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还君一命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1 18:11      字数:2334969
    这样大的世界,河流密布。而这七成的水域当中、属于这九子螭吻的……


    只有这么一条渭水——且是名义上。


    因为出了庆国之后的流域,便又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了。


    大鬼不知道为何如此,但这并不重要。李云心已然知晓……九公子为何是这样的九公子了。


    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猜忌、孤独、喜怒无常、又强烈地渴望认同感……


    这简直就是一个教科书式的、因为童年、家庭、小时候所遭遇的困境而导致了严重的慢性心理创的患者模板啊。


    因而李云心说了这话之后,九公子的满腔怒火,一下子消失不见。


    李云心在心里松了第二口气。


    妖魔……虽说没什么人性,但毕竟还是有神智、有逻辑的生物。哪怕它们的那一套逻辑与人类不同、自成体系,但既然也算是“逻辑”……


    也就还在他的手心里。


    这被贬谪的龙子,听了李云心的话,便站在滔滔渭水边,似乎努力想要令自己看起来更加凶恶一些。却终是被心中突然填满的东西搞得乱了方寸,过两三息才终于狠声道:“便是如此,你为何做此事?”


    李云心此刻看起来已不再慌乱,而是站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九公子,你可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天方国国君有一位门客,名为片离。这位门客曾经先后为三个国家效力——那些国家却都被灭国。于是片离到来了天方国。后来,天方国也被灭国。那门客如往常一样跑掉了。”


    “又过了几年,灭掉天方国、杀掉国君的叶檀国国君在过一座桥的时候,遭遇了刺杀。但他安然无恙,刺客被捉住了。叶檀国的国君问他,为什么刺杀自己。这刺客说,他便是从前天方国国君的门客,片离。”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他用刀子划了自己的脸,毁容。又吞了烧热的炭,毁掉自己的声音。然后等了那样久,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李云心略顿了顿,擦擦自己脸上的汗,给他思索的时间。


    这龙子此时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相当复杂——这是李云心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露出如此近似正常人类的情感。他皱眉,问:“为什么这次不逃?”


    “这片离说,从前他侍奉那几位国君的时候,国君都视他为仆从。而他跟随天方国国君的时候,国君却视他为国士。因此——”李云心挺直了身体,脸上的神情肃然而凝重,在奔流不息的渭水涛声中说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在那庙里,你救过我一次。在那清河县,你又救了我一次。与你而言虽是举手之劳,但于我而言,便是再造之恩。”


    “先前我不晓得其中关窍,以香火愿力冲击封禁,已犯了修行大忌,再无寸进的可能。既是如此……我便还君一命吧!”


    “那女人知道我同公子你是朋友,便挟了我,要我助她来杀你——我岂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便对那女人说,你是渭水龙王,享香火愿力。一旦将那些拜你的庙都除了,你失了众多信徒的信仰,必然实力大损。到那时候,我们便可杀你。”


    “那女人不信我……呵呵,我自然有法子取信她。”李云心凄然一笑,“以画像替换神像,总是要附着些灵气,那些庙祝、观主才觉得确是真神神位,才好心甘情愿地换了。我便对她说……她不信我,我就来做那被朝拜的吧!我一个人身,受了香火愿力,便要功散身死……”


    “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自然……便信了。”李云心摇头,“她又问我为何这样做。我说我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所造杀孽甚重。若是你的死同我有关……我也,没什么颜面苟活于世了!”


    李云心说完这话,便开始深呼吸。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竟像是心绪激荡不已、久久难以平静!

    这九公子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听了他的话。听完了,又愣了几秒钟,忽然暴怒起来。


    他一挥手,便将李云心击出几丈远,一张面孔瞬间变得狰狞不堪,愤怒地叫喊起来:“蠢才!蠢才!蠢才!枉本公子觉得你有趣!”


    “本公子——乃渭水龙王!渭水龙王!!岂轮得到你如此行事?!蠢才!当真蠢才!!”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在原地暴跳如雷,但却再没对李云心动手。


    待他这样足足嘶吼了一刻钟,才忽地跌坐于地,斜着眼看已从草地上坐起来的李云心。


    阴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长叹一口气:“你这人……人,怎地不早同我说?!”


    那含愤一击的力量极大。但李云心好歹穿了他送自己的那软甲,因此只是喉头微甜。又看他在那里暴跳如雷的样子,知道这是……在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不知道龙族的寿元多久,也不知道这些妖魔活到多久,才算成人。


    但只看这九公子,他知道……


    这还是个孩子。


    至少在心理上,还是一个孩子。不清楚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也不清楚如何克制自己的情感。他因为得到了第一份“真正”的友谊而欣喜,但这欣喜很快又因为随之而来的坏消息变成了沮丧。


    李云心甚至没有费什么力气……


    便已经彻底掌控了他的情绪。


    看到他这样子,即便是李云心,也忽然在心里觉得有那么一点的……不忍。这龙子,至少在此刻,是真的将他当作了……朋友?

    因为这不忍,他甚至开始想——或者可以换一个其他的什么办法……


    但,当九公子说出下一句话之后,这一点点的柔软情感以及幻想……就彻底在李云心心里消失了。


    “……怎地不同我早说?”九公子的声音已经慢慢平复下来,“我之前找到你放了那鬼的人家附近——你将那鬼放走了,是不是?哼。本公子一直在找它!还是被本公子找到了!那鬼说你从那人家借了铜镜,哼。”


    “本公子那时候气你……见那人家的小娘子细皮嫩肉,随手便抓来吃了……如今知道竟是这么一回事,哼。”九公子皱眉,“早知道便不吃了。其实味道也不甚好。不过……终究只是个人罢了。”


    他似乎有一点惭愧。但这一点惭愧很快就像烈阳之下的露水一般消失不见:“唉。既已如此了,你总要死的,嗯?本公子也没什么办法了……倒可惜你这人,唉。那你说说吧,都同那女人说了什么?”


    李云心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甚至连眼皮的微颤都没有。


    他平静地看着九公子:“你说的那个女人,是尹家的女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叫做尹雪柔的?”


    “或许是?”九公子皱起眉头,似乎因为李云心的牺牲,所以才给了他更多但也有限的耐心,“谁耐烦记她名字?血食罢了。你若喜欢,以后你死了,我便多给你祭几个!”


    “哦。”李云心微微笑了笑。他低头、沉默一会,又说话。


    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而有条理。


    “那么,其实是这样子。我同那女人说,到时候我假装与你还是朋友,站在你这边。等你们两个争斗起来,我便趁你不备,放一道符箓,暂时封了你的修为。到那时候……你就只能任由宰割了。”


    “但真到那时候……”李云心吐字清晰,眼神清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龙子,“这符箓我对她用。”


    九公子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又看了李云心几眼,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


    随后微微侧头:“就这样简单?”


    “不论哪种计谋,都是越简单越有效越好。”李云心看着他,回答他,“一个计谋环节太多、变数太多,就很容易出问题,满盘皆输。所以——的确就是这样简单。我来定胜负。”


    九公子又想了想,忽然面露难色:“那女人……唔。你说是一个道士?”


    “一个化境的道士。说是……专程除龙子。”


    “哼……若是本公子那天正巧有事,嗯——”


    “无处去了,朋友。”李云心打断他的话,第一次以强硬又严肃的语气对他说,“你无处躲了,朋友。这渭水……难道不是你的吗?还能有哪里?”


    九公子陡然瞪圆了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但李云心只叹了口气:“我是要死的人了。”


    这话让龙子重新平静下来。他恼火地皱眉、又踱了几步,暴怒:“吾乃渭水龙王!!”


    话音一落,便又从平地生起了一阵云雾,卷着他直入那大河中去了。


    李云心转过身,盯着他入水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向着太阳、闭上眼睛,从鼻腔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妖魔啊……


    “随手便抓来吃了”。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被简简单单地说出来。


    李云心便知道……再有任何柔软的心思,都是在自寻死路。


    或许有一天这句话,便应在自己的身上了。


    和一只橙子做朋友,并不会因此而不吃橘子。


    吃橘子的时候……用得着考虑橙子的感受吗?


    他又叹一口气,为自己贴了另一道符,往城里走。


    此间事了了。九公子想躲,但眼下知道自己躲不了——失了渭水,他又算是什么了呢?他只能应战。


    刘凌……大概会很好奇自己出城来做了什么。她刘凌是化境,李云心虽然雪山气海被封,但也是化境。既然如此……她便不会愚蠢地试图用什么法子来监视他。


    所以……


    既然这边已经“还了君一命。”


    就再回去,“引君入个瓮”吧。


  第一百章 三人行


    重往城里走,已经是上午过后了。他拐出那条两旁沃野百里的小路上官道,便听见一阵唢呐声。稍一想便知道,知道刘家人在出殡。


    那晚那也只听伙计说死了人,却不知道刘家究竟是怎样的家世背景。如今往官道一看,可就清楚了。


    庆国人办丧事比较奇怪——外国人来庆国,会觉得庆国人在“庆祝”而非“哀悼”。寻常人家有人死掉,会请草台戏班草草唱一会儿,保留曲目一般是《双君》或者《河柳传》。但这个刘家,竟然将戏棚搭到了城外。


    李云心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仙声送棺,百里不绝”的讲究了。大概每隔十里便搭一个戏棚,也不管有没有人看,但一定是要唱足十二个时辰的。


    他往前走一段路,便看见那个戏台。一上午的时间搭建出三尺高的台子,还有遮雨遮阳的布篷。三个戏子在台上唱得正欢,台下也只有三个路人在看。


    分别是一垂髻老翁、一壮年汉子、一总角小儿。


    李云心走到戏台旁随意瞥了一眼,却忽然觉得……有点儿意思。


    竟然不是他认为的那种“戏”。与其说是戏,不如说是剧——他第一次看到庆国的“戏剧”。曲调唱法都很通俗,甚至在中间还有对白,以及像模像样的情景道具。他觉得这东西更像是他那个时候的歌剧以及话剧的结合体。


    这就好玩了啊……


    这种出乎意料的新奇形式,令他情不自禁地缓了缓脚步,多看了几眼。


    发现演的正是“双君”。


    在这个世界上,提起“君”,一般都是指黑白阎君。李云心和那两位打过交道,于是就打算停下来瞧瞧,在世俗人眼中的双君是什么样子。


    却发现这《双君》说的是传说中黑白阎君如何成为“黑白阎君”的故事。


    说,双君本是天上人,乃是一对兄弟。黑阎君是兄长,白阎君是弟弟。白君行事肆无忌惮,四处闯祸,于是作为兄长的黑君便屡屡规劝,但白君屡教不改。


    有一日,白君因缺钱饮酒,就偷拿了天帝的金粪瓢,卖掉换酒喝。天帝过几日要掏自家粪坑的时候发现粪瓢不见了,便发起火来。


    天帝一发火,人间便下起了火雨。这火雨足足下了三百年,最终烧死了所有的人类。人类死光了,天帝才发现是白君偷了粪瓢。说凡间人类因白君而亡,白君罪孽深重,要处死他。


    但黑君又为弟弟求情,说既是人死,凡间遍地亡魂,他就愿和弟弟永驻浑天球的幽暗中心,做一对与亡魂为伴的阎君,处理那些亡魂。


    天帝被这对兄弟之间的深厚情感感动,便应允他的请求。但又恐怕他们两个来到凡间泄露天机,便抹去了他们的大部分记忆。


    兄弟二人连连谢恩,然后才下凡、成了后来的黑白阎君。


    李云心看的时候,正是黑君和白君扮作天庭一干人等在唱“我天帝宽宏大量恩情深,叫那黑白兄弟化人身——”


    他略有些发呆,隔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这他吗什么三观。”


    这一声说得略大声,惊动他身前的老翁。老翁看起来家中也算殷实,穿针脚细密的棉布袍子,胡须干净柔顺。他转头打量李云心一番,便问:“这小哥儿怎么说这样的话?”


    李云心本想转身走,但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一阵躁意。他微微皱眉、眯起眼睛在炙热的阳光下看看也转过了身来看他的憨傻汉子、懵懂无知的小儿,伸出舌头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老丈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老人捋了捋胡子,略思索一番:“并没有啊?”


    李云心叹口气:“这天帝有病啊。自家的粪瓢被偷了,杀凡人泻火。杀光了人又说是因为白阎君,然后一干人还要歌功颂德说他好话,这什么逻辑啊?”


    老人想了想,未说话。倒是那个被晒得黝黑的、看起来憨傻的男人说道:“噫,话怎能这样说?天帝就是天帝呀,天帝哪里会做错事?再说天大地大天帝最大,他做了什么,又有谁能管他?”


    他想了想,又用脚上的一双草鞋蹭蹭身边那柄木锄上干了的黄泥:“再说这世道,本就是,恶人喝酒吃肉,好人挨冻受穷。小哥儿你说的那些我懂,你是要说天理嘛。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理?先生们教训孩子说,世间自有天道公正。要我说哪里有公正,一个事情公不公正,还不是大人们说了算。”


    老翁听他说了,忙摇头:“非也非也。这世间自是有公道的。不但有公道,还要人心善良、邻里互助和睦。若是没有这些,天下也就乱了呀。你看人与鸟兽何异呀?譬如你今日上山打草被也野兽伤在路边了,我老头子见你伤得重,定是要帮你的。这便是公道善良呀——”


    “呸!好晦气!”那壮汉忽然恼了,狠狠往地上啐一口,“没来由听这晦气话,你这老杀才!”


    他说完又哼一声,提起木锄便走。


    老翁涨红了脸,愣了一会儿才跺脚:“嘿,这个人,没道理!”


    李云心在心中生出了一些念头。想要说,但看看眼前的老翁和小儿,又觉意兴阑珊。


    这时候台上的三个戏子唱完了戏、换下行头,坐在台边喝凉茶水歇气。看老翁气得跺脚,演天帝的人就笑:“你看你这老头,又不是不懂事的。那汉子一看就是穷苦命,在田地山野里讨生活。你凭白咒他被野兽重伤了,不是咒他死?人家怎么不恼。”


    喝了口水、擦擦额头的汗,又对李云心说:“你这小哥看起来也是富足人家的,不晓得人间疾苦。这世道哪里有那么多正义公理?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呀?你看,哪怕咱们大庆的皇帝圣明,公正地裁决人间疾苦——你们就觉得这天下是自有公道的了。可是这大庆的江山是哪里来的?是太祖皇帝从前朝皇帝手里抢来的呀。”


    “这大庆朝的正义公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所以这世道呀,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从没有什么正义公理。可虽没有,但人们是一定要相信这些的。因为,已经没有了,若是再不信,人就真的和禽兽畜类无异了。所以说呢,小孩子才总喜欢说这里不平、那里不平,或者觉得哎呀,这世界本就是没有天理的,做什么坏事都可。”


    “但只有想得明白的人才知晓,这世界确是没什么公正道义的。但正因为没有,才要去信,要不然,这个世界没了规则礼仪伦常——坏事不是只有你自己可以做——你去出门做了坏事,回到家发现一家人也都被人杀了,岂不是更完蛋啦?世界完蛋了,你又能讨得什么好?”


    “所以我是很不喜欢每天把这个世界没什么道义可言、人人都该自私自利的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也不喜欢那种觉得这个世界就该是公正的讲道理的那种人——这两个,都是孩子气。”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旁边的黑白阎君就笑了,给他肩头一拳:“你这个做过教徒的人倒是会说话,可惜我都没懂。”


    那老翁听了他这些话,站在原地皱眉沉思。


    李云心倒是笑了,细细打量这演天帝的中年戏子,拱手:“阁下怎么称呼?”


    “诶,一个唱戏的,哪有什么称呼。喊我老王。”这戏子笑笑,摆手,搁下碗起身招呼身边的两位,“起来了。再来出《教家翁》,可不能耍滑头白拿了人家的钱财!”


    李云心微笑着看他重新换上戏装,想了想,自袖中取出一张随身带着的符纸。然后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在符纸上歪歪斜斜地画了个简笔的小人。


    然随后将那纸搁在台边上——只要一阵稍大些的风便能吹走。


    “送你道符。”他对那已经开唱的戏子说,“可以保命。”


    戏子瞥了他一眼,口中还唱着词儿,不晓得听没听清楚。但李云心已经转身走开了。


    午后的日头最烈,路面上的空气有些扭曲。戏台上传来的曲乐声很快变成隐隐约约的背景音。再过一会儿,就只有他鞋底和路面摩擦的粗粝声音了。


    这么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问:“因何给他一道符?以自身精血画的符,又是你这样的境界,凡间帝王也难求的。”


    李云心侧脸往身边看了一眼,又往天上看了一眼:“啊。我忘了一件事儿——你是化境的道士,可以上天的。那你刚才在跟着我?”


    “嗯。”凌空子说。


    李云心微微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理解。”


    凌空子默不作声。沉默一会儿又问:“因何给他一道符?那只是个世俗人。”


    “三人行必有我师。他说的话让我心情好了点。人心情好了就会想任性,于是我刚才就是在任性。”李云心转脸看她,“我才十四岁,正是任性的年纪。你大多?”


    凌空子随他一同走,但脚步轻盈,像在飞行。她犹豫一会儿:“十八。”


    “天才少女啊。十八就化境巅峰了。”李云心由衷感叹,“不过你是化境巅峰,搞得定龙子?”


    “先说说你刚才见了他,在做什么?”


    “你没听到我们说话?”


    “可以听。但一定会被你察觉。所以只远远地看。”


    “哦……”李云心笑了笑。又走了一会儿,说,“我把附近他的神位都换掉了。他没了香火愿力,会变弱……至少不会变更强。我对他说我这么干是因为我被你胁迫。我为了取信你,才做了这事。我将会在你们争斗的时候,假意站在你这边,然后给你致命一击。”


    “他信了?”


    “照理说不该信,但不能不信——我将被换掉的那些香火愿力,都引进我自己的身体里了。我一个要死的人说这些话,他怎么能不信。”


    他还在往前走,凌空子却停下了脚步。只停了一瞬,一把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臂、扣住了他的脉门。


    两息之后,她松手:“你!”


    “……你!你为什么这么干!?”


    “你只有十四岁,几乎也是化境巅峰!你知道不知道这意味什么!?”


    “天才啊。几百年或者几千年难得一见的那种啊。”李云心随意地说,“总之很牛逼。”


    凌空子盯住他,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几次,强迫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见她不那么激动了,李云心便继续往前走。


    现在、眼下、此时此刻……


    大概有几间庙已经换上那画像了吧。


    因为……


    他体会到了越发剧烈的,如刀割一般的剧痛!这痛楚令他的脚步变得稍微有些迟缓,脸色也更加差劲。等凌空子重又跟上来,他才说:“你知道吗昨晚……尹家死人了。”


    “哦你当然不知道尹家啦。尹家啊……在渭城挺有地位,有个叫尹平志的捕头,混得很开。不过都不重要……他家有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喜欢我。”


    “以前总来龙王庙玩,和我说话。可毕竟是女孩子,虽然活泼大胆,也没大到就对我表白的程度。所以每天缠着我,一见我就笑。”


    “她不爱吃葱。”


    “嗯大葱可以。”


    “昨晚死了。被那龙子随口吃了。因为我之前去借了面镜子。”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转脸认真地看着刘凌:“你说是不是因我而死?你说这龙子……那些大妖魔,是不是都该死?”


    隔了一会儿,刘凌轻声说:“你该是见惯了死人的。也该杀过人的。”


    “我的确搞死过很多人。可都是那些人……先来搞我的。”李云心笑了笑,“但她对我好。”


    刘凌不说话了。


    “所以我和那龙子一起造的孽,我也有份的。刚才那戏子说道义。于人道而言,我不该同妖魔为伍,我该死。于仁义而言,既然我又将那九公子当作朋友,就不该伙同你来害他,我也该死。我这样一样无道义之人……也只有一死,才能对得起我自己了。”


    “之前说要跟你回山,抱歉。没法子了。”


    “你……”刘凌说了这个字,却不知再说什么好。


    李云心笑起来:“所以我是自愿的啊。这叫,自我救赎,对不对。用我的命来取信他。实则也可以取信你。我不这样做,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那么……我想知道,化境巅峰的你,加上我,真可以杀掉龙子吗?”


    “如果龙子更强一些,是……两个龙子那么厉害,甚至再厉害一点……我们有握把吗?”


  第一百零一章 行宫

    刘凌开始变得喜欢沉默。李云心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可以从这些沉默里体会到自己乐于见到的情绪。


    也是隔了一会儿她才说:“你当真是不惜命。”


    “唉。”


    “也许也正因为你这样子……才会成为天才。”


    “真可惜你本来……”她看了一眼李云心,“本来跟我回山,也许是可以不必死的。”


    又走了几步,远远看得见城门了。这时候路边有供路人遮风避雨的驿亭。


    刘凌拉了一下李云心的衣袖:“歇歇吧。”


    她已经可以看得到李云心额头的冷汗、以及煞白的嘴唇了。依照她的经验,知道这并非伪装。


    李云心深吸几口气,慢慢走到驿亭里,在由几片粗糙木板拼成的长条凳上坐下了。


    长凳上原本坐了三个赶路的妇人,挎着篮子。见两个人走进来,往旁边让了让。或许是看刘凌和李云心都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一让就让了半张凳出来。


    但凌空子却没有坐下,只站在李云心身边。


    她在李云心肩头的两个穴位按了按,说:“龙子有九个。那八个龙子,真境巅峰的道士也没把握。但这一个是第九龙子,最弱的一个。我是化境巅峰,又带了法宝,对付他自己,万无一失。”


    “原来他这么弱啊。”李云心低声道。


    “弱?并不弱。”凌空子摇头,“这第九龙子,也算是化境巅峰的实力。但我们修行者的化境巅峰这四个字,包含的东西太多了。修炼的法门、前人累积的经验技巧、师门赐予的保命符箓,甚至还有法器。”


    “而龙子、妖魔的化境巅峰,就只是它自己。它们不修法门,几乎没有法器,也没什么师门。仅凭天生的妖魔之躯、妖力,便已是化境巅峰了。你想一想——一个一出生,便是化境巅峰的凡人。一点都不弱的。相反,强得让人心惊。”


    “要说狭路相逢——我和它偶遇,我必然死在他手里。哪怕是刚刚踏进真境的道士,也占不到便宜。但我有了时间准备、布下书符大阵,他进来了,就别再想走出去。至于两个这样的龙子……大概也是可以杀的。”


    “但你要说更强一些……有多强?”


    旁边坐着的那三个妇人,此时都已经目瞪口呆了。见了鬼一样的相互看了看、忙起身,匆匆走了——大概是觉得这对璧人儿看起来是好模样……


    怎么偏偏是两个失心疯?


    三个妇人走了,刘凌才绕去另一边,在凳上坐下来。


    凳子底下生了一株野草,此时芽抽得长。李云心将草茎拔下,用那一头嫩绿色的柔软断茎在指头上拨弄。然后说:“他毕竟是个龙子,号称渭水龙王。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觉得在渭城附近,它就是在世真神了。那也该有龙宫的吧。那里面,会不会它也有法宝之类的东西。或者……会不会有朋友?”


    “……龙宫?”凌空子的声音变得古怪,“它哪里会有什么龙宫?哦……倒不怪你。也没什么人同你说这事。”


    “掌管一地的大妖,若是有行宫……那行宫可不是它自己建的。我是说当然也可自己建,但那就如寻常人建房子一般,没什么用的。真正的行宫……怎么说呢,你可将它看成类似修士的雪山气海一样的东西。”


    “譬如这九龙子,若是所辖之地信徒甚众,它得了香火愿力,便可渐渐炼出自己的行宫了。这东西,寻常妖魔也都有。你说它们或者被人敬畏,或者被人厌恶,总是有人惦念着的。但凡有人知道它们,便会生出这东西来。”


    “没甚别的用途,除了栖身之外,往里面一躲还可防身。勉强算是……妖魔们的法宝吧……”


    李云心听她说了这个许多,才意识到,事情同自己想象得有些出入。


    他从前看影视剧,龙王自然都有龙宫——哪怕再寒酸。


    但没想过那玩意儿……哪来的。


    如今知道,原来是信徒们的香火愿力,“添砖加瓦”来的。


    譬如说一个小妖自己修出了道行,却没什么人知道它,那它就是个小妖。


    倘若坏事或者好事做得多了,信仰或者畏惧它的人多了,这香火愿力除了增强它的力量之外,还会慢慢地生出一种东西——“行宫”。


    譬如说这小妖,就发生在某一天自己手边多了个巴掌大的小木桶。它可以缩进这木桶里,很难被找到,可以疗伤喘息。而这木桶能够承受的伤害,可比它本身能够承受的多得多。


    之后这小妖成了大妖,信徒更多了,可能这木桶会变得更加璀璨华美、里面的陈设也会变得更多。


    一言之——这东西是一种可以进化的、须弥芥子空间。


    但据刘凌所言现在的九公子的“行宫”……绝对还没有大到可以被称作“统驭万千水族、掌控百万里气象”的“龙宫”的地步。


    李云心发了一会儿呆。


    因为……很违和啊。


    这玩意儿……或者说这规则……怎么看,都像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

    也难怪那天晚上他问九公子“行宫在哪里”,那妖魔会陡然恼怒起来——原来真不是可以对人透露的信息!

    ——况且他似乎也没有“龙宫”。


    见了鬼。白阎君可没对他提这事。


    大概是他也不大清楚——现在李云心愈发确信,夺舍神兽这法子,不是他想出来的了。


    但胸腹之间的令一阵剧痛突兀地打断他的思绪。


    他沉闷地咳嗽两声,将手里的草茎揉出了汁水来。又有画像……挂上去了。


    现在他有更多的灵力可用——几乎等于未被封禁之前的半数。但如今也清楚,距离功散身亡也更近了。


    他起身叹口气:“走吧。歇息得差不多了。”


    “我还想……多听听你的事情。我从小隐居在山里,一直好奇如果我……命好些。可以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为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这件事担忧、而是生在了你那样的仙门里……”


    “会是多开心的生活呢。唉……希望我下一世啊,会过得更好些。”


    刘凌犹豫一会儿,开口说:“……好。我说给你听。”


    于是给李云心说了一路。


    他知道有些话是真,有些话是假的。但并不妨碍他渐渐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图景,以及天下大势。


    最终两人在刘凌第一次见到乔佳明的路口分开。


    天渐阴了。


  第一百零二章 秘法真名

    之后的三天李云心只做了几件寻常事。


    他在渭城里穿街过巷地到处走,和人交谈。所谈大多是些奇闻异事、庆国风貌。好像要在死掉之前好好见识见识这个没来得及的看的世界。


    又因为那一夜,他已经在渭城的“上流社会”中有了名气,因此也会在经过豪门的时候走到门前,对门房说“我是李云心”。


    有嗤然一笑不晓得他是谁的,他就径自走开。


    于是这家的主人会在事后得知之时,庆幸自家的门房并不知道那人因而没有通传——谁会愿意和琅琊洞天的敌人扯上关系呢?


    有的门房听主人说起过这个人,知道是了不得而不祥的人物,便忙去回禀。于是就有人称病或说不在。李云心也会径自走开。


    有的,终究是胆小,硬着头皮迎进来。


    李云心便坐下来吃一些东西,随后画一幅画。他一出手,自然最差也是名作。


    作出来了,留给那家人,只要百两银,要送去龙王庙。


    第二天未见他的那些人知道了这事都后悔不迭——因为还听说之前李云心同凌空仙子气氛融洽地在街上攀谈。便意识到他或许是觉得自己要离开渭城了,想给刘老道留些家底。


    而且和那位仙子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糟。


    于是又将自家的门房狠狠斥责一通,吩咐他们若是再见到李云心登门,就一定通传一声。


    可惜李云心在渭城里游走的路线飘忽不定,心意也琢磨不透。


    譬如说他第二天中午走在柳河边,忽然对一个人说“这里的阳光”很好,于是就蹲在河堤旁,用一支普普通通的小狼毫、在一块青石板上作画。


    他一下笔,那看似柔软的狼毫笔锋直接在石板上刻出了印子来——这样的神奇事件,自然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半条街的人都围来看,看这“武林高手”画怪画——他一圈一圈地画圆,又在圆圈附近画很多线,说是太阳。


    但只画了一会儿,就把笔一丢,说无趣,走开了。


    凌空子知道这些事,亲自登门去那些人家一一看了李云心留下的画。发现的确是“普普通通”的名作。


    比世俗间的画师水平要高明很多很多,可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后她又去看了李云心在河边刻出来的“太阳”。那的确是一幅未完成的“画”,连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都没有。


    在查探了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之后,刘凌渐渐放了心。


    李云心似乎是真的,只想在这世间留下一些东西,并且为自己准备好身后事。她对李云心的这种表现觉得惊诧,但没到不能解的地步。


    只是觉得他竟然是这样的人——会真的对一个世俗的老道好,会为了死掉一个小女孩伤心,还会因为“背叛了友谊”而舍弃自己的生命。


    他真的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可惜要死掉了。


    刘凌开始偶尔觉得心慌、怅然若失。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起初她只想杀了这人,得到玉简,便回山。后来觉得他有趣,想要将他带回山。


    未必会死的……也许只是废掉修为。


    但琅琊洞天是一个好地方,没有修为的世俗人在那里也会活很久。


    只是没想到……


    他竟然打算死在这里。


    唔……其实也做不得准。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她至少得,亲眼看到他死,才放心。


    想到这里,刘凌又微微地叹了口气,再次挥动手里那支密布符箓的法笔。每挥动一次,便有金光自虚空当中浮现出来,又一闪而没。


    据说这世界上本没有文字。但天人造了浑天球出来,又造了世间万物。造出万物之后造人,人便问天人,那些事物都是什么。天人一一讲解,人却记不全。


    因而天人将各种事物当中的规则抽离出来、简化成文字、图案,教授给凡人。


    因此,就有了道统、画派。


    世俗人书写,便也只是书写。但道士书写,写出的却是天地万物的秘法真名、写出的是天地万物的大道规则。


    若说画派是画灵,道统便是书理。规则相比画派的灵气、体悟来得更加简单直接。便是这简单直接,成就了道士们惊人的破坏力。


    而现在凌空子在虚空中书写的文字,世俗人是断然看不懂的。而且哪怕不小心看到了……便会立时暴毙当场。


    因为她在写的是道统所传下的一件事物的秘法真名——


    名曰:死。


    化境巅峰修士所能够掌握的第一种、也是唯一一种律咒法——死咒。


    断绝对方的气机、生机、同这大千世界的一切缘法。若修为远在对方之上,只一字便可立时夺了他的命去。对上龙子这样的强横妖魔,便是不能一字夺命,也可以此字布下阵法。


    死,不仅仅是生死的死。


    草木凋零、因果断绝,亦曰死。


    此阵一成,便可暂时断了那龙子的气运、因果。一入此阵,则有来无回。


    她如此足足书写了七七之数,才略疲惫地停下笔,长出一口气。


    然后闭上眼睛调息了一会儿,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天——天已黑了。她所在的庭院里,草木投下斑驳的阴影。


    看罢了这影子,才道:“进来吧。说说。”


    上清丹鼎派的道士从云子,这才从外面推门而入。但往门内走了两步便站定:“回仙子的话……那李云心今日,也同前两日一样,在到处作画。只是晌午在街上……惹出个小乱子。”


    刘凌微微侧脸:“小乱子?”


    “呃……实则也不是因他而起的。”从云子想了想,慢慢说道,“今日我暗中跟着他走到长门街上,正是开市的时候。仙子有所不知,每个月的月中、月末,附近的乡民都会来渭城长门街赶集。这时候……”


    “不必解释,继续说。”凌空子边听边慢慢在房里走,纤纤素手轻柔地拂过身旁的每一样事物。待触碰到桌上果盘里一串翠绿欲滴的提子时,她便轻轻拂了拂。提子哗啦啦地落在瓷盘里,只剩一条枝枝叉叉的梗。


    她将这梗拿起来,用那嫩绿色的柔软断茎在指头上拨弄,轻声自言自语:“今天……该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啊。啊……”


    “那李云心今日也到了长门街。在街上摆了一个摊子,说给人画像玩。”从云子便继续说,“画了些像,都没用什么灵力。我使人在拿他画的人走远之后截下来,查那画像——说的确是普普通通的水墨画,随手作的。”


    “不过到下午的时候,却为一乞丐,作了一幅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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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打赏。以前也试过把打赏的朋友名字一一列出来感谢。但后来有的时候会忘记,有的时候写不全,于是就又不好再继续补……慢慢地就不写了。


    但都会看到,评论区也会看。感谢支持,铭记于心。


  第一百零三章 普通人的故事


    凌空子一愣,旋即微微摇头:“珍卷。他倒是……倒是……”


    但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的确是个世间少有的人物,不好形容的。


    “洞天里供奉的那两个丹青道士,堪堪迈进化境,就已经自以为了不得了。耗了那许多器物材宝,十年才作了一幅珍卷出来。”


    “如今这李云心……呵,为乞丐作了一幅珍卷?怎么回事?”


    从云子忙道:“下午的时候……”


    ……


    ……


    下午的时候,李云心带了一叠纸、一方砚、一支笔,走到长门街。


    他在街边的一株垂柳下、花一两银从一个算命先生手里租下他的桌子,坐定了。


    柳树不易生虫,且阴凉。他就这么闭眼坐了一会儿,才又睁开打量街上的行人。


    看见有“合眼缘的”——当然这是暗中观察他的那些人的说法——就招手叫住那人,问要不要画个像玩玩。


    有一半的人觉得是什么骗术、摆摆手赶紧走开。


    另一半的人将信将疑地拿了他的画,觉得画得很不错,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偶有一两个恰好从前知道他的,即便强忍着也掩饰不了那兴奋之色。李云心便一皱眉,说走开走开,不要你。


    那人就会痛心又失望地问“为什么”。


    李云心便说,你都知道我了啊,那有什么意思?不知道我的人,把这画拿回去,以后知道很值钱,才好玩。或者拿回去丢掉了,以后再知道很值钱,更好玩。


    既然是知道他的人,也清楚他有什么能耐,便只好灰溜溜地走开。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李云心看见一个乞丐。


    乞丐的年纪很大了,骨瘦如柴、头发蓬乱。但意外的是,这乞丐却很干净。他穿破旧的衣服,但是干净干燥的。头发虽乱,但并不油腻。也不像寻常乞丐一样,窝在角落里、伸手要钱。


    他乞讨的方式,实则是有些风骨的。


    他眯着眼睛走到往来的行人面前,先念几句诗。诗不是他自己作的,也并不应景。大概是从什么诗集当中记下来的。随后他再说几句吉利话——如果那人一脸不耐烦地推开他,他也不纠缠。


    只有当人微微停了停脚步,他才在说了话之后讨些东西。


    李云心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跟人打听这老乞丐。


    便知道这人,原本是个屠户。祖祖辈辈都是屠户,过得还算好。原本他家里也满足于做一个屠户,觉得以后还可以置些田地,升级为地主。


    但到了他这时候,他就动了别的心思——觉得总得做一番大事业,不可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于是在老爹过世之后关了铺子,先读书。从二十岁开始读,读到二十八岁,连个童生都做不了。


    实则也不是不用心,只是足够愚钝——寻常人读上三四年经史就可以试着自己注释,他一部千本诗读了四年还未记全。又读两年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弃笔从戎,去投军。


    但大庆承平已久,哪里还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在军籍耽搁了十年,连个伍长也没有做到。


    最终心灰意冷,卸甲还家。但在路上遇到了劫匪——他毕竟是十年老军,就斗在一处。最终杀了一个伤了一个。赶路的也不是他一人,还有几个同乡,但都瑟缩一团。


    那匪徒也是乌合之众。五六个,见死了人,就赶紧逃了。


    同行的人将他送回了渭城。当年的知府知道此事,私底下赏赐了他五十两银。叫他安心养伤,等伤好,做本府的乡勇教头。


    但他伤得重,险些没命。半年的时间总算将养过来,却落下眼疾,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人了。等病将好,那知府却又病了。病三个月一命呜呼,再没人提乡勇教头这事。


    此后他手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用,慢慢耗光家财。到六十岁年纪的时候已彻底潦倒,捱了两三年,终是上街乞讨来。


    但毕竟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又是老军。且手刃过盗匪、差一点做了乡勇教头——该是有些风骨的。于是……就变成了眼下这样模样。


    李云心听完他的故事,就留意起他来。那给他说故事人便问,何不给这乞丐画一张像?


    李云心也只是摇头。


    又过一会儿,快要到晚饭的时候,有个小贩推了车来卖酸汤子。这是一种用玉米面发酵之后制成的面食,在这个季节吃,相当开胃。


    热气腾腾的摊位在金色的斜阳光里看起来很诱人,酸汤子里可以加酸菜、可以加青菜,还可炒来吃。赶了集的人来买,买了就蹲在一旁吃。


    这时候老乞丐歇在李云心旁边不远处,看着那摊位喃喃自语。


    在嘈杂声里别人听不清,他却能听得清。


    老乞丐像是在对身边的人说、但又像是喃喃自语:“当年我啊,在武威堡戍边。和兄弟伙儿在堡里待上一个月,一出来,就想吃酸汤子——那时候的酸汤子啊……”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咽了口水,不说了。仰起脸眯着眼睛看那摊位——李云心不知道他只能看得清夕阳的余晖,还是能看得到那摊子模糊的影子。但也觉得,他似乎还在看些别的什么东西。


    什么……


    夕阳余晖里,再抓不到的青春年岁。


    在家乡守候一生却终究老去化作白骨的红颜知已,而他只能在老来坐在坟前直到天明。


    从前和一群来自各处的年轻人站在武威堡的烈风里敞开胸膛饮烈酒,想何时纵马踏燕山却终究白了头。


    他会不会后悔?


    老人这样子看了一会儿,略吃力地站起身,摸了几个大钱,往那摊位走过去。


    他站在那摊边,闭了眼,嗅一会风里的微酸味儿,说:“小哥,给我来碗……汤子吧。”


    年轻的小贩一皱眉:“哈?”


    老人眯着眼,努力找到那口熬酸汤子的小锅,指了指:“……汤子啊。给我来碗汤子就行。”


    小贩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老乞丐是只想要汤,不想要面。略一打量,就挥手:“不卖!走走走!”


    边挥手,便把身子微微往后仰,做好了这老头再来纠缠的准备。


    但却见这老头子只叹口气,就转身慢慢走了。小贩皱眉,低声道:“有病。”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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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仙人抚我顶


    他就在小贩对面的树下,便扬声招手:“哎,你,给我来一碗——给我送过来!”


    小贩听了他的话,再一打量他,又皱眉:“自己来。”


    便不理他了。


    原来是个很有些脾气的。


    他旁边围着的几个人,都是晓得他身份的。见这新来的小贩不知他的身份忤了他,都在想他会使什么手段教训他。


    但惊讶地发现李云心只好脾气地笑笑,再不说话了。然后提起笔,铺开桌上的纸……


    作了一幅《上元图》——上元节、少男少女在水边放河灯的写意画。


    此时夕阳的余晖也快在天边消失不见了,已有店家出来掌灯。


    李云心丢掉了笔、站起身,用两根手指捏着这幅墨迹未干的画,走到河边去,站定了。


    随后扬声道:“谁送我一碗酸汤子吃,我就来变个戏法,好不好?”


    听了这话,那些早在一边等机缘的大户人家家仆立时去小贩的摊位抢了一碗酸汤子来,一溜小跑地送到李云心面前。


    李云心随意接过一碗、一仰头,豪迈地一口气吃光了,然后一手拎起那幅画,一手将碗慢慢地贴在画上。


    贴上去了,再继续往里面按——那画里竟就仿佛有个无底洞,将瓷碗吸进去了!

    众人见这一手,目瞪口呆。


    小贩也看了这情景,先一愣,然后大叫起来:“你如何弄没了我的碗?”


    人群里便有人不耐烦:“一只破碗,本公子一会补给你!”


    于是小贩便不做声了,也凑上前专心看起李云心的戏法来。


    李云心两手提着画,前后展示了一番——有眼尖离得近的,便惊叫起来。


    刚才那碗,出现在画里了!

    画中少男少女在河边放莲花灯,如今那水流中的莲花灯当中,却出现了一只彩色的瓷碗,分外抢眼!

    见这一手,众人便大声喝起彩来,觉得精彩极了!


    却听见李云心又笑眯眯地说:“承情吃了朋友的酸汤子——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现在,我来请你们吃。”


    说完一抖一这画,哗啦啦一声响。


    众人忙往他身前的地上看,要看会不会神奇地又变出一碗来。但瞧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正在微微失望之际,却又有眼尖的往李云心身后的柳河里一指:“瞧瞧瞧!”


    天色都已经暗了,柳河里也暗。


    但在这暗淡的河道中……顺流飘下了一盏亮着的莲花灯。


    先是一盏,随后两盏、三盏、四盏……


    只两三息的功夫,这柳河便已经被无数盏粉红色、散发着柔和微光的莲花灯点亮了。这柳河,在这样一个傍晚变得美不胜收——柔和的光映着水色、天色,还映亮了河边人的脸。


    人们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美景震惊,随后又被李云心的手段震惊——这不正是他那画里的情景?!

    极度的惊诧之后,便想起此前李云心曾将一只碗按在那河里了,又想起还说,要请人吃酸汤子。于是忙往那河水里的暗处看——果真看到在莲花灯之间,还浮着一碗碗冒热气的酸汤子呢!


    有一个人走到河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捞——疑是幻象。


    但竟然真的捞到了。


    又在众人的目光里小口尝了尝,微微一愣之后满脸惊喜:“是真的呀!!”


    酸汤子人人吃过。但这样子、漂浮在河水里、被人变出来的酸汤子……谁都没吃过!


    当下一窝蜂地拥去了河边,去捞那瓷碗。


    就连卖酸汤子的小贩见了也跟着跑过去,打算吃一碗占个便宜——这样多的碗,他都捞起来,往后也不怕碗打碎了嘛!


    老乞丐眯着眼,看河边的一团柔光,但毕竟不敢也跟下去。


    李云心站在柳树下,背手看那些人跑下河堤,侧脸被烛火光映亮。他看了一会儿那些人争抢,微微叹口气,走到坐在另一颗树下的老乞丐身边。


    他将手里的画递给他:“你收着。但这个不是你能拿的东西。一会会有人来向你买,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老乞丐刚才勉强看见他所做的事,也认得他的声音。因而惊诧慌乱,不敢接:“啊……啊呀,仙人呀,你……”


    “哪里是什么仙人,一个戏法儿罢了。”他将画塞进老乞丐手里,也不在意弄皱了。又微微眯起眼,看河堤下的那些人,“都是如此。都只看得见,容易看见的。一碗酸汤子,一点钱财,一点权势。另一些东西啊……都顾不得去看了。但我喜欢你。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活着是为什么。”


    他收回了目光,又看老乞丐。


    乞丐此时跌坐在地上,试着将那张被李云心揉皱了的画纸抚平。但他毕竟看不清,动作没轻重——在一边暗处盯着那张画的一些人看得心肝儿直颤……切莫将那画弄破了!

    李云心笑笑,又缓步走到他背后。


    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忽然凑在他耳边轻声问:“这世上,可还有什么牵挂?”


    老乞丐愣了,半晌才道:“……啊?哪有什么牵挂……就我一人了。”


    李云心又问:“对这世道,可厌烦了?”


    老头子仍是愣了一会儿才道:“……唉。也是活够了。只等老天哪天收了我。”


    李云心直起腰,再问:“对人心呢?”


    老人沉默了更久更久,才说:“人心啊……人心险恶啊。但……总还有些好东西的。”


    李云心便在满河的灯光里微微笑了。随后他轻出一口气,解开老乞丐松散蓬乱的发髻,用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慢慢梳理起来。


    并且在这样的傍晚、在灯火的阑珊处,一边梳理他的头发,一边低声念起一首诗。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这四句诗念完,他已为这老道,梳好一个道髻。


    老乞丐不明所以,一动也不敢动。而李云心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沉默了一会儿……


    问他——


    “可愿得长生。”


    这一声很轻很低。但老人偏偏在温暖的夜风里、在人声里抓到了这句话。


    呆滞片刻之后,这乞丐福至心灵,颤声道:“我愿……”


    不待他说完,李云心一把将他提起来、在后背猛地一推,把他推向一个巷子里:“那这画,便是你的福缘——你想一想,还要不要卖!”


    说完这话之后,他大袖一甩,如风一般大步离开了长门街。


  第一百零五章 画中人


    老乞丐跌跌撞撞地被李云心推到小巷口、扶墙站稳了,忙转身去找那仙人。


    但夜幕已经彻底降临,他只能看到一片蒙蒙的光亮,却分辨不出人影了。


    想到仙人方才的话,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将画纸小心翼翼地折了,收进怀里。


    然而……已经阻挡不了了。


    这一幅。


    不是普通的画。


    即便在十几步、几十步之外,高明的画师依旧看得出……


    其上的灵力涌动!

    此乃……珍卷啊。


    老人刚进了巷子,那些在河堤旁捞酸汤子吃的人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起初那酸汤子相当可口。但渐渐吃的的人多了,就觉得味道寡淡。等几十个人吃过了,后面人再吃……


    味道竟同河水无异了!

    又过几息的时间,上游不再有莲灯漂来,下游莲灯的光也渐渐暗淡,这柳河,便又成了暗沉的一片。


    因为刚才的神异事件而过度兴奋的人们这时候才想起去找那年轻俊俏的仙师,可早已不见踪影。随后才懊恼……吃什么酸汤子?为何不向仙师讨个符!


    但那小贩却在河边眉开眼笑——他吃了四碗,撑得要吐出来才住口。然后便去收那些瓷碗。收了十几个,自己再抱不过来——便将那些拿不走的都踩碎了,不想便宜他人。


    等一群人重新走上河堤,他也得意洋洋地抱着碗,走回自己的摊子。


    但过了几息的功夫,还在说这神异事情的人们,忽然听见小贩爆发出一声惨嚎。


    随即看见他跌坐在摊位后面,边拍大腿边号哭——


    “那天杀的道士啊,你们方才吃的都是我的酸汤子!那碗也是我的!我凭白踩碎了十几个呀!”


    号哭了一阵子,忽然起身去拉扯人:“都不许走,不许走,谁吃了我的,还我钱来!”


    但哪里有人理睬他——恍然大悟的人们,都一边讥笑着、感叹着、诧异着,一边避开他跑走了!


    便是在这时候……


    老乞丐在巷子里被人拦住了。


    来者的气势……不同于之前那些,在李云心附近候着、等他作画的人。


    这是一个冷静沉稳的男人,穿一身黑衣。面目以黑布遮挡了,手里反握一柄匕首。


    在小巷拐角处跳下来、将老头子一脚踢翻在地,然后便将手往他的怀里探。


    乞丐……想起了李云心之前的话,立时疯了一般以手捂住胸口,只道:“仙人许我的,仙人许我的——来人……啊。”


    声音戛然而止。


    蒙面人一见他出声,便沉默而有力地将他的双手按在胸口上、只一刀就割了他的喉。


    干净、干脆,没有一丝犹豫,手法漂亮极了。


    随后他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从老乞丐的怀中取出来。再三确认是原画之后,卷好装进一个锦囊、放进自己怀中。接着随手将匕首丢在尸体旁边、把脸上的面巾扯下来、把身上的黑衣扯下来、也都丢在老者尸体旁边。


    做完这一切,这蒙面人……


    才大步走出了巷子、满脸肃容,用极度警惕的目光左右看了看,一把拉住一个路人,厉声道:“立即去府衙,给我叫人来!有命案!”


    被忽然拉扯住的路人刚要发作,却看见此人的皂衣,便没言语。等再仔细看清了他的面容,更是赶忙道:“啊……是尹捕头啊!您这是……”


    “少废话。命案。速去!”他说完用力一推,那路人便再不敢言语,赶紧小跑着去了。


    而尹平志,挥手驱走几个准备拐进巷口的行人,脸色阴沉地守在那里,再次扬声道:“命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站开三尺外!”


    于是一个案发现场,便被偶然路过的尹捕头这样子保护起来。不多时,府里的公人便到了。这里本不是柳河府的辖区,但尹平志发现了这事,很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因此在感谢一番之后,便客气地送走了尹平志。


    这杀人凶手便怀揣着这样一幅珍卷……堂而皇之地、沿着长门街一路走,走去了知府衙门的后街。


    府衙重地,附近一向是清净的。他往后街两头看了看,都无人,只感到了一丝微微的寒意。于是摸摸自己的脖颈、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头见是他,便又将门开大了些。


    尹平志闪身进去、亲自转身掩上门。


    但实则……进来的不止他一“人”。


    老乞丐的亡魂、咽喉还留着一丝血红的刀印,也随他一同进去了。


    他死的那一刻……


    这亡魂就从身上站了起来。只那么一个恍惚的功夫,这见多了世故的老人便意识到……自己身死了。


    他愣在那里,过一会儿才又记起、且只记起一件事——


    仙人许我长生啊!!


    这强烈的执念,令他原本影影绰绰的魂身顿时清晰了不少。不假思索地便扑上尹平志的身、手脚并用地将他攀住了、骑在他的后背上,一个劲儿地向他怀里掏——


    还我画来!!我愿长生!!

    但无论这鬼魂还是尹平志还是任何一个善于观察的人都不会发现小巷子里,实则还有二位的。


    “依我看,唉呀,那李云心,和那魔头实则也一路人。都是人魔。啧啧。”白阎君尖声细气、幸灾乐祸地说,“可愿得长生?哎呀呀,这可不便是长生了?桀桀桀……他给这老头子结了道髻,便是结了缘果……咱们又是拿不得了。”


    黑阎君冷冷想了想,以赞同的语气重复一遍白阎君的话:“确是个人魔。不过这次……难不成是真的顺便生了些好意?”


    又将目光移向老头子的鬼魂:“这人。受一辈子苦,算是抵下他祖祖辈辈屠猪的杀孽。不过现在,也算否极泰来。算是补偿他当年救下五条人命。往后……就看他造化了吧。”


    “走了。那离国的天皇帝,一刻钟之后便死了。引他去。”


    于是这未被勾去的老乞丐亡魂……便缠在那尹平志的身上,一路跟他进了知府衙门。


    但一进这衙门,一种威严而肃杀的“势”,便如泰山压顶一般、压上了这鬼魂的身!

    “气”与“势”,在修行人看来,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东西。


    譬如说这渭城——居住了数十万人,阳气冲天。那大鬼穿了人的皮囊,躲进这渭城里,九公子法力再大,也难在这冲天阳气里寻到它。


    既是人的聚居地,便有生、死、嫁、娶、刑等等的活动。亦会有民居、商馆、义庄、府衙等等场所。


    格局各个不同、气机各个不同,于是便成就了一座城的“气”与“势”。在风水大家的眼中,一座宅院便是一个生命,而一座大城,便是一头气机流转不休的庞然巨兽!


    而在这巨兽、在这座城的身体里、统领、疏导各个气机流转的,便是一城权力的核心、人人皆畏惧的所在——官府衙门。


    一进这府衙门,冲天的威严肃杀之气就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老乞丐的亡魂,哪里受得住这强悍的人道之力!


    当即在尹平志的后背上被冲击得身形模糊不定,眼看就要散去了。


    但这鬼魂命不该绝——一股执念又记起“仙人赠画、许愿长生”这事……又往那胸口扑。本就身形模糊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这时候再一扑,竟然真的像一阵烟雾一样,扑进那胸口里去了!


    然后……


    这《上元图》图中的河边上,便多了一个老者的身形。


  第一百零六章 投名状


    却说这尹平志被小厮引进门,却不急着走。同小厮到一处嶙峋的假山后站定了,问:“赵大人今日事情办得如何?”


    那小厮眼圈红肿,似是刚哭过,哑着嗓子道:“他这几日见人便打、便骂,也不怎的宠爱我了,一直在孙夫人那里过夜,我也不晓得详情。”


    尹平志略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孙夫人……其父乃是三司御史。他是讨好她去了。只是这几日有其他人来没有?”


    小厮抹抹眼睛:“我依三叔说的,这几日留心衙门马厩里的马。果真看到一匹北地的长毛马。想是北边来人了。那人走之后,赵大人似就不那么凄惶了,我猜……”


    “好好好。”尹平志略松一口气,“赵家来人了。咱们的这位知府,毕竟是赵家人啊。那我这画就是雪中送炭了。你引三叔进去,莫哭了。你那堂妹的仇……哼……”


    小厮听他这话,忙抬头瞪圆了眼:“仇?三叔你知道是谁做的?”


    尹平志咬了咬牙:“暂不好与你说。只管带路去。”


    小厮固然还想问,但知道自己这位三叔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只好在心里叹几声他那命苦的尹妹妹,拿袖子抹着眼,带尹平志从后花园里一路走过去。


    到了后厢,小厮便道:“三叔稍等。大人在里面,我去通禀。”


    但隔了一刻钟之后这小厮才出来,捂着脸,道:“大人脾气还是不大好……但总算同意见三叔一面。您进去了……可小意着些……”


    尹平志不待他说完便随口应了,走到门前。


    稍稍理了理衣服、正正冠,他伸手推门、进门、反手关门,然后昂首往前走了两步。


    知府赵大人,正坐在案前。屋子里只点了两根火烛,光线昏暗。他单手持了一卷书在看,听见尹平志进来只微微眯眼看了他一下子,就收回目光。


    再看了一会儿书才道:“我知道你这人。”


    “有事说吧。我烦得很,捡要紧的说。”


    他说完又去看书,但显然只是用“看书”这个行为来平抚自己的心情。那一页,他实则已经看了一刻钟了。


    尹平志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将锦囊抽出来。上前几步双手将它奉在知府面前的案几上,沉声道:“我来为大人雪中送炭,也想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这话说完,赵知府微微一皱眉:“滚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尹平志疑是自己听错了话。但在看到赵知府脸上随后流露出的强烈厌恶感之后,意识到自己没听错。


    这位大人没心思听他的下一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滚出去”。


    因为他不清楚、他那侍奉这位赵大人的侄儿也不清楚的是,在这几日,已有很多人通过各种途径来见了这位即将失势的知府,并且提出很多自以为高明的建议。


    这些建议另这位赵大人彻底失去耐心——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一个人建议这位大人“据渭城而谋天下”——此人现被剥光了衣服关在大牢里。


    因而当尹平志说出那样一句他自认为“平地一声惊雷”的话之后,知府大人便知晓了他的来意——滚出去。


    但他仍旧试着做了一点努力。他没有乖乖滚出去,而是迅速地打开案几上的锦囊,将里面的画卷抽出来、展开,以急切又期盼的语气说:“大人,您看这幅画——画师说,这是珍卷!”


    这位赵大人又盯着书页看了一会儿,才微微皱眉扫一眼这幅画。


    然后转头一边继续看书,一边用一只手将这画拿了,抖一抖、咳一声,搁在自己脸前。


    如此细细瞧了一会儿,才道:“怎么说是珍卷?这样的珍卷?”


    “卑职亲眼见他作出来的。是那李云心作出来的。”尹平志赶忙道,“作出这画之后,那李云心就到了河边……”


    “……卑职盯了他三天。怕漏了,还带了一个有些见识的画师……”


    “……那画师说是珍卷,想不会错的。卑职便……来献给大人。”


    他以急切却又有条理的话说了整件事——包括自己杀了那乞丐的事。


    知府静静地听了、沉思一会之后,放下手中书卷。然后在昏暗的烛光中盯着他:“你这个人,倒是有胆识。但此时我自身难保,你找我谋什么前程?”


    话至止,尹平志便单膝拜了下去,道:“小人虽是个吏,但好在结交的人多些,也不算见识短。因而小人清楚,大人是赵家人——大人是北地赵家人。”


    “都说这天下是天子的。但也有人说,这天下是赵家的。小人不清楚太多内情,但只知道本朝自立朝以来,进了太虚阁的三十四位历代贤臣中,有二十六位是姓赵的。”


    “知道这些,小人便知道大人绝对不会失势——哪怕暂时要避了风头、贬谪、去官,也终有起复的一天。小人今年四十三岁,是吏员出身,不识字。在柳河府做了捕头,已是做到了头,再无存进可能。因此小人知道,想要再有作为,就必须要兵走偏锋——大人您,便是小人的偏锋。”


    这话说完,他深深拜下去。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赵大人说:“自以为……这番话说得一声惊雷、可令我觉得你这人新奇有趣,不同寻常?”


    “蠢。若不是看在你这画的份儿上,但凭‘这天下是赵家人的天下’这几个字,我就当场诛杀了你。”


    “我北地赵氏,世受皇恩——”他遥遥向北拱了拱手,厉声道,“这天下,便是陛下的天下,何来第二种说法?”


    又略缓和了语气:“你以后在我面前再说这话,我定不饶你。”


    尹平志微微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谢大人!尹平志,愿为大人差遣!”


    但知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又道:“我知道你这人。往日李耀嗣来我府里议事,都对你赞许有加,夸你做事沉稳老练。但今日……你说这些话,又说得如此唐突——是为何?这可不像是个一府捕头,倒像是那些轻狂小儿了。”


    尹平志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赵大人,低声道:“好教大人知晓,卑职这些天,也是……”


    “也是……”


    他又深吸几口气,平复了情绪,才继续说:“卑职这几天也是……心如刀绞啊。卑职本有个侄女,一向是最疼爱的。那侄女……之前同李云心交好。卑职此前同那人打过交道……”


    说这些事的时候,尹平志便说得更详细。


    屋外无风,屋子里的烛火直直地升上去,没有一丝颤动。


    知府听他说李云心的时候,表情也极沉稳。


    直到他说完了,这知府才皱眉道:“你是说,这李云心在公堂上,当着两个修士的面,击杀了李耀嗣。”


    “是。那时候卑职并不知道他和琅琊洞天有牵连,只以为是个野道士,有些手段。但如今一想……那事,必然是他做的了。只是那两个修士道行太浅,看不出。”


    “你又说,那夜李云心去了你侄女家……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尹平志略一犹豫:“呃……有个少年,很是爱慕我侄女。后来……说与我听的。”


    “唔。那么你说他去了你侄女家……又走了。第二天你们发现,你侄女……只剩下残肢了?”


    “所以你想。是那李云心做的。”知府沉默一会儿,“这人的身份……那样的手段……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你想怎样呢?一个凌空子,便是我也要暂避锋芒——那女娃要我审自己?呵……她倒不清楚我大庆同道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正五品以上的官员,道统是动不得的——至少不能这样子动——叫我审自己?呵,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既然我也要暂避锋芒……你想怎样做呢?那李云心的来头不会比凌空子小……我是帮不得你的。”


    “我的确奈何不了他。”尹平志恨声道,“但他动了我的心头肉,我岂能这般干休。那日,我倒是知道他对那刘老道好,看得极重。又有人告诉我,那上清丹鼎派的从云子说……那老道是李云心的什么劫、什么心。总之,是极要紧的一个人。”


    “他害我那侄女……呵呵,等他被那凌空子带走了……”


    赵知府皱眉:“你要做这事……我倒懒得管。只要你做得干净利落。但因何同我说?”


    “也是给大人的投名状。”尹平志咬牙切齿,“卑职从前只想着,安安稳稳守住这份家业,就再无别的心思了。但如今……”


    “但如今我那侄女惨死,我却没什么法子奈何那首恶——这样一口气!!”


    赵知府抬起一只手,打断尹平志的话:“你这话,我姑且听了。你也该明白未必都是实话,但到这里便罢了。你这画,我暂且收了——可巧也有用。至于别的事,等你料理了自己的事情……我再考虑考虑。”


    “你这就退下吧。”


    尹平志微微一愣。但赶紧站起身:“是。”


    待他退出了这屋子,赵知府才忙将这珍卷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面上、贪婪地鉴赏起来。


    烛火昏暗,他又在这屋子里待了许久,眼睛有些累了。


    于是便没有注意到画中有一位老者……


    轻轻动了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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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想今天上架比较兴奋。又加上睡前照例想第二天要写的剧情……结果也想兴奋了,折腾到三点才睡。


    早上六七点阿喵又在上厕所、练习捕猎,把我吵醒了……


    因此昨晚只睡了很少一会儿,今天写起来就很吃力。


    到下午的时候,手头在做的项目又在测试,测了一下午。


    因此今天只更3000字了,很抱歉。


    更抱歉的是,责编说,让我改到五一上架,这样子或许可以拼拼月票,好拿全勤。


    再等些日子,收藏多了,上架首订也好看些。


    因此……改到五一上架了。很抱歉,让大家白等了。但是接下来的剧情我还是会好好写的。


    感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


    我这章是七点就发了啊……一直刷不出来……起点又炸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且听雨


    听完从云子的叙述之后,刘凌稍沉思了一会儿。


    然后轻声道:“是我想多了么?”


    从云子并不清楚这位仙子是不是在问自己,又是在问什么。因而只小心翼翼地不吭声,亦不敢走开。


    刘凌就这样把玩了一会儿那提子的梗,才随手丢在桌上:“那件事你使人传出去了?”


    “是。”从云子忙道,“那尹平志已经知道那事了。此时大概觉得是李云心杀死了他侄女……必然会去找那老道不痛快。但……仙子要料理那老道,废掉李云心,法子多得很。何必这样费周章?”


    凌空子微微笑了笑:“不是为他。”


    “好了,你且退下吧。”


    她抬起头向外面望了望:“我又不是傻的。”


    ……


    ……


    李云心回到龙王庙的时候,起了些微风。


    他穿过前庭、进了后院,看见刘老道在院子里等他。


    这老头子今天大方起来,置办了一桌子的酒菜。那石桌摆不下,就用一张云纹四方桌摆了,其下还置了席。


    老头子端坐在桌前,李云心一进门,就发现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他先微微一愣,然后笑起来:“这是做什么?”


    但刘老道只跪立起身,倒了两杯酒,以郑重而严肃的语气道:“心哥儿,你来坐。”


    李云心摇摇头:“搞得这么正式。”


    但还是走到那席边、脱了鞋子,跪坐了。


    酒席设在小院的池塘边,略有些水气。但水气蒸着庭院里的其他植物,味道就极香甜了。


    老道深吸一口这香甜的气息,先饮下一杯酒。李云心也要拿杯子,但老道忙拦住了:“心哥儿,你还有大事要做,不宜饮酒。”


    李云心也就笑着放下杯子。


    老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下,才长出一口气:“心哥儿,你要走了,是不是?”


    李云心眨眨眼:“嗯?”


    “我知道你要走了。”刘老道认真地说,“老道我没有你聪明,但也总觉着,比常人要机敏些。你又教了我这些日子……我再不知道,也枉费了你的心血了。”


    “心哥儿,你说要把他们……都杀了。老道我知道你这是一时气话。但是其他的法子,你一定是有的。你不会跟那凌空子去琅琊洞天——这个我知道。你是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性子,去那种地方,简直是要了你的命。”


    “说得好。”李云心赞许地点头。


    “所以我想……你是想要逃走。弄出些什么事情,自己走。这些天你在城里转,到处作画,又去乔家那宅子里弄了些事情,都是在布局,对不对?”老道说到这里,又饮了一杯酒,似乎积攒了一些勇气才说道,“心哥儿,我想要跟你走。”


    李云心本在用筷子将一叠素炒里的姜丝往外挑。听见老道这句话,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转眼看他:“……跟我走?”


    “心哥儿莫以为老道我是个怕事的。”刘老道睁大眼睛看着他,表情严肃极了——于是李云心便知道这小老儿……饮了三杯酒,又醉了。


    “老道我……姓刘。心哥儿一直未问我本名,我也没有说。实则我的本名是……刘公赞!”老道说了这话,顿一顿,略有些期待地看着李云心。但在发现对方对这名字实在没什么感触之后才叹口气,“啊呀。我糊涂了……你那时候……还……嗯。老道名头最盛的时候……还是三十多年前呀……”


    “那时候,唉。我本是,这渭城附近……有名号的当家呀。心哥儿也该知道这当家是个什么意思。实则,就是做盗匪的。那时葵子对你说我的过往——那都是我来哄她的。”


    “我年轻的时候家境不好,但头脑好。学了些跑江湖的手段、认了些字,和一群浑人混在一处。便觉得老天对我不公——我这样头脑机敏、断文识字的人,如何不得出头,穷困潦倒?”


    “正赶上和村里一富户起了争执,失手刺伤了人,恐官府索我,就逃了。然后……结识了孟噩。那时候他也二十上下,学了些武艺。我虽不通武艺,但也不是酸腐的书生。我们两个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便说这世间不平事这样多……何不替天行道!”


    听到这里,李云心微微笑了笑,挑一下大拇指,继续细嚼慢咽地吃东西。


    老道又饮了一杯酒,嘿嘿一笑:“嘿嘿……替天行道。我们想的是好的……听哪里的大户为富不仁,便去杀了。听说哪里有一伙流窜的盗匪,也去杀了。有时候装作运镖的镖局,在山道上来回走,有来劫道的,也杀了。”


    “那时候我们没有寨子、居无定所,只四处游走。一边躲着官府,一边躲着黑道上来寻仇的。我们十几个人,胆子大。那孟噩武艺高,杀人多,人叫他杀人鬼。我……不通武艺,但出谋划策,事情只交给他们去做——他们叫我鬼算子。”


    “啊……鬼算子,刘公赞。那时候……这渭城黑道上,哪个人不知道我的名声。”


    刘老道闭上眼,在往日的那段岁月里略沉浸了一会儿,才又跪坐下来,叹口气。


    “后来便出了事。往日里,他们去办事,我是谋划的。兄弟们都怕我不通武艺出了闪失,只叫我坐镇后方。有一****饮多了酒……也便跟着去了。”


    “那次是个大户,为了秋租打死了一个佃农。兄弟们听了便说要除害。我扮作教书先生去那那户所在的村里探查了四日,回来定了个里应外合之计。到那一日一切都很顺利,我也在场。但那时……见他们杀人,我便觉得不痛快了。”


    “那人的发妻、几房小妾,都一并杀了,还要杀他独子。我说与这小儿何干?孟噩说,斩草除根。总之最后……唉。”


    “我平日也知道他们杀人。但只是听着他们说。这一次亲眼见他们杀人……回去之后,我便安不下心了。况且过了些日子又知道……那人,不是那大户打死的。只是喊去、催了些租,定了个日子……那人回去之后,急火攻心死了。而和那大户有嫌隙的无赖,故意编了这话出来。”


    听到这里,李云心叹口气:“所以说从前有新闻的时候,我都不敢马上开喷——肯定有反转。”


    喝了酒的老道,并不会去细想“新闻”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认同了自己的话。


    于是又叹气:“唉。那事之后……正巧我也有了个相好的姑娘,便心灰意冷,不想做了。我们说替天行道……实则杀错了多少人呢?不晓得的。得来的钱财呢?都是我们自己花销了。实则……也只是与盗匪无异啊。”


    “我要走,孟噩不许。我们二人吵了一架,我终究是走了。娶了那姑娘,用手里的钱财置些地,也算富足。如此……过了三年。”


    “三年之后有了一儿一女……往事渐渐也忘了。也没什么人能找到我。”


    “那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就去渭城置办年货。一来一回要两天的功夫,我就在渭城住了一夜。我第二天夜里回去……回去……”


    刘老道说到这里,瞪着眼睛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李云心在心里叹口气、放下筷子,伸手为他倒了一杯酒。


    刘老道接过去喝了,又顿了一会儿,才道:“回去之后看见……我那娘子,一儿一女,悉数被人杀了。杀人者,喝了我家里的藏酒,正坐在屋里。”


    “见到我,便要杀我。我后来才知道,是有人对他说,我这个人,****良家,勾结官府,欺压村中百姓。而对他说这话的人,却正是村里的泼皮无赖——因见我娘子貌美来调戏,被我撞见了。我在村中,人缘是极好的,因此自有人为我把他好生教训了一顿。”


    “而这泼皮怀恨在心,偶然撞见这杀人者……”


    刘老道直勾勾地往远处看了一会儿,伸手狠狠地抹一把脸:“心哥儿可知这杀人者……是谁。”


    李云心叹口气:“孟噩。”


    老道先是一愣,随即凄苦地笑了笑:“是了。心哥儿这样的聪明人,怎会猜不到。”


    “是孟噩。”


    “我走后……他们的营生也不好做了。最终被人设伏打散,那孟噩,终是做了无本的买卖。只是临近岁末官府查得严,他的生意也不好做。一个人来到了这附近……遇到那无赖。听那无赖扯了谎,说‘想起了同我在一起替天行道的时光’……便饮了酒,来了我家。”


    “当头一刀砍杀了我娘子,又一刀砍杀了我儿子、一刀砍杀我女儿。然后坐在屋中继续喝酒,只等我回来。”


    李云心轻轻摩挲着酒盏的杯沿:“然后呢。”


    “那孟噩终是认出了我。要自尽谢罪。”


    “但我那时候……却心里一阵空明。”


    “我本该悲痛欲绝的呀。但不晓得因为什么……我那时候竟然头脑里一片空白。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我对那孟噩说,死?死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了。你死了,被黑白阎君勾魂带走,消去了记忆……你额痛苦愧疚也都没了。可活着……良心难安、活在愧疚里,才是最难的事情。”


    “我就要他去杀了那无赖,然后每日好好想着当日那情景……一天天地活下去。”


    “我……亦是如此。”刘老道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我便来了这渭城,跟了先师。不想再娶了。我亦是活在悔恨里。那孟噩后来找到我,便去了乔家做镖师。我明白这人……是要守着我、照看着我。”


    “照看……没了他照看,这龙王庙,也在我手里放不到如今。他的确是照看到我了。”刘老道低声道,“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当初的那些……我也……渐渐地放下了。只不过……”


    “所以他被投进牢里,你急着四处奔走。”李云心用手指托起酒杯,在唇边慢慢地晃着,只闻那漾出来的酒香,“但也不去看。他被弄出来了,你也不问他哪儿去了。我原本疑惑,没想到是这样子。”


    “所以心哥儿。老道我……也本非什么贪生怕死之徒。或许从前是但现在……心哥儿,你若要走,带上我吧!”刘老道双手撑在桌上,“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便也走到天涯海角。我这一天,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事,之后又一直没做事。到如今我离入土也不远了……再不做什么,就真的做不成了呀!”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便喝下那盏酒,微笑了。


    他搁下酒杯轻轻摆摆手:“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别这么激动。”


    “我啊……我这个人啊,老刘,你要记得一件事。”他笑着说,“可能喜欢逗逗乐子,可能扯个谎。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可不喜欢骗人。站在院子里说些狠话,然后转身丢下你,逃了——这像什么话?”


    “所以说我不会逃。我呢,是打算坐山观虎斗。之前跟你念了两句诗——不识庐山真面,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说,实则你啊,也是我计划的一环。我要脱身,需要你帮忙。”


    “倒不用先问我怎么帮。知道就好了。我做了些事,让那妖魔和刘凌斗起来,主要目的是想要他们一起挂掉——当然,这期间需要做些调整。但大体思路,就是如此。至于你要做的事情……慢慢你就会知道。我这些天……嗯,就是做了这样一点微小的努力。”


    刘老道愣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即便头脑被酒精麻痹了,这出乎他意料的消息仍给他带来了足够的惊诧。


    他费力地思考一阵子,忽然瞪圆了眼睛:“那凌空子当天说,三日带你走。那么岂不是……岂不是……他们真要争斗起来,就在明日?!”


    李云心微笑着摇头:“又不是小朋友约架。哪有说好了日子,再乖乖到时候打架的道理。”


    老道皱眉:“那是什么时候?我今夜还可好好准备准备,我……”


    李云心长身而立,掸了掸自己的袍袖,背了手。


    “已经来了。”


    话音落,闷雷便滚过云层,将其中水汽尽数碾了出来。


    今夜的第一滴雨水敲打在银杯沿,铮然一声响。


  第一百零八章 云从龙


    老头子的惊愕还写在脸上未消散,李云心已向着天空仰起头。


    原本晴朗的夜空迅速变得暗淡,随狂风推进的滚滚浓云很快遮蔽星月。这雨云压得极低,仿佛站上屋顶、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便触摸得到。


    可李云心清楚这样的云,至少也距离地面一千米上下。


    他眯起眼睛看,但并看不到。于是并拢中指和食指,在自己的双眼上拂了一下子。体内杂驳不纯的愿力与灵力灌注双目,他终于看清那厚达千米的浓云之中的东西了。


    他紧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长出一口气:“还……可以啊。”


    “没我想象的那么丑嘛。”


    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龙生九子的典故本是说“龙生性好淫”——在路上见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可能就会交合一番。龙与那动物交合诞下的龙子,就一共有九位。


    因此他很不确定……那九公子螭吻的原身到底是何模样。实际上他都不确定真实存在的“神龙”,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此时,终于看到了。


    千米高空之上,翻腾不休、电光四射的云层里,一条如龙似蛟的巨兽,正在向着渭城疾冲而来。据说螭吻是龙首鱼身。但它实际的样子,身体却极长——粗看去,几乎和他心中的“龙”并无二致。


    但,在若隐若现的电光中细看的话仍可看得出,它脊背上生的乃是一条长长的背鳍,而非龙的鬓毛。


    可即便如此,它仍有一颗龙首。


    真真是,如同鹿角珊瑚一般的双角,在明暗不定的电光中闪着熠熠华光。极长的、看起来又极软极韧的两条长须飘荡在体侧,亦有淡金色的宝光。


    它的双角是乌沉沉的铁青色,而它的鬓毛,却是雪白雪白的颜色——


    李云心这样又看了一会儿,略惊奇地笑了笑:“这配色还真是够潮。”


    第一滴雨水落下之后,很快暴雨便倾盆了。李云心第一次看这龙子“兴云布雨”——它每粗重地呼吸一次,便有云雾自它的鼻孔中升腾出来,迎风便涨,化为浓得化不开的雨云。


    它每晃动一次身躯,便有丝丝电蛇从鳞甲之间游窜出来,滚过乌沉沉的云层。


    它如此挟风雷而来,到李云心说出三句话的时候,雨便将他全身都浇透了。


    但他抹了把脸,放声大笑:“痛快!”


    随后又朝屋里一招手:“剑来!”


    话音一落,一道电光划破沉沉夜色,便直射进他的掌心。


    李云心将这柄白云心赠与他的剑握了握,随手一甩,横于身前,重又在积满了雨水的席上跪坐下来,闭上眼。


    刘老道怔怔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也陪他一起淋雨。直到他跪坐了才问:“心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观虎斗。”他说。但老道并不能在这雨声里听到他说的话——实则没也法儿听了。


    李云心说完之后便一甩袍袖,一股柔和的力道便将老道击晕了,直托着整个人撞进房里。


    随后,李云心再次握住横于膝前的剑柄,在豪雨中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三息之后,整座渭城都笼在水汽当中了。


    李云心听到踏水的声音。


    白衣的凌空子,看起来仍旧端庄又素净。她发丝柔软,衣料干燥。没有一滴雨能沾上她身体,捅捅被法宝隔绝开来。


    她走到李云心身边看了看被雨水填满的杯盏、被敲打得弯了腰的瘦竹、几乎没入水面的碗口莲,才将视线投在李云心的手上。


    握剑的手,在微微发颤。实则李云心整个人也像是怕冷一般的,在这豪雨中微微发颤。


    于是她问:“我不常见修士会发抖。你在怕?”


    可李云心的声音淡定如常,像在暖风熏人的午后闲谈,没有一丝颤抖:“因为疼。”


    “哦。”凌空子点了点头。


    “你已在功散身死的边缘了。”


    “尤其今夜这样的雨——每个人都会念……‘龙王爷’发怒了这样的话吧。但偏偏庙里那原本的龙王像,换成了你的。如此说,你是在那像里又留了些龙子的气机。心里念着他,实则也是念着你。”


    李云心深吸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微微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凌空子竟然也跪坐在他对面了。于是笑:“你今天的话特别多。话多,要么是得意,要么是恐惧。你是后一种。在担心什么?”


