了预料先机的能力。周身气机也被压缩,除去视线之外就只能探查到身周两步以内的灵力流转。


    他没有这样的手段。也因此才意识到这金鹏太上三千年,究竟有多么难缠。


    便在巅毫之间横了掌中长枪,硬接这一击!

    嗡的一声响。狼脊怒狮枪上所感受的力道并不如他想象得那样强。但他身周十步之内的土地尽化为尘埃,就连空间都似乎被击得错了位——再向远处看,只能瞧见景物影影绰绰,金鹏的身形也分成了无数块。就仿佛……身处一片破碎的玻璃墙之内,每一块碎片都映出了不同的影子。


    但下一刻便晓得这并非是“仿佛”。


    每一个影子忽然变大,自四面八方向他发动猛攻。那些影像原本只距他两步远,如今猛攻过来更好比贴着他这皮囊打。纵使他铜筋铁骨,也感受到猛烈的力道。似有无数座山岳向他挤压过来、欲将他压成齑粉。


    金鹏这第二击,该是使用了他的独门神通。


    因曾劫掠了云山上的宝库,因此李云心对道统剑宗画派的术法都有涉猎。金鹏与李淳风争斗时他冷眼旁观,既是担心李淳风设下陷阱,也是在瞧金鹏的手段。他从未与一个修过玄门术法的真正太上交手,因而想要看一看到底有怎样的奇异神通。


    但那时候两人争斗几乎都是以力破巧,看不出什么端倪。李云心原以为金鹏既是妖魔,该更喜欢倚仗强横肉身的力量。但到了这第二击时才意识到,他此前留了手。


    他并非不喜用神通变化,而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目的才特意藏拙。


    而如今使出的这手段诡异非常。修行到顶尖处万法归一、道理相通。可李云心一边招架猛攻一边细细体察……竟瞧不出他这些分身这到底是怎么样的门路。若要说个比喻,便是一个武者用刀枪棍棒来杀人,虽说手段不同但终究都是用武器。可如今却有一个人只挥了手,虚空之中便幻化出许多刀兵来——不属于这世上已知的任何一种手段!

    于是他猛然吐气发声。体内幽冥之力澎湃外放,狼脊怒狮枪上便瞬间镀了一层蒙蒙的黑雾。又在刹那之间连点了近百次,每一次都正中那金鹏分身的中宫穴。幽冥力相较灵力更加浓郁,面对这太上鹏王的力量亦不减其霸道。那分身一旦被点中立时化作清光散了,环绕他的那碎玻璃一般的禁制也便消散一片。


    俄顷之间,这第二击便被他尽数破去,视线又清明起来。而这时候,金鹏方才所说那句话最后一个字的余音才刚刚消散。


    但金鹏没有再发出第三击。而是像一头欲扑食的猛虎一般在距李云心十几步远处慢慢踱步,似在寻找他的破绽。


    李云心转了掌心的长枪,平静地看着他:“我有一个问题。”


    金鹏不说话。似乎是在积蓄气与神,寻机发出第三击。


    李云心便沉声道:“这个问题是,你如何成的太上。”


    “玄门修士的所谓太上不过是死路。而数万年来妖魔当中也没有能修成太上的。人说你能成太上是因为修了玄门法术,然而据我所知真正的太上这种境界,似乎和自己的主观意愿没什么关系。”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话时目光没有离开金鹏,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并不妨碍他瞧见自己那柄狼脊怒狮枪上的黑雾已变得极淡了。


    这雾是他以体内的幽冥之力凝聚而成的。用来破解灵力构成的阵法或者神通该有奇效——好比用石片去斩沙子。然而在他破去金鹏第二击的那些分身之后,枪上的幽冥气变少了。他每灭杀一个分身的幻影,那幻影便带走他的一分力量。


    他的幽冥之气在这遍布灵气的中陆上便好比清水中的墨滴,照理说即便被抹去,也该瞧得见痕迹。可如今一无所觉,仿佛它们自世上彻底消失了。


    他自己都不清楚怎样的手段才能做得到这一点。


    “你的话太多了。”但金鹏沉声道,“你是幽冥太上,力量远比我刚猛霸道。但我有中陆灵力补充,却比你更能长久。我不清楚你拖延时间为了什么,但清楚你的幽冥之力在中陆得不到补充,损耗一分你就要弱上一些。时间真拖得久了,你必败无疑。”


    “李云心。”他忽然停住脚步,“就缚!!”


    如镜的地面忽然沸腾起来。无数细小的藤蔓像蛇或虫子一般蜂拥而出。目力所及之处,大地仿佛成了波涛汹涌的海面。因为那些细小藤蔓一旦钻出地表便化为更粗、更长的树枝,又如捕猎的毒蛇一般高高竖起,直往李云心身上扑去。


    李云心认得这些东西——此前吕君便是被自那株巨大梧桐树上生出的玩意儿杀死的。


    这些东西邪门儿。之前他的神识便探查不到他们,只能凭借过人的目力与反应能力闪避周旋。可如今这些藤蔓的数量与此前相比何止千倍万倍?整片大地,都被占据了!


    而在更后方,那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仿佛有了生命。它的根须从大地之中拔出,变成触须一般的脚。树干上横生的枝杈则变成数条臂膀,朝他猛地抱了过来。


    金鹏手中连掐法诀,飞快地升入高空。又有无数触须将他围绕其中,在金光之外又构成一件铠甲。


    更有成百上千的金光幻影自他的身躯当中溢出,化作各持刀兵的甲士随那些疯狂生长的藤蔓向李云心猛扑过去。


    “哼。”李云心冷笑一声,“这些手段,倒是都眼熟。”


    话音一落他便挥了衣袖。无数符箓如雪花一般漫天飞舞,又在顷刻间亦幻化出无数的人形。只是那人形纤细修长,通体黝黑。若细看便会意识到,骨架分明是他自小云山密道当中所得的、陈豢曾留下的那些“火柴人”。但如今那些小东西的体表被他的幽冥之力覆上一层,便好像有了血肉。速度与力量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就连原本只能叫人心烦意乱的叫骂,似也成了可怕的武器——张口一喷便有幽冥之力轰击而出,那金鹏所洒出的幻象一遇这幽冥之力便顷刻溃散,连反击的本事都没有。


    可在这些小东西对阵那些金光神兵时,自大地之中喷薄而出的梧桐巨木藤蔓则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旦瞧见空隙便猛地蹿起攀上那小人的身子,如蟒蛇一般将其绞在里面。于是他们身上的幽冥之力迅速被那藤蔓吞噬,仅存的“骨架”便又变得脆弱起来,很快被绞成残片。


    然而这时李云心已又祭出两张符箓。


    便忽有无数的奇异神兽凭空蹿出,亦如怒涛一般往四面八方、天上底下蛮横地冲击过去。陈豢所绘的那张图中的神兽已在洋上与海龙王争斗时毁了。而如今他以幽冥之力所绘的百兽图比陈豢那时的更加强悍霸道。铺天盖地的藤蔓本已要化作巨球将他笼其中,却被这忽然爆发的兽潮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另一张符箓,则幻化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巨汉。胡须虬髯,全身赤裸,但手中却握有一柄巨斧。此等糙汉说起话来必然粗声粗气、声如洪钟。然而当这巨汉现身、张口怒号一声时……


    却是婴儿的啼哭声!只是这啼哭声比寻常的人间婴儿大了何止千万倍。震得空气当中起了旋风,大地都微微发颤。仿佛他啼哭时这天地尚未分明——乃是混沌宇宙之中的第一缕人声!

    这大汉落地的当口儿,生出手脚的梧桐巨木正如山岳一般遮天蔽日地朝李云心猛扑过来。他便立时双木圆睁、挥舞掌中巨斧——


    “开!!”


    这一斧斩向活木的中段。巨木虽然巨大高耸,行动却极灵活。分了三条“手臂”来拦这斧,再分了三条手臂去抓那巨汉。然而这斧头锋锐无匹,将三条树枝如豆腐一般切开,正斩在这巨木的树干上!

    这一击不知击中了什么。天空中乍现一片金光,又猛然收敛成极小的一个光点。那片金光幻象只现了一瞬,但李云心却看得分明——像是巨大的鱼骨。


    一根横贯天幕的脊椎,无数向两侧排开的骨刺。仿佛天空之中有人执了画笔,绘出这样的图案来。


    心中生出一个声音——或许来自他的潜意识——拿到那东西!


    但金鹏早已冲天而起,直奔那飘落的光点而去。李云心立时追赶上去:“拿来!!”


  第八百七十二章 真身

    两人冲上高天时,自地底生出的藤蔓已被李云心释出的兽潮践踏了个七七八八。太上金鹏所化出的金甲神兵,亦被李云心的幽冥兵将斩杀干净。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幽冥兵将又被那些藤蔓绞成碎片。


    倒是那巨人与巨木犹在。巨斧斩入树干只没进三分之一便停住了,那巨树似乎吃痛,宛若蜈蚣百足一般的枝杈将巨人死死抱住不敢叫他再动分毫。巨人身上肌肉坟起使了全力挣脱,于是那枝杈发出连绵不绝的雷鸣爆响,被崩断又复生,却始终没有溃散。


    然而巨木受此一击,大地上的藤蔓便如失了活力的长虫一般倒伏下去、只微微蠕动,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金鹏毕竟原本就在高天之上,又是天生的禽类,速度要比李云心快上许多。只一个闪身的功夫便遁至金光处,将那光点一把捞过、藏于周身金芒之中了。


    李云心后发而至,更意识到这金鹏与其他妖魔不同。他精通道法,此前已展示了惊人神通。且在世五千年,必然积攒下了丰厚家底。刚才两人以神通争斗虽不分高下,可李云心的宝贝都用了七七八八——哪怕对阵玄境巅峰的敌手,他方才随便使出哪一个手段都能狠挫对方的势头、令其难有还手之力。但于这金鹏而言……似乎还仅仅是热身!

    如果再拖延下去,恐怕他很快就要耗尽自己此前备下的那些画道手段,不得不以体内妖力临机应变了。画道本就不擅长争斗,以妖力在虚空之中成阵的威能亦不如细细雕琢、落笔成阵巨大。到了那时,就要如此前的李淳风一般一招败落、步步败落了。


    因此,他立时以体内霸道的幽冥之力灌注长枪,发出刚猛无俦的一击!

    空中爆起尖锐至极的啸响,枪尖穿越虚空刺至金鹏面门时,李云心的话音才刚刚落下。气流激荡,有虎啸龙吟之声。自四面八方往金鹏体内汇聚而来的灵气也被李云心这柄抢上的强大幽冥之力尽数驱散开来——方圆数里之内灵气倒卷,仿佛在深海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泡。


    他这一枪,竟刺得整片空间闪烁震荡,仿佛要从这世上脱离开去了——正是此前金鹏那第二击的手段。


    太上鹏王避无可避,便在电光火石之间抬起双臂硬接。


    只听一声巨响轰鸣,他周身的金光竟被这一枪击散!!狼脊怒狮枪的枪尖深入他手臂七寸,将双臂给扎了个对穿。但下一刻金鹏身后陡生一对灿烂羽翼将自己包裹起来,又镀上一层金光。再低喝一声,飞退出数十丈远。然而李云心的枪如影随形,又刺出一片枪花将他的身子笼罩其中,直刺得他身上金光幻灭不定、空中炸响连绵——竟泼洒出了如雾气一般的鲜血来!

    金鹏吃痛恼怒,左突右闪。但李云心掌中的长枪如同鬼魅,封死每一条去路。世俗间的武者争斗是封住了对手反击的可能,他这“封死”,却是以体内狂暴的幽冥之力封住方圆数十里之内的灵气,不叫金鹏有任何补充的可能。又以画道的手段刺枪成阵,破碎了他们容身这空间——看起来还是在广阔天地之间,实则只相当于一间囚室了!


    李淳风与金鹏争斗时,因失了先机而被被连连挫败。如今金鹏为了夺取刚才那从天而降的光点,也叫李云心占了先——他这枪势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泼洒过来,叫这金鹏始终压了一口气、却始终喘息不过来!

    这猛烈攻势足足持续了三息的功夫,将金鹏的护身金光又击破十三次,才终于被他瞅了个空儿摆脱出来。


    该是被李云心这可怕攻势吓怕了。一旦脱困立时遁回到地上去。那些半死不活的藤蔓因此又活泛起来,在他身旁盘旋舞动、将他牢牢护住。


    而此时那巨人与巨树之间的争斗也终于分出胜负——巨人被梧桐巨木绞碎,化作点点青光散落向四面八方。一旦落地便化作延绵的桃林,正生长在那些梧桐巨树的藤蔓上。于是后者很快被吸得干瘪、成了朽木。


    李云心没有即刻再攻。而是横枪立在天上冷笑:“鹏王,你的脸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每次护身的禁制被我破了,都先要护脸——是丑得不能见人,还是……”


    “那吕君说的不是假话,你当真生得像李淳风?”


    金鹏瞅了这个空儿开始调息。那些此前被李云心的幽冥之力驱散的灵气便再一次疯狂汇聚过来。


    他仰了脸,言语之间已不复此前的从容,变得恼怒。连着冷笑三声:“我的模样,同你没关系。倒是你这枪法还算不错。”


    李云心转了转长枪:“因为我有名师。”


    “之前叫大圣传我些枪法的时候,他说只能传棍法。又说棍法即是枪法,两者道理相通。”


    “他说他此前总是将妖魔一棒打死,其实那并非‘一棒’——一棒之中蕴含无数变化,是将妖魔的退路也都一并打杀了。因此这一棒,便是无数棒。”


    “可惜我学艺不精。没学到大圣一棒将人打杀的本领,只能用这如雨一般的枪势来弥补。不过即便这个样子,也该叫你尝够苦头了吧。只是没料到你比我想得还要强一点——”


    “我出了十三四枪的时候,已叫你受了伤。本想再补上接下来的几十枪,你这伤该变成重伤。但奇怪的是再伤不了你了。”李云心皱了眉,“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手段?你还有个血量下限不成?”


    金鹏怒极而笑:“你倒是很喜欢问为什么。”


    李云心便也笑。似乎刚才那连击叫他神清气爽、精神振奋了:“我更想问的是你刚才抢到的那玩意儿是什么。”


    “我想了好半天——也想不通究竟是什么。”


    “瞧着像鱼骨头……我就猜会不会是真龙的骸骨。可是再一想……那肋骨密密麻麻,不像是什么玩意儿的骨架。偏你又那么紧张它。”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落下来——是在往那梧桐巨木的方向落。


    “可我既然想到了真龙,就又想到了你。”


    “有一个传说是当年真龙和你斗,真龙落了一片鳞,你落了三枚羽啊。那么刚才那玩意儿……是你的羽毛么?盘古大神砍了树,却砍下一片羽毛来?”


    他顿了顿,金鹏没有说话。


    下一刻李云心忽然将掌中的长枪拎起来——像舞动一根木棒那样,直往那梧桐巨木上轰去:“所以我猜这玩意儿才是你的真身!!”


  第八百七十三章 树虫

    金鹏大骇,立时飞身去救。但李云心一挥手便泼洒出雪花一般的符箓来。半空中顿生一片灿烂烟霞,那烟霞上又现出无数的兵将——当先一员领兵的是一位金盔金甲的天王,掌中托一座宝光四射的八角玲珑塔。他左侧是一位三眼玉面、持银戟的年轻神将,右侧则是一位足踏火焰双轮、手持红缨枪的少年将军。


    这三人身后的兵将数千,旌旗招展、阵型森严。甫一出现便遮天蔽日,延绵数里。


    金鹏正撞到这战阵前方。


    那托塔天王并不言语。双眉倒竖并指一点,掌中玲珑塔便旋转着疾飞出来。每转一圈便变大一分,至金鹏面前时,正将他给罩住。


    两侧两位将军则手持兵刃兜头往那玲珑塔上或斩或刺——正赶上鹏王怒喝一声将那塔撑了个粉碎、尽数中了。


    余下神兵也乌泱泱地扑击过来。照理说这数千人去围杀一人,只有最中间的几个人才能接敌罢了。但这些神兵宛若幻影,彼此之间竟互不阻挡。便层层叠叠地重合一处,那金光汇合堪比骄阳。一时间也不晓得金鹏被斩了多少刀——又叫身上的金光破碎了一层去!


    要说这些天兵天将、乃至此前与巨木搏斗的那位巨人,其实都不算很厉害的角色。


    那位巨人亦是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有许多人都知晓的人物。若以当初造出大圣的法子将他造出来,只怕又是一位强横的太上。


    但造出猴王时,李云心动用了九海的灵气——大洋面积广阔,一整片九海,几乎相当于小半个中陆了。若再动用如此庞大灵力,必然为金鹏所觉。因而狠狠打了个“折扣”,只画出些许神通罢了。


    如此造物对于一位太上而言该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他们身上的并非灵气,而是幽冥之力。以这幽冥之力傍身,这些“小角色”便至少能伤到这位太上鹏王——尽管只是好比一只蚂蚁咬了大象一口罢了。


    但俗语又云,蚁多咬死象。这无数的小伤口叠加起来,也能造成可观的伤害。


    金鹏似乎又急又怒,厉喝一声便打重重包围中挣脱出来。周身金光四射,竟如汤沃雪一般叫数百神兵都化成青光散了。他本以为这些玩意儿类似傀儡——有人形却无甚神智。哪里晓得这些神兵神将竟然懂得进退法度。见他厉害便立时远远地退了,也不知那托塔的天王说了句什么,又结起阵来!

    金鹏一头撞到阵中,如撞入一张大网。登时身形迟滞,只在空中发力却不能前进分毫。


    便在这时,李云心那一枪轰上梧桐巨木。


    似有天神用一柄巨锤、将这巨木当成钉子狠狠地砸了一下——咚的一声巨响,巨木底部那如同足腕一般的触须悉数崩散……被生生砸回大地当中去了!