    凌空子微微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说道:“你这几天做了很多事。”


    “那一日,你说的话我信了七分。但这些天你又做了这些事,我就只能信三分了。我想了三天,没弄清楚你究竟要做什么。”


    “但这些都不重要,渭城,已经被我布下了死咒。只要我一念起,谁都逃不掉。如果你是打算……假死,再试着修神鬼道,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死咒也可杀魂。”


    “所以如果你现在回头、放弃,还来得及。”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看着她:“我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本来就很容易令人产生误解。我说我这三天的确只是在体验最后生而为人的快活时光,你一定不信。”


    “而你这样的人,天之骄子,对自己又一向自信。有自己的世界观、逻辑体系、判断标准。我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为你提供参考。因此……你不可能放下心——在看到我死之前。”


    “龙子也是一样的。”


    李云心在大雨中艰难地抬起头,向天空看。


    那龙子正盘旋在渭城上空,似乎在寻找他们,也似乎,在布置些什么。


    “我对他说会帮他,但他现在又在这样搞。短时间里这么多惊恐畏惧的愿力汇聚到我身上,我会变得很痛苦、能力大打折扣。所以他……实则也并不全信我的话。”


    “你们两个说信我,但实际上都不信我。不过无所谓……当你看到我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也就再没法儿怀疑了。”


    李云心说着,用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抓住那种细长的白色小剑:“既然你对自己有信心,还在等什么?”


    似乎因为真的疼痛的厉害,他的手在握剑时候,往刃口那里滑了一下子。


    锋锐至极的剑刃轻易划破了他的手、又如同切掉豆腐一样切掉了他的小指——


    而李云心……竟然从脸上露出了某种轻微的、如释重负的神色!


    于是凌空子意识到……


    他真的很疼。疼到了手指被切断、再浇上雨水的这种痛楚与其相比起来,都像是一种享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定风波


    “既然如此。”凌空子便站起身,“我已给过你机会了。”


    她话音落下,便后退两步,自袖中取出了那支密布符文的笔来。


    而后,她再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


    这金色的卷轴一出现在她手上,便立时放出璀璨宝光。整个后院都被那宝光映亮,甚至连正在倾泻而下的豆大雨滴的去势都为之一缓、每一颗水珠都被映照得晶莹剔透,更折射出这宝卷的华彩来!

    “此为洛书宝卷。”凌空子曼声道,“是我琅琊洞天至宝,可书写天地万里至理。如今我用它来写,便如你画派画灵。但……并不相同。”


    “倘若你因没有见过我道统宝物的威能,心存侥幸,那么——”


    “且看着。”


    她素手一拂,这金色宝卷便在半空中铺展开来。三尺卷,几乎相当一张小几的长度。其上空空如也,只有放着蒙蒙青光的空白纸。


    却说这洛书宝卷一出,宝气冲天、华光璀璨。一整个龙王庙顿时成了这渭城中最明亮的所在。


    便见那龙子看到这宝光,怒啸一声,便携着风雷俯冲而下!


    它那真身,真横放在地上,便能延绵出两里地的长度——同一整条桃溪路相当。如今这昂然巨兽的全力俯冲,顿时在空气中炸开了一声滚滚闷雷。雨云被他一同裹挟着,层云之间还闪耀着明亮的电芒——龙身立时隐没在云中不见,转瞬之间便形成了一条自黑暗的高天探下的、闪着骇人电光的龙卷风——直刺那渭城当中小小的一个院落!

    李云心抬头看那云,便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压下来了。


    在极远处看,那只是自云层中探下的一条纤细枝蔓。但在地上看……这“龙卷风”的最末端纤细处,便已然是庞大得可裹下七八个院落的云团了。


    云团之后,龙子螭吻闪烁微光的角、须、利齿依稀可见,被雷电映得分外狰狞。


    李云心,第二次见到了那巨大的眸子——一只眼眸便有他一人高。


    而这整个头颅,如同一座小山——


    轰然压下!


    距离地面仍有百米,但破空的风压已吹散了李云心的发髻、就连院中的方桌,也连带其上的碗盘杯盏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一整片房舍屋顶的青瓦都裂成细小碎块,房舍开始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声。


    便是在这样可怖的雷声、风声、雨声、咆哮声里,凌空子立起了那支笔,在那洛书宝卷上,写下三个字——


    定、风、波!


    字甫成,这整片天地……


    陡然安静下来!


    风、雨、雷,在刹那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将原本是狂风暴雨、雷光大作的天空底片,在一瞬间换成了明月皎洁、星辉熠熠的默片!


    前一刻耳畔还有震耳欲聋的咆哮,身边还有寒意刺骨的风雨,到了这一刻云收雨歇,夜空明澈,就仿佛此前种种皆是幻觉!


    而那原本在咆哮俯冲而下的龙子陡然失掉了云雨,瞬间重新化身为人形的男子,从那百米高空当中,轰的一声坠落下来。


    这一落,庭院中土石四溅,顿时被他砸出一个两尺深大坑。


    这坑,便紧挨着李云心和凌空子。但这位道统修士不急不躁,甚至未向后避让半步。只在轰然一声巨响平息、那化为人形的九公子恼怒地从地上爬起之后,轻声道:“献出通明玉简。或可为守山神兽。”


    便是到此刻,才听到人声。


    小儿啼哭声,妇人的惊呼声,鸡鸣、犬吠声,都在这一刻才陡然爆发出来。


    渭城数十万人口,已不止一人,看见到那裹挟着雷电的龙卷风的异象。倘若有胆大眼尖的,之前更可见,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龙身!


    如此劲风豪雨已可算是天灾。城中有那房屋残破的,在今夜便已倾塌了。而龙王庙附近的房舍,更是因为龙子方才的倾力一击——即便是覆着青瓦的好房屋,也已颇难支撑,眼看便摇摇欲坠了!


    于是人们便知……


    是龙王爷发怒了!


    那真龙,现身了!

    就是在龙王庙的方向!

    龙王庙附近的人,自是慌乱奔逃——管他什么龙王爷显灵,先保了命再说!

    而那远些的,原本瑟瑟发抖,却忽见天空云收雨歇,恍如一场噩梦一般,亦是心中惊奇难耐——这一辈子,有谁能看见真龙?!

    既是云雨已经收了……


    何不赶紧赶去龙王庙瞧瞧,瞧瞧会不会有龙王爷落下个龙鳞、龙须……最不济,也能沾沾龙气呢!于是便渐渐有人大着胆子,往龙王庙这边走。起初是零零星星的,随后便是三五成群。一刻钟之后,已经呼朋引伴了——


    都说神龙在龙王庙显了灵,要去捡龙须龙鳞了!


    这样的嘈杂声……便很快,从四面八方涌了来。


    而此时这没了风雨的龙子,已经在庭院中站定了。他怒视那凌空子,一双眸子由乌黑变成浅黄,细线一样的瞳孔意味着他此刻处于极端的暴怒状态。


    他恼怒地咧开嘴,便露出两排锋利至极的牙齿:“你可知我乃螭吻?!我父乃是天下众妖魔的共主、这当世唯一的神龙?!你寻死——!”


    他说完这话,袍袖一挥,便又要从云而起、升上高空。


    然而这一次……李云心看到他那白袍底下忽地浮出些若隐若现的龙鳞,但很快又像幻影一般消散。九公子的身边生出几团水气,可就寒冬呵出的白雾一般,只一瞬,便不见了。


    他这一次没有从云而去……双脚仍牢牢地定在地上。


    但见凌空子伸手轻轻顺了顺耳边的一缕细发,看着龙子:“风波已定,还要往哪里去?”


    “你自是天生大妖之躯,寻常人不能奈何你。便是我化境巅峰,也只能重创你而已。但今日,我带了这法宝来,又布下法阵。我已断了你同这世间缘果,你法力被隔绝在渭城城墙意之外而不堪用,可感觉到了?”


    “若不是怕凭白害这满城百姓性命,你在空中时我便可叫你化为血雨,岂容你在此聒噪。”


    “献上玉简。或可为守山神兽!”


    听凌空子说了这些话,原本暴怒的九公子,却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他干脆不再试着飞起来,而是背了手,眼睛直勾勾盯住凌空子身前的宝卷:“咦?法宝?什么法宝?”


    李云心认得这眼神。


    那夜他从自己这里拿走了通明玉简,是一模一样的眼神。


    =====================

    加班结束了。困困困,饿饿饿!


    吃饭去了。边吃边想明天的剧情。


  第一百一十章 金错刀

    大妖魔似乎并没有将凌空子的话放在心上,凌空子便轻轻摇了摇头:“冥顽不灵。”


    在她这里她知道妖魔毕竟与常人有异。哪怕看起来再似人类、再****机敏,一点本身的兽性却难除。


    譬如一只猫正聚精会神地紧盯着什么东西,这时候你在别处弄出点声响、放一个足以吸引它注意力的小玩意儿,它便立时转身跑过去了,将之前那事抛到脑后。


    九公子这样的大妖魔,一边觉得自己实力强横,一边又野性未除,凌空子便只当是他兽性发作,懒得理他了。


    反倒转向李云心:“你可看到了。”


    “这便是我道统法宝的威力。一城之内,缘果断绝。他的生死,已掌握在我手中了。”


    “你是个好画师,是个能作出宝卷的丹青道士。之前我容忍你在城内做许多事,也正是因此。你在琼华楼的时候,说得很好——你是很有用的。”


    “你之前又对我说的那些事情——譬如要以身殉他——我半信半疑。此刻对你说这些,也只是说,一旦你还有些其他的心思,想要继续活着、修行,那么,不要做傻事。在我这里,是给你留了一线生机的。”


    “第一次给你机会,是在乔宅。第二次给你机会,是在琼华楼。眼下,是我第三次给你机会。我对你有好感,不希望你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所以我眼看着你做了那些事,容忍到如今,便是为了让你看到我道统能做到些什么,以及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你的心机有多么无力。”


    但李云心只披散着头发坐着,膝上横着那柄剑。因为小指的伤口失血过多,他的嘴唇有些发白。


    他睁开眼,微微仰头看刘凌,长睫毛颤抖,整个人也都在轻轻颤抖。


    看了她一会儿,才只艰难地说一句话:“爱信不信。”


    刘凌看了他一会儿,才低低叹口气:“还有一件事,你可知道?我使人对尹平志说,刘道士,是你的道心。他自然不懂什么是道心,但知道是一个‘被除掉了,便可令你生不如死’的人。”


    “无论你用什么法子,真死也好,假死也好。你‘死’掉之后的那一天,尹平志会来除掉他。如果你真有死志,便是我多心了,要他去陪你。如果你的确是在设计……你甘愿失了道心,或者这个劫么?”


    李云心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看你原本是朵小白花,怎么也成了心机婊。因为我之前在琼华楼对你说他可能是我的道心或者道劫……就惦记上了么。”


    “不过……你总说道统好牛逼。搞我的法子自然千千万,何苦为难他。其实你还想做点儿别的什么?”


    刘凌似乎微微一笑:“你到底是个聪明人。不是只有你才会使一石二鸟的计谋的。那知府残害百姓,但我没法儿凭借这个去动他。可如果他手底下的人杀害了修士——这刘道士,应该已被你授了天心正法了吧——就是我道统的事情了。我是为他,也是为更多的事情……只是你撞上了。”


    李云心叹一口气:“我明白了。那人徇私枉法也只是个借口。你或者你背后的什么人,在图谋更多的事情……你总是要搞他的。”


    “只不过你说了这么多的话,也只是想说这么多话么?总觉得你是在拖时间。”


    凌空子轻声笑了笑:“的确是。断缘果,杀生魂,都是有干天和的事情。既然是干天和,就要天来做,人,最好别插手。”


    “眼下是戌时,天地正道持兵巡游人间的时辰。杀这妖魔,最适合不过了。”她终于转向九公子,“既然不肯献出玉简,我便料理了你,慢慢找吧。”


    她说完这话,便听到了墙壁倾塌的声音。


    龙王庙的院墙,早在九公子百丈真身自天空俯冲而下的时候就已摇摇欲坠了。到这时候,再被水浸泡得久了,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倾塌。


    因是雨后的夜,并没有太多的烟尘。虽说只倒下门边西墙那一长条,但……已经可以看得到墙外的人群了。院中洛书宝卷的华光顿时倾泻出去,洒满一大片的街道。


    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时候,见到这样的光华,以及站在那宝卷之前的人……


    赶来龙王庙“看热闹”的人只愣了片刻,便发出一阵微风一般迅速传播的低呼与惊叹——仙人,显灵了呀!


    有认得出李云心是最近在城里走来走去、又在柳河中弄出那等神异景象的,便道今夜这异象,十有八九又是这仙人弄出来的。


    但也有机灵的,觉得那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劲儿……看起来不像是仙人们在赞颂清风明月,倒更像是……神仙打架,于是在“远远避开”与“好生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之间摇摆不定。


    直到他们看见那面目模糊的“女仙人”,抬起自己的左手搁在头顶,像拔掉一根透明的发簪那样,拔掉了什么东西。


    于是凌空子的身上,青光一闪!

    她竟然在这一瞬间,完完全全地变了个模样!

    原来是素净的白衣、梳简单的道髻。但此刻她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真面目——


    是大袖的粉红色宫装、缀满了宝珠金丝首饰的华丽凌云髻、饰于周身的环佩,以及……


    一张美艳无匹、真真貌若天仙的面孔!


    便是见到了这种只会在画里出现的装扮、这样非亲眼所见便难以想象的容颜,那院外的凡夫俗子们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却又在下一刻,齐齐地拜倒在地,杂乱地高呼、称颂起来。


    但凌空子并不会去理会那些凡人。她只微微侧脸看了看李云心。


    然而后者却似乎对她的真面目,并无太多特别感觉。仅仅是……轻轻挑了下眉毛。


    她便肃容看向那坑中已被她禁锢住的龙子:“你的时候到了。”


    随后将左手在身边轻轻一抖,便有一个无形的虚影站立在地上。一息的功夫,这虚影慢慢变得清晰……竟然是从前那个素净而面目不清的“凌空子”的样子。


    一直冷眼看她的李云心,这时候终于问:“这是个什么宝贝?”


    一丝微妙而奇异的满足感略过心头。刘凌略一犹豫,但还是微微仰起头,冷眼看了看李云心,说道:“此为羽衣。穿戴在身上,除了摒除外邪、隐藏容貌之外,还可吸收人的精气灵力。等时机到了、脱下来,便可暂时生出另一个‘自己’。虽说终不能长久……但却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做很多事。”


    “比如说承担这有违天和的缘果。”


    随后素手轻摆,低喝:“去吧!”


    低喝出这一句之后,这宫装华彩的凌空子陡然退后一步,让出洛书宝卷之前的位置。而那分身而出的刘凌则踏了过去,一把握住悬于半空之中的符笔、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三个字——


    金、错、刀!


    字一成,宝卷上立时泛起一阵青光。便见那坑中九公子的身周,陡然自虚空当中生出了四个金甲力士。这四力士占据他前、后、左、右、四个方位,每人皆手持一柄缠金冷艳锯,眼中精光暴射,口中齐齐颂道:“四方夜游神在此。奉敕令天师正法——斩邪祟!”


    声如洪钟、激荡方圆数里,唬得那围观的百姓更是磕头如捣蒜,连声音都不见了。


    这四力士的话音一落,四柄冷艳锯,便兜头向那龙子斩下!

    这正是、气势如虹、杀意无双,神鬼辟易,风云激荡!!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坑中陡然腾起一阵冲天的尘雾!四下飞溅的土石碎片击打得断壁、残竹噼啪作响,只叫人怀疑……那其中会不会还掺杂着妖魔的血肉碎末!

    而凌空子,在退开那一步之后便只盯着跪坐于地的李云心,不曾有片刻分神。待那四力士奋力斩杀、尘雾腾起之后,她才道寒声道:“当真,不再好好思量思量了?如今你已看到。我道统法宝斩杀这龙子,便如同……”


    “一个黄毛小丫头……当真以为,凭这东西,就能,奈何,本公子了?!”


    但她的话,却忽然被这样一句浸透了杀意、怒意、寒意的话语,打断了!


    凌空子当即转过头去,接连退后两步远,一把自袖中抽出一面金灿灿的黄铜小镜,而后才看到那尘雾已经消散的坑中……


    龙子螭吻的额头已经生出了两对乌黑乌黑的珊瑚鹿角。他的衣衫都已残破,却露出了其下一身如钢似铁的鳞片来!

    他的发丝已变成了如同真身鬓毛一般的白色,那脸颊两侧生出了纹身似的、细密的小鳞,正张开一张满是闪烁寒光利齿的血盆大口,发出宛若亿万雄兽对月怒号一般的吼叫声来——


    “吾乃!!”


    “渭水龙王——!!!”


    ====================

    断断续续写了一天,期间出去溜达想剧情。越写越不满意。


    今天只能更这么多——今天时间是有的,但是写得很慢很焦躁,总是觉得情节不舒服。


    眼下外面似乎要下雨,天也黑了。


    这一章发出去,我到外面找找感觉。


    总觉得这个场景,气氛烘托得有问题。大概是因为黑暗、夜雨……我白天写着实在没什么代入感……


    收拾收拾下楼。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与君双别离


    这一声穿云裂帛、震动九天的怒号还未歇止,九公子已摇身一晃,见风便长!


    好一个龙子!

    只一息的功夫,便成了一尊身高丈余、眼似铜铃、口若血盆的魔神!这足有两个刘凌高的魔神,身上肌肉虬结,覆着边缘利似刀锋的乌青色鳞甲。虽然眉眼细长、闭上嘴时亦有一番妖异美感,但额角却生了一对硕大的珊瑚鹿角!


    看这龙角,鲜红欲滴,似乎每一根枝杈都涂抹了人血,下一刻便要流淌下来。偏生头上生着的却是雪白的发丝,更衬得这一双鹿角熠熠生辉!

    却说这龙子一现出神魔之躯,那庙外的凡夫俗子立时惊骇异常!

    世人皆谈神仙、鬼魅、妖魔。但却又有几人真见过妖魔?


    禽兽畜类生出灵智本就百万无一,有了灵智,有那在人世间行凶作恶但道行低微的,早被除了去。道行高深些的,已懂了人事。要么耍弄些神通,扮作在世神灵收取些香火,要么仍作恶,却不敢太嚣张放肆。


    便是九公子这样的大妖,虽明目张胆地吃人,却也不会在白日里现身闹市——当真触怒道统剑宗,倾力之下,总讨不得便宜。这世间毕竟是人道旺盛,即便是通天彻地的大妖魔,也忤逆不得这天道。


    但此刻这龙子便在渭城百姓面前、愤怒地现出了人道法身。这一现身,数丈之内青光缭绕、水气蒙蒙,真如自九幽魔狱当中跃的神魔——那严威唬得庙外一干人腿脚发软,连逃命的力气都不见了,只能磕头如捣蒜,直道仙人仙子救命!


    再听这龙子,发出洪钟一般的笑声,用一双金黄色的眸子恶毒盯着凌空子,微微侧头俯视着她:“你这蠢道士。”


    “断缘果?天下间亿万妖魔,你去断谁的缘果不好……偏生来断本公子的缘果?!”


    “没人教你,我龙族,本就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吗?!本王同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缘果!”


    说到这里,眉头忽地一皱。


    “聒噪。”


    便顺手一挥,一股神力就从人群中抓了个哭叫不止的稚童,落在他手掌里。


    还不等凌空子作何反应,这妖魔便一握拳,仰起头——


    将那自指缝中汩汩流出的孩童献血、统统吞入口中!

    手掌再握几次、挤不出汁水之后,便将一团已看不到原本面貌的骨肉啪的一声甩去一旁。在方才孩童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的一刻,这龙王庙附近的人群……也陡然寂静下来了。


    九公子斜着一双妖异的眼眸看他们,道:“再聒噪不休惹本公子心烦——就都吃了!”


    雷霆怒吼一出,再无一人敢发声。便是有不晓事的孩童啼哭的,也被死死捂住了嘴。有人经这一吓已缓过了神,从人群中寻一个空子,偷偷往外溜。


    而更多的、没什么见识、却又懦弱胆小的百姓,便只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待宰羔羊一样,只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拿眼神……去看那位美艳无匹的凌空子。


    九公子,便也看向凌空子,残忍地一笑:“你这蠢道士,自身都难保,还想为他们出头?嗯?”


    但凌空子已经握住手中那面铜镜、镇定下来。她伸手自满头的钗饰中拔下一支嵌金丝凤翅鎏金白玉簪,冷哼道:“我可没什么心思为这些凡人出头。”


    “但自身难保?你却是真不知我道家法宝的厉害!”


    话音一落,便用那白玉簪轻击铜镜。


    金石交鸣,叮咚一声响。


    仿若九天之上传来仙乐、余音袅袅,萦绕在每一个人耳边。更见那原本站在洛书宝卷前的素衣凌空子,忽然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四肢猛地一阵颤抖。


    凌空子又敲了第二声。一个虚影忽然自那“木偶”的身上分了出来,亦是手舞足蹈起来。


    她如此迅速地叮叮叮叮敲了四声,那宝卷前便多了五个分身。这五个分身一出现,就一同携了手,齐齐在那宝卷上书写起来。洛书宝卷再次青光大盛,甚至迫退了九公子法身所散发出的凶戾气息。


    而凌空子脚步再动,在虚空之中手书六道符文。一时间洛书宝卷前方又金光大盛,似乎是被她布下了数道强力禁制,以保那龙子不至于冲到卷前,也好让——


    但在下一刻,那龙子便冲到了洛书宝卷之前。他那巍峨的巨大身躯一动,平地便起一阵旋风。刚由凌空子布下的金色禁制便如同纸糊一般片片碎裂,只在空中留下道道光晕。无论何种禁制,甚至都没能伤到这龙子一丝一毫,亦不能阻碍他半分!


    他三步跨到那宝卷之前,大手一抓,便将宝卷连同凌空子那羽衣分身一通抓在掌中。又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再摊开的时候,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龙子放声大笑,震得地上砂砾都微微颤动:“蠢道士!可是知道本公子最喜欢这样亮晶晶的宝贝,来送宝了,嗯?!”


    “你若是藏在城里趁我不备用你那道家法门害我,或可有效。但如今偏偏自己送到我面前——我既没有缘果,怎么会怕你这些由天地大道衍化出来的法门?嗯?蠢道士,你以为,本公子是以何纵横天下的?!”九公子往前微微倾了身子,瞪着刘凌,陡然拔高了声音,“你——取死有道!”


    话音一落,这神魔已悍然向前,一拳便向那凌空子身上砸去!

    如同山岳斜劈而下,这一拳撕裂空气,激荡出的波纹刹那间便扫开了周围一大片地上的积水。对面这样的一击,凌空子只能躲闪。她口中低喝一声,身上的环佩齐齐发出炫目光亮,竟就托着她,生生往旁边挪出了一步!

    龙子一拳砸在地上。


    轰然一声巨响,另一边没有倾塌的墙壁,也哗啦啦地倒了下来。


    激荡的劲风、利箭般的水流、四处迸散的土石碎块……一股脑地轰击到李云心的身上,险些将他击倒。待他再费力地将自己撑起来时,那龙子与凌空子已经争斗在了一处。


    修士们虽然淬炼身体,但终究没有妖魔强横——这凌空子本不可能同这龙子斗得旗鼓相当。但……她的身上,竟有着层出不穷的法宝!

    法宝之所以为法宝,便是因为它们稀有珍贵,轻易不可得。但李云心意识到这凌空子的身上,似乎……


    每一件衣物、饰品皆为法宝!

    怪不得……要穿那羽衣遮掩本来面目啊!

    但她也只在这一方龙王庙之内同那妖魔争斗,左躲右闪,总也不出这方寸天地。李云心意识到她当是在图谋什么。但他并不怎么在意。


    他眼下,就在那二人你来我往劲风之中——凌空子使一柄细剑与龙子争斗,无论是剑风还是拳风,便是有一点挨着他,他这肉身便要毁了。


    于是他……吃力地站起身,提着那柄剑,顺着墙边……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人群之前。


    原本被这争斗吓得瑟瑟发抖的人见他来了,忙道:“仙师在上、仙师在上,那两位在争斗……我们……该如何啊?”


    李云心找到一块倾塌的大石坐了,朝问话那人翻了个白眼:“蠢吗?跑啊?”


    “但那是……那是……龙王啊?”问话的人哆哆嗦嗦,只敢拿侧眼去看那二人,“那一位是……唉,不知谁是妖魔,但是见到神仙斗妖魔,我等逃了……日后神仙怪罪下来……”


    李云心听他说了,先微微一愣,然后才叹口气:“噢。对。你们毕竟是……嗯,愚昧迷信的古代劳动人民,平时没什么正经信仰,但真看见神仙显灵,比谁都怕什么因果报应。”


    他无力地挥挥手:“本仙人给你们免罪了。都逃命去吧。但是你们几个,去那屋里,里面有个老道,给他抬出来,带他一起走。”


    他这话一说,在外面的一群人如蒙大赦,扭头便跑!

    被他指住的几个人,反倒面色有豫,哆哆嗦嗦地往屋里看了一眼,跪下道:“仙人莫要为难我们啊……那里斗得正凶,我等进屋子去了,万一塌了……”


    李云心本就疼得烦躁。听了这话,当下眼睛一瞪眉毛一竖,抬起一脚将当先一个人踢翻了:“老子跟你好好说话,你还他吗顺杆儿爬?”


    然后一挥那柄剑,立时如同切豆腐一样,将身边一块大青石一分为二:“你他吗看我像好人吗?!马上给我去!里面那老道但凡出了一点意外,我杀你全家!”


    他这一吼,那几人立时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腿脚打着哆嗦,就奔那屋子去了。


    不多时,从屋里抬出了刘老道,但远远看着李云心不敢再过来——龙子和凌空子已斗到小院的另一边。


    一个猛烈霸道,一个轻灵敏捷,细剑在龙子的鳞甲上戳出点点火星,叮当声不绝于耳。但这细剑始终突不破龙子的一层甲衣,反倒叫这屡次击不中凌空子的大妖魔恼怒地怒号不止!


    几个人抬着刘老道,在一阵阵的罡风中颤抖得像是被弹了好几下的弹簧。


    李云心就叹口气,朝他们摆了摆手。于是这几人,抬着刘老道一溜烟儿地跑了。


    然后他在重新坐下来,盯着那仙子与龙子看。


    凌空子……当是刚才在这院里布下了阵法。因此才不出这方寸,只待时机。


    至于那九公子……


    李云心觉得他命不长了。倘若真的胜券在握,依照他那种性格,绝不会如此恼怒急切。


    他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挪开视线,往远处看了看。


    渭城亮起来了。这事儿,传出去了。今夜几乎没人能安然入眠,人气会和白天一样旺盛。


    至此为止,虽有小波折,但一切都在依照计划进行。


    李云心想了想,再拿起那柄剑、抬起左手。


    微一用力……


    切掉了自己的无名指。


    随后咬牙切齿地咝咝吸着气,盯着地上那一截断指和鲜红的血,脸上却露出扭曲的笑:“我真他吗是个天才。”


    ……


    ……


    这场争斗果真如李云心预料的那样子,没有持续多久。


    如果九公子眼下这法身可随意变化——平时干嘛还要那么一副白衣公子的模样?平日那个九公子出手和眼下的九公子出手,可绝不是一个量级。


    一刻钟之后,原本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慢慢减弱了。两人争斗数回合,这龙王庙的后院已被夷为平地。便是那前庭,也已倾塌成一堆瓦砾。


    待烟雾慢慢散去,终于可见凌空子在这龙王庙中布下的东西了。


    李云心觉得这龙王庙的小院算是“方寸天地”,到如今……竟真的看到了。十二条纤细的金色光线,以这龙王庙小院为底,在空中勾勒出了一个立方体。而方才凌空子左躲右闪、只以手中一柄细剑牵制那龙子的攻击,始终都不曾跃出这个立方体。


    到了此刻……那龙子看起来竟是隐隐有些精疲力竭的模样。他看起来仍然雄壮威严,但已半跪在地上,胸膛起伏得像是风箱。用两只手臂将自己撑起来,一双金光暴射眸子死死盯着那女道士。


    而凌空子手中的细剑已然折断。她高高地立在唯一一根还未被劲风吹折的细竹上,看看那断剑,随手便甩向龙子。


    龙子避也未避,任由那短剑霍霍转动着划过他的脸——


    击下三片细鳞来。


    李云心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他这法身也并非天生强横无匹、破一切禁制。没了法力……也是会脆弱的呀。


    他便把这点也记下了。


    “此宝名为‘方寸’。”凌空子好整以暇地开口,并且理了理自己的鬓角。夜风将细发吹拂过她嘴边,令她看起来美艳不可方物,“你在这方寸空间之内使一分力气,它就加倍抽掉你的力气。寻常人入了这里,大概只几步便要瘫倒。大成真人入了这里,倾力出击,也只能撑上一刻钟。你竟撑了这样久,到底是天生的妖魔。”


    “现在你法身已破,交出洛书、羽衣、通明玉间,我便……”


    说到这里微愣了一下子。似是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脑筋不大灵活了——本就是要杀他,还能如何呢?

    凌空子的脸色阴沉下来。沉默一会儿,说道:“也罢。你这妖物,必然是死性不改。我便先除了你,再慢慢找。”


    她这话说完,便微微侧脸来看李云心。


    而九公子……这时候也侧过了头,死盯着他。


    自初见起,这妖魔从未如此狼狈。他用一双金黄色的眸子盯着李云心,咬牙从鼻孔中喘出云雾一样蒸腾的白气——便只是瞪着他。


    被两人同时这样看着,李云心便也只好叹口气。他一摊手,歪头:“怎样?”


    衬着夜色的白发凶兽,瞳孔变得越发细了。他猛地转头看看凌空子,又看李云心,终是双臂一发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站稳了。


    “你——骗我?!”


    李云心耸了耸肩:“是啊。”


    龙子猛地瞪圆了眼睛,往前走出一步,几欲倾倒。便不得不停了,从鼻孔和口中喷出更加浓烈的蒸气来:“为什么?!”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皱眉:“总要为什么为什么,很尴尬的啊。朋友你说为什么啊?你总打我啊。打了我两次了。还总想吃我——你让我不舒服了。”


    “你还拿走了通明玉简——你知道吗我可喜欢那东西了。”


    “而且你还把尹雪柔吃了。这些事儿但凡你少干一件,我都琢磨琢磨,要不要真弄死你。”


    李云心直视着龙子的眼眸:“我最烦杀妹子的人。妹子明明是那么可爱的生物。”


    九公子瞪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披着一身乌青色的鳞甲,看了李云心好一会儿,才忽然暴怒地叫起来:“什么通明玉简?!你说那个小玩意?!”


    “本公子,只是想拿了你一件东西,便送你件甲衣!那甲衣,是本公子的,逆!鳞!本公子的逆鳞!”


    “那女人?!你说了本公子便不吃了!本公子也没吃那老道!!”


    这龙子说了这些又死死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暴喝一声:“不是朋友吗?!!你说过的!!”


    李云心只坐在石头上,不说话。


    但他的眼光慢慢地垂了垂,听见夜风掠过这院中唯一一根瘦竹的声音。


    龙子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但口鼻间喷涌的云雾,却越来越少。他身上的鳞甲慢慢变得稀疏,他的体型慢慢变小,他头上的双角开始褪色、缩回去。他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最终变成那个俊美的九公子。


    只是此刻他不着寸缕、头发散乱、虚弱得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才微微笑了笑。


    “这样啊。”


    “抱歉……辜负了你的好意。”


    “但是很多时候并不是……你自己觉得付出了,对方就该接受的。也许你给的,并不是对方想要的。感情这码事……总要你情我愿的嘛。”


    “真抱歉啊,九公子。”李云心重新抬起眼睛,看着他,“如果,我是说,呵呵……你运气好死掉了又穿越了——你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穿越但这不重要——再遇到我那你记得……”


    “我的话,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要信。”


    “那夜吃了我便是。”


    李云心说了这些话,终于强撑着站起身。他的状况实则并不比这极度虚弱的龙子好到哪里去,但,终究还是要好些。


    他提着那柄剑,慢慢走到龙子面前站定了,看着他的眼睛,叹口气:“朋友,既然因为这么多误会走到这一步。就……由我来送你吧。”


    “我想你不会乐意死在那女人手里。”


    龙子仍不说话,但只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李云心艰难地抬起那小剑,只轻轻一刺,便整根没入了龙子的胸膛。随后他再往下一拉——这剑,便几乎将龙子的身体剖为两半!

    鲜血和内脏,哗啦啦地流淌出来。但李云心也因为这动作身体微微前倾。于是那即将死去的龙子便借势扑到他怀里、右手的指甲陡然暴涨、深深地刺入他的身体!


    这龙子,用最后的力气、瞪圆了眼睛,在李云心耳边嘶吼道——


    “吾乃——渭水龙王!!”


    这话带走他最后的生命力。一声之后……他的身躯陡然变得模糊起来。先渐渐变得透明,然后这透明的身形开始抖动。最终……化为一片流散的青光。


    失了支撑,李云心便噗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的后背出现五个可怕的空洞——已经刺穿他的身体。倘若不是因为修行者的强横体质,此刻的他早已身亡了。但鲜血仍旧不停地流淌出来,只一会便将他的身子彻底染红。失血带来强烈的晕眩感,以及难以抵抗的困倦。


    他便在这样的疲惫感中、拄着剑,盯着九公子的尸首消失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


    “他似乎没你想得那么坏。”凌空子自竹稍飘然而下,担忧地看看李云心背上的伤,“不过畜类终究是畜类,死也想你陪葬。”


    李云心咳出几口血,试了几次,才能说出话:“你这话也没道理的……”


    “至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个危险的家伙。有些人……看起来好看和善,其实好可怕的。”


    凌空子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皱眉看李云心:“此话何意?”


    李云心仰头虚弱地笑:“怕我啊?”


    这艳丽无匹的宫装女冠又细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摇头:“照理说你该是不活了的。但你这个人……”


    她下意识地看看九公子的尸首刚刚消散的地方:“你这个人确是可怕。但他这尸首……这是怎么回事?竟连魂魄也一同散了?”


    李云心微微抬头向远处看了看,很快收回眼神,将手中的那柄细剑、递到凌空子面前。


    “怕我,就杀了我啊。”


    凌空子仍皱眉,甚至又退了一步,没有接。因为她意识到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李云心设计,让自己帮他除了那龙子。她自己是化境巅峰,那龙子更是天下罕有的强大妖魔,却似乎都被他利用了!


    “你在怕啊,美女。”李云心看着她,“问题是我都这样了,你怕什么呢?”


    凌空子仍只看着他。


    于是李云心叹了口气,努力地、试着用手里的剑,插入自己的胸膛。但勉强地立了起来……却再无力插进去。


    便只得求助地看着凌空子。又吐出几口血,才道:“真的……很疼啊,朋友。”


    这样看了一会儿,在他终于不支、眼睛要合上去的一瞬间,凌空子才重重地叹口气、走上前、一掌按上了那剑柄。雪白的小剑毫无阻滞地刺入李云心的胸膛,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解脱似地合上眼。


    凌空子又将左手在眼上一拂,便看到一个魂魄,正懵懵懂懂地自他的尸身上站起。


    便立即毫不犹豫地、以袖中那面小镜朝那魂魄狠狠一击!

    一声……微风似的低沉叹息之后。


    李云心的魂魄,也消失无踪。


    凌空子握着那小剑,怅然若失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就……这样?”


    但……


    随即听到了铜铃声。在夜色与夜风里。


    只一声。凭空出现。


    她警惕地持剑转身向这院外的街道上看去——


    一个骑着黑驴、头发松松地拢在脑后的少女……


    正死死地盯住她手中的剑。


    以及李云心的尸体。


    ==============

    三章并一章发。


    第一百第一十二章 顶级掠食者


    与龙子争斗时激荡起的尘雾已散去,空气中尤有李云心所流淌出血液的腥甜气。


    倾塌的断壁残垣弥漫些微的土腥气,院中被碾碎零落的花木却仍留浓郁的清香。


    在这样的夜晚、时刻,凌空子微微吐出一口气,以不易觉察的姿态,将自己的身体再次调整为临战状态。


    心弦紧绷,警兆大作。尤甚刚才面对九公子与李云心——这女子……何时出现的!?

    她身上皆是法宝,因此在面对九公子那样的大妖魔时,亦不吃力。可眼前这女子……


    她看不透。


    因为无论怎样看、怎样感应,都只觉得是个普通人。


    因此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柄,杀死过九公子、李云心的白色细剑,问:“姑娘是什么人?”


    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还有人声。


    不知哪一个胆子大的,在这附近见两人都死了……便去报了信。渭城毕竟是天子治下。仙人打架凡人们没法子,但此间事“已了”,官府再不出面,便说不过去了。


    可那骑黑驴的女子,却只盯着她手中的剑。


    盯着看一会儿,偏腿下了驴背。她和凌空子身量相当,虽穿得素净像是个小家碧玉,但仍不失为一个极出色的美人儿——相比凌空子的美艳,另有一番韵味。


    她并不答话。站定了之后,将视线从那剑上,挪到凌空子的脸上。随后抬起手,轻轻一招。


    凌空子疑是她要出招,下意识地抬剑格了一下子。但掌中的那柄剑……却嗖的一声脱离了她的掌控,飞到那女子手里了!

    她是化境巅峰的高人,肉身的强悍程度已超过凡人所能想象。握住剑的虽是看起来纤细白嫩的手指,但这样的手指灌注了灵力,两根便可以轻易捏碎一个壮汉的臂骨。


    可如今这剑从她掌中轻易脱困则是因为……


    这剑,化成了一根翎羽。


    当它落入那女子手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一根洁白的、长长的翎羽。这时候凌空子意识到那细剑之前的造型,的的确确很像是一片修长的羽毛。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子这羽毛,抬手收进袖中。


    然后,才忽然微笑了,说:“我呀。”


    “我叫白云心。我是李云心的好朋友,他是我的。”


    “你是不是还用这片羽毛杀死了龙小九?他也是我的。”


    白云心微微仰起头,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凌空子,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十七八岁小姑娘那样子问她:“你说说,你为什么,杀死他们呀?”


    就在这一刻,凌空子确信,这是一个妖魔。


    大妖魔。远比九龙子,还要强大的大妖魔!

    这样子诡异的邪气……是从她的发丝里、衣衫里、每一句话里,幽幽地透露出来的。


    人,没有这样的味道。


    她在逃离与开战之间迅速地权衡了一会儿,慢慢说道:“那九龙子,抢夺了我道统的法宝,执意不归还。那李云心……乃是自戕。”


    “我道统,琅琊洞天的宝物——洛书、羽衣。还有双圣的宝物——通明玉简……”


    说道这里,便被白云心的笑声打断了。


    她像是听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掩嘴、轻笑。但声音虽然轻轻柔柔,却异样的清亮,仿佛打这片龙王庙废墟里,便能直传到九重天上。


    这时候,官府的衙役们终于赶了来,便只看到两个美丽的女子在说话。


    带队的公人小心地观望了一会儿,意识到事情……似乎并没有如他们想的那样子结束。因为那掩嘴笑的姑娘,虽说在笑,在出声,但两只眼睛,仍是圆溜溜地瞪着,并没有像寻常人一样弯曲或者眯起来——就好像天生不会弯眼睛……看起来很诡异。


    她这样瞪着眼睛小了一会儿,才放下手,表情蓦地冷下来。


    “羽衣?”她语气森然,好像怀着满腔怒火,“道统法宝?放你娘的屁!”


    但说了这句话,她连忙又掩住嘴:“啊呀……不能这样说话。你们……都听到了呀?”


    这一句,是问那些公人的——她另一只手捻住衣角,就真像是一个做错事、很怕被发现的女孩子。


    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眼下的局面不同寻常。带队的公人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短刀、往后退了一步:“我们……”


    “一定是听到了。”白云心皱起眉,“麻烦。”


    话音一落,便将胳膊随意地甩了一下子。一大片羽毛似的残影随她的手臂一同出现,迅速暴涨——那公人的话还未说话,便住了口。


    一息之后,他以及他身后的二三十人,上半身齐齐滑落下来——露出一片极度光滑整洁的切口。残躯还未落地,他们身后的一排房舍,轰隆隆地开始倾塌、升腾起大片烟雾。房屋去倾塌所制造的轰隆隆的声响,一直延绵出数里——


    待烟雾终于散去,凌空子意识到……


    白云心刚才那样随意的一击……


    便毁掉了半条桃溪路!

    这不是……这绝不是……绝对绝对不是……化境巅峰的她,可以应对的、妖魔中的顶级掠食者!

    即便舍了这满身的法宝,大概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白云心又盯死了凌空子,露出一口细密雪白的小牙齿:“羽衣还来!小九还来!!魂食还来!!!”


    这尖利高亢的声音一出口,刘凌便没有半点儿犹豫起冲天而起,直向北方飞射而去!她身上的法宝齐齐闪耀,便好似一颗七彩流星一般,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远遁出了数百米!


    但下一刻,渭城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令城中门窗震颤的、轰隆隆的一连串巨响——


    夜空当中忽然爆发出一团圆锥形的白色云雾,紧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一连串由于超越音速时而形成的音爆云几乎在同一瞬间在渭城上空,直追着凌空子的身影怒放!最后那流光溢彩的修士身周陡然爆发出一大片盛放的金光……


    便像是一只折了羽翼的鸟儿一样,斜斜地往渭城外的山林中坠去!

    这一夜,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在同时听到了一声尖利、高亢、几乎刺破耳膜的鹤鸣声,以及在天空当中一闪即逝的、双翼几乎可以笼罩整座渭城的,白鹤幻象!

    而被留在了原地的小黑驴,等了一会儿,不见主人,便踢踢踏踏地沿着路、避过断壁残垣,慢慢地往主人飞去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打一个喷嚏、疑惑地抖了抖耳朵。


    因为……


    整座渭城,忽然安静下来。


    在白云心同凌空子争斗而去之后,这一整座城、居住了数十万人口的一整座城,陡然安静下来。


    他们在同一时刻感到了困倦,又在同一时刻、在这样一个本不可能安心入眠的夜晚……睡去了。


    数十万人的阳气,开始流转。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夺阴阳


    便是在这样的安静当中,渭城河西府的一户人家里,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


    这一家是富户。朱门、石狮,三进的院落。


    光亮出现在这家主人的书房中。


    三天之前李云心曾登门拜访过这人家,门房为他通传了。这家主人是个胆子大的,便迎了他进门,好吃好喝地款待,说要求些墨宝。


    适逢这家主人喜得贵子,李云心便作了一幅《仙翁送子图》。不是宝卷、不是珍卷,只是名卷。但对于这样的人家而言,出自李云心之手的名卷,也是可以传家的宝贝了。


    家主便将这画请老师傅装裱了,挂在书房里。本是打算先欣赏半个月,待它彻底干透了,再以黄绸锦囊好生收起来,逢年节家里来了贵客,再请出来好好夸赞一番。


    但今夜,先是狂风暴雨大作,又传来了仙子斗龙王的消息。本是半信半疑,可很快,听到了轰鸣声,以及天空当中的异象。这些事对于世俗人而言,可谓天灾。因此一家人便聚到一处——都到了这书房里,想着高人的名卷或许能保佑平安。


    但就在那一团流光坠出渭城之后,突如其来的困倦很快袭击了这一家人。家主觉察到异常,用心中最后一丝清明试着去抓墙壁上挂着的宝剑。


    但仍是昏睡过去。


    于是……墙壁上那副仙翁送子图,泛起蒙蒙的金光。


    这光芒一闪之后,便见那画上的婴孩活了起来。由金色光芒构成的小婴儿一跃出了画,踩在昏睡于地的几个人身上。它先凑去阳气最旺的家主口鼻处、深吸了一口,又凑到主妇口鼻处,再吸一口。如此将屋中男女老幼的人气都吸一口,便一蹦一跳地出了门。


    穿墙过壁,再将这宅中的仆役们的人气吸个遍。


    随后才出了门。


    这金灿灿的小孩儿似乎最喜爱人气的味道,继续去寻找那些寂静无声的房屋中,睡着的人。


    等过了半个时辰,它走得愈发远了,才会看到同类——


    有自《申屠背剑图》上走出来的壮年,有自《苏秦凿光图》上走出来的少年——皆出自,李云心头两天的时候为那些大户人家所作的画卷。


    这些在满城飘飘荡荡吸人气的金人,有婴孩,有少儿,有青年,有壮年。有喜悦的,有悲苦的,有恼怒的,有平静的。


    那前两日李云心共计作了四十六幅图,这四十六幅图上的人便纷纷走出画卷,都只在做一件事——吸阳气。


    被吸的人醒过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感觉——最多有些体弱的,会觉得有些乏力罢了。


    但这些金人吸得人多了,身体就慢慢胀大。身体里有些不同的颜色翻腾纠缠,就好像真真是被吸的那些人,梦里梦到的情绪。


    到两三个时辰之后,无论哪个样子的,都撑得肚子圆滚滚、脸上的五官都被挤成一团,说不出的滑稽诡异。


    随后……


    它们爆裂开来。


    而这个时候,渭城东北方的轰鸣声还未歇止。那一边的天空,仿佛早晨提前到来了。山脉之后隐隐泛出红光,宛若朝霞。但实际上,那是山火——如同巨龙一般翻滚的山火,以及延绵不绝的轰鸣。


    在这样的轰鸣声音中,这些金人爆裂开来。它们体内被吸来的阳气本该散去,却忽然在渭城的街道上,依着奇异的轨迹流淌起来。若说它们是顺着大街小巷流淌,其实也不尽然……有的时候,也是会穿过墙壁与房舍的。


    但这些被吸引出来的阳气,就仿佛老式抽水井里的第一碗水——有了这碗水,井里的水才能被源源不绝地抽出来。这些饱含了各种情感的阳气在街道上流淌,渐汇聚成流。便牵引着渭城中更多更多人口中的更多阳气,自从房舍当中流淌出来……


    最终渐渐汇聚成更加粗大的洪流。


    倘若是在这那三日内曾经暗中跟随李云心穿街过巷的人们还清醒着、且能开了阴阳眼,看见这阳气洪流,就会意识到……


    它们所流淌之处,皆是李云心曾经踏足过的地方。


    譬如说一处细流流经柳河边,漫卷过一块石板——那石板上有一个原本并不显眼的图案,便亮了起来。


    这是那日李云心用手中的狼毫笔刻了一半的图案。当时他说阳光好,便要画这太阳。画得抽象拙劣,最终只完成了一半,便掷笔而去。


    便是这样的图案,在被那阳气冲击之后……亮了起来。因这光亮和指引,阳气的洪流分出枝杈、构建出玄妙却又暗合某种规律的回路。


    这东西……便是随便一个郎中也能觉得熟悉的了。


    是……手少阳的经络图。


    而类似的东西,在整个渭城,还有三十五个。


    ……


    ……


    在这样的夜晚,在渭城之外三十余里、渭水边姚家村的一间小庙里,庙祝还未睡去。


    这是一间小,却香火旺盛的庙宇。不过一殿、一院,两间厢房。


    平日里庙祝洪松道人早该睡去了,但今夜,却被远处隆隆的雷鸣声以及山火惊得睡不着。


    他披衣坐起,推门走进院中,在如水的月色以及斑驳的树影里穿行,最终走到正殿门前。


    心中烦躁,便打算去正殿里打坐。


    殿中供奉了新得的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嘉文皇太子以及红衣龙女的神像——出自一位高人之手。起初他心中还有抵触,但供上画像之后,便心悦诚服了。


    这像,确有安神清心的功效。不要说上面的确有正神灵气,便是没有,仅凭这画卷本身的效果,也足以令他视若珍宝了。更何况,他这人是天生的阴阳眼——平常可见鬼怪。鬼魂虽不常见,但总有些枉死鬼爱慕庙里香火,会凑来他这边。他晚间往殿中一坐,有这画像,那些鬼怪便也不敢上前了。


    但今夜走到正殿前向门内一看,却发现屋里有微弱的光亮。


    登时便疑心是村里的泼皮眼红这神像,胆大包天来偷了。忙四下张望一番,在墙边找到一根半截覆在泥土里的短木棍,持在手中便大步上了石阶,一把推开门。


    然而一声“贼人尔敢”在喉咙中还未喷吐出来,他便愣在原地。两息之后手中短棍当啷一声落在泥地上……洪松道人噗通一声跪了,拜伏在地不敢抬头,口中只道:“真君显圣、真君显圣!小道惊驾,罪该万死啊!!”


    就在他刚才推门之后……


    正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神人,自那画像上走下来!

    他只看了一眼,未看清。于是便也没有意识到到这神人的面貌,有七分似李云心。


    由信徒们香火愿力汇聚而成的金色虚影,带着李云心原本留在画中的、属于他的那一点灵气缓步前行,未看那洪松道人便直接穿过门板,向着渭城的方向疾疾而去了!

    便也是在这一刻,他散下的三十七份、被供奉在各处庙宇当中的神像上,皆走出一个金光神人,带着他的灵气——汇聚于渭城!


    而这渭城……


    倘若当日凌空子起了疑心,高高地飞行在天空上,去看李云心那几日的行走的路线、并且将其绘制出来的话会发现……


    他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出了一幅以整座渭城为画卷的、栩栩如生的——李云心画像!


    他有意或者无意留在城中各处未完成的、玩闹的笔触,则构成了人体经络当中的三十六处大穴!


    而那藏着《上元图》珍卷的知府衙门,便是这幅图的心脏!

    现在,渭城三十六万人的阳气,已经被那三十六处大穴引导,构成了流淌的经络。而那三十七位金色神君,则带着李云心的灵气,先后投身到这经络运转当中。


    阳气、灵气,洪流——在运转三个周天之后,终于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扑向那知府衙门!

    ====================

    能被大家喜欢、评论、催更,我受宠若惊。


    也知道定时更新、多更新,成绩会更好。


    但作者本身是华阳天府地铁口附近上流社会的社交红人。


    每天上班的时间又是早九点半到晚九点半,因此真的不确定,到底每天的更新什么时候能写完。


    也并没有因为要上架,所以故意少更新、攒存稿。


    也没有想着卡上架、拖眼下这个大高潮。因为那样子注水会不好看的。


    每天都是写多少,发多少。


    量与质的确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实注注水、不走心,每天6000字也不是难事。


    但之前说过,这本书首先我要写得自己满意,才会去考虑其他事。


    因此,我只能保证质。量的话,不敢打包票。


    无更会提前请假,不请假的话,最晚会保证各位睡前能看到每天的保底4000字更新。


    如果卡情节了,没想好了,可能就3000多字。


    谢谢大家的打赏和评论,我都会去看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参造化

    渭城知府衙门,已有四百四十三年的历史。前身本是前朝的“京畿府”,统管京城刑盗事宜。本朝攻破渭城、开府建衙之后,仍将一城行政中枢设在这里


    这府衙,统领渭城已三百年有余,早成了一城风水当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没有这一府,整座渭城的阳气、人气流转便不能通达——贼盗四起、诉讼无门、民生无着。因而这一府,在渭城一地的风水当中除了“镇势”,还有“生势”。


    构建成精妙经络循环的阳气洪流滚滚而来,而那三十七个金色神君当中的三十六位都已投身到那三十六处大穴之中,成为镇穴之灵。


    只余一位神君,站在洪流的波涛之上,被一路簇拥至府衙门前。


    好神君!相貌有七分似李云心,面沉似水。


    着金甲衣,华彩缭绕,仿若真仙,金光射人。


    身旁阳气簇拥、更兼嬉笑号哭之声,作乱舞群魔,作持戈亲卫,护于身周。


    但虽至门前,却不得入。


    因为这府衙大门忽然洞开,走出一个身长丈余,人马皆身着金甲的大将军来。而这将军身旁亲卫数百、张弓持剑,直逼李云心近前,喝问:“汝乃何方阴神,夜闯府衙重地?!”


    李云心未发声,但他身边那乱舞群魔已俱都化作渭城居民模样,成千上万、男女老幼的声音汇作一处,齐齐喝道:“我携渭城三十万人道阳气而来,今日借府镇神魂、正神位、重塑法身,你岂敢拦我?”


    但那大将军只道:“我身为渭城守府大将军,因一城风水天道而生,镇守一城首府不侵外邪,怎拦不得你?”


    李云心身周那万千幻象便喝道:“你身为渭城守府大将军,可知镇守的乃是这一城百姓、人道、气运,而非这一府、一衙、一人?!”


    “若这渭城不存,百姓不存,人道气运不存,要你这首府、守府将军何用?!你这首府的权势、天子权势何来?乃是这天下亿万百姓分出了权力、气运、交予你手,要你护这一城百姓周全——如今你倒拦在我这三十万人道气运之前,你法身根基可还在!?”


    此话出口,那金甲大将军周身神光陡然黯淡下去,身侧亲卫俱都寂寂无声。


    俄顷,这大将军默不作声地让开一旁,身边的亲卫一哄而散,俱都隐去了。


    但府衙大门依旧紧闭,他以灵力、阳气构建的法身却也穿不透这门外肃杀威严之势。


    李云心便高声喝道:“乞儿何在!可愿得长生!”


    如此高声呼喊三次,那府衙内终于生了些变化。


    知府的书房里,那一幅《上元图》上的老者听到这呼喝,便动了起来。


    第一声,他舒展了筋骨。第二声,身形暴涨,从画中走了出来。到第三声,便如大梦初醒,在原地转了一转,忽然瞪圆了双眼,口中只道:“……仙人许我的,仙人许我的!”


    随后这画中人便直向府门跑出去——虽是幻象,但也如同李云心之前画来杀人的绿甲剑士一样,也可以触摸得到的——伸手便推开了府门。


    一见李云心,便拜倒在地:“仙人许我长生的!”


    李云心昂首直入府门,道:“日后自有封赏。”


    随后穿过前庭,进了那知府大堂。略一检视,走到那大堂之后的官椅上……


    坐定了。


    这一下,环绕他身周的金光、人像、嬉笑号哭声陡然不见,像一阵云雾一般,在一瞬间尽收入他体内!


    而这神君幻象,也从透明的光影渐渐内敛为实质一般的光流。这光流再在他体内流淌奔腾一番……终于凝成真正的实质。


    于是这初生的、看起来同生前无异的李云心,缓缓拿起案上的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便是这一声响,渭城里所有的阳气洪流,皆奔涌入了他的体内。


    借这府衙四百年集聚的威严肃杀之势,他的神与灵,终于定了下来。由一整个渭城的街巷所构成的李云心画像,在这一瞬间,因为心脏这一声惊堂木,牵动着三十万人的气机、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于是……


    人们醒过来了。


    李云心独坐在这幽暗空旷的大堂里,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借我重塑法身这个机缘,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问题。日后可别忘了谢我。”


    便见一只面似瓜皮的大鬼弯腰进了这大堂,瓮声瓮气道:“君何出此言?吾乃至尊,岂有食言之理。”


    李云心便指了指一直候在门外那老乞丐的鬼魂:“你们是同类。先前我答应许他长生。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他做个孤魂野鬼。我法身初成,还未归龙子神位,需要好些日子修养、积聚法力。既然现在你已寻回了从前的记忆,我就暂且将它交给你。待你日后做成了那事,封他做个土地山神,也不枉他同我结了缘果——这可使得?”


    大鬼声如洪钟:“自然使得。君可安心。”


    李云心便起身走下大堂:“那么快去吧。不要耽误了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


    说完这些,便径直出了门。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人活着,是因为那阳气。人体经络之内气机流转不休,生出了阳气,于是人能走能跳,甚至能将阳气炼成灵气——这便是修士。


    他以渭城为画卷,将自己的一点灵、用三天时间,“画”在这城市里。


    这便是为了身死做准备。一人死,肉身损毁,神魂就变成鬼魂。哪怕以鬼魂重修,都会如同那大鬼一样,总有些浑浑噩噩,更何况他清楚,刘凌绝不会放过他的鬼魂。


    因而在那三天里,实则他已经用整个渭城画卷,又画了一个自己出来。


    死而复生,夺阴阳造化。他用那些日子散出去的画卷作引,引了人的七情六欲和阳气出来,在那画中流转,实则是构成了身体气机。


    再唤回那些饱含乡民愿力的灵气分身。至此,身体一切完备,再使那求长生的乞儿开了府衙大门,他一拍那有定城之功的惊堂木——


    这新生的身体的“心脏”,便搏动了起来。


    以满城三十万人的阳气、无数乡民的愿力,终是夺了天地造化,硬生生为他重塑了一个法身。


    这,便是当夜那白无常告诉他的法子。而知晓了这个法子,他花数日布局,终于做成这件事。


    眼下的他,便同那“绿甲剑士”一样,是被他画出来的。以他对自己的细节、气机、体内灵气流动的无与伦比的了解,以三十万人的阳气为笔墨,以大城为画卷,成就的法身。


    但这样的法身,终不能持久。


    世间万物的存在皆有定数,他眼下是一个被凭空创造出来的人物。他需要一个“空”。


    便是那龙子的“空”,或者说……“神格”。


    整座渭城都已经醒来,每个人都渐渐意识到今夜发生了极端诡异的事件——他们竟在同一时刻睡去了。但人们会在日后将此事推给神魔,或者那龙王。


    甚至还会在许久之后,待恐惧感消失了,将此事作为可对外乡人炫耀的谈资。


    但今夜终究还是有些慌乱的。先醒来缩在家中,看家人是否无恙。


    随后才敢慢慢出街……因为渭城的东北方,隆隆声与火光,还未歇止。


    他们不清楚那是一个化境巅峰、身怀众多法宝的修士在同一个强横无匹的大妖斗法。但渐渐会发现那火光所在之处,距离渭城实际上很远很远的。


    那么……


    自然想看热闹了。


    这一夜,街头弥漫着诡异的热闹气。


    而在这热闹的气氛当中,一个俊俏的白衣男子穿街过巷,很快到了已倾塌一半的桃溪路上。


    这里死了很多人。哪怕不算之前被白云心斩杀的公人——之后那些倾塌的房屋里,也很是埋葬了一些人。但这样一个修罗场,此时却一点也不冷清,且人比别处更多。


    有来看热闹的,有亲属住在这里帮忙的,有想着救人的,还有,想要趁着混乱,寻些死人财物的。


    李云心穿过人群向着龙王庙那废墟中走的时候,便见到了一地的亡魂。


    死状惨不忍睹,几乎成了肉泥。站在废墟上怅然若失地徘徊、偶尔几个见人便扑,却总触摸不到。


    他也不理会它们,再走几步,看见了龙王庙的废墟。


    小池塘都被碎石填满了,一具尸体躺在地上。


    几个闲汉在龙王庙的正房废墟里翻检些什么,但似乎并无所获。


    李云心便走到那尸体前,借着月光和那几个闲汉手中火把的光亮,细细打量。


    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有两个闲汉注意到他,便走来道:“这具我们还没摸。可不是你的东西,识相的赶紧走!”


    但李云心并不理睬他,仍盯着尸体看。看了一会儿,才由衷地低声感叹一句。


    那两个闲汉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正要伸手将他殴走。但听他说这句话,忍不住一皱眉:“你说什么?”


    这时候,一直低着头看那尸体脸的李云心,才将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向那两个闲汉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柔声道:“我是说,真,帅啊。”


    两人先是愣了。因为这张脸,和地上尸体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然后才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这人本是背对着他们的。但此时身体未动,脸却面对他们了。


    一阵麻酥酥的凉意自尾椎一路蹿上天灵盖,这两人吓得连声音都没了,扭头便跑!

    但李云心一伸手便提住了一人,一把将他掼晕在地。


    令几个人不晓得那人为何突然就在废墟里、手足并用地逃了。但只看到李云心将另一个摔晕了。一时间只道生了事端,却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走——他们毕竟没同那打人的争夺什么。于是就只远远地站着看,好再做决定。


    就看见那白衣的年轻人蹲下来,在地上那具尸体身上摸索了一阵子。


    随后一用力,自尸身被血染红的衣服底下,扯出一件黑黝黝的软甲来。那尸体被他粗暴的动作带得一动一动,脑袋歪向一旁睁了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几个人——看到他们头皮一阵发麻。


    本觉得这个搜检这尸体的人透着几分邪气,打算走了……却忽然看见,他将那软件在手里一抖。


    没变样。


    那人便想了想,又抖了几次。


    终于,青光一闪……那软甲不见了!

    见这情景,那几人吃了一惊。便很想好好瞧瞧他究竟是怎么把那么一件大家伙给弄没了的——或许是夜晚光线昏暗,他们眼花了罢。


    就又看见那白衣人摊开手,手上出现一枚乌沉沉的,鳞片一样的东西。


    他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将手中那东西探进怀里,似乎用力按了按,放在某处了。


    随后……


    他蹲了下来。


    方才被他摔晕那人手中的火把落了地,落在一丛瘦竹上。虽是春末青翠的的竹子,且地上泥泞,但火把毕竟是桐油的。这么一小会儿,火把已将瘦竹引燃了……


    便像是一堆篝火。


    他们看见那白衣人的神色有些古怪。仿佛身体里、面皮下,有些什么东西要生长出来、突破出来,而他却在努力压抑着。


    他略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又像是怕下巴脱臼,用手托了托、又按回去。


    接着……好像从指缝里,弹出了一柄白森森的弯刃小刀。但隔了那渐旺的篝火堆,且略有些烟雾,看不大分明。


    他就持着这小刀,另一只手拉住那昏迷的汉子的一只手臂……划了一下子。


    切下一片带血的皮肉。


    这一下,那些人是看得真真切切了!!


    便当即有两个胆子大些的,持着火把上前几步,喝道:“都是来发死人财,何必弄出人命!”


    但那人并不理会他们。用手中那种弯刃刀将那皮肉串了,竟放在火上烤了烤!

    两人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上前,要将他踢开,救下那人,道:“你这疯——”


    但走了两步,再不敢向前!

    因为终于看清那人手中的“弯刃小刀”……竟是从他手指中探出来的、锐利又狰狞的指甲!而此刻他将这指甲上穿着的肉片,送到嘴边……用那一口白森森的、略有些尖利的牙齿……


    咬了一下子!!

    这两人顿时魂飞魄散、想要转头逃,两腿却压根儿不听使唤,只觉小腹一阵一阵地缩胀,竟是要吓得失禁了!

    因为又看到那人的眸子变成了金黄色,眼中只有一条细细的黑线!


    是妖怪啊!!

    但下一刻,在庙宇的废墟中、在这篝火堆旁……


    那人却将那片肉丢掉了。


    狰狞的指甲缩了回去,口中的利齿变得平整,眼睛重新变成黑色。他叹了口气:“还好……并不想吃人。”


    随即站起身一挥手,那地上、本属于他自己的尸首便被他击成了一地的血糊。


    两个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的人见此情景,终于裆中一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而更远处那些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顾在废墟中磕碰得鼻青脸肿,惊恐地大叫着跑远了。


    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只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家中……”


    但如此磕了好久的头,却不见回应。等大着胆子再看,面前已无人了。


    那人……


    已出了城,站在滔滔渭水边。


    夜色中的渭水更显雄壮。


    东北边的火光映得这河流微微发亮,奔腾怒号的水流激荡起了浓重雾气,笼罩这不见边际的河面仿若幻境。


    水汽蒸腾着两岸茂盛而青翠的芦苇、菖蒲、细叶水团,在夜风中散发出浓郁的清香气。流水声充斥了整个世界,就连那边的轰隆声也变得微弱而不可闻。


    滔滔大河,瞬息千里,滋养万物。如今……


    便是他的了。


    李云心站在那边那缓坡上,在夜色里轻出一口气。


    “吾乃……”


    “渭水龙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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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留给我吧!!


    吾乃渭水龙王啊!!


    ps:什么鬼?


    我是说,本社交红人,同地铁口那几位名媛——三花姑娘,白毛黑尾巴女士等——有着良好且愉快的投喂关系。


    我很受欢迎的,每次都会被热情簇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余烬

    余烬都已熄灭。


    这里本是一处青草坡——位于渭城之外四十里,莽莽野原山脉的一处缓坡。


    从前这里草木茂盛、古树参天。林中有几人合抱的巨树,飞禽走兽无算。即便是在山中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也不敢太深入——因为可能会迷路。这林中猛兽极多,稍不留神便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如今这野原山横过渭城附近的山岭,已经全然变了模样。


    仿佛天上下了火雨,又仿佛地底喷涌了熔岩。方圆十几里之内,寸草不生,鸟兽无存。地上铺满黑灰,灰堆中偶有未燃尽的、已被烤干的树木枝干露出来、见了风,便又腾起火苗。


    目力难尽的区域内烟雾升腾,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刘凌就站在这里,像一颗直挺挺的树。


    面目全非。


    发髻都散了,头上一件首饰也无。满头青丝倾斜下来,长发及腰。


    身上的粉红色宫装也不见,只余下一身白绸内衣。光洁修长的腿裸露在外,赤脚踩在灰烬当中,微微发颤。


    但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力竭。


    现在她手中握着身上最后一件法宝——腕上的“音铃”。


    半个时辰之前她刚舍弃了身上穿着的那件粉红色的“霓裳衣”。这样一件法宝被她催至极限而后自爆,顷刻间毁掉方圆三四里之内所有的东西,就连地上的泥土都剥去了厚厚一层。但对这个白云心造成的伤害仅仅是——


    撕破了她的衣服。


    眼下刘凌握着手中最后一件法宝,感觉自己的雪山气海已被压榨至极限。她还有最后的力量催动这件法宝自爆。但现在她唯一犹豫的是……


    自爆,还是自尽。


    听过很多妖魔的事情,她明白落在妖魔手中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声音微颤,但同样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力竭,“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白云心便看着她,像一只伺机猛扑而上的野兽那样围着她慢慢地走、又像是猫儿在戏弄猎物一般,脸上的表情安静沉稳,仿佛刚才就只是在玩耍。


    “龙小九啊……你知道吗?”她细声细气地说,“本来这里就没什么好玩的。龙小九最好玩了。”


    “细细长长的一条,里面很韧,外面又脆脆的。”她一边说一边停在刘凌面前,距离她只有一步远。她的眼睛似乎因为兴奋……又变成乌溜溜的颜色。只有黑色,没有眼白。


    “而且又笨又蠢……不像他那几个兄弟姐妹。”她伸出细长的粉红色舌头舔了舔嘴唇。但似乎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妥,又赶紧缩回去,“唔……所以我只能吃他了呀。”


    “可是被你杀死了!!”


    她忽然尖利地叫起来,声音穿云裂帛,死死地贴在刘凌面前,盯着她。


    两息之后,刘凌的双耳中蜿蜒出细线一样的血流来。


    音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刚才下意识地以最后的灵力护住自己的心脉,没有被震死。但现在开始后悔……刚才该死去的。


    现在她几乎动也不能动了。


    白云心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猛地缩回头去,微微仰起头,退后两步。


    “哎呀还有那个……李云心呀。”她微微皱起眉,似乎开始生气,“他的味道啊,是……嗯……”


    她飞快地眨眨眼,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很好闻啊。他的神魂的味道……又新鲜,又香醇,还有一点点的辣味儿……我可从来没闻过那样的味道呀!”


    “可是也被你杀死了!!”


    她猛地转过身,就贴在刘凌的耳边,再一次尖利地叫起来。


    刘凌晃了一下子,直挺挺倒在地上,身边腾起一大片灰烟。


    她的雪山气海,已被震碎了。


    “两个好玩、好吃的,都被你毁掉了。”她似乎越来越生气,“那我就要回家!可是我的羽衣!被你们这些臭道士偷走了!本可以寻回来的,但是竟然交给你这样一个小道士带出来!现在你告诉我——告诉我——我的羽衣,哪里去了?!!”


    她蹲下来盯着刘凌看。


    然而此刻的刘凌便只能瞪着眼,血液开始浸红她的眼白。雪山气海被废掉,即是修为被废、散了功。有很多种法子可以在废掉修为之后,仍让人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子活下来——但绝不会是这一种。


    她的眼睑开始急速颤动,鲜血从喉咙里涌出来,很快就会倒灌进肺中。


    白云心皱了皱眉,站起身。


    “烦死了。”


    又狠狠地踢了刘凌几脚,见她不再动了,才仿佛出了口气,脚步轻快地、一蹦一跳地下了山。


    ……


    ……


    而此刻刘老道坐在龙王庙废墟的一块石板上。头发蓬乱,脸上有泥渍,道袍破了几处。


    晚上将他带走的人算有良心——搜刮了他身上的银钱之后,将他丢在一条巷子里了。


    到早上他醒过来、走回来,便发现整个桃溪路已经面目全非。他花了些时间才认出这地方,随后看到满地的血糊。


    便在这堆,残砖碎瓦中,一直坐到如今——东北边已没什么声音了,火光也已经熄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老道才觉得口渴。


    附近有女人在哭,声音断断续续,吵得心烦。旁边一户废墟上也有两个人呆坐着,大概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老道抬起袖子抹了抹眼,在一堆碎石中翻检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三根参差不齐,但总算没有被浸湿的线香来。然后又花一刻钟找到了火折子,将三根香点着了……


    插在黑褐色的泥地上。


    随后又坐了回去,盯着那三根香升腾出的袅袅青烟,渐觉得自己的脊背被升起的日头晒得发烫。


    但很快,老道又听见脚步声。


    鞋底与粗粝的碎石摩擦,哗啦啦地响。来者从废墟中穿行过来,最终踩到了这泥地上。


    再往前走几步,一脚踩熄了那三支线香。


    刘老道略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来者的脸上带着快意又复杂的笑,手按着腰间的刀柄。一双官差们的制式快靴还在地上碾了碾,然后才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好,死得好。这祸害。”


    “死他还不够。不能缺了你这老棺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南山

    老道听这话愣了一会儿,才道:“啊……尹捕头啊。心哥儿……他都死啦。”


    尹平志用脚底在地上蹭了蹭,看看四周:“死是便宜了他。依我看这些个——”


    他抬起左臂向周围划了一圈:“这些个家破人亡的,都是因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妖道!也许就是个妖怪。但凡和他牵扯上的,都好不了。你带这妖道进了城,害死这样多的人,害死我那侄女!我非要杀了你,为这世间除害!”


    尹平志说了这话,手腕用了力。腰刀出鞘一截,露出雪亮的刃口反射阳光,晃得老道一眯眼。


    这刘老道便抬起手挡了,道:“你要杀我泄愤,跳过来一刀斩杀了便是。何苦……说这些。老道我想,你是不是怕了。你怕那心哥儿还未死,一旦动手急了,就没有寰转的余地了,是不是?”


    尹平志皱眉。他往四周看了看,嗤笑:“未死?已有人告诉我昨夜一个白衣妖怪将他尸身都捣烂了,怎的未死?”


    老道便叹口气:“既然如此啊,尹捕头,你就动手吧。”


    尹平志咬起牙,两腮紧绷。他又向刘老道迫近两步,将腰刀抽了出来:“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老道伸手从一旁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捏在手中,抬头看着尹平志:“尹捕头啊。老道我从前听过你的名声。都说你这个人心思藏得深,为人豪爽但是做事也果绝。但你那侄女,你又说不好是不是遭了心哥儿的祸。现在也害怕心哥儿未死,找你算账。”


    “可是哪怕这样子,你还是要跟老道我纠缠不清……你这样的人,怎么就乱了方寸,做出这样的事呢?”老道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你莫不是乱了人伦,对你那侄女起了心思吧。”


    这样随意的一句话一出口,尹平志便陡然变了脸色。先是身子晃了晃,然后便一刀劈过来:“我砍了你这老棺材!”


    这一刀使尽了这壮年男子的全部力气,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但下一刻,噗通一声响,身体摔倒在泥地上。


    刘老道……又掂了掂手中那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上沾了血。


    尹平志跌倒在地、瞪圆了眼,似乎难以明白他一个多年的捕头擒过贼盗无数怎么就……被这老头子一下子砸倒了?


    这老子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这样快的速度!


    他只觉头晕目眩,仿佛额头被开了一个大洞,光、声、风,都在往里面灌。只模模糊糊地听见老道说什么“……心哥儿这诛心术……”之类的话……


    便看见刘老道手中的石头,再一次砸下来。


    刘老道又砸了七八次,没留余力。他修习了李云心传他的水云劲,虽然只有月余,但已经感受到天心正法的威力。这七八下……将尹平志的脑袋彻底砸瘪了。


    然后这老道才丢了石块,啐一口。


    “我让你踩。”


    随后,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往四周看了看。


    日头升到正当中,洒下白晃晃的阳光,让他有些眼晕。不远处的几个人已站起了身,目瞪口呆地看他。刘老道觉得口中更干燥了,一阵焦躁意从心底升腾起来,让他觉得胸口发闷。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发现还有几个人也在看他。但一碰上他的眼神就往后躲一躲,像怕他。


    他便俯身从尹平志的尸体上撕下一大块衣襟做了包裹,又从废墟中寻摸了几件东西放在这包裹里,系在了背上。


    实则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小物件。比方说半块瓷碟、一盏酒盅、一块炕上的草席边角。也不清楚捡这些东西做什么,但只觉得背在身上心里觉得踏实些——总还有点儿熟悉的玩意傍身。


    然后,这刘老道离开了他居住了几十年的渭城。


    在城里的时候一路上走得很快,怕人拿他。但其实并没有人注意他——即便真有人报官了,这时候官府也没什么精力去理会单独的一桩命案。毕竟需要善后的事情太多了。


    于是他顺利出了城。出了城,在官道上走半个时辰、拐上一条小路。这小路之前李云心也走过,沿路一直走会到渭水边的码头。但老道走了一半,往东边上了另一条岔路。


    这条路离渭水近,水气足。两边的树木便也生得郁郁葱葱。林叶遮住路上面的天空,只偶尔有斑斑点点的阳光漏下来。他在这林荫道上走了一阵子,身上因赶路起的热意渐渐消退了,变得清爽舒适。


    又走一阵子,看见路边生了一株酸枣子。花谢了,只结出小拇指肚大小的青枣。他走过去拉下一枝,慢慢摘上面的酸枣吃。枣子一枚一枚送进嘴里,不时往外吐一吐被吃进去的胡须。


    绿色的汁液嚼得满嘴都是,枣子里未成形的核也一并吃了。


    他这么站着吃了一气,将一枝上的青枣都吃没了。手一松,那树枝便弹回去。


    刘老道继续上路,觉得嘴里泛酸、口水横流,似是没之前那么渴了。胃里填了些东西,也不是很空。


    可心里还是觉得空。好像飘忽在半空,缺个什么衬着托着。觉得心里慌他就拿右手捂着胸口,继续赶路。


    再走一段路,这小道就入了野原林。树木渐渐茂盛起来,参天的大树多了。阳光被隔绝在外,光线愈发幽暗。老道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想起刚认识李云心时被掳到那林子里的事情。


    于是盯着远处的密林瞧了好一会儿。


    然后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子掩住脸——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终于在这野地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野地无人,老头子就一直哭。哭了一刻钟才止住声,拿手掌狠狠抹了抹脸又搓了搓脸,擤鼻涕。再从路边薅一蓬细草擦干净了手,深吸一口气,继续走他的路。


    刘老道就这么一直走了三个时辰没停歇,终于走到一座小山脚下。说是小山,但也有三四百米高——山顶也笼着若隐若现的雾气,很有些出尘的味道。


    一块半塌的石碑掩在荒草里,一条小道斜着攀上半山腰。刘老道拨开草,碑上刻着“南山”两个字,字缝里填满泥土。


    他便转身上了那山路。又走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半山腰的一座小庙前。


    时葵子正躬着身子,持一柄大扫帚扫庙前那一方平地。地上一边是五六畦青菜,正青翠。另一边生了一颗黄山松,再踏出一步去便是悬崖,云雾缭绕。松下一方木桌两只凳,摆着一只木盘,木盘里盛半只未吃完的红薯。


    老道站在这里,看了时葵子一会,沙着嗓子开口。


    “我本名刘公赞,早年做盗匪,绰号鬼算子。刚才杀了个捕头,无处去了。你敢不敢容我。”


    说完这话,在刚转过身来的时葵子惊诧又惊喜的目光里,昏死过去。


    ==============

    注:时葵子,见琼华楼、宝华会章节。刘老道的红颜知己。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空


    滔滔渭水,自渭城西北方奔腾而下,往东南方去。在流经渭城西侧的时候,又有锦江、洛水两条支流汇入。


    这三条河流汇聚之处,便名为“三河口”。渭水至三河口,陡然向着东南方转折。因这一转折,便积成一个大湖,名为洞庭。


    洞庭湖号称千里洞庭,实则广阔无垠,几可称海。洞庭与渭城之间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名为野原林。虽说是林,但实则面积广阔,方圆足有千里。这林中亦有名山——虽不像渭城东边野原山脉中的山岭那般高耸雄壮,但也别具一番风味。


    除了君山、别山、微山这样的名山之外,亦有些类似南山、东山、小筑山这样不知名的小山峰。


    三河交汇处那三河口,有一块正向那洞庭湖中突出,如一点锋刃。又因这一点“刀锋”上常年栖居着白鹭,得名白鹭洲。虽说是“洲”,但实则是个半岛,其上亦有村庄农田、居住着百十来户的人口。


    几十年前有人说这白鹭洲既锋且锐,是插进渭水、洞庭的一柄刀,败坏一地风水,于是便在这白鹭洲向河心、湖口的那一端建起一座庙,以镇风水。


    这座庙,便是三河口龙王庙。


    李云心现在站在庙外,有一事不解。


    这庙外的风景是极好的。大庙正对千里烟波洞庭,水光潋潋,晴空万里,入水处有浅白沙滩。


    庙宇一侧被修成园圃,有木亭、花木丛、盘根老树。


    此时还有几个文人坐在那木亭中饮酒说笑,一些游人香客来庙中进香。谈论的大多是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渭城中一条桃溪路几乎都被摧毁、龙王爷显圣了、有人看见一个白衣妖怪切人肉吃、尹捕头被人杀了——


    李云心知道老道做的事,昨天也去看了他。


    但并没有露面。现在不是好时机——他去看过白云心和凌空子争斗的地方,也去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驻所瞧了瞧。


    眼下渭城中唯一的修士从云子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琅琊洞天凌空子仙子的遗蜕就停在驻所里。他想方设法不令那遗蜕腐败,等候洞天来人调查,同时也担心来者将怒火发泄到自己的头上——修士们都明白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化境巅峰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陨落在渭城了。


    这对于李云心而言算是个好消息——从客观的角度讲。


    只是……白云心的强,超出了他想象,成为计划中一个巨大的变量。


    原本该是……两个人两败俱伤,他去收割的。


    但眼下,理论上完美的计划被出了问题、情况脱了轨。几个人在渭城看到了自己——本来应该在解决两人之后,以其中一个作为傀儡,摆平这件事儿。


    他又不好杀了他们。任何不借助他人之手死掉的人都有暴露的风险,他又不能杀上几十个……那样子不如直接把自己送到道统面前。


    道统的人将知道的是,凌空子杀了龙子、又杀了李云心。


    而白云心杀了凌空子。


    眼下还会意识到有一个妖怪出现在事故现场——绝对也有牵连。


    这锅……李云心意识到,得找个人来背。


    他为这件事儿想了两天,如今有人送上门。


    在原本的计划里,他要死。让刘凌杀死九公子,然后再让刘凌杀死自己。杀死自己,刘凌一定还会击散自己的魂魄——至此,没人会怀疑他真的已经魂飞魄散了。


    杀九公子,用白云心赠他的那柄剑。


    杀自己,还用白云心赠他的那柄剑。


    在此期间他用那剑削掉自己的手指,已是在引来她。


    软甲和剑都是妖魔的鳞羽所化,同自己气机感应有牵连。白云心赠他剑,本就是为了能日后找到他。他最后同刘凌拖延了许久,终于等来了白云心。


    于是便要那两位争斗,他……夺舍去了。


    实际上在他被刘凌杀死的一刹那,这计谋已成了——最难的,便是杀死九公子。刘凌很强力,轻易做成了这一点。


    九公子,或者说整个龙族,亦或,所有的神兽,都是与这世上所有生物不同的。


    譬如说人,有肉身,有神魂。虽说两者结合在一处,但身死之后仍有魂魄。肉身受损,神魂未必受损。神魂受损,肉身也未必受损。


    然而神兽们,却是只有法身——肉身即神魂,神魂即肉身。一具身躯,既可以变化原形,又可以化为人形。神魂强大,这肉身便极其强横。肉身受损,便是神魂受损。


    因而九公子、或是神兽一死,便是死得彻底——连鬼魂都没有。


    但虽没有鬼魂,却有一个“空”——李云心叫它“神格”。


    他不清楚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但他的父母从未提起此事——似乎刘凌也不知晓此事。


    白阎君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因而夺舍龙子……实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神格,好比一个“官位”。这官位的名字,叫“螭吻”。


    九公子身死,这“官位”空了出来。


    但这东西,就好比“福缘”、“运气”——虚无缥缈,你并不能看到一张椅子、一个空档、或者一块金印。


    需要“钥匙”。


    九公子将自己的逆鳞赠予李云心,实则变成了李云心的东西。他身死,这软甲却保留了下来。


    这便是那“钥匙”。


    他将这“钥匙”,融合进自己以阳气、灵力构建的身体里,便打开那扇“门”,即了这“官位”,成了……


    螭吻。


    他不清楚九公子是不是第一代的、原装的“螭吻”。但清楚自己眼下,是的的确确的螭吻了。


    他同原来的那个自己,除了相貌、记忆,已再没有什么关系。但对于李云心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甚至经历过更可怕的。


    譬如说“穿越”。


    他已为“神兽”,或者说“妖魔”,他需要香火愿力。


    因原本那个他魂飞魄散,那三十七幅画像已经失去了他的灵气。


    因原本那个九公子也身死,这些曾经供奉过去那位“渭水龙王”的庙宇当中的塑像,也失了灵气。


    但李云心不打算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暴露自己,今日来实则只是为了游览。


    可是在来到这三河口龙王庙门前的时候发现……


    本该空着的塑像神位……


    被人占了。


    这令他很疑惑。


    ==================

    这章枯燥哇?

    啊,因为在解释嘛。这个本来打算在以后的剧情里,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梗。


    但很多朋友在问,我就只好改下剧情现在拿出来解释一下了。


    还没解释完。但其他的留以后再说。


    不要心急嘛,一些事情,是要在剧情发展里慢慢揭示的。抖包袱嘛!

    这样没意思了吧。哈哈哈哈。吃饭去了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洞庭君(凌晨上架)


    实际上,这本也是一件不平常的平常事。


    在这个世界,凡人们是有很多忌讳的。譬如说晚上不要谈论鬼神、不要随便拜什么人形的东西。


    因为一谈一拜、时间久了,就产生了愿力。当愿力足够强大,就可能引来“阴神”——即所谓“招邪”。


    “阴神”不是神,而是泛指不属于人类的、有些法力灵力的东西。可能是在阳世间徘徊不去的野鬼、可能是刚刚开了灵智的精怪。你不晓得会引来好的还是坏的,终究是一件麻烦事。


    像三河口龙王庙这种香火鼎盛之地,对于阴神来说自然是一个好地方。九公子已死,这庙中泥塑上的灵气消散。凡人们感受不到,依旧来朝拜,但阴神却是可以知道的——此地已无主。


    可即便如此……


    阿猫阿狗却也不敢随便附身、占神位——因为从前这里属于龙子、渭水龙王。


    ——不晓得是否只是因为龙子不满意供奉,收了灵力。


    或者说哪怕龙子已经不在了,那么会有同样强大的妖魔、精怪来争夺这宝地。但凡不是脑子不清醒的,都不会迫不及待地来这里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


    偏偏就被占了。


    李云心化一身月白的文士衫穿了,手里持一柄泪竹骨的折扇在庙前站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在心里笑起来。


    已身为神兽,勉强算是妖魔的同类,因此能都很敏感地辨别出一些气息。


    譬如说他知道眼下这庙里的塑像上的灵力,应该属于一个水族。道行不高,但也不算低。依照修士们的标准来衡量——虚境巅峰。这东西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力量,似是在得意洋洋地示威。


    他眼下则是化境巅峰——原本的九公子必然不止于此,但他毕竟是新“即”了这龙子位。三十万渭城人的阳气、三十七份香火愿力塑了他的法身出来,实则堪堪够用。


    他现在是一个大木桶,可以盛装很多水、很多香火愿力,不会像从前一样痛苦不堪有生命之忧——但里面的水不多。


    需要供奉、信仰、愿力。但最近这一段时间还得暂时蛰伏……等他找到人背了那个锅。


    不想便有枕头送过来了。


    李云心便没有往里面走,打算再等等。


    等些别的事情,好验证他的猜想。


    此时是晌午过后,正是这千里洞庭风光最好的时候。乘船再往前去,便只见广阔水面,虽说的确壮丽,但看久了也觉得乏味。再往后去,便只有渭水以两边山色,始终是不及此处——


    三河汇聚之处,水流却缓。向前看可见浩淼洞庭湖,两侧又有秀丽挺拔的君山、微山。既雄浑,又灵秀,可谓美不胜收。


    因此那几个坐在木亭中的文士兴致正高,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李云心安心等待一会儿,等见有人斟酒的时候险些洒在杯外,才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一边轻摇一边走过去。


    这世上哪有不爱好面貌的?他生了讨喜的面孔,说话又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只拱了拱手,说了几句俏皮话,这四个酒意正浓的文士便将他当作了一位有趣的书生,请他一同坐下了。


    本是四个穷酸自己携了杯盏出来,也没什么礼仪规矩。自桌边的竹篓中又取一个小盏给李云心满上了,便又开始做些狗屁不通的诗。


    李云心可没心思“名动文坛”,就只好负责拍手叫好。待这四位肚子里的墨水用尽、话题渐渐冷下来,他才问起附近是否有什么奇闻轶事。


    冷场中遇到这种话题当然开心极了——酒后吹牛本就是男人最大的兴趣爱好,没有之一。


    于是这四位便说了同一桩事——就在本月,传遍了整个白鹭洲的事情。


    白鹭洲上住了百多户人家,却不是村,而名为镇——白鹭镇。


    因为总有许多游人往来,这只有一条长街的镇上多做些茶馆、旅社、饭馆的生意。镇西有一书生,姓杜,名子咢,年方二十。还有一个妹妹,名子藤。


    原本家中还算殷实,父亲是镇里的铜匠。但又因祖上出过读书人,于是在长子出生之后不叫他继承手艺,反叫他读书。


    这杜子咢聪慧,但偏是个闲散性子。到十五岁中了童生之后便不思进取了,整日同镇上一干闲人厮混,自命风流文士。如此到了十九岁时候还未娶妻,父母却双双染了病。捱了一年耗光家中钱财溘然长逝,只留了他和他妹妹。


    杜生懒散,其妹杜子藤却勤劳。便去了渭城给一户富商做厨娘,三餐也能落个温饱,还偶尔会接济她那哥哥。


    家道中落,杜子咢便生出进学的心思,打算苦读讨个功名。因此变卖了家中房产搬到镇西边的一个小院里,每日闭门不出,只读书。


    如此到了上个月,发生一桩怪事。


    杜子咢手中积蓄要应付笔墨纸张开销、又要留作明年开考时候上下打点,因此用起来极省。他平时吃两餐,每逢年节才吃三餐,也多是粟米饼、谷饭之类的粗粮。


    却说冬天时候,杜子咢走在街上见到有人卖咸鱼。捱不过嘴馋便忍痛买了条,挂在家中房梁上。挂好了,他却不吃。每餐用饭时将咸鱼解下来搁在盘中,吃一口粗粮饼,便舔一舔这咸鱼,以那咸腥味下饭。


    如此,这咸鱼竟被他“吃”了半年,还完完整整。


    但到上月的时候,这咸鱼不见了。杜生自是心疼,却也还想不明白——这咸鱼是如何没的?

    睡觉时门窗都关好了,家中无猫,也不闹老鼠。偏偏一觉醒来那绳子还好好的,房梁上的咸鱼却不见了。


    心疼叹息一番之后,便如往常一般读书写字,晚间入睡。


    可这一夜半梦半醒刚要睡着的时候,却模模糊糊听见床下有人唤他:“……杜生、杜生!”


    他只当是自己在做梦,便没有理会。


    但第二夜又听见这样的叫唤声。他便清醒了,侧耳仔细听。却听见那声音渐渐清晰了,就来自床下——“杜生、杜生,我死得好惨呀!”


    这杜子咢睡意全无。自床上跳下来奔到墙边抽出剑,便挑开床帘往床下看——却什么都没有。第二日,便舍了些钱财请三河口龙王庙的庙祝来家里驱邪。那道士来了,洒了些水,持桃木剑作了法事,便说了些含含糊糊的话走了。


    到这夜,杜子咢终是没有听到那声音,不知不觉睡去了。


    却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中年文士,自称洞庭君。说那咸鱼本是他的女儿,原形乃是一条小鲤鱼。因得罪了龙子,被龙子打回原形放到洞庭湖中任其自生自灭。后被渔人捕捞制成咸鱼,被杜子咢买了去。


    那小鲤鱼身为精怪死得凄惨,尸身又不能下葬,便集聚了一股怨气,使得魂魄始终附在那咸鱼上。待杜子咢日日去舔她下饭、日日给她渡了人气,她便渐渐恢复了法力。


    昨日才托梦告知洞庭君自己身处何地,今日其父便找来了。


    洞庭君对杜生说,可去他床下挖掘。若是挖到一条咸鱼,便以清水养上三天,再在一日夜里捧着那咸鱼去洞庭湖边,为它翻三次身。


    杜生做了这梦,醒来之后便去床下挖掘,果真见了一条咸鱼——便是之前在梁上挂的那一条。


    于是依言行事、在三日后捧着咸鱼去了湖边、翻三翻……


    那咸鱼竟变成一条红鳞大鲤鱼,跃入水中!对他点了三次头之后入水而去,不知所踪。


    当夜,那洞庭君又托梦来,说杜生于他有大恩,三日之后,必有重谢——


    便是在今日。


    杜生同人说这事,人只道他说笑、发了癔症。那杜生也不恼,只说今夜便可来他家里观瞧,好知道他所言非虚。


    李云心听到这里,眨了眨眼。


    这事儿有趣。


    因为洞庭君这名字……


    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阿猫阿狗啊。


    ====================

    凌晨上架啊朋友们!!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迎君(首订求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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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日头西斜的时候,李云心已站在街边了。


    杜子咢眼下的居所不过一屋一院,那院也只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有一扇低矮的竹门。


    篱笆边原本种了些花草,现在开得花团锦簇。只是疏于打理,疯草竟比花草更茂盛,将那红的黄的团团花都淹没了。


    就如李云心预想的那样子,这里已经很是聚集了些人。


    这时代,人们没什么娱乐活动,遇到这种事自然好奇极了。照理说前几日渭城里闹了大妖魔、人们本该惶惶不可终日。但似乎也正因为那妖魔闹得太凶,传到白鹭镇人们的耳中,就不像是真的了——什么天上现了龙王爷真身、夜里出现一只跟渭城一般大的白鹤、一整条街都被毁了……


    简直太离奇。


    人们更愿意相信那夜的火光是山火、那一条街是被因为地动毁掉的。


    李云心很可以理解这种心态。这是一种挺常见的心理学现象——除非一种观点或者信念强大到足以彻底摧毁人们原有的认知,否则,只会使人们固执己见,更强化原本的思想观点。


    ——谁乐意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可怕的妖魔、且就在身边呢?

    因而对于这个距离渭城百里的白鹭镇人们而言……杜生所说的那件事,才真真有趣儿呢。


    眼下,杜子咢便站在他家院子里——花大价钱买了香案、火烛,在院子里摆了。


    案上有一只猪头、一只羊头、一只整鸡。又摆了三荤三素,三盏水酒。再用碗盛了白米,插三柱高香。


    等天色再暗些,将火烛点上——青烟缭绕,烛火幽微,真真生出了些肃穆气象。


    街上的人们大概有三四十个,聚在杜生的院外看他,只嗤笑他念书念得痴傻了。


    李云心站在这些人群之外一个老槐树底下,看那杜生。


    说起来生得不坏。因为不下地劳作,皮肤是白的。手上没有老茧,想来被抚摸的人也会舒服。浓眉,大眼睛,高鼻梁。嘴唇有些薄、眉距有些窄,看相的人会说他心思小,且刻薄。


    不过这相貌在女孩子的眼里,的确算得上帅气。


    李云心抬手抹了抹自己的额角。


    街上的人都围着一个人,众星捧月一般。那人四十岁上下,戴黄冠、穿大氅,手里持了一柄拂尘。眼下腆着肚子站在街上,往杜生院子里看。


    从人们的言语当中李云心知道这人乃是三河口龙王庙的庙祝,道号昆阳子。今日过来的人里,大抵就属他最乐意看见杜子咢出丑了。


    因为这杜子咢使三两银请他来做法事时,昆阳子只说是恶鬼缠人,“自己未必斗得过那鬼,且试试”。


    这是世俗间道士们的一贯伎俩——实则都算不上是“伎俩”。他们未得道统、剑宗真传,学些旁门左道的法术,都不知道其中玄妙。仅凭祖祖辈辈口耳相传,只道“该是这般”、“该是那般”。施起法来有时见效,有时全然无用,只说是“争斗不过”。


    但杜子咢得了洞庭君那梦,便说庙祝昆阳子学艺不精,竟将神人的贵女认作害人的恶鬼,险些令他错失一段好缘果。


    因而这昆阳子今日就站在杜生门外,冷眼瞧着他。有闲汉凑过来问他今夜这事是真是假,他就只嗤然一笑,并不言语。闲汉问不出,就又有妇人来问他。他也不答话,那妇人便恼了,作势要扯他袍子,说“这道士脸上这般晦气可是相好的昨夜没伺候好”之类的荤话儿。


    那一班闲汉便在一旁起哄笑闹。昆阳子瞪那妇人几眼,妇人越闹得起劲。他便只好狼狈地躲开几步,道:“好好,与你们说了便是。”


    他瞥一眼那端正地跪坐在案前的杜生,又冷笑:“说什么洞庭君?”


    “我昆阳子主持这三河口龙王庙,已有十五年了。我这庙,是这渭城附近的大庙。前些天渭城里的宝华会请人,也给我送了帖子。但那****有事外出,这才耽误了——不然,我昆阳子也是琅琊洞天的座上客。”


    听他说到此处,那些人虽不晓得“琅琊洞天”,但总是知道“洞天”的,便齐齐发出惊叹来。


    妇人便缩了手,不敢再作势拉扯他了。


    昆阳子又道:“我这大庙。供奉的乃是渭水龙王。那杜子咢说什么?说——那什么洞庭君的女儿得罪了龙子,才被变作鲤鱼——荒唐!我供奉渭水龙王这许多年,哪里听说过有龙子?又哪来一个什么洞庭君?听都没听过!”


    这些人一时间被他唬得没了声。又过一会儿,才有个闲汉怯怯地问:“或许真是道爷你没听过呢?”


    昆阳子白他一眼:“是小妖,得罪了龙王,怎会饶他?是有道神人,我又怎会没听过?这千里洞庭便是渭水龙王的龙宫所在——哪个不开眼的妖魔敢自称洞庭君?”


    听他这一说,众人皆叹服。


    他这话说得大声,院里的杜生便也听到了。


    他原本闭目端坐,这时候慢慢睁开了眼,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摇摇头:“道士,你学艺不精,就少说些话为妙。等今夜洞庭君来报我,听见你这话,呵呵……”


    说完又闭上眼,那昆阳子也不同他争辩,只冷哼了一声。


    两人说完这话,起了一阵夜风。看热闹的便也渐渐不说话了。


    既是来看,心里总会想“这事是不是真的”。昆阳子说了些龙王妖魔的事情,却又是从侧面让人额外多生了些心思。待夜色渐渐深了、天气凉了,再起了夜风……


    又看院里那幽幽火烛的时候,人们便一时间有些沉默了。


    就是在当口,听见一个清亮好听的男声说:“其实我建议你们回家里去洗洗睡比较好。”


    这声音打破短暂的寂静,人们便都忘发声处看——发现是一个白袍的俊俏“书生”。只一眼,人们就知道这是个外地人了。


    因为如果是本地人、或者在本地徘徊了有些日子,不会记不得他。


    因为他生得太好看了。


    这个好看的小后生手里持一柄泪竹扇骨的折扇,一边说一边微微眯着眼睛,往西边瞧。


    杜生家门前这条小街的确通向西,那里有一个渡口,但少有人用。小街旁是荒草地,沿着路一直看过去,也能在皎洁的月色中隐约看到水边在夜风里轻漾的芦苇与菖蒲。


    他就在看那里。


    人们循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发现。


    除了芦苇、菖蒲、水雾、风之外,什么都没有。


    昆阳子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微微皱眉:“此话何意?”


    李云心没有立即回他,而是在树下又往前走了两步、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说啊,诸位,再不走,会死啊。”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环境里听了他的话,众人都一愣。昆阳子变了变脸色,喝道:“你这人说什么疯话?”


    可他这神态、语气、做派,又不像是什么疯人。这样子,就让人不痛快起来了。街上的人便纷纷叫嚷起来“你这小后生说什么晦气话”、“这嘴巴怎么这般毒”,亦有些更难听的。


    但很快……


    又一阵风起了。这阵风起得古怪——贴着地皮,沿着小街,慢慢地刮过来——扫起了街上的几片碎叶,街边的荒草却晃也未晃。


    一见这异象,人们顿时没了声响。


    倒忽然听见那院中原本端坐着的杜子咢,猛地睁开了眼,像被迷了心智一般手舞足蹈地大叫三声:“好、好、好!”


    便又跪坐着,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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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阴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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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生那样子如何看也不似常人了。街上的人终于感到了一点点的畏惧。


    便有人问昆阳子“道长该如何”。昆阳子似乎也有些慌乱,自怀里摸了张什么符出来贴在脸上,像一具被制住了的僵尸一般看来看去。


    看了一会儿,又将符小心翼翼地揭下来,道:“没什么鬼怪,不碍事。”


    似是觉得自己刚才也失态了,便气恼地瞪了李云心一眼,道:“年纪轻轻,装神弄鬼!”


    看他们这既惊且傻的样子,李云心就只是微微笑笑,转了视线。


    只不过不再盯着西边看,而是在往杜生家的院子里看。


    先看着杜生,目光再一路随着什么东西往外走——一直穿过人群,重新停在自己面前。


    他这样子简直像是在演戏。在这样的时间地点环境里,他这个做派让人觉得恼火又气愤——何曾见过这样子吓人,是故意当着人面的?

    但看他的气度,又不是庄户人。倒很想拥上去将他打跑,然而万一是个有功名的、见官不跪的秀才,他们拥上去打了人家报了官,大概都免不了吃几天牢饭。


    于是就好口伐他——是这些人最擅长的事情。


    可尽管如此,心里都是惴惴,仍期盼他说几句话。


    一刻钟之后如他们所愿……那后生说话了。


    他看着自己眼前空无一物的空地,微笑了笑:“……倒也不是。没了人的话,我们哪里来的供奉?”


    阴气森森、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又让人住了口。


    昆阳子皱起眉。


    随后看见李云心朝他们转过脸,叹口气:“我这人,难得好心一回。想着,你们也许以后都是我的香火来源呢,就提醒一句。”


    “结果怎么着,我说一句话,你们叽叽歪歪念叨我这么久,我真是何苦来。”


    “不用看了晚了。你们活不过今晚了。”李云心摆摆手,“自己去看那杜子咢吧。没听说过阴婚吗?”


    人们都无声地愣住了。因为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且眼下风清月明,怎么就……


    唯有昆阳子听了他这话,陡然瞪圆眼睛。当即转身一脚踹开了篱笆门,直奔那杜生身边。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那杜生噗通一声倒了地。


    街上的人发出齐齐的惊呼。


    昆阳子又伸出已经微微发颤的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气绝多时了。


    昆阳子顿时坐到了地上。等着杜生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才陡然转头瞪着李云心:“怎的不早说?!你害我们多少人的性命!!”


    众人见道士忽然失态,便知道大概的确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可一时间又满头雾水,不晓得究竟应该一哄而散还是向道士或者少年讨个法子。


    便又看见道士紧咬着牙齿翻身站起来,头上的黄冠也掉了,裹了那大氅冲出篱笆门直奔李云心,抬手作势便要打,口中大骂:“为何害我们性命?!为何不早说?!”


    这昆阳子生得壮。眼下又慌又急,便生出一阵虎虎生风的气势来。但粗壮的胳膊还未触及李云心肩头……


    李云心就已抬手,一耳光将他抽翻在地。


    这一下力气极大,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也传出去好远。昆阳子几乎是被抽得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转着倒在地上。


    人们哪能料到这看起来俊俏的少年如此凶恶?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吭了。


    李云心盯着地上的昆阳子看了一会儿,才道:“冷静点了没有?”


    昆阳子一边用力晃着脑袋一边摸索着东西,想要站起来。最后攀上了李云心的小腿,他也没踢开他。这道士抓住了他的腿,撑起了自己上半边身子,仰头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才道:“……救……高人救我……是我错了……”


    李云心仍只看着他:“错在哪里?”


    刚才那样重的力道打在脑袋上,道士是被打出了内伤。此时口鼻都开始渗血,在夜色颇为吓人。但仍强撑着最后口气道:“我学……道……该知道凡事不可强求……高人已出口点拨了一句,我等……再不可强求高人你……你……”


    道士说到这里,口鼻中的血渗得更急,堵住了嗓子,便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李云心这才略满意地点头:“你看,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子。又不是普天之下皆你吗。”


    随后才蹲下来将一只手放在道士的脑门上,问:“你撞上阴婚,已经命不久了。但既然见了我,又在死前同我有了缘果,我也不能坐视你成了孤魂野鬼。”


    他再稍稍用力,让道士的脸凑近了自己些,问:“那么我问你——可愿得长生?”


    道士的视线开始涣散。李云心的声音听在他耳中,也都飘飘渺渺。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却真真如同天籁——他艰难地眨眨眼,含混不清地说:“愿……愿……愿……”


    李云心又说:“那么,你得帮我做些事。”


    道士已不能说话,只能微微眨眼表示同意。


    李云心便伸手从自己的鬓角、心疼地拔下一根头发探进他嘴里。然后扶着他脑袋的食指轻轻一敲——力量穿透了他的颅骨,将道士的脑浆搅成一团浆糊。


    他死去了。


    然后……魂魄从尸体上浑浑噩噩地站起来。


    才看到刚才李云心,看到的情景!


    原来杜家门前,沿着那小街再向西……向西……一直到那洞庭湖边……


    不是他们眼中空空如野的。


    已站满了……“人”啊。


    看起来,像是人。


    在小街上,在荒野上,在水边的芦苇、菖蒲丛中,密密麻麻地站着,数以百计的人“人”!

    只是它们的面孔都不似人类——有,灰色脸的。但鼻子只是一条尖利的刺,两只眼睛圆溜溜地凸出在脸上,仿佛颤悠悠的黑色果子。弓着背,一动不动,偶尔才突然地、迅速地、神经质似地,转一转那两只眼珠子。


    还有体型横宽的壮汉,着青色衣甲。面孔也是青灰色,如同死人一般——连个鼻子都没有。手臂上生着倒刺、黑须,也如同雕塑,偶尔晃晃身子。


    这漫山遍野的数百怪人,沉默无声地站着,仿佛鬼怪。


    而一个……红衣红裙的女子,正站在李云心面前,好奇地看看这昆阳子的魂魄,又看看李云心。


    尖声尖气地问:“你是哪路阴神?”


    =========

    好朋友们。更新等得心焦去看看“作品相关”嘛!更新进度会在那里说的。


    先洗个澡,出门吃点东西,看回来能不能再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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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红娘子


    这女子生得还算美丽。虽然无法同刘凌那种夺天地光辉的美艳相提并论,也没有白云心那种恬淡出尘的气质——当然是“看起来”——但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了。


    她穿宫纱的大红衣,云鬓上的饰物以贝类、玳瑁为主。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眼神清澈,似乎是一个毫无心机的烂漫少女。


    但这个看起来……与这周围的环境、人,格格不入的少女,却正是今夜的主角。


    一刻钟之前,李云心看到有东西自从那湖中上岸了。


    当先的两个,便是那面色青灰、穿甲衣的横宽壮汉。自蒙蒙的水汽里走出来,一对眼睛左右转动,似乎非常警惕。


    随后,便又有两排弓背尖刺鼻的怪人从水里爬出来。它们紧跟在甲衣壮汉的身后,就像是列队的军士。


    他们出水之后,寂静无声,只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很像在演一出滑稽的哑剧。


    但凡人们看不到它们。


    待这些人都上了岸、在荒草丛中站定了,才听到声响。


    有两个看起来胖乎乎、肉软软的女人分水而出,每人手持泥螺制成的乐器、吹出不着调又怪异刺耳的声响——凡人们亦是不可闻。


    紧接着是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小丫鬟搀扶着李云心眼前这一位,一步三摇地沿着小街一路往杜生家的院子走过来。


    这红衣女子身后还跟着一老者——生得的确是人的模样,可也是个驼背,穿一身湖绿色的绸缎外衫。


    到了杜生家院外,红衣女子与丫鬟停了,老者径直穿过竹篱笆、走到杜生面前。


    而那个时候……杜生仍在双目紧闭地坐着。


    老者先吸了香案上的香火,然后咧开大嘴,在猪头、羊头、白鸡上依次咬了几口。凡人们看不见那三牲有何异样,但李云心知道,它是“享用”了。


    接着……伸手在杜生脑袋上点了三下。


    这杜子咢的魂魄……便站起身了。


    驼背老人就笑眯眯地对他躬身行礼,说:“杜公子对我家红娘有大恩,洞庭君便吩咐我来答谢公子。”


    “但我家红娘同公子相处日久又有了肌肤之亲、且爱慕公子品性高洁,欲同公子结为夫妻。”


    “公子可向院外看去——若也对我家红娘有意,不如成全了这桩美事如何?”


    且说那杜生浑然不知自己魂魄已离了体,便往院外看。正见那红衣女子在瞧他。明眸皓齿,在夜色里更有一番风情。


    这书生早年放荡的时候也尝过男女滋味,但何曾见过这样的美人儿?便忙道:“小生修三生福缘才与红娘相遇,岂敢推辞!好好好!”


    他说完这话,又得意洋洋地去看昆阳子、街上众人。但那些人哪里看得到一个魂魄?

    杜生正要再生些事端,老者便道:“既然如此,便速随我去白木林红花城吧。洞庭君正在等待公子宴饮。”


    说完,就用手来拉杜子咢。一拉,这杜子咢就重新变得痴痴傻傻,好像失了神志……终于离了体。


    也是在这时候,李云心提点了那些人几句,却被冷嘲热讽。


    却说那老者引着杜子咢的魂魄走出院外,又看见街上的这些人。一双老眼顿时笑成月牙,口中连道:“好、好。既是红娘大喜,便请这些乡亲同贺喜去。也不枉从前将红娘从湖里捕了起来、又遭风吹日晒盐渍,才得姻缘。”


    说了这话,那些原本站在荒草地里的异人便走过来,开始拉扯那些闲汉闲妇。


    李云心是瞧得分明的——那些人一动手,便将人的魂魄从身体里拽出来,如挟持一个孩童、鸡鸭一般,毫不费力。


    也有一个怪人走到李云心身边,伸手要拉他。


    但那红衣女子早瞧见了他,便伸手令那怪人退下。她在李云心身前来回地走了几步,才问:“我看你并不是凡人,为什么要提醒他们逃走呢?你可是爱慕这些凡人,想要做人?”


    因而……李云心便答——“……倒也不是。没了人的话,我们哪里来的供奉?”


    听他说了这话,红衣女子似乎对他产生了远超那位杜生的兴趣。就又问:“可是他们似乎并不解你的好意,你要怎么办呢?”


    于是李云心才回过头……一掌击死了那昆阳子。


    这时候街上那些凡人虽还站着,但魂魄已离了体。李云心知道只要那些怪人再将他们的魂魄押走,那些人便会横死——查不明死因。


    红衣的女子静静站着,看他做成了那一切,又听他说了话,便问——“你是哪路阴神?”


    李云心这才笑了笑,说:“我呀。我呢,原本也是一个人。后来被人打死了,才成了如今这样子,修鬼道。”


    女子歪头看了看他,似乎兴趣渐浓:“你因何被打死?怎的没被那阎君勾走?”


    “哦。因为我生前喜食人肉。”李云心耸了耸肩,“害的人多了,就成了人魔。被我吃的那些人的亲朋好友找到我,就将我打杀了。我因为煞气太重,所以不入轮回,才修成这鬼道成了阴神。”


    女孩惊讶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新奇。


    她身边的丫鬟原本静候着不出声。但此时看看月色,轻声道:“红娘,时候不早了。”


    女孩没有理他,眼睛盯着李云心,转了转,又问:“咦?你生前是人,怎的吃人呢?”


    这时候丫鬟又来拉她衣袖。


    这红娘看也不看她,只一甩袖子便将那丫鬟倒着击飞出十几步远,嘭的一声砸在杜生家的竹篱笆上。随后宛如吩咐家中仆人献一杯茶般地说:“将她给我剖了!”


    李云心未看清那丫鬟的神色。只看到站在一旁的绿袍驼背老者,慢慢迈了两步便走过去,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柄小刀——朝那倒在地上的丫鬟一挥,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便没了形迹——


    只剩下地上一条被剖开了肚子的大白鲢、摆了几下尾巴,砸得地面尘土飞扬,便不动了。


    但他只不动声色地向那红娘微微笑了笑,说:“云本无心水自闲——谁叫我前世没有心呢?我那时候不懂得什么礼仪道德,只觉得吃人与吃鸡鸭无甚区别。”


    女孩听他这话,眼睛更亮:“那如今呢?”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着摇头:“今世——如今,你猜我还有没有心呢?”


    这女孩歪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月色,忽然变了脸色、拿手掩住嘴:“啊呀,时候不早了!那白鲢说得正是,我父要等急了!”


    说了这话却不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李云心。只觉得这人刚才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不知道怎的,都合她的心意——就仿佛她想什么、喜欢什么,这人统统都知道!

    红娘子又看看呆站在他身边那昆阳子的魂魄,一指它:“你又要他为你做什么事?”


    李云心仍旧和善地笑,笑容温和敦厚,在月色下有异样的吸引力:“见红娘子大喜,想也没什么贺礼可送。便施展个手段拿了这道士的魂魄。我用一根发丝给他渡了些灵力,他的魂魄便要比那些俗人要机灵些——我将它送给红娘子做个仆从。也算遂了他长生的心愿。”


    红娘子听了这话,似乎开心极了。在原地跳起来、拍了拍手:“好好好,我收下你这贺礼。你这人好看又有趣——我与你说,我便是那三河口龙王庙的新龙王。你想见我,就去那里唤我……嗯,或许我会见你?”


    “噫,走了走了——你可不许走。我来日还要找你玩耍的。你敢走,我可叫人剖了你!”


    这红娘子说了这话,转身便走,似乎真是怕那洞庭君急了。


    两人说这些话只不过几息的功夫。这时候街上那些人见李云心打杀了道士,都惊惧地瞪圆了眼想要逃——可很快发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制住了一般,动也不能动了。


    再等他们说完话、那红娘子转身走了,在那些凡人身边的异人便也押着他们的鬼魂走开了。


    因而——


    哗啦啦一阵响。这四十来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扑倒在地……都死绝了。


    夜晚寂静得可怕。


    李云心依旧站在树下,看漫山遍野的异人重新回了水中,夜色重新清冷起来。


    这才慢慢拍打着手里的竹骨扇、穿过小街上的一片尸体,慢慢沿路走。


    那洞庭君,究竟是什么东西?

    虽说他来渭城附近也不过两个月,不知晓附近的大妖魔也算正常。然而……洞庭君。正在九公子的所辖的水域之内呀?


    这红娘子,无疑就是就是洞庭君那被腌制成了咸鱼的女儿。她这般做派气势,看着竟是要比九公子的排场还大,那洞庭君又会是何等人物?


    这样的人,就在渭水、在洞庭湖,九公子那种狂傲的大妖魔却从不提起他!

    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家伙啊。


    李云心用折扇在手心重重一敲,停住脚步。


    忽然快乐地笑起来。


    他女儿敢占那龙王庙,却没有其他的阴神生事。


    前些天他试着找那九公子留下的通明玉简,却始终寻而不得。


    大概都同这位洞庭君有关系吧。


    看起来很强。


    啊,可是不知道够不够强……去接白云心那个锅呢?


    ========

    别嫌我啰嗦啊——呀?呀?


    这周裸奔啊……你们让我在分类点击榜,和推荐榜上待着嘛!

    我今天会多更1000字以示诚意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道长


    白鹭镇百多户人家,五百来人,一夜间去了四十多个。


    又都是攀连着亲戚的,因此到了白天的时候几乎是举镇哀恸。


    在平时这绝对算是惊动州府的大案。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会有心思去管呢?


    赵知府正打算北上,其下的三位府尹也忙着处理渭城的灾情。做完了这些还落不得好——终究是在你的辖区内出了这样的大事,未来可见黯淡。


    因此到第三天的时候只从渭城来了一个捕头,带了三个公人。先找族老和保甲问了话。问完之后只当是天灾、翻了船,“不许再闹”。不然城里的大人们再添烦忧,“把你们统统拿了问你们个谋财害命”也未可知。


    这一唬一吓……


    就真的是哭诉无门了。


    而这时候人们才想起杜子咢所说的神异事件来。


    于是“洞庭君”这三个字,成为了白鹭镇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儿。


    正是李云心想要的结果。


    如果真有“洞庭君”其人、且是一个强大的、低调蛰伏的大妖,那么白鹭洲必然有人知道他。或许不知道什么“洞庭君”,然而……一定有人听说过,或者直接、间接地同他接触过。


    那么出了这样的事情,人们开始谈论他……很多陈年旧事也许就会被发掘出来。


    李云心非常非常确信这一点。


    因为他也在找九公子的“行宫”。


    行宫这玩意儿,他已经略微了解了。于是知道九公子那夜收了刘凌的洛书古卷、羽衣,其实就是收进了自己的“行宫”里。但那“行宫”他未必带上身上,而应该是在某个地方……


    李云心有从前九公子的逆鳞,曾经顺着那气息,去行宫“本该在”的地方瞧了瞧——


    不见了。


    有人在他之前拿走了那行宫。他之前没什么头绪,但现在意识到最有可能的,便是那洞庭君。


    洛书和羽衣还则罢了。但还有那一块通明玉简。


    竟然有人想要占他的便宜——这简直太不像话嘛!


    因而成功讲这话题引起来之后,李云心这几日便在镇里走来走去,听人们说那洞庭君的事情。


    眼下他坐在一间茶社里,细品一盏茶。


    正是午后,阳光灿烂。天气不冷不热,暖风里有花草香。他坐在靠窗的桌边往外看就是洒满斑驳树影和阳光的青石板街道。再往西边看,可见天边白茫茫的光——那是阳光下的洞庭。


    泪竹骨的折扇搁在桌上,半盏茶升腾着袅袅雾气。听见茶舍里邻桌的几个人在说洞庭君。


    但一听便知是在胡扯。很多事情毫无逻辑常识,完全以人类思维来揣度妖魔。


    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听说过洞庭君的事,或者身边的人听说过洞庭君的事。然而一旦细问就发现那个“我的朋友”、“我家亲戚”完全子虚乌有。


    李云心听得有些烦,便打算起身去吃点东西。


    实际上他现在吃东西,只是因为“馋”。他的身体即是神魂,受着愿力就可以变强。虽说可以摸可以碰,但心念一起,也是可以如同鬼魂一般穿墙的。但是那滋味并不好受。


    然而这镇上并没有木南居,饭菜不合他口味。于是站起身之后略犹豫了一下子,想要不要施展神通去渭城找家馆子——古有梁某人远赴欧罗巴喂鸽子,今有李龙王神行渭水城打牙祭,也是一桩佳话。


    但就在这么一犹豫的当口,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茶舍另一个角落的的声音。


    “……出了这事,李道长那宴,就不好去了吧。毕竟家中还有事情要操办。”


    “……不好说……说是新纳了一个美妾……不好推脱,恐他……”


    这话原本并无异常之处,但声音却是压低了的。


    便是这细节令李云心下意识地转了头,看那说话的人一眼。


    只是这一眼,他就意识到事情有眉目了。


    说话的三个男人都四五十岁,看起来家境富足。考虑到这镇上的人口数量、经济状况,应该都是一家之主,或者有各自的营生。通俗来说算是本镇中产阶级、精英阶层。这样的三个老男人聚在一起吹牛或者商量些事本也无甚异常之处……


    但偏偏很多细节在告诉李云心,他们有点儿紧张。


    并不是因为周围的环境给他们带来了压力,而是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眼角的细纹与嘴角、喉结都在共同告诉李云心这样一个结论——


    他所谈论的,是一件很令他们期待、兴奋,却又令他们感到羞愧、不安的事情。


    且提到了“李道长”这几个字。


    李云心重新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拾起那半盏茶,安安静静地竖起耳朵听。


    半个时辰之后,那三人出了茶馆。


    李云心长身而起,也拍着折扇跟他们出了门。


    街上往来的人皆有凄惶之色,那三人出门也脚步匆匆。沿长街走了一段路,直往西边去。李云心便越发知道自己跟对了人——他们是往杜生家的方向走的。


    那里死了四十来人,人皆说煞气重,避之不及。那三人却不在意。


    想来他们是要去那边的渡口。


    从那渡口登船,在水上行半个时辰……


    就到了君山。


    跟着三个人拐出长街上小街,瞅着一个四下无人的时候,李云心就摇身一变,化为一个五缕长髯的中年文士。面貌清俊,穿月白色锦缎长袍。


    走了几步,三人当中有一人回了头,看见他。


    于是就停下脚步不走了。等李云心慢慢走过去才拦住他,客气地问:“这位朋友面生啊。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说话的人似乎是这三人当中的主心骨——在茶馆的时候李云心就确认了这一点。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家中经营一间旅社,被人唤作丁掌柜。


    李云心眨眨眼,面露讶色:“啊……在下自东土大唐来,往西边君山去。诸位这是……可是那里去不得?”


    丁掌柜同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东土大唐?我未听说过这地方。”


    想了想,又道:“朋友去君山做什么?”


    “游玩呀。”李云心说道,“我一路游历天下山水,只是为了收集天下奇闻轶事,好写一部志异出来。我听说千里洞庭乃东南盛景,又听说君山亦是洞庭八景之一……”


    说到这里,丁掌柜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阁下当真有许多奇闻轶事?!”


    李云心迷茫地张大眼睛:“呃……自然了。”


    丁掌柜大喜,抚掌大笑:“好好好!兄既是来君山游玩,我等也算半个地主——我来为兄引见一位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如何?”


    李云心在心里笑起来:“咦?若说是风流人物,那在下倒要见识见识了——敢不从命?”


    见他这“豪爽”做派,那三人更喜。当下就热情地拉了他的手,一路引他往渡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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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 遇故人


    到那渡口,原来早有一只小船在候着。


    船头立着一个穿水靠(注1),却戴斗笠的汉子,手里无桨也无篙,并不说话。见四人来了抬头看一眼,指指李云心。似乎在问“为何多一人”。


    这汉子似乎气色很不好,脸色发青好像得了大病。瘦长的脸,棱角分明,看起来总有几分熟悉。


    丁掌柜便笑着对他拱手,道:“路上偶遇一位妙人,有些奇异故事,正要引见给你家道长呢。”


    汉子就不再问,从船头让开。


    三个人驾轻就熟地上了船,压得那小船微微一沉,在水面荡出一圈波纹来。


    李云心看着这小船、又看看广阔的洞庭湖,略一犹豫,也上去了。


    随后听见噗通一声,那汉子跳下了水。整个人没在水中,身子一弓一弓、双腿蹬得飞快——竟是在水里游着,推这船走。


    丁掌柜就笑:“这小哥是个怪脾气,也不善言谈……呃,贵客怎么称呼?”


    “哦。在下李寻欢。”


    船行在洞庭之上,日头渐渐向西倾斜。白炽的阳光变得柔和且昏黄起来,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就真的好像鱼鳞。李云心第一次见到这样清澈的水。甚至在离岸不远的时候,还看得到湖底水草。但小船渐行至水深处,就成了一整块深沉的玉石。


    向远处,可见君山。


    君山实则是一座岛,岛中有一座孤峰。在这里看,那岛上覆着翠绿的植被,一座秀丽挺拔的山峰自岛上拔地而起,其上云雾缭绕,真是夺天地造化。


    到君山似乎还要相当一段时间,李云心便同这三人闲聊起来。


    之前在茶舍中听他们说话,已经了解了大半的事情。


    说是这君山上,有一位隐居的李道长。


    这位李道长是个奇人。或许是哪位商贾巨富的后人看破红尘,携着钱财来到君山上建了一座“紫微宫”。


    这紫微宫,依山而建,分前、中、后三殿。


    前殿建在山下,中殿建在山腰,后殿建在山顶云雾之中。三殿之间以木质栈道相连,栈道则悬在半空。据丁掌柜说他曾沿着那栈道去过一次中殿,“站在山腰云雾当中,脚底空悬。周围草木青翠,远处烟波浩渺,恍惚间以为身处仙境了”。


    再说这李道长。每逢月末,便会邀本地的文人雅士去紫微宫。


    他只有一个爱好——听故事。邀人去了前殿,便奉上点心茶水,请人说故事。若听到了新奇有趣的故事,就会请那人再指三位朋友,一同去中殿。


    据丁掌柜说,那中殿里有“能让人咽下舌头的珍馐,以及另一些美妙之事”。


    李云心知道了这些事,又有心机、有目的,就开始引着这三人说话。


    他本能地觉得,这李道士或许与洞庭君有什么牵连。


    这样一个异人,在君山搞出如此排场,怎么会和那洞庭君没关系?

    或许是个突破口。


    四个人闲聊,渐渐熟络了,另两个沉默寡言的也起了兴致。黑脸瘦高个的唤作赵官人,团团白胖的唤作孙员外。


    李云心用手牢牢扣着船舷坐稳,问:“这君山的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孙员外随口便道:“啊,因为洞庭君嘛!”


    “我这几日在镇上就听人说洞庭君,原是有如此典故?”李云心心里一跳,但仍兴致勃勃地问,“孙兄知道其中故事么?”


    孙员外略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来也不怕贵客见笑,这是一则家传的典故,平日我是不说的。但今日和贵客投缘……”


    丁掌柜和赵官人也都面露讶色,道:“老孙,平时可没听你说这个呀?你这里有什么典故?”


    孙员外苦笑:“嗨,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听说罢了——我小时候听家里老人说,原本这渭水、洞庭,都没有龙王的。咱们如今是大庆朝,往上推个两千多年、三千年,是哪朝?嘿,哪朝都不是!那时候咱们这里叫做南泽百国嘛!”


    “然后,这洞庭湖出了一位神人,就叫洞庭君。帮着那时候的渭国国君平定南泽,慢慢才有了如今大庆的版图。那时候那洞庭君据说就住在君山上——这山就是因他得名的。但是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咱们渭水又有了龙王,谁还记得洞庭君嘛!你们回家问问家里老人,说不好也知道这事的。”


    听他这话,丁掌柜皱眉想了想。随后一拍手:“可不是,当真有印象的!我就说这名字耳熟的呀!”


    “那不是说前些日子龙王爷在渭城显圣了么?”赵官人眨着眼,“莫不是龙王爷迁往别处……那洞庭君又出头了?那姓杜的孩子说什么来着?洞庭君要报恩?”


    孙员外忙道:“呸呸呸!莫要在这洞庭上说龙王爷的小话!”


    赵官人一拍脑袋:“是呀。哎呀,龙王莫怪莫怪,我老赵可不是有心的……”


    却不知这渭水李龙王,此时正坐在他们身边的。


    李云心听了这些话,知道此行必然大有收获。君山因为洞庭君得名,那李道士又在君山上建了个紫微宫,必有牵连。


    但并不觉得是什么“巧合”。在他看来除了极度偶然、极个别的事件之外,一切的“巧合”和“意外”都必事出有因。譬如说“恰好这同船的孙员外知道君山的典故”——也是因为他在这白鹭洲盘桓了许多时日、又特意选了这最可能知道些秘密三个人。


    这事,不叫巧合。他眼下走在离国的国都,偏偏这孙员外缠上来拉着他说君山的典故,才叫“巧合”。


    又说些闲话,船到君山码头了。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厮在码头候着。待船靠了岸,这白白软软的小厮也不说话,就只笑着躬身引四人往前走。


    那三人见怪不怪,李云心却特意看了他几眼,然后微微笑笑。


    码头向前是一条石板小路,沿着雪白沙滩一直通向远处的林中。就见那林中遥遥竖起一道石门牌坊,其上塑着两尾跃起的石鱼,两侧有石狮镇守。牌坊上三个古纂大字——紫微宫。


    李云心遥遥看着那门,轻轻咦了一声,知道今晚……大概要有趣了。


    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阳光将早已候在那门前的几个人的身影都拉长、投在石板地上。


    其中一位脸色焦虑的,李云心是认得的。


    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的虚境修士,从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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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水靠,古人以鲨鱼皮等制成的连体潜水服。表面光滑、保暖。


    群号:292813502

  第一百二十四章 祸事了


    待走近了,才看见那从云子正背着手,对一个守门的小厮说话:“等?你可知我同你家主人的渊源?再敢拦我,我当场杀了你!”


    但那小厮仍只笑着、也不说话,似乎更不知道害怕,只是拦在门前不让他走。


    丁掌柜并不认得从云子,却是个善交际的。便走过去向从云子一拱手,笑道:“这位朋友不要急躁,李道长这里到底是有些规矩的。您能被邀来定然也是有情趣的人,何必与一个童子争吵。我看,我们还是……”


    从云子冷冷地瞥他一眼:“滚。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说了这一句,大袖一挥,那守门的小厮立时倒飞出四五步远,跌在地上起不得身。这从云子便迈开大步,直向那门内去。


    发生了这事众人皆面面相觑。丁掌柜气得脸红,只是连声道:“这,这,这人,这,这……”


    李云心拍拍他的肩膀,连忙火上浇油:“不气不气。你没看见人家穿着道袍?也是个修长生的人呢。万一把我们打死了怎么办?”


    丁掌柜喘着粗气,盯着那从云子的背影:“呸。这等人,也配修长生!那李道长怎么有这种朋友?”


    虽然气愤,但门外的十来个人也跟着从云子进了门。


    只有李云心走在后面,路过那小厮身边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将他拉起来。


    小厮倒在地上的时候仍在笑。此时站起了、嘴角溢着血,脸上的笑容仍不变。


    李云心也对他笑笑,跟上众人去。


    身后,日头隐没在群山以西,夜幕降临。门后是一条石板路。路边是石质的、半人高的小路灯,每隔十几步便有一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人从一旁经过那灯便亮起来。虽然已经见过几次,但人皆啧啧称奇。


    路灯再向两旁是草地,草地再之后是假山、花木,以及参天的树。


    这前庭相当宽敞阔气,令李云心想起那种欧式城堡之前的花园。路尽头,此刻已灯火通明了。李云心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看到了前殿大堂。


    这前殿是仿古制建造的,用料以原色木材为主。飞檐吊角,大堂八门敞开。门内是宽广的大厅、木质地板、矮案几——很像之前琼华楼那二楼的格局。


    他目力好,因此看到正有一人在大堂的首座坐了——坐北朝南。二指轻轻拈须,正笑看众人。


    这便是……李道长吧。


    李云心看他面相,只知道是个俊朗的中年人,看不出年岁。笑得和善,却又自有几分威严。穿着一身杏黄色的道袍,梳一个道髻。头上插一根玉簪。


    打扮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这时候从云子已大步走到了堂前,直入大厅,口中便道:“李兄,祸事了呀!!”


    李云心微挑了挑眉。他之前只当那从云子说和李道士交好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看这情形,心高气傲的流派修士果真将这世俗道士当作了真正的朋友——甚至在心底还觉得对方在自己之上!


    这李道士似乎真的有些本领——至少刚才那些依次亮起的路灯,就不是野道士们轻易学得来的。


    却说李道士听了从云子的话,半点惊讶也欠奉。仍微微笑着、放下手:“弟,何必如此惊慌?是什么祸事呀?”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语速很慢。每一句都慢悠悠,传进人耳朵里,只让人全身都觉得没了力气,就很想静静地坐着听。


    从云子这时候表现出了修士们的应有的“气度”——浑不将身后那些凡人放在眼中。他看看堂内的案几、又看看危襟正坐的李道士,似是已经习惯他这样子、且知道自己无可奈何。于是略一犹豫之后叹一口气,还是走到一张案后面跪坐了,才又道:“李兄,那凌空仙子的法体,不见了!”


    “洞天的人大概这些日子就会来,我可怎么交代呀!!”


    仙子、法体。这两个字眼儿传进众人的耳中,人人都是一愣。虽不知道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些事的内情,然而总听说过仙人、龙王、妖魔争斗的传闻。到如今听到这种词儿,当先就有三个人停住了步子。


    略一迟疑之后,忐忑地笑着向那李道士拱手:“道长……既是你这里有急事,我等今夜,就不便打扰了呀……”


    那李道士脸上仍挂着微笑,微微点头,慢悠悠地说:“好,好,好。且去、且去吧。”


    三人忙转身欲走。


    从云子一瞪眼,喝:“可不要寻死!”


    那三人一哆嗦:“是是是!”


    赶忙小跑着走了。


    剩下连同李云心在内的六人,一时间进退不得。这几个人大抵是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不是很机敏。又贪图一会那李道士的宴饮——很是爱口腹和身体的欢愉。


    便在这犹豫的当口儿,李道士又笑:“几位朋友何不就坐?无甚大事。只是小麻烦罢了。”


    从云子便急:“李兄,可不是小事!那是……”


    李道士抬手打断他的话,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自有办法嘛!莫急。先,做正事。来,几位朋友,请落座——啊呀。有一位新朋友。”


    听主人这样说,那五人都稍定了心。不去看从云子,各自捡位子坐了。


    待李云心也落座,丁掌柜便道:“好叫道长知晓,我等是在路上偶遇这位李兄的。这位李兄自东土大唐而来,往天下游历山川美景、收集奇闻轶事。听说道长正好此道,便同来了。”


    满心焦虑的从云子在今日可失去了修行人特有冷淡与矜持——又或者在某种程度上,略微认可这些在李道士面前于他同处一室的人。冷笑一声:“东土大唐是什么鬼地方?我倒没听过。”


    但李云心并不在意他。他一边在想这倒霉的从云子刚才说的事情,一边去观察那李道士。


    这李道士……很怪。


    他太从容镇定了。让李云心想起以前见到的某些将自己的面孔“大修”过的人。他在微笑,但几乎没什么细微的表情变化。就仿佛那脸是僵硬的,是一个面具。


    眼下李道士微笑着转向李云心,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这位朋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故事?如果你的故事动听,那今夜,便有福了呀。”


    他慢慢抬起手,往身后的山上指了指:“我中殿中,已备齐了美食、美姬。若那故事我喜欢,你们四位呀,便可以上山了。”


    从云子似乎真的相信这李道士有可以解决他的难题的神通。便也暂时按下了性子、出一口气,重新恢复李云心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坐在府尹李耀嗣身边,微垂双眼,无悲无喜。


    至于是不是真的“无悲无喜”,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吧。


    于是李云心笑了笑,说:“这位道长请了。在下倒是正有一个故事,可以博道长一笑。”


    “这个故事呀,叫做,小龙子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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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龙子找妈妈

    听了这个名字,众人微微一愣。


    李道长倒是仍微笑着,也不眨眼:“噢?那么,说来听听。”


    从云子抬眼又看看李云心,嗤笑:“什么混账名字。”


    李云心倒可以理解这从云子此刻的心情——本是仓皇来找救星,结果还要被拉着听故事。不好对李道长发作、只好对他们发作。至于如此做会不会折主人家面子、叫主人不痛快……大概,在没有修行之前会想。修行日久、受惯了众人吹捧之后,便忘记还有着么一码事了吧。


    他便悠悠开口,道:“池塘里有一条小龙子,大大的脑袋,黑灰色的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游来游去……”


    他说故事一点也不用心。只把小蝌蚪换成了小龙子、把青蛙妈妈换成了龙妈妈。


    但偏偏说得绘声绘色陶醉极了,且摇头晃脑——那丁、赵、孙三人听得如坐针毡,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心说看这李寻欢生得好,在船上说话听着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怎么到这个时候如此了!?

    便在心里想着是不是到了末尾有个彩头。一旦那彩头正合了李道士的意,也许道士也不会怪罪。


    其他人也像他三人这般想。因而那从云子虽然听得直皱眉头,却始终隐忍不发,只偶尔嘲讽几句“呵呵”、“滑天下之大稽”之类的话,等待后文。


    等李云心说完了最后一句“他们跟着妈妈,天天去吐口水”、且端坐在那里再没言语之后……


    这群人便一同陪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几位“社会精英”、流派修士,还有一位一宫之主,就这么乖乖地排排坐着,认真且安静地听他讲了一个童话故事。


    而后……从云子猛地一拍案几,喝道:“你这混帐东西,敢戏弄我们?!”


    李道长……仍拈须微笑着、看着他。


    李云心抬起头,看了从云子一会儿,忽然一笑:“这位朋友,你是个傻比吗?”


    从云子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了李云心一会儿,又去看李道长,然后再转回目光,指着自己:“你在同我说话!?”


    其他人皆惊诧呆滞——难以想象李云心会在这种场合,作如此粗鄙之语。


    李云心也一拍案几,破口大骂:“老子刚才说话你就他吗叽歪个没完。李道长——李道长还没发言,你又跳出来刷存在感。老子最烦你这种人——见缝插针地装逼,结果还总要装成傻比——”


    他连暴粗口,听得在座诸人连皱眉头。那从云子的表情像是撞见了天大的奇事,惊怒交加之下,只想着该如何好好整治这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凡人。


    但李云心骂起人来连一口都不喘,他听这一句觉得自己快要气死了定要想个什么法子好好折磨他,很快又听到下一句——愤怒值顿时再创新高,心说绝不能这样便宜了你我定要——


    然而又听到一句更离谱儿的,一时间头脑都要呆滞了——自他修行以后何曾有人敢这样骂他!


    等李云心停歇下来,这从云子已说不出话了。他眼睛都像是要瞪出来,只拿一根发颤的手指指着李云心,看看他、又看看李道士,眼神在两者之间来回了几次,终于没能说出话来——


    胸膛都快要憋炸了。


    李云心不看他。长舒一口气、端起面前一盏茶水,细细抿了一口润润喉。


    丁赵孙三人目瞪口呆地看他,正打算开口帮他开解开解的时候,却听见那李道长呵呵一笑:“好呀。这个故事,有趣。”


    这下子从云子连手也忘了抖,只盯着李道士,瞪着眼睛不说话。


    李道士微笑着朝他摆摆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依我看,他很有趣的嘛!都是我的朋友,并不需要计较这种事。”


    “李贤弟呀?你说说,你打算带哪三位,去我的中殿呀?”


    李云心神色如常地抬手指了指那丁、赵、孙三人,道:“就这三位呀。”


    这时候那边的几个人叫嚷起来:“李道长,如何不要我们说故事来听?我们可是苦思冥想了月余呀!”


    那李道士这时候已经起了身,径自走向后庭。动作和他说话一样慢条斯理,将从云子晾在原地。


    丁、赵、孙三人还不知情况如何出现这样的反转,坐在那里怔怔地发呆。


    他们当然不清楚李云心是故意说了个似乎有点儿弱智的故事给他们听,也猜那李道长大概并不会喜欢。不过这不要紧。


    他最知道……


    怎么在“某一类人”面前,表现得有趣了。


    他其实也还想要那从云子口无遮拦,然后给自己一个破口大骂的理由。


    倘若那从云子敢当着李道长的面出手要取他性命,那么意味着这位“李道长”并没有十分被从云子放在心里。那么他同样也不会是自己要找的人。


    而如果情形变成如今这样子……那么李道长一定会觉得他“很有趣”。因为在说那故事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对方的反应。对方对自己很感兴趣——远超其他人。


    于是李云心站起来背了手、施施然地从他们中间走过去。


    走到那仍愣着的从云子身边的时候,朝他快活地眨了眨眼:“我知道你很生气,朋友。但你又是个不敢在他面前怎样怎样的怂货。我看你这样子,好像也学过点法术?喏,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玩心机——你不爽我,一会后山小树林见,打一架,好不好?我告诉你,我可是从洞玄派的一个弟子那里得过一部心法——我劝你不要自讨苦吃。”


    他说这段话的前半截的时候,从云子有几次就险些忍不住,要将拳头砸在他的脸上了。


    但听了他的后半段话,脸上的愤怒之情迅速消失。


    这位上清丹鼎派的虚境修士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笑起来。但已经是得意、残忍的笑。


    “好。”从云子盯着李云心,慢慢收回手,“好。那么一会儿,我们就较量较量。”


    “哈哈。哈哈哈。”他大袖一甩,紧随着李道士往后庭走去,边走边大笑,“哈哈哈哈哈!”


    李云心微微叹了口气。


    “傻比。”


  第一百二十六章 洞庭君


    整座君山已经笼罩在夜色里了。但这时候,便看出这紫微宫的华美。并非指建筑的富丽堂皇,而是设计的巧妙之处。


    沿着君山陡峭的山壁,一条木质栈道斜斜地探上去。


    这栈道有扶手,扶手底下挂着花蕾一般的灯。亦是有人走过去便会依次亮起来……


    好像一条盘在山腰上的金龙。


    可丁、赵、孙三人已经不再热情地向李云心介绍这其中的精妙了。他们三人虽是凡人,但既是做生意的,自然都不蠢。已经看出这位“李寻欢”实则不是什么普通人。到这时候虽然因他正在往中殿走,可心中也是惴惴。很怕很怕这位“李兄”到了中殿,又搞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栈道走到尽头便见一片从半山中硬生生开凿出来的平地。汉白玉铺就,有雕绘的花纹,比前殿精巧很多。中殿虽说也是木料原色,然而原得巧妙。各色木材搭配在一起,竟然也有缤纷绚丽之感。


    且这中殿,有一半是嵌在山体里的。


    李道长并不招呼身后的客人,直入殿中。却说中殿也有八开门的大厅,然而没有案几,只有供人跪坐的藤垫。


    他径自走到主席座下了,才微笑着开口:“诸位朋友,请落座。今日呀,我却是有一件喜事要说。”


    从云子昂首坐下,微微仰头斜视李云心。甚至还对他笑笑,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李云心才懒得理他,和他面对面坐了。等其他三个人也落座,他才问:“什么好事呀?”


    李道长拈须微笑:“本人呀,新纳了个妾。”


    他边说边看看从云子:“然而毕竟是新妇,不便与诸位相见。就由我呀,代她向诸位问个好。”


    他轻轻拍了拍手:“因而今日这筵席,便要额外丰盛一些。诸位呀,是有口福了。”


    说完这话再拍手。


    便有六个看起来白白软软的小丫鬟、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分别走到这六人面前,手里却是空着的。先在身前侧着跪了,然后解开衣衫……双臂拄在地板上……


    便成了一张白白软软、香气扑鼻的肉桌。


    现在,李云心知道先前在茶舍中那丁、赵、孙三人言语当中的奇异羞耻感源自何处了。


    这年代男人好女色、玩弄女子并不是什么羞人事。但像这样子……无论在何处都称得上“****”。这位李道长……也是个会玩的啊。


    可他这样的老司机毕竟见过更多大场面,因而只面不改色,抚掌称赞:“道长果真是个妙人。”


    这李道长也不说话,再拍手。


    便又有六个小厮、托着盘子,走到肉桌前,将盘子搁下、退去了。


    丁赵孙三人见这盘子,眼睛都直了——似乎在这一瞬间完全忘记了之前的担忧与烦恼,只想着盘里的美食。


    但问题是,虽说他们不是那种钟鸣鼎食之辈,但也不是什么贫苦的百姓。渭城乃是庆国第一大城,城里什么吃的、玩的花样没有?

    怎么会对一盘吃食……露出如此的表情。


    李云心便又去看那从云子。发现他的虽然也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更多细微的迹象表明,他一样极度期待。


    有问题啊。


    食物的口味不大可能将一个正常人如此彻底地征服——更不要说还有一位修士。


    或许还有其他的法子……“神仙之术”。


    能……令一位虚境修士都中招的神仙之术。


    呵呵……


    他轻轻出了口气,去看那木盘。


    其实里面就只有十片肉而已。卖相还算好,表面烤得微酥焦黄、被薄薄地切成片。微微泛红的嫩肉里还有些筋络,想来一入口,脆、嫩、香,会是好味道。


    李道士微笑道:“今日这肉,取素味。”


    “食材原本是脂肥膏美的,便先用五月的背阴泪竹片做屉,以文火慢慢蒸了。”


    “然后以白玉刀细细切片,在这君山背阴处风干。”


    “今夜,再将它炙烤、端上来,给诸位享用——诸位贵客请用罢。”


    李道士说了这话,先用二指拈起一片送入口中细细地嚼了,再去看李云心。


    其他四人,都已经带着珍而重之的表情拈起那肉片,小心翼翼却又贪婪无比地品尝起来。


    唯有李云心盯着那肉看了一会儿、拈起来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又放下了。


    李道士瞪着眼睛、笑着看他:“朋友难道不想吃吗?是哪里不合胃口呀?”


    从云子抬起头、嘲讽地笑道:“这人,呵呵……本就是个粗鲁无趣的,怎么识得这等珍馐的妙处。这东西,原本是……”


    李云心朝他笑笑:“闭嘴吧傻比。”


    从云子又瞪圆了眼,愣一会儿刚要发作,李云心却已转向李道士,微微一笑:“道长这肉虽然味美,但……此时来吃总有些遗憾。”


    从云子正要再不弃不馁地嘲讽,李道士倒是“咦”了一声:“那贵客说说,遗憾在哪里呀?”


    李云心轻轻摇头,慢慢地伸手,敲打盘边。


    然后他微微垂首,像是在思索怎么说。


    可实际上……在这三息的时间里,他的头脑以这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速度、疯狂地运转起来!


    ——他吗的。


    本来想捉条小草蛇玩玩。


    但似乎……一脚踏进蛇窝里了啊……


    在刚才李道长品评了这木盘上的肉之后,李云心的头脑中便横过一道炸雷。


    同样一道炸雷,三月前,那破庙里。


    九龙子一边将剑士的残肢送进嘴里,一边说——


    “胆子大的人,脂肥膏美,便不能这般吃。需得用文火慢慢蒸了,再细细切片,风干。等到阴天,作下酒菜吃。”


    在渡口看见那船夫的一刻起,便知道这李道长,不是人了。


    和那夜那红娘子身边的仆从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红娘子身边的尖刺鼻子、黑圆眼睛、青黑色面孔的异人,不就是虾兵么!


    那横宽的、披盔贯甲的,不就是蟹将么!

    而今日在渡口见那船夫……活脱脱便是一只大青虾!


    再见到这“李道长”身边的那些侍从脸上的笑、这李道长脸上的笑……


    绝非人类。


    而且他知道面前这肉——或许从云子、其他人不熟悉,但他却很熟悉——是人肉。


    两位都吃人肉,且吃法大同小异,但李道长的,更讲究些。


    他原来跟着丁、赵、孙三人来见这李道长,实则是为了那个神秘的洞庭君。


    李云心一直在思考龙子为何从不提洞庭君其人。


    也许是他的部属——那么一个高傲的龙子,才懒得说那些东西的事情。


    但既然三千年前就有洞庭君的传说、且君山以其命名,那么洞庭君必然也是一个强大的妖魔,不会是龙子的“部属”。


    那么是敌是友,是敌是友?

    李云心在木盘边敲打了三次,慢慢抬起头,轻笑起来。


    ——刘凌可以杀龙子,白云心似乎也可以杀龙子。洞庭君若是三千年大妖,有没有实力杀龙子?


    如果是敌,双方有没有可能如此“和平”地共处?会不会有共同的、对人肉吃法的见解?

    如果是敌,龙子一死,洞庭君为何不速去占了那从前供奉龙子的庙宇?


    但据他所知,并没有。这几天除了这三河口龙王庙,其他的庙宇,皆神位空悬。


    大妖魔不会怕其他人同他抢夺香火,之所以按捺不动,必是另有用意。


    譬如说,引蛇出洞。


    若是有一个强大的妖魔杀了龙子,必然好奇是何人将空出来的三河口龙王庙占了、想会不会还有龙子余孽,来看。


    一旦来看了,怎样呢?

    杀了。


    报仇。


    啊……看起来那洞庭君,认为杀死龙子的人当中……有一个妖魔。


    那么,是友。


    洞庭君是龙子的友人。至少自认为是龙子的友人,一位龙子不知因何缘故、不愿提起的友人。


    之前李云心故意说了一个“小龙子找妈妈”的故事。虽然因为洞庭君脸上的表情僵硬、他并不能完全解读对方的心思,但知道这个故事,没有令对方感到厌恶。而是令他联想到了另一种奇异情感,然而是正面的。


    洞庭君并非龙子的敌人——李道士不厌恶龙子。


    李道士对人肉的吃法与龙子大同小异——或许还交流过这吃法儿。


    李道士在龙子的势力范围内,拥有如此的一座行宫、排场比甚至龙子还要大——龙子竟然允许这样他存在。


    李道士的仆从,与红娘子的仆从惊人相似。红娘子是洞庭君的女儿。


    李道士,是洞庭君。


    ——李云心抬起头,笑。


    “因为我有一位好朋友曾说过,这般炮制的肉,要在阴天,下酒吃。”


    “而眼下是月夜,也无酒。”


    “且我想起了那位朋友、再看到如今这珍馐……已是食不能咽了。”


    这话一出口,李道长沉默了一会儿。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可若是人的话,大概此刻,会是另一番表情吧?


    他瞪着眼睛,直视李云心,就连从云子和三个凡人都觉察到了异常。


    但不等他再说话,李云心已站起身,大步走到堂中,正对着那李道长。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肃穆,半点嬉笑也无,对着李道士、双手作揖,深深一拜,哀声道——


    “请洞庭君,为我挚友报仇雪恨!”


    ==========

    3000字哟。今天又多更一千。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口喷人


    此话一出口,三个凡人且还算镇定——只瞪圆了双眼、张大嘴,连那肉也忘记吃了。


    他们自然知道洞庭君。李云心在船上的时候引导他们谈论起这个问题,眼下头脑中印象清晰无比。


    因此只怔怔地盯着李云心,终于知道这人哪里不对劲了。


    ——原来是个疯子。


    来时看他谈锋甚健、行事不循常理,以为是名士风流。


    如今看……不就是个疯子吗!


    但那从云子却先是在惊诧之后、皱起眉来。


    虽然和许多人中之龙相比他显得愚蠢且高傲,但作为修行人而言,仅从“智商”这一项来说……的确极少有真正的蠢货。


    他和这“李道长”相交不算短,知道他是个神秘的修行者——不晓得属于哪一个洞天、流派,但的确道法高明。


    可如今听李云心说什么洞庭君……他又不是凡人,自然对超越自然的力量和人物有着不同的见解。也因此,会真的认真考虑“洞庭君”这个名字。


    可惜毕竟只在渭城二十几年而已。他平日里又不会拉着凡人和蔼可亲地闲聊,终是不知道那洞庭君,究竟是哪路神仙。


    且说这李道长被李云心喝破了身份,终于不再笑了。


    他抬手揉了揉脸,神情就变得肃穆起来——瞪着一双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双手平放在案几上,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


    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来时,本君便知你不是常人。但毕竟看不破你的真身。”


    “但如今……你又提到你的朋友。你且说说,是你的哪位朋友、有什么仇怨?”


    李云心慢慢直起身,已经从洞庭君的口气和动作当中,得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还需要进一步证实。或者说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让自己远离这位“李道长”。


    毕竟只是他的推断。推断的逻辑再缜密,也总有可能存在的、极端异常的情况。


    刚才的反应和表现不是最优选择,却是他目前能想得到的最优选择。


    他直起身,让自己的眉头收紧、嘴角下压、眼睛微微眯起,显得伤心又愤怒。


    “在下,不叫什么李寻欢。”他说道,“在下本名李云心。是个画师。”


    说了这两句,瞥了从云子一眼,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从云子果真从短暂的惊诧中清醒过来,开口叫道:“你胡说什么!李云心已经死了!你明明是——”


    李云心立时悲愤地打断他的话。他紧皱了眉毛、握紧拳头、身体有些微微发抖:“我是死了!死在你和那刘凌的算计当中!你当然是知道我死了!”


    他上前一步逼问那从云子:“可不是你和那凌空子设计、杀了我朋友——又和一个大妖魔起了内斗?!”


    从云子又愣——难以置信李云心能当着他的面就这样胡扯,且眼都不眨。


    但这么一愣,在李道长的眼里似乎意味着另一些事情。


    就不等那从云子辩解,李道长转脸看他:“可有此事?”


    李云心厉喝:“洞庭君问你可有此事!回洞庭君的话!”


    他先前说了“洞庭君”,从云子本已在疑惑这“洞庭君”的身份——相交了这么久,竟然不晓得这李道长还有这样一层隐秘的身份?


    ——那么同自己相交是善意还是恶意?如今他们说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心头便惶恐急躁,且头脑中一片混乱。


    待李云心再连喝了两次“洞庭君”,这从云子终是乱了心智,只一心想要先弄明白——


    “你是洞庭君?!”他不答李道长的话,本能地问了这样的一句话。


    李云心悲愤交加地大喝:“你没有料到吧?!这正是天理昭昭——他便是,洞庭君!你还有什么话说?!”


    从云子更急,口中连连道:“我、我、我、我并非是……我——我杀了你这混账!”


    他只道李云心步步紧逼,连喘息和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他,令他没法儿说出什么真相来。便一股热血冲上头脑,挥手便向李云心猛击——杀了这混账,才好说话!

    李云心哪里会怕他?


    他如今乃是大妖魔的法体,强横无匹!虽说空有化境的境界、法力并不充足,但又岂能是一个虚境修士能击杀的!

    他昂首、悲愤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慷慨激昂道:“洞庭君今日若要包庇你这友人,我便站在这里,魂飞魄散在你面前!”


    那从云子更恼,手臂撕裂了空气、泛起玄门金光,呜地一声便劈到李云心的额头。


    然而听见沉默许久的李道长低喝:“放肆!”