    那本就陷在网中的金鹏噗的一声喷出鲜血来,身上金光连闪,仿佛一只灯丝快要断掉的灯泡。偏在这时那托塔的天王又祭出一座黑黝黝、如铁棍一般的宝塔来,结结实实地轰在他身上。于是这鹏王的护体金光再一次溃散……


    终于露出真容。


    并非如猫妖所说,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而是个满头乌发的中年人。


    但这真容只露了一瞬,金鹏便再次以金光护体。他与李云心相隔甚远、之间又有重重神兵神将阻隔,因而后者并未瞧见他这模样。


    ——李云心此时正在对梧桐巨木发出第二击!


    刚才那一击之后,大地上蠕动的藤蔓立时失掉生气、齐齐沉入地下。仿佛无数毒蛇受了惊、都潜回巢穴。可那巨木本身则更加灵活。粗大枝杈疯狂舞动,像是因为吃痛而发起了性子。


    李云心这第二击攻向树干此前被盘古巨人斩开处。那一处,至今仍旧是黑沉沉的。


    这黑非同寻常,绝不是由于什么光线黯淡的缘故。因为他以神识探查那创口时发现,那创口仿佛一个黑洞。它吸收一切东西——神识、灵力、幽冥力。仿佛任何事物到了那里都要被吞噬,绝无出逃的可能。


    古神被这巨树绞得崩溃时李云心曾瞧了一眼——他掌中那巨斧缺了个口。斩入梧桐巨木树干的部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他画出这古神来,与他是有某种微妙的联系的。这东西受伤、崩溃、被吞噬,他都能清楚地觉察到。然而这斧子被吞出一个缺口,他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这意味着就连他与它之间的这种联系,都被“吞噬”了。


    可要知道这种联系,与“命运之河”的联系是极相似的!

    梧桐巨木宛若支撑天地的柱子,而李云心在它面前好似一粒尘埃。但如今这“尘埃”将要发出第二击,巨木却立时收缩了枝杈,将那创口牢牢护住。仿佛真被李云心击中了,也就要了它的命。


    然而这些枝杈在李云心的倾力一击面前宛若朽木——霸道无比的幽冥之气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将其尽数摧为灰烬。若远远来看,只能瞧见巨木的枝杈正以可怕的速度飞快解体,而一点乌光长驱直入,正中树身!


    巨木仿佛真成了一个有知觉的生灵——“痛”得蜷了身子。又像一条蜈蚣一般,将横生的枝杈收拢、叫顶天立地的粗干以惊人的柔韧性团起……将那一粒“尘埃”完完全全地包裹其中!


    便也是在这时,漫天云霞之上的神兵神将忽然定了身。像是牵线木偶被剪了线——下一刻迅速褪去颜色、齐齐化作漫天光斑消散了。


    金鹏立时脱困。这位太上鹏王此前被李云心击碎十几次护体金光,刚才又被这些兵将死死牵制住动弹不得,原本脸上已满是惶恐愤怒,仿佛自知末日即将来临。


    可到了这时候,他立身于高空之中。


    先长舒一口气、调息了体内灵力,才冷笑起来,全然不复方才的面貌:“李云心,可还脱得了身?”


    因他这话,原本蜷在半空中仿若一座山岳的“巨木”缓缓舒展开来——这叫它看起来更像一条百足之虫——露出其中的渭水龙王。


    眼下,他似是“长”在这树上了。


    昨晚没睡。今天拿火柴棍儿撑着上下眼皮磨蹭出这一章来。感天动地!你们在感动之余,也就不觉得我更得少了!


  第八百七十四章 陷阱

    李云心的下半截身子陷入巨木被劈开的创口处,仿佛浸泡在水中。而他身周的空间则微微扭曲,很像是盛夏时路面上的空气。但他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痛苦之色,甚至略有些惊异。


    因为直到此时,他都没什么别的感觉——除了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流逝。真仿佛是整个人被浸泡在一池温水里,浑身懒洋洋、舒服得不想动了。


    刚才那一枪正中这创口。也是在那时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真龙与金鹏争斗,“一鳞三羽”的典故天下皆知。因而刚才盘古巨人一斧伤了这巨树却打天上落下一片金光羽毛来,他才忽然有所警觉。想要将那东西拿到瞧瞧究竟是什么,但被金鹏抢了先。由此意识到,该是什么不好叫自己晓得的重要玩意儿——金鹏极紧张它。


    而后他对金鹏强攻,可过了起初的十三枪之后却再难对那位太上鹏王造成伤害。很像是……他前世时候的那种游戏。一个怪物的血量一旦降至某个水平之后便被锁死,再难伤分毫。到这种时候,就不该再强攻,而该想想是不是自己的打法出了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案在别处。


    他因此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做出大胆推断——被盘古巨人所伤的那梧桐巨木才是本体!

    因为二者气息、灵力特性极度相似。


    他以幽冥之力在狼脊怒狮枪上凝出锋芒,对付金鹏的护身金光很管用。那金光以灵力凝成,在他更加霸道的幽冥之力面前很是脆弱。然而他每出一枪,幽冥之气便被吞噬一分——不是化散到天地之间,而就那么消失了!

    这种情况亦发生在那梧桐巨木上。金鹏的妖力诡异邪门儿,瞧着是灵气,但实际上是另外一种东西!

    不过他觉得,这才算是“正常”。


    因为这位太上鹏王的境界来得也很诡异。明明是在这世上出生的禽类,却强大至此——依着沈幕他们的说法,太上,实际上便是一个通道。两个世界之间气息相通通道充盈,也便突破了常理束缚成为顶尖强者。可这金鹏是因为什么?

    由此,他才直取这梧桐巨木。


    岂料金鹏此前所表现出来的忌惮、谨慎、甚至惊慌,都是在演戏设计——他正想叫李云心来攻这巨木呢!


    于是李云心叹了口气,抬头看已慢慢趋至他近前的金鹏:“暂时脱不了了。我这是打雁一辈子,叫雁啄了眼。”


    金鹏不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李云心便道:“如今怎样?要杀我?怕也没那么容易。”


    “你的身后有幽冥界的人。我自然不会轻易杀你。”鹏王掐了几个指诀,往他身上汇聚而来的天地灵气便又猛烈了些。他身上的金光暴涨,重新凝成仿若实质的东西,再为他镀上一层铠甲。


    “更何况你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他在金光之中看李云心,“它会吞噬你的力量,但要叫你油尽灯枯,还需要些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本君想问你——你们来对付我,是李淳风挑拨,还是幽冥世界的意思?”


    李云心大笑起来:“李淳风?你们不是一伙儿的么?事到如今还要演戏给谁看?!”


    金鹏不置可否地冷笑:“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想理会。我的杀心,也不如你一般炽盛。”


    “我所做的一切仅因不公。在许多年以前幽冥界的人告知我世上一些事,叫我觉得这世界不过是一方小小天地,仿佛自己被囚禁在牢狱之中。而后我本以为,破除这牢狱的人会是我。”


    他不笑了,盯着李云心:“结果却要变成你。李淳风做了坏事,让我很不痛快。你虽不像他一样……可也是挡在了我的路上。到了今日这局面,只怪你不知轻重死活了。”


    可李云心此时表现得很平静。这与他此前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仅在数息之前他枪势如龙,毫不保留地使用全部力量,仿佛急欲将金鹏置于死地。但如今被困住,他像是整个人浸到冰水里、很快冷静下来了。


    便微微一笑,将掌中长枪抚了抚:“还以为你是因情生恨。我就说,能做出和自己的半个女儿再生出个女儿这种变态事的人,怎么可能是感情的囚徒?如今看么,是因为你之前睡在一间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后来有人把你吵醒了却不告诉你怎么跑出去,你才这么恨。”


    金鹏因他这态度和言语微微一怔。不晓得想到些什么,言语间的戾气也少了些:“你这说法,很恰当。”


    “不是我说的。是鲁迅先生说的。”


    “那是哪一位?”


    李云心想了想:“一位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这个比喻是他在为自己的一本名叫《呐喊》的书作序的时候写的。”


    金鹏又想了些什么,才道:“哼。原来是个世俗间的文人墨客。这样的人,也值得你费这些口舌。”


    李云心便笑了:“我是要告诉你,我这人不喜欢贪功——不喜欢接别人的盘。所以很能理解你此时的愤懑。至于我找上你要杀你,则是因为你也挡在我的路上了。”


    “我很快就要拯救这个世界,将它变成一个新世界。在一个新世界当中不能存在像你这样强大的变数,所以我们唯一的选择是杀掉你,或者……”


    金鹏沉声道:“什么?叫我站在你这边?”


    李云心摇头:“没有这个选项。你强得让人没法放心。我是说,或者你自废武功。交出你的身子,只保留神魂。其实即便这样子,你也仍然有可能重修成太上。但已是很大的让步了。”


    金鹏的脸上露出笑意。这是货真价实的怒极反笑。李云心便叹道:“你看。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接受这种法子。所以我之前也没说这些来冒犯你——可见我的诚意了。”


    他说了这句话,微微一顿:“我感觉很不舒服。越来越无力。”


    “因为这树不是树。”金鹏看着他,“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无底深渊。你所有的力量,都被慢慢引入另一个世界。呵……这样说,你们已经不打算给我退路,也不打算给我生路。”


    “那么就一起毁灭吧。你想要拯救世界?我现在却想要毁灭它了。”


    李云心张了张嘴:“原来如此……妈的。”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金鹏:“你……原来如此——那边的人说要你的太上身子……可云山上明明有那么多历代圣人的身子为什么非要你的不可?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要杀你!你……也从别处来?”


    他说了这话,猛地瞪圆眼睛:“你的样子——”


    金光从太上鹏王的身上慢慢褪去,露出一张冷漠的脸。


    这是李淳风的脸。


  第八百七十五章 天外飞仙

    “你……”李云心顿了顿。他吸入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终于说,“你的样子,和李淳风很像。”


    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嘲的笑意。但笑意很快消失不见,变成些微的怒意。


    “不是我像他。”这金鹏严肃地说,“而是他像我。”


    李云心呼吸两次,令自己喘息得不那么厉害——实际上这些本能的动作都是他还是人的时候保留下来的。宛若仪式,令他安心。


    “说说看。”他说,“我很想知道。”


    金鹏一笑:“你想知道?用什么来换这个秘密?”


    “用他的神魂图。我有他的神魂图。”


    金鹏又笑:“那东西?我没兴趣。那本就是我造出来的。”


    “你?造出来?”


    “造出来。”他看着李云心,抬手指了指他,“在多问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如今过了一刻钟,你的大半力量都失去了。”


    “你这样的太上,是炼化而来。力量即是你存在的本质。如今力量在流逝,你也在流逝。”


    他说这话的时候,李云心的身子的确开始慢慢变得苍白——白得略有些透明了。而他掌中那柄狼脊怒狮枪也开始微微发颤,仿佛意识到自己眼下这位主人即将逝去,它不打算再服从他。


    李云心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摇摇头:“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想知道真相。”


    金鹏冷笑起来:“真相?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当真这样,你就真的无趣了。我原本在想你瞧见我的真容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可你要是告诉我、你已不想再战了,我也就不留你了!”


    李云心便皱了眉:“这不是正合你的心意么?你本就恨我挡在你的路上。那么如今我就用我的性命来换那个秘密。”


    “妈的。”他忽然骂了一声,“没一个好东西。那些人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开诚布公。我有好多次都可以抽身——不再掺和这些事。可到头来每次要走的时候,都发现自己被当枪使,于是每一次又都想搞清楚。”


    “到了这一次我本以为真相大白,可到头来又变成他们杀你的工具。鹏王,说心里话——你落到我这个境地,还会想要为他们卖命、想要继续斗下去吗?”


    “我现在累了。”李云心咬牙切齿地说,“我想要自暴自弃不想活了。我想要让那群人知道不是人人都会为了活命、做他们手里的枪。你说得对——报复那边那群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叫这世界也毁灭,大家一起完蛋。到那时候他们才会反思自己到底是不是纯血的王八蛋!”


    金鹏一挑眉,似乎对他说出这些话来感到惊诧。他想了想:“也罢。但得再等上一刻钟。再过一刻钟,你就当真没了什么威胁——我说出那个秘密也不怕生变。”


    李云心一摊手:“随便。”


    于是这两人便沉默起来——如同他们开始争斗之前时那样。


    巨树横在半空。高天之上日光黯淡,大地之上则是一片闪闪发亮的砂砾。这情景看起来不像是在中陆、浑天球,倒更像是在某个奇异的外星世界。


    如此过了一会儿,李云心说:“和你打架真无聊。”


    但金鹏只盯着他。全神贯注、并不分神。该是防备他可能会有的任何异动。


    李云心便叹息一声:“真的。我本以为自己的最后一战会轰轰烈烈堂堂正正,结果又被你算计到这个地步。可见在这世上做人,凡是想要光明磊落的,都会死得很快。”


    他一边说,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


    金鹏的身上立时闪耀出微光:“你做什么。”


    “再等一会儿,我就做不成虚空布阵的事情了。”李云心抬起手,在半空中勾勒出两个人形。他动作极慢,好叫金鹏瞧得一清二楚。又将每一步要做什么说了,也叫金鹏听得明明白白,“现在我要为刘公赞和九公子造两个身子出来。”


    “用画道的手段,仅造两个可以容纳神魂的身子而已。没什么境界,没什么神通。只是一个容器。这样的两个人落地之后,就只是两个凡人罢了。对你造不成什么威胁。”


    金鹏皱眉、抬手。正要使神通将他勾出来的这阵法抹去,听到李云心认真地说:“我劝你别这么干。”


    “你叫我陷在这里面、想要慢慢抽干我的力气,就是因为不想同我硬碰硬。如此你可以保存自己的实力,好去对付李淳风——你不是相信他未死么。”


    “但这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李云心以掌中已极微弱的妖力护着虚空中的画阵,“我只是不想叫他们同我一起死而已。我死后,他们还可以活许多年。这件事如果你不叫我做,我现在就跟你拼命。我保证我有手段可以叫你重伤——好叫李淳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干掉你。”


    金鹏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手放下了。


    于是李云心用十几息的功夫完成了这两个画阵。


    然后伸手从折扇中抓出两道青蒙蒙的幻影,将他们投入阵中。玄光亮起,以妖力画成的身躯变成实体。两人现身半空便向下坠落,李云心及时以神通托住了他们。


    刘公赞在扇中时已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李云心不与他说话。到这时候才能言语:“心——”


    李云心将手指一点、打断他的话:“老刘。你知道我不会喜欢搞什么生死决别那一套。带着小九走吧。要是能回到渭城去,就告诉那里的人什么都不要管了——这天下已经没救了。”


    “再有。”他想了想,叹口气,“我死之后若要祭我……从前我喜欢喝渭城琼华楼的琼浆玉液酒。但琼华楼已经毁了,我在东海国尝过味道相似的。你们去那里避祸吧。”


    说了这话又看金鹏:“你看,他们两个是凡人。”


    鹏王便以神识在这两人身上一扫,没有言语。


    “还有一个昏睡着。”李云心说,“你放他们走。帮我把他们送出百里之外。”


    金鹏略思索一会儿,到底依言照做了。他只一挥手,两个人便化作流光,直射到天边去。


    他随即收回目光,看李云心:“你这样做毫无意义。方圆数百里之内都是妖兵。这么两个凡人——还有一个昏睡着——到了原野里,怕是活不了的。”


    “只是尽人事罢了。”李云心微微一笑,“鹏王,现在可以说了吧。我如今觉得自己快要散掉了——你要是再小心,可就失了英雄气魄。”


    他所说的的确是实情。如今的李云心已经变得半透明,甚至可以瞧见体内的五脏六腑,可谓一览无余。至于他身上的幽冥之力也已极弱,只有黑光在半透明的体内缓缓流转——那是他的经络。


    金鹏的脸上露出极淡的笑意:“好。”


    “但实际上,我也并不信你会在此地死掉——你们画道中人,有的是藏神魂的法子。只是经此一遭你妖力全失,想要再恢复元气也得好些日子。我所要做的事情,只需要这些日子就可以了。”


    “至于那李淳风么……呵,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知道。你们不是这世上的人。来自另一个很难想象的世界。”


    “哈哈。”金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又收敛笑意沉默一会儿。似乎提起从前事叫他十分感慨,倒自己先陷入回忆中去了。


    又过一会儿才说:“更难想象的是,有多难想象。”


    “在我们从前那世界……我们的模样,或者说存在的方式,是难在这世上找到可以类比的东西的。”


    “甚至不说模样,而说‘思考’的方式,也全然不同。或者说我们所谓的思考,在这世上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参照、类比的东西。”


    “我是怎样来这世上的,李淳风该同你说过。但说了多少?”


    李云心紧握着颤动不修的狼脊怒狮枪,自这枪上汲取些微幽冥之力,好叫自己能说出话来:“不多。只提了一句。”


    “那该是因为他不愿提那件蠢事。呵呵。”金鹏冷笑,“我初来这世上,对所有事一无所知。因为我的‘思考’方式都变化了。在我从前的世界,‘人’即是力量,力量即是‘人’。但在此间却需要找到一个躯壳容身——你们所说的神魂。”


    “你该晓得要是从一个外来者的角度看,这世上最强大的是什么呢?绝不是人的。而该是妖魔。”


    “在我的那个世界,强大的力量就意味着强大的灵性、强大的理智。因而在这世上选躯壳的时候……我选了一个妖魔。”


    “就是那鹏妖。”李云心握着他的枪,“五千年前道统剑宗在通天泽一带搞妖魔试验的时候,围场里的那个鹏妖。”


    他积攒了一会儿力气,才有说:“可也不算错。妖魔也很强……你后来也做了太上。”


    “若只追求在这世上活着,自然不算错的。”金鹏盯着李云心,眼神变得古怪,“但我想要做的是别的事。”


    李云心太熟悉这种目光了——他自己也常常如此的。那是一种……心里有事急欲倾诉、想要叫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却迫于形势不能先吐为快的眼神!


  第八百七十六章 古神

    但他没有追问。是因为他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更是因为他清楚这件鹏王想说却不能说的事,实际上也藏不了多久。一切很快尘埃落定,他或许可以等得到的。


    因而他耐心静听。当这种神情出现在一个人脸上的时候,那人总会比从前更愿意倾诉——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成了妖……嘿嘿。却发觉一旦入了妖身,再难脱出。但也是寻常事——我是入了妖身而不是入了什么死物的身子,已经算是选得好了。毕竟我刚来此界时,对这里算是一无所知。”


    “你一直……说……你。”李云心艰难地问,“李淳风他……”


    “哼。”金鹏冷哼一声,“这要往后说的。我所要做的事,得叫我做人才行。于是我便修行,轻易晋入太上。到了那个境界便有许多法子可想了。”


    “你见过玄门的这一代书圣、剑圣,也见过上代剑圣吧。难道不好奇他们那修劫身的法子是从哪里得来的么?那可不是玄门手段。如今可以告诉你,那是我的法子。也是从我从前那一界带来的法子。”


    “当初我成了太上,与玄门斗一场,他们拿我无可奈何。玄门的人要是提起这件事,该是说他们有什么好生之德,不想因为太上的争斗叫天下人遭到劫难。可其实是因为我教了他们这法子——他们得了我的好处,更知道我还有他们的玄门道法之外的本领,因此才偃旗息鼓的。”


    “我既成太上,又立了足,就用造劫身的法子造出李淳风来。叫他以人身来继续做那件事。那该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李云心虚弱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哈……呵呵……李淳风这家伙,倒把自己说成是你……”


    “那么事情就好解释了。”他歇了一会儿才道,“他原来是既想我死……又想你死……才既与你合谋,又与我合谋。到眼下叫咱们两个斗起来……他坐收渔翁之利——”


    金鹏看着李云心,怜悯地叹息:“他收不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因此才想要用这最省力气的法子来胜你。要不是因为不想叫他得逞……我也不会暴露这东西。它是我同从前那一界唯一的联系。说强也很强——你如今就脱不得身。可说弱也很弱,知道了诀窍,便很快可以破去。”


    “只可惜,你没法子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便抬了手:“你要听的,我都说了。也是敬你是个如我一般在逆境中迎难直上的强者。如今仁至义尽,我送你走吧。”


    然而李云心低叹口气:“鹏王,这件事很为难。我现在还不能死。”


    因他这话,金鹏愣了一瞬间。


    但他随即意识到李云心要使什么手段!不再犹豫,立时一掌摧下!

    可李云心终于放开了掌中那柄本已震颤得越来越厉害的狼脊怒狮枪。


    这柄苍白的枪,如今已变成了苍青色。刹那之间有无数细蛇一般的东西在枪身之上流传,仿佛一枚枯骨正在迅速复生血肉!

    金鹏这一掌摧下时正迎上暴长的枪身——便被直接贯穿!

    妖魔太上的身子何等强悍,但在这枪面前却好似凡人的血肉一般!他既惊且痛,立时飞退出数十丈。便在这时感受到大地的震动——似有什么东西从地下钻出来了!


    下一刻,在东边的方向出现一座巍峨“山岳”。


    那是一个巨人——苍青色的巨人。即便相隔还有些距离,亦能瞧见那巨人身上与这长枪枪体上一模一样的、仿若细蛇一般游走的血肉。在那血肉之下还有密密麻麻的眼球蠕动翻滚,叫人只看一眼便觉头皮发麻、浑身泛起森森的凉意。


    金鹏知道那东西。那是中陆地穴当中被镇压的骸骨。他虽然没有亲临之前的云山一战,但自有办法可以知晓那边的情景。因而他意识到如今东边出现的这个,与在那场大战中出现的骸骨极为相似。可显然眼下这一个比当时的更强——


    它已不算是“骸骨”了。它有了厚实的肌肉,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剥了皮的人。那大得可怕的眼眶中甚至泛起幽幽的绿光,好似一双眼球。它行动矫健灵活,正大步向此处奔来。


    “你要用这东西保你的命?!”金光迅速汇入金鹏掌心的创口处,令其恢复如初。但这位太上妖王仍又痛又怒,“李云心,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本君倒是真信了你的话、对你生出三分敬意来。如今看……哼,你所要的堂堂正正的一战,就是如此么!?”


    如今的李云心似是略恢复了些力量。他的身子不再透明得像是要消失掉,说话也不再艰难。这是因为自那柄变大了的狼脊怒狮枪上正有蒙蒙黑雾汇入他的身体。虽说与他从前太上境界的海量妖力相比不过是一条涓涓细流一般,但似乎已经可保他形神不失了。


    因而他一笑:“只要用脑子一想就知道,我向来喜欢搞事,怎么可能自断臂膀。刚才我同你拖延那么久,等的就是它!”


    金鹏怒喝:“只怕无用!这等死物能救得了你?我——”


    “现在不算是死物了。”李云心的双掌一合,东边那怪物忽然猛冲过来,快得像一颗流星,“你说那边的人同你说了不少事。但现在我看对你说得还不够多。”


    “不然你该知道中陆和洋上地穴、海穴但中镇压的这些骸骨,是这世界从前的古神。而我手里的这柄枪,就是那古神的指骨!”


    他冷笑起来:“我在洋上拿到这柄枪的时候,就感受到它的不屈意志和惊人执念。这枪里……还存留了些从前古神的意识!眼下么,鹏王,同它好好斗一斗吧!”


    他这话音刚落,那怪物已扑至金鹏面前!

    太上妖王想也未想,抬掌便向它的肩头轰了一记。这怪物巨大,金鹏在它面前像是空中的蚊虫一般。但这一掌的可怕力量立时摧垮这怪物的小半个身子,露出胸腔中铁甲一般的内骨骼来。


    在云山时玄境巅峰的煞君倾力一击、以自身重伤为代价都能令这怪物重伤,如今的金鹏自然不在话下。他一击得手立时冷笑:“这就是你所谓的古神!?”


    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被重伤的怪物已冲至李云心近前、伸手一抓便拿到那柄枪。随后将这枪狠狠插入胸腔、齐根没入。


    接着,似乎这浑天球有了心脏。整片大地都“咚”的响了一声。


    怪物的创口迅速愈合,闪耀金属流光的肌肤瞬间覆满全身。它终于有了人形,看起来也终于不再像是恶鬼。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巨人。只是如今这巨人虽看起来不骇人,气势却惊人!原本涌向金鹏身躯之中的天地灵气仿佛遇到一个无底洞——一时间都转了向,往这巨人身上疯狂汇聚!

    眼眶中的幽光凝成眼球。这一双眼睛又在往四下里略一扫视之后,死死地盯上金鹏。


    而后者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略向上升起一些,郑重地看这巨人。瞧见李云心在它身后得意地一笑:“鹏王啊……哈哈。你干嘛那么心急?这东西是从前的古神的一部分,又不是我的崽子。原本只为了我手里那柄枪来,不会帮我也不会帮你——偏你给了它一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遇事头脑要冷静。”他冷了脸,“现在我们才算扯平了!”


    话音一落,巨人猛地向前探出手。金鹏不知这东西的虚实,立时飞身后退。可巨人的手掌却从他的身后探出来、结结实实地一合!

    嘭的一声巨响,天空当中立时连闪烁两道金光——那是巨大的、横贯整个天际的金色羽毛幻象!


    偏这时李云心又冷笑连连:“妙啊。看起来我这人还是适合背后阴人,瞧着你们斗——你从前和真龙斗起来落了三根毛,如今也落了三根。那么你说说,是我强,还是从前的真龙强!?”


    半空中炸响雷霆,金鹏的身形穿透巨人的一个掌心飞遁出来。


    可李云心此时变成话痨:“鹏王,要是你今天不好好打一场,搞不好会变成无毛鸡——那时候再落到李淳风的手里,可就很难堪了。”


    金鹏怒极:“闭嘴!!”


    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巨树再动起来,像一只大虫一样要把李云心再围绕其中。但巨人一挥手,那梧桐巨木立时被轰了个正着、颤抖几下便不动了。


    李云心立时冷笑:“这么说你倒还有余力!我就再唤一个人,让你好好过过瘾!”


    在巨人紧随金鹏而上,击出第二掌的时候,他扬手取出那幅《皇舆经天图》。


    “这是中陆的灵气图。”李云心边说边在图上迅速结印,“如今我便借这天地灵气一用,叫大圣也来斗个痛快!!”


    遭遇强敌的金鹏已无力再阻止他。


    李云心只用三息的功夫便令阵成,再伸手在阵眼上一点!

    风云变色、日月无光!可怕的力量向他掌中的舆图蜂拥而至,叫这幅宝卷都变得震荡不休,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开来!

    然而当真到了下一刻时……


    李云心似乎愣了愣。


    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怕的灵力汇入这图中,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八百七十七章 不灭神魂

    他随即瞪圆眼睛,失声道:“怎么会!?”


    再看他手中这图……就仿佛是大水漫过的沙滩。只有“水渍”——些许残留的灵力。而更多的,则被什么东西统统吸走,一丝不剩了。那该是……强大的、需要以这天地之间的灵力才能塑成的东西。


    隔了一息的功夫,他仰天长啸:“李淳风——我发誓——我必叫你形神俱灭!!”


    此时金鹏与那古神巨人正斗得灿烂——半空中流光溢彩,灵气四溢。不知情的人瞧见了会以为是这世上最美的烟火,但实际上这“烟火”当中的一点小小火星当中蕴含的力量,就足以毁掉一座大城。


    这两者孰强孰弱,一时间难说得清。金鹏先吃了亏,又接连败退。似乎想要遁走,可这古神有古怪的神通,每次都能将他拦住。仿佛在那东西的眼中“时间”这东西与空间一样,只要飞得足够高便可以纵览全局。金鹏的每一次神通变化都在它意料之中,因而即便不完整的身躯或许没有这鹏妖强悍,却丝毫不落下风。


    可如此一来,便渐成僵持之势。


    太上的鹏王竟能分心听去了李云心的这一声饱含愤怒的长啸。因而晓得他的另一招,该是落空了。


    他恼怒李云心算计他,便提气冷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又遭了李淳风算计感觉如何!?待本君找到这蠢东西的罩门……便改了主意不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儿了!”


    但李云心只阴沉地盯着远处,并不搭理他。


    实际上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长而平整的地平线。在未被争斗波及的极远处,大地还是如镜子一样明亮的。


    是李淳风交给他一幅卷轴。


    在双虎城鸿泰楼。


    他说他这一年来行走中陆大地,又借着画师们的力量画了这图出来,已将这片土地的灵力流向都印上了。


    他还说在与金鹏争斗时可发动这图,集天地灵气令大圣伤势复原、将金鹏斩杀。


    可如今李云心真用了它,灵力却如沙地上的水,渗得一干二净了。


    “李淳风啊。”他低叹一声。


    ……


    ……


    原本庇佑着吴国皇室的莽苍山林在金鹏与李淳风争斗时便被毁去。


    但其实也没什么皇室需要庇佑了。


    以被摧平了的天煞崖为中心,九百里之内的大地全成了光洁的镜子。再往外,则慢慢变得焦黑的原野。得到了一千五百多里地之外,才能看到还成形的、已碳化了却又燃烧起来的树木、房舍、尸体。容国围困吴国的先锋军几乎全军覆没,就连境界稍低些的妖魔也如凡人一般死去。


    太上相争,生灵涂炭,不知断送了多少性命。


    刘公赞与九公子相互搀扶,走在这镜原上。他们如今失掉神通,类似凡人。虽然这身体是以太上境界的画道神通塑成、在凡人中已属异类,但在走出百里之后仍感受到久违的疲惫感、饥渴感。


    这感觉对刘公赞而言不算太陌生,可对于九公子来说,则是极“新奇”的体验。


    又走出三四步,九公子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往后看,是一览无余的镜面、笔直的地平线。往前、往左右看,仍是相同的模样。这令人生出荒诞感,仿佛已不在尘世,而身处什么可怕的空间之中。


    “我是不是要死了……刘公赞……”九公子按着自己的胃,“我觉得不对劲儿……我可能要死了,老刘,我不成了……”


    刘公赞也在他身边坐下,紧了紧衣裳,又转脸往身后看:“九公子,你只是饿了、渴了、累了,还不会死。”


    在他们身后的天空之中有绚丽奇幻的色彩,依稀还能瞧得见一个巨大的人形。只是他们如今的视力已不如从前好,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听见一阵又一阵的闷雷声。


    “……饿?”九公子张了张嘴,“不是饿啊……我从前饿的时候不是这个感觉啊,老刘,也不是渴,我从前渴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我从前想吃——”


    “你从前时候,不是饿,而是馋。”刘公赞在他膝上拍了拍,“适应适应吧,九公子。很快就习惯了。”


    九公子愣了一会儿。


    便也往身后看:“李云心……这回赢得了吗?”


    刘公赞脸色凝重地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刚才他送咱们走的时候,该不是无计可施。他说他死之后我用琼华楼的琼浆玉液酒祭他……可他爱喝的分明是木南春。这一路我想了又想,没想出他这话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觉得,该是在告诉我当时的形势并不像我看到的那样,他还有别的法子,只是叫咱们不要做傻事。”


    九公子又揉揉肚子:“然后呢?”


    “然后……唉。”刘公赞叹息着说,“我们离开那儿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那边又斗起来。要是他出了事,也不会拖这么久,该是他的什么计谋成了。”


    九公子便按着他的肚子想了好一会,猛地往地上捶一拳:“本公子真是应了八世的孽缘,才遇着他!”


    “如今给我这个破身子,修为全没了!他要是真死了,叫我以后像那些小人儿一样么!?整日为什么吃喝发愁!不成——刘公赞,你得想个法子——他还对你说了什么?咱们得帮他救他的命!不然叫我往后怎么办!?”


    但刘公赞摇头:“没法子,九公子。没法子了。”


    他抬手往身后一指:“那是太上的争斗。漫说我们如今,就是从前……你是真境我是玄境,也插不了手。”


    “心哥儿提到东海国……也许他在那里还做了什么准备。真要帮他,咱们得走出这片荒地,到东海国去。”


    九公子皱了眉:“我不去!这种时候,本公子绝不走!我得——”


    这时他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


    “的确不该走。”那个声音说,“你这身子还有用。”


    两人一起往声音来处看过去——便看到那第三个人。


    是一个青蒙蒙的幻影,半透明的。脚不沾地,是慢慢地飘荡过来的。这种东西……看起来像是孤魂野鬼。但听他说话清晰而富有逻辑,显然保全了神智。


    不知他是从何处出现的。


    这第三个“人”行至二人面前两步远处停下来,背了手抬头向远方看。他虽没有形体,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压迫力。


    刘公赞与九公子对视一眼。后者便要开口,刘公赞却按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


    因为他意识到这个“鬼魂”……相貌与他的那个心哥儿有八分相似!


    “你是……”刘公赞站起身,沉声道,“李淳风?”


    鬼魂看了他一眼:“哦,你是刘公赞。这一年,小儿承蒙你照看了。”


    九公子便盯着这人看——他一直只听说这人,如今头一次真地见了。尽管所见的只是一个鬼魂。


    刘公赞皮笑肉不笑:“要说照看,是心哥儿照看我。不然我如今仍是个在渭城里庸碌的凡人——也许早在半年前就死了。”


    鬼魂大笑:“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东西,大概只有你能给他。你想要的,却有许多人可以给你。所以说是你照看他,没什么错的。”


    刘公赞便冷下脸:“他想要的,无非是些真挚的感情。他头一次知道你没有死的时候,我还劝他说你毕竟是他的父亲,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怎么也没料到人该有的情感你却没有。虎毒不食子……你做的这些事与禽兽何异!?”


    李淳风笑了笑,随意地说:“你喜欢,你就去做他的父亲好了。”


    “——你!”刘公赞大怒,可仍未妄动,“你——”


    “我?怎样,我无情?”李淳风温和地看着他,“不像你们一样懂得抱团取暖?”


    “哈……是啊。有情是件很好的事情。亲情友情爱情,人与人之间的责任义务纠缠。这些东西把你们拉近到一起去,也就再体会不到孤独。”李淳风饶有兴趣地看刘公赞,“可也就有了人与人之间的责任。”


    “责任这东西,你难道不清楚有多害人么?”他抬手向那光焰大盛的远处一指,“我这儿子,要不是因为对你们这些人生出了情、有了些责任,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么?若不是对我有情,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么?”


    刘公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九公子也要反驳……可他似乎更不能理解这些东西。


    李淳风的语气便更平和了些:“你知道我是怎样活的么。”


    “我送他一幅宝卷,说那里有中陆的山川灵气图。叫他对阵时集了中陆灵力,为他那位太上的助手恢复伤势。”


    “可实际上自我假死这一年开始,我便行走中陆。花一年的时间,在中陆上为自己画了魂。这手段他在渭城就用过的啊,为什么不想一想?”


    “因为他被他对我的感情蒙了眼睛,头脑就没那么聪明了。前些日子,他犹豫过许多次,可能觉得给了我许多机会。当断不断,结果落到今天这地步。我瞧他那样子,既得意又心痛——他本是这世上最像我的人。到头来却还是成了俗人。”


    李淳风又叹口气:“因而他刚才用那阵,倒是为我重塑了这神魂。刘公赞你说说看,是什么害了他?”


  第八百七十八章 强者


    刘公赞便沉默一会儿。继而怒目而视:“李淳风,是你害了他!”