    一声喝出,一股沛莫能御的强横妖力瞬间横扫了整个大堂!这妖力在眨眼之间便破掉李云心身上的障眼法、露出他的原本面目来。又将那从云子击到李云心额前的手猛地迫退回去,甚至令他再退三四步,整个人砸在身后的木柱上!

    再看这“李道长”——


    好一派威仪!

    已不是那个素袍的李道长,而变成一青光缭绕红甲尊神!


    这洞庭君,生了一张红面孔——脸色像是涂抹了油脂,闪闪发亮。生一双黑瞳仁的大眼睛,眼睛间距分得极开,中间是宽且阔的鼻子,鼻孔却细小。


    一张阔口紧抿,唇上,垂下两缕红须。


    穿红袍,袍上缀鳞甲。身上一条似锦非锦、半虚半实的披帛(注1)在半空中轻舞荡漾,更显得这身长九尺的洞庭君,宛若神灵一般!

    洞庭君现出法身,神情顿时生动了许多。


    眉头一皱、大手一挥,便以洪钟一般的声音喝道:“这人说的,可是实情!?”


    从云子被摔了个七晕八素,又看到这“李道士”的真身、看到“李寻欢”的真身,变晓得这两个都不是人类了!

    既惊且怒之下听见李云心紧跟着洞庭君喝他:“贼子!你看清我!我是不是李云心?!”


    这位修士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只道两个妖魔……两个妖魔联手算计他!


    伸手指着李云心:“你……好你个李云心,你!!”


    李云心已不看他,凄然一笑、转向洞庭君:“君上且制住这恶修,听我细细道来。待我言罢,君上可要我同他对质!”


    那三个凡人此时,已吓得险些晕死过去,只知道趴在地上瑟发抖了。


    而洞庭君再挥手,那从云子顿时被一片水光包裹起来——一个虚境修士、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呆立着不动了。


    这三千年的大妖魔看着李云心:“道友莫慌。你且与本君,细细说!”


    =============

    注1:披帛——你们可以在飞天画像、或者在神人们的画像里看到它。就是绕胳膊上那玩意。


    也有用蛇来当披帛的非主流。


    我都在分类推荐榜上掉到最后一位了。


    你们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这么用心地在装逼。


    你们竟然不爱我了。


    太寒心了。


    根本没什么爱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千年往事


    李云心也正视洞庭君、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我那朋友,正是前些天在渭城显圣的渭水龙王。他自称九公子——君上这吃肉的法子,便是他与我说的。那一日,我行经……”


    李云心将他与九公子的深刻“友情”娓娓道来。说至动情处、几度哽咽不能自已。


    “……我被那刘凌杀死,其他的事情便也知道得不甚详细了。只是后来得知那刘凌又同一大妖魔起了争斗——我想,大概是那大妖魔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她手中,两人又起内讧!”


    这威严的洞庭君静静听他说道这里,神色一变。


    “那羽衣。”他微微叹息一声,“便是因为那羽衣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但不动声色。当日他死去,刘凌便将他的魂魄击散了。待二者争斗出了城,他才开始重塑神魂。


    因此只知道自己的计谋成功了。可其中的某些事情他却并不知晓。


    譬如洞庭君这话。


    但眼下来看……似乎歪打正着。


    李云心皱眉:“什么羽衣?”


    这威严的洞庭君不知想了些什么。略一犹豫,才道:“那大妖,却不是这俗世之上的大妖。其义父乃是金翅大鹏,天下众羽之主。这白云心……以鳞虫为食,最爱吃的,便是龙子。”


    他说到此处又叹一口气:“我虽不知那金翅大鹏王居住何处,但知道并不是这个凡人的世界。那白云心,出入她自己的家,便需要那羽衣。”


    “可一千年前她的羽衣被道统一牛姓道士强夺了去,她便回不去了。这一千年来一直想要寻回她那宝贝……如今……唉。”


    羽衣。


    李云心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他意识到,这有可能是决胜的关键因素之一。


    洞庭君的眼睛忽地转了一下子,慢慢坐下来。


    “你既已死了,又如何修成了这阴神之身?”他慢慢地问,“你所说的事情,倒是合情理。但……如何知道找我来?”


    最关键且致命的问题就在这里。


    李云心几乎没什么同洞庭君有关的信息。


    他只有一个办法——让这大妖魔自己去回答。


    “九公子……是极少提及君上的。”他说了这话、迅速地瞥一眼洞庭君的表情,便又立即补充,“实际上……几乎不能算说过。”


    “在这世上,我大概是唯一从他口中听说过君上的消息的朋友了吧。他视我如知己,又说自己常感孤寂。我们二人志趣相投、虽说他这人有时喜怒无常,但我到底知道他的真性情。”


    说到这里,那洞庭君仍端坐着。


    李云心便道:“也便是如此,大概……他也只会对我说。他是个高傲的性子——有些情感藏在心底,也许说了、怕人耻笑。然而唯有一次……”


    “他饮多了酒,说,在这渭水……只有一人,是他想要亲近、却不能亲近的……”


    话音一落,这洞庭君,立时变了脸色。


    于是李云心知道,他抓到那个“点”了。


    “你说同他是挚交。你可……有什么凭证。”这洞庭君的两须微颤,说道,“可有凭证?”


    他这样的反应,让李云心微微有些诧异。


    他对自己的本事很自信。并不认为在交谈中通过观察对方的动作表情语气停顿得出结论并且迅速调整自己的应对方式、最终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但对于洞庭君如此明显的情感流露……仍觉有些诧异。


    他在这中殿知道了这李道长是洞庭君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危机。


    三千年的大妖魔!

    九公子甚至默许他存在这样久、且在君山有这样的宫殿!

    在他的印象里,这洞庭君该是一个法力无边、城府深沉近乎妖孽、就连一丝笑意都别有用心的可怕存在。


    然而这一番言语攻防下来,他意识到……


    洞庭君,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段位。


    他并不蠢,甚至比很多人都要警惕、聪明。作为妖魔而言,他甚至称得上中正平和,几可称人了。


    但这样子……并不像是活了三千年、见多识广的老妖魔呀。


    李云心记下了这一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反应有些过激——如果早知道这洞庭君是这样子的家伙。


    但世上从没有完美计划。


    一切都可调整。


    他现在已明白……或者这洞庭君与九公子,有些内情、误会。


    九公子并不想提到他,这洞庭君……此刻却因为那么一句话、激动起来。


    因而他轻舒一口气,将手探进衣服里……取出了那一片逆鳞。


    这东西,实则只是引他去往螭吻神位的“钥匙”。如今他已归位,这逆鳞便也仅仅是一个纪念罢了。


    李云心不去想自己为何会将它带在身上,但此刻的确派上了用场。


    他将这逆鳞奉至洞庭君面前的案上,说——


    但话到嘴边,却略犹豫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洞庭君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可怕——至少在性格、城府这个层面上——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忽然就不大想说话。


    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吧。


    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吧。


    但他不得不说——不得不打起精神、通过继续呼吸和某些暗示另自己重新振奋起来、忘记刚才那小小、小小的插曲,哀声道——


    “他赠了我这逆鳞。与我做贴身的甲衣。我死后本来入了轮回,可又不知为什么魂魄却附在这逆鳞上……”


    “他死后……仍是保全了我啊。”


    “也因此,我才想着……来这洞庭湖寻找!我偶然遇到这三个人,又听他们说起了洞庭君,便向这李道长在君山建造宫殿……会不会和那洞庭君有什么牵连。”


    “或许是九公子在天之灵保佑——我果真见到了君上!”


    这洞庭君听了他的话,先沉默一会儿。


    随后只盯着那案上的逆鳞,也不碰。许久才道:“他当真是说……想要亲近、却不能亲近?”


    “是。”


    洞庭君又沉默一会儿,身周缭绕的青光渐渐暗淡下去。


    随后他摆摆手:“这逆鳞,你收回去吧。”


    “这道士,你也带走。”他又叹气。一叹气,便有氤氲的水气自他的口鼻中升腾起来。这令李云心想起一尊香炉,或者那夜死前、盯着他看的九公子。


    “与他相识也有些年。如今召他来,也是为了问这事。既然你已说清楚了……你将他处置了罢。”


    洞庭君又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全身都笼罩在缭绕的水气里、几乎看不到面孔了。


    李云心不知道,这是不是妖魔在哭泣。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子非鱼


    但他仍试着做好最后的收尾。


    他略沉默了一会儿,配合这大妖魔可能的“悲伤情感”。他暂时还不清楚他为何如此难过——也许是因为这只妖魔本就是异类、天生多愁善感。又或者在某些时候……妖魔实则比人要单纯敏感么?

    莫名就想起那夜,九公子在死前看着他时、同他说话时,从鼻孔和耳中升腾出的雾气来。


    当时以为他在发怒。


    又过了几息,洞庭君忽地从云雾里伸出一只油亮亮的手,朝那从云子摆了下。


    修士身上的那一层水光便都收回去、仿佛汇入他体内了。从云子清醒过来,一张开眼睛便大叫:“刘凌做的事情我并不全晓得……”


    但洞庭君似乎并不想再听这修士说话。他再一挥手,便自平地起了一阵妖风,将李云心、从云子、丁、赵、孙三人,都裹挟着从中殿的窗口中直送去山下了。


    腾云驾雾般的一息之后,五人已身处一片密林里。


    向远处看有夜色中的洞庭,还有微腥的水气。


    三个凡人早吓得说不出话,仍趴在地上抖,仿佛站起身就会从半空掉下来。


    李云心看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再不走,你们就真没命了。想活命,回去也不要乱说今日事。”


    见那三人还是双腿发软,便哼了一声也一甩袍袖——又是一阵妖风起,将三人统统卷进湖里。被冷水一激,三人终于清醒了些,一边号哭一边刨着水,声音在夜色里传出去好远。


    李云心做完这些事,才转头去看站在对面的从云子。


    这位流派修士似乎很惊讶——不大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子,被洞庭君放下山来。


    他甚至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感受一会儿体内的灵力流转,然后才忽然在黑夜里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随后先开口:“小子,你的死期到了。”


    李云心眨眨眼:“嗯?”


    “你以为洞庭君给我下了禁制、禁锢了我的法力?”从云子慢慢将手伸进袖子里,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蠢货。他是给我注入妖力,暂时令我增长了些功力!”


    “嘿嘿。看来他也并不全信你的话!”


    “我——你看我——怎么教训这你这小混账!!”


    这话说完,从云子的手从袖中猛地抽出来、向李云心一甩——


    轰的一声响,李云心的面前便腾起了一片火光!

    “吗的。”李云心低低地骂了一声,扭头就跑。


    但没有使用妖力、没有使用法术,只是跑——向着另一边的岸边跑。


    君山在洞庭湖中,但实则是一座被湖水将其同大陆阻隔开来的半岛。因此君山与洞庭岸边的距离并不远——水性好的人,游上个十分钟便可到对岸。在君山岛的这一边,甚至可以听得见那一边人的呼喊。


    李云心便以从云子刚好能跟得上速度跑,修士缀在他身后追。上清丹鼎派虽为道统,但似乎有独特的修行法门——至少李云心眼下觉得这从云子就是个移动军火库。


    他源源不断地从袍袖中摸出弹丸向自己投掷,偶尔会将其中一两粒塞进嘴里。


    十分不讲卫生。


    李云心奔至岸边,本可以跳进水中或者使神通横渡过去,但却没有那么做。


    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下水的人一样,同从云子又追逃了一会儿,才终于在一片菖蒲里看见一条一半浸在水中的小舢板。


    然后他跳上这舢板、使了一股力道,便站在上面直向对岸行去。


    从云子一路追在他身后叫骂不停,此时见他逃了更是破口大骂——骂他怕水怕死搬弄口舌,一会定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口中叫骂,脚下却不停。又从那百宝囊一般的袖中摸出一张符、蘸了口水,啪的一声按在自己额头上,便跳进水中踩着水面,继续向李云心追过去。


    小舢板很快到了对岸,李云心弃舟上岸,直入岸边树林。


    感觉消失了。


    刚才在君山上那种淡淡的、被洞庭君的妖力笼罩的感觉消失了。


    从云子紧随其后冲进树林里,喝骂得更大声。看见李云心便猛扑过来:“你这孤魂野鬼还往哪里——”


    李云心扬手便一耳光抽过去。从云子的半截话顿时被抽回去、嘴里飞出两颗门牙。


    “闭嘴吧傻比。”李云心将他抽飞在地上、也不看他,而是往树林外走了两步,微微皱眉看看远处的君山,好确认是否完全摆脱了洞庭君妖力的监控。


    从云子头晕目眩地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一时间没法儿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但很快又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并且打算去袖子里再摸弹丸。


    但李云心已经重新走回树林,又一脚踹翻他:“说吧,刘凌那法体怎么回事?”


    从云子是虚境修士,以天心正法淬炼神魂、身体几十年。世俗间所谓的“一流高手”在他眼中就是三脚猫功夫,他站在那里任由对方打,也伤不了他分毫。


    且天心正法乃是煌煌正道,最克鬼修。


    然而这样的身体……


    却被李云心一脚踹得动弹不得了!


    从云子很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明明洞庭君给他渡了些妖力,他甚至比平日还要强大一些的!


    但李云心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挑一块光洁的大青石坐下了、叹口气,低低地骂了一声——


    “吗的妖魔。”


    洞庭君——仅以刚刚短短的接触来看——是他目前所见过的,最像人的妖魔。


    虽说真面目还是怪异,然而他会难过,会紧张,会激动。甚至还会请人来吃宴饮——


    虽然吃的是人肉。


    他曾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像洞庭君这种几千年的大妖魔,已经慢慢地可以称为“人”了。


    直到刚才。


    那妖魔一边为九公子的死而真诚地难过,一边为这从云子注入了些妖力。然后将两人都送去了山下。


    只是想让这两个人,争斗厮杀起来。


    这大妖魔或许相信李云心说的话是真的,但还是有一点点的怀疑。可压根儿就不在意什么“他是小九的挚友”这件事儿——死就死了罢。妖魔的悲伤是专注且专一的,他只是为了小九悲伤,关其他东西什么事。


    或许李云心还会将从云子杀了。那么他也并不在意——反正也只是“有一点怀疑”。


    本质上来说……他看起来那么像人,但依旧不会将人看作是人啊。


    从云子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他仍沉浸在自己惊诧而绝望的小世界里。


    直到李云心又问了他一遍,这修士才道:“但你已死了!”


    他难以置信地叫喊:“你只是几天的野鬼而已!!”


    李云心又叹口气,站起身走过去一掌劈碎了他的脑袋:“你他吗才野鬼。老子是渭水龙王。”


    道士的无头尸体晃了一会儿便倒在地上,血哗哗地流出来。


    李云心又一伸手捉住了从云子的鬼魂,捏在手中不许它走。


    这鬼魂保留了死前的执念,只连声凄厉地喊:“才几天!才几天!”


    李云心也不理他,只重新回到大青石上坐着,耐心地等待起来。


    ====================

    注:阴神。鬼修、动物成精、秉天气阴阳之气而生的妖魔、神兽,都可称为“阴神”。


  第一百三十章 阳世判官

    刚入夜而已。


    有微风和水气,林中气味也怡人——自然只是对李云心来说。


    很多他从前喜欢的味道、气味都没有改变,但如今又多了些。比如说觉得从道士尸体里流出来的血液所散发的腥甜气很好闻。和草木香混在一起,有一种令人心安又舒适的感觉。


    往远处看的话,他依稀可以看得到白鹭洲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道那三个人游回去没有。但很快,夜雾起了。白鹭洲上的灯火隐没于雾气之中,君山也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山顶有些微弱光亮——该是那“紫微宫”的后殿吧。


    月色皎洁,眼前这景象美丽又恬静。


    很难想象就在这样的美景当中,潜藏着数位喜食人肉的大妖魔。


    等了一刻钟,李云心收回目光。


    他要找的人已来了。


    他看一眼距离自己两步远的“人”,咦了一声:“怎么来的是你。这家伙是个好人?”


    白阎君在他面前走了几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拍拍手,尖声尖气道:“好呀,妙呀!这法子呀,当真管用!”


    李云心想了一会:“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


    “你到底是成事了嘛。”白阎君毫不在意地转移话题,半分歉意也欠奉,“你捉着这道士的魂魄,便是等我来?”


    李云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说话。


    大概他是这世界上第一个不理会白阎君问话的人——就这么尴尬地僵持几息,白阎君摆手:“罢了罢了。我正巧找你有事,也不与你计较。你说说,找我何事?”


    李云心仍不说话,就只盯着他看。


    白阎君有些生气:“你这人当真不知好歹!还想怎地?再不说话我便走了——这道士的魂魄就给你顽!”


    李云心笑起来:“瞧您,堂堂一位阎君,倒像个孩子。我只是在欣赏你的舌头,哪有不说话。那,不气不气,帮我个忙好不好?我想从这道士这里知道点儿东西,但懒得刑讯——您受累,搭把手。”


    白阎君看着李云心,作势拿手指遥遥点他的额头。点了三四次,道:“你这小儿,如今夺了龙子的舍,竟敢拿本君消遣了!”


    李云心摊手:“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嘛。自家人见什么外。”


    白阎君摇头:“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两个!”


    感慨了这句话之后略一犹豫,便走到道从云子的魂魄面前。这魂魄见了阎君,似是知道已到了上路的时候,便不再聒噪。


    这白阎君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道:“要问些什么?”


    李云心想了想:“说实话,他脑袋里所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白阎君白他一眼:“你倒是会想美事!”


    “那就……我死后的事情吧。”


    白阎君似乎又诧异他怎么将标准忽然降低了这样多,但并未说什么。只是像李云心在梦里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子,将手伸进道士魂魄的胸膛,取出一团青光来。


    然后拿将那青光朝李云心一甩,便没入他的身体里了。


    等了一息的功夫,才问:“可满意了?”


    李云心的脸色变了变。过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谢了。”


    “那来说我这事吧。”白阎君从袖中拉出一条铁锁链,边说话便将道士的魂魄锁了,“你可知这世上的许多人,我如何拿他们的魂魄?”


    但李云心似乎另有心事,只随口应:“哦,不知道。您说说?”


    白阎君并不以为意,只道:“有些大人物,可以影响天下大势的——譬如说那离国皇帝,我是要亲自去拿的。”


    “那离国幅员辽阔、人口甚众。离国的皇帝一死,消息一旦传得快了、拿得晚了,他那魂魄便有亿万百姓的愿力加身,眨眼之间便可修成威势无匹的鬼王——这就是影响了天下的大势。”


    “同理的,那各国帝王、显贵,本君都要事事亲为。我虽可化身万千,但终有极限。且我这化身,也是有两种的——一种便是如今日这般。可同你说话交谈临机应变,便如同我本尊。另一种嘛……也便只能拿人罢了,只是傀儡——那些平民百姓、无甚要紧的,便是那些分身去拿。”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倒的确有了些兴趣。


    “那么渭城那天晚上、在城外我第一次遇到你们的那天……怎么是你们亲自来了?”、


    “你乖乖听本君说话便是,哪来这许多问题?”白阎君又拿白眼来翻他——李云心便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又涉及到了他不愿回答的关键性的东西……


    或者是又令这位白阎君尴尬了。


    “还有些人,有些影响力,但又并不那么紧要的——既不好耗费我本尊分身的精力去拿,以那傀儡分手拿又容易出岔子……便需要人代劳了。这人,便是阳世判官。”


    白阎君朝李云心点了点:“譬如说你。你乃是这渭水的一地大妖,开了神智、懂得些事故,又有妖法可以掩藏行迹,便可做这阳世判官了。”


    他说了这话,停顿一会儿,似是在等李云心的反应。


    便果真看到这李云心既不激动,也不欣喜。反倒是恐怕自己害他,微微皱起眉想了一会儿才道:“为什么不找人来做?比如说道士?你也可以穿他们一些法术的。妖魔,毕竟是妖魔啊。”


    “人?做这样的事,人可比不上妖魔。”白阎君冷笑,“你当我未试过人?但那人,最爱徇私枉法、以权谋私,最后搞得世间乌烟瘴气。”


    “你说那妖魔。妖魔虽是残忍冷酷,但开了灵智、好生调教,到底是比人好用。那人在它们眼中便与猪狗畜生相同——可不会搞出人那样的腌臜事来。它们又没什么三姑六婆——”


    李云心皱眉:“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人怎么就猪狗畜生了?那要妖魔也要化人形啊?再者说,本龙王以前也是人,你怎么就放心我呢?”


    “妖魔化人形,是因为人形的经络最易施展法术。可除去那些修士,那寻常人,一碰即死、在身上戳个小洞也要不活,你当妖魔怎样看待他们?你说妖魔喜爱食人,我问你,放眼你这庆国,哪样走兽最易见、最易猎取?不正是人么?又不会钻洞,也不爱潜水。至于你么——”


    白阎君忽然尖声尖气地大笑起来,指着李云心,似乎觉得滑稽极了:“你这般阴险狡诈、无情无义之徒,我怎的就不放心啦?”


    李云心听了他这话,瞪了一会儿眼睛。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又真的哑口无言。这么看白阎君笑了一小会儿,忽然自己也笑了。


    他微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好好好。您继续说。”


    =========

    榜第十三……


    求、哇!


  第一百三十一章 豺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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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阎君看着他,微微摇头,似乎觉得他可能生出的某种想法有些可笑。


    但很快又说:“因此这渭水一地,阳世判官这差事便可许给你。有些人你替我拿了,虽说现在给不了你什么好处,但日后你总是吃不了亏的。”


    李云心思索一会儿:“为什么不是洞庭君?”


    答案如他所料——“哼,本君乐意使谁做,就使谁做——为何一定是他?”


    李云心叹口气:“好吧。听起来不错,虽然你也有可能还是在坑我。不过我可以试试——那把本子给我吧。”


    白阎君的细眉一皱:“本君何尝许过你什么东西?”


    李云心惊讶地挑起眉头:“生死簿啊?功德簿啊之类的呀。你那里不是有这玩意儿么?记人的阳寿做过的好事什么的——没那个我怎么开展工作?”


    听了他这话,白阎君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忽然狂笑起来,口中的一条长舌颤抖得像风中的红绫——他此刻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以至于他的身形都有些模糊、轮廓都有些闪烁了。


    李云心就静静坐在青石上看他笑。


    待这白无常笑够了一刻钟,才终于停下来,拿手指遥遥点点李云心:“你这人魔,哎呀,哈哈哈。你真当以为有什么生死簿、功德簿?嗯?给那凡人用?”


    李云心脸色平静地说:“第一次在梦里见你们的时候,我见过你们两个拿出一本小薄册子,说我不在上面。”


    “你要说那个的话,哎呀,勉强可算生死簿。”白无常似乎又想笑,“但那么一本薄册,能记多少人?你当真以为那是什么宝贝?本君如今告诉你,那上面,也只有本君之前提过的那些帝王公卿、文坛巨子而已。怕记岔了,便用这本子录下来。发觉哪一天那将死或已死了,便赶紧去收了他的魂——”


    “发觉?将死或者已死了?”李云心打断他,“什么意思?”


    白阎君看他这样子,似乎觉得更加好笑:“啧啧。你这人魔,倒是真相信什么生死福报?你和那些无知的凡人一样,当真觉得本君手上有一本薄子、上面记着人几月几日死、这一世做了多少好事坏事、然后来世投胎做人还是牲畜?”


    李云心冷静地看着他:“没有么?”


    “自然没有。”


    “那岂不是说,有的人这一世做尽了坏事却享受荣华富贵,来世却没什么报应?有的人这辈子做善事却一生潦倒,来世也没什么福报?”


    白阎君嘻嘻一笑:“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他似乎很快活地捋了捋长舌:“而是说,有的人一世坏事做尽、享了荣华富贵之后,来世便更是要享那荣华富贵的。有的人一世行善之后穷困潦倒,来世,更是要继续做那善事的。”


    听了这话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抬头问:“不是和我开玩笑?”


    白阎君戏谑地盯着他:“本君没这个心情。”


    李云心不知想些什么,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能不能给我说说看?我很想搞清楚。”


    “嘻嘻……你这反应倒是有趣啊。”白阎君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凑近他,“本君还以为你这人魔得知此事,会拍手称快呢。”


    李云心不说话。


    见他这样子,白阎君才直起身:“那本君便与你说了。但说了之后,你就要做这阳世判官了。若知晓了这些事,还要推诿,本君就真收了你。”


    “好。”


    “那你且细细听好。本君司生死之事,也并非只司生死之事。一个人做好事坏事、为善为恶,都是只是细枝末节。最重要的,是要看他对这世间有何影响。譬如说一恶人生在乱世,少年时候就横行乡里、祸害百姓。到青年时又奸淫掳掠,成了市井一霸。”


    “到中年时这恶人拉起一伙匪徒啸聚山林劫掠行人,后来慢慢得势,开始逐鹿天下。最终这人做了皇帝——又残害忠良、横征暴敛。这算是个恶人。但他结束了那乱世、令百姓开始休养生息……这便是大功德了。”


    “我等并不理会他害了多少善人,只要能让这世间人繁衍生息、越来越多,便是有用。这等人气运加身,死后来了地府走一遭,要转世投胎。本身已有那气运、重做人、做皇帝,总是要比寻常人熟练些——你说我要不要他再投在帝王家?”


    “再譬如有些人,坏得更是彻底——出生便是官宦贵胄,却只会鱼肉百姓、败坏朝纲,对这世间真真是一丁点好处也无。但偏偏到了此时,这一朝气数已尽该忘了,他死后却还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为非作歹——谁还会做得比他熟练?自然还投在那官宦之家。”


    李云心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悲喜。思索一会儿,语气平和地问:“就是说一个人的魂魄转世抹去记忆再投生,有些东西抹不干净。有些印记。带着这样的印记再去转世做同样的事,总是得心应手些。”


    白阎君点头:“正是如此了。”


    “那么……为什么不让好人来做这事呢?”李云心问,“也总有有能力,却不那么坏的人吧。”


    白阎君眨眼:“你当本君有多大的神通?这世间事变数这么多,你哪知道哪一件小事便影响了大局?本君所做的,也只能是查看某地某时的走向、运势。再借着这个运势去引导一番。譬如说刚才那恶人——又不是本君要他做皇帝。他运势好、打下了一片土地,逐鹿的数人中便只有他最可能成事,难道本君还要费力气去扶持另一个人?”


    “哪怕这件事如此做了,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事情、哪怕只是看这走向、运势,便已经快要用尽本君的神通了,哪有再有时间去关注他是善人恶人。”


    李云心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此啊。这么说那人死——有的的确是你要他死。你可能觉得这大势到了某个节点,他该死了。更多的……就只是人死了,你去拿了魂魄吧。”


    “正是如此。”


    李云心站起身,摩挲着手里的泪竹骨折扇,往远处看了一会儿——不知在看什么。


    然后才低声道:“那这世间,果真是没有什么善恶、公义的了?”


    白阎君这时候,似乎是真的好奇了。他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这人,当真在意那些?”


    李云心抿着嘴唇走开两步,走到树林的边缘。背了一只手,看远处的洞庭湖。


    这样在蒙蒙的雾气中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微笑了笑:“朋友,我想你、还有你们,可能都对我有些误会。”


    夜露深重。他的发丝和长睫毛上都沾着细小的水珠,整个人看起来是潮湿且清冷的。


    他又想了想,似是在组织语言。过两息的功夫才开口:“我早知道这世界原本是个什么样子了。”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别说仁义道德,就连善恶之分、正义、公平都没有。譬如说这大庆朝,或者以后人们变得更厉害,弄一个什么合众国、联邦国、共和国——”


    “你走在路上,可以见到差人,有人做了坏事会被抓起来。然后被审判、被惩罚。你走在学堂里可以听到先生们谈论道德公义,也知道和世界井井条条、在依着秩序行事。但本质上……惩罚做坏事的人,那些人的权力何来呢?抢来的。他们抢夺且成功的时候,可没什么人去惩罚他们。”


    “一个国家的皇帝,或者朝廷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是没有人去惩罚他们的。如果他们足够坏、足够强,就可以一直逃脱惩罚。这个世界在局部在细节的确有公义存在,但是在大部、在本质,是没有的。”


    “是赤裸裸的、黑暗的,豺狼世界。所有的道义公理,都建立在掠夺与强权之上。”


    “我从前听过一句话,叫做毒树无善果。但这个真实世界倒的确是畸形的存在——在腐烂的土壤上,长出了似乎甜美的果子。”


    白阎君听他说了这些,忍不住抚掌赞叹:“妙、妙、妙!你倒是少见的明白人。怪不得——”


    李云心笑了,摇头打断他的话:“还未说完的。”


    “我既是知道这样的真相,那么我也就明白另一些事情。善恶之分、正义公理,在这样的世界里就是极其重要的了。有的蠢人,自以为‘这世界便是如此’,还要什么秩序道德。不但自己做些不好的事情,还一边做、一边对那些公义道理嗤之以鼻。这种人,便是我见了,也要杀的。”


    “你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他会让我过得不好。那皇帝、那贵官,岂不知道这世界的本质?但他们非要人们相信什么仁义道德就是因为,这东西本就不存在。如果人人连信也不信了,这天下就乱了套——他们也得花更多力气去镇压安抚,自己才能过得快活。”


    “那些贵人,有镇压安抚、在混乱里自保的资本,尚且要装模作样。那些平民里的恶人——一旦人人都像他那样子不畏惧什么秩序道德,这天下顷刻就要大乱。他还哪里讨得到便宜、哪里能活得下去?也许被他嘲笑古板愚蠢的那人,第一个就杀了他。这种人,得益于秩序道德却不自知,反过头来自以为聪明的嘲讽……”


    “便是又恶又蠢。我讨厌蠢人甚过恶人,见一个,杀一个。”


    白阎君微微皱眉:“噫,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云心伸手抹掉自己鬓角露水,淡淡地微笑:“只是听你说了那些,生出些感慨。因为以前总觉得这世间没什么报应,死后或许会有。而今知道死后也不会有,就觉得这世界真是黑得彻底,让人有些绝望。”


    “不过主要是为了同你讲清楚接下来的事情。你要做我阳世判官,我可以做。但我意识到你似乎对我有些误解。也许你还想在我身上图谋些什么,那么我就要提前说清楚,免得大家以后都尴尬、不好做朋友。”


    白阎君似是被他气得要笑起来:“朋友?你倒是第一个敢同本君这样说话的。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些什么?本君又误会了你什么?”


    “你说我阴险狡诈、无情无义。”李云心收敛了笑容,看着他,“这话我可不服。”


    白阎君嘻嘻一笑:“你这人魔,想想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可哪里担不得这八个字?”


    “是吗?”李云心迈开步子,用那柄折扇敲打着手掌,慢慢走,慢慢说,“朋友,那么你想一想。”


    “那河中六鬼、杀凡人渡劫的修士,依着公义道理来说,该不该死?”


    “那府尹李耀嗣,平日便贪赃枉法,最喜屈打成招,又为了房产要害我,该不该死?”


    “那乔佳明,平时走街串巷,开些不知所谓的药方,医死了人却又得意洋洋,该不该死?”


    “那大小乔氏,为着家产谋财害命,又与乔佳明私通乱了伦理,该不该死?”


    “那府衙中的差人龙涛乙,伙同乔王氏祸乱司法,无视人命,该不该死?”


    “那九龙子,吃人无算,我当时亦是人,同他乃异类,该不该死?”


    “那刘凌,也拿凡人的性命不当性命,知道带我回山我可能会死,也并不十分在意,该不该死?”


    白阎君被他丢出来的这一连串的话,问得微微发愣。然后哼了一声:“那乞儿呢?你许他长生的乞儿?”


    李云心笑:“那乞儿,目不能视,身体衰弱,再捱不过一两年。走在街上不得温饱,被众人嘲笑讥讽——可还有一点儿做人的乐趣?我便要他做了鬼,给他长生要他成鬼修——有什么问题?”


    白阎君又讥讽他:“莫不是你还要说,你做这些事毫无私心,是个大大的善人?”


    “善人?我不是什么善人。”李云心摇头微笑,“至于私心——我当然有私心。不为私心我搞出这些麻烦干嘛?我只是告诉你,朋友,我是邪恶守序,不是邪恶混乱。”


    “也许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吧——”


    “至少这一世,我有正常人的道德观……唔,不能说有。只能说,我可以理解正常人的道德观,并且很赞赏这种道德观。正是因为这种道德观,我才能有美食吃、有美景看。那洞庭君吃人却有节制,也是因此吧。”


    “因为我理解欣赏,所以会试着在可能的情况下、尊重一下它。譬如我今日要一个人死,我不介意多花点心思,找一个该死的人。”


    “可如果一时没找到恶人、只能死一个善人,我不会因此不做这事儿——你要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会试着给他些补偿。不是因为道德感——实际上因为某些原因,我并不是很能切身体会那东西。只是因为……”


    “这样世界会更好。”


    “世界更好,我就会活得更好。有人不按规则出牌,就是不让这世界更好,那么,就是不让我活得更好。”


    “不让我活得好,他就要死。”


    李云心又沉思一会儿,抬头看着夜色里的白阎君:“不知道这么说你明白了没有。我做事也有自己的原则。我虽然无法体会所谓正常的道德观,但我自有一套自洽的理论体系——依附于这套道德观之上。”


    “你可以说我不是好人,但我有我的行事风格。如今你要我做阳世判官,我可以接受。但不要指望我如妖魔一般行事。哪怕是魔,我李云心也是人魔。”


    白阎君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但脸上的讥讽全不见了。


    “噫。你这人……我从前倒是看低你了。”他罕见地、犹犹豫豫地说,“有趣啊有趣。虽说本君并不全赞同你的道理……不过也算是还可入耳。”


    隔了一会儿,又皱眉:“本君图谋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条铁索和一本蓝皮薄册来,一股脑地甩给丢给李云心:“拿去用吧!”


    说完这话,抓起道士的魂魄,一闪身就消失了。


    但李云心已经习惯了这位阎君忽来忽去的作风,并不以为意。


    他接了那铁索、薄子,查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铁索是用来拘魂的,而薄子,似乎记着需要他去拿的人,以及一些小规矩。


    李云心便捧着折扇、铁索、薄子,重新坐回那大青石上。


    虫鸣声渐渐又响了起来。


    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才打开折扇。扇面是空的,白的。


    他将铁索和薄子放在那扇面上,就不见了。然后重新合上扇子。


    ================

    注:文中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请勿人身攻击。


    求,真诚地求……


    我现在排名十三……


    想要进前十……


    两章并一章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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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先天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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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柄扇是他的“行宫”(注1)。李云心在夺这龙子神位之前曾做过自己会拥有一个稀奇古怪的行宫的准备,但第二日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身边出现的是这柄泪竹骨的扇子。


    不过这东西合他的心意。看起来风雅,又不引人注目。


    但现在不是关心这行宫的时候……


    白阎君给了他一些从云子的记忆,他意识到事情……有可能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一些。


    此前的某些计划需要调整。


    从云子与“李道长”相识超过两年,常聚在一处宴饮。


    这洞庭君是个性格古怪的大妖魔。他也喜好吃人,但吃得有节制、有规律。


    每月食一人满足口腹之欲,还要邀请附近的名士来一起吃。先说故事。说了故事满意了,再去中殿。他妖法高强,竟然迷了这从云子的心智两年之久——修士一直不知自己吃的是人肉。


    换做一个稍有头脑的修行者,早就觉察李道士的不同寻常之处了。


    李云心试图用几秒钟的时间去思索洞庭君做这事的缘由——但很快意识到此乃徒劳。


    妖魔的心思与人类的心思毕竟有异,他有可能的确有什么目的,也有可能……只是为了有趣。


    却说那日从云子在渭城外找到了刘凌的身体,使尽百般手段施救,却都无力回天。这刘凌的雪山气海已崩碎,似是功散身亡了。魂魄未曾找到,应是被阎君勾了去。


    因此将她的遗蜕带回上清丹鼎派在渭城的驻所,忐忑不安地等人来。


    虽说他一个虚境修士的的确确没法子也没资格去阻止凌空仙子做些什么事,然而……一旦琅琊洞天来了人,悲痛之下迁怒了他,也不是他可以承受得了的。


    如此煎熬了一日,便想起李道长。于是吩咐几个小童切不可亵渎了仙子遗蜕,随后急急忙忙往君山去了。


    到君山、见李道长,说了那些事情,问他怎么办。


    到这里……李云心觉得这件事儿有些奇怪。


    那洞庭君似乎表现得对龙子情深义重。那夜龙子对上刘凌,起先一击已是惊天动地。白鹭洲的凡人们离得远、看不到还可以理解。但一个三千年的大妖,岂会不知那渭城里出现了可怕的灵气波动。


    ——为什么不去帮忙?

    而后这洞庭君听从云子说了那些话、追问了几句详情。从云子本就不知情,因此只支吾搪塞过去——他虽说是来找李道士拿主意,可也晓得此事事关道统辛秘。虽是被迷了心智,到底还有灵觉,怎会和盘托出。


    ——但正是他那一点机警,在今日夜里害了他自己。


    却说这从云子与李道士说了那些事之后慢慢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位李道长似乎并不能帮上忙。于是便又回了渭城。


    而那时候的洞庭君……应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慢慢套出详情吧。只是李云心的出现破坏了他的计划。


    又过两三日,便到了今日。


    从云子发现刘凌的“遗蜕”不翼而飞了。


    作为一个修行者,第一个反应便是……有人夺去,打算炼成傀儡了。


    修道之人淬炼神魂淬炼身体。即便死去之后尸体依旧保持着极高的强度。像刘凌这种化境巅峰的修士,哪怕尸体就那么放在露天,也足可一年不腐。


    这样的身体拿去炼成傀儡,简直就是最好的原料。


    一想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从云子就又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他想得到,那洞天来的修士怎么可能想不到!一旦得知有可能是这样的事情……


    他就真真是性命不保了!

    因为就在他的驻所里,那遗蜕没了!

    李云心现在知道了这些事。


    也知道洞庭君对龙子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感。


    还知道那件羽衣对白云心很重要。那么那个大妖魔……应该也没有走远吧。


    洞天要来人。来的一定不是蠢人,修为至少在刘凌之上。


    真境,或者玄境。


    真境以上的修士被称作有道真人,据说已出了轮回,证了自在长生之道。从前李云心觉得这种说法大抵是真的,但如今觉得也许只是那真境之上的真人们实在……太不容易死了。


    即便是黑白阎君要强令他们死掉,也要大费周章。


    依照他对白阎君的有限了解——那个似乎很怕麻烦的家伙才懒得同那些真人们纠缠吧。


    这许许多多的因素纠结在一处,令他站在这千里洞庭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本打算夺舍了龙子之后便广纳信徒、吸收香火,做一个威风凛凛的渭水龙王。而后以这妖魔之身去修画派法门。


    从未有人说妖魔不可以修天心正法。只是妖魔们与众不同的出身令他们很难有修行的条件。


    妖魔大致分为三种。


    像白云心、金翅大鹏王、九公子、神龙这样的妖魔,是先天大妖。一出现在这个世间便已是强横无匹。他们原本就身具妖力,有人信仰供奉,会变得越来越强。但哪怕没人知道他们,一样不会变弱,亦会随着时间的增长,以缓慢的速度增加妖力——就好比人类在成长。


    虽然神龙、大鹏、龙子被称作神兽。可在修行人的眼中,除了人、修士、天人之外的、开了灵智的存在,便统统都是妖魔、阴神。


    而洞庭君这样的妖魔,乃是后天妖魔。原本是有形体的——飞禽、走兽,或者游鱼。因为得了福缘开了灵智,渐渐地修成精怪、妖魔。


    这一类后天妖魔远比先天妖魔要孱弱。化了人形之后甚至常被人打死——因为法力都用来化形,只会些天生的变化之术。化了人形之后几乎同人无异,还常常因为各种忌讳不得不退回原形、道行大减。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这些妖魔们修的乃是从世俗间的旁门左道那里得来的法术。既是人的法术,那么人的经络关窍才好修行……于是不得不化人身。


    等他们以人身修行些日子、有了神通,才好再显圣炫耀,骗得些香火来。


    这世俗间的山神、土地、河神,却有绝大多数,都是此类后天妖魔而来。


    至于那鬼修,实则也是大同小异。需要阳气、需要香火愿力、需要法门。只不过情况稍稍特殊一些罢了。


    而第三种妖魔,是最为特殊的。


    他们原本并不存在,既不是先天,也不是后天——是被凭空创造出来的。


    譬如说因为些什么事情,某地的某些人都相信有一位山神。当这信念坚定到一定程度、强大到一定程度,或者范围足够广,或者时间足够久……


    那山神,也就真的依照这信徒们的强大愿力,被创造出来了。


    此类妖魔,完全依靠香火愿力生存、也是最擅吸收、转化愿力的存在。


    愿力越强,这妖魔就越强——甚至远远强过受了同等愿力的先天、后天大妖。而愿力越弱,这妖魔也就越弱。


    一旦……


    连最后一个人也不信他了,他便也从这世间消失了。


    李云心借着渭城三十万阳气重塑神魂的法子,大概就是当初的某位高人受此启发。因此他需要一个“空”。没了那个空,他便也存在不了多久。


    而这三种妖魔当中,先天与后天大妖都是可以修行天心正法的。


    只不过,先要清空自己的妖力——只有境界,而没有妖力。


    这原理简单得就像是先将桶的水倒掉、才好盛酒。但道理虽然简单……又会有几个后天妖魔,恰好在化为人形之后,得到可以修行的天心正法呢?

    又会有几个先天大妖……真的敢散去自己的妖力,从头再修呢!

    妖魔的世界……吞噬杀戮,可更甚于人类!


    可如今李云心的状况,正是修行天心正法的最好时机。他重塑了螭吻法身,但又没什么妖力,正是一只空桶。


    于是他极有可能成为了这世上的第一个……


    修天心正法的先天大妖!


    这本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儿——这几天他甚至已经将自己的水云劲毫不费力地修到虚境的实力了。


    要知道在重塑这身体的时候,身上的经络可都是他自己一点点地设计、构建出来的。


    眼下他体内的经络通达程度,便是一等一的绝世天才了!


    但是……偏偏有个洞庭君。


    且渭城那事还没有被料理干净。


    他想要大张旗鼓地显圣、修正法、吸愿力,总得需要一个安逸又舒服的环境。但眼下,偏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情。


    之前的那些天他在渭城和白鹭洲走来走去,就是为了将这些线索都理分明。他并不怕面对危局,只是怕面对不了解的危局。


    而眼下,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


    那么就该动起来了。


    譬如说……


    先收集些愿力、让自己迅速变强。至少不会被洞庭君或者白云心后者道统的什么人随随便便地干掉。


    李云心站在湖边出口气、伸了个懒腰。


    因为想通了一些关节、有了一些计划,而觉得心情变得略略好了些。


    他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自言自语。


    “那就先搞个邪教吧。”


    ==============

    注1:行宫,参见第一卷 第一百零一章 《行宫》。

    抱歉啊这一章倒了这么多设定,字数也不多。


    书评区看到有的朋友说不清楚妖魔的修行法门。正好今天放一天假,我偷了懒,就今天写出来。


    空了时间我看一部电影,构思构思剧情。


    眼下写完了,我出去喝一瓶冰可乐,吃一点东西,然后看一部电影睡觉。


    大家晚安。明日恢复双更,保底4000字,在下午17点以后发布更新。


    写在这里可能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但没办法,主要为了照顾用手机的朋友。app看不到下面的作者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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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 见鬼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一棵垂柳下玩耍,粉粉团团,可爱极了。


    此时艳阳高照,树下阴凉一片。只穿了一个红肚兜、梳双髻的男孩一边用细嫩的柳树咿咿呀呀地在地上抽来抽去,一边往树上看。


    一个年轻的妇人坐在树下的青石上做针线,偶尔看看这孩子,脸上洋溢幸福喜悦的笑。但渐渐发现男孩的举动有些奇怪,于是也循着她的视线往树上看去——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她赶紧偏过头去,问男孩:“团团,你在看什么呀?”


    男孩不理她,还是只盯着树看,看了一会儿咯咯笑起来。笑了一气才往树上指,回妈妈的话:“这个哥哥呀——”


    这年轻的妇人再往树上看,却仍旧什么都不看到。


    心里猛地泛起一阵凉气,觉得这树下的寒意重了。就赶紧起身一把抱住这孩子快步走开,边走边往树上又看了几眼。


    ——她当然看不见李云心此刻正坐在这垂柳的一根横枝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懒懒散散地翻看手里的薄册子。


    这便是法身的好。神魂凝练为肉身,可像真正的人一样碰触、感受。心念一动的话,又可以像鬼魂一样从凡人的眼中隐匿——除非那人像这孩子一样,是天生的阴阳眼。


    问题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孩子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父亲是镇上的木匠。这种手艺人,在一地名声和人望都不会坏。但因为性子实在太木讷,三十岁才娶妻——娶了这小女子。四年前得一个独子,就是这男孩。


    现在这男孩的名字在这薄子上。排首位。


    这意味着这男孩在白鹭洲算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得需要他这样统辖一地的大妖魔去拿。


    不过既然想不出缘由,拿便拿了。


    只不过……唔。其实可以用用的。


    小孩子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这种说法在这个时代是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的。


    妇人抱着孩子回了家,便将这事情同丈夫说了。


    两人都疼爱这儿子,便觉得并不是小事。因为之前镇上死了人,已是闹得人心惶惶。如今自己的儿子又说在树上看见一个“哥哥”,简直想起来就令人脊背发凉。


    于是商议这个月男人再辛苦些、多箍一只桶,去庙里拜一拜。


    本是该去三河口龙王庙拜——但如今那里的香火可不怎么好。


    那庙祝昆阳子道士都死掉了——平日还总吹嘘自己道法无双——叫人怎么再信那庙中真有真神?

    商议来商议去,总算想起南山上还有间小庙,供奉的应是一位山神。


    只是去那南山来回就要一天,实在遥远,于是打算等下月空闲了,再去瞧。


    可是到了晚上……


    便又出事了。


    这晚木匠早早歇了。只等他的小娘子哄着孩儿睡了,好钻来被窝里。


    这妇人也知丈夫心意、也觉得身上火热。耐着性子眼见这孩子渐渐地合了眼,便轻轻与给他掖了被角、赶紧解了衣裳往木匠身下钻。


    但被子刚撩开一角……


    忽然听见孩子一阵银铃儿般的笑声。


    清脆、轻快的笑声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回荡。


    此刻天已黑了,屋外院中静悄悄的一片。


    木匠和女人登时木在那里,过了一息的时间才瞪着眼、去看那孩子。


    就见他躺在小木床上,手舞足蹈地往虚空里抓,神情喜悦极了——笑了一气,又伸直了双手……


    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逗他笑、还要来抱他走!

    那木匠和女人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看见桌上的油灯,忽地闪了闪,似是有一阵阴风打着旋儿地吹过!

    恐惧终于爆发出来。那木匠抓起衣裳就往屋外跑,那妇人则连滚带爬地去抢了孩子,也跟在后面冲出去。


    两人到院子里瑟瑟发抖地站了一气、穿好衣裳,却是再不敢回屋了。


    院外星斗漫天、明月皎洁。牙根儿打着颤、商议了一刻钟,便连夜去隔壁家借了四张饼、十来枚鸡蛋、一个竹筐、两根火把,当即上路往南山的山神庙去了。


    李云心坐在他家屋顶上,看一点火光慢慢地离了白鹭洲、慢慢地穿过竹林、慢慢地消失在山林中,笑着叹口气:“哎。母爱呀。”


    夫妻俩脚步不停地赶了一晚上的路,终是赶到了南山脚下。


    这南山也在洞庭湖边。只不过此处湖岸相对陡峭,又没有白鹭洲附近的白沙滩——风景虽然也好,但总不算闻名。


    一夜又怕又累,饥寒交迫。此时到这山边看见一座残破的驿亭。虽然生着荒草,可也还算干净。在此眯着眼、仔细看,又能看见半山腰那山神庙的一角飞檐。


    于是这夫妻二人就略略安心了——已到了山脚下,又是朗朗乾坤,总不会再闹鬼怪了吧。


    因想着一会还要爬山路,这孩子也在背篓里蜷得累了、又哭又闹,于是夫妻二人决定去驿亭里歇歇、吃点东西。


    太阳升起来,照得这夫妻身上暖洋洋。女人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孩子也不闹了。木匠去湖边拂开水面的浮土取了些水喝,也为妻子捧了些。


    吃喝完毕、腹中不再饥馁,于是靠在木匠肩头想要合一会儿眼。


    哪知这一歇,疲乏便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女人紧了紧抱孩子的手臂,便慢慢和丈夫一同睡着了。


    几息之后,低低的鼾声响起,这孩子从女人的怀里跳下来。


    落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低声嘀咕了几句,便迈开步子一颠一颠地往西边跑过去。


    西边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流,是要汇进洞庭湖里的。河水很浅,可以看得到河中五颜六色的卵石以及石中的翠绿水草。


    有人在最浅处安置了几块大石供行人垫脚——这两头就被偶尔往来的人踏出一条路来。


    于是这孩子走到了路边停下来,随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青石、坐定了。


    似是觉得不大妥当,又调整了几次姿势,才终于觉得满意。


    日头渐渐升起来,青石旁的竹影慢慢移动、慢慢变短。


    这四岁的男孩开始耐心等待。


    ============

    没上分类推荐榜……


    哎呀忽然心好累。、


    累得连码字的力气都没了……


    哎呀呀……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生石上旧精魂


    刘老道一般是在午间下山担水。


    原本山神庙的后身有一眼泉,可惜前几年渐渐枯竭了。时葵子便每隔几天从山下担两桶水上山用。


    但刘老道来了这几日,用水的时候便多了。于是现在他每日都去山下担水。


    他几乎已经变了一个样子——原本是松散的发髻、长须。但来了时葵子这里这将近十日,胡子便剪去了。自然不是剃光,而是剪成了短须。再加上这几些日子他几乎什么都不做、只一心修习那李云心传他的水云劲,整个人看起来便稍稍年轻了些。


    于是眼下的刘老道——大概不是很熟悉的人,是认不出的。


    三天前时葵子去了渭城回来,告诉他赵知府和三位府尹已离了渭城,眼下是一位邻府的主官代管。那位官员并不想在渭城多生事,很多案子马马虎虎地便揭过——竟然没人追究那邢捕头的死因了。


    这个消息,令消沉的刘老道稍好了些。


    但仍不太喜欢说话。


    他提着两只沉重的木桶沿着山路往下走,但并不觉得疲惫。只是想起从前在渭城那一个多月的事情,觉得像梦一场——那修士、妖魔……在那一个月间走马灯般地来去。而今再看这山景、树枝、小路、阳光、草叶间的蛛网、刚刚洗过还有皂荚气的衣服……


    就更觉得像是一场千年梦了。


    觉得自己终是个凡人,不小心卷入了那么多神仙人物的争斗里。但那并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心哥儿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都折杀了,那世界也就离他远去了吧。


    梦一醒,往后又是几年、十几年平淡普通的日子。


    喝些粗茶水、磕掉鞋底干了的黄土、望望天——


    这一辈子便过去了。


    刘老道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这样子才是他这样的普通人该过的日子,但心里却总觉得很空。


    毕竟……他见过那个世界了啊。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山脚下那石碑旁,习惯性地往路口看看。发现远处的驿亭里似乎睡着一对赶路的夫妻,看起来并无异常。于是往西边走过去——西边有一条小河,水清且浅。喝着有丝丝甜意,煮茶最清香。


    走几步,却忽然听见隐约的歌声,似是有孩童的歌唱。


    刘老道修那水云劲,耳目本已比寻常人清明了。而那唱歌的孩童似乎又距他不远,于是听得更分明。


    那稚童只反复地唱四句歌——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长存。”


    这四句听罢了,便如同一柄巨锤,一下子敲在他心口。


    刘老道呆立了一会儿,手中的木桶咣当一声落在地上。而后他大步转过前面的一丛树木,终于看到前面的景象。


    那小河边,有一孩童坐在大青石上、竹阴中,手里挥着一根青竹枝在歌唱。


    刘老道便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慢慢走到他面前。


    这孩子见他来了便收声,抛下手中的竹枝。在青石上站起来、笑嘻嘻地刘老道作了个揖,道:“故人怎么来得这样晚?”


    刘老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颤声道:“你……你……你是……”


    孩童又道:“前一世承蒙故人关照,铭感五内。因为担忧你的安危,所以特意同阎君求了情,投在这将死的孩童身上来看你。”


    “我前世做祸事太多,死后要在阴间受百般苦。因而,想要拜托故人一事。”


    刘老道听到此处已是老泪纵横。很想上前去摸一摸、抱一抱,但又终觉得不妥。只得连连点头:“心哥儿……你说,你说!”


    孩童又道:“我害死的那渭水龙王乃是神龙第九子螭吻,是犯了天条。因此龙王的怨气不散,我便要受苦。如果故人可以在这阳间使人朝拜那龙王,他在九泉之下受了香火,便不会再怪罪我。”


    “我算到故人日后还要有机缘——若是因那机缘能集聚些人气,聚拢些信徒,我便可快些解脱。若故人有一日要立教收徒,既是拜那螭吻神龙,便叫神龙教吧。”


    刘老道哽咽不能自已,连声道:“好、好、好!”


    这孩童说完,又站在青石上向刘老道拜了一拜,便陡然昏了过去。


    但还未等刘老道去搀扶,便又自己醒了过来。一看见面前是个生人、石上又凉,顿时哇哇大哭,又一翻身,差点从石头上掉了下去——所幸刘老道接住了他。


    他抱着这孩子,这孩子便又踢又打、哭闹不止。


    老头子想起他刚才样子、又想起自己夭折的一对儿女,不禁悲从中来。待清醒过来思量了一会儿,想来应该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于是抱着送了过去。


    却说这对夫妻被吵醒、见了刘老道和孩子自是惊慌一番。但刘老道面目生得好,又穿道袍,这夫妻便问他是不是山神庙的庙祝,又将近日的事情都说了。


    刘老道也是从贫苦时候经历过的。听了这事情的缘由,又想起之前心哥儿说他托生在这“将死的孩子”的身上,便道这孩子阳寿是该尽了,也不必耗费钱财来拜神。不如留了钱财,或者操办丧事,或者日后再生养,也不拮据。


    但木匠老来得子,妇人又怜爱自己的儿子,哪里听得这种话?

    便骂这道士说话晦气,凭白咒他这白胖活泼的孩子死。一气之下庙也不拜了,转身便走。


    刘老道便呆立在驿亭边眼睁睁地看他们抱那孩子走远了,又流出老泪来。


    李云心就站在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叹口气,也走了。


    倒不是不想同这老道相见,只是为了他好。


    眼下要他做的事情,是有风险的。只有这样子才能令风险降至最低。


    也不是没想过要他在这南山上同时葵子过一辈子。但他这些日子常来查探,意识到那似乎并不是这老道现在想要的生活。


    既然如此……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苟活着有何乐趣呢?

    再说这对夫妻又气又累地回到白鹭洲,已是下午快到饭时了。


    街上邻居见了他们,都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木匠一家三口半夜里借了东西往山神庙赶,这事儿白天的时候就已经传开来,眼下已变成镇上的另一桩奇事了。


    这夫妻又气又怕。但横竖众人已经知晓,也不畏惧说了。便将在南山下见到一道士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出来,既纾缓心头闷气,也分担些恐惧。


    木匠本就是镇里有些人缘的好人。见木匠家里出了事、又是这样悠闲的时候,渐渐聚拢过来的人也就多了。


    李云心就这么站在木匠一家三口人的身边,听着他们说了这些话——


    知道时机已经到了。


    于是他猛地一扑、又附了那孩子的身。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神龙教主

    这三人,是坐在镇里长街一间茶馆外说话的。


    茶馆的老板在木匠那里订制过桌椅,私交颇好。因而还给二人端了茶点茶水,说好好歇歇。又将这孩子抱起来逗一逗,说今夜如果不敢回家可去他家里暂住,明日再去龙王庙拜一拜——或者听说君山上还有个道士,也许可以求一求。


    而围观的人们见事情已说得差不多了,便也有些意兴阑珊,打算散去。


    因为太阳已快落到群山之后,街上被阴影笼罩。夕阳的余晖将人们镀成暗红色,还起了些微风。


    便是在这时候,那孩子忽然在茶馆掌柜的怀里、口吃清晰地说道:“我的时候到了。”


    虽是孩童的声音,但语气沉稳平静、语调不疾不徐,就仿佛从一个成年人的口中说出来。


    彼时掌柜的正转头同要散去的人打招呼,听了这声音,转头看——


    发现他这“小侄儿”一派平静淡然,那表情……


    瞬间想起木匠夫妇刚才说的话。惊惧如同潮水一般自心底涌出来,手臂一哆嗦,这孩子便顺势从他怀里滑下去了!

    木匠夫妻未听清这孩子方才说了什么。妇人见儿子落在地上,忙伸手去扶。


    却见这孩子又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她的手。


    这么一个粉粉团团、穿着肚兜的孩子,退后两步之后,竟然一脸肃穆地站定了。


    向着木匠夫妇作了个揖,平静地说道:“我的时候到了。”


    围观的人们终于看清这一切。就仿佛有一道寒流横扫了这人群……


    方才还吵闹不堪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


    寒意慢慢爬上他们的脊梁。人们都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去看这孩子。


    就看见他又对同样目瞪口呆的木匠与女人说:“我本是浩瀚海的龙太子,真身乃是螭吻。因贪玩偷跑出龙宫,投了你家这胎。原本在你生产时就该死掉,但我父王怜爱在浩瀚海无趣,允我在人间玩耍四年。”


    “前些日子在那渭城显圣的螭吻,便是我的真身。到今日,这时候是到了。昨日便是我兄长来接我,但见你们爱我,便又延了一日,我好同你们告别。”


    说到这时候,人们脊梁上的寒意倒是慢慢地褪下去了。虽然依旧惊诧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然而终究知道是“龙太子”而不是“恶鬼”,心里没那么畏惧了。


    但已经有人激动、兴奋地发抖——


    这样近的距离,同“神明”接触!!


    木匠夫妇亦是目瞪口呆。那妇人想哭却又不敢哭、想抱却又不敢抱,只捂着嘴,眼泪从指缝里流。


    这孩子又道:“但为了报答你们对我四年的养育之恩,我已在你家院中那株枇杷树下埋一尊金身塑像。你们日后拜这塑像,我便可收到香火。”


    “我乃是神龙之身,法力无边。你们亦可奉我做教主,立一神龙教。拜我时口中诵念‘神龙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便可显你们的诚心。过些日子,或许还会有黑龙使、白龙使、青龙使、赤龙使现世——你们切勿怠慢。”


    说了这些,便叫道:“罢、罢、罢,我去也!”


    随后跌坐在地上,再不动了。


    妇人一见此情景,立时号哭着扑上去。一探鼻息,发现这孩子果真断了气。这时候她那男人才敢走上前抱住这孩子,似是哭也哭不出、另有心事,频频往自家方向望。


    而人们便炸了锅,如同一堆苍蝇嗡的一声议论开来。有信的,作势便要去拜那孩子尸首。有将信将疑的,嚷嚷着快去木匠家院里掘开来看看。还有些人忙护着小孩子走远,说是新死了孩子煞气重——


    而李云心这时用那铁索锁了这孩童小小的魂魄,却总也看不出这魂魄究竟哪里不对劲。


    很多妖魔、阴神都可以将人的魂魄暂时地抽离出来——但若非法力高强的大妖魔,是很难真的将人魂带走的。


    ——离人身丈外,这魂魄就只在身体附近徘徊。


    因而很多精怪害人,就只是让那人的魂魄离了体。找一个稍有些道行的道士,很容易便可牵引回来。


    而李云心手中这铁索乃是白阎君赠他的。往人身上一套,便可将魂魄勾出来。只要有这铁索在,魂魄便要乖乖跟着走。


    眼下他用铁索锁了这孩童的魂魄,离了人群。


    依着薄子上说的,先看这附近有无槐树——无。


    便又走得远了些,寻到一处阴气汇聚之地,将那孩子的魂魄牵到那里去了。


    随后喝它:“时候已到,怎还不走?!”


    那魂魄便一个激灵,隐入那阴气之中去了。


    其实李云心很想跟进去瞧一瞧——瞧一瞧那阴间究竟是何模样。但又怕有去无回,就只得作罢。


    再回到街上的时候,人群都已不在了——拥去了木匠家。


    而此时,天已经黑了。


    人们点起火把或灯,围在树下看那木匠挖金像。


    原本木匠死了独子在大家看来是伤心事,但现在知道是螭吻、龙太子,便又觉得是神异的喜事。木匠本人似乎也并不难过了,反而为“可能有一尊金身塑像”这种事而……


    欣喜。


    哪怕拳头那么大小的一尊小塑像、哪怕是空心的……


    也抵得上他一辈子的劳作了啊。


    在这喧闹和诡异的喜气当中,只有妇人抱着孩子已经渐凉的尸体,坐在自家屋檐底下的黑暗里抹眼泪。这样子哭了一会儿……


    忽然发现人们陡然安静下来。


    两息之后,齐齐的惊叹声爆发出来,然后,这院中几乎是跪倒了一片。


    她那两鬓已发白的的丈夫、站在庭院的枇杷树下、在火把的昏黄光线里……


    抱着一尊金灿灿的塑像,笑得喜悦。


    但脸上的阴影又令这笑容看起来有些狰狞。


    妇人怔怔地盯着丈夫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


    呼喊声响起来,人们在纷乱地喊“龙王”、“神龙教主”、“螭吻龙子”之类的话。


    但这些声音在妇人耳中听起来模糊,那金像与火光在妇人眼中看起来也模糊。她的全世界只有这一具小尸体——只有这一件清晰而真实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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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客场作战的书干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洞天首座

    已过了十几天,野原山便又泛绿了。


    下过一场雨,草木残骸化成的灰成为最好的肥料。于是嫩芽从潮湿的泥土里探出头来,再见了阳光经风一吹,便疯长起来。


    到灰袍的中年人站在刘凌倒下的那片土地上时,草已能没过脚背了。


    中年人就只是一个中年人,生着平淡无奇的脸。可胡子黑油油,柔顺发亮,似是精心打理过。灰袍也是平淡无奇的灰袍,但除了因衣服下垂而生出的过度平滑的的褶痕外,没有一丝皱褶。


    也看不到衣服拼接、缝制的痕迹。


    他站在这里,先向西南方看了看渭城。今日是个晴天,四四方方的渭城在蓝天下看得很清楚。再极目向远处看,看见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野原林以及林中反射着阳光,如同一条玉带一般的渭水,还有……


    在此处也看不到边际的洞庭。


    中年人这样看了一会儿,低声感叹一句——


    “这老物。”


    然后他信步而行,便有一团灰云自从脚下生起。走出三步去,已经踏在这灰云上了。随后衣袂飘扬,随风乘云而去——直奔渭城。


    道统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得道真人境修士月昀子,在这一天抵达渭城府。


    修士月昀子已经一百三十二岁。得道真人的境界,在真境中不算最高。其上还有“大成真人境”、“圆融真人境”。


    但之所以是他来渭城而不是其他人,是因为在入道之前,他曾在红尘中厮混了四十六年。四十六岁方才开始修道——在那以前他乃是一名中层官吏。虽然天心道法洗去了他的世俗气,然而相对于琅琊洞天中其他或者幼时就开始修行、或者干脆就出生在洞天中的人来说,他已是最精于世故的那一位了。


    道统十八洞天排名第九的琅琊洞天并不缺乏宝物——很多修士都靠名卷、珍卷、甚至宝卷渡劫,将节省下来的时间用以修行道法。


    而这一次洞天中天分最高、恩宠最重的凌空子陨落渭城——便只能由他出面来这滚滚红尘之中料理了。


    毕竟……


    这月昀子最通人心啊。


    至少琅琊洞天的修士们这样想。


    踏云入渭城的月昀子隐藏了行迹,没人发现这位从天而降的仙人。


    已提前使神通通了讯息,因而来到上清丹鼎派驻所时,僮仆早已备好下榻处。月昀子似乎并不在意那些身外事,只招了一人,立即问正事。


    这人,是从云子在渭城驻所最亲近的一个仆从,唤作秋儿。本名秋业池,乃是城中的良家子弟。因想要学道法,使了钱财送来上清丹鼎派的驻所。岂知道法没学到几成,却因为生得貌美,被从云子收做了娈童。


    这秋儿偏又做事圆滑、进退得当。三四年的功夫,已成了从云子最喜爱最亲近的人了。待从云子年岁再长了些不甚好房中事,便又真将他当自己的子侄疼爱,很是传了些玄门道法。如今秋儿已成了十八九岁的少年,得道号明丘子。在从云子不在的时候,便已是这驻所里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月昀子招他来时,这秋儿便将这几日的事情如实说了——包括前几日在渭水岸边的林中寻到从云子的尸体。


    说话时虽然悲伤却不失态,言谈间又有条理,因而月昀子也不讨厌他。


    于是等这秋儿说罢了,月昀子也不赶他走——他便在乖巧地立在一边。


    真境修士沉思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这事,必是那老物做的。”


    “那老物在洞庭囿了两千年,必同那龙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说他们水火不容,我却是不信的。”


    “龙子一死,凌儿的法体也不翼而飞。从云子又被人击杀了……”


    “虚境道士被击碎了脑袋,必然是妖魔所为。”


    “如今这渭城附近的庙宇神位又空悬着——那洞庭老物却不去占。想来是在等些什么。”


    略停了一刻。


    “等那白云心吧。那老物或许觉得是白云心杀了龙子。”


    “唔……凌儿虽然高傲,却并不是鲁莽的。遭此大劫,必然有超出了她算计的强大势力作乱——必是那鹏王之女白云心了。”


    修士说到这里,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才问:“近几日可还有些其他的事情?”


    这秋儿饶是个机灵的,也不懂仙人如此泛泛的问题该如何答。但想了想,仍是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捡着最近渭城里的一些新鲜事说。说了几件,却发现仙人脸上无悲也无喜,胆子就慢慢大了,一说,便说了一个时辰。


    待他实在没甚可说的了,这一直保持着一个坐姿、连呼吸都若有若无的月昀子终于睁开眼。


    “拜神龙?”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还有金身塑像?”


    “是,我亦是见过的。”秋儿道,“说是白鹭洲上一个幼儿自称浩瀚海龙太子,说真身是螭吻。来凡间游玩四年,归期已到了。于是告知他父母自己的真身,而那木匠果真在院里挖出一个金身塑像来。”


    “我寻我师父的时候,去那里看过。说一个老道曾经算过那孩子要死,一群人便去找他,问如何供奉那金身。那老道也是个爱财的,收敛了些真金白银,就将那金身供在了南山的山神庙里,自己自封了神龙庙庙祝。”


    “但那东西……”秋儿皱了皱眉,“仙人在上,我也学过些法门。也是可以辨别那金身上面的灵气的。灵气倒是有,只是……”


    “并非龙子灵气。”月昀子淡然道。


    秋儿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色:“仙长是如何知晓的?!”


    月昀子微微摇头,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点可见的笑意:“何曾有什么浩瀚海。又何曾有什么龙太子?”


    “想来也只不过是此地哪个机灵些的妖魔附了那幼儿的身,借他之口说这些胡话哄骗愚昧的凡人。那妖魔也是个一知半解的,凡人更无从得知了。因而那金身上,必然是留着那妖魔的灵气。”


    秋儿装然大悟:“仙长睿智!那……这所谓神龙教,便是一群土鸡瓦狗之徒——”


    月昀子又摇头:“非也。”


    “只一件事。龙子螭吻,却的确是有的。便是这渭水龙王——被斩杀了的那龙子。渭水龙王真身是螭吻,这事即便你那师傅也不知晓,这妖魔怎么得知的?要说恰好胡诌蒙准了——龙生九子,怎的就中了这恰好在渭水的龙子。”


    这时候,秋儿倒是真的不明白了。便只好站在那里,静静地听这位仙长说话。


    月昀子又想一会儿,淡淡笑了笑:“这老物。”


    “这聚集了神龙教的妖物,既知道螭吻,又在那老物的身侧吸纳香火愿力——能做到这一步的妖魔,都不会是不开窍的。”


    “既是不蠢,却编造了这样漏洞明显的说辞——什么浩瀚海、龙太子,为何?”


    “说明有人指使、纵容。故意这般说,却又提了螭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引人好奇。好奇便会查探、接触——看那龙子螭吻,究竟如何。”


    月昀子长出一口气:“这老物倒是有计谋。指使人搞了这样的一出闹剧。但……呵呵。这些事,便都是世俗间官场的常用伎俩,岂瞒得过我。”


    “他设下这样一个局,引了那白云心来。白云心来了,又如何?”


    “便还会想要引我道统的人入局。”


    秋儿原本也只是听。到此刻,却真的听进去了。一时间忘记了敬畏,竟插嘴问:“便是说有人指使一个妖魔、编造了这样漏洞明显的谎言,来引人注意?但仙长,引道统的人入局又如何说?”


    月昀子竟也不恼怒。只是再笑:“凌儿击杀了龙子,那老物自然想要报仇。但那老东西,定然不想自己出手——只想看别人斗得两败俱伤,他才好捡便宜。”


    “我听闻那夜是龙子死在前,而后凌儿与白云心争斗。其中内情我不甚了了。但若是我要报仇……我也不想弄个一清二楚——两个都杀了,定不会错。这便是妖魔的行事风格。”


    “凌儿从这里失踪了……就必然是那老物所为了。以此,引我搅进这混水里,为他同那白云心争斗。”


    “这老物好算计……我又岂是蠢人。我便也不急,偏不上套。就看他那神龙教渐渐势大——看他最后将白云心引来了,如何收场?”


    秋儿认真地思量了很久,觉得这位仙长的推断中有一处漏洞。便问:“仙长……何以肯定那人,就料定仙长必然会参与进去?仙子的遗蜕虽然要紧,但毕竟也只是……”


    月昀子扫了他一眼:“遗蜕?谁说凌儿已死了的?”


    “她随身带着那书圣赐予她的镇魂音铃。便是黑白阎君亲至、想要从那音铃中勾走她的魂魄,也要问问书圣答不答应!”


    秋儿听了这话目瞪口呆——仙长竟然同他问答这么久,将这等辛秘也同他说了!!


    但也仅仅是愣了这么一小会儿,便明白了仙长的用意。


    福至心灵——立时跪倒在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仙长在上。仙长同弟子说了这许多,必是有意——”


    但却听见那月昀子自顾自地说话,打断了他:“你看这个刚才同我问答的几句,可还合用?虽是有些腌臜气,但是个聪慧的,暂时栖身倒也不坏。毕竟有些根基,又非我道统中人。”


    秋儿愣了愣,抬头去看月昀子。


    发现这位仙长正看着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在同空气说话。


    他为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是何意,便看见月昀子点了点头:“便委屈你了。”


    随后挥手轻轻一拂——


    被衣袖带起的一阵微风吹过,这秋儿的魂魄就离了体。月昀子又嫌脏似地弹了弹指甲……他的魂魄便烟消云散了。


    但下一刻,秋儿的身体很快又站立起来。刚才电火火石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发仿佛他本人只是微微愣了愣、晃了晃。


    这新生的“秋儿”活动活动筋骨,在屋中走几步,便很自然地说:“可惜凌虚剑派在这渭城驻所的人都死了个一干二净。哼,此间事了,我同那凌虚剑派倒是有一笔好账要算!我与李淳风夫妇的神魂化真身拼了个两败俱伤,倒是叫两个虚境的剑士杀了!”


    “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竟被那李淳风夫妇的独子走脱了,我想起来当真是、当真是……”


    “莫气恼了。”月昀子摇摇头,“你竟能找得到他们,又能伤了他们的神魂化真身,已是好大的成就了。”


    “你想,你与李淳风的化身在千里之外交手,受重伤濒死。遇到那两个凌虚剑派的剑士,就哄他们说那里有《万里山河图》、引他们起了歹意杀你、拿走你身上的符箓、替你去封了李淳风那独子的雪山气海——整个计谋滴水不漏,可谓天衣无缝了。”


    “你那符箓,乃是大成真人境界的道士所作。封他一个气海,在这世俗间无人解得。便是暂时令他逃了又如何?总有寻到的一天。”


    “清河、野原林,都有那孩子的踪迹。已知他叫李云心,生得俊俏——先前说凌儿与龙子争斗的庙里那少年,不就是他么?”


    “既已死去了,那通明玉简不是在那老物手中,便是在白云心手中。或者,在凌儿手上。今日你我已来了这里,还有什么不可解决的呢?”


    “以你我的聪明才智、将这些妖魔玩弄于鼓掌之上自然是易如反掌——这渭水,可还有比你我更擅长谋略的?”


    月昀子这般苦口婆心、絮絮叨叨地劝说了许久,就像是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得道真人境界修士的冷漠做派全然不见。


    也是在这一番劝说之后,这“秋儿”才哼一声,走到桌边坐下了。


    但坐一会儿,又猛地一拍桌子,尖声叫:“但还是不能这般饶了那凌虚剑派!”


    月昀子叹气:“好好好。料理了此间事,便去找那凌虚剑派,好不好?”


    秋儿这才又哼一声。但只安坐了一小会儿就站起身:“仍不痛快。我去透透气——你莫跟着我!”


    月昀子摇头:“不跟你。但切勿近那洞庭水边一丈内,其他的……这渭水也没谁能伤得了你。”


    这话说完,秋儿便已摔上门,直入院中了。


    ============

    两章并一章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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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重情重义李云心


    想一想,很饿却并不渴的时候。


    先一块热气腾腾、酥烂鲜香、裹着可口酱汁的牛肉,用筷子夹了,颤悠悠地入口。


    然后一口同样热气腾腾、粒粒分明,却又香甜软糯且有弹性的白米饭入口。


    牛肉的香气被米饭蒸腾起来并且混在一处,渗透每一粒米饭的缝隙。一咬,鲜香的汁液便因着滑嫩的口感,在口腔中迸发出来——


    于是被喜悦与幸福感填满了。


    这种幸福感,李云心曾以为自己不会再体会到了。因为这具身体并不会感到饥饿。在没有饥饿感的时候吃东西也就很难体会到食物更深一层的味道——于是他也明白为何洞庭君在满足口腹之欲的时候,会有那样多的讲究。


    然而如今这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人们在拜那“浩瀚海螭吻龙太子”的金身塑像。


    附着其上的猫妖与李云心共分这杯羹——他可是的的确确的螭吻。凡人们不晓得此螭吻并非彼螭吻,但天下的螭吻神位便只有一个,管他是浩瀚海龙太子、还是渭水龙王呢?


    渭水附近的强力人士们都认为螭吻已死,只有李云心自己靠着一根原色的木柱,坐在白鹭洲头一座木质凉亭中……


    一边享受这香火愿力如同涓涓细流汇入身体之中的满足愉悦幸福感,一边往水里丟咸鱼。


    此时是晌午,日头正烈。龙王庙附近已没什么人了。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打蔫的草尖立着蜻蜓。只刚入夏,但地面的空气都已晒得有些扭曲。


    李云心的身边放着一只竹篓,篓中是十几条咸鱼。鱼腥气引来了几只苍蝇围在他丈外嗡嗡直叫,却因为本能的畏惧始终不敢靠上去。


    他脚下就是洞庭的浅水,此刻手里拈着咸鱼的尾巴,一松,就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于是嘴里念:“一条咸鱼一张嘴,噗通一声掉下水……”


    又拎了一条丢进水里,念:“两条咸鱼两张嘴,噗通噗通掉下水……”


    隔了一会儿看看水面,仍没什么动静。


    于是拿起一边栏杆上的银酒壶往嘴里倒了一条细线。眯着眼睛看看波光粼粼的湖面,又往水里丟了一条咸鱼。


    “三条咸鱼三张嘴,噗通噗通噗通掉下水。”


    他这样慢慢地将十几条咸鱼尽数丢进湖中,一脚踢翻竹篓丢了酒壶,靠着柱子慢慢坐到亭中地板上,合了眼。


    在悠悠蝉鸣与徐徐凉风里,李云心小憩一刻钟。然后睁开眼睛。


    看到面前地板上一双绣金丝的小红鞋,以及薄纱的红裙子。


    于是他歪着头、半合眼,扬起一只手随意地摆了摆权作打个招呼:“哟。李小姐啊。婚后一向可好?”