    “罢了。你们这些人的确无法明白这些道理。”李淳风的脸上露出索然之色,“弱者只会抱团取暖,沉溺在幻象里。永远不会有勇气去想一想情这东西,到底该怎么处理。而强者,一定是寂寞的。”


    他的眼神在刘公赞与九公子之间转了转:“念你为我照看过他,饶你一命。”


    九公子还在愣神,还在想该说什么话来反驳眼前这游魂。可刘公赞已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猛地将九公子拉去自己身后:“李淳——”


    但神魂无声无息地穿过他的身子,直入九公子身躯当中。


    随后“九公子”的眼珠翻了翻,很快后退一步、转身,向远处那太上争斗之地走去。


    刘公赞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身体。不是在看有没有受伤,而是……他知道龙魂不灭,九公子的身体眼下该是被李淳风夺去,他该来到他的身子里的。


    然而并没有!


    又等了三息的功夫,刘公赞怒喝:“他的龙魂呢!?”


    话音一落便飞扑向前,使出很早之前所学的擒拿手段,直取李淳风的咽喉。


    但李淳风只一闪身,他便扑了空。随即感到背后传来一股大力,腿上则被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李淳风不与他纠缠,仍向前走。


    刘公赞立即爬起来,又去抓他的脚踝。可李淳风的背后好似生了眼睛,一脚跺在他的手上。咔嚓一声响,他的两根手指折断。


    冷汗冒出来。刘公赞闷哼一声,又用另一只手去抓:“他的魂魄呢!?”


    李淳风闪过这一击,转身。一脚踢在他的耳旁,俯身、抓着他的脖子将他拎起来。


    “你看。”他平静地说,“情之所以害人就是因此。你心神不定方寸大乱,行动之间破绽百出还要不自量力地拦下我。”


    “可如今我即便是这样的身体没有灵力神通一样可以将你轻易格毙。你是在因情取死。”


    但刘公赞怒目而视:“你打散了他?!”


    李淳风笑起来:“怎么会。他还在这身子里。有他在我这身子里,李云心就会有忌惮。他有大用呢。”


    “为何不用我?!”


    “因为你和我那儿子太默契了。”李淳风将他抛开,“我不确定你们两个是否还有什么计划……还是保险一点好。”


    “最后一次机会,离开这儿。饶你的命是因为你还有用,不要寻死。”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刘公赞的双臂脱垂,没有再追。他咬牙盯着李淳风足足一刻钟。直到他的身影只变成小小的一个黑点,才立即跌坐于地。


    舌抵上颚,生琼浆玉液。双目微合,守气海金宫。手结法印,护于腹前。吸气,引天地灵力入体,过鹊桥重楼中丹田,落入雪山气海。呼气,过涌泉命门、玉镜百会,将体内浊气淬出。


    他在像一个修行的初学者一般以这新的身躯开始第一次吐纳调息。他知道自己是个修行的天才——遇到李云心之后他意识到这一点。且他如今的身子是被造出来的,更加天赋异禀。他的神魂中仍有许多从前修行时的体验感悟,因而他在试着……以最短的时间,修至虚境!

    于是便用了一刻钟的功夫。


    先吐纳五次之后,他体内灵力变得纯粹。灵力在下丹田气海中结成雪山,迅速打通奇经八脉。而后他将吐纳法由运行小周天转为运行大周天,很快疏通全身经络,并于数道大穴之中炼成灵神。关窍之中有灵神驻守,淬体的速度便愈发迅速。气海随即变得精纯澄净,继而叫雪山之上华光盛放——


    他晋入了虚境!


    刘公赞立即睁开眼睛。本被李淳风折断的手指已不那么疼了。他咬破右手食指,以自身精血在地上勾勒。两息之后再咬破舌尖啐出一口鲜血:“起!”


    一只通体赤红的小鸟自地上凭空出现,飞至半空。刘公赞立即对那鸟儿说:“李淳风被他送给你的画卷复活了。如今夺了九公子的身子正在往你那里去。看起来神魂饱满未受损伤,也许仍是个太上神魂!”


    这话说完,鸟儿立即展翅向远方飞去。


    刘公赞颓然坐倒在地,吐出好几口血来。


    修行忌讳境界不稳,而他用一刻钟的时间跨越两个境界又立即以精血做法,几乎伤了本命的神魂。


    血红色的飞鸟在镜原上空疾行。约过了一刻钟,掠过下方的一个小小黑点。


    待这只红鸟从视野中消失,李淳风才微微一笑,低声道:“做得好。刘公赞。”


    他已在这镜原上走了将近两刻钟。起初是像寻常人那般走,只是脚步略急促些。但他边走,就边有天地之间的灵气汇聚到他身上,渐渐地便可以瞧见这具肉身变得更加白皙光洁、线条流畅。脚步也愈发坚实有力、足下生风。


    等又过去一刻钟,他的身上已经开始冒出氤氲的霞光。修行人将晋入化境时,会将自己的身躯完全淬炼一遍。这一遍,便是彻底炼去身体当中的浊气、叫天地灵力完全充盈其中。晋入化境之后,便可御空飞行,翱翔于天地之间。


    那些被炼出去的东西,在典籍中被称为“霞色”。修行人通常认为这个“霞”字可能是“瑕”的通假。但若是有人瞧见如今的李淳风,当明白那个词儿真正的意思。


    寻常修行人耗费数年、数十年的过程被他缩略至须臾之间。那些被炼出体外、难以被瞧见的东西,显现出原本的色彩。


    待云霞散尽,李淳风停住脚步,生生从地面上扣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来。他将那石头一抛便跃身上去,直射向远方。


    ……


    ……


    金鹏与巨人的争斗似乎快要分出结果。


    在适应巨人最初的攻势之后,便会意识到它最大的缺陷——它并不聪明。


    巨人不是从前那个古神的完全体。虽然与云山之下的那两具骸骨相比更加强大、更加聪明,可智力依然有限。它像是一个陷入某种偏执状态的疯子,在斗得难解难分时,会重复一句话——


    以饱含愤怒的语气说:“你骗了我!”


    李云心与金鹏都不是很清楚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小半个时辰之后,金鹏身上的金光愈发黯淡。巨量的灵气此前涌入李云心的那幅画卷之中,天地之间的灵力便变得极度稀薄。以一位太上强者所需要的灵力体量而言,这片天地对于金鹏来说几乎算是空荡荡的了。他无法再在争斗当中以海量灵力复原自己的伤势,倒是同如今的李云心处于同一状况了。


    但那巨人的伤势更加严重。它丢失了一条手臂、半个脑袋,身躯当中出现一个巨大空洞。不再能频繁使用神通,而试图与金鹏肉搏。但如此,便远不是更加灵活的太上鹏王的对手。


    似乎局势已定,但金鹏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眼下发生了他最担心的事——他即将击败李云心,却也付出巨大代价。


    于是便在这恼怒的时候,未留意到一只血红色的鸟儿横穿战场、幸运至极地避开一切可能将它打散的危机,最终落到李云心的肩头。


    这鸟似乎精疲力竭,模样萎顿。身上的血色渐褪,逐渐变得半透明。李云心皱了眉捉住它,毫不迟疑地一把捏碎。于是鸟儿化作流光散去,但刘公赞所说的那些话也随流光一同逸散出来。


    他先沉默片刻,又笑了笑:“果然。”


    便扬声道:“鹏王,有个坏消息,有个好消息。想要听哪个?”


    金鹏不理他——在刚刚过去的这小半个时辰里李云心的嘴巴可没闲着。叫这位鹏君气得牙痒痒,很后悔此前没有将他一击格毙。到如今听了他这话,只当是又要使什么鬼心思令他心浮气躁、好为那巨人制造转机。


    但李云心已又说:“坏消息是李淳风果然没死,在往这里来。好消息是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暂且化干戈为玉帛,把这个骗子先干掉——他如今空有境界没有修为,远比我好对付。”


    金鹏仍未言语。瞅准一个时机凝聚妖力发动猛烈攻势,正中那巨人的脑袋。轰隆一声响,巨人连退三步、用仅存的一只手攀住横贯半空的梧桐巨木才未倒地。然而一整个头颅已被击碎,看起来成了个刑天。


    只是并未死,倒从胸腔当中发出可怕怒吼、以及那句已被重复数遍的话。下一刻,又有无数游蛇一般的东西从创口处钻出来,似是要再造一个脑袋。


    太上金鹏没有追击。刚才的猛烈攻势叫他神气涣散、只得凌空调息。


    便在这时才有闲暇冷笑:“李云心,你如今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信!”


    可被困在巨木之上的李云心微微一笑,抬手往远处指了指:“鹏王。不信可以自己瞧瞧看——看你身后那位是谁。”


    金鹏再度冷笑:“这种伎——”


    但随即听到一个声音。


    “他说的是真的。”声音的主人破空而至,在金鹏百丈之外停下,“鹏王,如今你腹背受敌了。”


  第八百七十九章 阵成

    金鹏微愣。随即怒意收敛、周身气机也收敛。连使数道禁制持护周身,才转了脸、向身后极远处看去。


    模样不同,可身上的气机却货真价实的李淳风,凌空立在一块半透明的石头上。


    “你做得很好。”李淳风向李云心遥遥点头,“我的神魂未失,复活得很完美。刘公赞也无事,现在该快要走出去了。我给你解开封印。我们一同杀了他,天下太平。”


    不待两人开口,李淳风便挥了手。巨木忽然痉挛起来,像一只将死的虫子。原本封印李云心的创口迅速合拢,在眨眼之间将李云心“挤”了出去。


    他脱困了。


    金鹏立时皱了眉,寒声道:“好。你们两个果然是一伙儿的。”


    但李云心随即冷笑:“鹏王不要乱说话。如今是怎样的状况难道还不清楚么?”


    “三个太上跑到一处,各自心怀鬼胎。李淳风希望我和你斗个两败俱伤,我希望你和他斗个两败俱伤,我猜你也是一样的想法。”


    “这个人。”他抬手指向李淳风,“先诈死,留下你和我斗。如今瞧见你要将我斗垮了,就来帮我。可如果刚才是我占上风,他帮的就会是你。”


    李淳风便微微一笑:“即便如此吧。可如今这位鹏王也该能想明白倒是该对付谁。我这化境微不足道,随时都能收拾了。倒是你,如今脱困,可难对付。”


    他便看金鹏,笑容愈盛:“不如你先杀了我,再对付我那儿子?”


    他们两人这段对话叫金鹏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搞不清楚这两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却听李云心又冷笑:“鹏王困惑了么?我来告诉你。”


    “这李淳风先诈死,叫咱们两个都精疲力竭了。而后用他早留下的计谋复生,同时再坑我一遭。到现在敢以化境的修为现身于此,就是因为觉得依我如今的形势而言,该不会坐视他死去。我该会给他强大力量、叫他成为新的威胁,与你争斗。如此我可以给自己留下喘息的机会。”


    “算是阳谋吧。”李云心叹气,“可到了眼下,哪怕我不想依着他的心意来又能如何?”


    “我身上的幽冥之力所剩无几,要令大圣出战的灵气却为他重塑了神魂。身边这蠢东西不堪用、不是你的对手。不将力量给他,怕是我很快就要死了。”


    说了这话,他才看李淳风:“如你所愿吧。”


    但在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前,在李云心得到刘公赞的飞鸟传书的那一刻,一个早刻在某人头脑之中的咒诀便苏醒了。


    ——七千四百六十余里外。


    蓉城。


    灵官王旺正在蓉城司星殿内看着他的几位弟子走完灵符上最后一笔。


    司星殿本是前朝观星象、占吉凶的地方。可到了本朝,皇帝将能人异士都安置在司星殿这一机构中。本领大的,封了灵官。略低微些的,封了星官。再有些学徒之类,便是学官。本朝国教乃是神龙教,因而灵官之中大多数的人都是画道修士,另一些则是神龙教的妖仙。


    司星殿在从前本是个可有可无的机构,但到如今却成了极要紧的部门之一。


    因为在中陆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皇朝,疆域如容国这样广大。疆土辽阔,交通必要便利才能保证有效统治。可中陆经历战火,各地的驿道、管道多半已毁了。于是司星殿便担了重则。


    殿中的灵官、星官、学官们,大多时候都在篆写符箓。有了符箓这东西,天子圣喻便可迅速传达至各地官员、将领手中,不虞政令不通。


    王旺本是星官。但在不久前入宫面圣之后,便被封了灵官。


    皇帝交给他一件大事——在容国各地再为神龙教主的圣父立庙建祠。


    然而时至今日,王旺还觉得那一夜的经历如在梦中。这并非一种抽象的、情感上的形容,而是说他生理上的感觉。


    那一夜的许多事都记不清了。能够清晰忆起的只有那位神龙教主的模样以及如山岳一般不可揣度的气势。他还记得那位教主似乎触碰了自己。打那起,头脑之中便多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在他修行时出现。为他指点迷津、打通关窍,叫他的境界在短短月余之间突飞猛进。


    他便想,自己是得了仙缘。竟是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叫那位教主亲传了他!

    可在今日下午的时候。就在他瞧见身边的弟子落了最后不甚完美的一笔、微皱了眉打算指点他的时候,头脑中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王旺微微一愣,在原地呆立约两息的功夫。


    那弟子忐忑地搁了笔,正准备接受斥责,却发现身边的老师没有做声。


    便大着胆子抬头看……发现王旺的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迷茫之色。下一刻,他忽然开口:“用符,传我的令!”


    他的声音变得威严,不再像从前一样温和。气势也变得不同,叫人难以生出任何一丝质疑。而他口中的“用符”,是指用千里传音符。这种东西,除非有圣旨或内阁的红批,寻常人是绝不可动用的。


    然而这厅堂中的人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像是魇住了。明明尚有清醒意识,却只觉得王旺所说的话就该毫无异议地执行下去。约两息之后,这殿中的学官、星官、乃至灵官们,都梦游一般地起了身,至秘宝阁中取出所有尚存的千里传音符。


    这深紫色符箓还有两百一十六张。但仅在一月之前,司星殿里的传音符存量还不足五十张。是在那一夜见了神龙教主之后王旺才没来由地觉得,这殿中传音符太少,便特令人赶制。到了五六天之前,又没来由地觉得数量该已经够了,便停了工。


    到如今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会对“两百一十六”这个数字觉得满意了。


    因为在本月以神速在容国各地建立起来的神龙教主圣父祠,便正是两百一十六座。


    这些珍贵符箓在一瞬间之间被消耗完毕。于是容国各地圣父祠中新任的灵官们,便几乎在同时得到指示——在祠中所悬挂的、那夜由神龙教主亲自绘制的李淳风像上,以特定的方式、特定的运气技巧,补上一笔。


    于是阵眼立成。


  第八百八十章 责任

    可怕的信仰之力,在刹那之间涌入李淳风的身体。


    如此力量,比当初叫离帝成了玄境巅峰鬼帝的愿力强了数十倍不止。就在李云心话音落下之后,李淳风身上忽然玄光大盛,散发出慑人的气势来!


    “当初我到了渭城,雪山气海被封。”李云心平静地说,“所以想要找到个法子冲开封印。”


    “但你从没告诉过我人身不可以用愿力,于是我就那么干了。结果险些功散身死。可由此也知道其实人身当中有了愿力,还是能撑一段时间的。我想这段时间,该足够你干掉鹏王了。”


    “或者,你想要和我斗一斗——但我保证我会比金鹏难杀。”


    李淳风仰天长吸一口气,似是在体验体内失而复得的汹涌太上之力。随后一笑:“我怎么舍得杀你。”


    “倒是世上有两个‘自己’这件事叫人十分不痛快,我早想正本清源。鹏王,如今是我们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金鹏闻言皱眉,便要立即遁走。


    无论李云心使了什么法子叫李淳风重归太上,眼下这个人都是三者中最强的。既已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便不愿再在这里纠缠——又不是三人被困在铁笼中非要做困兽之斗,他也就没必要牺牲自己叫那二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得利!

    因而直往高空中斜逸而出,怒喝:“正本清源?!你这由我生造出来的东西,也配谈本源?!”


    可李淳风不追他。只仰了脸淡笑:“在我们从前的世界,强者为尊。在此界,难道不是同样的道理么?”


    “你投了个妖身。头脑便天然不如人那样敏锐聪明,空有强大力量而已。这几千年来你做过什么?不过是在这中陆上做你的太上妖王,将我们来此地的使命与责任忘得一干二净!”


    “到如今你这蠢货头脑还在想些什么?因为李云心的际遇而感到不平?委屈?要像一条狗一样,摇尾讨好向那边的人证明你才有用?哈哈——”李淳风冷笑,“你早已不配同我提什么本源了。留到今天才杀你,算是仁至义尽!”


    言至此处,他厉喝一声:“雷!”


    天地之间忽然一亮!

    此前那道自云山之上发出的炫目白光再次出现。这一次这光来得更快——几乎就在李淳风喝出那个字的时候,正轰在鹏王身上!

    金鹏在这一瞬间变成一轮小小的太阳。强如李云心这样的人,也微微眯了眼睛。


    太上金鹏终于发出一声痛呼,身子像一块石头一般坠落。李淳风迎身而上,挟数亿人的澎湃愿力、发出一击!

    金鹏尚有清明神智,在坠落时便结了禁制,生受这刚猛攻势。


    可未能完全化解,身子又被高高轰上了天——正被不知何处的云山所发的第二击命中。一时间霞光灿烂、灵气四溢……乃是被切切实实地伤到了雪山气海、经络关窍之兆——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已无法控制体内妖力,险些崩溃了。


    这位鹏君一日之内同三位太上正面硬撼,不可谓不强悍。可他所面对的这三个太上——实际上只是两位——却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他遭到接连暗算,至此时已实力大损。偏高空之中又有云山助阵,叫他走也走不脱。


    只用了十几息的功夫,便实实在在地落了下风。他伤不到李淳风,李淳风却用了舍命的打法——仿是自知如今体内的乃是香火愿力,并不能长久,因而只一心想要格杀这位太上鹏王而已。


    他们两个斗得精彩灿烂,李云心却果然一动不动。


    既不助李淳风杀鹏王,也不助鹏王杀李淳风。倒是凝立半空之中,眯了眼睛往更高处看。


    云山已发射了五道光束,每一道的威力都强得可怕。


    他去过云山,也曾试着以假死的方法用龙魂复活潜入内部。由此他对云山外面那数道防御力量的强弱是有切实体会的。


    云山之外的禁制很强。但以李云心如今看,大概也只是能拦住太上境界的高手硬闯。而眼下云山所发射出来的力量……该已经消耗了其内部许多的能源储备了吧。它本不是一件进攻性的武器,更偏重防御。该是因他交给李淳风的那个谢生做了一些改造,才有了如今的威力。


    可那谢生又不是神。他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叫那样一个庞然大物改头换面。云山自始至终隐藏行踪,该是在防御方面出现了一些问题。因此才没法儿露面,只在更高处蓄势待发。否则这样的东西悬在高天之上,是何等的威慑力!


    他便轻出了一口气。在这片灵力恣意纵横的区域站稳身子,看天上的日头。


    斗到如今已经快过去一天了。太阳虽慢慢西倾,却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可他已去过太阳里,晓得那东西的真实模样——不过是人工造物罢了。便又在心里生出某种不真实感。


    回了神,正听到一声轰隆巨响——云山所发射的光束第七次轰到鹏王身上。这一次的光束略显黯淡,似乎能量有些不足。可金鹏已是强弩之末。捱了这一击、又被李淳风换了一击,终是被轰到地上去。


    到这时,预感到末日将近的太上鹏王才终于放下自己的骄傲,声嘶力竭地喝:“李云心!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李淳风追击下来,一掌将他的脑袋轰入土中。


    一位太上被如此平平无奇的打法轰中,该的确是要不成了。


    然后他站在金鹏的身旁,看李云心:“他说得有道理。我不会杀死你,但你也不会好过。云心,你想想看,你该怎么做?”


    李云心便也慢慢落了地。但在落地时将左手一挥——


    他那身后的巨人立即往左前方踏出一步,正迎上半空中那蜈蚣一般的梧桐巨木。两者便绞到一处去,发出可怕轰鸣。


    但他与李淳风都对这忽然的袭击不感惊诧,仿是早预料到金鹏会有此一招。


    李淳风便笑起来,低头看脚边的手下败将:“所以你瞧瞧。你的头脑,同我这儿子也没法儿比。以为重伤了他、他就会迫于形势来帮你?制衡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新得了力量可以杀你也可以杀他,我却选了你。因为我和我这聪明的儿子都清楚,他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更明白在我们两个聪明人之间,存在谈判的可能。而同你这种蠢货……”李淳风摇摇头,猛地一掌轰入他的身子,“没任何可能。”


    整片天空都忽然变成了淡金色。


    无数雪花一般的金羽纷扬落下。


    李淳风将手从金鹏体内抽出、站直了身子。尸体上的流光自七窍汇入他体内。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照理说,一刻钟之前你就该功散身亡了。”


    李淳风微微一笑:“因为我给你的那幅图中画的不是我的神魂。而是一个鬼修之魂。你的那些愿力,正是我的大补之药。云心,你的每一步,我都料到了。”


    金鹏身死。


    那梧桐巨木便也忽然僵直不动。本与它纠缠一处的巨人被裹住、一时间不得挣脱。但下一刻梧桐巨木化作一片黑光,将这巨人裹挟其中。随后黑光如褪色的水墨一般渐渐淡去,而巨人竟也淡去,仿佛隐入了另一片遥远而未知的空间。


    天地之间变得空荡寂寥。天边昏了一大片,似是被什么人的血染红了。


    在平坦广阔的大地上,李云心低叹一口气:“我不明白,李淳风。”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李淳风便背了手,微微侧脸。他怔怔地往巨木与巨人消失的那片天空看了一会儿,转脸说:“因为责任。”


  第八百八十一章 怪物

    “责任?”


    李淳风一笑。而他这笑容里,竟似乎有些伤感:“云心,你不想回到你从前的世界去么?”


    “我猜你是想的。”


    “在这样一个,落后、愚昧、野蛮的世界当中活着,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是很可怕的煎熬。”


    “哪怕有些新奇的东西——譬如人的情感——也无法叫人对这样的世界生出喜欢的感觉来。”李淳风轻轻一叹,“所以我想要离开这儿。这是我同那些人合作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我的身上还有我的责任。而这一点,是我没法儿放过你的原因。”


    李云心看着他:“你说过你的责任是拯救世界。”


    “那只是一小部分。”李淳风随手从虚空中凝成一柄平平无奇的细剑,轻轻摩挲剑刃,“更多的,在我成事之前不好说。”


    李云心盯着他掌中的剑、略想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他说,“至少我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你不会杀我。但你会用我的神魂。将你的意识情感覆在我的神魂之上。如此通道还在,我却成了你——你则可以到我的世界去。”


    “那天陈豢说的意思……我如今完全明白了。但陈豢既然暗示了我,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觉察你的用心了。你得逞不了。”


    李淳风挽了个剑花儿,微微一笑:“他们?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庸人罢了。”


    “陈豢给了你暗示,那是因为她不喜欢我。可其他人的立场无关喜好,只因为利益罢了。在那边那群人里,只有沈幕的眼光要长远些。但也不够长远。他们会置身我们两人这件事之外,就是因为我有他想要的东西。”


    “混沌的世界如何侵蚀你们原本的世界,在两者交融时会发生什么、有哪些现象、哪些新的规律——这些是他想要的东西。他这个人……追求的只有所谓‘真理’。”


    “他想要搞清楚这世界的种种奥秘,说因此可以彻底拯救所有人。可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好奇心。拯救世界这种事,是顺便做的。所以他才不在乎你和我谁对谁错,只要满足了自己,他就满意了。”


    “所以说,今天只有你和我。”李淳风踏前一步,手中细剑遥指李云心,“从前我教过你十三路剑法,你练得很好。如今我们省些力气,以这十三路剑法定胜负吧。”


    李云心笑了笑:“定胜负?还有意义么。我的剑法胜了你又能怎么样。你还能收敛了一身的神通任我宰割么?”


    李淳风掌中的剑没有一丝颤动,稳如铁铸:“如果你能赢,我就可以保留你的一些感知。你算是在我身体的囚笼里。时机恰当的时候,或许可以出来透透气。”


    李云心冷笑:“这种自由我不要也罢。不过么。”


    他四下看了看,又一招手。便也有一条碎石飞过来、在他掌中凝成长剑的模样:“能赢你一点,也是好的。”


    话音一落他便出剑。但并未如李淳风所说那样只用招式。他体内残存的幽冥之力都被附在这剑上,便使这一剑速度奇快,眨眼之间就到了李淳风面门。


    但下一刻剑尖儿消失,凭空自他背后出现,直刺他的后心。


    李淳风笑了笑,剑身一荡便化解这攻势:“你不按规矩来。”


    “你又什么时候按着规矩来过。”李云心吐出这句话,便使第二剑。


    他从前习得的十三路剑法不算很高明。要论招式技艺在世俗间也只算二流法门。可由他们这样的人使出来,招式精妙与否便不甚要紧了。用剑人有妖力灌注全身,速度力道不同效果便也不同。原本的虚招成了实招,原本的实招成了杀招。原本的杀招,又如此前一般成了神通一类。


    这第二剑则幻化出无数光影,如同一阵暴雨。世俗人使来只有一招是实招,可李云心使了,却是每一片幻影都能伤人。


    他便在这光影之后冷声道:“你先前有句话说错了。”


    李淳风再次轻易化解这一击:“哪句话?”


    “我可一点都不讨厌这世界。至少现在不讨厌。”李云心边攒剑疾刺边低声道,“正是因为有了你不屑一顾的那些东西——那些情感,才叫我觉得这世界有趣起来。你说这些东西是累赘,可就是这些东西撑我走到现在。李淳风,你明白么?”


    李淳风又信手化解他几击,终于喂招似的对他发动不痛不痒的攻势:“明白什么?”


    “明白我不会叫你轻易得逞。”李云心一剑格在他的剑萼上,将剑身推过去。他因此也凑近李淳风,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想到我的那个世界去?在那儿你活不了多久。那是一个高效而有组织的成熟社会,你掀不起什么风浪!”


    李淳风一发力,将他推开。没有再攻过去,而是将细剑丢下了。


    “你的技艺没什么长进。妖力也的确快要耗尽了。云心,你又叫我失望了。”他低叹口气,“本以为你会还有什么后招。可如今看竟真无计可施。虽说你仍旧超常发挥……但还没叫我满意。”


    李云心退后两步,冷冷地说:“哦。你所谓的以剑术定输赢原来是为了试试我是否真的是如今这状况。哈,我一点都不意外。不过你如今也重伤。境界还在,可实力不过是玄境的巅峰而已。搞定了我,外面还会有大群妖魔——白云心不会放过你,我渭城的那些朋友也不会。这点你想过没有?”


    “都是小事。”李淳风深吸一口气,身形慢慢膨胀起来。信仰愿力还在向他身躯当中汇聚、缓慢地修复因此前与金鹏争斗而导致的伤势。他这一口气吸了,就慢慢变大。


    只是并非依着身子原本的比例变大,而更像是一只软体的怪物。他的面孔因而变得扭曲,像李云心那个世界画作《呐喊》中的人物。身子也失了形状,变得臃肿而丑陋。他渐渐脱离了“人”的形态,呈现出另一些“原本”的东西来。似是他从前那个世界的某些东西、在这个世界的规律之下显现,才变成出如此模样。


    “时候到了。云心。”这怪物以风啸一般的声音说,“自此之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叫你解脱——再用不着为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烦恼了。”


  第八百八十二章 圣贤与牺牲


    于是这不断变幻的躯体附近现出几样诡异的东西。在它的头顶上,是一个绝对的正圆形。那东西泛着淡紫色的冷光,仿佛并未处在这个世界的空间里。这圆形的上方是一条笔直的红色光线,直刺向天空。远远望去似乎是牵扯着李淳风这具身躯的提线。


    在他身子的右侧是一块悬浮在半空中的青石。石上裹了一层水汽,袅袅升腾。左侧则是一团毫无规律的、杂乱纠缠一团的金丝。是死物,但也悬浮于半空中。


    在他的身后,则是一片正方形的光幕。白色,极度纯净。然而这光幕不向周围散发一丝光线,仿佛也是独立于这个世界的。


    李云心盯着他、盯着这些东西看了一会儿:“这个鬼样子,就是你原本的模样?”


    “是我的原本的名字。”风啸一般的声音说,“以这个世界的规律、事物表达出来,就是如今这样子。”


    诡异的人形又抬起“手”,向李云心身后的远处一指:“那个,也是我名字的一部分。”


    李云心没有回头,但能以神识探查到那里有什么东西。


    一颗小小的树苗。就在先前梧桐巨木与巨人消失处的空旷大地上,出现一株小小的树苗。有三个枝杈,每一条枝杈上有一片树叶。


    但不是寻常的树——它的身上有先前那梧桐巨木的气息。


    “你我的世界、这里的世界,规律或许不同,但仍遵循某些更基本的规律。我想,该是整个大宇宙的底层规律。”李淳风用扭曲而空洞的眼睛盯着那株小树,说,“比如所谓的生命。形式各有不同,但本质是类似的。从有序到无序,从低能到高能。”


    “而这棵树,就是通道。李云心,你能成就太上,是因为你的体内有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而这棵树,则是连通这个世界与我来时那个世界的通道。这种东西,是不可能被消灭的。通道一旦打开,融合就无法逆转。所以这个世界从前的星体意识、从前的盖亚、如今的幽冥地母,也是不可能被消灭的。”


    平地上起了一阵微风。李云心不知道是不是李淳风叹了口气。


    “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谓的挣扎。整个世界的宿命、所有智慧生物的宿命,都是毁灭。只不过人人都想在毁灭之前逃向别处,苟延残喘。但也因此——”


    李淳风顿了顿。似是要对方听得更清楚、想得更透彻:“会将毁灭散布到别处。”


    “从前,我、那边的人,对你说你要拯救这个世界将付出巨大代价。你以为那代价是什么呢?是你自己的得失么?”


    “是你将会失去力量、失去境界、失去记忆么?”李淳风扭曲的脸上露出笑容,“都不是的。”


    “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力气叫你爱上这世界?为什么要叫你觉得在这世上有你珍惜的人?因为这些都是我向那边的人提出的建议。”


    “因为你真正要付出的代价是,加速你从前那个世界的灭亡。你将献祭你来时的世界,让这里的人能够苟延残喘。”


    李云心微微一怔。


    “……献祭?”他皱眉,“什么意思?”


    “你的世界与这里的通道已经形成。混沌规律的侵蚀也在你的那个世界开始发生。从前你那个世界当中许多虚构的神话、神灵,或许会慢慢地、真地存在。就如这个世界从前那样子。”


    “但这个过程是极漫长的,漫长到对于个体生命甚至一个文明的存续时间而言,都是可以用不着去考虑的。”


    “可你一旦回去了,将会对这个过程产生巨大影响。一些混沌的印记将因你而被带去你从前的世界,让侵蚀变得更快、更猛烈。”


    “你从前那个世界的历史可能被改写——你已经知道,侵蚀是在时间和空间层面上同时发生的——因此你所熟知的、从前生活在你那个世界的人和事,可能也都不在了。”


    “你想一想看。你第一次回去,发现世界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几十年、数百年,那世界的历史就慢慢变化了。你本身的记忆、你所处的当下现实,也随之被改写。但你意识不到这种变化。因为你就是那个世界的一份子。你可能会后悔,但更可能连为什么而后悔这件事本身也意识不到了。”


    “这些东西,就是你拯救这里的代价。你从前的世界可能原本要数十亿年才会毁灭、归于混沌。但因为你,这个过程或许要缩短到几亿年、甚至千万年。”


    李云心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才说:“所以你们知道我在我从前那个世界当中没什么可留恋的,就叫我在这个世界里有了。然后,我才会为了这里的人和事,牺牲那边那个世界。”


    “是的。”


    李云心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斜阳,合上眼睛。他在天地之间站立一会儿,抿了抿嘴唇:“刘公赞是你安排的人?”


    李淳风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像冬夜时穿过罅隙的北风,冰冷又凛冽:“哈哈哈……到如今你怀疑他了么?”


    “我也很想是,可惜不是。不过他对你的情感倒也叫这个无趣的世界变得有趣了些——至少叫我知道,这世上还的确是有一些浪漫主义的情怀的。”


    “要说我安排的人,是白云心。她自己倒不知情。可惜现在看起来似乎没那么成功。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你们这种生物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像藤蔓之类的东西一样,攀着什么。譬如情感、譬如权势、譬如财富。将你丢在这个世界上,你自己就会找到想要留恋的东西——这就是你们的软弱性。”


    李云心睁开眼睛,没有在意他的这些嘲讽。


    隔一息的功夫他问:“那么事到如今,你提供给他们的、拯救这世界的法子是什么?”


    “画道。”李淳风毫无保留地说,“以太上境界的画道修行者,将这世上的山川地气、万物之灵绘入画卷里。而那画卷如今在你手上,山川地气已经集全了。只要再将世间万物之灵绘上去,就成了一个小世界。”


    “而后引发这个世界的彻底毁灭——这里与外面的混沌世界融合到一处去。在这毁灭的瞬间会产生难以想象的能量,足够反向穿越、叫你带着这个画卷上的世界回到你那边去了。”


    李云心想了想:“那么过去的,也不是这里真正的人。只是投影罢了。真正的人,都已经死了。”


    李淳风诡异地笑起来:“有区别么?你在渭城的时候也已经死过一次。在那之后的你,都只是你从前的复制品、投影而已。但如今的你觉得你不是自己么?说到底灵魂这东西只是大宇宙层面的震荡波——复制了这种震荡波,就无所真实还是虚假。它们是一样的东西。”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你说的也有道理。好像的确是这样子。”


    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有些落寞,有些心灰意冷。这叫他说话时几乎没了什么情绪,仿佛行尸走肉——只为满足自己最后一点好奇心、解开最后几个疑团,便难再有什么留恋。


    “可山川地气已经很难画了。人体内的灵气更难画。”他低低地说,“这一点怎么做到。”


    “有那位圣贤在,就并不难。”李淳风语气微嘲,“他快要死了。知道么。但其实算是自己求死——那叫李真的人发散了自己意识,与幽冥地母半融合了。因此才能制得住它。说到底,是意志的较量。所以我才说,情感这些东西只会叫人变得软弱,责任才会叫人变得坚强。”


    “若他是个被情感主宰的人,也许早就撑不住了。但因为责任,他支撑到现在。”


    “这浑天球上的有所生灵,归根结底都源于幽冥地母。它是一。一生二,那是古神。而后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一切个体之中的灵力差异,都可以在幽冥地母那里追本溯源。有了这个——那边的人称它为数据库——事情就好办许多。实际上这个准备他们已经进行了许多年。不然你以为他们在那边忙什么?”