    红裙的女子并不说话。只背着手、在他面前无声地走几步、又往亭外的湖中看看,问:“没来由的,为何向我家中丢那东西?”


    李云心眯着眼、仰起脸看她笑:“小生那夜见了小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今日心中愁苦难耐于是来买醉。又听了小姐的传闻于是买了一篓咸鱼向这湖里丢,只为再一睹小姐芳容。还为小姐做了一阙词——一条咸鱼一张嘴……”


    那红娘子却已经恼起来:“你竟敢拿这事消遣我?!你一区区一个鬼修阴神——”


    可是话说了一般,却忽然住了口。


    细眉微蹙,一双明眸转了转,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淡然。只道:“哦,原来如此。哼,那杜生……生前看他还是个苦读书的有趣书生。可成了鬼魂想要他做鬼修,却整日里只知道念,我的福报来了我的福报来了——痴痴傻傻。一见到我,就又哭又闹,说什么娘子你有大恩与我——当真是无趣极了。你问我婚后如何?哼,一点都不好!”


    李云心听了这话,眼睛亮了亮。手里的折扇一拍,立起身来:“是了是了。这凡人的魂魄离开身体一久就要受损。一受损,就痴痴傻傻,只剩一腔执念!那杜生毕竟只是个凡人。而我呀,我乃是……”


    红娘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般说你既有意我,可愿意同我去白树林红花城,做我夫君?”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仿佛难以置信这事成得这般轻松。但只一会儿,忙站起身,连声道:“我、我、我愿,我愿意,我……”


    红娘子一双明眸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的笑意就忽然不见了。平地里往后一退,倒着飞到栏杆上坐了,一双细腿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露出裙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脚踝来。


    “哼,你当我痴傻的?”这红娘子微微撅起嘴,瞥着李云心,“你那夜见我,只听人喊我红娘子,可曾提过我俗名姓李?方才却叫我李姑娘,岂不知已露了马脚?”


    听了她这话,李云心登时目瞪口呆,只站在原地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红娘子见他这样子,终于略得意地笑起来:“哼,你这人倒是机灵,知道我乃洞庭君之女,也知道那君山上的李道士便是我父。”


    “我已听我父说了你的事情。”她微微眯起眼,脸上带着危险的笑意,“你是那龙子的朋友。你既是那龙子的朋友,可是不知,我如何被打回原形、变成一尾红鲤,又是如何受了磨难的?”


    李云心这时已收起了脸上之前那种故作的仰慕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皱眉,银牙一咬:“我知道。”


    红娘子微微扬起脸,瞥着他:“即是知道,应该知晓我有多恨那龙子!虽说因着我父……哼,但你演这一出戏,哼哼,你当我不知道你的意图?”


    “你猜我同那杜生,夫妻不和,又觉得那夜见面我对你颇有些情意,于是打算用美色诱我。什么一见钟情,什么愁苦难耐——你当我是那些凡间女子?你这伎俩想要骗到我,可还远呢!”


    “你好生说,你是真打算做了我夫婿,蛊惑我父为你那龙子朋友报仇,是不是!”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是又怎样!”


    红娘子再冷哼一声:“你就不怕,我知道你是那龙子的朋友,因记恨他,杀了你?!”


    李云心又沉默。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死又如何?!”


    他收敛了笑容,面目略有些狰狞地看着红娘子:“我那朋友被杀,你那父亲洞庭君也是他的朋友!可我同他说了这些事,他却想要害我!害我也就罢了——这些日子了!”


    “这些日子了!!却没什么动静!!”


    “他洞庭君,三千年的大妖!龙子就死在洞庭边,他却无动于衷!你可知最近出了个神龙教?!拜龙子!拜螭吻!可有这样的羞辱?!”


    李云心一面说,一面激愤起来:“我一个将成形的阴神,拿那道统、大妖魔有什么办法?你道神龙教是怎么回事?要我说,不就是那道统、那妖魔搞出来的么?!借着我那龙子朋友的名头吸纳香火愿力,却是吸到了别的妖魔身上!还狠狠地再羞辱他一次!在!他!死!后!”


    “我岂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李云心狠狠地一甩袖子,“我已无法可想了。为报这仇,我委身于你又怎样?被你杀了又怎样?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他说完,就直勾勾地盯着红娘子。但虽说看起来凶悍,心里却似乎仍是怕的——那握着折扇的手抓了又放,还特意微微仰仰头,显是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红娘子脸色平静地这样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微微摇头,笑起来。


    先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然后眯眼看看远处的千里洞庭。再转脸看李云心:“瞧你这副样子,我可有那样凶狠?”


    “委身于我——这叫什么混话?我的样貌性情,难不成还委屈了你?”她抿嘴微笑着,上下打量李云心,“我喜欢你这性子。你是个忠厚、忠义的性子,却又懂得变通。”


    她沉默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你这样的人。我嫁给那杜生,也只是为了报恩罢了。我乃是阴魂之身,因而只能与他配冥婚。哪知道……他全然变了个样子。”


    这样的转折似乎又令李云心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红娘子,先前脸上那决绝悲苦的神情却一时没收回去,看起来尴尬极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红、红娘子你是……啊,在下……”


    红娘子摇摇头,眯眼看远处的洞庭烟波:“那杜生虽不讨喜,但毕竟是婚配的。那夜、这些日子,我都未曾理会他。以后想来也不会——就叫他待在红花城,算是供养起来。但既有他,我又不是那般不知廉耻的人,断不会再许你些什么。这份心思,你便绝了吧。”


    “至于那神龙教,我父又何尝不知。”红娘子认真地看着李云心,“你不知我父与那龙子的关系,有此误会也不怪你。但且放宽心——这事,我父绝不会坐视不理。其中关窍不便与你说,但你且耐心等着。我父亦疑心那神龙教是道统、那白云心造出来的,但也正因此才要按兵不动——且看这神龙教势力大,真的造出来个大妖魔,那道统还如何坐得住。”


    她想了想,又叹气:“也是因为我父得了那……唉。要我说,也是个大麻烦。那女子……”


    李云心立即道:“啊……倒是听洞庭君说,又讨了个小妾。只是……”


    “哪是什么小妾。乃是个麻烦。这下渭城里的道士,可不愿走了。”红娘子说完这话就不再说,只坐在木亭的围栏上,用一只手托了下巴往洞庭上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红衣袖便滑落下来,露出半截藕似的雪白手臂。


    李云心也不说话,只站着。


    亭中安静下来。刚才被两人吓得不敢出声的蚕儿又开始嘶鸣。有白鹭自水面掠过,寻些小鱼儿吃。


    一叶扁舟在湖面上缓缓划过去。


    天边只有一丝白线一样的云。


    远山绿得娇嫩鲜明。


    这般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红娘子才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这可真好。不像红花城。”


    说完这话她自栏杆上跃下来,扬手抛给李云心一个小铃铛。


    李云心接了,发现这铃铛似乎是用灰铁打的。雾蒙蒙,手一晃,便有奇异的铃声——不清脆,有些尖利,很像是小鸟儿在叫。


    红娘子指指那铃:“那夜你送一个道士的魂魄给我,说做贺礼。我想你当然是做了什么手脚的,就将那道士的魂魄炼了,成了这铃铛。其实有趣呢,那道士的魂魄还未消散,眼下也有知觉。只是你捏这铃铛,便如同捏他鬼魂。鬼魂那样的东西被捏了,可不是很疼么——所以一碰就这般叫,可以用来解闷儿。”


    她一边柔柔地笑着,一边说这话。


    说完了,又歇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那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慕我?”


    李云心听了这话,一愣。


    然后眨眨眼:“啊……我……”


    “还懂得羞臊呢。”红娘子一笑,纵身出了木亭,直入水中,“我为你开解开解我那君父,你可要记我的好。”


    李云心看着她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出了口气。


    “这小妖精……竟然敢调戏本大王啊。”他眨眨眼,略觉有趣地笑起来。


    那洞庭君像人,他这女儿更像人。如果不是情非得已……真想慢慢逗着玩。


    真是……有趣极了。


    这样聪明的小妖魔啊。


    他这么一边笑,一边轻轻用折扇拍着手,慢慢沿路走。边走边想些事情。


    如此穿过了白鹭镇,又拐进一片野林,向着渭城的方向走。


    就忽见迎面来了一个彩衣的男子,一边手舞足蹈地跑,一边向着他大呼小叫:“大王、大王!祸事了,祸事了!!”


    这男子边跑边拍打胳膊,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玩闹,但脸上的神情却惶恐而急切——虽然那是一张略前凸的,有些奇怪的脸。


    待他跑近了,李云心皱起眉一脚将他踹倒,劈头盖脸地骂:“祸事你妹!只有反派手底下的小喽啰才这么嚷嚷,你懂不懂?”


    =============

    因为这一章的开头,所以我是故意等晚了才发的。


    我想你们一定可以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然后在感动之余多给我推荐和。


    昨晚出了个新舵主,该加更答谢的。我记得了,会补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年轻的道士


    其实平日里李云心对这些这妖怪是比较宽容的。甚至还有些亲近感。


    当初见四个妖怪在那三花娘娘面前“听法”,一时觉得新奇有趣,就给它们赐了名——警长、兔斯基、舒克、山鸡。


    如今来的这位便是“山鸡”。


    那时候只是觉得有趣。等他夺了舍再去见这几个妖魔时,竟然感觉到了……亲近。


    这种亲近其实无关情感,在李云心看来只是因为类似的身份而产生的生理认同。不过他自己清楚,生理感受通常会影响到心理——而他这样的人,竟然如此轻易地被生理影响,意味着……


    他的潜意识里有孤独感。


    因为有孤独感才需要同类的关心认同,因而在重见到了这几位妖魔之后觉得“唔,还不错”——这是一种危险的倾向。他的情绪出现失控的前兆,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前兆。


    于是在尝试某一种,亲近却又游离的关系。


    不过似乎并不是很成功。


    这山鸡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圆圆地瞪着眼,仍道:“大王,大王,大事不妙啦!”


    李云心叹口气,一把将他拎起来。迈开大步转眼之间就在丛林中穿行出数里地,才将他掷在地上:“我同你们几个说过,好好地给我巡山,不要靠近洞庭方圆一里内——你知道刚才离那洞庭有多近么?你下次再敢这么玩、敢坏我的事,我晚上就把你炖成黄焖鸡。说,怎么了?”


    他与那龙子、白云心决战之前已经令三花娘娘一干妖魔离了渭城。如今弄出了神龙教,便又令这一干妖魔附身到百姓膜拜的画像中了——浩瀚海龙太子诚然已有“金身塑像”,但在百姓们看来……


    身为龙太子,座下没个什么使唤人,可失了威风。


    而那刘老道是何等人物?当下就胡诌出了四位护法、一位侍奉龙女,且弄了不伦不类的泥胎塑像。那四个小妖、乔嘉欣的亡魂便也有了栖身之处。


    李云心又令那四妖平日无事就在洞庭与渭城之间的野原林巡山。小妖们虽不知大王有何用意,但每日也尽心尽力,将自己听到的听说的,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他了。


    只是说话时候难免磕磕绊绊,李云心总要细细思量半天才明白这几个家伙究竟想要说什么——比如现在。


    这山鸡站起身来便惊慌道:“城中,啊呀,城中来了呀煞星呀!城外,城外也来了个煞星呀!啊呀,啊呀——”


    听他说了这话,李云心略一思量:“你是说有一个煞星,先在城里晃悠了一会儿,又在城外晃悠了一会儿。”


    “大王圣明呀!”这鸡精啄米似地点头,“先前见了我便要打要杀,还好我跑得快!如今又在那城里,啊呀到处查探——”


    “用符的,还是用剑的?”


    鸡精眨眨眼:“都用、都用!用那剑刺来,手中还写字儿的!”


    用符的是道统的人,用剑的是剑宗的人。两者都用的,便是野道士。但这几些日子神龙教在南山附近香火正旺,前前后后来的愚夫愚妇也有数百人次——这样强大的香火愿力很是令那几个小妖魔增长了些修为。


    要依照人修的品级来分,这鸡精如今也是意境巅峰——同他从前玩游戏升级一个道理,低等级总是很容易提高。


    意境巅峰的妖魔便可以化人形——虽说只是人形幻象。这样子的妖魔,又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成阴鬼作祟,对于野道士们来说已是极强劲的对手了。


    但竟然能将这鸡精追赶成这样子?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好。带本大王瞧瞧去。”


    他知道有人来了渭城——自天空而下。


    他自有消息来源。并不仅仅局限于这几个妖魔。照理说不该出现未被他计划在内的人——至少是一类人。


    那么如今的事情……应该很有趣吧。


    今日的渭城府,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算是在走钢丝——比之前在九公子与刘凌之间走还要凶险。


    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藏头露尾的生活,但更不喜欢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之后变成一具尸体。唔……他现在死掉的话,应该连尸体也不会留。


    ——开玩笑,谁不喜欢那种纵横四海、一呼百应、人人敬畏的生活。


    只不过得搞定这些人、这些事。


    通明玉简是道统和剑宗想要的东西,他李云心现在应该也在那边挂上了号。他真的露了面、名扬四海了,源源不断的麻烦就也会来。


    他再强,也不能以一人之力,与道统、剑宗抗衡。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道统和剑宗,也不会倾尽全力来对付他一个人。那样子的庞然大物,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事情,并不是取决于“能不能”,而是取决于“值不值得”的。


    既然自己的父母隐居十几年仍被追杀,意味着那通明玉简在道统与剑宗看来,是“相当值得”的。


    但是这事儿似乎也有一个底限。


    不然就不会是几个道士私底下来找。倘若道统和剑宗发动全天下的力量来做这件事,他那父母神通再大,也没法儿躲藏十几年。


    所以为了他以后能够抛头露面地生活这个目的,眼下他需要知道道统和剑宗肯为这块通明玉简,付出多大的代价。


    之前的代价是几个凌虚剑派的修士——看起来并不被放在眼中。


    然后是琅琊洞天化境巅峰的天才少女刘凌。


    但李云心知道,这也不够。


    算计了刘凌之后便已想到了今天——会有更强者到来。


    自己得到这螭吻之身算是一个意外之喜——意外融入了另一股势力。


    妖魔。如果利用得当,会是一座大靠山。


    眼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再干掉,此时在渭城的这一位修士。


    李云心眼下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来了渭城,但甚至不清楚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他也不知道这人的性格自己喜不喜欢。


    但只知道一件事——这人必须死。而且要死得惨烈、死得令人出乎意料。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得道真人境界以上、圆融真人境界以下的修士,加起来不会超过千人。而玄境以上的修士,加起来不会超过百人。


    这些人,分散在一百零八洞天流派之中,已算是宝贝了。


    于是他打算就在这渭城府,杀一个真人给他们看。


    只要道统、剑宗的决策者不是中二青年,都会意识到有多痛、他有多强、如果想要继续强夺这通明玉简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诚然可以再有玄境强者来扑杀他。但也会明白他不会令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去,此事必然天下皆知。李云心不晓得道统与剑宗在忌惮什么,但晓得他们不喜欢看到这件事被闹得大张旗鼓。


    那么,就会换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比如说玩弄计谋或者心机。


    到那时候就意味着……他已被道统与剑宗、承认为“一方诸侯”了。


    然而前提还是,那真人要死。


    这将是一项浩大而精细的工程。眼下他只刚刚搭建出了框架,并且打算去瞧一瞧这框架中多出来的一颗额外的螺丝钉。


    ……


    ……


    李云心重回此前的龙王庙、眼下已成一片废墟的桃溪路,心中并无太多别样情绪。


    废墟还是废墟,而且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应该还是废墟。人力的清理速度很慢,残垣断壁之间已生出了青草来。


    一些无家可归者在这片废墟中找到还未完全倾塌的房子栖身,似乎并不担忧那房子可能在他们睡梦的时候倾塌。


    李云心在这废墟上走了一会儿,便叫那鸡精出城巡山去了。


    一些人在议论就在今日、之前,在这附近看到的神异之事。说一个生得面貌俊美的小道士,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一栋凶宅中捉了只鬼出来。随后似乎又同什么妖邪争斗了一番,大展了神威。


    说的正是鸡精所言之事。


    据他讲,那时候他正化了一只红冠彩羽大公鸡,在渭城中行走,依着李云心吩咐,查探有没有道行高深的道士。


    便看见一个生得面目俊俏的青年手里挥着一枝杨柳,一路沿街走过来。似乎并不很愉悦,紧皱着眉,仿佛街上每个人都欠他一吊钱。


    随后,这青年在一家客栈门前站住了。


    这是一家生意还算兴旺的客栈,彼时正有人进进出出。


    他站在门前盯着客栈的两扇门瞧了一会儿便径自走过去、也不搭门口伙计的话。正巧一个佩剑的书生从他身边经过,这青年就一把抽出了书生腰间的剑。


    那剑也是好剑,价值抵得上城中中等人家一月的开销。这书生忽然被夺了剑岂能善罢甘休?只微微愣了一会儿,也不畏惧那青年会如何如何,便合身扑上去要夺他的兵器。


    但这青年都不正眼看他,只一脚就将这书生踹飞出五六步之外。


    人群大哗,只当是个武疯子——光天化日之下在故城街上抢劫行凶,也许下一刻就要挥剑乱砍。


    岂知那青年就只拿了剑,扬手便往客栈的门板上一钉。


    咄的一声,这剑便插进门板里——客栈伙计顿时心疼得直吸凉气。他这是百年的老店了,这店门上左右各雕刻了一对门神,看起来栩栩如生。据说还是早年一位大家所作,后来那人去了,这一对门神价值便更高了。


    来来往往的人都晓得这门上有典故,慢慢的就成了这客栈的一块招牌。


    如今青年道士的剑正插在那门神的脑门上,即便拔出来也是一个大口子,叫人如何不心疼?


    伙计忙见掌柜的喊了出来,掌柜的也心疼得直吸气,忙喊人去报官。


    却正在此时,听见这青年道士皱眉、低喝:“还不滚出来?!”


    这一声,舌绽春雷。围看他的人都被这声音震得耳朵发麻,很不解为何这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年轻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而这一声之后,这年轻人的嘴角也溢出了血——就仿佛刚才那一下子,将他自己的嗓子也震破了。可他却浑不在意,只用已沙哑了声音又大喝:“出来!”


    这一声出口,嘴角溢出的血便更多了。


    何曾有人见过……只两声,便将自己喉咙喊破的家伙?


    ——就仿佛这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一点也不知爱惜。而只拿它当一件衣服,随时要更换一般!

    但随后,人们的注意力便不在这小道士的身上了。


    一团黑气,自那门上的门神雕像中……慢慢涌了出来。


    紧接着,就在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平地便起了一阵诡异的旋风。而后那团黑气陡然缩至一处、落在地上,迎风便长。只一息的功夫……


    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大鬼!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几乎将众人吓死过去!便有人哑然失语、满脸惊恐转身要逃;有人却是动也不能动,只觉得双腿发软,裆中便要湿热起来;还有人连知觉都没了,直挺挺地双腿一并,便晕倒在地。


    但就在这些人将逃还未来得及逃的时候,那年青道士已反手拔出了插在门上的剑。右手执剑,左手并剑指在半空中虚虚地写了一道符——


    这剑身上顿时金光大盛,仿佛刚从那铁匠的炉中取出来一般!!


    随后道士持剑一斩——这青面獠牙的大鬼,立即便化作了一滩恶臭的黑水,哗啦啦地淋到地上!

    一切发生在电花火石之间。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这是遇见了高人。哆哆嗦嗦地接连退后几步之后才大呼小叫起来——无非是有眼不识泰山、幸得高人斩妖除魔之类的说辞。


    但那年轻的道士却看也不看他们,只一把甩开那剑,用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这算什么还可用?又是一具破烂皮囊。若再找不到好看又合用的,哼……”


    这话说罢了,便抬起双手扶住自己的脸。


    飞快地一用力——


    咔嚓一声响。


    这年轻道士将自己的脖子扭断了。


    众人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去探他鼻息。


    竟是真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阴兵

    这事情到此处,凡人都看得见。但接下来的,就只有这鸡精能看得见了。


    看见一团青光自那年青道士的身上升起,在半空中颤了颤,便化作一个青蒙蒙的道士。然而这道士却生得极丑,又是五短身材。偏生脸上的神情孤高冷傲,不可一世。


    这两者搭配在一起,就滑稽极了。


    那鸡精虽说能化人形、说人话,但终究不是人。有灵智,但如孩童一般。又想起他家李大王的俊朗模样,一时间忘了形,便对那道士的魂魄咯咯大笑道:“好丑!好丑!好一个短脚鬼!”


    那道士原本也只看了他一眼,知他是个有灵智的妖精,但没在心上。可此时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一拍后脑,登时从口中喷出一口青蒙蒙的小剑,落在手中便长。


    随后左手又并决,一剑便朝鸡精劈过去。


    鸡精这才慌了,叫了两声便跑,那道士魂魄就在后面追。


    鸡精道行虽浅,但毕竟是翅类,又有形体。那道士法力也算高强,然而毕竟失了形体依托,且在炎炎烈日之下。此消彼长,竟然一路追逃出了渭城,那道士魂魄才生出退意。鸡精也被追得怕了,连声道:“爷爷莫追、爷爷莫追了,您生得这般俊俏,仔细被跑得快被吹歪了嘴!”


    听了这话,道士才收住脚步,只对那鸡精道:“下次见你这小妖魔,我必斩了你!”


    李云心知道了这前因后果才意识到那鸡精竟然大胆对他使心机——明明是它自己先犯贱嘛。虽说只因一言不合便要打要杀不是什么有道高人该做的事,但听鸡精的描述,那道士魂魄也不是什么正派人。


    实际上……哪怕是道统、剑宗的修士们,也大多都是一群精神病预备役。


    他便没放在心上,只想要瞧瞧究竟是哪路神仙,竟可以将道统与剑宗的法门一起用。


    于是走到那家客栈前。


    这里竟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在谈论昨天神异的事情。只不过昨天大鬼被斩杀之处的那一滩腥臭液体还未被清理掉,客栈门前此时已经臭不可闻了。


    掌柜的愁眉苦脸,说试过很多法子——用水泼用火烧。但那么一滩臭水就是散不去。如今这味道越来越重,客栈里的住客们都要退房退钱,心疼得他一夜间嘴上起了三个燎泡。


    李云心站在人群中盯着那臭水瞧了瞧,明白是什么东西了。


    那个青年道士……很强啊。


    这臭水,其实是类似于他螭吻“神格”的一种东西。


    百年来人人相信这门上有门神,即便不是笃信,心中也要想“啊呀或许真的有呀”——于是便有鬼怪附身上来,承这愿力。久而久之——既然人们觉得这门上有神灵,而这门上又的确有个阴神。那么这阴神是真的门神,还是假的门神?


    在这模糊两可的界限之间,变成了类似螭吻的“空”的东西。


    但千万年来没有修行者打这东西的主意——首先你得把自己变成魂魄。但变成了魂魄就会神智受损,那便不算是“从前的自己”了。且从鬼魂到鬼修将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稍不留神变会魂飞魄散。


    而最后的,这种类似“空”的东西,是被人信仰、创造出来的。它们并不像螭吻的神格一般稳定。


    一旦无人信仰了,便也没了。


    而今日那年青道士,不但斩杀了附在这空上的大鬼,还直接将那空也拆了——便是这滩臭水了。


    但虽说被拆了,李云心却并不是没法子。


    别的妖魔如何他不清楚,但自己既是螭吻、来历同这“空”有些相似,对此的领悟便要深刻一些。而这个“深刻一些”,已经足够令他领悟些法门,来做成这事情了。这大抵便是妖魔、神兽的天赐本领——一些事情凭借本能便可体悟,而不需要修行。


    但他并未急着出手,而是在人群中又等了些时候。


    半数以上的罪犯会在作案之后忍不住回现场、混在人群里瞧瞧。这件事儿虽然不是什么罪案,但依照鸡精对那人的描述,大概他也会回来看。


    可惜这一次他失算了。


    等了两刻钟,还未来。


    不过这一次失算似乎令他对那个人了解得更深入了些。


    但那人未来,倒是……来了些别的东西。


    这条街叫故城街,实则以前是叫“古城街”。古城街这名字用了将近二三百年,直到作为前朝旧都的渭城被攻破。这街道的尽头,是渭城的“废宫”。


    废宫,顾名思义便是废弃的宫殿。


    当年破城,庆军屠城三日才封刀。又因为那前朝皇族抵抗激烈顽强折损不少,因而在金殿上杀了那皇帝、抢夺了珍宝之后,便一把火将宫殿烧了。


    可惜这天下终究不是只有一个大庆。修士们虽然对此不发一言,但他国皇室纷纷对此暴行进行了强烈谴责——天下总有纷争,各国总有攻伐。实际上各国的皇室、世家,彼此都有婚姻嫁娶,其中是有牵连的。


    倘若国一灭,连皇族也不放过,那这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庆国太祖便斩了当时下令屠城的奋威大将军。但都晓得没有皇帝首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金殿弑君、火烧旧都。那奋威大将军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岂不知其中的忌讳道理。


    然而终究是表了态,此事便也渐渐平息了。


    只是因此,那宫殿废墟便一直没有动——权作与那先被斩杀在殿中、后又被大火烧了不得入土为安的前朝末帝的陵寝了。


    因而这样一条通往废宫的古城街,慢慢地就变成了故城街。


    渭城是当世大城,从前又是国都。因而渭城人心中似乎总有些别样的情结——“想当年咱们渭城才是国都,近千年呢。那京华区区数百年而已……”


    李云心能够理解这种心思。


    而今,便在朗朗乾坤之下,在这行人遍街的故城街上……


    来了一队阴神。


    当先一个,是骑马的甲士。面目如同融化了的蜡烛,看着狰狞恐怖,似是生前被活活烧死的。手里拎一杆大枪,枪头缀着黑缨。


    身后跟了五个小兵,俱着甲。但那甲衣上伤痕累累,似乎生前被斩杀的。那面目也是狰狞恐怖,应是同这马上甲士一起被烧死的。


    这么一队阴神,就从故城街的人群当中、堂而皇之地穿行过去。所过之处行人皆打了个寒颤,只道有人在背后念叨自己。


    但无一人能看见它们。


  第一百四十章 蠢妖怪


    这六个阴神走到了客栈前,那狰狞的甲士便勒马,盯着那滩黑水仔细瞧了瞧,又看看门板上刺痕。


    如此看了一会儿,才转头、高坐马上,问李云心:“你这过路阴神,可知此中详情?”


    李云心饶有兴趣地看看他,先不答,却问:“我从前也是渭城人,但看将军面生。将军这是……”


    那甲士见李云心应对有据、面色如常,便知这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因而口气也稍缓和了些。


    “吾乃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今日履任,得知此处有我大邺子民遇害,特来此查探。”


    李云心用折扇拍了拍手,恍然:“哦,是第五将军,失敬失敬。那,事情是这样子——之前有一个臭道士,来这里插人家门板,插出一只大鬼来。然后就斩杀了。斩杀了之后,又自尽,只剩一缕幽魂不知跑去哪里了。如今这客栈门口留这么一滩水,生意也没法儿做了——当真是害人。”


    李云心同这位“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对话的时候,就站在人群里。


    等他说完这话,他身边已经空出了一小片场地来。


    他一个俊俏书生站在这街上,对着空气讲话。之前这门里又被揪出一只大鬼,更之前这渭城里又有妖魔与修士争斗,人们早就人心惶惶了。此时见他这样子,立时便想——是又在闹鬼!


    但这李云心却丝毫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哦?这倒不必麻烦。只是我与将军一见如故,想来也是有缘。你我虽不同,但终归同为阴神——我恰好有个法子。”


    到这时候,人们已在猜测这人是真的在同鬼说话,还是一个疯子。


    便又见他微微仰头、盯着半空看。作一会倾听模样,摇头微笑:“好说好说。我家主人便是白姑娘——白云心。在下……唔……哎,本名不提也罢,我家白姑娘唤我作李云心。”


    他这话说完,转身就走到客栈门前。


    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弄得门口臭气熏天。因而这一次客栈老板当真豁出了胆子,战战兢兢地拦在他面前:“你你你你这人,要做什么?”


    李云心一皱眉头,冷笑起来:“你这凡人当真是不知死。本大爷要给你消灾你还敢推三阻四,再不让开,你就如此柱!”


    这话说完便一挥手。嗤啦一声响,那客栈门前的一根红木柱上登时现出了五道深深的爪痕——险些将那木柱拦腰斩断!

    掌柜的愣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的手、又听见屋顶传来略有些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拔腿便跑,直蹿进人群里去了。


    李云心这才哼了一声,皱眉瞧瞧那一滩腥臭的水。然后将手一挥,那黑水便如同烧红的烙铁上的水渍一般,嗤嗤作响,很快就消失不见。


    又过一小会儿,连那腥臭味儿也没了。


    他做完这一切转身看那马上的甲士:“我已将它正位了。将军可以放心。”


    那面目狰狞的甲士此刻竟皱起眉,只盯着李云心:“阁下神通广大,我闻所未闻。阁下究竟何人?”


    李云心一笑:“回去问你家大王,自然知道了。”


    说完这话便不再理那甲士,只转眼去看街上那些围观他的百姓。细细瞧了瞧,终于在人群里找到那掌柜——手一招,便有一阵妖风将掌柜的裹挟了来。


    见这样子,人们登时惊叫奔走,从街面散去了。


    但或许城中接二连三发生的神鬼之事已渐渐令这些人习惯了——竟没有逃远,只远远躲在街角、树后,探头探脑地看。


    那掌柜的此刻抖得像筛糠一般,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连声道:“爷爷饶命、好汉饶命、大王饶命……”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邪邪地一笑,随手将他丢在地上。踱了几步猛一转头,脸上却又怒不可遏:“我帮你除了那滩臭水,怎么还怕我,嗯?!怕我做什么!?”


    那掌柜的就只是发抖,抱着脑袋不说话。


    李云心又大怒:“还不说话!怎么不问我姓甚名谁,日后好报答我?!不是说人最懂得礼仪伦常?!你再不问我,我吃……我杀了你!”


    听了他这话,但凡不是脑袋不清楚的,都知道他不是人了——那一句“我吃了你”险些便脱口而出了!

    这掌柜的许是被吓懵了,竟真的哆哆嗦嗦问了一句:“大、大王姓甚名谁?小的日后定去备了三牲,嗯……”


    想说“请大王来享用”,却怕真的来了自家要遭殃。好在李云心此时听了这话就开心起来,脸上的怒意陡然消失不见,嘻嘻笑道:“你们听好了——吾乃神龙教教徒,嘻嘻,神龙教,可知道?”


    才这些天的功夫,渭城里的确有些人知道洞庭湖边兴起了一个拜神龙教。但绝大多数人还是不知情的。他这么一说掌柜的便有些茫然,那些躲在远处更不晓得神龙教是个什么东西。


    他便又怒了,一把将掌柜的抓起来:“你倒是挺清楚了没有,嗯?”


    然后又去瞪远处的那些人:“今日是我神龙教为你们消灾,可明白了?!他日若说错了,我便把你们——”


    说到这里,嘴巴陡然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锐獠牙来、口中发出凄厉恐怖的呼喊:“——全都吃了!!”


    胆子再大的人见到这情景,便也不敢再看了——“或许是妖魔”与“竟真的是妖魔”可完全是两码事。一群人尖叫着逃了个干干净净,临街的房屋中一片噼里啪啦地关窗声。那掌柜的已两腿一蹬,吓晕过去了,街心转眼之间就只剩李云心。


    他这哼一声,走几步拐进一条小巷、大袖一挥,平地里便生出了一团云雾,裹挟着他直上天去了。


    但问题在于……此刻乃是青天白日。城中生出一团云雾直往天上,哪个人看不到?

    那云团中的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在半空中恼怒地哼了一声,又陡然折了下来、消失在渭城中了。


    一刻钟之后,一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乞儿来到先前那客栈门口。


    掌柜的已被救起了,倚着自家门柱,一个劲地长吁短叹,说怎么一天之内招了这些妖邪。


    又有好事之徒向他打听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掌柜的一边拿乔,一边慢慢都说了,听得人直瞪眼。


    这乞儿便也听了。听完了,忽然嘻嘻笑起来——


    “噫,好个冒名顶替的蠢妖怪。那秋儿不合身,这个也不合身。嘻嘻……不如去试试妖怪合不合身。”


  第一百四十一章 老谋深算

    这乞儿如此嬉笑着说了,立时飞奔而去直向那团云雾落下的方向。


    但渭城虽不能与后世的百万、千万人口城市相比,也终究是被这个时代的人们所赞叹的名城。虽然这乞儿的双腿如风一般,只花了两刻钟就抵达那里,然而除了一群目瞪口呆、惊惶不安的人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人都说方才这里的确落下一个人,生得俊俏极了——妖魔怎能那么好看?必是来渭城除妖的神仙。


    还有些说那个人的打扮和穿着都面熟……竟很像是之前一段时间在渭城里走来走去的那道士。据说后来那道士还搞出一件“满河酸汤子”这样的神异事情来。


    这么一说就有人惊呼“的确有印象”之类的的话。


    这话儿很快传开,并且被乞儿听进耳朵里。


    原本只是想找一个蠢妖魔宰了换皮,如今听了这些事,他倒是冷静下来并且皱起眉。


    因为还记得自己同月昀子来这渭城是为了什么。


    思量了一阵子,这乞儿便慢慢走开,沿着路回了上清丹鼎派的驻所。


    自然有不开眼的僮仆认不出他,拦路——挥挥手便杀了。


    月昀子正端坐在榻上看窗外的天与云。见小乞儿进来了,只微微苦笑:“你又折了身子。”


    乞儿便哼一声:“那秋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只说两句话嗓子就破了,倒是叫我好生麻烦。原本看见一个蠢妖怪想要换上他的,可竟然发现事情有点蹊跷!”


    月昀子很喜欢对方目前这样子——理性冷静,而不是暴跳如雷。


    于是很用心地夸赞两句:“哦?我便知你说要出去玩玩,一定没那么简单。果真是收获颇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乞儿被他夸赞更开心,眯眼睛笑起来。一跳上了桌坐在月昀子面前,左手捋开垂在脸前的乱发,右手抓起桌上的干果便送进嘴里,边囔囔地吃,边将自己的见闻都说了。


    这月昀子认真地听完,闭眼沉思一会儿,轻轻地出口气:“倒也是个难对付的。”


    “谁?那蠢妖怪?”


    “呵……那妖怪,倒的确是蠢的。”月昀子又思量一会儿,道,“那白云心,每隔几十年都会来道统闹上一闹——为她那件羽衣。因此多少也是了解她的。她身边有一个丫鬟,至今不知原身为何,却很是有些本领。”


    “你说今天那妖怪在街上吓了人,又自称是神龙教教徒。唔,行事风格倒的确是个妖魔,但这件事……可不像妖魔本意。”


    乞儿皱眉:“噫,你又要想什么?又要想那许许多多?阴谋诡计?哎呀……你这个人当真是想得太多!”


    月昀子微微一笑:“那我可有失算的时候?”


    乞儿一撇嘴,但又说不出话反驳,便继续吃果子。


    “这是一个计中计。”月昀子长出一口气,“有心思单纯的,便只看到第一层——那妖魔是神龙教的,那么神龙教都不是好人,要离得远远的。”


    “心思稍微深沉些的,会觉察到一点异常之处。譬如说这妖魔行事看着虽是随心所欲,但却一定要人记住他是神龙教的人——这一点便太刻意。可见,他是故意如此。故意装得凶神恶煞,好让人害怕神龙教。那么……他其实就是所谓神龙教的对头,想要对其不利。”


    乞儿略想了想,一拍桌子:“咦?你这话说得有理!”


    月昀子捻须一笑,又摇头:“但……这只是第二层。第二层的破绽,卖得明显了——那人是故意要我们想到第二层。人啊,通常一旦觉得‘啊呀,这事情竟然还有深一层的意思’,便洋洋洋自得满足起来、自我陶醉,不会再往深里思虑了。”


    “实则……那人应当真的是神龙教的人。”


    乞儿想了片刻,皱眉:“那何必弄出这许多事?既然真的是神龙教的人,何必又要装成神龙教的人?”


    月昀子一笑:“那人,想要令我等认为他是神龙教的敌人——定是知晓了你的行踪。那么或我们就会对他感兴趣,想要瞧瞧,究竟是何人与我们站在同一边。然后……便可以借机同你我接触、从我们这里得到些消息了。”


    “之所以做了一出戏,是想要演得逼真些。到时候你一旦同他讲出了第二层的意思,那人必定装傻,说哎呀,竟被你看穿了。如此,便更可取信于你我。”


    月昀子说了这话,沉默一会儿:“你说那人当街露出满口的钢牙,口口声声说要食人。又能往天上飞……那么,大概就是白云心身边那小丫鬟了。”


    “这几日,我使人在城中探听了一番。得知那一夜曾有不止一人在那龙王庙的废墟中看到一个面目酷似李云心的妖魔——一掌将李云心的尸首捣烂、无影无踪。”


    “如今看,彼妖魔便是此妖魔。我之前推断那神龙教与洞庭君、白云心有干系。如今看……你所见的那妖魔,便可能是白云心身边那小丫鬟。能腾云而上的大妖——哪有不知名的?唯那一个而已。”


    乞儿听他说了这许多,只觉得头晕目眩。不耐烦地将手中干果往地上一洒:“你说得明白些,到底怎地?”


    “简单地说,便很可能是那白云心,演了这么一出戏打算误导我们。令我们觉得他与那神龙教乃是敌对——随后借机骗得我们的信任……挑拨我们同洞庭君争斗。”月昀子说到此处,微微摇头,“但依你而言,你随手斩杀了门中那大鬼,半个时辰之后那人便来了。一来就演了这样的一处好戏……完全是临时起意。如此急智,虽不及我,但也已当得上老谋深算四个字了。”


    “嘿,既然如此,我们便陪她玩耍一番。她想要探听我们的虚实,你就作上当的样子,说与她听。那样子的人,必然也会故意卖破绽给你——我便可从中知晓他们的内情。到最后……嘿嘿,定要他们后悔——竟与我玩弄这些手段!当真是不知死活!”


    乞儿听了这话眼睛便亮了:“好好好,这事我乐意。但事成了——”


    “那妖魔就与你穿。”


    乞儿大笑,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两天之后的一个晚间,乞儿终于找到那个自称李云心的人。


    此人正坐在城北木南居的一家分店里喝酒。


    街上掌了灯火,有年轻的男女。李云心捏着一只小酒盅放在唇边蹭,懒洋洋地看街上的行人。偶尔嗅到街边小点心的香气,便抛给小二几角银子、要他去买来吃。


    不一会面前的桌上就摆满了林林种种的吃食,看起来丰盛极了。


    但他却不吃,只啜饮淡酒,似是在等人。


    乞儿便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大大咧咧地坐在李云心面前,抓起桌上的东西便吃。店里伙计见这情景忙走过来要赶他,李云心却微笑着摆摆手:“这是一位友人。无妨。”


    乞儿看了他一眼,继续大吃大嚼。待他吃饱了,才打一个饱嗝、细细盯着李云心看:“你这妖魔倒有趣。”


    李云心微微一愣,皱眉:“嗯?”


    见他这样子,乞儿便略有些得意,又道:“你知道我这几日在找你,所以故意暴露行踪,好让我找得到你。如今又在这里等我——我来了,有话快说吧。”


    李云心又愣,慢慢将唇边的酒盅放下了:“我不晓得你这人在说什么。后会有期吧。”


    说完,站起身便要走。那乞儿也不拦他,冷笑一声:“你这样走了,回去怎么对你家白小姐交代?”


    李云心的身形便定住了。


    听见乞儿又笑:“你之前在街上演一出戏给我们看,以为我们看不透么?你说你是神龙教徒,但要我来说……你倒是那神龙教的敌手,对不对?”


    李云心到此刻似乎已经有点不怕开水烫的意思。转头瞧瞧这乞儿,索性重坐回到桌前,一撇嘴:“哦?此话怎讲?”


    乞儿便得意洋洋地将先前月昀子与他说的第二层,讲了出来。


    讲出来之后,李云心果然一挑眉毛:“啊呀,竟被你看穿了!”


    一切都如那月昀子所料——甚至此时说出来的话也惊人相似。


    乞儿淡然一笑,并不搭话。李云心便也笑:“既如此,我也不隐瞒了——我的来历身份,想必您已经猜到了。之所以做这么一出戏来试探……只是想看看阁下是不是一个值得结交的聪明人。”


    “我家主人有一件不得不要的宝贝在那人手中。而这宝贝……同你们实则也脱不开关系。不过我家主人并不愿多生事端,只想取了那宝贝,尽快回……唔,这一点您也应当是清楚的。”


    “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做朋友。”


    乞儿听了,也一笑:“做朋友?你家主人杀了道统的凌空仙子,怎么做朋友?”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为自己倒一杯酒饮尽了,斜眼笑着看乞儿:“何必装傻呢?你我都知道,那凌空仙子未死。至于因何未死、现在很在何处,就不用我说了吧?”


    “眼下我家主人要那物件,你们想要凌空仙子——哦,还想要原本在那龙子手中的通明玉简,那么我们各取所需,斩杀了那洞庭君,岂不美哉?”


    乞儿眯起眼:“哦。你竟知道通明玉简。”


    李云心只偏偏头,不说话。


    他这做派,乞儿已经信了八九分了。


    因为没人可能再知道这样多的辛秘——羽衣、通明玉简、未死的刘凌。


    于是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达成某种表面上看起来牢不可破的互信关系。


    乞儿接了通明玉简这话,李云心便笑:“岂止知道。我还知道,贵方为了找那玉简,很是杀了一些人。只不过——”


    他指指自己:“被‘我’逃脱了。”


    乞儿虽说性情乖戾,却并不蠢。稍稍一愣之后看着李云心阴阴地笑起来:“你倒是说与我听,为何扮成这副模样?噫,那李云心竟然生得这样漂亮——可惜我那时竟没有见过他。”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


    但这一次……


    是货真价实的愣。


    头脑中警兆大作——是这个人!!


    在雷暴那夜,令他父母忽然失踪的那个人!


    啊……他在心里,长而轻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找到你了啊,朋友。


    一个杀掉他父母的神秘人始终不出现,他便觉得对方始终躲藏在阴影里。而今……竟然自己送到了他面前!


    在这么一愣之后,李云心将唇边的酒盏放下了。


    “我家主人啊,喜欢那李云心——哦,是喜欢他的味道。”李云心温和地笑起来。双臂贴着双肋、两手交叠在一起,规规矩矩地坐着,“他也很可怜呀,父母据说……嗯,他说,是被人暗算了。说他父母原本好厉害,但被一个小人偷袭殒命。然后听了这事更觉得他有趣——可惜后来他死了,便叫我化作他的模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便在看这乞儿的反应。


    就见他起先得意洋洋,听到“被小人偷袭”又皱起眉,欲言又止。等发现李云心只说了这一句,便转去说他家主人的事情,登时更不痛快了——


    李云心知道这家伙十分期待他再提一提那一夜的事情,至少再多说几句,他便好为自己开口辩解——只因那一句“被小人偷袭”就立即辩白会显得急躁,可不是什么高人做派。


    可他就不说。


    而是又东拉西扯了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只让那乞儿更不痛快。


    譬如夸赞那李云心忠厚老实、帅气逼人、聪明潇洒、玉树临风。


    然后再劝那乞儿饮了几杯酒。


    此时是晚间,桌上有油灯。李云心便边说,边用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去拨拉那油灯,弄得火光一晃一晃……仿佛暗合某种规律。


    这光火、明暗、油灯在桌面上滑动的声音、他说话的语气节奏、他的眼神和动作——


    最终令心中本就烦躁不甘的乞儿变得更加烦躁起来。


    然后李云心笑,微微摇头:“……我家小姐便说,实则那夜杀了他父母的人,应该也是有大本领的——”


    这样一句话落在乞儿耳中,他心里的烦躁仿佛在这一瞬间,统统被压下去了——这小丫鬟懂个屁!


    ——还是大妖白云心有些见识!


    这样的短暂愉悦感忽然自心中生出来,他的心情也因为突如其来的短暂解脱而变得分外舒畅。心中藏的那许许多多不知倒底要不要说的话,也终于被那“有大本领”四个字统统勾了出来。


    因而,嘿嘿一笑:“放屁!我告诉你,那李云心的父母,便是我杀的!堂堂正正地决胜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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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大家推一本书,也是仙侠。


    这本书呢,适合喜欢代入感、真实感的人,以及合理党去看。


    节奏偏慢,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大爽点,但对于我这种喜欢此类型的人来说真是仙草。


    名叫《我不求仙》——渣名字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共济会


    李云心因这话沉默片刻,随后再微微笑起来:“这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啊……相谈这样久,却不知怎样称呼你——”


    乞儿桀骜地一笑,坐在桌前挺起身。原本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子,但饮了几杯酒——满座放眼相看,浪子尽成英雄——于是此时看起来也有了几分豪迈的气概。


    “叫我清量子。”这乞儿说道,“你记着,我道号清量子——虽说这身皮囊常换,但这名头,可不会变!”


    李云心端庄地笑了笑:“呀,清凉子。唔……这是哪个洞天的尊号?”


    清量子咳了一声:“我不是洞天的人。”


    “啊……那必定是流派高人了——也是神仙境界呀。”


    清量子微微皱眉:“哼,也不是什么流派。”


    烛火光虽然幽微,但李云心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神秘的清量子脸上的神情变化——尤其在他饮了酒、对面部肌肉的控制力更弱的情况下。


    那是一种相当熟悉的表情,他前世不止一次见过。


    譬如说,相亲时一位小城姑娘喋喋不休地向一位从首都归来、年薪五十万的男子炫耀自己月入三千元,在本地已算社会精英——且以轻蔑高傲的眼神,斜视面前那沉默寡言的男人。


    李云心在这清量子的脸上见到了那男子所应有的神色。


    这令他感到诧异。


    在他看来清量子这家伙虽然不算是特别正常的人,但相比他接触过的所有修士而言,都要正常一些。


    或许是因为需要“渡劫”,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们几乎个个都有相当严重的心理问题。而这种心理问题,又是他们以“摒弃****”这种高端大气的方式主动造成的。


    ——一个正常人必然有七情六欲。如果某一天一个人忽然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觉得无趣了,这么李云心会说这个人可能得了抑郁症。


    然而这对于很多修士们而言,也仅仅是渡了一个劫、斩了一种情而已。


    本就是正常人,即便修行了,也是有神通的正常人。非要搞到自己情绪不正常,不出心理问题才有鬼。


    但这毕竟是修行者的传统。道统与剑宗自有一套成法可以令千百年来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修士们生存下来,而且过得比常人要好得多。


    毕竟修士们有一个单独的小社会。在特定的规则与秩序之下,亦可自成一个不同于正常人的小世界。


    然而这位清量子……


    迄今为止,他的表现太像“正常人”了。


    他的确有些问题——他有轻微的“表演型人格”的倾向。这种人格李云心比较熟——偏好用夸张言行来引起他人的注意,同时会过分地情感用事。


    实则可以并不准确地、简单粗暴地形容为——重度中二。


    作为曾经自诊为高能******AA表演型人格倾向的李云心本人,他清楚此刻清量子脸上所流露出的这种神情意味着,他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的出身要高于流派。


    甚至……高于洞天。


    但这清量子又不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是与一位洞天高阶修士同来的。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出身??


    于是李云心的脸上露出那那种惟妙惟肖的、似乎努力压抑却仍旧流露了出来的同情与轻蔑:“啊……这也没什么嘛。英雄不问出处——虽说不是洞天流派出身,但您……”


    清量子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道统、剑宗算什么。呵呵……那些废物修行的法门,我都晓得,且双修。那群人自以为掌握着世间最正统的功法……觉得洞天、流派里的每一门绝学都是不传之秘、生怕被人学去了……嘿嘿——”


    他撇撇嘴,看着李云心:“我们那里,全都有。”


    李云心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呆滞,最后很快便成深沉的怀疑——是那种“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失望神色:“唔……这个嘛,呵呵……那么驻所里那一位又是哪位洞天的尊长?”


    清量子生气地皱起眉,偏不让他错开话题:“你不信?哼,你这小妖有什么见识——我问你,你可知道“同舟共济”这个词儿,可听说过共济会?”


    这是他今夜,第三次令李云心真心实意的发愣。


    他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而且心中还有一面大鼓。眼下那凶猛的浪涛猛击在大鼓上,几乎令他变了脸色。


    他当然听说过“共济会”。那是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似乎被过分解读和神秘化的组织。当然,似乎是“似乎”。


    据他有限的了解那是一个据说已有数千年历史的庞大的、带有宗教色彩的神秘组织。18世纪出现在英国,字面名字是“自由石匠”。声称追求人类生存意志,通晓天地宇宙奥秘。关于这个组织还有许许多多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传闻,但李云心清楚很多听起来似乎“荒唐”的事情,其实就是很荒唐的,并做不得真。


    但他很快压抑下心中波动,只平静地微微摇头:“没听说过——共济会……这名字有趣。是取‘同舟共济’之意吗?难不成是个造船的木匠协会?”


    本不该谈什么“木匠”——这样有些突兀。但他不得不冒险。


    清量子来历神秘,也的的确确同时掌握道统与剑宗的法门。


    之所以修士们不将两者双修是因为据说那样子将会令人入魔,最终功散身亡——这与人不可修香火愿力一样是常识……


    然而被这家伙颠覆了。


    且提到一个自己很熟悉的名字。


    李云心知道,这世界上具有类似“特殊身份的”,不止他一人。


    因而即便有“同舟共济”这个词语,这“共济会”的名字也来得蹊跷——他从不相信巧合。


    共济会是“自由石匠”,他便因着“同舟”两个字说木匠,观察清量子的反应。


    看到清量子先一愣,然后皱眉:“什么木匠?不可不敬!你这妖魔懂什么。我共济会,乃是由数百位太古转生而来的圣人所立——圣人与天地同寿,天生便洞彻这洪荒宇宙的奥秘。圣人转世,便是为了将天下苍生从即将到来的一场大劫中解救出来——同舟共济!”


    清量子说了一刻钟,喋喋不休。


    李云心意识到这家伙……被洗脑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机


    “被洗脑”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人遵守所谓的道德准则,哪一个不是“被洗脑”呢?


    但清量子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表现出明显的、与其本性相违背的被控倾向——仿佛一旦触及“共济会”这个话题,便自动进入某种模式,他整个人都变得无私伟大,充满人性光辉。


    这是李云心第二次遭遇这种状况。


    上一次,是刘凌。


    似乎有人帮助她建立了一道强而有力的心理防御机制——一旦触及“通明玉简”,她心中便会警兆大作,迅速从不理智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清量子的情况虽然不同,但李云心认为这两件事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这世界……


    有他的同行存在。


    且同样是一个操纵人心的大师。


    因而他迅速果决地以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噪音、动作、光影令清量子感到轻微的生理不适,随后以几句具有明显暗示意味的话语分散他的注意力,很快将其从防卫状态当中拉了出来。


    但此刻……气氛已然显得诡异而尴尬了。


    李云心试着说些别的事情——譬如问他那位“洞天尊长”的情况。


    清量子很快便说了,并没有什么犹豫。然而他说的时候,变得冷静严肃,仿佛就仅仅是在做那月昀子交代给他的事情。


    李云心便也同他说“自家主人”的事。


    两人相谈到深夜,木南居店里的客人已走光了,只剩他们在油灯下对坐,桌面杯盏狼藉。


    实际上最初的目的已经达成——各自怀着“且说与你听看你们究竟会如何”的态度,有限度地透露一些内情。


    但李云心知道对方已经心生警惕。


    这清量子不是道统,也不是洞天的人。他隶属一个名为“共济会”的秘密组织。而这个组织由数百位自太古时代转生而来的圣人大贤所立,为的是将天下苍生从一场浩劫当中拯救出来。


    李云心认为他所说的一部分事情的确是真实的——譬如说,那些大贤知晓道统与剑宗的功法秘籍,并且用这些功法秘籍造就了清量子这样的修士。


    还说那些圣人本身高深莫测,几乎与天地同寿——其中有一位甚至活了三千年。


    这些事情清量子并未坦言,但是李云心从对方偶然透露出来的细节当中推断出来的。


    这样子的组织,或者说门派……


    照理说几可与道统、剑宗争辉,为什么却从未听说过?

    李云心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触及到某个核心了……


    那通明玉简当中,应该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道统与剑宗在找它,这神秘的同济会也在找它。


    因而,在两人即将分别之际,李云心重问出来那个问题——


    “你之前说,是同那李淳风夫妇堂堂正正地交锋——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量子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你这妖魔,倒是好打听。但此时可不便说。那月昀子大概等得我心焦,我得先去回了他。”


    乞儿站起身,犹豫片刻,又道:“为何对这事上心?你区区一只妖魔——你真身是雄是雌?”


    李云心只在烛火里看着他:“我家主人叫我化成这人形,我总是要关心些他从前的事情的。”


    “那么我先去回了他,再同你说罢。”这乞儿指了指桌子,“你想知道另一些事,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乞儿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见那乞儿走了,原本趴在桌上打盹的小二便揉了揉眼睛哈欠连天地走过来:“这位公子,这杯盏小的就撤掉了?”


    李云心闭上眼睛深思片刻,微微摇头:“不必了,今晚大概……我还得待一会儿。”


    小二苦了脸,赔笑道:“公子,已到后半夜了,我们店面也是……”


    但李云心打断他的话:“我在这里。至于你们,想活命就快走吧。再晚些,就走不掉了。”


    这小二毕竟见的世面多。听了他这话,脑袋里当即浮现出几种可能——这人要抢劫、这人来寻仇、这人是个疯子。他一边寻思着这么几个念头一边慢慢往后退——李云心也不理他。


    于是退开了几步,赶忙小跑去了高高的柜台后,将掌柜的摇醒,细说方才的事情。


    掌柜的毕竟比他能沉得住气。随手从柜后顺了一锭沉甸甸的大银裹在袖子里,走出来看。先对李云心遥遥地一拱手:“这位朋友请了。不知道您是哪一……”


    但话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只和小二张着嘴、瞪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手里那锭银子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就看见在这昏暗大堂的一角,被油灯照亮的桌上,那俊俏的年轻书生已将杯盏拂到一边,露出桌面来。


    他们看的时候,李云心已经蘸着酒水,在木桌上用手指勾出了一个骑着马的甲士。


    这画一成,他就用手在桌上一拍。


    立时从桌上立起一个青蒙蒙的、骑着马的小小甲士来。这小人只有巴掌高,胯下的战马便如同一只老鼠。李云心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小人便一喝那马,哧溜溜地跳到地上疾奔出了门外。


    又抓起桌上碟中的一把花生米,哗啦啦向地上一洒,再吹一口气。那些花生米立时成了顶红盔贯红甲的小人儿,亦是巴掌大小,手持金戈。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儿才列阵在李云心身边的地上,齐刷刷的仰头也听他吩咐了几句什么,一哄而散,也奔到门外去了。


    这时候李云心才抬起头,拿起桌上酒壶,将残酒沥尽了、仰头喝下,道:“我要在此除妖邪。而那妖邪正在远处布置阵法。你们两个再不走,恐怕要做鬼了。”


    至此时那掌柜与小二才如梦初醒,连地上的银子也顾不得捡,夺路便逃。


    李云心就站起身,自己去那柜后又打了一壶酒。


    本想慢慢来、从长计议。


    哪知道不小心触动那清量子心中的警兆——对方在离开这家店之后,便施法将街口封死了。


    这意味着对方对任何同“共济会”有关的人或事都极度敏感。李云心知道是自己之前的那次略鲁莽的试探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于是也知道……为何没什么人清楚“同济会”的存在了——因为就如眼前这样,知道这事儿的人,差不多都被干掉了。


    先杀人家父母,现在又要杀人家儿子——


    李云心仰头,那一壶酒便在月色下化作一条细线入喉。


    而后他丢掉酒壶,叹口气:“没这么欺负人的。这他吗怎么忍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温一壶月光下酒


    上清丹鼎派的渭城驻所里,烛火光一直亮了两刻钟。然后这在乞儿才停下来,并且沉默:“便是如此了。”


    月昀子看着面前的乞儿,微微叹了口气:“老朋友,你是还有事瞒着我。你我相交这样久,又一同做过这些事、且在这样的时节,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让我知道的呢?”


    在平时听了这种话乞儿会因为不开心愉悦而发脾气。然而在今日他却罕见地微微一笑,对月昀子说:“你我既然是老朋友,你就该清楚有些事情……唉。”


    他又严肃地想了想,说:“好吧,或者这样说——一会离开这里,我就会回到那个地方,杀掉那个妖魔。如果他运气好,会有一个全尸,也许我还以穿上它。如果他运气不好,就有可能连一点渣滓都剩不下。但不论怎样我一定要杀死他,你知道为何吗?”


    月昀子皱眉:“依你刚才所言,他的做派、动作、言谈,的确是那妖魔白云心的侍女。在我们的谋划里算是相当重要的人物,为何执意要杀她?”


    “因为他问了我,你想要知道的那些问题。”乞儿以罕见的严肃神色看着月昀子——这令习惯了他如同一个少年一般幼稚且喜怒无常的真境修士感到诧异,“你总喜欢问我那些问题,而且喜欢拐弯抹角问我那些问题。但是老朋友,如果不是我真的挺喜欢你,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东西绕过去,我早就得像今天一样,不得不杀死你了。”


    “一个名字——哪怕是你知道了一个名字,也是忌讳。”乞儿在烛火光中站起身,闭上眼睛微微感受一会儿,“嗯,她还在那里。是被我困住了——她刚才就问了我那些问题,我全部告诉了她。因为我早打算杀了她,所以那时候她在我眼里就如同死人一般。即便知道了,也只是知道这么半个时辰而已。”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月昀子皱眉,“你的那个……门派,当真有这样大的力量?连道统和剑宗也庇护不得你?你是双修了道法与剑法的奇才,你那宗门却非要你抛却了形体,变成幽魂……此等大恨,你当真不放在心上?我们修天心正法便是为了长生,而如今你……”


    “非也。”乞儿郑重地打断他的话,“我并不恨。老朋友,我修天心正法,也不是为了长生。我们只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


    “从哪里拯救?”月昀子的眉头始终没有舒缓,认为对方的说法固执而可笑,“当今天下皆在道统与剑宗的掌握之下,天下便是修士的天下,能有什么祸患需要你那宗门替代道统与剑宗来拯救?”


    乞儿略沉默一会儿,意味深长地一笑:“老朋友,你以为天下真是道统与剑宗的天下吗?道统与剑宗,是由修士们组成的。而且这些修士们,又真的都是道统与剑宗的修士吗?”


    “或者这样问……”


    “几千年前,甚至真人都可以偶尔聆听天人教诲、被传下正法。到了如今除了双圣声称自己可以聆训之外,还有那一位、哪怕是玄境修士,能窥得天机了?”


    “你怎么也信这种说法——天人五衰、飞升受阻、天界已不存在了——这种说法,每隔几千年便会有人四处宣扬。”月昀子鄙夷地摆手,“都是些无知的低境修士才会信,你怎么会信?”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乞儿叹口气,“罢了,再说下去,你我之间的关系便危险了。我该去料理了她了。”


    两人之间的谈话不止一次如此收尾,月昀子对此感到遗憾,却并不急于一时。


    便也随他转了话头:“既是你想做,就去做吧。我可以事后想些法子,将这事推到洞庭君那老物的身上。只是你之前同李淳风夫妇一战已受了重伤,如今又并没有什么合适的身体……你可有把握?”


    一旦不再说同那“共济会”有关的话题,这乞儿立时恢复本性。他不屑地哼一声:“那妖魔?你们这些有肉身的修士不好看,我这游魂野鬼却是好看的——那妖魔是化境巅峰的修为,却不知为何如今只有虚境的实力——想是之前同龙子、刘凌争斗,受了损伤。”


    “她可是妖魔,真真切切的妖魔。”乞儿不屑道,“妖魔又不修道法,纵是会些天生的本领、法术,又岂有我天心正法玄妙?”


    月昀子思索了一会儿:“但你并不知晓那妖魔真身为何,总有变数。”


    乞儿皱眉:“那妖魔可知晓我真身乃是幽魂?对付那些东西,我舍了这身体他们便觉得我已成鬼魂不足为惧了,却不知我这鬼魂,可是鬼修,一样使天心正法!况且如今我虽受了重伤,亦是化境巅峰的实力,哪里畏惧她了。”


    其实月昀子并不真的担心乞儿会失手。哪怕乞儿与妖魔同为化境巅峰,但乞儿毕竟晓得天心正法。


    这便如同两个壮汉在狭小的巷子里肉搏。一个全身吃裸,另一个顶盔贯甲全副武装,手持坚固的盾牌和锋利无匹的刀剑——只要不是智力低下者,是稳操胜算的。


    他再三问这些问题,也只是想要从乞儿的回答中,窥得他身后那个神秘组织、宗门的蛛丝马迹。


    但对方仍未犯错。


    便叹了口气:“既如此,你便去吧。速去速回……动静不要太大、不要因为起了玩心戏耍她——事情太多,我事后也不好圆的。”


    乞儿嘻嘻一笑,一纵身蹿出了门。


    从上清丹鼎派的渭城驻所到李云心所在的木南居分店,大概要走上两刻钟。


    乞儿便真是用走的。一边走,一边打量街上零星的行人,想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身体。


    之所以穿上这乞儿是因为这孩子的确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倘若有人发掘了他、引他入门、传他道法,或许在死掉之前可以成为化境中阶的修士。可惜如今被乞儿一穿,魂魄已不知去向,应当是被勾走了。


    这身体虽好,然而只是潜力好。说到争斗却还差些。可乞儿瞧了一路,总也没找到更合适的——这时候出没的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于是就这么走到了木南居的那条街口。


    街上竟然有一个人。


    乞儿看见李云心手里又提了一坛酒,穿一身白衣,在月光下狂饮。


    看见乞儿来了便醉眼惺忪地一笑:“月光下酒——要不要喝?”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滴泪

    乞儿,或者说清量子,就微微皱起了眉:“你这妖魔,既然知道我要来杀你,刚才又逃不掉,此刻倒是镇定。”


    李云心喷吐着酒气,一笑:“问题是你怎么知道我是逃不掉,而不是在等你自投罗网呢?”


    清量子背了手,慢慢朝前走。一边走一边感受自己刚才在这街上布下的禁制——身为真境高人,以化境巅峰的实力布下的禁制,是没那么容易被破解的。他相信月昀子可以动用法宝、在两刻钟的时间里破掉这禁制,但不相信一个妖魔能做到这一点。


    但妖魔残忍狡诈,他亦诛杀过大妖。于是相信此刻她是在虚张声势、图谋些什么——他所布下的禁制还完好,也知晓曾有些细微的法力流突破了那禁制。


    应当是对方在试着召唤、联系些什么。


    可能召唤白云心,但那法力流并未出城,而只是潜伏在这条街附近。


    清量子不晓得这妖魔哪里来的自信。他决定找到对方的那一步暗棋。


    他走到李云心十步之外站定,双手一振,街道两头立时亮起一阵青蒙蒙的光。随后他们两个人被两侧的雾气封在这一小段街道里了。声音和光线都没法儿传出去,他可以为所欲为。


    因而说:“你若再多对我说些事情,或者自裁,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李云心想了想:“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问了不该问的事情。”清量子说道,“不过这并不重要……早晚要杀你。我瞧上了你的妖身。太强的妖魔我留不了全尸,太弱的妖魔我又看不上眼。你这样子的——化境巅峰的境界却只有虚境的实力,最合用了——哈,你看,我说对了。”


    “阁下废话极多,颇有我的风范。”李云心将那一坛酒饮尽,手一甩,坛子就咕噜噜滚到了台阶下的阴影中。清量子用余光看了看,那阴影里已经堆了七八个坛子了。


    这还是个嗜酒的妖魔。又或者以酒壮胆。


    便又听到李云心说:“那么你杀李淳风夫妇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胆说这么多废话?”


    清量子因为这句话皱眉:“刚才你这妖魔就在问李淳风夫妇的事情,如今死到临头还在问。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但李云心却微微一笑,随手一招,便又从木南居的内堂中飞出一坛酒。他拍开泥封又饮了一口,看着清量子笑起来:“刚才我问你共济会的事,你就都说了。虽说我晓得你是早想杀我,但还是废话太多。要我说为什么——你跟我是一种情况。”


    “要憋疯了。”


    “你心里有一个大秘密,所以好想找一个人说出来。可是路边找一个世俗人来说,他们压根不晓得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你也觉得没意思。但对一个真的能理解的人来说……那就坏事儿了,那人可能会泄密的。”


    “所以你同我一样,在决定干掉一个够分量的对手之前都会变成话痨,恨不得把秘密都倾诉出来。”


    清量子的脸色变得难看:“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妖魔,你现在正是废话太多!”


    李云心快乐地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好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的。你要知道……你可是我的心结。”


    “我这个人,上辈子体会不到别人的感情,这辈子照样体会不到,但至少能理解。所以我能理解什么情啊爱啊,甚至我会因为一个老头子在某时某刻很像是我上辈子相当在乎的一个人,而感到……”


    “天哪,而真的会感到,自己动了感情。”李云心拎着酒坛,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一歪头,“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个人觉得是好事——我似乎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体验到新奇的情感。”


    “也因此……我刚才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李云心叹了口气,“之前我被一个女人生出来,又被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养了十几年——这是我上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这个女人我叫娘,那个男人我叫爹。”


    “虽说我这个人不算正常人,但别人对我好,我也是会开心的。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来了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总记着从前的事情。为什么说话的时候,还总喜欢用那个世界的词儿,譬如说现在我就很想骂你傻比。为什么?”


    李云心丢掉酒坛、背了手,低头踱几步:“我之前从不肯细想这个问题。但是今夜见了你,我想明白了。”


    “这是我的一种,自我防卫机制。”


    “我在上一世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黑暗,也做过了难以想象的坏事——仅仅从当时的社会文明程度对那些坏事的包容程度而言的话……朋友,在犯罪这个当行,我是你祖宗。因此我没法儿相信别人,也并不想相信别人。”


    “然后我带着清楚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感受到你们所说的父爱和母爱。这感觉……很强烈,很强大。我几乎要被这感觉征服了觉得唔就这样子过一辈子也不错。那时候我啊,读书钓鱼下棋写字我的天……我简直是一个圣贤。”


    “但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还是固执地在心里想着上一世的事情、生活方式。”


    “因为我的心理防卫机制、我的潜意识不想让我相信任何人、不想对任何人付出感情。于是它们试着将我,同这个现实世界隔离开,同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隔离开。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不要忘掉从前。”


    “我竟然被自己的防卫机制操控了这么久,到今夜再见到你,才明白。”李云心站定了,不再踱步,“那是因为它们意识到,天哪……我竟然对那个男人,那个女人……也产生了感情。而这种感情有可能会令我陷入危险,所以……它们不许我忘记从前的事情!”


    随后他抬起头,看着清量子:“我真的很开心,朋友——今天遇到了你,知道一些真相,我才我发现……原来我爱他们,我真的可以爱他们。我竟然能……体会到那种感情!不因为任何目的!”


    李云心抬手,用一根手指在自己的眼角抹了抹。然后大笑着伸出手,展示给清量子看:“你看……哈哈哈!我为他们流了一滴眼泪!我是真的可以去爱一个人的!!”


    看着月色下李云心潮湿的指尖,寒意……自清量子的脊背慢慢升起来。


    他忽然感受到了强烈而锐利的危险——因为眼前这个癫狂的人。


    ……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修士皱起眉,慢慢吸入一口气:“你不是那白云心的丫鬟……你是个疯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云心笑着看他一会儿,说:“你终于意识到了啊……朋友。我的确不是什么白云心的丫鬟。我也的确是个疯子。”


    “在下,李云心。”他在黑暗中陡然收敛了笑容,如同野兽一般目光灼灼地盯着清量子,“我父李淳风,我母上官月。被你声称,堂堂正正地击杀。”


    “那么今夜,我将在此报这杀父杀母之仇。”


    “堂堂正正地——将你碾成一滩渣滓!”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取死有道

    清量子曾经与真境的大妖魔争斗,也击杀过化境巅峰、身怀法宝的修行者。


    而眼前这个人,自称李云心,却是实实在在的阴神之体。化境巅峰的境界,虚境的实力。


    清量子认为他绝不可能战胜自己可是……他的心中便是因为那一句“碾成一滩渣滓”而警兆大作!

    因着这在无数危急关头曾令他反败为胜的警兆,修士顾不得再思量对方的真实身份,只毫不犹豫地大吼一声:“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这一声喝出,修士一拍后脑,便自口中喷口一口青蒙蒙的光剑。右手一捞、斜斜一甩,那光剑便化作实体,成了一柄寒光摄人的细剑!


    随后这清量子飞身扑击向前,一边以左手在剑身上急速写符文,一边豪勇地大叫:“领教爷爷的双修道法!”


    一个十一二岁的乞儿如此喊叫,在平日里看起来是有些滑稽的。然而此刻,两人之间的十步距离他只用一瞬便跨越过去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左手在剑身上连书六道符箓。那剑身被法力灌注,变成了刚从炉中捞出来时的赤红色。而那赤红光芒流转撕裂空气,在刺及李云心胸口时——


    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以这触点为中心,狂暴的气浪与水雾横扫街面,将脚下的青石板尽数碾为细小的粉末。石粉末、水雾、扭曲波动的空气混在一处,这一条长街立时笼在了一团白雾当中!

    却又有火花自那剑尖触及李云心身体处疯狂地溅射出来,就犹如钢铁挤压钢铁、铁流吞没岩石——空气都因为那猛烈的刺击而急剧升温,又在下一刻迫散了水雾、造成第二波更加强烈的气爆——


    露出了李云心与那清量子!

    修士在一眨眼的功夫跨越十步,一剑刺上李云心的胸膛。此刻他刚才站立处因他忽然发力狂袭而腾起的尘雾还在未落下,他便已在李云心左胸的一个点、接连刺出十六剑!


    这已经超越了道统修士的眼光所能捕捉的极限,也正是因为这十六次刺击在一瞬间的叠加、挤压空气、才造成了第二次的气爆!

    也是直到此时,李云心才来得及低头、后退——直退出了三步远。


    随后去看自己的胸口。


    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破。


    清量子也没有追。因为刚才那十六剑乃是剑宗凌虚剑派的杀招之一然而……不能伤对方分毫。


    李云心抬手在衣服上掸了掸,看着他笑,摇摇头:“够快,但不够劲啊朋友。这样的本领,怎么堂堂正正地杀我父母?”


    清量子慢慢地放下剑、剑尖斜指地面,冷哼一声:“只是试探而已。瞧瞧你有什么本领。不过倒是有些手段。”


    李云心站在他三步之外,负手微笑:“这手段简单得很。乃是因为我作了一幅《霸王背甲图》——珍卷。你区区化境巅峰的力道,能破这图才有鬼。”


    他便说边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


    纸是木南居记账用的黄草纸,用一支秃笔草草地勾了一幅画卷。但仍不掩其上惊人的灵力流转。


    然后李云心将这图随手撕了。


    掷于地上。


    “既然是我说出来的手段,我就不用第二次了。”


    清量子因他这举动而瞪圆眼睛:“你真是……那李云心?你不是死了么?如今你是鬼修?!你这又是在捣什么鬼?!”


    “堂堂正正地将你碾成渣滓啊,朋友,这么健忘?”李云心低低地哼一声,微笑看他,“我那父母教我的手段,我就一项一项地给你看。好让你知道你所谓的堂堂正正——对丹青道士的所谓堂堂正正,是多蠢的一种说法。”


    听了他这话,清量子怒极反笑。


    他仰起脸看着李云心,掌中细剑颤动得如同即将扑击、欲择人而噬的蛇:“好你个狂妄小儿。你当你凭着一幅珍卷挡住我先前一击便了不得了?!如今再叫你瞧瞧真正的本领!”


    这话音落,清量子本人却未动。


    但身上陡然泛起夺目的金光!


    他整个人似乎在一瞬间化作一颗太阳,照射得这条小巷之中纤毫毕现。便是在这一片金光中这清量子低喝:“玄烨金光法!”


    这声低喝出口的同时,清量子又抬起左臂于虚空之中,以这乞儿指尖的一滴血疾书三个字——


    锁!阳!台!

    字一成,道统符箓的玄妙之力立即应着天时而出。凡是这巷中金光所及之处,一切顿时慢上半拍,好似陷入一团粘稠迟滞、无法摆脱的光芒泥沼之中!


    而李云心的身边、一片光芒之内,忽然有一个小小的光人在虚空中成形,成形便拔剑刺击,直射他的胸口。


    但李云心只一侧身就避开了这一剑。光芒擦着他的左肩射入地下,一小片泥土在一瞬间化成红亮的熔岩。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第一个光人出现之后,更多的光人密密麻麻、接二连三地自他身旁的虚空中浮现出来,金光剑芒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如狂风暴雨一般接连向他射去,而那李云心竟又一一避开了!

    他距离修士只有三步远,却并未试着冲上前去同对方搏斗——因为每一个修行人都晓得在道统道士施法的时候,最凶险的正是他们身前——强有力的禁制会随着符箓一同出现在他们身前三步之内。那三步之内,才是险境环生。


    然而就在这样的险地当中,那李云心的速度似乎比金光刺客更快——快到他的身形在那纵横交错的金光当中几乎成了残影!


    道统字诀“锁阳台”,专克阴神。在一片浩然金光中会迟滞对方的速度、震慑他们的心智。再配上剑宗的“玄烨金光法”,更是相辅相成——本该没人能逃得过这杀招!

    然而此刻这李云心偏偏未受那禁制的影响。他闪躲如风,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可变换十几次身形,到了一息的时候,竟无一道剑光可以射中他!


    且这李云心还在一边闪躲的时候,一边用好整以暇地声音嗤笑:“够劲,但不够快啊朋友。这样的本领,怎么堂堂正正地杀我父母?”


    “如今你是化境——化境,化虚成实,但终究与真境有别。我猜你这金光法,还能撑上……三、二、一——撑不住了吧。”


    他话音一落,街上盛放的金光陡然消散,黑暗重新笼罩战场。


    李云心微闭一会儿眼睛适应这黑暗,然后又睁开,去看那乞儿。


    并且从怀中又取出一幅草纸成的画来,随手撕了。


    “《广王破阵图》。”


    “我总比那广王要强壮敏捷,而你这剑光却远没有十万大军的刀枪密集锋锐。”


    他在黑暗笑了笑:“这图。我七岁时,教我的。”


    清量子已不再轻视他,并且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这李云心是化境巅峰的境界、虚境的实力。


    而自己从前是真境的境界、如今是化境巅峰的实力。


    如果同为道士或者同为剑士,斩杀他轻而易举。但问题是……他是一个丹青道士。


    自己先前上了他的当,给了他半个时辰的时间来准备!

    一个准备充足的丹青道士、且在这条街待了一个时辰。清量子知道之前穿过他所布设的禁制的那十几道灵气流是怎么回事了——是这李云心在设伏。


    因为那一个时辰,这李云心以充足的准备迅速拉近了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甚至……


    见了鬼,他可不是普通的丹青道士更不是洞天流派里供奉的那些用来作画的废物啊。


    化境巅峰的、真正的丹青道士的手段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见识过了。而他当初同那李淳风夫妇交手,也是他们的神魂化真身远遁千里之外迎敌——那是纯以修为对拼,没动用一丁点儿丹青道士的手段!


    现在清量子知道李云心反复强调的“堂堂正正”,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而他的错误就在于,同这准备充足的丹青道士拼道法。


    这李云心备下的都是保命的法子。


    可见他对那身体爱惜得紧。


    那就意味着……脆弱得紧啊。


    他也是双修的剑士。化境巅峰的身躯总比虚境的身躯要强悍,他应该在第一击被那李云心接下之后继续以剑宗法门贴身缠斗,而不是退开三步远斗法!

    便在这时清量子听到李云心在黑暗里说——


    “既然已经让了你两招,现在就该我出手了。一会我揍你的时候,你不许哭。”


    这话音一落,李云心向着清量子猛扑而来!


    清量子也怪笑一声,提剑便迎了上去:“来得好!!”、


    此时正有乌云遮月,长街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但黑暗并非高明武者的障碍——气流、声响、温度,皆可成为指路灯!

    清量子在合身扑上之时便已书写了一道符箓——身前三步立成禁制。倘若那李云心扑过来,便会被这禁制纠缠一时。而后他便可……


    但眼前忽然一片微弱的金光照耀!


    借着这金光清量子看到——那李云心竟视三步之内的禁制为无物,直直地突进来了!

    而那微光……便是一道又一道无效的禁制在他身上破碎的光亮!

    清量子在心中破口大骂——今夜是犯了什么邪祟?!


    这李云心身上怎么没有一丁点儿合常理之处?!

    然而来不及思索,那李云心已经蛮横地一拳挥了过来。拳风极盛,力大势沉,直奔清量子的面门。


    这力量、速度、招式,即便是一个世俗中的顶尖高手、千年难遇的武林奇才,也会被这一拳砸成肉泥。


    但在清量子看来,撕毁了那《广王破阵图》之后的李云心速度已慢得可笑。他甚至有时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想了几种应对的策略,但最终决定,以剑芒直击拳风!

    今夜他已经受够了这李云心的侮辱与轻视——而他的实力明明远在对方之上!

    这小儿眼下得意忘形……便要如此好好地给他一个教训,好让他知道他清量子的剑宗道法是——


    他一剑斜挑而上。


    是多么的——


    随后剑身一振。


    锋锐无匹!


    直迎向那李云心的拳风!


    “嘭!!”


    清量子的半张脸几乎都被砸瘪,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他的那一剑,的确是实打实地刺出去了。


    直迎上李云心的拳风,在一瞬间刺出了三十二剑。分别刺击他的指节、手腕、双目,又在心口刺了二十九次,所用时间只是一瞬,剑身上灌注了一个化境巅峰修士的全部力量。


    虽说这乞儿的身体只是临时以灵力强化,但也已足够强了!

    于是清量子在落地的那一瞬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便是——


    为什么……这李云心未死!

    虚境实力的鬼修之身,不可能挡得住这样的力量!

    但虽然半个脑袋被砸瘪,人已该死了。然而毕竟是夺舍的身躯、有修士的魂魄操纵。这清量子已觉这是最后一搏,立时再从地上跳起来,持着断剑再往李云心的方位扑过去!

    这一次他已不讲什么章法——虽说在活舍身上被杀死、或者被击出体外又会损耗他的功力,但此刻清量子已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今夜不拼尽全力杀了这李云心,以后将会有更大的麻烦!


    这小子……太邪门了!

    自己竟没一次,哪怕一次,算得到他!


    黑暗之中的长街上再次爆射出更加猛烈的火光与拳风来!如此激烈地颤抖了三息之后,一声短促地、压抑不住的惨呼……


    清量子那乞儿的身躯嘭的一声又被击飞在地上,而心口,已破了一个碗大的血洞!

    化境巅峰修士灵力庇护的强悍身躯……竟被生生击穿了!


    遮月的乌云,此刻终于散去。


    而奄奄一息的乞儿……终于知道为何这李云心刚才明明被他刺中那么多剑,却毫发无伤、甚至身体会在刺击时迸射出激烈的火花了!

    因为他身前站立的乃是一个……魔神之躯的存在啊。


    身高丈余。


    头生血红的狰狞鹿角。


    雪一样白的长发丝,如同雄狮的鬓毛。


    通体覆盖着黑沉沉的鳞甲,微微一动,便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一双金眸当中一道黑色细线,妖异狰狞。一张布满獠牙利齿的嘴咧到耳根,如同野兽一般微微狞笑着,喷吐出云雾之气,对他说——


    “你可知我曾以这渭城为卷,为自己重塑了神魂法身?”


    “这渭城的街巷阡陌,便如我的经络。如今你在这渭城之中同我争斗,便好比在我的身体当中与我争斗。”


    “便有好好的道法你不用,非要同我肉搏,哈哈哈……”


    “——你说你是不是……取死有道?”


    =============

    之前我推荐的《我不为仙》,我把人家书名写错了。


    叫《我不求仙》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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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成为渣滓的第一步


    乞儿横躺在已成废墟的街上。自胸口流出的鲜血很快形成一片小小的水泊,令人忍不住惊叹他竟然有那样多的血。


    但他仍抬起头,以仅剩的一只眼睛死盯着李云心,话语同鲜血一起喷出来:“我不信……这怎么可能?!你是……你明明是人!死了也要做鬼修!你怎么可能变成了妖魔?!”


    现出了法身的李云心弯腰,用一只手将乞儿拎在半空。他身上的鳞甲铮然作响,在月光下发出悠长而清亮的声音。


    这魔神以细瞳看着乞儿,每说一句话都会自口中涌出炽热的蒸汽:“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不过我也有疑惑。既然你很快要死,总不会想要自己做一个糊涂鬼。”


    “那么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让你明明白白地走,可好?”


    即便落到如此境地、心中满怀诧异惶恐,但听到李云心这样的话之后,清量子依旧在心里冷笑一声。


    乞儿这身体当然会死。


    但他清量子……可没那么容易死!


    于是他喷出一口血,以最后的声音虚弱地说:“好。弄清楚这些事……我魂飞魄散也情愿!”


    李云心以那双细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狰狞而意味不明的微笑:“那么我问你,是你亲手杀死了李淳风和上官月么?”


    “……不是。”


    “那么是……噢。该你来问了。”李云心看着他,“请问。”


    “为何我身前三步的禁制对你不起作用?!”乞儿又喷出血,溅到李云心的鳞甲上。但迅速化为蒸汽。


    龙子大笑起来:“你这人,死到临头不问我些别的,却只想弄清楚自己为何败在我手上——真是永远也成不了大事!”


    “不过尽可以告诉你。我现在乃是龙子螭吻,天生与这世间因果断绝。你那道统禁制便是调用天地之力来起效——我既与这世间没因果,当然可破一切法!”


    “再奉送你一个事实——那夜龙子螭吻,也是如此破了刘凌的三步之障!”


    “什么意思?你不是就是龙子么?”乞儿皱眉。


    “这是下一个问题了,朋友。”李云心摇头,“那么我问你,不是你亲手杀的,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


    “我重伤了他们,而后是神君出的手。千里之外,一击即死!”乞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畅快的笑。


    但李云心并未被惹怒,只微微摇头:“你这人倒是喜欢耍心机。猜我下一个问题会问谁是神君。不过不要紧……我的秘密足够多。”


    乞儿含糊地哼了一声,喷吐出更多鲜血:“好。那么我就不问你为何之前还有个龙子、你又是如何变成了龙子。我只问你,倘若你真的是李云心,你潜伏在这渭城打算做什么?!你敢对我说吗!”


    “这有什么不敢?”李云心笑起来,笑声像是金属与金属摩擦。自口中喷吐出的灼热蒸汽令乞儿沾血的乱发迅速变干,慢慢的,他的那一半脸上也起了水泡,“我现在既是龙子,便是渭水龙王。我的打算当然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龙王,让你们这群碍眼的东西统统滚出我的地盘。”


    “好大的口气。”乞儿似乎越来越虚弱,甚至未等李云心提问便道,“那神君乃是我共济会一位大神通者,有通天彻地之能。你要问我他是谁,嘿,我可没有见过!我再问你,你可敢细细说说那神龙教与你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笑了笑,将乞儿的身躯丢到地上。


    这残躯已失血过多,早死绝了。只因清量子魂魄不肯走,赖着一口气。如今这死而不僵的尸体狼狈地横躺于地,用唯一一只渐渐浑浊的眼睛盯着李云心,嘶声道:“你可敢细细说来?!”


    李云心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他,走到他身边站定:“好。细细说与你听。”


    “如今这渭水附近,实则是有三股势力。”


    “你和那月昀子算是一方,洞庭湖中洞庭君算是一方,白云心也算是一方。”


    “月昀子想要为凌空子报仇,或者也知道那刘凌未死,在洞庭君手中。然而他又是修士,与妖魔天然为敌,且知道刘凌死在白云心手中。”


    “于是月昀子希望那两个妖魔都死掉。然而那是两个大妖魔,我是月昀子那样的聪明的人话,就会试着让两个妖魔争斗、落个两败俱伤,我渔翁得利。”


    “洞庭君则想要为龙子报仇。我让那洞庭君相信是刘凌与白云心联手杀了龙子——他有可能没有确信,但无所谓。他一定是会记恨道统的,想要道统的人死。但洞庭君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做这事风险太大,所以……就会试着让道统与白云心争斗、落个两败俱伤,他渔翁得利——因而不论他信不信,都不重要。”


    “至于白云心……如果我没看错她的话,她就只想要羽衣。从洞庭君那里夺回羽衣。当然,当初是道统的人夺走了她的羽衣,那么无论是洞庭君还是道统都有理由相信,白云心想要道统的人死。”


    “然而在我看来……她才不在乎那么多屁事。”


    “那,现在你知道了。在月昀子和洞庭君看来,眼下渭水附近的三股势力、都希望其他两股势力死,都希望看到那两个斗得两败俱伤。同时也都清楚,除自己以外的两家,是绝不可能真心合作的。”


    李云心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看乞儿,哈哈大笑:“哦,看你这表情我是说对了。那月昀子真的如此想。”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很好办。因为那三位都想不到……还有第四股势力。”


    “便是我了。”


    “我没死,而且变得更强。洞庭君与月昀子小心翼翼都在等对方先出手、好看看哪里有破绽……这可不行。一个是三千年的大妖魔,一个是动辄打坐数日不挪窝的真人……我可没耐心做很久的缩头乌龟。”


    “说实话洞庭君和月昀子都挺聪明,做的事情也合情合理。唯一不合情理的就是我了。这不怪他们太蠢,只怪这世界太奇妙。”


    “所以我搞出来一个神龙教啊。一边令自己吸收信徒们的愿力、慢慢变强。另一边……哈哈哈,这可就有趣了。”


    “月昀子当然会想,天哪,这神龙教发展这样迅速、又打着什么龙子的名头,必然有人支持——一定是洞庭君啦!而今你又将我之前的话对月昀子说了,他就更会肯定——唔,果然是洞庭君和白云心搞出来的。”


    “但那么多信徒的香火愿力总有个去处——那洞庭君和白云心都是妖魔,都要垂涎这愿力,必然起内讧。所以月昀子就会想,哈哈,我且坐等,等这神龙教真的势大、那愿力再无法被忽视了,便看你们两虎相争!”


    “那洞庭君呢……也一样想啊。他会想,这神龙教一定是道统和白云心搞出来的——道统吸收不了香火愿力,只会便宜白云心。一旦那白云心越来越强,道统哪里还坐得住?也要起内讧!”


    “他们这样想,是相当正确的。而我这些天来回奔走……也正是为了令他们加深自己的印象、坚定自己的信念。至于白云心啊……我也不担心她。不过这是为何,我就不告诉你。”


    “所以这样子,他们互相提防、算记下来……就都会眼睁睁看着神龙教势大。”


    “而且还会觉得,事情越来越朝着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哈哈,这群蠢货。却不知那愿力都被我受用了。”李云心狞笑起来,低头看乞儿,“你说我这计妙不妙?”


    乞儿气若游丝,李云心得很用心才能听到他的话:“呵呵……你这计,妙。但也不是万无一失……你要依赖的人太多,不可能每个人都依着你的想法行事。一旦哪里出了岔子……呵呵,你这小儿,聪明倒是聪明。只是经验还不足……”


    乞儿的气息越来越弱,但语调却越来越欢快:“不过你能想到这样的计谋……也算是玲珑心。倘若假以时日、再多磨练磨练,或许真可以成为我们敌手、只不过……咳咳……嘿嘿,你这小儿得意忘形,将秘密都说了……可曾想过万一你制我不住……我逃了,你怎么办?”


    “我再问你。”乞儿的眼中泛起更加得意的光亮,“倘若你——”


    “聒噪。”李云心忽然探出一拳,毫无征兆地打断乞儿的话、轰在他身上。


    嘭的一声巨响,这街道的地面都猛烈地颤动起来!两侧的建筑原本就在争斗当中损毁、摇摇欲坠。到了此时再承受这样的力道,哗啦啦便倾倒了一片。


    而那乞儿的尸体在这一拳之下……早不见了。


    而是变成了几乎覆满半条街道的血糊!

    待尘埃落定,李云心才直起腰。眼下,他站在一个巨大的深坑里。坑中是蛛网一般的裂纹,奇异的是坑中反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糊——因为巨力与地面的摩擦所生出的狂暴冲击波与高温,已将这坑中的其他零碎统统清扫干净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怪不得刘凌这样杀人。真的……爽得很啊。”


    修士、妖魔们争斗,谁都不会认为只要将对方的肉身摧毁就算了事。因为肉身损毁,还有魂魄。而对于清量子这样的异人来说,他的魂魄更加与众不同——实际上,他已类似鬼修了。


    眼下这清量子现出了五短身材的真身,在黑暗中发着青蒙蒙的光,满脸怒意地看李云心:“怎的突然动手杀我?!”


    “我说过,要将你堂堂正正地轰成渣滓。”李云心平静地看着他,“忘了?”


    “或者你觉得,我要等你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堆你的观点推论、然后以你可笑又浅薄的见识来推断我的谋划、最终等你爽够了……我才可以杀了你?哦,我偏偏不想让你得意。”


    清量子恼怒地一指他,再一次怒极反笑:“好,呵呵……哈哈哈……嘿嘿嘿嘿!好,你以为将我那肉身轰杀了,我便任你宰割了么?狂妄小儿,方才爷爷正是在诓你的话!便是等你得意洋洋地将你的谋划和盘托出,才脱了那肉身,现出这真身!”


    “现在爷爷就要远遁千里、将你方才说的事情统统告知那月昀子……嘿嘿,我看你如何追悔莫及!”


    他这话说完,李云心便猛地一拳挥出!

    然而……方才将乞儿的肉身轰成了血糊的一拳,此刻却从清量子的身上穿过——仿佛那只是一个幻影。


    清量子纵声狂笑:“你这一拳,能击散魂魄、能击散鬼修,却击不散我!你可知我乃是——”


    “阴差嘛。”李云心打了个哈欠、就站在清量子两步之外平静地看着他,“森罗殿的编外人员嘛。不是鬼魂,也不是鬼修。寻常人间道法害不得你的魂魄——因为你属于地府的事业编制,也算是有神位吧……”


    “还有什么?说说?”


    清量子呆滞片刻:“你——怎会晓得此事?!”


    李云心耸了耸肩,便又有铮然之声:“还有一件事就是,你我都清楚,肉身的痛苦对于修士而言实在没意思——谁在修行的时候没受过难以忍受的苦呢?身体发肤之痛不叫痛,灵魂深处的痛才最痛。”


    “我说要把你轰成渣滓,具体过程其实是这样子的——先把你这个身体轰成渣;然后把你的自信和自尊轰成渣;再接下来,把你的这个唔,神魂也好灵魂也好,轰成渣——这样子,才叫堂堂正正地轰成渣滓。”


    “所以你觉得刚才是你诓我说了那么多,其实你不问我,我一样会告诉你。一点一点地、把我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你。这样子你先得意,觉得自己成功了。得意之后,就想回去将我的谋划同月昀子讲了,那时候你们痛下雷霆杀手,我必然……唔,你是说‘追悔莫及’,对吧?”


    李云心的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一个危险又愉悦的笑:“你说,在你这么想的时候,我再击碎你的幻想。让你在最后一刻心中还在念念不忘——‘啊呀,倘若我能早些走不听他说这些,将这些话都送回去该多么好’——这,该是一件多快活的事情啊?!”


    听了他这话,清量子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转身便飞纵而去!!

    但就在这一刻李云心掌心一条铁索如闪电般探出——“着!!”


    哗啦啦一声响,那原本连灵力、妖力都触碰不到的清量子魂魄,正被这铁索锁住了脖颈!

    随后这铁链再一收……那清量子,便如这铁索锁过的无数孤魂野鬼一般,轻飘飘地被拉到了李云心身前!

    李云心低头,微笑着看这被锁住且手脚动弹不得的清量子:“朋友,你是阴差。但我啊……是阳世判官啊。”


    “多么愉悦的巧合和时机,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又用另一只手摸出藏在鳞甲下的薄册子、翻开,道:“瞧瞧,这里写着……唔……说这铁索能魂魄,但锁不住真人之魂。哈……你现在只是个化境巅峰。”


    “又说了……嗯,又说过那森罗殿的等级制度,我瞧瞧你这阴差……嗯,要以九霄雷霆真火、劈击七七四十九道,才可消灭?”


    “不过又说,擅自击杀鬼差之人罪孽深重,将会被阎君索命啊。”李云心皱眉看看那不能言语的清量子,认真地思虑了好一会儿,忽然嘻嘻一笑,“逗你的,朋友。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可从来不信巧合。譬如说,为什么偏偏前几天就让我做了个阳世判官给了我这一薄一锁?为什么就恰好,让我了解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现在我们来做最后一步。”李云心收敛笑容,平静地看着清量子,“——把你轰成渣滓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疯子

    清量子的魂魄并不能言语,但眼中已透出恐惧得近乎疯狂的目光——


    没人,比他更畏惧死亡——尤其是在一直坚信自己绝不会真的死去、任何思虑当中都没有“死”这个选项的情况下!


    那李云心……怎么真敢杀他?!


    要被阎君追魂索命的呀?!

    他又怎么会是什么阳世判官?!


    这世上已知的阳世判官,一共也不超过双掌之数!!


    但就在他真的想清楚这些事情之前,李云心已经郑重地后退了三步远。


    随后……


    他的鳞甲张开了。


    不久前被他痛饮进体内的十几坛酒水变成浓烈的云雾,自他的鳞甲之下袅袅升起。最初是一丝一缕,很快变成缭绕在身边的雾团。随后那云雾聚集成云朵,并且开始慢慢翻滚。


    便是与此同时,月光也被遮蔽了。


    清量子抬头,看到天空中也出现了浓重的乌云。李云心身边的雾气翻滚,那乌云便也随之翻滚。但声势更为浩大、翻卷得更加猛烈!


    一刻钟之后,整座渭城上空都被浓云笼罩。


    电光,自乌云中亮起来!

    清量子听到了滚滚闷雷的声音——


    随后便是炫目的光亮。


    纵然有千万般困扰惊慌难以置信、在心中狂呼他怎么真的敢?!


    ——但那的确是他最后的记忆。


    被云雾包裹的李云心鳞甲猛然开合交错,于是那渭城上空的云层之中的电光便愈发炽烈!一道道电蛇翻滚游走纠缠,最后汇聚成第一道粗大的电芒——


    一闪!

    轰鸣!


    一条连接天地的亮线正中那被铁索锁住的魂魄。


    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有任何异像。由云层中七七四十九道雷电汇聚而成的九霄雷霆火在一瞬间彻底击散清量子的魂魄……


    轰杀至渣!


    这一击过去,李云心深深地地吸了一口气。于是围绕在他身周的云雾尽数被他吸入胸膛。而那原本聚集在渭城上空欲作倾盆之势的雨云,在刹那之间烟消云散,重现一轮明月。


    李云心站在原地、盯着清量子方才被轰杀的地方看了一会儿,低叹一声。


    随后身体陡然缩小,重新化出了人形、衣裳。


    再往上清丹鼎派驻所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之后,转身便没入小巷中。


    他穿街过巷,走了将近两刻钟,才终于有人三三两两地从家中探出头,看外面的情况。


    清量子封死了街道,李云心则作法提前驱走了附近的居民。一切都未惊动这渭城里的人——除了突如其来的浓云狂风,以及闪电。


    上一次渭城上空出现这种异象之后带来了大灾难。这一次人们再次惶恐起来。然而他们来到街上担忧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再次听到巨响或者烟雾,于是有人说,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


    这时候李云心已经到了城南。


    城南是渭城里商贾贵胄聚居之地,在此刻亦不显慌乱。一些大户人家的家丁被武装起来来到街上探查,在确认无事之后又慢慢退回府中。


    李云心沿着一户人家高大的院墙走了一会儿,随后在月光里停下来。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就转过身——发现白阎君站在自己的影子里。


    “我还以为会有好戏看,怎么就那样轰杀了?”白阎君不慌不忙、细声细气地说,“你竟然杀我的阴差,可是好大的胆。”


    李云心温和地笑起来,之前斩杀清量子时的戾气全不见:“渐渐发现您也是个幽默的人,这感觉挺不错。”


    “刚才忽然觉得腻味了——不然怎么样,听他求饶么?他说出来的话我不敢信。而且担心月昀子赶过来——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在要你们帮我?”


    白阎君瞪大了细长的眼:“帮你?”


    “那清量子说这世上已知的阳世判官不过十个,且你又恰好在前几天送我了这册子和铁索,我今天才可以对付他——您别说都是无心的。”


    白阎君嘻嘻一笑:“你这小儿,想得忒多。倒的确不是无心的。但说要帮你,嘻嘻,可算不得帮你。只是为你提供些便利、瞧瞧你能做到哪个地步。做得好,就再帮帮你,捱不过去,没了也就没了。这世上又不缺惊才绝艳之人。”


    李云心在街道上,一步步地踩着自己的阴影、低着头,玩耍似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抬头问阎君:“是画圣么?他是不是还没死?在帮我?”


    “噫,你说天下三圣那个画圣?”白阎君撇撇嘴,幸灾乐祸,“那祸害早死啦!你莫问我,本君来问你,嘻嘻,你这人魔有趣,竟真会流眼泪的——我且问你,你此前作了一幅《霸王背甲图》,那张我晓得是真的。之后又说什么以那《广王破阵图》躲他的玄烨金光法——”


    白阎君忽地出现在李云心面前,眯着细眸看他:“我可是知道,压根没什么《广王破阵图》——你就只有时间作了那背甲图!你同我说说,你是凭着什么躲开了那玄烨金光法的?你现在神魂即是法身,那金光法又威力奇大,哪怕射中了你一次,也得要去你半条命呀!”


    李云心微微退后一步,皱眉:“这你也瞧得出来。”


    白阎君笑:“我还瞧得出你撕碎那些画作只是为了虚张声势。那样的草纸能做出什么珍宝卷来?你用了那一会儿,也就没甚效果了——倒不如撕了抛了,然后哄得那傻子觉得你宝贝无数与你斗法不得便宜,该同你肉搏……嘻嘻,你口口声声说堂堂正正,也还是使了诡计嘛!可见你那个父母,唔……嘻嘻,你也可以拿来用的!”


    李云心听白阎君说了这些话,忽然笑一声:“我说躲那玄烨金光法的时候什么都没用,的确是我自己在躲——你信不信?”


    白阎君嗤笑:“你倒是会说笑。你这种人,岂会冒那样的险——一次没有躲掉,本君又不救你的话,你就当真死啦!”


    于是李云心耸耸肩,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几步那白阎君才又出现在他身边,瞪圆了眼睛:“咦?你这疯子,你当时当真是自己躲闪的?!”


    “你也知道我是疯子啊。”李云心平静地说,“疯子不发疯,这像什么话。”


    白阎君惊诧地盯着他:“中了你,会死!”


    李云心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边走边转头看白阎君:“这世上没有万全的谋划的,您不知道吗?实则我谋划一件事,都是在冒险。我去唬人骗人,都是依照人之常情去做,觉得那人最有可能怎样怎样——万一遇到我自己这种人不按套路出牌,那就会失败的。”


    “所以……我如今冒险又什么好惊讶的呢?我是一个疯子啊。”李云心诚恳地说,“疯子不喜欢事事循规蹈矩——哪怕是自己的规矩。你说的从不冒险、没什么把握就不去害人的,不叫疯子——那叫变态。”


    他又走了几步,低声道:“而且我的确喜欢他们。这也算堂堂正正。”


    “你一个要人命的又不会懂。”


    白阎君就不做声,只漂浮在他身便细细盯着他看。过半晌才道:“呵,你也不懂。”


    见李云心仍在快步沿街走也不理他,便又问:“你这疯子又要去算计谁?”


    李云心耸肩:“我早晚会懂的。至于现在,我要去于家。刚才那场架不能白打,这是个好机会,我也忽然想到个好法子。”


    “然后我还有个问题。”李云心饶有兴趣地看白阎君,“你是女的?”


    “啊?”


    “你很八卦啊,还对我很感兴趣。”李云心狭促地皱眉,“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白阎君又跟一会儿,陡然瞪大眼,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小儿——哈哈哈哈——本君岂会——哈哈哈哈哈哈——”


    便一闪身不见了。


    “神精病。”李云心撇撇嘴,忽然向左一转,径直穿过一户豪宅的黒木大门进入院中。


    这是真正的豪宅,他眼下站在这豪宅的正门之后。


    门房并没有瞧见他——因为他已经隐去自己的身形。


    于家。


    李云心还记得当初那个将他和刘老道自路边唤醒、又送进渭城的年轻人。他叫于濛,是这渭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少爷。当时对他的印象是古道热肠,可惜脑子是傻的。


    城里的“青年俊杰”们都喜欢这个脾气好又多金且傻的于少爷,李云心也没理由不喜欢他。


    好久不见,这便来找他。


    但于家实在太大,他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才摸清楚这家的布局。然后,找到这于濛所居住的院子。


    家里倒是没有亏待这个傻儿子——怎么说也是镖局行会的龙首。


    这一个三进院,花木成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李云心对此稍感诧异,还以为那于濛会更喜欢简约大气的风格。但依旧穿堂而过、无视那些在外间偷睡了的仆役、丫鬟,直入于濛所居的内室。


    这于濛睡得香甜,一床锦被被他抱在怀里,床上只有独个儿一人。天热便在下身穿了短裤,也是绸缎的,在月色下流淌着水一样的光泽。


    眼下歪着头睡,一条胳膊垂在床边,安静的室内就只有他的呼吸声。


    李云心现出身形,挥手隔绝了室内的声音。随后俯身拍拍他的脸:“嘿。”


    本以为要再使些力气,谁知这于濛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迷糊之中伸手抓起床头的瓷枕便向地上砸。然而倒底是睡梦初醒,瓷枕擦着李云心飞过去,在地上不知砸到了什么,哗啦啦的一连串响。


    这下子于濛是真的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昏头昏脑地看……


    便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就站在他床边,低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于濛登时愣在那里。


    不动、也不出声。


    月光流淌在地上。过了一小会儿,屋角什么东西似乎才刚才就被损毁,到此时终于撑不住了,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


    这声音……仿佛让于濛觉得自己还在人世间了。


    于是他就低低地问了一句:“啊……阁下是鬼吗?”


    李云心在心里笑出了声——果然他喜欢的人,没一个是无趣的。


    他便木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拱手向于濛行了一礼,道:“恩公还记得我吗?”


    这于濛见鬼说了话,也不知是因为天生有些愚笨痴傻还是觉得对方声音和善,倒真不怕了。只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了李云心一会儿,恍然大悟:“哎呀,你是我家庄子里病死的那个账房!”


    李云心摇头:“两个月前,恩公在城外野原林边见到一个道士、一个少年、一个镖头昏迷,于是将他们救起、带回了城。”


    于濛眨着眼想了一会儿,用力地一拍被子:“啊呀!!记不起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恩公听我说便是。当日你救下的乃是乔氏洪福镖局的镖头乔段洪、渭城龙王庙的庙祝刘道士,以及在下李云心。恩公可以去打听,定能记起此事。我如今……”


    于濛打断他的话:“咦?既是已经被我救了,如何又成了鬼?”


    不等李云心答话,又眨眨眼,忽然起身赤脚站在地上:“定是被人害了。”


    他绕着李云心转了一圈,又突然叹息一声:“好吧。李兄弟被奸人所害冤魂不散,第一个便想到来找我——如此信任于某,于某忝为大庆镖局行会龙首,定不会令李兄弟失望!你尽管说来,有何冤屈!”


    于濛这样的做派,在渭城的那群公子哥们看来便是痴傻,在真正的江湖豪客们看来是古道热肠,而在李云心看来,只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还很是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位于龙首在一刻钟之内便在头脑中还原出了整件事——镖局是遭了野兽袭击。


    李云心很喜欢他的好心肠,但并不喜欢他的智商,因此不与这于公子打交道。只是如今,于濛的这个特点恰好能为他所用——渭城里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他便又施一礼,道:“恩公且听我说。我被恩公救起之后寄居在那龙王庙,后来那里遭遇了妖魔争斗,龙王庙的神像被毁,我与那庙祝也一同被杀害。”


    “而后龙王爷恼怒我与庙祝管照不力,便使蟹将军将我与老道都抓去了龙宫,****折磨不得解脱。我捱了许多时日,今夜终于趁那虾兵打盹之时偷跑出来。龙王大怒,便使浩瀚海龙太子前来拿我——不知恩人方才可曾听到雷声?”


    于濛紧皱眉头听他说了这些。此刻听他提到雷声又恍然大悟:“那雷声……便是浩瀚海龙太子来拿你的?我刚才是听到了——那雷极怪,生生将我吵醒了,我又花一刻钟才入眠哪!”


    “眼下那龙太子,已经追来的路上了。”李云心拱手道,“望恩公救我!”


    于濛忙向窗外望了望,也不顾他一身血衣吓人,立时道:“我如何救你?”


    “去找那神龙教便可救我——恩公可曾听说过神龙教?”


    于濛皱眉:“咦?我倒是不曾听说——”


    却见李云心向窗外看了看,神色愈发慌张:“那龙太子以雷击我之时损毁了街上的大片房舍,恩公若能以神龙教的名义重新修葺那房舍——哦,那神龙教拜的便是浩瀚海龙太子,龙王爷定能……”


    说到这里李云心忽然大叫:“啊呀,来了——!”


    一挥衣袖,便将于濛迷翻在地。


    从杀死清量子到现在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李云心看看窗外月色,手一摆,便将于濛重新掀回到床上。


    然后在地上狠躲了一下脚、撤去禁制,如一阵风般地穿墙而出。


  第一百五十章 乌苏和离离


    最后一声再次将于濛惊醒——在他被迷晕几息之后。


    这位镖局行会的年轻龙首猛地从床上坐起、抬头便向床边看。


    但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月光。


    盯着那月光略愣了一会儿,大叫起来:“来人!来人!乌苏!离离!”


    声音很快惊醒睡在外室的小丫鬟——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边匆匆系着衣服一边举着烛台推门走进来。但刚进来就呀了一声——


    门边的地上一片狼藉,古玩架子倒了,她们晌午为主子串的手钏也散了。碎片洒了一地,地上还有主人的瓷枕!

    名为乌苏和离离的两个小丫鬟登时持着烛台奔至于濛塌前,将烛台搁在桌上便将他一把拉住了。一人在他身前细细摸索、一人在他身后细细摸索。于濛急得直跺脚要她们闪开好去看地上的碎片,但两个小丫鬟起了性子,一把将于濛按在床上了,口中一叠声地问:“濛濛可还好?哪里伤着了吗?”


    “这渭城当真没王法了,我于家也能遭贼!这里可是内院!!”


    “赶紧去喊人呀愣着做什么嘛!”


    “我要看着他呀你才该去!”


    于濛大急,忙摆手:“不不不不不要喊人!我砸的!不要喊人!”


    乌苏和离离一愣,这下子不争了。两只小手齐齐探上于濛的额头,眼圈里登时泛出泪花来:“濛濛可是惊着了??”


    于濛恼了,使劲儿站起来蹿到桌边:“莫闹、莫闹!我与你们说,是有一个人给我托梦来了!”


    一边说一边借着烛火看那一地狼藉,眼睛亮起来:“竟是真的呀,我梦里记得自己丢了个枕头——啊呀,和真的一样!”


    然后转头对乌苏和离离道:“我同你们说,方才我在睡梦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姑娘满脸怜爱地看他,猜他到底是受惊了还是做了噩梦,只哄着他听。但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劲了。


    乌苏起了身走到于濛身后,拿手在他的裸背上擦了擦,然后一愣:“啊呀……是的呀……”


    于家是大户人家,内室是一水儿的水磨石地板,底下有地龙。夏天凉爽、冬天暖和。但毕竟没有进屋脱鞋的规矩,院外又有泥土地,因而这地面上难保有些泥土灰尘。


    稳重细心些的乌苏便自于濛的背上摸到了一点泥痕。


    于濛反手在自己背上抹了一把,瞪眼大笑:“看,看,我可没说疯话!我便记得是梦里……”


    “濛濛你是记得自己见了那人、又睡过去了呀。”乌苏想了想,忧心忡忡地看看自己的手,“万一是真的呢?譬如说不是鬼而是什么人迷了你……又迷了我们……”


    窗外的某个身影听了她这话,微微笑了笑。


    到没想到于濛身边还有这么个细心谨慎的小丫头。


    不过……谋划这种事总不会事事称心,他已种下了一颗种子,发不发芽就看它自己吧。


    于是当离离在屋里小声说“我倒是听说过那神龙教、但修葺房舍也是好事”的时候,李云心飘然而去了。


    而这时候,月昀子则是飘然而至——至那清量子被击杀之处。


    没什么人来。人们连这条街百步之内都不愿接近。因为上一次的教训犹在——那桃溪路出了异象,一群人跑去发死人财,结果被未走的妖魔杀了一个。


    而那衙役更不敢去——上一次在桃溪路,柳河府的捕快公人就是因为去得快,被妖魔悉数腰斩了!


    因而这长街上,只有他一人。


    月昀子负手站立在那坑边、在由乞儿身体所化成的血糊上,微微闭着眼。


    他在试图通过现场的各种痕迹还原曾在这里发生的过的一切。


    然而无论他怎样想都不清楚……


    到底是那老物出的手,还是那白云心?


    当下的渭水附近能杀清量子的,便只有那两人了。


    清量子,阴差之身,大成真人的境界、化境巅峰的实力。又有着那样的眼界和见识……谁能这样子杀了他?


    那老物不可能踏出洞庭一丈之外。大概不会是他。


    若是那白云心……之后那九霄雷霆火,又是怎么回事?!

    这样想了一刻钟,月昀子猛地睁开眼——


    倒吸一口凉气。


    他想到了……


    一个很可怕的可能。相比这个可能,他倒更希望这件事的的确确是那老物与白云心做的!


    一息之后,月昀子飞身退出了这条长街。


    三息之后,月昀子已回到了上清丹鼎派的驻所,并且自他的大袖中取出一道符箓。


    此时仍是深夜,月色皎洁。


    月昀子挥袖击灭桌上的烛火,于是手中的符箓便泛起淡淡的金光。


    他在想要不要祭出这道符。


    道统与剑宗几乎在世俗间的每一座城市都有驻所,驻所中皆有修士驻扎。虽然可能道行低微、虽然各大流派、洞天之间也不是和睦一片,但毕竟同气连枝。


    他此时祭出这道符,数日之后消息便能回传到琅琊洞天——便会有人来。


    但月昀子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将符放下了。


    他刚才想到的那个令人担忧的可能是——有其他龙子抵达渭城。


    当初凌空子要除龙子,洞天之中虽有异议,但并不强烈。因为高阶修士都晓得些大妖魔之间的辛秘。譬如说那九公子虽然也是世间少有的强横妖魔,但在九个龙子中,却是道行最低微的一个。


    神龙似乎也并不喜欢这个九子,只给了他一条渭水——还被其他妖族侵占了。


    因而倘若真的要杀,是可以杀的——在道统与剑宗内部早有一个共识。那便是,人与妖魔终有一战。


    唯一的担忧是,龙子的兄弟们可能会为他报仇。然而这件事儿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一则,妖魔们残忍狡诈,即便兄弟之间也并无太多情谊——更何况是性情、出身、实力皆不同的九子。世俗间的天子之家无亲情,妖魔之家尤甚。


    二则,哪怕某一子与就龙子交好、又或者打算夺了他这渭水……手也伸不到此地的。


    当年真龙出世,将这世上的大妖魔一一降服,后又将天下七分的水系分封给了九子。但问题是……是“天下七分的水系”,而非“天下的七分”。


    在江河湖海之外,这天下还有山川丛林、峡谷沙漠、雪山草原。在那些地方,亦有很多强大妖魔——强大到了神龙亦不愿撄其锋芒,而只要它们拜服称臣便可的地步。


    九公子这渭水渭城一地之所以还保得住——与其他龙子之间相隔甚远、其间有强横妖魔盘踞也是原因之一。


    而且如今真龙久未现世,昔日那些向它臣服的强横大妖们都已蠢蠢欲动——没了神龙的庇护,九个龙子便也只是妖魔而言,凭什么占据天下七分水域?哪怕是名义上!

    便是因此,洞天的长者们认为除了这九龙子,一方面可以试探妖魔的态度,另一方面还可扼杀一个可能成长的大妖,乃是一举两得之事。


    但眼下……月昀子觉得自己不是很确定了。


    只因那“九霄雷霆真火”。九霄雷霆真火,指的乃是因着天地阴阳二气交合碰撞而激发出来的雷霆当中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在妖魔中拥有此种手段的,只能是龙族。


    要说修士,一些高阶修士也会此种把戏,然而并不是什么“雷霆真火”——自掌心生出雷电、从高空劈击而下,哪怕声势再浩大、威力再强,也没有九霄雷霆真火当中的一点神元气。


    在千年之中修士们曾经试图解决这个问题——龙族聚拢云雾产生雷霆,修士亦可以做到。然而同样的雷霆,由人来做,便不是那真火了——似乎龙族使此手段,在冥冥中自有奇异的玄妙道理。


    清量子……被这真火击杀。


    自然也有其他的法子可以击杀他,只是那样子需要大费周章、且那人修为绝高。


    因而月昀子在这样的疑惑当中变得迷茫,他不晓得是否应当惊动本宗门。


    九龙子螭吻是九子中最弱的一个——在真龙与其他八子看来,弱得不像话。


    仅仅是化境巅峰而已。


    而那其他八子,有六子乃是大成真人境界的修为,还有两子在千年之前就已是玄境了。然而这样的分析分类仅是以修士的标注来衡量……几乎很少有人能真的去体验,真境或者玄境的妖魔之躯究竟是强悍到了怎样的地步。


    月昀子并不认为自己一旦与龙子发生冲突便必败无疑。但问题在于……


    一个世俗中人,花几个月、几年的时间精心雕琢一件身外之物,一旦被损毁了尚且心痛得顿足捶胸——修士们花几十年、数百年的时间淬炼身体神魂以求长生,又怎么可能不对自己的性命宝贝珍惜呢?

    高阶修士诚然不是很将低阶修士放在眼中。但倘若修为相去并不远的修士们、也如凡人所想的那样一言不合便争斗在一处……


    只需要数十年的时间,这世上的修士便会死得干干净净,又哪里会有什么数千上万载的传承。


    因而这月昀子在内室中独坐了半个时辰。


    但最终还是收起了那符箓。


    “此中有蹊跷啊……”这位得道真人轻轻地捻了捻自己柔顺的长须,“蹊跷啊……”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在争斗中被损毁的那条街上忙碌起来。于家的公子、大庆镖局行会龙首于濛出财出人,要重建这一条街。


    如此好事自然令人担忧——便有很多临街的店主跑去打探究竟。


    于濛便在这条街上一家受波及不严重的茶舍落脚。十来个手持齐眉短棒的家丁站在门外,门内被清空了。加了一张软藤椅、几张小案子。案子上点心茶水摆了,地上还有一桶用碎冰镇着的瓜果。


    乌苏的手里捧着一柄连鞘的、缀满金玉的华丽长剑,离离的手中拎着一个小香炉。


    于濛眯着眼躺在软藤椅上补昨夜的觉,手里握着一柄竹扇。


    街上的店主们寻了来,在大窗外一见这架势,气势便情不自禁地弱了。原本交头接耳说要好好问问于公子有什么打算,到了此时便不大敢出声,只挨挨挤挤地站在茶舍外——


    而门外的高大家丁们也不睬他们。


    就这么晾了几息的功夫,离离才将手里的小香炉搁在案几上,袅袅婷婷、一步三摇地走到门前,细声细气地问:“诸位街坊可是有事?是哪家修葺的银钱、木料不管用的?”


    过了一阵子,才有一个无须的掌柜走出来,往屋里看了看,道:“离离姑娘,银钱木料,我等还未动。来此呢,也不是不承于公子的情,而是说无功不受禄——咱们这些店面修葺的开销不是小数目。如今于公子送了这样一桩好事来,等若救了我不少人的身家性命。我等思来想去是无以为报,心中很不安——”


    离离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尊长怎么称呼?”


    那掌柜的忙道:“不敢称尊,在下木南居小浑街分铺的掌柜,石全勇。”


    离离就笑起来:“石掌柜呀。您怎么认得我的?”


    石掌柜见她笑了,面皮上也露出些笑意:“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一回府上在总店叫了一桌宴席。那时候我在总店做菜监,是随席去的府上——有幸见了于公子,也有幸见了姑娘你。”


    “石掌柜到如今就管了一个分店,可见是精明的人。那石掌柜可还记得去年冬天那一桌宴是价值几何?”


    石掌柜的微微皱眉想了想,道:“去年冬是因总店收了一头罕见的白獐,因而做了白獐宴,在年节图个喜庆。没记错的话……”


    顿了顿:“值白银五百两。”


    若李云心在,会知道依照这个世界同他那个世界的购买力做参照,这五百两价值……一百万。


    于是石掌柜身后的人群一片哗然。


    都晓得于家是大庆巨富然而……一餐年夜饭、一席一百万,已超越了这市井间任何人想想的极限了!


    这是……何等的富贵?!

    这离离等人喧哗过了,才又淡然一笑:“那石掌柜可知那一席后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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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到520了,汪汪们心里苦,睡不着,又不想说。


    没关系,德艺双馨花老师提前更新今天的四千字——乌苏和离离陪你们好好睡。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祖宗


    石全勇似是已经知晓了些这离离姑娘的意思。但又往窗内看了一眼还在安睡的于濛,便道:“这个……府上验过菜之后,鄙人便回了总店,实在不知。可是……吃得尽兴?”


    离离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那晚上,先是老爷在首席尝了一口。本说味道还算鲜美,也赞了木南居几句。但谁道偏来了一个坏事的——一个门客对老爷说,这獐肉性本温,但既是白獐,又在冬日被捕捉了,偏就成寒的了。我家老爷就担心我家公子身子受不得寒,便将那一席撤了——赐于我们这些大仆做了团圆饭。”


    “老爷虽说是好意,可那时节天寒地冻,那席送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凉了,那如何吃?我们又喜食些清淡的,于是各自尝几口不算拂了老爷的好意,就又散下去了。”


    这时候心思玲珑的人大抵都晓得离离姑娘要说些什么了。只有一些憨傻的还在咂嘴惊叹——“老天爷,到底是于家呀……五百两的席面就赏了下人啦!”


    离离只等着他们感叹过了,才又盈盈一笑,道:“今日出给诸位修葺房舍的银钱、木料,加起来……也不过是一席白獐宴而已。我于家并不缺少这些银钱。只是因都是渭城的老街坊,我家少爷又心善、捱不过一个人来求,才出面做了这件事。”


    “诸位掌柜的若担心我于家有趁这机会侵吞些什么心思,现在便可以离开了。只不过既然对于家抱了这样的成见,日后也不要往来的好——以免大家伤了和气。石掌柜——”


    石全勇忙道:“啊……鄙人在。”


    “劳烦石掌柜做个人情,在此做个见证——我家少主人此次全是善举,绝无半点其他的心思。若有人还不识好歹偏要以小心度我家少主人的心意,哼,您帮我记下来,我离离可咽不下这口气!”


    石全勇是木南居分铺的掌柜。若被一般人家的丫鬟这样使唤,早恼怒起来拂袖而去了。但眼下这离离可不一般。明眼人都晓得这位和屋里那位乃是于家少主人的贴身侍女,模样身段皆是一等一的好——等日后这位于家少主人成了亲,这两位便不是丫鬟,而是妾了。


    这等人家的妾,又这样得宠,可比寻常人家的正妻威风还要大。


    他便也不敢拿乔,忙拱手:“离离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等怎么会是那种不开眼的人?只是说倘若一会那银钱木料用就用了、也不要什么字据的话……鄙人还想多嘴问一句——到底是哪一位这样大的面子,请得动于公子呀?”


    “唔,无需你们立字据的。尽管拿去使用。”离离微微仰头扫视门前的这些人,又道,“至于请我家公子那人,名字离离倒是不便说。但是一位神龙教的贵人,是会使用仙法的。诸位可听说过神龙教?”


    有些人面面相觑,有些人则在微微皱眉思索一番之后哦了一声。神龙教这些日子虽只是在白鹭洲附近势大,但渭城里总会有人去白鹭洲赏风景、也有人亲戚在白鹭洲。因而至少这些人当中便有四五个是听说过神龙教那名字的。


    唯有石掌柜的脸上露出古怪神色。思量了一阵子,便道:“倒是听说过……”


    “便是那神龙教的贵人求助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才来做这事的。”离离莞尔一笑,“不要你们的店铺、不要你们的字据。只是说日后,记得我于家和神龙教的这个情分便是了。”


    说了这些话,拿手里的小帕子在脸边扇扇风,眯眼看看街上亮堂堂的日光:“这样热的天,诸位掌柜的再无事就各自忙去吧。有哪里不够使用的再来说,这事我于家和神龙教要帮到底的。”


    说完了,纤腰一扭,转身便回屋了。


    但她这样的做派,却没人有怨言。即便多嘴的也只是感叹这小姑娘命好——同是做丫鬟,别人家的挨打受骂,这姑娘却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威风。


    站在街上琢磨了一阵子,人们终是散去了——起先是担心于家图谋各自的地产。听了这离离姑娘的一席话,虽说不好全信,但至少领教了于家的阔气排场。这样的大家族、今日在这些人的面前说了那些话,日后是难反悔的。


    于是暂且安了心,只一边想着那神龙教到底是什么来头,一边急匆匆地归家安置去了。


    石全勇也拱拱手,皱眉低头迈开步子走。但走了四五步,忽然听见茶舍窗内一个细细的声音喊:“石掌柜请留步。”


    石全勇往窗内一瞧——是刚才那捧剑一直不说话的姑娘、在窗口低声喊他。


    他便略微放缓了步子、落在人群后面。然后转身走到门前。


    看见那姑娘朝他招手:“外面天热,石掌柜进来喝杯茶消消暑气吧。”


    石全勇笑了笑,看看门边的家丁,迈步走进去。


    一进门,顿时一阵清凉,仿佛从夏季跨回了春季。石全勇微微愣了愣,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才看到门口墙壁上镇着的一张符。


    这于家用道统的符箓避暑啊……


    而乌苏已放下了剑、为石全勇倒上一杯梅子茶奉在座前,石全勇这才坐下了,斜对着微微打鼾的于濛:“乌苏姑娘这是……”


    乌苏也在他面前坐下了,笑盈盈地问他:“石掌柜方才说,倒是听说过。但乌苏看石掌柜的神色,似乎还不止这样简单。石掌柜可是……见过什么人?”


    石全勇便晓得两个姑娘里,这位乌苏应是姐姐,心思也更细腻沉稳些——自己刚才只略一犹豫,便落在她眼中了。


    虽是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但已能独当一面,甚至比他见过的好些公子哥儿都要稳重大气——到底是于家的人呀。


    可他也不是什么见了漂亮的小娘子就昏头昏脑的纨绔公子哥儿。思量了一会才道:“实不相瞒,确是昨夜见了个人。那人在我店里饮酒,到了后半夜,忽然对我说他是来捉妖的,要我们速速离开。起先只以为是喝醉了,随后才见他展示神通——画了一个骑马的小将军、又洒了一把花生米,化成一队红盔红甲的军士……呃,乌苏姑娘可是不大信?”


    乌苏眨眨眼:“是掌柜的您且说。”


    她并不是不大信,只是觉得……有点有趣——第一次真的听到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事,且对方的身份和语气,应当不会是哄她的。


    石全勇便又咳了咳:“……化成一队红盔红甲的军士,就跑出了门。见这情景我们自然明白是遇到了高人,也跑出去了。结果之后……就是昨夜,便看见那异象、听见那雷声了。”


    他看看乌苏的神情,又补充:“不但是我,其他人也见了那异象了——刚才来的那些人,几乎都见到一个红盔红甲的小人跑去他们家里叫他们速速离去,说是附近有妖魔现世。原本前些日子城里就遭了大灾,如今又在半夜撞见这事,哪有人敢不信,就走跑了——也幸好提前走掉了呀!”


    乌苏听他说完,端庄地笑了笑:“这便是了。您所说的,正是那神龙教的高人。想来是昨夜在街上除妖、损毁了房舍,才求助我家公子的。您看,这位高人也有侠义之风、宅心仁厚呢!”


    然后不等石全勇再说话,便道:“耽搁了石掌柜这样久,想来心中也急。这就不留着您了,且去忙吧。改日——乌苏和离离还要登门致谢的。”


    石全勇只愣了愣,便明白这小姑娘的意思了。


    在心里苦笑一声站起身、拱拱手:“那就,告辞了。”


    出门走到了太阳地里才叹气——自己儿子待人处事,有这乌苏或者离离姑娘的三成功夫,他也省了心了。


    明明是两个通房的大丫鬟,气势拿捏得却极有分寸。既然不会叫人轻视、又不会令人觉得傲慢,当真是不可小瞧的。


    刚才喊自己进去说了那一番话,便是叫自己回去同那些街坊邻居传开。这倒是小事——原本人心就惶惶,这又没什么伤天害理的。


    只是这样的两个女子那于家老爷却一直放在他那痴傻的儿子身边……


    明珠投暗呀……


    只是石掌柜没看到,在他心中端庄沉稳的两个小丫鬟、在他走远之后,忽然就凑到了一处,赶紧将于濛推醒了。然后便如两只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将刚才的事情都同他说了,之前的沉稳劲儿全然不见了。


    这于濛想是昨夜困得狠了,刚才一直未醒。这时候昏头昏脑地睁了眼、听见两个姑娘爆豆儿似地同他说事情,只觉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


    便打个哈欠咂咂嘴,道:“口干。”


    离离就去一边的冰桶里取了一只镇好的梨子,用案几上的小银刀细细切了、去核,摆在盘中奉上来——但嘴里仍旧未停。


    这于濛困倦地吃了两瓣梨子、凉意从喉咙传到肚里才觉得略振作了些,便从软椅上坐起来:“啊……这么说,真不是梦吗?”


    “老爷说得没错,真不是梦。”乌苏蹙着细眉,“依照那石掌柜说的,应当是那人先在这小浑街同人斗了一场,随后赢了、负了伤,才来了咱们府上,装作冤魂唬少爷你。要我说他图谋些什么……”


    于濛坐在椅上呆呆地听着,听了一会儿才叹一口气、吃两瓣梨子、再叹一口气。如此将整盘冰梨都吃完了,似乎才终于恢复了精神,站起身拍拍手——李云心在路边第一次见的那个大庆镖局行会龙首就又回来了。


    “就是说呀——”他背着手,在茶舍内踱步——他一说话,两个丫鬟便不说了——“那个人不是鬼魂,而真是个人,还知道我救了那个少年的事情。之所以要唬我呢,是怕我不肯出钱做这事——做这事,实则就是为他们神龙教传教嘛!”


    乌苏和离离忙点头:“是呢,少爷说得极是!”


    “但是呢,爹爹听我说了这事,又说这样也是好的。”于濛皱着眉在屋里踱步,“依我看,爹爹这是要,嗯……”


    “老爷说他听说过那神龙教,势头很大,也的确有些门道,只怕早晚要传到城里来。老爷又说,咱们家这些年虽还有着渭城首富的名头,但也就仅仅是首富而已,实则好些营生都插不进手了。”乌苏眨眼看着于濛,慢慢说道,“便想借着这个势,卖给他们一个人情,日后神龙教真传来了城里,也可为我所用——那些搞出这些东西的人,无非就是为了钱财。钱财嘛,我们于家有的是。而那神龙教徒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以后做起事来也方便多了。”


    “只是……”乌苏微微皱眉,“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好的……”


    “呀,管他呢!”于濛听了这话,似乎终于将他父亲说过的事情记起了,一挥手,“帮人就是好事!哼,那人不找我,我也要帮忙的。我乃是大庆镖局行会龙首,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乃是我分内事嘛!”


    离离忙道:“少爷就是好心肠!”


    于濛嘿嘿一笑:“不过啊,我非要去白鹭洲瞧瞧——到底谁扮鬼吓我的,又怎么晓得我救过人的!”


    乌苏和离离愣了愣,顿时大惊失色:“少爷少爷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我们总得要——”


    但话音未落,这于濛便已兴冲冲地一把抓起案上的那柄华丽长剑,一个纵身就出了门。脚再一点地、直掠上一旁的屋顶,几个纵跃就消失在巷子里了。


    门前的家丁吃了一惊……但却并不非常吃惊。


    这事……他们家少爷做得太多了。


    乌苏和离离也跟着跑出门,站在街前火辣辣的阳光里,急得直跺脚。朝家丁喊:“追呀!去追呀!”


    那家丁便愁眉苦脸道:“两位小姑奶奶,这事又不是头一次了,我们哪儿追得上呀!”


    “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离离气得又跺脚,“愣着做什么,备马呀!”


    听了这话家丁如蒙大赦,忙去一边牵了两匹备用的马来,手忙脚乱地装上鞍鞯。


    两个小姑娘连脚蹬都没用,一翻身就上了马,娇声一叱。两匹毛光油亮的大马登时风驰电掣而去——


    那家丁看着绝尘的两骑,喃喃自语:“一个大祖宗、两个小祖宗……我们的命是真苦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少爷的秘密


    一主两仆跑掉了,站在茶舍前的十几个家丁便没了事情做。但好歹屋里还有瓜果点心,又等了半个时辰日头晒得更凶狠,就都进了屋、将那些点心分吃了,将化了一半的冰桶里的水果也分吃了。


    有来于府日子不久的新丁不敢伸手,只说在旧主人家,这样子要被打板子——背主偷吃、还是吃主人剩下的,不是一件好事。


    其他人就笑起来,告诉他于少爷是最仁义的人了——倘若被他回来看到这些瓜果都生生在屋里闷坏了,才要大发脾气呢。


    十几个人在茶舍里吃了一阵子,暑气渐渐消了。但这趟差事出来终归是为了护主,如今主子将他们甩开了,早回去势必要挨骂的。于是就在坐在这里闲聊起来。


    但这些年轻的男人总也没什么可聊,说了几句话题还是扯到自家主人身上。


    那新丁便忧心忡忡,时不时地往西北边看——似乎很怕主人万一有了什么闪失,他这新得的差事可就没了。


    一人看出他的心思,笑着问他:“瞧不出你生得白净——我第一次见你只觉得是奸臣相,如今竟然真正是忠心护主的。我问你啊,可是担心咱家少爷?”


    一群人哄笑起来。


    那新丁就涨红脸了:“我晓得少爷也会使剑、是行会龙首,但毕竟是少爷……那剑……唉,看着不像是打人用的。”


    听他这话,一群人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之前同他说话的红脸汉子便笑着摇头:“你小子,是不是听外面传言,说咱家少爷痴傻,那镖局行会的龙首乃是老爷叫他坐上去当个金身摆设——实则是个酒囊饭袋?”


    新丁大惊,忙摆手:“莫凭空污我!我可不敢这样说自家主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大家似乎都觉得这新丁憨头憨脑的样子可爱极了,又哄笑。另一人一指那红脸汉子:“小段,你可知咱们这位吴二哥,明明是家里长子,为何叫吴二哥?”


    新丁瞪着眼摇头。


    那人便道:“好叫你知道,他叫吴二哥,那大哥,便是咱家少爷了!咱这吴二哥他家世代在于府做事,少爷小时候他就是贴着身的了,之后才去了城外庄里、如今又回来了。他这些话别说在这里说,就是在少爷面前说,少爷也不会恼。”


    吴二哥笑着摆手,似乎很受用他这话。然后才看小段:“兄弟你过来得急,咱们也一直没功夫对你细细说说咱这少府的情形。如今趁这时机,就同你说了吧。也免得你以后胡思乱想。”


    新丁到这时候已不争辩了,只点头,很怕漏听了些什么。


    吴二哥清了清嗓,拿起身边的额一只小金橘慢慢剥,边剥边道:“方才少爷跑了,咱们为何不追上去呢?乃是因为这事不是头一回了。早年——四五年前,咱们是要跟着去的。到了两三年前,就跟不上了。”


    “你方才也见了咱家少爷的轻身功夫。这是在闹市里,他不愿显露本领。若是在野地放开了跑,寻常的马匹也追不上他。咱们方才骑了马、出城,寻见少爷的踪迹……那时候他可能都已经办完事回城了。”


    新丁小段想了想,欲言又止。


    吴二哥看看他,将金橘送进口中嚼得满是汁水,抹抹嘴又道:“至于你说少爷的剑,你是想说少爷习武毕竟是强身健体,与我们这些用来打人的功夫不同,是不是?”


    他咧嘴一笑:“你可听说过辟水剑鲁公角?”


    小段忙道:“听说过的!听说乃是当世第一大高手,剑光舞起来水泼不进,成名几十年了!”


    这下子满屋人全部与有荣焉地笑起来。那吴二哥也得意道:“听好了——那辟水剑鲁公角,便是咱家少爷的授业恩师!鲁公曾说过,他一生记名弟子无数,亲传弟子三百,但最有可能继承他的衣钵的——就是咱家少爷了!”


    “所以咱家少爷坐这个镖局行会龙首的位子,你要说同咱们于府家势有没有关系?那必然有。另外一方面呢?咱家少爷乃是辟水剑客最得意的弟子——这大庆的江湖上,哪个人敢不卖辟水剑的面子?”


    “至于那些说什么少爷愚钝痴傻的,嘿!咱家少爷蒙了眼、只用一只手——你瞧能不能在一招之内割了他的舌头!那些人才是真痴傻!”


    这些内情似乎令新丁小段听得痴傻了。他在头脑里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啊呀……这些我从前真不晓得的……”


    众人看他这样子,便想起自己当初的样子,只觉得这家伙又可爱、亲近起来了。


    但谁道这新人偏又是个想得多的。隔了一会儿又道:“但只说武艺,咱家少爷的确是……没得说。可要是……哎呀,我不是多嘴,只是,诸位哥哥也晓得,我家里困顿,好容易托人进了府里,实在很怕犯了些什么错、又被打发出去了。因此想要多嘴多问些怕以后行差踏错——小弟是说,咱们家少爷,嗯……为何老爷对他言听计从?我听说少爷的脑筋……”


    说到了这件事,屋子里的人便不笑了。


    但却并不是因恼怒或者其他的负面情绪而沉默,而更像是在沉默中心照不宣地询问彼此的意见——要不要对这新人说出另一些事。


    最终人们将目光投向吴二哥。于是吴二哥盯着小段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变得惊慌起来、手足无措了,才道:“你这样想,也不怪你。这其中的事情大概起先也只有我知道——我是说咱们这些人里。但是府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是晓得的,我也是听我爹说的。”


    “吴大爷从前乃是老爷身边的侍卫。”一人多嘴解释。


    吴二哥又低头想了想,对小段说:“咱们都是少爷身边的人,这些事早晚都要让你知道。今日见你也算忠心、懂规矩……索性就今日说了罢。”


    吴二哥说了这些话,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就变得有些异样——外面仍是阳光照耀着的,但屋内变得有些清冷。


    那小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吴二哥便道:“据说咱家少爷,是神人托生的。”


    这话说出来,小段的眼睛便瞪大了。吴二哥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道:“咱家少爷刚生出来的时候,倒是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但会说话了之后,奇异的事情便来了。”


    “那一年——十多年前了——咱们府上一桩大买卖出了岔子。这是个什么岔子我爹也并不十分清楚,但只知道是给京华那边宫里面的布匹出了点问题,是颜色对不上了。这是祸事呀,老爷焦急得头发都白了好多。却说那一日坐在堂中发愁,夫人就抱着小少爷过来,叫老爷看看少爷,也好舒缓下心情。”


    “老爷将少爷抱在怀里——却突然听见少爷开了口,说,我知道你遇见一桩烦心事。但这事情,你只要将那些布怎样怎样即可,并不是什么大事。”


    小段听得愣住了。


    “都说少爷当时是那样说的——可不是小孩子能说的话呀!”吴二哥绘声绘色道,同时皱起眉,仿佛不是从他老爹那里听说的,而是亲见了,“老爷当时吓了一跳,险些将少爷摔到地上去,幸好夫人接住了呀!”


    “老爷便问,你究竟是谁,可是什么邪祟上了我儿的身。”


    “少爷便说,便说——具体说了什么,我爹当时离得稍远些、日子又久了,也记得并不是很分明。但大抵是说,他本是神人,因前世受了老爷的恩情,今世便投胎做他的儿子,报恩来了。只是这神人投胎时同阎君生了些事端、那孟婆汤到底还是喝了半碗,因而神通时灵时不灵。”


    “家里人听了这事,都慌张了——谁知道真的是神人还是邪祟?”


    “只因这个老爷还疏远了夫人一年多,也不常去看望少爷。但一次,到底是少爷说的法子起了作用,咱们府上过了那个难关。之后几年又有几次不如意,据说都是少爷身上的神人显神通,给老爷说了解决的法子。”


    “这么几年下来,便知道真不是邪祟、而真是神人转生了。”吴二哥的神色渐渐从刚才的神秘、变成了畅快,“于是老爷不再疏远夫人和少爷,只说是自己前世的福报——这一世,还要做更多好事。因此后来才有了那镖局行会嘛——如今不就是老爷用银钱养着好些活不下去的小镖局?”


    那小段已听得目瞪口呆,似乎想不到真有这样的神异事。愣了一会儿才道:“那现在,现在,少爷他……”


    吴二哥顿了顿了,叹口气:“唉,说起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据说少爷十岁以前的时候,那神人是常显神通的。但渐渐年纪长了,神通就现得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年夏天,少爷淘气雨夜里跳上屋顶玩耍……被雷击了。”


    小段低低地惊叹了一声。


    “说来也奇,人倒是一点事情都没有,只是当时晕过去、从屋顶上掉下来,只擦破了写皮。”吴二哥边想边说,“那时候我已在少爷身边了,便是因为这事,我被发去城外的庄子里了。但据说自那之后,那神人再未现过神通了。”


    “老人说,那是阎君上天庭告了状,于是天帝知道神人托生在咱家。先许他十年报了恩情,然后才降下天雷,将神人收去了。所以你看少爷现在这样子——”


    吴二哥叹口气:“都说是,因为天帝收了神君,少爷的魂魄残缺了些,所以才……嗯,显得有些憨傻。唉,但老爷对少爷还是好的,少爷说话老爷也会往心里去——那之前可是帮咱府上渡了好些难关呢。”


    “不过也不说什么从前的事情,就说眼下的事情——”吴二哥站起身、拍了拍手,“咱们少爷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对咱们也都好,心肠更热——倒是那些说三道四的蠢物,整日里做些蠢事。我吴文可并不觉得他们比咱们少爷高明!”


    众人随他站了起来、纷纷点头称是。那小段眨眨眼,似乎也相当认同吴二哥的说法——于是知道今日听了他们说了这些话,自己就算是真正融入到这个小集体当中了。


    说了这样久,瓜果也吃干净了。一群人便各自收拾了一番、唤回茶舍的老板给了他银钱,预备往城门那边走,好去等着迎他家少爷。


    哪知道刚刚走出这条小浑街,便看见——


    他家少爷、乌苏和离离姑娘,正被一群人围起来了。


    却不是遭遇了危险,但的确是遇到了麻烦。围着他们家少爷的那群人,这些家丁也是认得的,且都有交情——乃是渭城里几家镖行的镖师、伙计。


    做他们这一行都是吃力气饭,手上总有些功夫。同在渭城私底下总有一个圈子,于是虽说不上是老亲故邻,但总比“点头之交”还要更亲近些。


    眼下那三家镖局的镖师伙计,甚至其中还有些镖局家眷,也不知怎么的逮住了本打算去白鹭洲的于濛,围着他跪了一圈——就在这大街上。


    都晓得他们家这少爷的性子。他们家少爷是全不怕人使硬的横的,但遇到使软的,就没辙了。那乌苏和离离虽说不是好欺负的,但是周围乌泱泱五六十人跪成一圈,打也不得骂也不是,只好护着他家少爷,不知道在一片嘈杂声中说什么。


    吴二哥一见这架势,忙率众赶过去——他只管他家于少爷,可不管什么老弱妇孺——蛮横地从跪倒一片的人当中挤进去、十几个持棍棒的家丁将于濛围在当间,这吴二哥才心中稍定。


    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破口大骂:“好你个短命的刘老六,还有你王大麻子、催命鬼,你们这是活得腻烦了还是骨头又紧了?睁开狗眼看看你们围的是谁?我家少爷但凡掉了一根毫毛,别怨我吴二翻脸不讲情分——给我滚!”


    但那些人浑不将他的话放在心里,只在口中哀求:“龙首救命、龙首救我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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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都是每天四千字。


    但25号会加更。加多少还不确定,反正不会少,啊哈哈哈。


    先推一本《血幕王座》——作者大家就很熟悉了,乃是“黑刀应决然”的作品。


    再推一本《妖有仙妻》——花老师早就苦口婆心地对你们说过,你们不好好看妹子写的文,活该做汪汪。何况这书的主角也是个逗…哈哈哈哈!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吃瓜群众

    那人群当中的妇孺被吴二哥一骂,哭得更大声,还有几个作势要扑上来抱吴二他们的腿。吴二见了这情景,此时才有些迷糊了——先前只以为是这些人欺负他家少爷,又讨赏来了。


    他家少爷脾气好心肠好,渭城全知晓。因而总会有些人,有事的、无事的,当街拦住了一跪、便开始哭诉。他家少爷受不得这个,就赶紧给钱打发了。


    本以为如今也是这么一出,但此时细细一看……


    倒真不大像了。


    于濛也受不得这个。因而在被一群自己人团团围起来之后总觉得心里镇定了些——倒不怕那些人会对他如何如何,他只是受不了那哭号、哀求的声音。一听,就觉得六神无主,浑然没了对策。


    到此刻心中稍定,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别哭别哭了,给我说说怎么了?本龙首在此,会给你们做主呀!”


    听了他这话,乌苏和离离也叹口气。原先只是被几个人看见了、缠住了。但就只跪着哭着说救命,偏不肯交代究竟如何了。纠缠了一会儿,又乌泱泱赶来一大群——感情之前是拖住这三个人,其他人跑去报信了。


    眼下人来全了、街上围观的也里三层外三层了、才肯好好说话。


    这么个欺负人法儿,除了他家公子,换谁不得乱棍打跑了去?!

    这时候才听见那万顺镖局家的主妇、悠悠地哀嚎了一嗓子,扑到于濛身前:“于龙首可要救我家当家的性命呀——那离国皇帝驾崩、封了边境关隘,又说我家当家的是庆国奸细,连人带货,给扣下了呀!”


    听了这话,那跪着人群更是一片哀恸,而吴二哥一直倒竖着的眉毛却是慢慢放下了。如今他晓得这些人为什么闹到这般地步了——一点都不夸张,是真要,“救全家性命”的了……


    过了两刻钟,才终于弄清楚事情原委。


    大庆与离国之间隔着一个业国。但业国的版图并不是圆圆团团的一块,而是长长的一条——同六个国家都接壤的。因而从大庆到离国,途经的业国那一段路途并不长,只需要一个月便可跨过去了。


    大庆偏南,离国偏北,便有许多货物好流通。但是这样子跨三国的买卖,只有大镖局才敢接。中型镖局走一趟,是要押上身家性命的。而小型镖局要走一趟,自己是不成的——得需要三四家合伙。


    就如眼前这样。


    渭城的万顺、全顺、招远三家小镖局合起伙往离国走了一趟镖。三位当家的都跟了去,就只怕路上有闪失。想着这一次走通了镖路、拜好了沿途的山头,以后便是一条一本万利的大道了。


    可是天前,入离国境内之后,便连货带人,被离国边军扣下来了。起初只以为是边军想要打秋风——咬咬牙出些血,打点打点总可以将事情化解下来的。这种事虽说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然而又过了两天才知道……


    离国的那位“天皇帝”,在上月驾崩了。


    天皇帝驾崩,似乎因着宫里的一些斗争秘不发丧,此时消息才传到边关。因此照例封锁国境,也照例——


    将货扣下了。


    这下子镖局的人晓得大祸临头了。皇帝驾崩,正是军队戒备最森严的时刻。一切的“可能性”都可以在这时候变成事实。譬如说,自邻国来的镖车里藏着违禁品,或者“压根不是什么镖师,而是奸细”。


    这种宁可枉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的极度敏感时刻,也向来是边军发大财的时刻。


    几乎没人会在事后被追究,因为一切都是因为将军们“太忠心护国”了。


    经历千难万险,才终于有人放出了信鸽、经历重重阻碍,将这消息送回了镖局。


    被扣押的并非这三家,还有几家中型镖局。


    但大镖局,却是一家都没有的——他们非常默契地从上月开始就暂时中止了对离国的业务。


    那些中型镖局总有渠道可以进于府的门,求见那位老爷。而这三家小镖局却是连于府门房的脸都见不到,只能在街上拦这位挂名的大庆镖局行会龙首。


    这事情当街说了,所有人都一片哗然。


    就连于濛听得有些愣了——竟有此事?!


    他行会当中的镖局、渭城中的镖局、竟出了这样的事!


    见他这神色,一群人哭号得更凶。那万顺镖局的主妇唯恐这位龙首嫌这事太麻烦、不肯应,便慌得口不择言起来,直道“于龙首您救了我家当家的,我还有一桩天大的秘密对你说——您也好提前避祸呀!”


    但于濛却没有在意,只当妇人神志不清楚了。当下紧皱眉头、满口应了。又在身上摸出了钱财、将乌苏和离离身上带着的金银也搜刮了、散下去,又许诺那些人晚间会再有一笔银子送到以助他们渡过难关。


    好说歹说哄了一会儿,这些人才哭哭啼啼地散去。


    于是那件事情,也就传开了——离国天皇帝驾崩。


    然而在几乎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天皇帝”驾崩这件事上的时候,却另有一人、站在这街边的树下,挑了挑眉。


    他在意的是那妇人的那句话——“于龙首您救了我家当家的,我还有一桩天大的秘密对你说——您也好提前避祸呀!”


    这句话就好有趣了。


    一群人既然晓得于濛那傻瓜好欺负、知道用这个法子来求他,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时候的人说的话,就比较可信了。这女人说了这事……


    ——她男人被离国边军扣下了,十有八九要被砍头,这可是一等一的祸事。然而又说了另一件似乎比自家男人要死掉的事情还要大的“祸事”……


    “听起来真叫人好奇啊。”李云心手里捧着一瓣西瓜、低声道。


    他今天实在闲来无事,而且心里不是很舒服。


    他又不是那种喜欢默默无闻的人,相反倒挺乐意凑热闹。做成了一件事希望有人捧着他,能惊叹地大叫说“好厉害”那就更棒了。


    但从离了那山村到现在一直都得藏匿着。昨夜——昨夜杀了那人……


    也还得静悄悄地走了。


    真是讨厌极了呀。


    杀清量子乃是临时起意。虽说又做了些后续计划、好使这个意外波及的范围降到最低,但仍旧需要一些时间来观察——


    观察月昀子的反应。观察,洞庭君听了红娘子对自己的某些描述之后的反应。


    所以……好他娘的无聊。


    虽说这渭城里另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他处理,但从昨夜到今日晌午的这一阵子也都料理干净了。于是对于濛起了兴趣,跟着他,想要看看这傻乎乎的贵公子到底还能办出什么傻事来。


    走到了这街口,原本又觉得无趣且无聊打算出城逛逛了,结果忽然发现——


    这巷口,有一口青石井啊。而巷口的一家人便因为这口井,想出了一个好营生。


    他们购进些西瓜,用洗干净的篮子装了,吊进那口井里。镇了一晚上,到晌午时候取出来卖。有人买就从井里捞上来一整个,一劈开,冰凉凉。咬一口,直凉爽到骨头缝儿里了。


    李云心看到这西瓜大喜,便走不动了——夏天嘛,不吃一瓣冰凉凉的西瓜,这夏天怎么能算开始了?


    这便是人世间的美妙之处。倘若这世上全是妖魔,哪还有冰凉的西瓜吃。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句话。


    李云心在这瓜摊和那妇人之间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跟着去了。


    对于他来说,好奇是一件好事情。得到的消息越多,可供参考的变量也就越多、选项也就越多。好奇也意味着潜意识认为这件事与众不同,可能与自己利益相关——对于如今的李云心来说,能让他感到好奇的世俗中人已不多了。


    于是捧着瓜,跟上那万顺镖局的主妇。


    跟着那一群十几个人走了两条街,李云心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好奇了。


    ……这庆国人,竟然都晓得离国的天皇帝啊。方才他的死讯在街上被当众说出来、大概两三天的功夫便会传遍渭城。而后,也会传遍大庆——接着,还会有很多很多国家的人知晓这件事吧?


    只一个渭城,便有三十万人口。


    倘若那天皇帝的魂魄,因为一些事情还未被黑白阎君收走……


    这样的愿力……


    李云心忽然意识到,那妇人大概要说的是什么了。


    又走了一刻钟,拐进一条僻静些的小巷子。前行十几步,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转了身。身后扑通扑通两声响,从墙两旁跳下来两个人——想是觉得不对劲,翻墙绕过来的。


    前面站住了的人中,一个镖师便皱眉对李云心一抱拳:“朋友,跟了这么久,总得有个说法吧?”