    “灵魂转世、去到幽冥经历一遭再被放出来,最主要的作用也是为了采集尽可能多的样本,汇总大数据而已。所以这件事,你也尽可放心了。”


    李云心低叹一口气:“那么他的确算是圣贤了。而这个世界……变化来得这么快,也是因为你来了这儿吧。就像我原本如果回到了我从前的世界,将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说了这句话,抬眼看不成人形的李淳风:“最后一件事——你曾说你从前的世界毁掉了。你来了这里是为了预警、拯救。但现在我猜,你说的不是实情。”


    他转了身看远处那株小树:“你想要用我的神魂回到我的那个世界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合二为一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李淳风的颜色忽然变了。他那古怪的形体、形体之后的圆形、线、大石、金丝、光幕,统统变成深沉的黑色。


    下一刻,空间颠倒,光芒尽敛。整个世界被黑暗笼罩。


  第八百八十三章 心魔

    俄顷,李云心在无穷无尽、以神识也难以穿透的黑暗中看到一点白光。


    那一点白光迅速扩大,变成一个方形的“门”。仿佛门外是炽热无尽的光明世界,而门内是黑暗永恒的深渊。光从门中洒进来,拉成一片平铺在地面上的光幕。


    李云心盯着那门与光看,忽然觉得思维迟钝了些。可他很快适应这迟滞感,觉察不出异常了。甚至开始觉得这天地之间自混沌初开时就是这样子,从未有过什么变化。仿佛梦中的人,并不觉得身边诡异奇幻的环境有什么违和之处。


    只在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快些醒来”,但那声音也很快被黑暗掩去,成为他头脑当中毫无意义的背景音。


    他的意识便更加混沌。理智与清醒意识被暗黑包裹,坠入心海深渊。


    “这是……”他喃喃自语,“哪儿?”


    随后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门中、慢慢地走过来。那人走路时步伐僵硬,身形闪烁。像是他那个世界黑白胶片老电影里的人。


    “你是……”他再次喃喃自语。心底那个声音又叫出了声,一个念头因这声音从他的意识当中划过——


    他想到自己正在与李淳风对决——该是正在与李淳风对决。他得醒过来……清醒过来,否则他可能会——


    可等他看清了走来的这个人的脸,心底那个声音便再次消失了。


    她是时葵子。刘公赞在渭城时的那个知己。她原本居住在南山上的一座小庙中,后来死去了。


    如她一般平凡的人,这一生乏善可陈。在她的生命中最为惊险的事,或许便是收留了刘公赞。可这件事同李云心所经历的种种事、他身边这些人所经历的种种事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有关这个人的记忆都堆积在了他意识当中的黑暗角落里,快要覆满尘埃。


    但如今瞧见这个女人,那些记忆便都重泛起来了。走来的时葵子满脸血污,身体被剖开。内脏裸露在外,都是鲜红色的。鲜红在这由黑白二色构成的空间中尤其醒目刺眼,叫李云心忍不住抬起手、遮了下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救我呢。”时葵子边走边说。声音平静冷冽,仿佛叙说的是他人的事,“我帮过你。为什么不救我呢?”


    “是因为没了我,刘公赞就全心全意做你的鹰犬爪牙、为你办事么?啊……你如愿了。”时葵子在李云心面前停下,忽然将脸探过来。那脸上面容扭曲,五官都成了孔洞,“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不能叫他活得开心痛快、不能叫他有自己的生活呢?”


    时葵子慢慢伸了手,将身体当中的脏器取出来,递给李云心看:“你看啊,我的心是红的。你的心——是什么颜色的啊……”


    “我……我……”李云心退开两步。他摆手,想将时葵子手中那颗鲜红的心推开,却又似乎怕碰到那东西。


    “我只是……我……想要个好办法,我只是……想要做得完美些……我本意不是……”


    他又退了两步,感觉手掌一凉。


    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可不知道脸上的是什么。


    在这时候,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的心,我知道呀。”从门的那边走进来第二个人。她是个女人,但脖颈断掉一半,脑袋便斜斜地耷在肩头。于是双目翻着白眼,也斜斜地看李云心。


    她手里有一面铜镜。


    崭新的铜镜,镜面泛着金光。在这黑白两色的空间里也如同时葵子手中鲜红的心脏一样醒目。


    “让我照照看。让我照照他的心。”这女孩儿走到李云心身边,扭了身子去看她的镜子。于是镜面之上映出李云心的心脏来。


    那是一颗黑心。正在腐烂,流淌脓汁。甚至有些蛆虫在蠕动。


    “啊呀,是黑的。”女孩儿轻笑起来,“怪不得你这黑心肠要害我。你可知道我被咬断了脖子有多痛呀?李小公子,我爱你的呀。”


    “你是……”李云心张大了嘴。可一个名字在他的头脑里徘徊,却总是看不清,“你是尹……尹……”


    “你忘了我呀,李小公子。我是尹雪柔呀。”女孩儿将镜子递到李云心面前,“看看你的心吧。”


    “不……你走开!”李云心仓皇地退了两步,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他要害你……与我何干?!那不是我的心,不是我的——”


    他说到这里低头看。


    却只发现自己的胸腔里空空荡荡,连那颗腐臭的黑心也没了。


    “那么干我的事么,小人儿?”


    第三个人自门中走进来。


    那是九公子——身体千疮百孔、雾气蒸腾的九公子。


    “你杀我啊……李云心……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九公子瞪圆了空洞的眼睛,“难道是我想要的么,李云心,你何曾将我放在心上——你何曾以真心待人?你何曾……”


    “我有!!”李云心咆哮起来。可喉头一痛,吐出一堆支离破碎的心肠肠胃,“我待刘公赞他——”


    天地发生了变化。黑色与白色交融一处,又像大雪一般纷扬落下。


    现出一幅白山黑水的画面。


    黑色的山上覆着白雪,那山顶上有一座黑色的小庙,庙前的平地上有一株黑色的迎客松。但大地白茫茫,亮得刺眼。


    黑色的刘公赞与黑色的时葵子坐在地上,两个稚童在他们身旁嬉戏玩闹。


    李云心愣住。


    于是另一个巨大的身形出现。他的面容扭曲,身周环绕风雪。每一次吐息便生出云雾,仿若天神。这恐怖的巨人自高天之中附身,盯着李云心看,口中发出隆隆的声音:“如果没有你,李云心——”


    “这些人都将在渭城里过完平静的一生。”


    “谈婚论嫁、儿女绕膝。而更多的人也不会死去,不会像这样——”


    大地沸腾了。许许多多的尸体自大地之中钻出来,面容痛苦,肢体残缺。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尸潮,占据目力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它们发出可怕的哀嚎,身处无尽痛苦之中。


    “都是因你而死的人啊,李云心。”巨人低沉地说,“渭城的人,野原林中的人,通天泽的人,东海国的人,这吴国的人——成千上万……啊,不,是几十万、几百万的人,都因你而死。”


    “你有想过他们么,李云心?他们在你的眼里微不足道么?!”


    哀嚎冲天的尸潮忽然安静下来。它们齐齐转了脸,仰头来看他。


    它们齐齐自身躯之中掏出了自己血红的心,托给他,无声地询问他。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我——”


    他随即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尸山上。自平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尸山。无数僵硬的手臂攀住他的双腿,叫他动也不能动。而那巨人盯着他:“你踏着这样多的尸骨,啊……还能说出一个不字么!?”


    “我不是有意的。”李云心放下掩面的手,“我……”


    “那么,来吧,好孩子。”面容扭曲的巨人向他伸出双手,“痛苦吗,好孩子。来我这儿……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有痛苦,没有悔恨愧疚……什么都没有——只剩永恒。”


    李云心抽泣着,慢慢抬起手。


    他向那巨人伸出手去。


    可随即听到一声烈马的嘶鸣——在极远处,在那白色的天与黑色的大地交界处,一匹黑马出现了。


    一位黑甲的骑士端坐在马上,手中执有一柄黑色的长刀。


    他带马走了几步,遥遥地呐喊些什么,但李云心听不清。


    遍地的尸潮忽然愤怒起来,狂啸着向那位黑骑士涌去。但他立即高举黑刀,在尸潮中向这边突杀过来。所到处处尸体们如阳光下的沃雪一般消融,大地现出原本的颜色。


    李云心终于能听清那位黑骑士在呐喊些什么了。


    “七杀之道,有进无退、一往直前!!”他高声呼喊,“杀生、杀老、杀病、杀死、杀怨憎、杀别离、杀不得!!”


    “李云心,看看你!!”


    李云心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发现他的身躯完好,脚下的尸山也不见了。


    面容扭曲的巨人变得愤怒。他大声吼叫,脚掌如山岳一般向黑色骑士压过去。但骑士抬起黑刀奋力一挥,便如一只蚂蚁抵住大象的脚掌一般,叫它再无法前进分毫!

    “你赢不了我!!”骑士高喊,“我有自己的道!!”


    “李云心,你也有!!”


    黑白两色的世界轰然褪去。一切幻象消失不见——李云心睁开眼。


    看到李淳风站在他面前,面容更加扭曲,身周那几样诡异的事物黑芒大盛……


    却也只是“大盛”而已了。


    在更远处,他瞧见三个人。


    一个骑黑马的人,那是应决然。一个持剑的人,那是于濛。一个模样熟悉的男孩儿……


    他猜那是从前的苏翁、苏生。


    “好……好哇——”李淳风收敛了身周黑芒、冷笑起来去看应决然,“想不到在你们这些人里,还有像你这样意志顽强的玩意儿。倒是难得——竟然能坏了我的事!”


    “要怪该怪那位鹏王。”孩童以与他的模样年纪全不相符的语气平静地说,“他给了玄门转世修劫身的法子。而你如今要吞噬李云心心智的法子,也如出一辙。将这位朋友送入战场,对于我们两个而言不是难事。”


    他又转了脸高声道:“李云心,我已经修了欲身苦身,如今又要来修喜乐身——你呢?你的心境圆满了吗?”


    “他圆满不了。”李淳风冷笑起来,“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李云心便轻出一口气:“所以你想要用这法子来击溃我。”


    “你知道我心里藏了太多事。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啊……我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又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才使了手段,把这些可能叫我愧疚的事都封存起来。我不去想、我看不到,它们就不存在。我还可以做一个冷酷决绝的人……搞定眼前一切麻烦。”


    “可是竟都被你知道了。李淳风,你真了解我。”


    “可是也多谢你,刚才帮了我一遭。”李云心笑起来,“我也是在刚才才明白,你——李淳风,你又懂什么!?”


    “你夸夸其谈这世上的人心情感,但你真正懂的吗?你不过是从前的我——从前那个世界的我——像孤魂野鬼一样学人生活学人说笑、学人的情感!然后自以为看透一切实则从未真正体会过!”


    “我知道我的愧疚我的遗憾从不能抹去。但你知道吗,一个真正的人、每个真正的人,也都有这些愧疚的遗憾。我们这些在你眼里软弱无聊的生物,一生当中会犯许多错。可是我们也晓得往者不可追——过去的已成现实,未来能做的只有从过去当中得到教训而已。”


    “所以我们会变好。”李云心的眼神重归澄静。他看着李淳风,“无法完美,却可以永远趋近完美。无法弥补遗憾,却能叫它们成为警钟长鸣。”


    “谢谢你。在刚才意志的战场上,为我解开了心结。”


    “谢?”李淳风冷笑,“不如等尘埃落定你再谢我。刚才一遭只是为了省些力气——如果没有这些人捣乱你刚才束手就擒,我就用不着在将你打散之后重塑你的神魂。”


    “如今看,我不得不多费些力气了——这是你逼我的!”


    “当着我们的面杀人,怕没那么容易。”应决然在马上抽出自己的长刀,“七杀之道,有进无退,一往直——”


    李云心打断了他:“陛下。好意心领了。但眼下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于兄,苏兄,应兄,谢谢你们帮我胜了一招。接下来的,交给我。”


    “一会儿我杀他的时候,或许方圆百里都要成火海,你们先退去。”


    两位转世圣人微微点头,一言不发。使神通摄了应决然的人、马便走。只听应决然说:“也罢。我杀意已至,当能助你——”


    但声音很快消失不见,眨眼之间他们便没了踪影。


    “那么做个了结吧。”李云心说,“我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大圣。打他。”


  第八百八十四章 归尘

    即便李淳风面容扭曲,也仍能在这张脸上瞧见一丝讶色。


    但讶色转瞬即逝,他的目光再锁定到李云心身上。


    “虚张声势。”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你的手段,我都已清楚了。”


    然而下一刻,天黑了。


    并非如此前一般,是因幻境的缘故导致周遭的景物变成黑白两色。


    而是因为太阳熄灭了。


    漫天的灿烂星斗浮现于苍穹之上,一轮圆月现在高天之中。在这一刻整个浑天球陷入黑夜,天空之中那原本灿烂的巨大火球在一瞬间被吸尽能量,变成一个在夜幕中仍能被清晰瞧见的黑点。


    这黑点在天上停了一会儿,直直坠向地面。


    “死!!”李淳风在愣了一瞬间之后,立即向李云心攻去。这一击再无保留,倾注他全部力量。因为在此刻他意识到对面的这个人——他的“儿子”、“通道”、“敌手”——该的确备下了什么他未料到的后招!


    李云心早有准备。他当即凝聚全身妖力在身前形成禁制,又以那幅《皇舆经天图》调集天地之间仅存的一丝灵力再形成一道浓郁若实质的光幕。这两层屏障硬接了李淳风的一击,在沉沉黑暗中爆出一片绚烂的霞光。


    而这霞光似是引燃了什么东西——一轮骄阳于半空中之中重新燃起。待李淳风能看清时,才发现那骄阳之中的人形裹着浓重火云、夺目炫光、沛莫能御的恐怖力量——


    一棒轰在他身上!!

    若在极高之处向下看,会发现一轮太阳出现在浑天球的地表上。起初是一点白光,随后白光扩散为一个光球。再往后,半个浑天球都被照亮,白昼重回大地。


    就在那最中心的爆点处,热量及温度已难用言语形容。整片大地都成了岩浆,好似一片火红的海洋。


    李淳风半跪在岩浆之海的上方——唯有他足下的一片地面还是完好无损的。


    他恢复了人形。似是要维持此前那种“真身”亦是需要消耗些力量的。而撑住他身前的一棒、叫他没有当即碎成一滩肉渣的,则是此前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些诡异的东西。


    那些东西此刻正在片片剥离、破碎。每脱落一些,李淳风的脸色就白一分。而那位大圣——


    如今没了金盔金甲,只露出野性的身躯。但他这身躯像是用黄金铸成的——就连每一根毫毛也像是用黄金铸成的。他单手拎棒,微仰头颅,一双火眼金睛当中有毫不掩饰的睥睨天下之色。似乎将李淳风轰得狼狈不堪的这一棒于如今的他而言仅是使出了三分的力气罢了。


    “好个李云心!”这猴王瞪了眼睛大叫,“没想到俺老孙又被炼了一遭——你可知上一次在丹炉里炼俺的太上老儿后来怎样了?!”


    “该是升官发财了。在我们那儿,他可是道教三清尊神之一。”李云心从这仅存于熔岩大海之上的一方土地边沿翻身跳上来。落地时一个踉跄、没有站稳。便索性坐下了——正坐在李淳风身旁,距他不过一步远。


    然而李淳风除了能分些余光来扫他一下子,再没任何反应。


    他在集中所有力量来应对眼前强敌,确切地说,是这强敌的一棒!

    李云心便坐稳了,长出一口气、才看他。


    “很强。是不是。”李云心啧啧两声,又自问自答,“当然强。因为他把一整颗照耀这世界几万年的太阳里的能量都吸走了。”


    “你刚才在和我说话、试剑的时候是在看我的伤势如何。其实我也一样的。于是知道你受了重伤,我这位大圣吃定你了。”


    李淳风不说话。李云心便伸出手——


    狠狠拍了拍他的脸。力道之大,叫他的脑袋都微微一晃。


    “你聪明嘛。”他满意地收回手,“所以我和陈豢说话的时候先问神魂的事。又扯许多零零碎碎,然后才问了我和她都知道、你却不知道的。”


    “《西游记》你知道吗?那书里这位齐天大圣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炼出一副火眼金睛。而我问陈豢的,就是他的这种属性带不带得过来。要是带得过来,他就受得了太阳里的高温,就能用那玩意儿补足灵力——你猜到了吗?哈……看现在这样子你没猜到。”


    李云心顿了顿:“你们不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在你们从前的世界能做到什么地步,可是来了我们这儿——你想象不到我们这些在你口中软弱无能的人,能做到哪一步。在可以被认知的范围内,我们看到什么,就征服什么。可你怎么会懂?”


    猴王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啰啰嗦嗦、啰啰嗦嗦,又开始啰啰嗦嗦——你是不是还要再说上好一会儿!?”


    李云心站起身:“不说了。杀了他。”


    “欸?”猴王瞪了眼睛,“这遭你倒是痛快了!”


    “因为我烦透他了。”


    猴王的脸上便露出残忍的笑意,只道:“妙!”


    而后提起金棒,再往下轰去!

    便在这一瞬间,李淳风的身影像是炸开了——炸成无数个幻象,往四面八方狂奔而去。但待猴王这一棒再落下时,那些身影的幻象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在刹那间拘束回来,重聚到原处去——


    正挨了第二棒!


    随着一声风一样的叹息过后,那些代表了李淳风“真名”的东西完全崩溃了。它们化为枯朽的尘埃,很快就被从熔岩海中翻滚而上的热气流吹散。李淳风试图用双手来接这一棒,但双臂随即粉碎。在刹那之间他侧了头,头颅便存留下来。可半具身子被轰得血肉模糊,在地上摊成一张肉饼。


    猴王皱了眉:“晦气!”


    便将金棒收回了。


    李云心一歪头:“怎么了?”


    “俺可是仁至义尽了!”猴王哼了一声,“这第二棒还未打死他,算他命大。你自个儿料理吧!”


    又瞥他一眼:“可瞧你如今这模样自身都难保,还得俺受累。”


    就又一勾手指,那金棒便在李淳风的身边画了一个圈。圈子立时泛出金光,似是以某种禁制将李淳风拘束起来了。做了这些才看李云心:“听你们说话,该是往后还有个好去处?”


    李云心想了想,便笑:“嗯。是我的那个世界。有很多有趣的玩意儿——还有很多大圣的骨灰粉。到了那儿你该开心的。”


    大圣干笑两声:“那就好些——总比这里要好。这妖魔鬼怪横行的世道,见多了也觉得腻味。”


    说了这话便化作一道流光遁入他的耳中去了。


    李云心愣了愣。随后才看躺在地上已动都不能动的李淳风。他绕着大圣留下的小圈子踱了几步,才叹:“大圣好像不大开心。你说他是不是想家了?花果山?”


    然而李淳风只瞪着他,似乎是失掉了全部的力气。隔了半晌才发出声音:“云……心……你听我说……”


    “说什么?”李云心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的脸,“又要说你其实对我是真心实意,有不得已的苦衷?到了这时候,你猜我还信不信你的话。”


    “不……我告诉你,我究竟来这里做什么……”李淳风用仅剩的一条手臂推一推自己的脑袋,叫他的目光对上李云心,“我也有家……在我从前那个世界……我也会……想家的。可是……我有责任……”


    李云心笑了笑:“这么说你的那个世界果然没有毁灭。”


    “所以你才不能杀我——”李淳风咬牙切齿地说,“云心……我来时的那个世界……你想象不到有多么强大。我们从前……在很久很久以前……也遭遇了和这个世界同样的状况。但我们存活下来……我们找到了出路,我们变成了……一个大帝国。”


    “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不断向外扩张的大帝国!”


    即便落得如此模样,太上境界的强悍仍旧可见一斑。只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李淳风那半边肉饼一般的身子便开始慢慢蠕动、似乎要复原。而他的言语也愈发流畅,不复此前的虚弱无力感。


    他的眼中射出光来——那是一种敬畏与荣耀并存的光。


    “而我……只是这个大帝国无数前哨站当中、无数个探索者当中的一员,云心……从我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刻,就已经在这里留下了印记——我就是那个印记,无论我是活着……还是死去了,印记都已经存在了!”


    李云心沉默片刻。


    “你说的在时间和空间上扩张,是指——”


    “空间,是指无数个小宇宙——譬如这个世界的宇宙,你那个世界的宇宙。而时间……云心你该知道,混沌规律的侵蚀不但发生在当下,也会发生在未来、过去——而我们,也会向一个世界的未来和过去扩张……云心你不知道——”


    “这么说我更该干掉你了。”李云心说,“你死与不死,都在这世上留下了印记。然后就会把你们那个世界的力量或者人引过来?那么留着你有什么用呢?”


    “不,不,还有别的——”李淳风甚至可以用一只胳膊将自己微微撑起来了。他瞪着李云心,“如果你要拯救这个世界……带这个世界回到你那里去,那么你的那个世界也会烙上我的印记……你的那个世界也暴露了!”


    “哈。”李云心轻出一口气,阴森森地盯着他,“所以呢?”


    “你还没意识到么,云心……”李淳风急切地说,“你们,人类,现在已经走在变成我们那样一个帝国的……路上了!”


    李云心愣了愣,似乎对他的话产生兴趣:“怎么说?”


    “这个世界的人……这浑天球里的人,还有那些从前逃掉的人,那些在星际当中流浪的人,再加上你的那个世界人——你们是什么?你没有意识到么?你们是一个整体的!”


    “在整个大宇宙的尺度上……什么民族、宗教、国家、甚至小宇宙之间的区别都已经不重要了——一切以一个物种为标准来进行界定!你们都是人类,你们在大宇宙的尺度上就是一个整体——你们这个整体,现在已经开始在时间和空间上进行扩张了,你……没意识到么?!”


    李云心想了想:“哦。好像真是这么回事。所以呢?和留你的命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们这个整体,还只算是个稚童!”李淳风被轰散的一半身子已有了些原本的轮廓,他甚至可以半坐起来,“能像你们一样,走到形成一个帝国雏形这一步的文明凤毛麟角,可并不是没有……你可知道我们的大帝国曾经和多少类似的文明开战,又毁灭了多少?”


    “它们当中的一些出现得早,可裹足不前了,一些极有潜力,可走了弯路——而我知道许多事……我可以帮你们少走一些弯路,我可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


    因为有三个身影凭空浮现——在这熔岩海当中小小“岛屿”的边缘。


    是陈豢、白阎君、黑阎君。


    三个人影无声地看着他、也看李云心。


    “救我!”李淳风立即向他们呼救,“你们听到了……我坦白一切了,我还有用——我——”


    但黑白阎君仍沉默,只有陈豢开口:“李云心,你打算怎么做?”


    李云心站起身。目光依次从三者身上扫过,微微一笑:“怎么。真是来救他的?”


    陈豢轻叹口气:“你该知道我们一直在帮你——我们叫他以为,他得到了我们的支持。包括之前的三个人,也是我们送来的。而他们让你在那场意志的较量里赢了。”


    “他刚才说的,也正是我们一直想知道的。”


    李云心看着她:“但还是、一如往常地、利用了我。”


    陈豢点头:“我们向你道歉。”


    “那么我的回答是,我要杀了他。”李云心严肃地说,“因为他伤害了我的感情。也作为对你们的报复。”


    “李云心。”白阎君忍不住开了口,“就因为这个?再没有别的原因?你这话从前我信。可如今么,本君觉得你已不是从前那种意气用事的人了。”


    李云心便看他:“好。那么第二个原因是,无论我,还是你们,乃至他口中的作为一个整体的人——都不应该被任何存在威胁、胁迫。”


    “这个人。”他指向李淳风,“反复无常,绝无底线可言。他不是我们的同类,那么在我们认知当中任何一种可能对他形成约束的办法,都不会真正奏效——除了死亡。”


    “不……不不不……”李淳风叫起来,“云心,我做了一千年的人,我已经学会许多事,只是因为责任……”


    李云心冷笑起来。可仍未看他:“好。说到责任,我想大概没人比那边那位圣贤更有体会。你们可以现在他问问他,听听他的意见。但我觉得,他会赞同我。”


    三个浮空的人影对视一眼。而后陈豢微微合上眼睛。


    约三息的功夫之后,虚空中出现一个光点。光点随即化为一个人形。


    那是一个……男人。同此地除去黑白阎君之外的三“人”相比,显得相貌平平无奇的男人。但他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其中更有钢铁一般的意志。


    他与李云心做了一次短暂的对视,随后将目光投向李淳风,再收回来。


    “我是李真。”这个男人对李云心严肃地说,“感谢你为我们付出的一切。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人类无须向任何存在妥协。”


    说了这些话,他才又对李淳风说:“我们曾经杀死过神灵。如有必要,还可以再来一次。”


    随后影像消失。


    “他只能待这么一会儿。”陈豢的脸上现出一瞬间失落的神色,“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很难的事情。李云心,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歉意。他赞同你了。”


    “好。”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转了身。


    李淳风瞪圆了眼睛,身体在刹那之间复原。残存的力量以及新得的愿力叫他当即化作一团灰光,欲向远处遁走。但大圣留下的禁制拦住了他,另一侧的三个人也同时出手——四位太上之力,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处了。


    他呈一个大字形被定在半空中,哀哀地嚎叫,又现出扭曲的面容:“云心……弑父不祥的……云心,你会后——”


    但李云心一爪插入他的胸膛。


    于是这具身躯变为类似石雕一样的东西,又因李云心将手抽出的这个动作,化作烟尘散去了。


    他看了看自己掌中的那颗心——同样迅速风化而去的心——笑了笑。


    “他果然没有心的。”


    岩浆之海翻涌咆哮着。李云心抬头去看天,便看到夜空当中的灿烂星斗——眼下是黑夜。


    而因为太阳的消失,这黑夜该会存在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新的东西来取代它。


    他沉默许久。那三人也未离开,静静地看他。随后他慢慢坐到地上去,叹了口气:“他这身子里有九公子的龙魂。身子没了,九公子该去找煞君。可煞君被囚在李淳风原本的身体里,现在也该没了——这两个,应该往另一个龙子的身上去了。”


    一直未开口的黑阎君说:“我们会替你找到他们。”


    “云山还在上面。”


    白阎君说:“这些事,我们会料理的。”


    “好。”李云心说,“好。那么就麻烦你们了。我实在……太累了。”


    他身子一歪,在整个世界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第八百八十五章 平凡的世界


    天空之中布满了小小的太阳。一个一个,宛若他那个世界的灯泡儿一样可爱。


    在那一次为这个世界带来可怕灾祸的太上之战之后的长达五年时间里,整个世界都由它们来照亮。但至少,这世界的白昼与从前没什么区别了。人们说是神龙教主将死去的邪神身躯炼化,重为这个世界带来温暖与光明。


    但很快人们就用不着数“今日天上究竟有几个太阳”了。因为在数万米高空处,被维修好的那一轮“从前的太阳”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如果使神通运足目力,当可以瞧见那里的穿梭机像蜂群一样忙碌——围绕着那个尚未启动的、颜色深沉得如黑洞一般的“奇点”。


    李云心收回目光,向山坡下看去。


    已是盛夏。坡上的野草碧绿,在风中涌起一波一波的浪。更远方、一片桃林掩映处,有一座农舍。


    但他没有走下去,就这么远远眺望一会儿、重坐下了。


    他的身旁有一块在这夏日暖风中仍纹丝不动的布。布上躺了三个青瓷酒瓶儿,还有两盘吃了一半的小菜。看起来不是有名的酒楼师傅的厨艺——那菜丝粗细各异、长短不均,似乎模样也不甚可口。


    暖风里还有花香。天地间除了些微的风声便是遥远处的鸟鸣。李云心又从袖中摸出一瓶酒,眯着眼睛看那农舍、花一刻钟的功夫慢慢喝光了。


    然后他又坐一会儿,打算起身。


    但瞧见一个白衣的女子从那农舍里走出来、往山坡上走过来。他微微一愣,便没动。


    女子走得慢又走得快。五六步的功夫,便到他的身旁了。


    站着瞧他一会儿,隔着那块布坐下来。


    两人便在风中无言地枯坐。直到白云心先开口:“五年前你第一次来这儿,是因为杀死了李淳风。两年前第二次来这儿是因为你要和李闲鱼像凡人那样成亲。这次为了什么呢。”


    李云心笑了笑:“我有了一个孩子。”


    “……啊。”她沉默一会儿,“恭喜。”


    “谢谢。”李云心折了一根草茎在手里慢慢地绕,“是女儿。叫蔷薇。”


    “李蔷薇啊……”白云心低低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取的。今年她喜欢蔷薇花,院子里都种遍了。”


    “哦。”


    风慢慢变小了。一只鹰在天上慢悠悠地转,又猛地扎向远处。


    “她没怨你杀李淳风。该想见你的。其实你也可以去见见她。”


    “算了。”李云心轻叹一口气,“这样挺好。”


    白云心微微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肚兜。上面绣一朵盛开的牡丹,绣工不算很好。


    “这是……”


    “她绣的。”白云心轻笑一下,“我……前些日子到渭城看过你们。”


    “好。”李云心接过肚兜,收进袖中。


    两人便又坐了一会儿。


    “那边还要多久呢?”


    “还得等上十来年吧。”李云心盯着远处的农舍,说,“把这个世界和外面的混沌世界转化到一起释放出能量,又得保证在湮灭结束之前那些能量是被约束的,技术难度很大。前些日子我又去了一趟那边,陈豢说十年是最理想的预期。我觉得二十三十年也有可能。但这些事情我不懂,就等着他们吧。”


    白云心笑笑:“我还以为因为李淳风的事,你得跟他们再大闹一场——也许打到幽冥去呢。”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摇摇头:“我当时就知道了。”


    “李真只是他们的象征和信仰。具体操作具体行事,他未必有精力。该是陈豢在管事。李淳风身上有秘密有知识,对他们而言是宝库,是离开这世界的另一重保险。他们不会叫我就那么把他杀了。”


    “不过无所谓。他们当时的态度不错,也照顾了我的感受。之后陈豢再把他的神魂给弄出来,也在我意料之中。我当时只想出那口气而已——那时候还年轻嘛。”


    他顿了顿:“何况那人现在被约束在一个罐子里,大概要受苦受到这世界毁灭。比死了更痛苦。”


    “哦。”白云心说。她似乎对这件事再没有更多的兴趣,便也折了一片草叶。


    李云心转眼看她,看到她在明媚阳光中泛着微光的侧脸。隔一会儿他说:“那么我该走了。”


    白云心放开草叶、转过头:“我向你要一样东西,给不给。”


    李云心一愣。但他想了想,说:“能给的,就给你。”


    “我要你一个化身。”


    他怔住。隔半晌才微皱了眉:“你是指——”


    “有你一点妖元的化身。”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认真地看她。五年过去,岁月没有在他们这些超脱于俗世的存在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然而这时候他也才知道,她的内里也一点儿都没变。


    “你用不着觉得为难。”白云心笑了笑,“前些日子我去看你们的时候,见过李闲鱼。她知道这件事。”


    “我和她之间曾有过约定。五年前你说那个约定与你无关,可现在我们之间的约定也与你无关。”李云心要说话,她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


    “我知道。可你杀了我的君父。”她盯着他,“你该赔我的。”


    李云心与她对视一会儿,看到她的眸子因为阳光而变得褐黄。微风拂起她脸上的细细发丝,就像从前红娘子在君山脚下的木亭中时一样。


    他站起身背了手,踱出去两步。又远看那农舍一会儿,转过脸。


    “让我想一想。”他认真地说,“给我点时间。”


    “好。”


    ……


    ……


    新筑的官道旁有一个木亭,亭边立有一块石碑。其上刻着“青州宁远站碑”的字样。


    官道右侧停了一辆驿车。这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新鲜玩意儿——长长的木质大车身,有三对轮子,敞开五六个窗口。但车前没有马,该不是以畜力来拉动的。


    车边围了十几个人,看起来都是些寻常的百姓。唯有一人穿了黑色滚银边的差衣,戴一顶扁帽——这人是车官。寻常时候都是趾高气昂的模样,可如今也同百姓站在一处、抻长了脖子看那车。


    因为驿车的车头被打开了,露出其中复杂的结构。里面密布刻印了符咒的金属或木质器件,组合成叫人看了便觉得眼花的动力核心。一个男人在那里忙了一会儿,起身说了句话,合上车头的盖子。于是车官带着凝重的表情上了车。过一小会儿,驿车微微一震、驶出一小段路又停下了。


    “好了好了。”该是不苟言笑的车官探出头喜气洋洋地说,又打开车门跳下来,对那男子长揖一礼,“有劳仙师!”


    男子微微一笑,摆摆手。


    百姓们便从车后门上了车,这时李云心才从亭中走过去问:“怎么了?”


    “一点小事。”刘公赞笑着说,“该是这车里的什么刻符出了点问题。可我没瞧明白,就干脆画了个符印上了。能跑起来就好。”


    说话的功夫两人也上了车——车厢里宽敞,气味也不算难闻。靠窗有两条固定的长凳,能坐上三四十人。可瞧见他们两个的衣着、又瞧见刘公赞先前做的事,百姓们便都聚到车厢那一头去了,自觉为这两位贵人留下足够的空间。


    两个人坐稳了,听见前头的车官恭敬地问:“仙师,可好了?”


    刘公赞应一声,车便颠簸地开动起来。


    “你为这车用了一道符?”李云心笑着说,“如今你的一道符可不寻常。我听说前个月你两个徒弟就为你的一道符斗起来了。”


    刘公赞轻叹口气:“都是好孩子。就是心气儿太高,又自傲。之后都后悔了。我想了想,罚一个去了火石海修补那里的封禁,罚另一个去蓉城帮忙做事一年。世俗里磨练磨练,心性该会好些。在山上待久了不食人间烟火,年轻人就要得意忘形了。”


    “嗯。”


    刘公赞看他一眼:“照这个速度,咱们还得三天才能到渭城。心哥儿,你如今走路就真用走的,吃的喝的也货真价实——这凡人的日子过了四五年,还没腻味呀。”


    李云心一笑:“生活需要仪式感的嘛。而且有蔷薇了。”


    他顿了顿:“以后孩子长大了发现家长餐风饮露不吃不喝,就很难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不利于身心发育。”


    听他说得煞有其事,刘公赞忍不住笑了一声。但随即收敛笑意:“怎么了?”


    李云心便也不笑了。他略沉默一会儿,轻出口气:“白云心。她问我要一样东西。”


    “什么?”


    “有我一点妖元的化身。”李云心说,“这事儿,闲鱼也知道。”


    “哦——”刘公赞低低地拉长声音,往车厢上靠了靠。隔一会儿说:“其实这个事情……心哥儿,从前我不好说。如今既是然提了,我多说几句话吧。”


    “你如今在这世上——我知道你从前的世界这种事不好——可在这世上,这种事不稀奇。再者说……她们两个人在生死关头许下承诺,当时是有真心的。如今她们既然又提起这事,可见真心还是真心……”


    李云心摆摆手:“这世上别人如何和我没关系。”


    刘公赞一笑:“也是的。但这件事还有不同。心哥儿,她要的是你的妖元化身,而不是你这个人——你该想得到她想要做什么。”


    “说起来……她的君父算是死在你的手上。之后没了你,她去同你母亲住在一处。说是侍奉也不为过——这世上世俗人家儿媳应尽的本分,也算都尽到了吧。不然你不会五年间去只去看了你母亲三次。因为她叫你放心了。”


    “你母亲没了丈夫儿子,白姑娘没了……你。算是两个孤苦的人。你也知道她为你尽了人子应尽的责任——好,我知道对你来说这种责任和常人的责任不是一回事,但你听我说——这些事你既然都清楚,却不做什么,是说不过去的。”


    刘公赞抬起手,在他膝上轻轻拍一拍:“该给个陪伴的。”


    李云心长出一口气,靠到车厢上、盯着顶棚想了好半天。


    然后抬起手,拔下一根头发。将这乌发在指间绕了几下,再一弹。细发丝便从车窗中飞出去了。


    刘公赞笑起来。


    李云心转脸看他:“后天摆酒,你得来。”


    “那是自然。”


    “小九呢?”