    这事儿要怪李云心没有隐去身形。但隐去身形,便只有一瓣西瓜浮在半空,实在不是一个潜藏行迹的好手段。


    然而眼下这巷子里无人,倒也可以说话,没必要一定要跟到家里。


    李云心便叹口气,擎着西瓜拱拱手:“在下没什么恶意,只是一个普通的吃瓜群众——但是比较关心你们说的祸事,到底是什么事。”


    那镖师不说话,目光阴沉地打量他,似乎想要看穿他的身份。


    一个白袍的书生,腰间插一柄扇子、挂一件白玉珏。前襟三点溅上去的西瓜汁液。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很好看、很俊俏。


    唔,手里还有一长瓣吃了一半的西瓜。


    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那镖师便道:“阁下该先亮一亮自己的身份。如果是哪家贵公子,也不会误会、伤了和气。”


    李云心笑了笑,并不答他:“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么一回事——两刻钟之前诸位在街上哭得惊天动地,现在就冷酷沉稳起来。尤其那位妇女——和刚才可全然不同了。”


    “其实这事儿你们也该清楚吧?依诸位刚才在于濛面前所言,这渭城里的几家大镖局前月就把对离国的业务停了。离国的皇帝就在前月驾崩——我觉得一定是那些大镖局在离国朝中有人,提前通了气,早早收手了。”


    “那些镖局晓得这事,于家更应该晓得了。可于濛是镖局行会龙首、什么都没说,你们这些中小镖局才被连人带货扣了。要我说,那于濛可能真不知情,那位于府的老爷嘛……我估摸着是故意让你们栽?然后好接手你们这些产业?”


    “你们也晓得这些事,更明白你们家当家的是死定了,因此才上街来闹。就是为了闹得满城皆知,好叫于家做不来这事?”


    “不对不对,于老爷能狠心要你们当家的死……怎么会在乎你们闹这么一出……我想你们其实是……”李云心作恍然大悟状,“真就只是打算从于少爷那里弄点钱,好跑路哇!”


    “——这位夫人,那您刚才在街上喊那么一嗓子,是什么心态?”李云心似乎觉得更有趣了,笑起来,“我猜是因为真的恨极了,又觉得那祸事来了,真的连于府的人都好不了,所以就没忍住那么喊出来——早早宣判他们死刑、让自己发泄一下,对不对?”


    “是了……也因此可以解释你们现在的样子——满脸肃穆。这才是一个冷静的复仇者应该有的表情嘛!”


    李云心说完了这些,咬了一大口西瓜,又对面前的人竖起大拇指:“我喜欢你们这种人。冷静、沉稳、有凝聚力、不择手段,早晚会成大事。”


    镖师瞥了一眼身边的主妇:“我不记得城里哪家公子有他这个头脑。”


    “这口音也不是渭城的。”那妇人终于开了口。她三十多岁的年纪,因为之前在街上磕头嚎哭,头发有些凌乱。但此刻气度沉稳,是这群人真正的核心。


    又看看李云心,冷冷一笑:“喜欢吃瓜?装神弄鬼扮作高人的狂徒三娘我见得多了——先挑了他的手脚筋、再问话。”


    这话音一落,前后四个镖师立时低吼一声,合身扑上!


    =============

    一件事是:后天爆更。


    另一件事是,书评区有朋友讨论本书当中一两银子的汇率。


    中国历史上的真实汇率,一两银的价值大致一直在150到450人民币之间浮动。


    哎呀,你们注意到当下庆国一两银价值2000人民币真是敏锐细心。


    这个在李云心初见乔氏镖局的时候就提过一次,说一两银可供大庆一个中等农户家一个月的开销(似乎是这么写的,也就是一两银2000人民币吧)。


    这个是我调高了汇率的设定。


    起因是因为很多书里动辄在小饭馆吃一顿便饭就吃上几两银子——将近一一千块——所以我反着来了点。


    另外当初写李云心抛给乔段洪“一两银”而不是“十两银”看起来更……怎么说呢,算是我个人的谜之触点吧——“一”字总是感觉更“古拙”,哈哈。


  第一百五十四章 鬼帝

    李云心虽然可以轻松干掉一个超一流的江湖高手,但只论技击机巧,未必比一个三流武者更强。因为修行者淬炼身体神魂,无论反应速度、力量、还是身体强度都远不是世俗人可以想象的——因此超一流高手的绝妙一击,在他眼中大概也只是老妪舞剑,随随便便都可破去。


    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这四个万顺镖局的镖师出手非同一般。


    几乎都是二流高手的水准。


    而之前乔氏洪福镖局的当家乔段洪,也只是乔家唯一一个二流高手而已——还是刚刚摸到边儿。


    这家万顺镖局有趣啊。


    他想这些的功夫,四人已经扑到了。配合极好,将他的退路封死——无论他怎么闪躲反击都要付出些代价,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李云心甚至还能看得出即便这四个人扑上了,但那说话的镖师、自称三娘的女人,还有其他的家仆都未放松警惕。只等着——万一这人真的是个高手,他们好再扑上来,还是飞身撤退。


    但下一刻便是短促压抑的低呼声。


    然而低呼声也很快戛然而止。


    扑向他的四个人,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撞到了一处。昏头昏脑、大惊失色,相互挨了几拳几脚之后以相当不雅却又极有效的姿势远远地滚开,见了鬼似的看李云心——


    他刚才站的地方,就只有被吃了一半的西瓜浮在半空了——


    眼看着又少了一口。


    这状况不在任何一种考量当中。原本准备接应着的镖师、三娘、仆从一时间也都傻了……


    这是他们这些人、这一生之中,头一次真切地体验这种超自然的经历——尽管最近渭城里总发生神异之事。


    愣了一息的功夫,李云心的身形才重新出现。


    “我是真的喜欢吃瓜,也是真的想知道夫人所说的祸事是什么。更是真的很无聊。”李云心叹气,“别跑。你们跑不掉。”


    后一句令准备扯呼的夫人、镖师停住了脚步。


    到底是江湖人、胆子要大一些。且看这人面相不凶恶,身具神通之前却未主动出手……似乎还可以谈一谈。


    那三娘深吸一口气,在袖子里掐一下自己的指肚——当不是梦。于是更觉得战战兢兢——牙齿微微打着颤,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神龙教教徒。想知道你说的祸事是什么。”李云心终于吃完了那瓜,往四周看了看,低声嘀咕一句“这市政建设”,便将瓜皮丢到地上。


    镖局一行人立即警惕地盯住那西瓜皮,研究了好一会儿。


    见他再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三娘才思虑再三:“如果三娘将事情说了,阁下可否放过我们?我们只当没有看见今日之事,以后……”


    “可以,可以,快说。”


    三娘再一犹豫,向身边的镖师使了个眼色。


    镖师了然,晓得三娘的意思是说“我且说与他听,但这人的心意必然没有这么简单。你们且准备好,万一对方有异动,我们也绝不可坐以待毙——”


    镖师领会了这意思,背在身后的手指弯曲、接连打了几个暗号。于是另外十来个人也都强压心中恐惧——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一生当中最诡异、虽艰难的一道坎了。


    但总要想法度过去。


    那三娘就开了口。


    “阁下应当也可以看得出,我等不是普通的镖师。实则小女子从前乃是钱家堡铜钱镖钱无度之女,行三,因而称三娘。但后来钱家堡得罪了鹰王孙定恒,在二十年前被灭满门,唯有我和几个忠心的家仆逃了出来。”


    她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个年轻人的脸色。


    对方脸色未变。


    钱三娘的心微微一沉。这江湖上不可能有人没听过鹰王堡灭钱家堡那一役,也不该不清楚钱家堡后人一旦现世,该在这江湖上搅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但……他仍旧不动声色。


    这意味着对方早知道这些。


    是谁请了这样一位高人来?在二十年之后?

    三娘一咬牙,继续说道:“之后我隐姓埋名,嫁了这万顺镖局的万通达。这些年,从未涉足江湖事。我身边的这些人有些是钱家之后,有些是随我出逃的忠仆。在这些年中慢慢都来了镖局里——当家的并不知晓。”


    “此次当家的出了事,我心中也焦急,但晓得是救不回来了。阁下之前说的那些我也晓得,这是那些大镖行和于家的毒计——为的就是吞并。去离国的人里有我钱家堡从前的忠仆,擅长飞鸽之术,这一次的消息,也是他拼死放出来的。”


    “所以阁下说得对——我们的确只是想从那于公子那里诈些钱财。今夜银钱到了,立即动身,永不回渭城了。”她小心地看了看李云心,“这仇当然是要记得,然而能不能报得了——我一个弱女子,家里还有个未长成的孩子,我心里也是有掂量的。”


    说了这些,便只看着李云心。


    却见李云心等了一会儿,眨眨眼:“哈?朋友,我是问,你说的祸事是什么——而不是你的家事啊?”


    这句话出口,钱三娘与镖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人,难缠。


    三娘刚才说的话,半真半假。


    而这个人似乎也并未全信。于是又追问什么“祸事”——这是打算旁敲侧击。


    钱三娘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至于那祸事,是飞鸽传书上说,在离国的边境似乎有异兽争斗,打得天昏地暗,连毁三个村镇——是被车队扣下之前的事,上个月的事。而后又听说那异兽南下,进了业国境内,又连毁十一个村镇。发信的人说……或许有可能,会一直进入庆国。”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皱眉:“异兽?”


    那钱三娘想了想,略有些犹豫地说:“飞鸽传书上……说——是听那些遭了难的灾民们说……是……妖魔。”


    说了这话,便等对面那年轻人放声大笑。


    对方定会觉得自己在推脱搪塞。毕竟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她自己之前在街上说有祸事来了,倒的确是说这件事。但却并非像这年轻人所说的,深信不疑、喊了来泄愤。


    实际上……正是因为不信,才巴不得真的来了呢!

    谁知听了这话之后,那年轻人反倒沉默了。之前他脸上表情淡然,似乎就只是在问一件好玩的事情——钱三娘晓得这是因为对方武功奇高、身怀异术,因而是在以一种猫玩弄老鼠的姿态戏弄着他们。


    而现在他这沉默……不是好事。


    对方在印证自己方才的话——所谓想要知道“祸事”是什么必然是托辞。


    也许……还是在拖住自己这些人、在等追兵、援兵?!


    又或者……于家这一次的计谋……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是针对自己这些人的?!

    思及此处,钱三娘的身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们,似乎真的是走到绝路了!


    她转头,看了身边的镖师一眼。


    相处这么多年,早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镖师从钱三娘的眼中看到决绝——逃了这么久、隐姓埋名这么久,如今陷入这样的境地。哪怕……哪怕……


    哪怕是这一次死了……也不能如同鼠辈一般默默无闻地死了!


    镖师深吸一口气、咬了牙。


    然后藏在背后的手指、飞快地变换动作,下达几个指令。


    这巷中,顿时溢满了杀机!!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抬起头,对钱三娘笑了笑:“我知道了。好吧,今天真是多谢了。”


    随后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不见。


    他要动手!!

    “谢你姥姥!!”镖师暴喝出声,一双鹰爪直扑李云心方才站立之处。而他身后的钱三娘双手一错,便是漫天的铜钱镖,铺天盖地地罩向那人可能隐藏的每一个角落!!


    另十几个仆从俱舍了命,带着慷慨赴死的神情、催出了全身的功力、拼死扑向一处!

    ……


    李云心站在巷子另一边的屋顶上、看着这些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就真的只是想问问那个“祸事”是什么意思啊……


    然而现在他已经离开那巷子一刻钟了——


    那十几个万顺镖局的人还在小心翼翼地、一边戒备着,一边慢慢往巷子另一边退。


    “你们开心就好。”他嘀咕了一句,飞身直奔城北去了。


    ……


    ……


    但无论是万顺镖局的人,还是李云心……他们此刻的震惊与忧虑——不管是因为什么、关于什么的,大概都比不得……


    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的那位得道真人月昀子了。


    昨夜他取了一张符箓,不晓得自己应不应该将它祭出去。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将其收回了。


    但过了一个时辰,他得到另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让他彻底地打消了向洞天宗门求助的念头。


    道统与剑宗……一位玄境洞天掌门、三位真境流派宗座……


    陨落在离国了。


    连魂魄都未能保全。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凡人。一个曾经的、与众不同的凡人。


    那位离国的“天皇帝”。


    这位离国皇帝死于十九日之前——当日,李云心在渭城的长门街化出了满河的酸汤子。


    道统与剑宗得知这个消息,是在十八日之前。离国宫廷隐瞒了皇帝的死讯,至昨夜也拒绝公布皇帝的死因,据说遗体仍摆在金殿之上。十九位皇子带兵进京,四位皇子已死在宫墙之内。太子打算提前登基,但朝堂中的大臣成为他最大的阻力——


    总而言之,这已知世界疆域最辽阔的庞大帝国已经变得一团糟。


    然而更糟糕的是……


    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黑白两位阎君竟然没能及时勾走那位天皇帝的魂魄。


    离国数亿百姓愿力加身——在死后三个时辰之内,那天皇帝的魂魄便成就了鬼帝之身。


    三个时辰——修为突破玄境巅峰,直逼太上忘情之境!

    幸好依照惯例,在得知某位帝王的死讯之后,道统与剑宗都会派遣真境以上的高阶修士奔赴该国、以应对危机——应对一旦黑白阎君未能及时勾走帝王之魂、那魂魄瞬间被愿力加身的危机。


    而此次驾崩的乃是离国天皇帝。也正是因为知晓这离国人口众多,奔赴离国的五位修士分别是:道统罗浮洞天掌门、希夷玄妙境界修士全阳子(注1):剑宗冲宵洞天掌门、大成玄妙境界修士尉缭子。道统周天灵宝派宗座、大成真人境界修士同周子:道统云鹤派宗座、得道真人境界修士灵谷子:剑宗飞空剑派宗座、圆融真人境界修士至游子。


    两位玄境修士、三位真境修士。这样的阵容几可在一月之内灭一国。然而……


    只有剑宗冲宵洞天掌门,尉缭子活了下来——修为已全废了。


    没人能够料到,竟真的出了问题。


    那可是——离国皇帝啊!


    那黑白阎君怎会坐视生此巨变?!

    当五位修士意识到情势有变之时,那离国皇帝的魂魄已凭着亿万百姓的愿力加持成就了鬼帝身,远遁千里之外。五人当即各展神通,追击而去。


    离国皇帝纵然权势滔天,但终究也是世俗人。死后魂魄纵然立成鬼帝身,但仍旧神志不清、不如生前那样精明强干、通人事。因而在此时,即便晓得那鬼帝修为已直逼双圣,五位修士仍追击上去——一旦被它逃遁了,去往某处再过些时日恢复了神志、懂得了些道法,那便真的不是可以被制伏的了!

    然而即便浑浑噩噩,那鬼帝仍旧仅凭着强悍至极的本能便拼杀了四位修士、又废掉了尉缭子的雪山气海。


    此役之后鬼帝亦受重创,神志更不清明——一时间竟撞进了业国境内……


    龙子睚眦所居的通天海。


    龙二子睚眦,性情血腥残暴,乃是玄境的大妖魔。所辖水域囊括业国、横跨半个离国。那鬼帝一头闯进他的领地、又不懂交流避让,且遇上睚眦那么个火爆的煞星,当下便又斗在了一处。


    可叹这鬼帝已是强弩之末,偏撞上一个强悍的玄境大妖。


    可悲那睚眦虽然纵横天下,偏这鬼帝乃是千年一见的绝世强者。


    一番争斗之后,那鬼帝不知所向、那龙子睚眦也没了踪影——似是两败俱伤,都怕被渔翁收利,双双遁走了。


    这……便是那钱三娘口中所言的,“异兽争斗”。


    ==========================

    注1:真境三阶:由低到高分别为得道真人境界、大成真人境界、圆融真人境界。


    玄境三阶:由低到高分别为希夷玄妙境界、大成玄妙境界、广生玄妙境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睚眦

    然而即便是李云心,大概都不会比月昀子更清楚这件事有多么的严重。


    这是近五百年来第一次,道统与剑宗当中,有真境修士死于争斗——一次三位,另有一位玄境。


    且是近一千四百年以来,第一位帝王之魂愿力加身、成就鬼帝身。


    修士们担忧了数千年的事情终于成为现实。即便早有准备,但在面对如此惨烈的结果时仍感惊惧。


    可修士们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因着这样的社会环境、生产力水平制约,似乎没有比皇帝治天下更好的法子了。正是为了避免离国皇帝这样可怕的事情,道统与剑宗一直避免更加强大的大一统王朝出现——离国,已是他们所能接受的极限了。


    然而如今看……


    似乎这个极限,还要再变一变。


    但无论再怎么变,皇帝总要有。修士们当然不希望有皇帝——实则每一个人间帝王都是可怕的妖魔预备役。然而天人——天人们,当初传下天心正法,便是要道统与剑宗的修士“牧养万民、守护人道”。


    很久以前曾有人认为此乃冠冕堂皇之言——就如同凡间帝王们要求他们的官吏清正廉洁一般。于是“以身试法”——因着私利,引起天下动荡。十几国战乱纷争长达百年,数千万人口流离失所、数百万人死于战乱。


    于是之后的一千年时间里,天人再未有任何音讯——在那个时代,道统与剑宗的法门还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许多更加高深的天心正法还有待天人降下神启。因而在那一千年里,修行者们的境界停滞不前,更有许多的高阶修士因修到了瓶颈却无可以突破的功法、走火入魔,功散身亡。


    那一次极度严厉的惩罚几乎令道统与剑宗传承断绝。直到千年之后、这世上的人口渐渐恢复到了战乱之前的水准,天人们的启示才再次到来。


    于是修士们知道,那并不是一个玩笑——牧养万民、守护人道。


    因而自那时起,修士们私下杀戮凡人、作奸犯科者或许有之,但却再无人敢于引起大规模的动荡。


    而数百年前大庆伐邺,也是因为邺朝数代帝王昏庸、民不聊生。且邺帝开罪道统与剑宗,随后国内英豪揭竿而起——修士们只是顺应了天下大势而已。


    天人们需要这个世界欣欣向荣、子民繁多——甚至并不在意某一个人是否杀戮了成百、数千、上万、或者十几万人。


    只要无损这个世界的根基、无碍天下大势,他们便不会亲自去惩罚些什么人。


    因而……


    皇帝还要有。


    实则修士们一直担心的也不仅仅只是皇帝。李云心问过凌空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同样是修士们也会思量的。


    帝王之魂被愿力加身,瞬间成魔。而人世间那些鼎鼎有名大妖魔——譬如龙子睚眦——世俗中人谁不知晓那个一个无比血腥残暴的怪物?


    在许多地方小儿夜哭,只消说声睚眦来了,孩子便立不啼哭了!

    这样的大妖魔,日后这世上人口再变多,便会如同那鬼帝一般变得强横无匹。


    人类修士修道法总是资质有限,数量虽然渐渐也会多,但前景可预期。然而那些妖魔……先天大妖、后天大妖、因着愿力而生的大妖,都会随着人道兴盛而兴盛起来。


    月昀子晓得双圣的心思,也晓得高阶修士们的心思。


    这一次刘凌杀龙子,实则便是一次试探。


    那九龙子,实力不算特别强悍,但身份却极特殊。将它斩杀了、道统再收服了这渭水,便要看妖魔们的反应。


    人修与妖魔相安无事上万年,到如今……确实已该做些什么了。


    而这一次那离帝成就鬼帝身、四位高阶修士陨落、一位修为被废。在月昀子看来……已是一声再明显不过的战鼓响了。


    道统与剑宗不会容忍这样的损失,道统与剑宗必会报复。


    信报上说,那鬼帝遁走之时阴魂法身已残破不堪,几乎形散魂消了。只是毕竟仍信徒众多,数亿百姓为它点滴续命,假以时日必会恢复元气。


    而那龙二子睚眦,亦受重创……是往南边逃遁了。


    往南边逃遁啊……


    月昀子在渭城上清丹鼎派驻所的午后阳光里,微微眯起眼。


    业国的南边,便是这庆国了呀。


    鬼帝,几乎可以说已逃脱了追捕——双圣不会为这种事离开灵山。


    这意味着等它恢复元气之后,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玄境的大妖魔。


    强大的妖魔已经够多了,高阶修士们很不乐意见到这样的结果。那么既然多出了一个……就总要再消灭掉一个,这世道才好太平。


    譬如说那龙二子,睚眦——正因受伤而虚弱的睚眦。


    修士们现在找不到睚眦、也找不到鬼帝。


    但他月昀子……似乎是有些线索的。


    譬如昨夜杀了清量子的人。


    譬如那……神龙教。


    此乃奇功。


    而道统的两个流派又有宗座空缺。


    他虽然不是修为最高的,但做成了这事,便是最能够办事的。


    这位得道真人轻轻地出了口气,昨夜因为联想到某些事而产生的惊诧、畏惧,全不见了。


    他决定不再等待。他需要弄清楚那位神龙教的背后之人,究竟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位。


    ……


    ……


    到这天晚间夜幕落下的时候,李云心已经做了许多事——只是因为那钱三娘的一句“祸事”。


    除去那神志还不算清明的乔嘉欣亡魂不论,剩下可堪一用的四妖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到了这种时候他就会有很多话想要说,但眼下真真又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于是有些怀念从前和刘老道在一起的日子——老刘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每一个恰到好处的赞美和惊叹都令他那么舒畅。这种人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得……找个什么时候把这事儿给办了。李云心坐在城里柳河边的一块青石上,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想,早晚得跟老刘讲清楚自己的事。之前不肯说是因为情势不明、怕他被牵连得太深。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一旦打听清楚一些事情……


    计划就可以全面发动起来了。


    这里是渭城故城街的尽头。


    在前朝大邺的时候,从这里开始便有禁卫军的岗哨。此处前行数百米便是宽阔的宫前广场,再向北,就是邺朝的紫金宫前门——紫气门。


    但眼下在夜色中向北看,往昔巍峨的紫气门已倾塌了,只剩下高大的残骸像是沉沉暮色中的巨兽。其后一片广阔区域无人声无灯火,就连虫鸣和草木都很少。


    这是因为这渭城被攻下、紫金宫被焚毁之后,道统的与剑宗的高人在此处布下了阵法——将宫中死者的冲天怨气拘禁在一处,以渭城的阳气和地气慢慢消解。因而漫说虫豸草木,就是人在这废宫里住上个几日,都会被那怨气冲得大病上一场。


    李云心便坐在故城街人烟的尽处——他对面乃是一家书笔店铺。起初走到这里看见这家铺子觉得诧异——怎么会有人在这个鬼地方卖文房四宝。但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


    本朝那些不得志的文人士子,是最喜欢跑来这故城街的尽头、那荒芜一片的宫前广场上借古讽今的。


    文人嘛,喝些酒、酸起来,就想要题诗留名。


    于是就需要笔墨纸砚。


    这家店这财,发得当真是偏门。


    不过眼下渭城里连出神异之事,君子们又深信不立危墙的道理,所以最近这家店的生意一向冷清。但店主人在这时候仍未歇业——已快到半夜了,店里还是亮着灯的。


    一家老店,门口挑一盏白纸的灯笼,放着幽幽的光。


    因为是夏季炎热,因此窗户没有上板子,只关了门。里面是幽微的烛火光,偶尔可以看到店主的人影投在窗纸上,也不晓得忙些什么。


    但也会有袅袅的烟雾的淡影。


    店旁一颗大柳树,两旁都是黑暗的。街上零星有些人,也都在各自归家。


    李云心就一边咬一个青李子,一边看那店里的人,酸得直皱眉头。


    这李子吃了一半,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一个面目狰狞的甲士骑着大马,自黑暗中走出来,走到李云心的面前。


    它站在书笔店窗户中漏出来的光亮里,地上却没影子。一靠近,便只感觉到一阵阴凉的寒意。


    李云心对他点头:“第五将军好。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正常?

    除了刘老道大概很少有人能适应他说话的风格。


    这骑着高头大马、自称“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的阴神也并不例外。这大鬼像是一个真正的、心智健全的人那样犹豫了一阵子,才先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此前不知阁下乃是渭水龙王,多有冒犯。我家陛下已将我责罚了。今特来请罪。”


    顿了顿又说:“末将不知……龙王所说的‘正常’是何意?”


    李云心忍不住笑起来,指指他:“你看,这就是正常。不看你的样子,不知道你的身份,只听你说话,我真觉得你是个人。照理说你是在你家陛下归位之后才被放出来。前世……我瞧你这样子,是先被杀了、又被烧了的——”


    “确是如此。”这位金吾卫大将军的鬼魂接口。但面目虽然狰狞,神情却很平静——这令他看起来更像个人了,“末将生前守卫蟠龙金殿正门。庆逆来攻,末将杀伤无算,积尸如山。后庆逆调用床弩,才将末将射杀了。”


    “而后庆逆金殿弑君,火烧紫金宫,才落得这个面目。”


    “所以说——”李云心指着他,“你家那位陛下,都不大正常的。可是你——你明明是个鬼,该有很强烈的执念,为什么这么正常?”


    “龙王慎言,不可妄议天——”


    “我和你家陛下是生死之交,他又不会生气。”李云心摆摆手,往路对面的书笔店看了看。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里面的人在往外瞧,似乎是听见街道这一边李云心在说话了。


    第五伯鱼在生前应当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在死后也如此。被李云心截了话,便沉默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绕开那个话题,继续说道:“末将生前死战不退,是在陛下面前殉国的最后一人。大邺亡国非陛下之罪、非战之罪、也非末将之罪。末将尽忠职守,没什么好放不下的。因而也没什么执念。”


    “难得的通达人物啊。”李云心拍了拍手,站起身。


    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比较显眼,此时又有月光与对面书笔店的微光——那窗后的人便能将他看得分明了。


    “好吧,说正事。”他搓了搓手,“你家陛下归了位,想来渭城附近的老鬼们都眼下都受他节制——那两件事查得如何了?”


    说正事,这位前朝金吾卫大将军就变得更加严肃。他仍未下马,只道:“禀龙王。时日毕竟不多,所得消息也有限。但据附在城内门上、灶上、有灵塑像上、阴阳气汇聚之所的在册阴神,以及城内有道行的游魂野鬼、城外无主精怪们打探来的消息来看——”


    “其一,那洞庭君之女红娘子,的确有调动城内某些阴神的手段。龙王此前推测乃是城内阴神将那女道士的遗蜕偷走,末将想来如今是可以肯定的了。前几日陛下已差人暗中查过——如今已经那红娘子可以使唤的阴神都一一记录下来了。”


    “干得漂亮。”李云心笑着赞叹一句。顿了顿,一边看着街对面店铺里的人,一边折扇敲了敲掌心,微微摇头,“洞庭君那老家伙,心可真是狠。那清量子同我说他及他的纯血亲因为某些事情都出不了洞庭一丈之内——所以竟然把主意打到他女儿身上了。先废了修为变成红鲤鱼、再被人杀了怨气不散变成鬼魂重修、好能离开洞庭为他四处奔走……也不晓得那红娘子知不知道这事。”


    “这么说这些天渭城里的事,那洞庭君都晓得了?”


    “只会知道龙王想要他知道的。”第五伯鱼恭谨地说,“洞庭君之女所掌握的游魂不过数十,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好好好。”李云心轻轻抚掌,“其二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黑药

    “其二,有关那离国异兽。”第五伯鱼微顿了顿,“只一个下午的功夫,时间毕竟紧了些,没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李云心叹口气:“也是难为你。我能理解。捡些你们打听到的说说吧。”


    “是。下午从城外拘了些魂魄。有从业国来的,有从离国来的。已经丧命十几天,神志都不很清醒。也不知因何没有被阎君勾了去。细细问了,才晓得并非异兽。乃是说那离国皇帝——”


    这个“其二”,说的时间就略久了些。


    李云心静静地听着,等第五伯鱼将他知道的都说了,他便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位金吾卫大将军的鬼魂看了好一会儿,不说话。


    鬼将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一拱手:“龙王恕罪,实在是时间紧,加之——”


    “我太喜欢你这个家伙了——要不然你来帮我做事吧?”李云心摇头,长出一口气,“你的这些消息不是没什么价值,而是太有价值了——你来我这里做事,等我以后做了真龙王,封你个伏波大将军怎么样?统领我渭水十万水族,帅不帅?”


    第五伯鱼肃穆地行礼:“龙王切莫如此消遣末将。末将忠于陛下,绝不会有二心。”


    李云心惋惜地直叹气,自顾自地扳着手指数落:“你家那位陛下明明没我帅,又没我聪明,偏有你这么个做事效率高、说话又低调、还忠心的大将军。我手底下那几个逗……唉,得了。这事儿以后再说。”


    他沉默一会儿,又沉默一会儿,再来回踱了几步,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


    他在消化第五伯鱼给他弄来的情报。


    虽然并没有月昀子所知的那样详细,但,“天皇帝”、“愿力”、“修士”、“睚眦”,这些词儿组合在一起,已经足够他推断出想要了解的信息了。


    昨夜杀清量子,用了九霄雷霆火。原本是打算虚虚实实看月昀子的反应好祸水东引至洞庭。哪晓得之后那月昀子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像是被吓着了。


    他隐约猜测到一些事情,然而并不肯定。


    到今日,见那月昀子还没什么行动,已觉得事情有点儿反常。


    再到这时候听了第五伯鱼说的事情……终于忍不住感慨,似乎真有好运冥冥之中眷顾他——叫他听到了那钱三娘所说的“祸事”、又留心打探、且叫这位鬼将军去查了。


    他杀那清量子……


    本是临时起意的一步。


    如今看,杀得正是时候。


    如果他没有猜错、如果那月昀子又的确是一个聪明人——远比一般的“聪明人”都要更聪明的那种聪明的人话——此刻他会怀疑,昨夜杀清量子的,是龙子。


    只不过不是第九龙子,而是……第二子,睚眦。


    聪明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想太多。


    只有想太多才能注意到更多的蛛丝马迹、见微知著。


    譬如说在“螭吻已死”、“清量子被九霄雷霆火击杀”、“唯有龙族才有这样的本领”、“神龙教”、“睚眦受重创”这几个已知前提下……


    聪明而大胆的战略家会推断出一个惊人的可能——


    那夜击杀清量子的,乃是二子睚眦。


    那二子睚眦受重创,晓得平日里树敌太多,逃窜来了九子所辖水域。


    这里毕竟有神龙威势,等闲妖魔既不乐意来占据这并不算广阔的水域、也不愿意去招惹神龙可能降临的愤怒。


    随后发现他那位九弟被杀,这周围强敌环伺。于是同那洞庭君勾结在一处,依着那老东西的计谋搞出一个神龙教,好吸收些香火愿力——那神龙教拜龙子螭吻,睚眦总也要占个龙子的名号。


    李云心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看那第五伯鱼,心里一动,便将这些想法都同他说了。


    这鬼将听得有些艰难,李云心便停下来、就着某些关窍给他解释。


    如此这般都讲明了,才问他——


    “你听了我这说法,如何想?”


    鬼将沉默了一会儿:“龙王深谋远虑。但……普通人未必会像龙王这样想。”


    “普通人会疑惑,会想要解决问题。然而这个考虑的方向……也会尽可能地,靠着常理的一边想,而非……奇计。龙王这推断,毕竟有些一厢情愿了。”


    李云心耸耸肩:“你是月昀子,会怎样想?”


    鬼将这一次沉默得更久。最终老老实实道:“末将会什么都想不出。只好四处打探碰碰运气,或者与那洞庭君好好谈一谈。再或者……直接灭掉神龙教。”


    李云心撇撇嘴:“四处打探,会把你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下,被人阴死。和洞庭君好好谈一谈?你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正是因为对方想要你这么干,所以才搞出来逼你就范的。”


    “直接剿灭神龙教么,哼,蠢透了。这种办法——”


    说到这里,李云心愣了愣。


    愣一会儿,一拍手:“我就说我喜欢你这家伙。”


    他觉得自己的脑筋开了窍。


    原本的计划是引洞庭君与月昀子、白云心三方争斗。但数万里之外离国皇帝的死却搅乱了他的谋划。不过因着这位鬼将军第五伯鱼的话……


    他觉得自己有了点儿别的打算。


    于是心情好了些。手在扇子上一抹,便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一只青李子、呲牙咧嘴地咬了一口。


    那鬼将在夜色中站得像一尊黑铁铸的雕像。见他这样子犹豫了一会儿,问:“既然酸涩,为何还要吃。”


    “因为嘴里没滋味。”李云心想了想,又问,“第三件事呢?”


    因为这句话,第五伯鱼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似乎很想要发表些什么看法,但又因为身份与情势,不得不要自己慎言。便只道:“陛下的事……末将不好过问。若有了结果,想来陛下会告知龙王的。”


    顿了顿,又道:“……末将斗胆说句罪该万死的话。我大邺……便是因那妖女而亡。如今陛下又同那妖女……”


    李云心摇头,笑:“你这个想法可不对。什么叫因妖女而亡?你这满脑子封建思想——如果你们邺国国富民强四海升平,那哪怕所有的官吏都开始作死,也能作上个几十上百年。别给自己找借口,把锅都往妹子身上甩——得了,不争这个。我找那人还有事,你先撤吧。”


    金吾卫大将军似乎仍不赞同李云心的说法,但对方已经径直往街道那一头走过去了。


    他便人模人样地叹口气,战马无声地迈开四蹄,直滑入了夜色当中。


    李云心走到书笔店前五六步远,原本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上了。他并不在意,直直走到窗下,伸手敲了敲窗棂。


    屋子里本还有些声响,这时候立即没了。


    隔了好半晌,李云心又敲一下子。屋里的人这才道:“……打烊了。”


    “我不要买你的东西,倒想要送你些东西。”他倚在窗外,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一卷从城里上清丹鼎派驻所求来的《神品丹方直指》,你想不想看?”


    屋中忽然哗啦一声响,似乎又什么东西被碰掉了。又过一会儿屋里的人才问:“……你是什么人?我并不认得你,你想要做什么?”


    李云心不说话。


    那人也沉默一阵子——似乎又憋得难受,但语气终究放缓了些:“我方才听见你在对面自说自话……你可是……疯子?”


    “我知道你是于家的女婿,并不得志。你那正妻乃是于家四房的庶出,模样性情都不好,更攀不上什么高枝儿,下嫁给了你。”李云心一边把玩手里咬了一半的青李子,一边慢慢说,“你本是个书生,但书又读得不好。经商也没什么头脑,且脸皮薄、不善交际,就更用不上于家的那些资源人脉了。”


    “偏你看着于家那些——在你眼里没甚志气、品性差劲的人都过得顺心如意,于是心里愈发不平了,总想着要做些与众不同的大事,搞出来给那些人看,让于家老爷对你青眼有加。”


    屋子里的人声音惊惶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这里并没有金银,家中也没有!我家中……”


    “是啊,你家里穷得要你那娘子当陪嫁的首饰度日了。据我所知前天你娘子把家里的丫鬟也遣走两个,只留了她陪嫁过来的那姑娘。”李云心不慢不慢地说,“你几天不回家,只在这里搞那些铅汞之术……你又不是上清丹鼎派的弟子,只自己瞎玩儿,难道还会比人家更加通丹道么?”


    “再说你这么个玩法——把这店里赚来的钱财都白白炼了,你家里孩儿饿得直哭……汪兄,你这样做人很失败啊。”


    屋子里的人猛地推开窗户、探出头。是个二十多岁的书生,但似乎因为长期烟熏火燎、面相看起来要稍老一些。蓬头垢面,也不晓得多久未出屋了。


    但李云心早闪身上了屋顶。


    这汪生左右看了看没找到他,便只低声惊怒:“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管在下的家务事?”


    “你又晓得些什么?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做的东西,可不是那些寻常丹药!”


    李云心坐在屋顶,悠悠道:“这个我也晓得的。你不炼丹药,但炼发火药。要我说发火药这个名字也不好,不如就叫火药。可是你炼了这么久,可晓得人家上清丹鼎派的道士都用的是什么?——白费功夫罢了。”


    汪生听到声音来自屋顶,可又不敢真的探头往上看。咬牙切齿地想了想便回屋不知自哪里取了一支短竹竿来,缩在窗口侧着脸往屋顶上捅。边捅边道:“你管我作甚、你管我作甚,哪来的疯子——嘿,你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那配方?不过是硝磺木炭,哼——啊呀!”


    他捅了一气没捅到李云心,倒是捅下来一片青瓦。瓦片落下来砸了他的手腕,泥灰还迷了眼。汪生痛得丢了竹竿捂着手直吸气,又掀开眼皮吹自己的眼珠子,涕泪横流。


    便听见屋顶那人又不慌不忙地说:“哎呀,你竟然知道这个。不过你只知道硝磺木炭,可知道配比?几分硝几分硫几分木炭?”


    汪生捂着手腕怒道:“难不成你知道?!”


    但没人回他。他捂着手腕又揉了几下子,如梦初醒。忙大叫起来:“难道你晓得?!咦?你快告诉我——我我,我……你既是细细查了我那婆娘和小妾,啊呀,我将我那小送你也可——”


    这么喊了一会儿,屋顶上那声音才又悠悠传来:“我要你那黄脸婆做甚。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我这发火药,色黑,叫做黑药。配比么,乃是七点五……唔,十五分硝、两分磺、三分炭。依着这个配比混好了,以木槌轻轻地锤细了,然后——罢了,这些你该都晓得。这样,便可得黑药。”


    汪生大气也不敢出,瞪着眼睛记下了、在心里又默念几遍,随手摸了什么飞快地划在泥地上,才又问:“……为何告诉我这些?你想要什么?”


    屋顶上那人略一沉默,便道:“我知你受于家轻视,心中抑郁,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于家人。我呢,同于家也有仇怨。你要问我是谁——可听说过钱家堡?”


    汪生愣了一会儿,微微皱眉,大惊:“你……你……你是钱家堡的人?那不是从前大庆武林第一富有的豪门?后来被飞鹰堡灭了门?!”


    李云心坐在屋顶上,无声地耸耸肩——看起来那钱三娘没吹牛,那个钱家堡果然很是有些名气。


    便又面无表情地恨声道:“是。就是那个钱家堡。钱家堡被灭,钱家堡的人可杀不干净。我们原本来了渭城安身,开一家镖局。岂知那家镖局又被于家和大镖行设计陷害,如今也开不下去了。”


    “今夜我们就动身离开渭城。但我想,在我走之前,哼哼……总不能让那于家过得太舒坦。我观察你已有几日,知道你这人并不甘心做于家附庸,因此送你一个晋身的机会。”


    “过些日子,自有机缘让你一展所长。到那时候……唉。”李云心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你得了富贵、有了权势地位,可不要忘了今日所遭受的那些于家人的白眼,也不要忘了是我钱家人给了你这富贵!我去也!”


    然后就真的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黑娘子和红娘子


    不过之前的一番说辞都只是胡编乱造。也并不指望那汪生,能靠他说的那几句话真的搞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黑火药这玩意儿威力终究有限,且同许许多多其他技术相关,不是说你知道一个配比,从此就可以步入火药时代。


    且这汪生手中的原料合不合用都两说。


    然而李云心并不需要见到什么成效。他就只是在路上随手做个标记、埋下点儿什么。倘若有机会,或者某些事情真如他想象的那样子,这个饵便会起效。


    他走在渭城的街上,忍不住又仰头看看夜空。


    多么熟悉的夜空,只是少了几颗熟悉的星辰。


    这个世界的历史,至少是有文字记载的信史……


    已将近三万年了啊……


    但是一些事情却相当不对劲——至少以他的经验来看。


    越来越有趣了。


    他在这样一个夜晚穿行在渭城的街道之中,甚至还去昨夜被他毁掉的小浑街瞧了瞧。夜路走多了总是容易见鬼,但对于他来说则是鬼要找他。走了一阵子他在街上转过身:“什么事?”


    一个穿着黑宫装、梳蝶翼垂髻的女子自阴影中走出来,细声细气道:“大王真是好耳力,警长正要给大王请安。”


    “啊,是你。我还以为是山鸡——”李云心上下打量她。打量了一会儿,一笑,“别说,你化了人形,真是个美女——做猫的时候我没看出来,现在看你这五官……你祖上不是有波斯猫的血统吧?”


    那黑衣女子、被李云心赐名“警示长久”之意的猫妖便微微垂首、浅浅一笑,腻声道:“回大王的话。猫奴儿本是不晓人事的精怪,哪里晓得祖上的血统如何。幸得大王垂怜传授正法修出道行,如今化出了人形大王看着喜欢受用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了。大王若——”


    边说边往李云心身边凑。


    李云竖起一根手指:“别往我身上腻。本大王现在这年纪还是个孩子。不过……以后别这么念这个名字了。看你是个美人儿总警长警长地叫,我总感觉出戏。”


    猫妖就停了脚步,只道:“但凭大王做主的。”


    李云心想了想,又道:“我知道红楼里有一个警幻仙子。你以后就改口读警长(chang)吧——这才是警示长久嘛。”


    猫妖抬头,娇羞又快乐地微笑起来:“是。猫奴儿以后便叫做警长。”


    “那么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黑猫儿便道:“回大王的话。依着大王的吩咐,我们师兄弟四个,以及那乔氏的小姐都附身在被供奉的泥塑上吸收愿力、修炼道法。除了那乔氏小姐因耽搁的时间久了些依旧懵懵懂懂,我们四个前些日子都已初成了。”


    “最近我们四人依着大王的吩咐四处现出神通,做了些神异之事。那白鹭洲附近的乡民俱成了我神龙教的教徒。也依着大王的吩咐,有那不信的、说三道四的——我们都不去为难他。”


    “大王曾对三花娘娘说过,一旦在白鹭洲附近气候成了,便往渭城里来。因而三花娘娘差我问大王,接下来该如何做?”


    李云心听她说话,颇感诧异。


    这小猫儿口齿清楚、思维灵活,活脱脱就是个真人——怪不得那三花自己不来说,倒是叫她来说。


    想来那三花说话都没她这么干净利落吧。


    之前感叹那第五伯鱼做事沉稳老练,如今看……唔,这小猫也有潜力可挖。


    不过都是后话——李云心又问:“刘道士如何了?”


    “回大王的话。刘道长近日也在苦修,修为最高——已突破意境了。”


    李云心吃惊地“咦”了一声。


    虽说修行的时候境界越低便越好精进、且那刘老道有底子,加之时葵子亦说过,那刘老道天资是很好的。


    但也李云心也没想到,好到了这个地步。


    从他传刘老道水云劲到到如今……两个月而已吧。便已经突破意境了。


    他自己也是天才当中的天才,但从修习道法到突破意境,也用了半年之久。


    真真是活见鬼——幸好他眼下已经夺了龙子的舍、既修神道、又修画道,在愿力充足的情况下精进的速度不是人修可比拟的。否则他这个师傅反倒要被大龄的弟子超越了……


    ——那哪里还有面子嘛。


    但想到几乎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刘终有出头之日,李云心心里总还有觉得畅快些。那刘道士精于世故,早年的经历也非比寻常。之前唯唯诺诺、做一个斤斤计较的市井中人只是因为被这红尘风沙掩埋了棱角锐气。


    如今得了道法真传、再将那峥嵘头角展露出来——


    未必不是第二个第五伯鱼。


    李云心便用折扇敲了敲掌心,笑起来:“好好好。这渭城我已布置得差不多,也该进城做事了。但不急在明日,我还有些事情要料理,你们且等我消息。你先回去。这些天……如果有些奇怪的人混进白鹭洲、打探消息的,也不要动他们。等我办事之后回去料理。”


    黑猫颔首,腻声道:“全凭大王吩咐。”


    “那么,回吧。”李云心说完这话便同风而起,转瞬之间就遁出了数里之外。


    ……


    ……


    到清晨的时候,他已出现在白鹭洲三河口龙王庙中了。


    依着他的吩咐,神龙教的人没碰这龙王庙。但这庙的庙祝昆阳子被他供奉的主子杀了、魂魄又炼成魂铃,一时间也找不到可以接替他的庙祝。


    庙里原本还有两个童子,但得知师傅死后的第二天便将昆阳子留下来的钱财、加上庙宇里供奉的金银烛台都卷走跑路了。


    于是这龙王庙就冷清起来——只偶尔有些从渭城或者四里八方来的人朝拜。然而至此又见这庙中几乎已经空了,也就生不起再来的心思。


    一来二去,到了今日,李云心一进门先看见的是庙中晒了一地的咸鱼。


    这龙王庙当初建造的时候很是下了些功夫,庭院里的地面是平整的大青石。即便过了这些年,洒扫干净了,也总比别处要好。


    这真是当着和尚的面骂秃子——晒鱼的人肯定不晓得如今=庙主人,正是咸鱼出身。


    他径直从庭院中穿过去走到正殿,见香案上空空如也,只余一尊怒目的龙王像。略一感应——像上灵力还在的。


    于是轻声唤:“红娘子、红娘子,我有话对你说。”


    这么说了两三句也没反应。于是李云心走出庙去,在上次同她相见的那个木亭中坐着了。


    等了一整天。


    眼见着太阳慢慢落到群山背后,地上的暑气渐消、群鸟归巢。


    又见着明月自西边升起,天上群星璀璨,银河当空。


    那红娘子还没来。


    李云心也不急,又耐心地等待,等待两个时辰,过了二更天。


    终于见到一点烛火光自水面下升起。


    他便站起身,看到提了一盏红灯笼的红娘子。她看起来同上次见面时一样俏丽,只是脸色不大好看——这自然是李云心心中的感觉。实则这红娘子面上仍强笑,被足下水波推进了亭中,才道:“前日才见,因何又唤我?”


    她这语气并不欣喜,甚至说是客气也勉强。


    似乎并不想见到李云心——这和她前两天的样子是天壤之别。


    但李云心只郑重地向红娘子行了一礼:“红娘子可知道一个天大的消息?那离国的皇帝——”


    “唉。便知你因此事来。”红娘子叹了一口气,重坐到之前她坐的那根栏杆上。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才又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可知道——这渭城、渭水的事情,都不是你可以参与进来的。”


    红娘子的脸色在烛火光中变幻不定:“你要为你那朋友报仇、四处游走。可实则很多事情你做与不做,都会发生的。我听说你日前在渭城的街上假扮作神龙教徒想要坏了神龙教名声,当夜便有人在渭城里争斗,还引动了九霄雷霆火——你当真都不怕吗?”


    出了一些事。


    李云心的心微微一跳。无论这红娘子的语气还是做派,都意味着出了一些事。这些事情在两日之内改变了这妖魔的态度,大概也是她姗姗来迟的原因。


    但……这是好事。他与这红娘子接触正是为了摸清楚洞庭君那边的情况。


    那洞庭君乃是三千年的大妖魔,老谋深算。看起来虽然单纯得像一个普通人类,但那是因为他不在乎——大妖魔实力强横,很多事情用一个“杀”字就可以解决,因而不是很在意另一些细节。


    譬如之前在君山的那一夜。


    因而他试着“曲线救国”,如今来看……这条路算是走对了。


    这红娘子今夜的情绪似乎不大稳定,这是极好的切入点。


    李云心微微皱眉:“这样说你也知晓了。红娘子,在下虽然……虽然……只是一个道行低下的阴神,但也是晓得些大势的。”


    “那道统和剑宗折损了五位身具大神通的修士、且是伤在我类阴神之手,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而那刘凌又死在洞庭湖边,道统必然以此为由、趁机发难。若我们不早作打算不早些出手——”


    红娘子忽然皱眉、娇声呵斥他:“你管这么多做甚?!”


    听她这话李云心是真的微微一愣。然后才疑惑道:“红娘子这是……”


    这鲤鱼精喝罢了,才又叹气。微微合上眼睛也不理他,似是想了一些什么,才又睁开,低声道:“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吧。”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提着灯笼走到李云心面前。又将灯笼提起照亮他的脸、细细瞧了一会儿:“既然劝不得你,就带你去见那个人。可如果你现在答应我再不理会渭城、渭水的事,远远离开这里做一个逍遥鬼修……还有机会的。”


    “红娘子……你……”李云心也看她。但发现这女妖精眼波流转、似是很想直勾勾地盯着他,却又因为另一些事心有愧疚,总想要移开目光。


    于是他在心里笑了笑,猜到一个可能性。开口道:“我跟你去。”


    红娘子叹气、转身,走了几步踏进湖中。那水面便生出一个浪台、托住了她。


    “你来。”红娘子说。


    但李云心盯着那浪台看了好一会儿,却没抬脚。他皱眉:“没有……别的法子么?这是要去水里?还是?”


    红娘子转了身,苦中作乐般地一笑:“你竟然怕水么?”


    李云心尴尬地摊手:“这个……的确是有一些。所以说有没有——”


    但话音未落,红娘子已转身扑了来、贴在他身上,双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李云心体内灵力涌动、肌肉紧绷,险些就飞身后退、随手将她击杀了!

    然而这红娘子竟真的就是只是抱住他的手臂——饱满的胸脯紧压在他身侧,贴在他耳边的樱唇低语:“那么我带你走。”


    她是鬼修,并用不着呼吸。如非特意施展法术神通,身体也是冰凉凉的。但此刻李云心被她猝不及防地揽住了、心中仍然一荡。


    佯装作势要将手臂抽出来,只道:“红……红娘子,你这是……你已……”


    但红娘子并不理会他。只拉着他再一纵,便上了那浪台。随后耳边涛声与风声并起,两人被浪头托着、直向湖心而去了。


    到这时候李云心便真的不再挣扎。只紧抿着嘴唇、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碎玉似的浪头不说话。


    千里洞庭烟波浩渺,疾行一刻钟已出了三河口,两岸的群山也都不见了。此刻这洞庭便如无边无际的大海,四方望不到尽头。只有头顶的灿烂星河投下清冷的光,倒映在湖面上。


    红娘子也不说话,只盯着李云心的侧脸看。眼中忽而是柔情似水,忽而是伤心愧疚,忽而又是忐忑不安。


    她这样抱着李云心的手臂、紧贴着。却又并不像是在引诱他,而仅仅是满足一些……


    自己的什么想法。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这红娘子才低低叹气:“李郎,既怕水,我就不吓你了。”


    说罢一挥手,脚下碎玉一般的浪头便化作一叶白玉似的扁舟、载着两人落到湖面上。


    这红娘子松开了李云心的手臂,走到小舟一头坐下了、怕冷似地抱着环抱双膝、将下巴搁在上面。


    然后微微笑了笑,沉默无声地看李云心长出一口气、在小舟另一头坐定了,才轻声问:“李郎。你方才说我已……是说我已为人妇了吧。”


    “你……很是在意这事么?”


    ==================

    今晚先到这儿。


    明天还有更。


    快夸我、奖励我。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夜湘君白发多

    随后看到小舟另一头的男子微微一愣,直直地盯着自己,似是在猜想自己的心事。


    红娘子便不言语,只略微紧了紧双臂——似乎这样子便可以将自己保护得更好、让人看不透。


    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云心。


    隔了半晌,听见她的李郎低声道:“你已回绝了我。我……我现在只想着我兄弟的仇。”


    他看红娘子一眼,很快逃开对方的视线:“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哪个人会没有呢。只是……此时去想那些,却是不义。”


    “那你还是很在意呀。”红娘子微微叹息,但声音很快随风而去,“我想要得到的,哪里有什么人知道呢?其实我想要的多么简单。”


    她转开了视线,用一只手在船舷上拍了拍。于是那船就停下来。


    此刻两人已经向着洞庭湖之内疾行了三刻钟,举目望去,四下里就只有夜空而已。


    小舟与洞庭像是被装在一只由天空做壁的桶中,围绕成一圈的天空上蚀刻着被月色镀得银亮的云。灿烂的星海倒扣在他们头顶、映在这洞庭之上——


    天海无垠,而一舟寂寥。


    船既停,风声与涛声便也停了。


    红娘子站起来,立于船头。她看一眼这辽阔的洞庭湖,幽幽地说:“你看这千里洞庭。凡人来看,广阔无垠,壮丽无比。但在我来看,在我君父来看,却只是一个牢笼。”


    “这洞庭方圆数千里,几乎同海洋一般。但我君父的真身却有三百丈——他现了真身,却是在这洞庭畅游一番都不能。”


    “我父生于这洞庭,在三千年前得道,在两千年前被困守这湖中。我活的时日虽不长久,但已能体谅我父的苦楚。他怜惜这湖中水族,已千年未现过真身。从前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若能畅游于汪洋之海,此生无憾……”


    李云心不说话。只双手扶着船舷,看那红娘子背对他、在夜色里如湖中仙子一般。


    他心里是知道一件事的。


    人死、精怪死,会有魂魄。而这魂魄,残缺不全,迷失了神智,即便以后成为鬼修……也仍旧有执念。


    那前朝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据他自己所说死的时候心中并无牵挂、因此无执念——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说法。


    他的执念一定有,只是他自己和李云心暂时都未觉察。


    这红娘子也不例外。她也必然有执念。


    执念,便是鬼修们最大的罩门。执念,会令他们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失掉基本的判断力——一旦有同那执念关联的因素出现,注意力便会立即被吸引牵扯、变得浑浑噩噩。


    倘若真的可以“死时了无牵挂便可无执念”——那人修还修个鬼的长生。都死掉修神道好了。


    此前李云心看不到红娘子的执念。她……太像是一个普通女子了。


    除了一些妖魔们所共有的“残忍”。


    但这种残忍在李云心看来——一个妇人一边怜爱地看着在院中玩耍的孩儿、同婆婆细声细气地说些家常,一边一刀斩掉一只公鸡的脑袋——


    这是不是如同妖魔一般的残忍?


    所以这红娘子还是很正常。


    然而眼下,李云心认为自己慢慢清楚她的“执念”在哪里了。


    于是他就在这水声当中、在这夜色洞庭之上,安安静静地听红衣女子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我是如何开罪你那朋友的吗?”红娘子转过身,微微笑了笑,“我此前,只是一尾红鲤得道。我母是个人,而我天生却得了我君父的传承。出生便是虚境的妖身,在这洞庭,没有人敢忤逆我的。”


    “我虽不成器,但也晓得那龙子的厉害——是接近真境的大妖魔,且是龙体。我怎么会……去渭水招惹他呢。而且哪怕我想要去渭水,也是出不去的。”、


    “我那君父被人圈禁在洞庭,我有他的血脉,也被圈禁了。所以我说这偌大洞庭,不过一个牢笼而已。”


    李云心想了想,轻声问:“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领。”


    “现在不能说给你听。”红娘子微微笑了笑,看李云心的眼光却越发柔和——这与前两日的那个女子可完全不同。


    “因而,实则是我父啊,要我故意去招惹龙子。而我在这洞庭待了两百年,都出不得湖边一丈地……我很想去看一看那白鹭镇,看看那些名为人的家伙,是不是真如我父口中的故事里,那样活着的。”


    “于是我被龙子废去修为、成了一尾红鲤。受了些苦楚,但最终还是成了这鬼修之身。此前都不晓得如此做是否可以真的绕开那禁制……但眼下看是成了。我成了鬼修,可以离开洞庭可以去白鹭洲,还可以为我父做些事。”


    红娘子嘴角含笑,看着李云心:“但李郎该晓得,我们这些鬼修都是有执念的。李郎的执念,便是你那兄弟的仇。或者说……执着的是情。”


    “而我那执念……”红娘子说到这里,慢慢坐下来。


    双脚向船舷外,只一蹭便将一双绣鞋踢进水中。一双雪白莹润的玉足探进湖水,轻轻搅了搅。


    水波便向外荡漾开来。红娘子盯着那水波看了一会儿,双手撑着船舷、身子微微后仰,转头看来李云心:“我是妖身时,常在湖边听一个人念书。听他的读书声。读书声是很好听的。”


    “李郎,你生前念书的吗?”


    李云心的目光温和,声音也温和。他浅笑了笑:“我父母双亡,家贫。生前只念过小学、字义,不曾读经史。”


    “你说的我都听不懂。但是很好听。”红娘子微微笑,“从前杜生也说些我不听懂、但好听的话,可是如今他不记得了……他终是个凡人。做了鬼,更混沌了。”


    “那……李郎,你会作诗吗?”


    李云心摇头笑了笑:“我会抄诗。”


    红娘子快活地眨眨眼——至少在这时候,她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美丽小姑娘:“李郎抄一首来给我听。”


    “好。”


    李云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洞庭之上的氤氲水汽。


    随后低吟——


    “西风吹老洞庭波,


    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诗,他以古韵念出来,悠长而凄婉。


    而念了这诗之后,那红娘子便不说话了。


    她怔怔地看着水面,然后又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转头,向李云心微笑:“真好听。李郎,湘君是谁?”


    李云心温和地笑着,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掌心:“你看我这扇子,从渭城街边的店铺买来的。扇骨上是不是有斑点,像眼泪一样?”


    红娘子瞪大了漂亮的眼睛仔细看看,嗯一声。


    “所以这扇骨,是泪竹做的。”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人间的帝王,叫做舜帝。还有一条河流,叫做湘江。湘江里出了一个怪物,常害人。于是那位舜帝就去湘江除害。”


    “他的两个妻子等了他很久也不见回来,就去湘江边寻他。却得知舜帝除了那怪物之后自己也死掉了。舜帝的两个妻子便痛哭,眼泪溅在竹子上,就成了这泪竹。而天帝感念舜帝的功德,封他做了湘江水神——便是湘君。”


    “啊……我父是洞庭君呢。”红娘子低低地叹口气,“那李郎,想做渭水君吗?”


    李云心的的睫毛微颤了颤。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几十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他迅速地抓住了几个,但又统统放开。最终他极轻微地出了一口气,仍平静地笑:“从未想那么远。”


    红娘子沉默了一会儿,便也笑了。


    “所以我很喜欢听人念诗。听得久了就能听出一些味道来。比如知道李郎念这首诗的时候一点都不欢愉,有许许多多的感慨。”


    “我那君父,觉得亏欠了我,便想要补偿我。我爱那人世,爱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样子,君父便要杜生来陪我。”红娘子看着湖水里的波纹,“我以前常在湖边听人读书,就是听他的。”


    “可他全变了个模样,浑浑噩噩,整日口中只念一句话。”


    “李郎生得比他漂亮,说话也比他灵巧。我第一次见到李郎……实则……就好喜欢了。”


    红娘子又看来李云心,眼神平静清澈。


    而李云心也看着她:“可是……红娘子你前几日——”


    “因为那时候我虽爱你,却不忍你受苦,又恐我那君父不允我。”红娘子看着他,“可现在我君父对我说既是我喜欢的,收来也无妨。我的执念啊。就是……”


    李云心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红娘子的执念了——


    “——想要一个人好好爱我呀。”红娘子长睫微垂,轻声道,“先前我同你说,远走天涯做一个逍遥鬼修还来得及。到如今……我再告诉你,我父被圈禁在洞庭湖中,出不去的。你想要我父去渭城为你那朋友报仇,也是不可能——唯有等待、等待很久很久,或许才有机会。”


    “——如今你知晓了这些,我再问你:还不走吗?”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走。”


    他不要走,因为想要证实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还觉得,这是一个了解洞庭君的好机会。


    倘若这红娘子真的带他去了洞庭君的巢穴……


    他便可以知道更多、将谋划布置得更加精细了!


    那洞庭君或许是了不得的妖魔,但他也不是什么境界低微的“鬼修李云心”。


    这些日子神龙教的声势已颇为浩大、加之前夜城中一战他引发的那九霄雷霆火——渭城里人又记起前些日子九公子在渭城造出的那一场大风雨,都直说“渭水龙王又显圣了”——


    于是如今他已突破了虚境,重回化境了。


    只要那洞庭君一时间看不破他,但哪怕对他戒备提防,而不对他使出全力,他便自保无虞、随时可以遁走。


    所以……不要走。


    红娘子似乎早知他会如此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多了一层氤氲的水汽。


    “你竟执意如此。”一个微笑在她唇边绽放出来,“你到底……也是爱我的。”


    “……你们竟如此不同。”


    李云心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晓得,这是那红娘子的执念占据了她的神志了。


    但还未等他再去好好思量那一句“你们竟如此不同”有什么更深一层的意思,就看见这红娘子忽然在月光中轻轻抬起手、露出一截雪白莹润的小臂来。


    而后纤纤细指如水波一般轻轻舞动,声音清越曼妙,口中低吟一首曲调怪异的歌谣——


    “君子于役兮,不知其期——”


    “日之夕矣兮,牧云濈濈——”


    她将这四句反复地唱了三遍,然后转头,对李云心微笑低语:“李郎,她来了。”


    于是这洞庭湖……


    沸腾了。


    云朵。


    大团的云朵。


    大团雪白的、浓郁的云朵,自他们不远处的水面上袅袅升起。


    像是浓重的雾气、又如同团团的青烟。每当有一个气泡从水底升起来、在水面上破碎,便有这样的一团白气被释放。


    随后这云朵慢慢上升,停留在几十米的空中,被月色镀得银亮。


    忽然……变成了梦幻、童话一般的世界。


    仿佛头顶的天空挂满很多很多的大团棉花糖,然后……


    又有些白色的四脚动物,从水中升起来。


    那些白白团团的动物来到水面上,这水面便仿佛变成了坚硬的地面。数百头……这动物,在前方的一片水域里来来回回地慢慢走,而那些漂浮在天空当中的云朵,竟然就是从它们的头部、慢慢升腾起来的。


    李云心轻轻地吸进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


    相距百米,寻常人,看不分明。


    但他却看得分明的。


    那些动物……是人。


    数百个白白胖胖的人、光着身子、四肢着地地慢慢在水面上走。袅袅的白雾自从他们的眼、耳、口、鼻中升腾起来,最终汇聚成半空中的那些云团。


    那些云团……


    是阳气和精气。


    红娘子微微眯起眼,在月光下看着情景,低低地叹:“小的时候,心里有烦恼,便来看他们牧云。都说仙人餐风饮露,妖魔也喜欢的。但风露味道寡淡素净,人阳却香甜浓郁。”


    “到月圆的时候,便出了白树林来牧云,足了一月,就可以收获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君心若磐石


    红娘子用这人间一个寻常的小姑娘、看寻常的温柔美景一般的眼神盯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转头莞尔一笑:“但李郎从前是人,想必是不喜欢的。”


    李云心笑了笑:“是不喜欢。”


    “但是带李郎来,是要李郎看另一个人。”红娘子说了这话,双臂在白玉船舷轻轻一撑。整个人便轻快的飘起来,直飘到李云心怀里。


    李云心此时双手抓着船舷,便如同要张手拥抱。红娘子直入他怀中却并不多做什么。只轻舒玉臂,一手绕在李云心身后、一手搁在他的胸膛,然后将螓首轻轻贴在他的心口,柔声道:“我带李郎来看……那刘凌。”


    红娘子如猫儿一般,乖巧地蜷在他怀里。李云心只略微地愣了一会儿、沉默一会儿。


    他晓得两日前这红娘子称自己已嫁了人、拒绝他是因为执念:如今做的这事,也是因为执念。


    执此一念……便可生出多少事端。


    而她说——带自己,来看刘凌。


    李云心终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第一次在君山见到从云子,见他神色慌张只说出了大事——那刘凌遗蜕停在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驻所,他不好生看守等琅琊洞天的人来却跑到这君山说出了大事……


    还能有什么大事?

    而后初见红娘子,听这红娘子说她那君父娶的妾,却是个麻烦、“这下渭城里的道士可不愿走了”——他就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推断。


    而此刻,这推断终于被证实。


    红娘子在他怀中、将自己的脸蛋在他身上轻轻地蹭了蹭、闭上眼睛,贪婪地吸进一口李云心的气息。


    然后抬起手向着远处一指:“你那看人群里,站着的一个。”


    李云心立即看过去。


    先前看不清,一则是因为心神被这景象震慑,二则,是因为从那些人牲七窍当中升腾起来的云雾,将那个身影遮住了。


    一个着白衣的身影。


    那是……


    琅琊洞天宗座首徒……凌空子。


    李云心低沉地叹息了一声。


    红娘子紧紧地环住他,伸手在船舷上拍了拍。于是白玉舟平稳无声地滑动起来,眨眼之间便行至那凌空子的身边几步之处。


    李云心看清她了。


    凌空子……容颜未改,依旧美艳得惊人。即便如今脸上没有粉黛胭脂、只有月光打底,仍有惊心动魄的美感。


    穿一身素净的白衣。左手的手腕上挂着一只铃铛,右手持一柄细鞭。


    两人目光相触、李云心眼神清澈镇定,而那凌空子却在微微一愣之后,脸上缓慢地浮现出惊诧的表情。


    然后她眨了眨眼、慢慢地转身。


    先抬起束着音铃的左手指一指李云心,过两息的功夫、才从口中发出含糊的低语:“你……竟未死?”


    ——像是,慢动作。


    仿佛她的动作比思想慢了半拍,又像是运转不畅的机械傀儡。


    而红娘子,像是晨睡初醒的慵懒女子一般,微闭着眼睛又将螓首在李云心怀中轻轻蹭了蹭,才细声道:“眼下这刘凌,算是生死之间。雪山气海崩碎、修为废了。照例说人也当死了、魂魄离体。”


    “偏生腕上有个宝物镇魂音铃,将她魂魄收了去。眼下魂魄在音铃里操控那身体。”


    “说来若非我父发现了这宝贝、将它附到身体上了……这刘凌便也成鬼修了。只是如今……还不如一个世俗间的凡人灵便。”


    李云心静静地听了红娘子的话,平静地说:“便叫她来牧云了?”


    “起先性子高傲。但……也总是个聪明人。我父说纳她做妾也是任性,只为羞辱她罢了。实则她如今哪里经得起折腾——会真死掉的。”红娘子懒懒地睁开一只眼、瞥了刘凌一下子,“但我晓得她在图谋什么。她在想或许道统来人将她救走。”


    李云心“嗯”了一声。而这时候,刘凌才来得及慢慢地张嘴,像是要说第二句话。


    李云心看着她开口:“我自然未死,而且我们还有一笔好账要算。当天在琼华楼我对你说了什么——如果你还记得,应该晓得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我会加倍奉还。”


    刘凌缓慢地眨了眨眼,慢慢将手放下了。


    如果她的记忆未受损,应该记得当夜在琼华楼,李云心是故意动摇了她的心智、要俘获她的一颗芳心。但她心高气傲,并未完全臣服。


    而此刻李云心以那样咬牙切齿的口气说出来,任何一个聪明人都晓得他是在隐晦地说——“会想法子,救你脱离这苦海。”


    刘凌是一个聪明人,而眼下是一个弱小、迟缓,却意志仍坚定的聪明人。


    她自然有许多关窍没有想通,但并不妨碍她认清一个事实——至少对此刻的她而言,李云心比这洞庭之中所有人,都来得可靠。


    因而她慢慢地放了手,怒视李云心:“天道……昭彰。等我洞天……高人尽出……你等一干、一干、一干……”


    似是觉得如此说话实在太过迟缓难堪,这刘凌干脆不再说话、亦不再动。


    只闭了眼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微微仰起头。


    李云心松了一口气。至少眼下,并没有被拆穿。


    但究竟要不要救这刘凌……便要看情势如何变化了。


    如今这渭水渭城情势波澜诡谲,她的命运,已不在任何人手中了。


    然而这时候那红娘子忽然伸手在船舷又一拍,小舟疾驰而去,重新与这“羊群”拉开距离。


    李云心微微皱眉:“……红娘,你已带我见了她。接下来可是打算——”


    “现在你该晓得这凌空子未死了。”红娘子打断他的话,“那么也该晓得倘若道统真地寻了来,一则我君父并不畏惧他们,二则,他还有这凌空子在手上。将凌空子交还给道统,便是一份保全了洞天高徒的功劳。”


    红娘子顿了顿,又在李云心的胸口摩挲:“你与那人……真真不同呢。”


    “……这是你第二次提那人。是指杜生,还是?”


    “九公子呀。”红娘子终于坐起身、依依不舍地离了李云心,微仰着头看他,“你与他这样亲近,却全不同呢。”


    她伸手,用冰凉凉的指尖掠过李云心的脸颊:“你说话温柔,笑也温柔,念诗也好听。又生得好看,我从未在白鹭洲见过你这样好看的人。你比九公子还要还看呢。”


    她又笑起来:“哪怕知道你骗我的,我还是忍不住要爱慕你。”


    李云心微微眯了眼:“骗你?”


    红娘子站起了身,看着李云心,慢慢退到白玉船头。


    她脸上的柔情慢慢淡了,就只看他——像识得却又不识得他。


    “我从前听杜生说,天下好多好女子,偏喜欢薄情郎。那时候我也想,这是为何呀。”


    “可后来我就知道了。那薄情的郎君。虽心易变、轻许诺,却对每一个女子都温柔体贴、细心呵护。这般好……叫人哪怕晓得只是一时的快乐,却总忍不住要好好温存。”


    “这天下间的女子爱人,爱的是什么呢?爱的便只是这柔情蜜意呀。有了这柔情和蜜意……做了扑火的飞蛾又怎样呢?”


    红娘子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那君父,总要为九公子报仇。”


    “但他被圈禁两千年,早就不急一时了。依着他看,那道统便是一座大山,轻易动不得的。杀了凌空子、杀了城里那道士,又怎样呢?道统早晚要诛杀天下阴神,早晚有报仇的机会。他要杀……便先杀白云心了。”


    “所以李郎你叫他现在就为龙九报仇……却是多想了。而你想做渭水君、或者洞庭君的话……亦是多想了。”


    “我君父被圈禁在这洞庭,实则也是驻守在这洞庭。这千里洞庭之下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们全部不晓得的。无论你如何做,我父绝不会离开这里。”


    她这些话令李云心的眉头愈皱愈紧。


    直到他听见红娘子说——


    “所以你以为洞庭和渭水,从前是你那九弟所辖的水域、是个安全的地方——这便想错了呀。”


    “如今这里……已是天下间最危险的地方了。”


    一根弦在李云心心中被拨动,发出铮然之声。他意识到问题在哪里了这个红娘子现在似乎认为自己是——


    那在争斗中败落、虚弱至极、逃窜至此的睚眦!

    他终于明白那句“你和他真真不同”是什么意思了!


    也明白之前她问自己可想要做“渭水君”是什么意思了!


    虽说是推断错了,但……


    好一个聪明的红娘子!

    李云心勃然色变,立时在小舟上坐直了,肃然看她:“你——知晓了?!如何知晓的?!”


    红娘子微微仰起头看他,忽而笑:“我也爱你如今的威武模样。”


    “我知晓这事……唔,是因你引了九霄雷霆火。你杀了那道士,却不知城内有我的耳目,瞧见了你。我与君父又知道离国那边的事情,加之引你来了这洞庭湖上……在这湖水之下,自有一种法子可以分辨得出你身上的龙气——是龙子,唯有龙子才有的气息。”


    “只是这也是洞庭的秘密,你不晓得,并不算你见识短。”


    “但未料到你伤得如此重呀。”红娘子慢慢地上前一步,对李云心伸出手,笑起来,“那么李郎——”


    未等她说完这话,李云心登时纵身而起,直向着方才来时的方向掠去!!


    他唯一的失算……便是未想到红娘子口中那所谓的“洞庭湖中的法子”。


    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在对方模棱两可的时候巧妙周旋、甚至获取信息。然而一旦是洞庭君这样的大妖魔、又以什么他笃信的法子“证实”了自己的身份,那就不是言辞可以说服的了!

    见鬼……他终究是小瞧了这盘踞洞庭三千年的大妖呀!


    便是在他施展神通飞身而逃、那红娘子也乘着白玉舟衔尾而至的时候,这洞庭湖水忽然变黑了!


    ——在这夜色里,原本也是黑的,但至少有月光映照,是如墨玉一般的黑。


    然而此刻,水面却变得如同一池浓墨——


    水下有一个庞然巨物!!


    李云心并不晓得那否是洞庭君,但晓得在这洞庭湖中与那大妖开战必无几分胜算,当下更是催出了全身的灵力,只一息便遁出了数里、可见那洞庭边的木亭了!

    然而便是在即将登岸之际——那红娘子所乘的白玉舟却不晓得是什么法宝,竟比他飞遁的速度还要快——追到他身边了!

    红娘子在呼啸的风里向他喝道:“你——”


    李云心哪会给她说完的机会,只一掌便猛击出去,直中这鬼修的胸口。


    他当然可以试着将其拼杀,但那样一来便会阻了去势。且又想着将她重伤击飞了——她那君父疼惜她,定会也阻住追击的势头、让自己登岸、躲出洞庭一丈之外!

    嘭的一声闷响,这红娘子立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回去。


    而借着一击的力道,李云心携着风云,终于出了这洞庭一丈外,转身向后观瞧。


    却正看见湖面上陡然生出一只水流聚集而成的巨掌、一掌便将红娘子又击飞过来,且听到闷雷般的呼喝——


    “你这逆子!!”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随后愣在原地。


    那红娘子的身体嘭的一声摔在他脚边——身上衣衫已破碎、发髻也散乱。口鼻中渗出暗金色的血迹,滴落在地便如滴在通红烙铁上的水珠一般,嗤的一声蒸发了。


    李云心……睫毛微微颤了颤。


    这一击之后,水浪汇聚成的巨掌便解了体,哗啦啦地落回湖中。


    而水面以下的巨大阴影也不见了。


    他看看那洞庭湖,又看看地上的红娘子……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隔了好久他才说,“你……”


    他未去搀扶,那红娘子便只静静地伏在地上。


    夜色如墨,松风低诉。


    便这般过了一刻钟,那红娘子才微微地动了。先低咳几声,然后慢慢地从地上将自己撑起。抬手抹了自己的嘴角,又看李云心。


    看他眼下这痴傻、惊诧、犹疑不定的模样,微笑:“李郎好狠的心。”


    “我方才是想对你说,你快走……别再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李云心再退了一步,将手背在身后、紧握住了。


    “今夜带我去湖上又是因为什么?”


    红娘子慢慢站起身。先不说话,而是往身后的洞庭湖,眯起眼睛看了看。


    随后慢慢地走到几步外的木亭中、重坐上那栏杆,看着李云心低声道:“……因为,爱慕你呀。”


    说了这话似乎觉得有趣极了,便又笑出声,溅了几滴淡金色的血液出来。


    “我父呀,想要将你拿了。虽不知拿了你之后要做什么,但我晓得不会是好事。”


    “我呢……便来问你——李郎呀,可愿随我回洞庭?”


    “你说好。”


    她看着李云心一边微笑一边说,像是女儿家在回想甜蜜心事:“我又说我父可能不会立刻为你报仇,但即便这样——李郎呀,你可愿为了我回洞庭?”


    “你说好。”


    她停下来,沉默一会儿。


    “虽然知道都是哄我的。但我心里还是欢喜。”


    “和你在小舟上温存那么一会儿……就更欢喜了。”


    “其实也是为了……告诉你那些事,好叫你提防着。只是我那君父,来得早了。李郎你又太心急了。”


    李云心紧抿着嘴,看着她。


    红娘子便也看他。看了一会,微微摇头:“我晓得你……并不爱我的。但既不爱我,那日何必撩拨我。女儿家……心是脆的呀,李郎。不比你们的磐石心。”


    说完这话又沉默。


    李云心也沉默。


    等终有一尾小鱼儿自水中跃起了、又重落回水中。


    红娘子才站起身,慢慢走到洞庭边。


    “你若想去别处就走吧。若不走……我父这次既是没有捉到你,想来便不会再试了。”


    “他曾说过……倘若你能在渭城里、做成些什么,譬如说真能将那道士杀了、也算是为他出了一口恶气。那么那时,再好好说些别的事倒也无妨。”


    红娘子慢慢踏进水中,在月色下转头向李云心一笑:“真希望我也能看到那一天。”


    李云心猛地抬头、踏前一步,问:“‘真希望’——是什么意思?但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红娘子凄然笑了笑:“李郎呀……”


    “有些事。没那么多的计谋和心机的呀。这世上……也真的是有单纯的喜欢的——哪怕只是一时起了性儿。”


    “嗳。”


    “你这个薄情郎——”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你这诗定是为我作的。”


    “记得我。”


    她说完这话倾身一仰、直直落入水中。


    洞庭湖顿时浊浪翻涌、只一瞬便将她吞没了。


    李云心皱眉看着这一切,随后等待。


    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等到。


    他一直等到天亮、晨光初次现。又一直等到天黑、明月西升。


    然后他茫然地往四下看了看、喃喃自语——


    “这是……”


    “什么计?”