    刘公赞哈哈两声:“他先前气你将他和李淳风一同杀了,当时连句话都没有。可都五年了,怎样的气也都消了——你猜今年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谁叫他是我妹夫呢。”刘公赞笑着摇头,“那天他也会来的。你不要担心。倒是洞庭君,我一直没找到。”


    “算了。世事不能尽如人意。”李云心想了想,咳一声,“那个,你来的时候,订一桌木南居或者小雁楼的席面。就说我是不知道的。”


    刘公赞一愣,大笑:“如今你该是后悔弄了那个……什么集成灶台了吧。”


    “……我的确先前没料到她会痴迷这个的。”李云心一摊手,“也没料到她完全没天赋。”


    两人便一同微笑起来。


  第八百八十六章 湮灭

    十五年前建造的竹屋如今看起来还像是新的,唯一不同的是极远处的农田与这竹屋之间多了片树林,仿是一道墙。这堵林墙与另一侧的竹林将竹屋以及前面一大片平整的草地包裹起来,形成一个略私密些的空间。


    而竹屋前的院中,沿着那一圈篱笆种满了蔷薇。蔷薇的枝蔓抽得长,便攀在竹篱上。远远望去,只觉得是一圈儿碧绿中点缀了黄、白、粉的花墙。


    天空晴朗明亮,但偏偏这竹屋上空的一片区域密布阴云。只见电蛇于乌云中游走、隆隆地打着雷,却不见下雨。


    院里有几个孩子,最高兴的是个姑娘——一个粉雕玉琢一般的漂亮小姑娘。十来岁的模样,穿湖绿色的衣裳。如今正仰着头、拍着手、笑着大叫:“九舅舅,再响些,再响些!”


    那乌云中便有鳞片的冷光一闪,“咔嚓嚓”又炸起一个闷雷,震得大地都抖了三抖。


    这女孩儿更高兴,她身边的两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却把耳朵捂住、将身子矮下了。女孩小瞧见她们的模样很不满意,便叉了腰:“你们怕什么?那是我舅舅!你们还是容国的公主呢,连炸雷也怕!”


    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就撅着嘴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不在你这里玩儿了,你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穿湖绿裙子的女孩哼一声:“哪里不好玩儿啦?你们的胭脂绢花好玩儿嘛?无趣死了。你们敢走——爹爹说再有一年就教我雷法,到时候我去蓉城吓你们!”


    两个女孩儿一瘪嘴,不敢言语了。


    这时候李闲鱼才从屋子里出来,往天上说:“九哥,好了。别惯着她。越来越无法无天——蔷薇,不许吓唬妹妹们。”


    “娘亲——”李蔷薇忽闪忽闪地眨眨眼,撒娇说,“我在练妹妹们的胆子嘛。再说——”


    她有模有样地叹口气:“爹爹不带我出去玩,只带他出去玩。九舅舅也只会炸雷,哪像爹爹……”


    天空中乌云便立时散了。九公子飞遁下来落到院中瞪了眼:“李蔷薇,本公子怎么就只会炸雷了?我会的多了,譬如说——”


    “爹爹上次在东海底下给我造了座水晶宫!”李蔷薇对他扮鬼脸,“天上还有的我的云座!今年生日还答应要送我座画儿里的小人国,九舅舅,你今年要送我什么?”


    九公子忽然往左右看了看,脸色一凛:“不好。吉州大旱,小妹,我得去办正事了……嗯……走了走了!”


    “哎——”李蔷薇跺脚。可到底还没法御空而行,只能瞧着她的九舅舅化作一阵妖风冲上天去了。


    李闲鱼便笑:“渠儿檀儿,来屋里吃点心了。叫这个疯丫头自个儿玩去。”


    两位容国的小公主对视一眼,赶紧说:“啊呀……我们还想跟蔷薇姐姐练胆子……嗯……”


    李蔷薇一阵坏笑,一手抓起一个妹妹,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


    ……


    李云心站在山顶——这是蓉城附近的最高峰,其上云雾缭绕,怪石嶙峋。可青松也苍翠,有出世的超然意味。


    他往千里之外的渭城方向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是啊。到明年,我该传蔷薇雷法了。焰儿,我到如今也没教你修行,怨不怨我?”


    在他的身后静立一个同样十来岁的男孩子。穿粗布的青色道袍,略有些破损,还有泥渍。规规矩矩垂在体侧的双手上有轻微的擦痕。但是发白的,没有渗血。


    听了他的话,先想一会儿,才认真地说:“父亲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李云心看他一眼,笑起来:“你母亲怨我在当初给她的一丝妖元里种下了禁制、结果叫你生出来之后也没法子修行。可今天我告诉你,禁制就只是禁制。我种得下,也能解。但得到了合适的时候才能解。”


    与李蔷薇同龄的男孩脸上有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与成熟,但即便如此,在听了这话时仍忍不住露出喜色:“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李云心坐下来看他,“现在考考你——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叫你修行?”


    男孩收敛喜色,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父亲从小就带我游历天下。又带我跋山涉水,还带我见识人间风俗。”


    “焰儿想,该是叫我体验人间疾苦,知道世上的百姓过得有多么不易。以后有了本领,好造福世间、普……”


    李云心笑起来,伸手揉揉他脑袋:“别说刘公赞教你们的那些鬼话。我问你,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男孩愣了愣。隔半晌才道:“我自己……我……”


    李云心点头:“嗯,不怪你。你自己一定想不明白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甚至比你大些的时候,也没有想明白。”


    他沉默一会儿,说:“你刚才说的,都是外向性的东西。在想别人怎么样,世界怎么样。可我想要叫你了解些内向性的东西——一个人先了解了自己,才能谈为别人如何。”


    “过早地拥有力量,会叫人心浮气躁,很容易迷失本性。在你出生之前的头几年,这世间还有道统、剑宗,有一群修行人。他们打小儿开始修行,不问世事、摒弃情感。结果修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了怪物。”


    男孩瞪大眼睛:“他们……这些人……现在呢?”


    “被干掉了。”


    男孩沉默起来。可看李云心的眼睛里迸出光彩。


    李云心便笑着弹他鼻子:“在想什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的叔叔阿姨们都有份儿。”


    男孩摸摸自己的鼻子,认真地说:“但一定是父亲你的功劳最大。”


    “那是自……”李云心咳了一声,“不说这个。说到哪儿——哦,所以我叫你先做凡人。但其实也不算是凡人。你生来就是玄境大妖的身子,修行功法虽然无所得,可实际上修来的妖力都还在你身子里,只是被我的禁制压制了。你的身体里有我的妖元,有朝一日也许还会成为太上。”


    “但我之所以叫你会受伤、会觉得痛、会没力气、会想要睡觉,就是要你能够切实地感触。感触到寻常人会有怎样的体验、怎样的心情。这样,你的心智才会健全,才能很快适应这世界。而用不着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失去很多、犯过很多错误,才幡然醒悟。”


    男孩的神情似懂非懂。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被岁月洗礼,无法理解眼前这位“父亲”所经历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又能将一个人改变成何种模样。可他的确是在认真思考的。过了一会儿说:“有些我听不懂,但我会记住父亲的话。”


    “父亲……为什么今天和我说这些?”他想了想,“那蔷薇姐姐她……”


    “她原本的性子要沉稳些。”李云心说,“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所以对她,我慢慢教她修行,是不想让她变得性情阴沉、唯唯诺诺。不过如今看有点儿过头,还得再管管。”


    “这也是我今天想要对你说的。你很懂事,可是别压抑自己的性情。女孩子性情跳脱一些,天真烂漫,是很可爱的。可要是男孩子也放浪形骸、百无禁忌……嗯……”


    他顿了顿:“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会惹上许多麻烦——麻烦嘛,少一点总是好的,对不对?”


    “好吧……不说这些。我只是希望你有自己的性情,但又不会变成怪物——懂得理解别人的感受。至于为什么今天和你说这些啊……是因为我最近可能会很忙。可能没法儿再带你到处走——焰儿,这世间要迎来大变了。”


    男孩像这个年纪所有的孩子一样,在听到“变化”一类的词儿时,从眼中露出好奇又期待的光:“什么大变?”


    “有些东西会来。”李云心慢慢站起身,抬头去看天,“你不是一直说,想看我从前和敌人战斗的样子么?可能很快就要看到了。”


    “敌人??父亲是中陆上最强的人……怎么还会有敌人?”


    李云心迎着山巅的劲风大笑:“不是这世上的敌人。而是被很久以前的一个坏人,慢慢引过来的敌人。一些自以为强大的蠢货。”


    男孩一愣。再要说话,却听李云心说:“送你下山,解开你一些禁制,回去找你母亲。等事了,我也传你雷法。”


    话音一落,男孩的身形便立即消失不见了。


    而这时明朗的天空忽然微微发暗——那是一片椭圆形的区域。若忽视距离、将这片区域拉到大地上,或许要占据四分之一个中陆的面积。


    陈豢的身影现在李云心身旁,也同他一样抬头看天——那片阴影愈发浓重了。


    “你可真有闲情啊,李云心。”陈豢感叹一声,“今天这种时候,还要带你儿子爬山。”


    李云心微微一笑:“哪种时候?你们不是已经准备了十五年么。如果连这件事都搞不定,我看未来也没什么希望——何况我早答应他带他来敬亭山看看的。”


    “而且……”他顿了顿,“这世界毁灭与重生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应该根本感觉不到变化。唉,这样想,又觉得有点可惜——作为救世主,我本该接受所有人的膜拜的。”


    陈豢只微微一笑,抬手拍拍他肩头:“别紧张。”


    “这十五年,李淳风把他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但实际上是在有预谋、有步骤地说一些事。然后引导沈幕用他所说的那些资料进行时空试验,最后正达成了他所需要的种种结果。”


    “持续十五年的试验……一步一步,构成了一个在我们这片空间中引导他那个所谓帝国的前哨站先锋军降临的信标。我有想过那边的先锋军来这儿之后会是怎么样的形态,可没料想到是这个样子。大概也是适应我们这个世界的结果吧。”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阴影发生了一些变化——它微微泛白了。


    此时这世上其他人难看得清楚,但山巅之上这两位太上强者却能辨得分明——有指纹。


    那片大得无法想象的阴影之上,也有大得无法想象的指纹。


    这意味着那阴影实际上是……由于一根手指,触碰到了这世界外围的那一层东西所造成的。


    李云心看看那东西,又转脸看陈豢一眼:“说这些做什么?不是早就对我说过了吗?你们将计就计把那些东西引来,然后叫它们也参与到这场湮灭里——既为我们提供能量,又能把这些远来的客人一网打尽叫李淳风弄巧成拙。干嘛又对我说一遍?”


    陈豢平静地看他:“你知道了,他们却不知道。”


    这时另一片阴影出现了。先是数十个圆点,布满整片天空,从一边的地平线覆满另一边的地平线。接着更多的阴影叠加上去,终于叫天光明显地黯淡下来。


    那是更多的手。仿佛头颅就足有一颗浑天球般大小的宇宙巨人——不止一个——正将手探向这片空间,要将它捏碎!


    下一刻,天空中出现一个模糊的面孔,占据整片天幕。那面孔扭曲的嘴慢慢张开,似乎将要发出一声怒吼。


    陈豢低声说:“时候到了。你别——”


    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倒真有点儿紧张。”


    他从袖中取出画卷,令其悬在自己面前。又半跪于地,一手覆在那画卷上,一手按在脚下的岩石上。


    “因为给蔷薇的那画儿还有许多细节没有弄好——这才是最叫我头疼的。”


    世界黑暗了。


    浑天球,从原本的位置忽然消失,化为一团纯粹的光。这团光只存在了一个普朗克时间,即1的负四十三次方秒。在这段时间里,浑天球外围的星界被打开。混沌宇宙当中的奇异物质与混乱规律,同这团本宇宙的光芒发生湮灭。


    一同湮灭的,还有十三个体型大到足以一口吞下半个浑天球的人形存在。它们刚刚从另一个宇宙跨越而来,大概现身了十五秒。


    可怕的湮灭在两个普朗克时间之内将五光年范围里的一切存在转化为纯粹的能量。这能量向外扩散,与更外围的本宇宙物质接触,引发更加猛烈的连锁反应。


    这一场反应或许将在持续数千年、抹去一百万光年范围之内所有的东西之后才会慢慢平息、收缩、坍塌。


    但就在湮灭最初发生的那一瞬间,原本居住在小小浑天球上的所有存在,都从这个宇宙当中彻底地离开了。


  终章 李先生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容城市公安局专属医学院办公楼停尸间的灯被关上。法医秦灵锁了门,在八点二十五分时离开大楼。


    房间内停尸柜B4号格子里,有一具已呈现巨人观的尸体。


    尸体是在四天前城郊一处废弃工厂内被发现的。死者是本市一位心理治疗师,有个不常见但很有趣的名字:李四。


    但这位心理治疗师很不走运——该是招惹上什么仇家,是被虐杀的。


    这几天曾有传闻,说他是招惹到了本市一位极有背景的企业家,因而落得这样的下场。又有人说这位医师在此前的十年中一直向那位企业家提供心理咨询服务,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被灭口。但坊间传闻种种,没人敢去追根究底。倒是因为新闻上曾在前几天不小心展示过这位被害者的真容,叫人们开始讨论起他与某位当下男星到底哪个比较帅这个问题了。


    然而过了三四天热度也消退,在没什么人特别关注这件事。


    房间黑暗下来三秒钟之后,停尸柜微微晃动起来。


    随后B4号格子也慢慢地退出来……其中本该是模样恐怖的尸体,如今却恢复了生前模样。


    下一刻,他坐起身。


    发了一会儿呆,打个响指。于是灯亮了。


    又借着灯光在手臂上摸一摸,凭空取出一幅画儿。他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在两秒钟之后轻舒一口气。随后伸手扯掉脚上的牌子,皱眉:“什么味儿。”


    待他关了灯,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身上已出现一套得体的衣服了。


    李云心从医院大楼的正门走出来。其间有几个人看到了他,但似乎并没能意识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他慢慢走出医院大门、走过门前的广场,一直走到路边停下。


    往来的车辆川流不息,街道两旁灯光璀璨。他微合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憋了十秒钟才吐出去:“熟悉的味道。”


    随后便沿路走。不疾不徐,像这世上无数普普通通的寻常人一般。他用了两个小时的功夫一直走到“鸿基亿兆”大厦的正厅中才停住脚步,在墙上众多标牌中看了看,找到一家公司的名字——它还在这儿。


    于是他在一楼等了一会儿,走进电梯。电梯已经有了一个人,该是从地下车库上来的吧。


    他按了二十二层,电梯门合上、启动。


    在这种场景中大多时候会出现的沉默持续一段时间之后,李云心转了脸,对身边那个戴眼镜的男子笑起来:“我出了趟远门。”


    男子愣了愣,才应:“……哦。”


    李云心又笑:“才回来。见个老朋友。”


    男子上下打量他几眼,没再答话,慢慢往旁边挪了挪。


    李云心耸耸肩,也不理他了。


    电梯停在16楼,男子夺路而逃。


    继续上行,在22楼停下。


    他走出电梯门,走过灯光明亮、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没发出一丝声响。最终在一扇门前停下,抬手敲门。


    没人应,便又敲三下。隔了几秒钟,有人闷声问:“谁?”


    他愉快地笑起来:“赵总,我。李四。”


    几声轻响,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李云心耐心等他一会儿,说:“赵总贵人多忘事——子弹不是在下面那个抽屉里面吗。”


    随后他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的男人立即抬手举起枪:“你是谁——”


    随后眼睛瞪起来,嘴唇开始发颤:“你……怎……你是……”


    爆鸣在室内回荡,他开了枪。或许并非本意,仅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了。但他一口气打完了全部子弹,直到手枪发出咔咔的声音,还在扣扳机。


    李云心关了门,子弹从他身上叮叮当当地落下、掉在地上。


    办公桌前的男人喉咙咯咯作响,先看自己手里的枪。然后将枪一把甩下,伸手去桌下摸别的东西。可就在一瞬间之后——在他的视线离开李云心身体的那么一瞬间之后——他发现本在门前的人出现在他身边了。


    无形的力量摄住他的身子,他的动作定格。他的脑袋里对眼下这种状况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也找不到任何解释。但他没有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不是梦!


    四天前被他杀死的这个人……又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


    他听到李云心温和地说:“听完我的话之后,你会走出这栋大厦。不和任何人联络,一路走到市公安局。然后你随便找到一个什么人坦白一切——包括你怎么发家,手上有几条人命,手底下有谁,又和哪些人有关系。到最后你会痛哭流涕,说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因为你想为构建和谐社会出一份力。”


    他拍拍这男人的肩膀:“我会帮你个忙,叫没人能杀掉你灭口。等这些事情尘埃落定——哪怕在一年两年或者三四年之后——你会在牢房,把自己溺死在马桶里。”


    “好了赵总,去吧。”


    于是这男人起了身。他的脸上与李云心一样,浮现出愉悦的笑容。从容地为自己装上假腿、穿上衣服。打开门、又关了门。


    李云心坐在办公桌上,四下看看,也出了门。


    ……


    ……


    十一点零五分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仍不算稀少。街边一家小小的奶茶店没有关张,袁晓鹿站在开放式的柜台边等她的奶茶。夜晚有些寒意了,她掖一掖自己薄围巾,继续盯着手机看。


    一个男人也走过来。她没抬头,让了让。


    随后听到那男人说:“啊,袁小姐,几年不见了。真巧。”


    她愣了一会儿。用两秒钟的功夫才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看到那张藏在内心某处的脸。


    “你……”她呆呆地看他,“你……”


    “我搬去了别的地方。”他微笑着说,“回来看一看。”


    他的声音像从前一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