  第一百六十章 神道

    到一轮明月高悬在悬崖边那颗黄山松头的时候,来山上祭拜的最后一个信徒才离去。


    刘老道小心翼翼地检视山神庙的正殿,然后将门锁上。


    殿里倒没什么贵重的财物,只有一些泥胎塑像。这种塑像请白鹭洲的泥匠来做,不过一角银子塑一个而已。


    但他晓得如今那些泥塑可不仅仅是泥塑——其上是有灵的。


    这灵他晓得,亦打过交道。然而毕竟人妖有别,他总觉得不该牵扯太深。


    实则倒不是对妖魔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妖魔没几个好东西——还能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只是他做庙祝这么多年,也知晓许多事。明白一些妖魔倒是会展神通、做好事。


    然而毕竟本性难除,你说不好什么时候,便忽然随意地做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怪异举动来。


    只这几个……唔,青龙使、白龙使、黑龙使、赤龙使,以及那妖里怪气“龙太子”,还有……那乔家孩子的亡魂,倒与众不同。


    刘老道曾在一晚起夜的时候无意中听过它们在殿里“讲法”。


    那“龙太子”同四个现了真身的妖魔说什么“三观”——刘老道便怔怔地听了好一会儿,直到头发被夜露沾湿了才回屋。


    到第二天半夜里他又忍不住去屋外偷听。


    听了一半,殿里忽然就没动静了。再过一会儿听见那妖里妖气的“龙太子”发话——“咦?屋外那个老家伙……啊呀,呸呸,不是老家伙,嗯……啊呀,我神龙教的掌令长老呀?嘻嘻,你在偷听什么?本娘娘在代教主传法!”


    这老道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便叹一口气推门进去。对那附身在金身塑像上、看不清模样的“龙太子”说,“三观”这东西不是你这般说的——不是什么、信仰了我神龙教,以后开宗立派就一定要建三个道观。而是指……唔,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三个东西。


    他说了这些就想起从前的事情。


    其实过去得并不久,只将将一个月而已……但就是觉得恍若昨日。


    想起心哥儿在那龙王庙的庭院里、在瘦竹下一边慢慢地饮酒,一边同他讲水云劲。时不时会说几个他听不大分明的词儿……然后自己笑起来。


    老道想到这里,又站在殿中叹口气。随后发现这殿里寂静下来了。


    心里便微微一紧想啊呀我怎么这样糊涂,这些毕竟是妖魔,可是将它们惹恼了。


    哪知一息之后,那“龙太子”忽地叫起来,说“啊呀,你说得才是对,啊呀,教主那夜的确是这样说的”云云。


    然后便逼着自己又讲了一夜。


    他有什么好讲呢?


    虽然知道李云心曾传过这些妖魔道法,然而不知道传到了什么地步。依着规矩,他得了李云心的水云劲,没有准许,是万万不可传给别人的——他就连时葵子都没传。


    于是便捡些两人从前相处时候的事情讲,那些妖魔听得也入神。


    渐渐地……他便觉得这些妖怪似乎并不那么怕人了。


    然而到了天明睡一觉又觉得后怕——岂知不是那些妖魔施展什么天生的本领、迷了自己的心智?


    便又怔怔地觉着……不痛快。


    心哥儿在的时候心里总是有很多勇气,便是见了那大妖魔也并不怎样畏惧。如今他不在了虽说听了他托生的那孩子弄了这神龙教出来然而总是……


    刘老道叹了口气。在月光中往屋里走。


    时葵子那屋还亮着,这是这些日子的习惯。总等他将院里打扫干净了、回屋也熄灯了,那女人才熄灯睡下。


    他走到屋外的时候便轻地咳了两声。这也是惯例,告诉那女人,他将歇下了。


    然后刘老道推开门、转身关上门。


    这屋子不比他在渭城时住的龙王庙,乃是黄土的墙。他来了之后时葵子用草纸将墙裱了,但在外间生火做饭的时候草纸便会有焦糊味儿。然而这味道除了稍稍有些呛人之外,并没有令刘老道觉得烦恼。


    相反他觉得很舒心。


    开火的嘛。有一个女人、生火烧饭,于是这焦糊味儿就有点“家里”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大概会慢慢地在这南山上安定下来。慢慢地……


    他慢慢地,转过了身。


    屋里没有点灯,窗户纸也并不十分通透。因而他摸进来之后眼睛总得需要一会儿才能适应这屋子里的光线……


    才能看到在炕头、那张粗木桌旁,沐浴月光,坐着的一个人。


    刘老道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怕呼吸得重了将那人惊着了、便在眨眼间消失了。


    然后听到那个人用熟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已突破意境、到了虚境了。到了虚境你便不能自己修了。没个人指点你很容易出岔子。我想了想……便来了。”


    刘老道急促地喘息几次,觉得自己的呼吸微微灼热,还有些发颤。他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想伸手去拿点准备点什么东西,却又觉得什么都做不来。


    想了好一会儿想到那人身边的木桌上有半壶凉了的茶,可又不是什么好茶叶,喝了便满嘴沫子。


    这么慌乱了一会儿,又陡然平静下来。


    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心哥儿说得……是啊。便是到了这虚境,总觉得雪山不稳、气海散乱,就不敢继续修下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那人的对面,拉过一只瘸腿的圆凳抵膝坐了。好让自己将对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那真的……是心哥儿。


    一个大活人。


    闲闲地坐在藤椅上,靠着椅背,双臂搭着扶手。没看自己,但偏头看窗户。窗户纸原本有些泛黄,然而在月色下却变成白亮亮的——他就盯着白亮亮的窗户纸看。


    他看起来面色平静,然而刘老道看见他微微眯着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偶尔会微微颤一颤。嘴唇也是抿着的,就如他从前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些淡淡的、俏皮的、又叫人吃惊的话儿冒出来。


    这便是心哥儿了。


    刘老道就又舒一口气,说:“前些日子运到水云劲的第三层,气走到手少阳的时候便觉得心口不大舒畅。我浑没在意,便继续运下去。谁知又过一刻钟,清冷渊和角孙、耳门、丝竹空,都觉着不大对劲了。险些岔了气。”


    “那时候是什么时辰?”李云心动也不动,只淡淡地问。


    “酉时刚过。我想着下个时辰便是龙虎交……”


    “时辰错了。”李云心微微叹口气,仍盯着窗户纸看,“寻常日子酉时是对的。但你这南山的方位、节气——前几日的酉时乃属西方土,你当然要出岔子。可见你啊……这些日子也没碰那时葵子?不然阴阳调和一下,也不至走岔了气。”


    刘老道老脸一红,讪讪道:“唔……这个,那事怎么是随便……”


    李云心这时候转过脸,看着刘老道,终于笑了笑:“你都以为我死了,如今又见着我,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也没什么表示。真叫人伤心。”


    刘老道便不说话了。只沉默一会儿,也笑起来:“我知道心哥儿不爱那种调调。我若是哭着嚷着说啊呀你竟未死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心哥儿会觉得厌烦局促,说不定登时就要遁走、得两三天才能回来了。”


    李云心笑着叹息:“还是和你说话舒心。”


    “唉,老刘,这些日子挺想你。”


    两人又这么对坐了一会儿,李云心便在藤椅上坐直了,又出神。


    刘老道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陪他坐了一会儿见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轻轻地起身取了桌上那茶壶、推门出去了。


    过一会屋外隐约传来些说话的声音、杯盏碰撞的声音、抱柴火的声音。随后慢慢的,屋子里飘起糊墙的草纸的焦味儿。


    一刻钟之后,刘老道又推门进来。手里一个木托盘,盘中一壶茶、一叠晾干了的红薯干。他将木盘轻轻放在李云心身边的桌上,重在他对面坐下,道:“没什么好东西,心哥儿先填个肚子吧。”


    李云心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长出一口气。


    “说正事吧老刘。我先问你,既然知道我未死,你又到了虚境——那么要不要同我一起做大事。”


    李云心这突如其来的振奋令刘老道略微诧异。但还注意到对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往门外飘了飘、又在红薯干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而他没有再去多想些什么——因为对方说的话,是需要他慎重思考的。


    可也只是慎重思考了一息的功夫而已。


    便说:“要。”


    李云心认真地看着他:“我如今,已不是人身了。我如今乃是……龙子螭吻之身。换句话说,我乃妖魔。”


    刘老道轻出一口气:“这岂不更妙。做人有什么趣。”


    “而且你还要知道,眼下那洞庭湖中有一三千年大妖。渭城里有一真境道士。那大妖不是朋友,那道士则完全就是敌人。且是我设计杀了那九公子,又杀了凌空子——我举目四顾,皆是强敌。”


    刘老道笑了笑:“心哥儿,我已不是混元子。现下,我本名刘公赞。”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又道:“那么此前,我是连你也当做棋子的。而如今问你要不要同我做大事,便是要将你从暗棋变为明棋。你会重回渭城,面对很多人和事。渭城里的真境道士会有所行动,也许很快,还会有帮手来。你就会成为我明面上招牌……吸引很多人的目光,承受很大的风险。”


    “你知道,我喜欢谋划。但谋划未必每次都成功。一旦我错了……你可能会死。是真的死,求为鬼修而不可得。”


    刘老道一笑:“那重回了渭城,会够风光、够气派吗?”


    李云心沉默片刻,哈哈大笑:“你会作为我神龙教的掌教回渭城。而我已经在渭城做了许多布置谋划——你回去,会有锣鼓喧天、童子开道、信众跪拜——够威风,也够气派!”


    刘公赞一摊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大丈夫生而在世,所求的不就是威风气派!”


    “好。那么,你且听我与你说分说如今这渭水渭城的情势。”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开始以平静的语调同刘老道说这些天,在修行界惊天动地、却并不为凡人们所知晓的事情。


    于是就说了足足一个时辰。


    待他说过了,这刘老道才眨了眨眼,感慨:“这样子的——这样子的世界呀……”


    “只是那鬼帝……”他又微微皱眉,“那离国皇帝诚然有许许多多的百姓,然而另一些人或事,譬如说……唉,譬如说,心哥儿所说的那龙子睚眦。”


    “离国数亿百姓都知晓离帝,那数亿百姓也都知晓睚眦吧。依照老道我看,知道睚眦的百姓还要再多些。毕竟这天下虽大,可心哥儿你说那极西的吐路浑国、极南的崩国——单是骑着马、走到离国的都城就要十来年。这样遥远的距离,也许那里的人还不晓得这位死掉的离帝何时即的位,还以为是上一代离皇在打理那离国呢。”


    “可无论是吐路浑国还是崩国,那里的人却是都晓得神龙、龙子、睚眦的吧?这般说……那睚眦的信徒明明比离帝还要多,怎么偏偏没有离帝那般强横呢?”


    “或者再说……在这江湖上,也有些有名望的人物——知晓他们的人不比知晓皇帝的人少。可那些人,又怎么就没那样强横呢?”


    “这是个好问题呀,老刘。”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也没人同我说这些事。但我如今成了阴神之体,是螭吻,也是很有些人晓得这螭吻的。只怕晓得螭吻的人……亦是比晓得那离皇的人还要多,怎的偏生我没他那样强横呢?”


    “我自己体验、思量了很久,隐约明白一些规则了。譬如说老刘你,平日里衣食无忧,在家中供奉一尊神。你无事便去拜拜他,求个家宅平安。你这是信他敬他,是每日里都给他信仰之力。”


    “可他从未在你面前显圣呀。你虽说信着有他在,然而便如同这天下间的百姓们一样——哪里有什么人笃信的。他们眼见的都是看得见、摸的着的东西。他们知道城里的大官儿是人、知道皇帝——虽然那皇帝高不可攀,然而也知道他是人呀?”


    “是同自己一样的、实实在在的人。每一日,生活在皇帝的地盘、遵守着皇帝的法令、被皇帝派遣来的官员管束着、还要为皇帝缴纳税负。”


    “都是些实实在在的、千丝万缕的东西。人们知道是真的,知道那皇帝在的——是笃信那皇帝在的。倘若有人跳出来说,噫,那皇帝也许不存在呢。那皇帝的法令也许不起效呢?”


    “——人会笑他是疯子。”


    “可是那些神灵……你家里供奉的神灵。倘若有人说,噫,也许你拜的这神压根儿不在呢,也许都没听到你说话,不会显灵呢。”


    “寻常人多是什么反应?”


    “——‘我也晓得未必真会显灵,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对不对?你做庙祝这么多年,此类话想必听得多了。”


    “于是要我来说,信仰这回事,也是分两种——强信仰,和弱信仰。”


    “你平日拜家里那尊神,这便是弱信仰——你觉得他应该在,但并不是很确定,也并不确信一定会在你家显圣。”


    “那天下的人知道睚眦在,在孩子哭的时候吓唬他——再哭,睚眦来把你捉走了。说是这么说,谁会真的信睚眦会从天下来、把孩子捉走?这还是弱信仰。”


    “知道我螭吻的那些人,知道渭水龙王的那些人,唔,知道这里有庙的。然而——他们平日里会提起么?只在天旱了、热了的时候才会感慨说哎呀,龙王爷怎么不下场雨呢。”


    “说了便罢了——继续担水浇菜园。这也还是弱信仰。”


    “而皇帝……你今日作奸犯科被抓去打板子了——违反了天子的法令。那是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触怒了违规了、板子挨在身上了!”


    “这种信仰,就比信你家的神、信睚眦、信我这螭吻的信仰,强烈很多很多倍了。这个……我叫它强信仰。”


    “而后你再想。那么多的人,都如此强烈地笃信着离国皇帝的存在。”


    “那么多的人,都笃信离国乃是这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帝国。”


    “既然离皇能够治理这样的一个庞大帝国——那个离皇也好威风好气派!”


    “然后……离皇死掉了。”


    “你去告诉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说离皇死掉了。这个百姓会说啊呀?离皇竟然死了呀?!”


    “——那样强大的帝王,竟然死掉了呀。他还会想更多的事情。倘若他又是帝国的百姓,那么,惊慌、诧异、担忧——皇帝死了这天下会不会乱?一乱起来最倒霉的就是百姓——皇帝如果没有死该多好呀!”


    “甚至会有人真心实意地、自发内心地为离皇哀悼、哭泣。这种信仰……又已经远超强信仰了——这是一种爆发性的超强信仰。”


    “数亿人,这样子的超强信仰……几乎在几天之内同时加诸那离帝鬼魂之身。如此造就出来的鬼帝,当然强悍。”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失态


    李云心说了这些,才微微眯起眼睛:“至于为什么那黑白阎君没有及时将离皇的魂魄勾走。这件事……才最奇怪了。”


    他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刘老道从未想过的。


    但刘老道毕竟并不是个愚笨的人。听他说完了、细细理清了,便也明白了。


    想了想,又问:“但既然如此……何不显圣?”


    李云心便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他挑了挑眉,倒一杯温吞吞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看着刘老道:“因为有那些臭道士和臭剑士啊。道统和剑宗的人,那些低级弟子,在天下间走来走去,你以为他们是做什么的。”


    “见到常常显圣的妖魔,就说妖魔屡屡现世祸乱人间,斩杀了。而妖魔自己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爱做坏事。这么一来你一个人寻常人在野地里看到一个妖怪——当然赶紧捂着孩子眼睛和嘴巴,就匆匆逃掉了。回了家也不敢到处说。”


    “一来对妖魔没什么好印象,觉得晦气。二来又怕总说总说、真惹了妖魔来。你看那些小孩子半夜里喊鬼来了鬼来了,总少不得被大人斥责一番,便是如此么。”


    “至于那些修为低下的弟子惹不起的大妖魔——可还有道统啊。已知的真境以上的大妖魔不过百来个,散落在天下间。彼此还多有争斗。”


    “而那道统剑宗的真境以上高人数百,且同心协力——哪个大妖魔真敢屡现人间招揽信徒?你看那鬼帝,修为直逼双圣,还不是被五个修士舍命拼掉了?”


    “可倒好,逃去了通天湖,遇了睚眦。”李云心说着说着,又摇头,似乎觉得好气又好笑,“两个大妖魔、这情形了,不说互相扶助反倒又斗起来,双双残废——他吗的智障儿。瞧瞧人家道统和剑宗!”


    刘老道忙赔着笑,又为李云心添了茶:“可咱们神龙教这几位使者。据我这几日看着,都是很好的。可不如别的妖魔那样凶残。”


    李云心摇摇头、叹口气,也不知在叹什么。


    他看看刘老道为他添的茶,眼神又飘忽到木盘里的红薯干上。


    老道想了想……便伸手捻了一片:“心哥儿可以尝尝这个。锦娘……嗯,那位道友自己做的,干净着,有嚼劲的。”


    李云心下意识地伸出手。但只是一个动作,却又赶紧缩了回去。


    他又看看那红薯干,低声道:“不饿。”


    刘老道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他的眼神闪了闪,将那薯干放下了。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问他:“困不困?”


    刘老道摇头:“毕竟是虚境的修士了。并不容易困倦。”


    “嗯。”李云心应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唉。其实神道和人修之途,你要说有没有相似之处?也是有的。”


    “你说那道统和剑宗,干嘛要渡劫?一样一样摒弃感情,最后把自己弄得奇奇怪怪,像是精神病。比如说也不把人当人看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修成了妖魔一般。”


    “但是你老刘你再想想。一个普通人,没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的,一直养在豪门大宅里。说不上品性高洁、也说不上十恶不赦,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然后有一天你给了他强悍的力量,把门一开,说你去吧。”


    “那这个人走到市井间,时间久了……”


    “这衣裳好看,想要。那个美女好看,想要。这宅子好看,想要。这花花世界,这大好河山,好东西太多了。寻常人也会贪婪也会想要,但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事、偶尔坑蒙拐骗,费些力气才得的到。”


    “而这人想要了……伸手便取了。因为这天下几乎没有敌手。可是这怎么行,天下会大乱的。这事儿,你说用道德、规矩来约束?总有漏洞。”


    “那干脆……绝情弃欲吧。没了那些欲望,只一心求长生,这天下就好过多了。所以道统和剑宗要修心、要渡劫。不是全为了天下也为了自己——你欲望那么多,又能够轻易得到,还哪里有心思好好精进。”


    李云心看着刘老道,但眼神却又向那红薯干上滑了一下子、又触电似地弹开:“至于阴神?妖魔?他们吸收愿力、信仰之力,哪有那么多屁事。太上忘情之境以下,才懒得渡什么劫。所以你看妖魔们……所谓的率性而为,实则自甘堕落。”


    “那样多的大妖魔,倘若好好经营、未必不会信徒再多些、愿力再多些、自己更强些。然而欲望那么多——想吃人,看着隔壁的邻居不爽、累了想要睡上个一两年……等等等等。”


    “妖魔也有欲望啊,且不知收敛。于是怎么和道统、剑宗拼?”


    “更不要说迈进双圣那样的太上忘情之境、是需要另外一些东西的——这一点,无论修士和妖魔,都一样。所以那离帝是玄境巅峰、直逼双圣……却永远到不了双圣的境界。”


    “玄境巅峰是一道坎,没法子投机取巧。”李云心叹息,“我那父母同我说过,玄境巅峰以下,妖魔愿力够强,便可直冲上去。然而一旦到了那道坎……妖魔想要迈过去,便还要如同人修一样,一步步地从头渡劫的。”


    “只是人修,传承万载、几乎从意境便开始绝情弃欲,按部就班。而那妖魔……都已玄境了,你叫他怎么去渡那些劫?嗯?妄心劫?他要太上大道!他怎么放得下!”


    “所以要我说为什么那些大妖魔不显圣、广聚香火?我觉得……应当也是晓得这一点了。”李云心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下来。


    ……并且沉默很久。


    刘老道一直静静听他说话。到了此时,微微叹口气。略迟疑地伸出手、犹豫一下子,还是在李云心的膝头轻轻地拍了拍。


    “心哥儿你……是不是心里烦躁?”


    “同我说说吧。”


    他知道今夜的李云心,同以前是大不相同的。


    从前的李云心也会嬉笑怒骂——“蠢货”、“智障”之类的词儿,是他常用于评价别人的。但那时候别人的事情也都是别人的事情,心哥儿是站在岸边、身上干干净净,去说他们的。


    然而今夜的心哥儿……虽然侃侃而谈。可刘老道知道,他自己也浸在那情绪里了。


    方才他接那红薯干时失态,实则今夜从头到尾,他都在失态。


    心哥儿此刻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就如同他从前评价别人的那样子——这个人,漏洞百出。


    这老道士便在心里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意识到心哥儿在这个时候……便来找自己了。


    他将他最脆弱的时刻、交给自己了。


    李云心转过头。盯着白亮的窗纸看了一会儿,忽然闷闷地问:“那你舍得你那位道友么?”


    他刚才说妖魔、道统、剑宗的时候慷慨激昂。此刻却好像忽然没了精神,连声音也有些喑哑。


    刘老道没有想到他会问这话。但瞧他的神色,也不是调侃。


    于是认真地想了想:“这世上的事,总有舍有得。时葵子道友在我落难时收留了我,我感激她的恩德。也……爱慕她。但如今到了这个局面、这个时候,在你和她之间……”


    “我离了她——觍颜说——她会难过些时日,但总会好。感情这东西,唉。我老道是个过来人……捱不过时日的。最初心里会难受,可是日子久了,就淡了。到最后还有人放不下。但放不下、也只是一根游丝将自己的心思同那人牵连着。知道有这么条线这么个人,可已不是绷得很紧了。”


    “而心哥儿你那边离了我总是有很多不便,那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我便是……”


    话说到这里,听见门外一声轻响。


    随后是极轻的脚步声、非常非常小心的、关门的声音。


    刘老道猛地站起身向门口看。但只看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转过身,又坐下了。


    “唉。这般也好。”他叹气,“这般也好。”


    李云心看了看他:“说说你过来时候的事情。”


    刘老道苦笑。想了想,便慢慢地将那些日子的事都说了。


    “啊……我本名刘公赞,早年做盗匪,绰号鬼算子。刚才杀了个捕头,无处去了。你敢不敢容我。”李云心边叹边微笑,“于是你这么说了之后,她也未问你什么,就只收容你住下来了。”


    “其实在这些天里,可能有妖魔找上门、可能有道统的修士找上门。谁来了都是祸事一件。你们两个……那时葵子说是意境都勉强,只不过是个习了些强身健体的武艺的普通人罢了——却将你收容了。而她可能会因你而死的呀,老刘。”


    “这天下的女子呀,怎么偏有这样多情痴傻的。”李云心目光低垂,“这天下间的男子呀,偏又都是我们这样的磐石心。”


    刘老道慢慢皱起眉:“心哥儿你这是……”


    “我招惹了一个姑娘。”李云心说,“现在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吾心之魔

    “你知道,其实……从前也不是、也不是没有姑娘为我寻死觅活。这事我见过、我其实是见过的。”


    他目光向窗外看,似乎在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见过很多的。”


    “是只这一个不同。你知道……我以为妖魔啊。妖魔啊……和人不同。残忍狡诈、冷酷无情。但是这一个却大不同——她颠覆了我的……认知。”李云心皱眉、慢慢说道,“其实也不只是感情的事儿。唔,也只是因为我对某一个群体的认知、在那一瞬间被颠覆了,因此造成了很强烈的心理冲击——我发现啊,原来它们也可以这样子——这是从前没有想到过的。”


    一开始他皱着眉头说,但慢慢地,像是在言谈间找到了些思路。又或者是水流终于找到了缝隙,便迫不及待地倾泻出去。


    他的言辞慢慢变得流畅、神色也不再萎靡、每说一句话,就振作一分。


    “所以本质上,是我自己催眠了自己。那女人先对我百般示好,我便觉得她爱我。可我又对她没什么真情,于是便并不看重她的爱,觉得浅薄得很。”


    “我又自信满满相信自己的判断,因而这印象更加深刻。等到那一刻,我先出手伤了她,之后却发现她竟然是真的爱慕我、为了我着想——”


    “一边是情感上的颠覆、一边是认知上的颠覆,而我此前又那样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这个新的现实彻底摧毁我从前的认知……我被打懵了。一旦我的理性思维不再起作用、我的防御机制暂时被解除了,那么此前那女人有意无意对我进行的暗示引导,就令我的惯性思维走上了另一条路——爱!”


    李云心站起了身,微微皱眉:“是啊。便是如此——这种情感我又不是没体验过!是因为错觉。是因为误导。是因为暂时的防御崩溃。”


    他转头看刘老道:“对不对?”


    老道咳了一声:“心哥儿,我还……没知道事情的首尾。”


    李云心几乎是立刻便将事情简要地说了。


    说完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刘老道:“你说是不是?嗯?错觉?”


    刘老道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并不回答他的话。


    而是沉声道:“只有一件事。”


    “心哥儿你那一掌,是可以将她击毙的。而她那父亲,据你说神通犹在你之上,要杀她更是易如反掌。但却只是将她击飞到你身边了。”


    “心哥儿,她父亲若想杀她,自己便杀了。但既留了情,为什么还要将她击飞到你脚下。那时你距洞庭已是丈外了,且你先前出手伤了她。如果你起了杀心将她杀死了……那洞庭君岂不是白留手了?”


    “这一点,我不晓得为何。但诛心而论,我刘老道想,是那洞庭君与这红娘子行险使了苦肉计。他既能要他女儿丢了性命做鬼修,想来也不心疼再死一次。那洞庭君掌管千里大湖,自家女儿只是使得顺手……却并非无可替代。”


    他慢慢抬头看李云心:“你说是不是?”


    但李云心不说话、又坐下了,只摩挲着桌上那个粗糙的茶壶。


    刘老道微微摇头:“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但心哥儿你说过,这世上最诡谲的便是人心。”


    “倘若并非苦肉计,那洞庭君恼怒她将你放走了,给了她一掌。那一掌便是留了情的。再这样盛怒之时亦能留情,那么等那红娘子回去了、那洞庭君再想得仔细一些,更不会将她如何了。禁足、刑罚或许会有,但性命……总无虞的吧。”


    “心哥儿你实在放不下她,那么,就料理了渭城里的事情。”刘老道将手掌在李云心的膝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然后你再去料理了那洞庭君。到那时,事情究竟是怎么个样子……便都有结果了。”


    “你说过人皆有,只是会不会被觉察。如今你这……也总比别的好,是不是?”


    “唉。”李云心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你精进了不少。”


    但刘老道没有陪着他笑,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心哥儿,你眼下这样子可不大好。要么……渭城的事情可以暂缓。我们再从长计议。”


    李云心盯着木盘中的红薯片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捻了一片、放在口中慢慢嚼。


    “不必了。”他闭上眼睛、靠在藤椅背上低声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在哪里。事情在心中藏得久了人会变得脆弱。我就是把自己藏得太久了。”


    “快些吧——快些吧——”


    “快些做完这些事——我受够了躲躲藏藏的日子了。你知道吧,心累。”


    他靠着椅背摇了摇。然后伸手指指木盘:“这个给我带一点儿。”


    “好。”


    又隔了一会儿,听见鸡鸣声了。


    “但你这位是做得准的呀。”李云心睁开眼睛歪头看刘老道,“你可以跟我走跟我去很多地方。而且你修了水云劲、益寿延年。但是那一位大概要慢慢老死了……真不是一个好结果。”


    刘老道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胡须。原本是花白了,然而现在重变得乌黑、根根通透。他看起来倒不像是六十岁的人,倒像是五十岁。


    “而且这么久,你已觉得我死掉了,也没传她水云劲。”


    “只是……规矩。”刘老道沉声道,“心哥儿传我的是天心正法。天心正法,传承不能名不正、言不顺。”


    李云心撇撇嘴:“一家人。用不着说这种话。明日走之前你抄录了留给她,她也能自保。”


    “……好。”


    李云心继续在这藤椅上、闭目养神似地靠了一会儿,又摸摸自己的扇子。


    手中便多了一道紫色的符箓。


    他随手抛给刘老道:“这东西是我杀了那从云子,从他身上搜刮来的。带在身上烦——总想起那个老东西。你也送给她吧。”


    刘老道小心翼翼地捧着这符箓看了一眼,抬起头:“啊……心哥儿,这种宝贝……”


    “狗屁的宝贝。”李云心撇嘴,“用一次就没了的东西。你留着吧。”


    刘老道欲言又止,但还是将符箓收了:“……好。”


    然而刚刚将这符箓收入袖中,李云心却又在扇子上抹了一下,又抛给他一个东西。


    刘老道忙接了,一看,是一只羊脂白玉的小瓶儿。


    “据说可以益寿延年、生肌活血——上清丹鼎派炼出来的玩意儿。我又用不着这东西,你也叫她收着吧。”


    这次刘老道终于站起身,叹气:“心哥儿……老道我只是陪你说了说话而已。你自己一样看得通透的。”


    李云心闭了眼不说话。


    刘老道看他一会儿,叹口气:“好好好。但我再不收了。”


    “想收也没了。”


    刘老道便笑起来。想了想,终究是说出了口:“今夜见你这么烦恼,老道我倒是……倒是……觉着更开心了。”


    见李云心也不回他的话,便摇摇头:“我且给她送过去。”


    李云心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刘老道就轻轻地开了门、又轻轻地关上了。


    鸡又鸣三声——似乎是时葵子在院中养的鸡。这声音引逗了不知何处的野鸡、又或者居住在荒野当中的某家人家里的公鸡……隐隐约约地,鸣叫声便此起彼伏了。


    任谁也想不到,在洞庭湖边、南山半山腰的这个小小平台上,此刻竟真有两人、五妖、一鬼,一神兽……异常和谐地并存着。


    他独自在这屋中闭目坐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鸡叫得早,天还是黑的。


    又轻轻地、长长出一口气,目光投向棚顶。


    刘老道终究是个男子,总要邋遢些。而那时葵子似乎也并不好来他这里为他做太多事——毕竟也相处了不到一个月而已。


    于是看到棚顶上结了蛛网。残破一半,一角耷拉下来。


    一只腿脚细长的蜘蛛吊在半空中,不知发呆想些什么。


    “红娘子……”李云心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本打算叫洞庭君与道统、剑宗斗个你死我活。


    谁知这洞庭君却藏了王牌。


    眼下的局面倒是反了过来——变成了那洞庭君,坐看他与道统斗了。


    在湖心上那红娘子说湖里有法子可以分辨得出他身上的龙气……见鬼了。究竟是什么法子?

    又不是那种头顶顶着明晃晃的等级的游戏。修士、妖魔们的皮囊也都没有残缺,更不会有所谓“看他的灵气波动应是某某境界之类的事情”——倘若一个人连自己的灵气都不能收放自如、如此疯狂地外泄……


    那离功散身亡也就不远了。


    他得搞清楚这件事——如此识破了他的“龙气”?

    他可不希望以后自己走在路上就忽然跳出来一个人对自己说——我知道你是龙子!


    渭城事了,他必须去洞庭。


    龙生九子,唯有螭吻一个化境。化境与真境可并非什么递增关系……一个境界的差距,实力就不是以道理计了。为何独独龙九如此?

    九公子与洞庭君的相处方式原本就奇特——放眼天下,也看不到其他的龙子身边会伴生着一位大妖魔。为何两者相安无事?

    那红娘子……嗯……红娘子。那红娘子反复地同自己说洞庭君与螭吻的关系非同一般。而那洞庭君又的的确确对龙族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特殊态度。


    他一个三千年大妖被圈禁于此……又究竟是谁?!

    李云心闭上眼睛让这些思绪在脑海中搅成一锅粥,然后再睁开眼。


    屋顶那腿脚细长的蜘蛛不见了,不知蛰伏去某处。


    李云心盯着它看了一会,一弹手指。


    一阵劲风射到那网上、将垂下的一角钉上墙壁。


    他站起身、推开窗户,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更远处便是洞庭与渭城之间的苍茫野原林。在黎明并不明亮的天光中,那森林绿得深沉,宛若一块巨大的墨绿色玉石。即便以他的目力,也无法在天际看到渭城的踪影——这野原林如此广阔,几乎与洞庭相当了。


    他体会到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那一****站在渭水边、第一次看到那样一条涛涛大河时迫切的征服欲望。


    豁然开朗。


    这江与山、虽然只是天下微不足道的一角,但……


    却总是最坚固、且牢靠的依仗。


    李云心微微低下头,想起一刻钟之前对刘老道说的一个词儿。


    对于那老道来说,或许仅仅是一个寻常至极的词语。但对他而言……


    “……一家人呀。”他低声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忍不住笑起来。


    ========

    今天更了三万字。


    结果也没进战力榜前三……


    不说了我去哭会。


  第一百六十三章 邪教

    渭城柳河府桃溪路,倾塌了一大半。满是断壁残垣,且生着青青的荒草。


    按说在这天下名城的城区中本不该有这种地方,但如今的的确确已经荒废了一个月——没任何人去打它的主意。


    盖因这半条街倒有一半的房产是已赴京请罪的原知府赵大人的产业。虽说赵大人被那琅琊洞天的凌空仙子呵斥、欲请辞了……


    然而那琅琊洞天的凌空仙子据说也死了呀?


    如今仙子或许死在渭城了、赵大人和三位府尹都北上了……


    一时间真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桃溪路了。


    当然这些事,百姓是不晓得的。只有城中的权贵富豪们知晓。


    但自从“龙王显圣”之后的那个夜晚到如今,实打实已经三十来日了,却一丁点儿准信儿都没有。


    人们晓得前些天,小浑街发生了一件神异之事。


    那街上的掌柜们信誓旦旦地说,当夜都看到一个红盔红甲的神人告知他们速速离去,高人将在此处降妖。过后那于家少爷又说,那是神龙教的高人行的义事。


    人们好生想了想便觉得事情真是如此——那神龙教拜的乃是龙太子,既然是龙太子门下,那些神灵们穿着红盔红甲,可不就是虾兵、或者蟹将么!


    ——也没人再去细想那虾蟹只有煮熟了才会泛红。


    人们还晓得上清丹鼎派的渭城驻所里来了一位道统的修士。还晓得那驻所里的秋儿死在街上了。本要派家里人去打听来的究竟是何人,但此时一个字儿都探听不出来。


    于是又纳闷——道统洞天,乃是世俗人眼中实打实的仙境。


    从那里面出来的人都是仙人。


    既然凌空仙人死在了渭城、为何……到如今也没什么动静?

    新来的那修士,可不像什么大人物——凌空仙子入城的时候虽也未惊动什么人,然而宝华会上当场句贬斥了四位朝廷命官,那是何等的气派!

    但这一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着实令人看不懂道统的想法。


    而朝廷那一边……凡是城里有些见识的,都晓得如今是皇帝与赵家共治天下。那国朝大画师死在了渭城、不明不白。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早掀翻了天。可是在这渭城……


    人们几乎将这事情忘记了。


    ——因这渭城乃是赵家治下。可如今赵家也朝廷也没什么动作——未听说朝廷降罪、也未听说要有新官履任。


    代管渭城的那位邻府主官才不乐意接这烫手山芋,三十多日只露了两次面、交代些事情。清了清府中的银库……叫随从赶了三大车沉重的箱子,便再不来了。


    于是只有留守的主簿、府丞、和其他的吏员维持着这数十万人口的天下名城的运作——背后自然也少不得城中世家豪门的帮衬。


    正是因为知晓这其中的复杂内情,因而当与一批人出现在桃溪路废墟上、开始着手清理龙王庙那一片区域的时候,知晓此事的城门豪门世家皆吃了一惊——这是谁家做的事?可是得了什么人的许可?可是有自家未知晓的大事发生了?


    便有人去打听、查探。


    最后带回一个消息……


    那些是从白鹭洲来的人。


    都是神龙教的信徒。


    白鹭洲上白鹭镇,白鹭镇中百来户,倒有三百多人都是神龙教的信徒。而野原林附近又零零散散地也有十几个村庄镇子,亦是千把的信众。


    这么一千多个人信封神龙教,可不是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转身便去拜别家神的信法。


    依着李云心说的,每日两次——不拘什么时候——必然要在有水气的地方,譬如河边、湖边,内陆的,舀一瓢水也可——念两句“神龙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且再三强调每日两次、不多不少。多了,那浩瀚海螭吻龙太子厌烦要发怒。少了,那龙太子觉得不敬也要发怒。


    起先人们嘀咕这龙太子太挑礼、难伺候。但神龙教总会发些小玩意——譬如说写着一些警示话语的草纸、绣着龙头像的小布袋、甚至两三枚号称被龙太子开光的铜钱——


    也不是人人都发,只是在每日某个时辰去朝拜的信徒当中挑选几个人,发。


    都是些穷苦的渔民、山民、庄稼人。那白鹭镇的人富庶并看不上这些东西,可对于好几年也未必能扯上一块新布料的其他人来说这些小东西已具备足够的吸引力。


    因此哪怕觉得厌烦,也总要去瞧瞧的。既然瞧,那么念就念了吧。


    慢慢地就发现了好处了。


    譬如说你家住野原林中西北边的葱岭,偶尔去白鹭镇用野味换些食盐,却忽然听说了这么个神龙教。反正要隔天往回走、也不急,于是就跟着去南山瞧瞧。


    结果领了神龙教的一些小玩意儿、知道了这么个规矩。


    回到葱岭之后,某日便舀了水、叨咕这么两句。别人便好奇,问这两句是什么意思。于是将这话的含义说了、将在南山的见闻也说了。


    随后再肃然道,每日只可颂念两次——念多了,龙王爷要发怒。


    或有调皮的半大小子问“为什么非要念两次”——便一皱眉瞪眼、硬邦邦而有底气地丢下两个字:规矩!

    宗族社会,最重“规矩”。那小子便被唬得不敢再问了。


    ——这是很威风的事情的。


    这种威风和满足感……是李云心那个年代的人很难想到的。


    庆国富庶、渭城富庶,这一点李云心知道。然而再富庶的古代社会还是古代社会。在这富庶的渭城周边,那些生活在野原林当中的村落里的人,是个什么状态呢?


    大概一千人里也找不到一个识字的。


    数百人一辈子未出过野原林。


    距渭城不过百八十里,在李云心那个世界,不过是一两个小时车程的事情。


    然而在这个世界……便有数百人、祖祖辈辈,都不曾出过这百八十里。对于他们而言野原林,甚至葱岭、铜岭、随便什么山、什么岭、什么村,便是整个世界了。


    至于渭城?在他们的印象里,几乎已属于“邻国”的范畴了。


    渭城里的人或许还知道离国的天皇帝。


    但那些山野里的人,大概都不晓得庆国的皇帝已换了一位了。


    便是一些这样子的人,平日里更没什么希望、新鲜事的。但好歹他们已经习惯了祖祖辈辈此种全无上升通道的生活——如果是李云心被禁锢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只怕立时要发疯。


    猎户上山打猎、采野味,换些银钱刚够温饱。农户伺弄一亩三分地,技术落后、产量低,倘若合着野菜野味能饿不死人,也算好日子。


    若真能再攒下些钱财、为儿子起了一间新房,已算是这一代“出息了”。


    每日里,为吃食发愁——只此一件大事而已。


    所见所说的,也都是村里的人事。前月里牛家媳妇半夜一觉醒来发现屋里窗台上盘了一条蛇?


    这事便能被说上足足一个月而乐此不疲。而再看到牛家人也都会觉得有些异样——蛇乃小龙。他家半夜盘了一条小龙,岂知不会是牛家媳妇肚里那孩子要出息了?


    便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知道了神龙教、知道了神龙教的那些奇怪的规矩。


    生活就立时新鲜、新奇、与众不同起来了。


    教众们……便在村中变得神秘而与众不同。而这从前被人觉得挑礼、难以伺候的规矩,也因为它的仪式性,而变得更加庄重肃穆、更像“规矩”了。


    大概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李云心也经历过——一个原本在社会中地位低下的、劳碌一生的普通人。一旦在被人问起一些只有他才只晓的古老的“规矩”或是“传闻”时,原本呆滞无神的脸上便立时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


    整个人立时变得肃穆、沉稳起来。而后清一清嗓子、扫视一眼众人,再慢悠悠道:这个事情,是有这么个讲究——


    李云心了解这样的社会、了解这样的人,了解这样的规矩。因而许许多多出自他手的小细节,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令神龙教被迅速传播开来,并且聚拢了大量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真正虔诚起来的信徒。


    如今这首批将近百人的信徒便各自进了城、然后汇聚到那桃溪路的废墟上。


    这些人里,有石匠、有木匠、有裁缝、有砖瓦匠。还有赤脚郎中、猎户,甚至有做过账房的老头子。这样的一群人,有“见识”、有“学识”、有力气。


    他们在一个名为刘公赞的道人的组织下,只花了三天的功夫便迅速清理出了一大片的地面,甚至还将一些可以再使用的石料、木材归置起来……


    似乎准备大兴土木了。


    兴建一个什么东西总需要耗费许多的钱财。主要分为人力和物力。


    这号称神龙教教徒的一群人似乎并不缺乏人力。至于物力——已胆大包天地从废墟之中清理了很多合用的材料出来。当然这些东西并不全够用,于是他们的进度停下来。


    百来号人在被清理出的一大片土地上搭建起临时的木棚,生活做饭、说说笑笑,也不晓得究竟要做什么。


    便有有心人去问,这些人只说是教主吩咐要等。


    这事儿可不妙。


    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而且进退有度组织有序。倘若知府或者四位府尹当中的任何一位还在,都会大惊失色立即调遣公人将这群人统统先下了牢狱——百来号人、不事生产,每日聚众说些别人听不大懂的话儿,这不是要造反还是什么?!


    然而眼下主官不在,主簿和府丞可没什么魄力——他们可不想冒冒失失地得罪这神龙教背后可能存在的豪门。


    城中的其他世家豪门也都不想出面管这件事儿——谁知道是城中谁家、得了京华哪个贵人的首肯、弄了这事出来?

    因为打探一番之后都晓得这神龙教在白鹭洲一带声势浩大。本觉得是个精明人搞出来敛财的。然而如今竟然堂而皇之地跑来城中这片他们都不敢染指的地界儿、谁家招呼都不打、自顾自地埋头搞起来了!

    依照大庆的律例,没有在官府报备登记的教派是什么?

    是邪教。


    而能将邪教的声势搞得这样浩大的必然是老江湖。


    老江湖不会不懂规矩。


    但他现在就是没守规矩。


    倘若再仔仔细细地问一问、查一查、看一看,会意识到他们之前的想法也错了……


    这神龙教……不但不敛财,反而时常会救济一些贫苦的教众!


    本还想再深入了解了解的人,立时触电似地收回了派遣出来的触手。


    这是……收拢人心啊。


    ……除了天子,什么样的人才会想着这般收拢人心?


    谁还敢碰。


    ——而又是谁家的胆子这样大?搞了这个出来?!

    一时间渭城中的豪门都在猜,那于家也在猜。


    于家的老爷于其,算是一个“中兴”的家主。他家世代豪门,从只有一个门脸儿的布商做起,渐渐有了些声势规模。接着试着攀些高枝儿、再借助其他一些力量、经过十代人的经营终于在这渭城中有了说话的权力。


    到于其这一代,家里接二连三地遇上“祸事”。这于其是个精明强干之辈,然而其父去得早,他执掌家业的时候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


    再聪明的人,没有经验和阅历、总是有一些关窍想不明白的。


    而那时候于其就没有想通。因而于家岌岌可危。


    总算生下了其子于濛、且是神人转世。一次次地助他渡过难关、结交了一些人,才晓得他那时候遇到的“天灾”,实为“人祸”。


    ——某些大人物做事便是如此。随手就可令你活不下去。你体察了他的心意、乖巧地迎合上了,立时天高气清。但若你一直想不通……既是不开窍的蠢货、废掉了不要也罢。


    如今这于家已度过了难关,于老爷也不再是那个初掌世家、不通世情的于其了。


    然而得知了那神龙教在渭城里近三日的动向……


    他却将眉头皱了三天。


    事情……不是他原本想的那个样子呀。


    ===============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一边写一边想,会不会更新了有人觉得“水”。


    譬如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什么山村啊,山民的生活啊什么的。


    但是这个,主要是为了解释神龙教为何在短短十几日就有了这么多的信徒。


    这个不说清楚——忽然出来一个什么教派,十来天的功夫就千人信众了……这个是扯淡的。人又不是npc,不能你点下招募,就来了。


    其实还应当写一写这些天更多的运作的手段。但这是网文……就不开那些支线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登门拜访

    现下里于家风光,是渭城里的首富。放眼整个庆国,亦是数一数二的巨富之家。


    但唯独于其最清楚这于家的财富,究竟有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别人的。


    而这个“别人”是谁,有的他不晓得,有的他不清楚。他名下那样的多的产业,真在自己掌控下的,都不会超过两成。


    若李云心知道这情况,会对他说……你只是一个“白手套”。


    而在这个年代、这个世界,这种身份有另一个名字——“白扇子”。


    大概没人知道这个称呼原本的含义是什么、又是自何时起流传下来的。但若要强行解释一番,倒可以附会成“白扇轻摇、不惹尘埃”之意。


    京华的贵人们也爱钱。但皇帝不喜欢贵人们爱钱,认为与民争利、既失仁义、又难保清廉。于是自有很多人归附在贵人门下、献出自己的财产或者才能,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在很多人看来于其是“了不得的狠角色”。因为可不是他去投了某一家,而是某一家先找上了他。


    据人们说,在于其初掌于家的时候,那一位贵人看上他的家业,于是随手使了个绊子。这一随手,于家险些家破人亡。但那于其竟捱过去了。


    一个小小的商人有如此能耐,就让那贵人抬眼瞧了瞧他,然后又是几个手段。


    但竟又一一度过了。


    这下子于其算是真真入了那位的眼。笑他不识抬举、也叹他有趣。便认真地、布了杀招。


    到了这时候,谁都认为于家必死。岂料那于其竟乖巧又果决地——投附了。


    那贵人便问他,之前因何白费那许多力气,到了如今还不是一样的结果。据说那于其当时说,人皆爱英勇豪气之辈,而不会喜欢胆小懦弱之辈。倘若他当初胆小怕事将家产奉献了、今日也得不到进府中正堂坐着说话的机会。明主爱英雄,他想要做英雄。


    听了这话那贵人哈哈哈大笑,竟然没有收他的家财,反而叫他为自己做事了。办了几件事、过了六七年,终被赏识……


    成了大庆朝数得上的富商。


    但无论事情的真相是否如坊间传闻一般——全是于其的胆气与才智化解了一次次危局,还是说他的家里真有一位“神人”——如今他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这么一种挥手跺脚、连渭城都要微微一颤的感觉。虽然他所拥有的很可能会在某一时刻失去,然而至少现在,他认为自己还可以做点儿什么……


    他认为自己是英豪。英豪岂会甘心一辈子做傀儡、做奴仆。


    便是因为这样的心思,他原本打算同神龙教好好谈一谈。或者说,谈一谈只是客气说法——于其并不认为神龙教幕后之人有足够的资本同自己平起平坐。


    只不过那一夜——神龙教的道士跑去自家儿子的房中、假装托梦的时候,于其正坐在书房中自省。


    他每月都会自省——细细梳理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如今的所有事。因为他晓得自己如今这样的权势地位是极易令人膨胀的。做他这事,一旦骄傲自满把握不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便要出大麻烦。


    可惜也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自省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被许许多多的往事拖进回忆里了。


    随后听见炸雷、听仆从说城里出了些事情。


    他夜晚喝了三杯酒,那时候酒意未消,并不感到如何惊慌。


    见他镇定从容原本惴惴不安的仆从也都镇定下来。就那么一瞬间,于其想起当年他紧攥着双手、深吸一口气、昂首走进那贵人府中的情形。


    那时候他孤注一掷、强忍着不要发抖。说话时候深吸一口气,好叫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


    然而坐在堂中的贵人低眉饮茶。他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当时贵人穿了一件紫红色的大袍,上面以金线刺绣团牡丹。


    他一边说话一边盯着那大袍看,心里想,倘若今日死在此处,便如那大袍的红紫。


    倘若今日逃过此劫,如这金绣一般堂皇富贵了……


    以后便也要如这贵人一样——做他那样的人。


    于是看到那仆从惊慌的样子,他回想起那袍上的金牡丹。触景生情,忽然觉得自己很多很多年以前想要做的事情,如今似乎已经做成了。


    可那时候说的那一句“我想要做英雄”,又在哪里呢?

    便是在他难得地陷入这种微妙情绪之中的时候,有人来报——那于濛房内所发生的事情。


    在平日本该紧缩眉头的于其却在听了这事之后忽然笑起来。


    竟然有人不畏死,将主意打到他家头上了。


    这人……像他。


    至少像那时候。


    因而才有了第二日的事情。于其很想同神龙教的那位教主见一面、谈一谈。然后……用它来做些别的事情。


    他要做英雄,不想做傀儡。


    可是这三日,他发现这神龙教全然不是他所想的神龙教。他竟然有些……看不透了。


    那群人想要做什么?!


    直到第四日,有人送来了一个帖子。


    帖子来自神龙教,发帖人自称“浩瀚海螭吻龙太子李云心”。说“神龙教欲行善事,望与长者一晤,面谈机宜。”。


    于其盯着这拜帖看了好一会儿。但不是因为内容——这拜帖的内容他见得多了。一些自视甚高的江湖人士,总会给他投这样的帖子。一副一本正经老于世故的模样,却总掩不住眉眼当中的局促和言语之中的狂妄——像他年轻的时候。


    只是这落款的名字太怪了。


    李云心这名字他有印象的。


    起先是儿子在路边救了个叫李云心的少年,这事儿他很久之后才知道,浑没往心里去。


    再之后他那不成器的表弟玄澄子去赴宝华会,说会上有个叫李云心的道士。这时候于其记住了这个名字。据说是个了不得的画师,但似乎与琅琊洞天有些过节。


    然而凌空仙子对他表现得又甚为客气……


    神仙中人的事情总是不好说的,于其不敢随意去猜。


    再往后,据说那李云心和凌空仙子都死了——因为触怒了龙王、或者是与妖魔争斗。这些事情众口纷纭,到如今也没个定论。


    此值多事之秋,前些日子小浑街又有了异动。


    人都说,是神龙教的修士除妖魔。但在于其看来这件事儿,和月前在桃溪路的事儿可全不同。


    琅琊洞天来的道士就在城里,哪里轮得到一个邪教的野道士也除妖。那夜去于濛房中的,不过是早有图谋、赶了巧,借势而已。


    至于这名字……


    真有龙太子的话,要见自己一个凡人可不会送拜帖。


    这神龙教的教主……单从这拜帖看,就透着一股子江湖人的邪气和狡黠气。


    的确能搞出些声势,然而难成大气候。


    于是他的心里先定了三分。定三分、将那神龙教教主晾了一日,听说他们在桃溪路的那些人似乎饮食出了些问题、开始四处采买了,才吩咐人去请那教主来。


    而那一日,他也并不只是闲坐着。他想要查些什么,总会有结果的。


    到白鹭洲教徒进城的第五日,李云心与刘公赞进了于府的门——从后门。


    他之前允了于濛出钱出人去修葺那小浑街,已同神龙教拉上了关系。因此必须尽快将事情都搞清楚。搞清楚之后、是收服了、还是剿灭了,就都在一念之间了。


    但饶是存了这样轻视的态度,在看到李云心进正堂的时候,仍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人中龙凤!

    看着十八九岁的一个年轻人,修长挺拔、面如冠玉。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一对星眸熠熠生辉。


    穿着素净的白衣,轻摇手中一柄泪竹骨白纸扇——端的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他虽然爱他那孩儿,但也觉得自家儿子只论相貌,却是不及那李云心的。


    再看他身后的一人。穿一身青布的道袍,年纪在四五十岁之间。也是生了一副好面孔、蓄五缕美髯。


    于其便轻轻地敲了敲手指——有卖相这样好的两个人,难怪那神龙教势头颇猛。


    却说这二人直入中堂站下了,那年轻人便微微仰头、一拱手:“在下神龙教教主、浩瀚海螭吻龙太子李云心。见过于公。”


    这话说完了、不待于其答话,一撩衣摆便抢到一边坐了。


    坐下了,眼神先往旁边的小几上飘——那里摆着茶盏,以及盛着干果、蜜饯的碟子。那李云心先狠狠地看了几眼,又忙收回眼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坐定了。


    堂中除了这三人,还有丫鬟、仆役在的。于府家的下人,见识总是很多。如今看了李云心这失礼的样子,先是皱眉头,心说这人未免太狂妄了些!那赵知府此前见咱家老爷,也不敢是这个做派!

    但随即看到他狠盯着果盘的眼神,心中瞬间了然了。可到底是于家的人,硬忍着没有嗤笑出来——看他相貌堂堂,竟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这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呀!


    有在一边奉茶的仆从便要喝他,但于其将搁在桌上的手微微抬了抬,那仆从不说话了。


    再看那老道刘公赞见了他这“教主”这模样,似乎顿时又急又气,偏生不好发作。眼见着一句“在外面怎么教你的”不好说出口,狠狠地剜了那座上年轻人一眼,忙向于其拱手:“于公见谅,我家教主他初来人间,并不很懂得人间的礼仪规矩。在下刘公赞,乃是神龙教掌令长老,原本是渭城人,想来也有人认得我的。在下今日里——”


    于其面色平静地抬起手,略一沉吟,道:“坐。”


    这刘公赞忙谢礼,去李云心的下手坐了。


    此刻于其对那年轻人初见时候的好感全没了。


    ——什么初来人间。这话哄哄那些乡里人还可以,在他面前说出来……到底是两个江湖人。不知从哪里物色了一个生得漂亮的年轻人,哄他做了“教主”,然后这刘公赞再在背后使些手段收拢人心。


    待以后成气候了,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位“教主”。万一事情有变、要担当个什么祸事,也可以将这“教主”推出来——这样的手段,他早在年轻的时候就用过了。


    只不过……


    于其拾起一盏茶、拂去其上的叶子、吹一吹、浅浅地抿了一口,也不看那刘公赞,便道:“你这名字,我听过。”


    那刘公赞忙惊喜:“啊呀,于公竟知道——”


    “你从前叫鬼算子。”于其放下茶盏,“是个盗匪出身的。”


    那刘公赞惊喜的一句便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尴尬地说不出话了。


    “先做盗匪。名声嘛,还是可以的。但终究是盗匪。后,从了良,跑去桃溪路那个龙王庙做庙祝。再呢……又生了些事端,嗯?”于其扫了那刘公赞一眼,只说到此处——并未将他杀了尹捕头的事情全说出来。


    只不过——一个什么江湖术士、坑蒙拐骗出身的,如今也想要登他于府的门了。


    他于其向来是不大在意出身的。既然这刘公赞搞出了些声势、他便也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对方今日这样子、带一个金玉皮囊来了、又说些什么龙太子初来人间的浑话——当他是好哄的吗。


    他有心去查,总还是能查得出很多事的!

    果然。这话说了,那刘公赞再坐不住了。额头便渗出了汗来,慌张地伸出了两只手、在身前晃。但很快又觉得如此有失体面、忙放下了。口中只道:“于公、于公!哎呀呀,不好说呀、不好说呀!”


    堂中其他人虽然不晓得自家主人未说出口的是什么话,但见了这刘公赞的样子——方才还是不慌不忙的高人气度,如今便乱了方寸了,终是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刘公赞听了这笑似乎更加窘迫,只一个劲儿地朝于其拱手、却说不出话。


    于其仍旧端坐着,脸上也看不出悲喜,道:“先前,你教中有人深夜潜进我儿内室,说了些话。我虽不信,但,能有这个手段、胆量的,我总还是欣赏的。因此也帮了你们一遭。”


    “但不要因此觉得我于家,便吃你们江湖术士的那一套。你的事情,我总还是知晓的。而那李云心……可真是眼前的这一位?”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条明路


    刘公赞面露难色,似是在犹豫。


    但于其微微一笑:“你身边这位神龙教主的出身,只怕是个渔民吧?倒是难得生的这副好模样。原本是在菖蒲泊刘家村的?难为你能寻了来。”


    这话再说了,那刘公赞更委顿,连拱手也没力气了。


    这下马威来得既快且猛烈,似乎他的气势当真是一丁点儿也没有了。至于那位“神龙教教主”,此刻只呆坐着,一个劲儿地去看刘公赞,全然不晓得该做什么、说什么了。


    见两人这模样,于其才在心里暗笑了笑。重靠回椅背上——早有人为他换掉了那盏抿了一口、却已经温了的茶。


    “说说吧,你的手段。”


    他心中更安定了。觉得自己已大致知晓了对方的底细,只需要再听他说出来一些自己不曾想到的细节——譬如说如何发展的?如何这样胆大妄为?


    且这些事,他都已经在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推断了。


    通过三言两语摸透对方的来路,这可是他的看家本领。


    那刘公赞似乎也终于被他折服。在座上拱手,苦笑道:“于公名不虚传,果真是个高人。既如此,我鬼算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就都说了罢。只是我这事说出来……嘿嘿。于公虽是渭城里的豪门,但可也要坐稳了。我辈江湖中人行事,还是很有些不同的。”


    于其又端茶喝了一口,并不说话。


    那刘公赞便低哼一声,道:“于公可知如今天下大势?”


    听了他这话、这语气神情,那仆从丫鬟便又想笑。


    于其脸上则不动声色,淡然道:“说说你的,天下大势来听听。”


    那刘公赞似乎因为方才吃了个下马威,如今很想扳回一城。因此咳了两声、运了运气,沉声道:“如今这大庆四海升平、皇帝垂拱而治,正是圣人所言的太平盛世。而我辈英豪,想要建功立业,则是要一个大大的乱世。我刘公赞蛰伏在渭城这么多年,学过些神仙道法,一直在等待时机。到了如今,这时机终于等到了。”


    “眼下这渭城,赵知府已去职、三位府尹亦不在其位。而城中、城外的百姓人心惶惶不知所归——正是我辈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如今我便拉起了这神龙教,先聚拢了些人。其后,我非但不收敛钱财,还要兴水利、修道路、开矿山。如此这渭城内外的百姓愈发归心,我神龙教便越发势大。”


    “等到那下一任知府再来渭城之时,我神龙教已经有数万信徒,他岂会不看重我这掌令长老和神龙教主?那时候,我便再不是什么江湖盗匪,而是知府的座上宾!待我一统了渭城中的三教九流、同那知府攀上了关系——从此便可真正地高无忧、享清福了!”


    那刘公赞说得兴起,竟离了椅子、在原地踱了几步:“但此番谋划唯一缺的,便是于公您了。”


    于其装作不解其意的样子,笑着“哦”了一声。


    那刘公赞似乎认为自己的这番话已将于其哄住了,微微一笑,道:“兴水利、修道路、开矿山,都需要银钱。而这银钱对于于公来说不过是粪土一样的东西。于公乃是商贾之家,已受够了那城中官吏的欺凌了吧?”


    “我便是于公与此助我神龙教一臂之力。待我们成了大事——于公便是我神龙教的朋友,我同于公,共分这渭城!”


    于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畅快极了。他那些仆从丫鬟虽然不十分确定主人在笑什么,但总要轻轻地陪着笑——不可不笑,那样子主人会觉得无趣。也不可大笑,那样子便失了分寸。


    就是在这样一片声音里,那刘公赞又露出了自进这大堂以后、出现了数次的茫然神色。


    “于公、于公为何……”


    于其收住了笑容。于是其他人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他边摇头边指着刘公赞问:“那么你所说的天下大势……实则是指这渭城?你是觉得,这渭城,便是你心中的天下了?”


    刘公赞不知所措地哦了一声。于其又笑起来:“我问你,即便这渭城便是你心中的天下——你要兴水利、修道路、开矿山,我也都为你出钱财……”


    “你可想过你这样做是在寻死?”


    刘公赞更茫然了,眨了眨眼睛,声音似乎有些发颤:“请、请……于公教我……”


    于其冷了脸,闷哼一声:“先前看你们神龙教百人跑去那桃溪路,还以为好大的来头。如今一看,呵……竟是因为你们不知死呢!”


    “也罢……江湖人,呵呵。你们这些草莽之辈自以为识几个字、有些小聪明、了解那民间不入流的风俗门道,便刻意推测天下大势了么?”


    “我于家被这渭城的官吏欺凌?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那渭城知府赵栩来见我,都要先递帖子!”


    刘公赞听得脸色愈发白了,这站在原地,显得更加不知所措。


    于其笑罢了,盯着刘公赞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兴水利、修道路、开矿山,是你们这等人能做的吗?吸纳信徒聚众开坛,又是你可以做的事情吗?你在朗朗乾坤之下公然收买人心——你是想要和那知府攀什么交情吗?”


    “你这是要造反!”


    刘公赞听了这话,蹬蹬蹬倒退三步、坐回到椅子上。脸色煞白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慌忙道:“于公、于公救我、于公救我呀!”


    于其微微摇头,垂眼喝了几口新换的茶,才道:“救你,也不是不可。只是说,看你要命,还是要财。”


    刘公赞茫然道:“小道现在并没有……”


    “是你那神龙教。”于其放下茶盏看他,“有些事你做不得,但另一些人却是做得的。我看你也算是个聪明人,只是你那身份地位,叫你见识浅。见识这种东西,一个层面的人便有一个层面的说法。”


    “那些渔民农夫眼里见到的是他们一个家、一个村镇。你呢,算是这渭城里的枭雄?”于其摇头微微笑了笑,“——从前倒是可惜了。早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物,也不会叫你埋没那样久——你这样的人物,在你那个层次已算是高瞻远瞩。你看得到渭城渭水一地的形势。”


    “但要说天下大势……却不是你能够看的。”于其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袍——紫红色,以金线秀别香枝。


    只看这么一眼。再抬起头的时候,语气便柔和、镇定了些。或许是因为那刘公赞已被他唬得听话了——或许仅仅是因为此刻心情好。


    “修桥铺路,乡绅名流做得。因这是造福乡里、也是为一地主官脸上添彩的事情。但你们这些人来做,说法可就不好听了。”于其想了想,“我于家,人说是豪门,却并非豪强。你这神龙教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也没甚念想。只爱惜你是个人才,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略顿了顿。


    那刘公赞会意,忙道:“于公请指一条明路!”


    “这明路就是。你方才说要做的事情,我允你先去做、也给你钱财。”于其看着刘公赞,说道,“但是以于府的名义来做这事。一则,我来看看你的能力如何。二则,你为我做另一件事。”


    于其的声音稍微放低了些:“查——原在这渭城里、万顺镖局那些人的去向。查到了这个——你以后便是我于府的人。以后漫说知府……便是一州牧守又如何。”


    刘公赞瞪着眼、似是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会儿,才道:“那这神龙教,就是……啊,还在我手中?于公……当真再不要些什么了?”


    他说这话,似乎全然未将于其的那后半句——“一州牧守又如何记在心中”——仍只想着他手中那些“可怜巴巴”的权力。


    于其笑了笑:“是。”


    刘公赞这才欢喜起来。先嘿嘿笑了笑,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奉承话儿送过去。


    他来的时候扮作一副高人相貌、被喝破之后又拿出一副好豪杰相。到此刻想要的东西到手了……终于露出原本的市侩相。


    那些仆役丫鬟看得直皱眉,便是于其也并不喜欢他了。


    应了几句、又细细看看那一直坐着呆若木鸡的“神龙教教主”,挥手便将他们打发出去了。


    待这二人消失在门外,于其才又皱起眉。


    丫鬟要过来换掉温了的茶水,他摆手示意退下。随后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觉得这大袍穿着并不合身。接着拾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尽了,才道:“李先生,你怎么看?”


    一个相貌清奇、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才从堂边的屏风后走出来。


    直走到于其身边一两步远处站下了,才抬起先前一直低着的头,然而仍皱眉:“于公,那刘公赞,并未说实话。”


    “哦?先生这样看?”


    “方才我叫少爷来看过一眼,少爷说他救下的那人确与座上那神龙教教主李云心相貌别无二致。我们去菖蒲泊查,查到的也的确是,那李云心本是村里的人,被刘公赞寻去了。”


    “我还托人问过那灵虚剑派驻所的弟子——都说被少爷救的、在琼华楼露面的那个李云心是死了。我便想……有无可能是假死呢。”


    “大抵是不可能的。一则,那两个驻所里的人都只说他死了——魂飞魄散。不同我们说缘由,想是玄门中事,说了我们也无法理解的。但必然是笃定的。二则,那李云心据说乃是比当朝国师还要高明的画师——在琼华楼便当场作了一幅宝卷出来。”


    “这样的人一则不会自降身份同那些乌合之众混在一处。二则,他当真未死,这样的人——能作出宝卷的人——于公可曾见过。或者听说过确有其人?”


    这李先生说话的时候,于其听得心平气和,仿佛在与一个同自己地位相当的人交流。如今听他问了话,也是认认真真地下想了想,答:“从未听说过。只说‘有高人能作出宝卷’,然而……似乎从没有人真的见过什么高人能高到这个地步的。”


    李先生轻出一口气:“这便是了。这等人物,岂会放任他流落在外!”


    “因而我断定,那神龙教主乃是假的。不是假的,断不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冒出来。先前于公说那刘公赞见识浅,于此可见一斑。心机他有,但都是些江湖人的手段。唬一唬那些莽夫还可,再别的……呵呵。”


    “先生说得是。我亦作此想。先生坐下说。”


    那李先生也不推辞,便坐下了。坐定之后又轻轻敲敲桌子:“于公,这些,你定然也是想到了的。不然也不会——出钱财给那刘公赞行事。”


    于其也陪他坐了,脸上露出笑意来:“哦?何以见得?”


    李先生微微摇头笑:“天下生得像的人有。但一模一样的?可少见。又是在渭城外、洞庭边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嘿,于公这样慎重的人,可不会信。”


    于其笑而不语。李先生便说下去:“再者说前几日那人去了少爷房中、扮鬼托梦。那刘公赞,以前是桃溪路龙王庙的庙祝混元子。这人到底有多少斤两,一查便知。他是断然搞不出这事的。”


    “再看他今日来此的态度——先故作高深;再故作慷慨激昂,最后变得俗不可耐。”


    “这样的人,绝成不了大事。全是他来做,神龙教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所以说……背后一定另有高人在。这个高人……于公心中有数了吧?”


    于其微微点头,要等他说下去。但隔了一会儿一抬眼,却发现那李先生似乎正推理至酣畅处……是等着自己接下去的。


    当下略尴尬地咳了声:“先生先说说你的看法。”


    这李先生便一笑:“要我猜,便是那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新来的那位洞天的仙人。”


    “于公可知晓,前几日,小浑街烈斗一番之后……有人曾看到那位仙人出现在事发现场哪!”


  第一百六十六章 目的

    “再有,那神龙教拜的是龙太子——我们派人去探了那南山。那南山所谓的龙太子金身塑像上,是真有一个说话妖里妖气的精怪的!于公,你我都晓得那些玄门修士,最见不得妖魔作恶。可如今……那妖魔就附在金身上——造福一地也就罢了,但现在是聚集了千人之众!”


    “若非背后正是那洞天仙人……岂会不理?!”


    于其听了他这么一番话,长叹一口气,拍了两下手:“精彩。于某原以为自己已思虑得够周全,但还是未有先生这般深谋远虑。我说为他出钱财的确是存了这个心思——我想他背后亦是有人、且没有弄清楚为何弄出一个同那李云心面貌别无二致的人。洞天的高人道法通玄,变化之术想也不是难事……先生此番话,竟是将我的疑惑都解了。”


    “只是依先生看,接下来该如何?”


    那李先生微微一笑,略倾身靠向于其:“于公所想的事情,李某是清楚的。但于公所图之事,凶险尤甚十九年前,万不可行差踏错。在李某来看……这件事,对于公是有好处的——这好处不单指那些镖行、脚行、江湖人,而是在更长远以后。”


    他说了这话,又期待地等着于其的反应。


    于其干咳了一声,思索一会儿只道:“先生说得有理。”


    那李先生便得意地一笑:“那么……就,且行且看吧。”


    ……


    ……


    “他们大概会说,那么就且行且看吧。”李云心搁下碗,长长地出了一口冰凉凉的气。


    这摊子设在路边,专卖酸梅汁儿,用碎冰和井水镇过的。在这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的炎炎夏日里、喝上这么一碗酸梅汁,那当真是直舒爽到心坎儿里去了。


    他又叹一口气,意犹未尽:“再给我来两碗。”


    刘老道忙道:“一碗便可——我这年纪,还是少贪凉。但是心哥儿,虽然如此……接下来如何呢?”


    伙计将酸梅汁儿送上来。刘老道待他走开了才又道:“他们打算且行且看,必然心里还提防着。我刚才演那一出儿,于其那样的人物定不会全信的。以后我教还要受掣肘——那于其必定向教中安插人手。”


    “心哥儿,要我说……要不然你费些力气运起神通,咱们自己凑些钱财吧。不然只解决了眼前的问题,我教往后……”


    李云心微微摇头笑笑,端起碗,一口就喝了一半,舒服得直皱眉。


    刘老道叹口气,又道:“唉。何必同他——老道是我说那于其于我而言倒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只是对心哥儿你来说……又哪里算什么能正眼瞧的人。方才在堂中看他们那眼色,我倒是心疼心哥儿你……”


    李云心又笑了、放下碗,哄小孩似地说:“好好好。我就给你说说吧,别叹气了。”


    刘老道立时不说话了。李云心略想了想:“你以为我当真在意那神龙教么。”


    刘老道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神龙教、神猫教、什么什么教,我都不在意的。当初搞出这个东西,一则是为了我的香火愿力。那时候刚算死了龙子、刘凌生死不知。白云心的行踪我也不晓得、洞庭君、洞天的人会如何我都不清楚,因而我藏起来静待时机。”


    “后来大致了解了形势、我才可以试着收些香火愿力、让自己变得强一些。但收愿力必然引起人的注意,于是我搞出这神龙教——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叫他们互相猜忌,我好渔翁得利。”


    “但之后……出了离国的事情、出了清量子的事情。而那洞庭君也远比我想得要聪明。或者说也不是聪明——而是足够强。一旦足够强,很多计谋就失了效了。”


    “于是我的谋划不得不变一变。但是老刘你看,从头到尾,那神龙教也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也不是我非要怎样怎样的。”


    “现在我的身份算是半公开,以后呢,总要全公开——那时候自有更多人知晓我信我,也没必要一定要有一个什么什么教。其实本质上我是不大喜欢这个东西的。精神控制,我不喜欢。”


    刘老道听到这里愣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那……那……这神龙教现在已没什么用处了?”


    李云心喝掉剩下的半碗酸梅汁,认真地看着刘老道:“不,现在,很有用。”


    “或者说这个神龙教,这些愚民,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就是我能不能保住性命、然后再解决这渭城里的事情的关键。我这些日子,来回奔走,做许许多多的事情说许许多多的话……就是为了如今的局面。”


    “为了叫这神龙教的人入城——为了能在某个人面前,像刚才演那么一出戏。”


    “这所有所有的事情,我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这个目的是我决胜的关键,而这个关键,要用神龙教来达成。神龙教是我的一层掩护,那于其……便是神龙教的另一层掩护。不求他掩护得多长久——月余足矣。”


    他将这事情说得严重,刘老道听得皱起眉头。到最后连呼吸也忍不住放轻了。


    “过些日子,你再琢磨吧。”李云心看他这样子,笑起来,“就眼下这些事情来看你应该想不明白的。但是过些日子、我再做一些事情,你大概就看得懂了——你到底有多聪明,可就看那时候了。”


    刘老道知道他是个爱现的俏皮性子,因此也不再追问。只是,虽,说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关乎他们两个人生死的大事……然而心里却总是生出了不合时宜的、轻松的好奇感。


    大概这天底下……也只有和心哥儿在一起做这些“明明是行走在悬崖间、钢丝上的事情“时,心里才会有这种矛盾而奇异的踏实、轻松感了吧。


    心哥儿之前在渭城里的做法在他来看已是神来之笔,他真不晓得这一次会如何做。


    他初入玄门,对许多事情、背景都不是很了解。然而并不妨碍他知道——化境与真境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那刘凌当初是化境巅峰,只说实力,远在心哥儿之上,且有众多法宝。


    斩杀那同境界的龙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后来同真境的大妖魔白云心斗在一处,全无还手之力!


    眼下城中那月昀子便是一个真境。


    如果不是心哥儿之前布下许许多多的疑阵、叫那月昀子猜疑忌惮着洞庭君、白云心不好出手;如果不是月昀子来而是一个莽夫或者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真境修士来……


    早没今日了吧。


    聪明和想太多是一件好事。但是……


    只怕遇到更聪明的人。那时候,这反倒成了劣势了!


    但,仍然很想知道。再过些时日那月昀子看透了虚实……心哥儿还会有什么法子?

    李云心见他这表情,微微一笑:“唷,老刘,怕了?”


    刘老道低叹一口气,苦笑:“我若怕了倒是好事。但眼下我竟真不怎么怕。那真境的道士就在城中,按说我们……就快没生路了。但我却真不怕。这事当真是、是……唉。”


    李云心大笑起来,拿手指点点他:“要不怎么说,我就爱和你说话。你真是个妙人。”


    于是刘老道也陪他笑起来、额外留了一枚大钱,起身走了。


    ……


    ……


    于家做事的效率极高。第二日,便依着之前的约定派了人和物来。他家掺和到这事情里,众人皆大吃一惊。后来使人问了才晓得其实是替一位贵人做事。


    但至于究竟是贵人搞出了神龙教、还是收了神龙教为贵人所用便不甚了了了。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人太过关注了。


    先前说要反要反,是因为不晓得后面的人是谁。如今知道是于府代着理事——好多事情和规矩,是只对那些寻常百姓起作用的。另一些事情和规矩,或许能牵扯到某些官宦豪门。可像于府这样的背景势力……已很难有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当真能约束得了的了。


    他们的规矩只是背后某人的一两句话而已。


    因而又只过了三四日的光景,原本没人理会的半条桃溪路都被清理干净了。于家展示了令人心惊的力量——渭城三十多万的人口,三日之内竟然出动了将近三千人。


    当然不是三千个人一窝蜂地跑到废墟上手脚并用地捡砖瓦。而是有人专管人的饮食,有人专管牲口的嚼料。有城中的名医坐诊、有精于人事管理的居中调度——这些人便占去了一两百之数。


    其余的两千多人是于家自各庄子里调来的人,按着批次进城。做事毫不含糊,专业程度远非最初那一百人可比。


    李云心坐在距离那片工地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中微眯起眼睛看那热火朝天的景象,未免又生出一些感慨来。


    好多道理都是懂的,但如非亲眼看到总是难以理解得深刻。


    譬如之前他晓得于家是豪门,但究竟豪到什么程度呢?


    于家那占据了半条街的大宅并未给他足够的震撼——想要叫一个见惯了摩天高楼的人感到震撼,在这个时代可真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然而这几日深有体会了。那么多的人都依附、听命于这个豪门。且大部分人都不仅仅是“雇佣”关系,而是附庸。祖祖辈辈几代人侍奉一个大家族,忠诚是烙在骨子里的。


    世俗的于家如此——而那洞庭君已在洞庭经营了三千年之久,足不出湖,不知该隐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而那道统、剑宗——仅仅出现的两个个体就已叫他要赌上身家性命去搏了……那是更加强大而可怕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轻了一口气,哗啦一声打开自己的折扇摇了摇。


    刘老道在棚外同几个教中新提拔的小头目谈完事、吩咐他们走了才转身走进来。那几个小头目都是渔民,有两个是白鹭洲的富户——好奇地看了李云心一眼,才离开了。


    他们与刘老道说话的时候显得郑重而认真,但投向李云心的目光缺乏尊重与敬畏感。


    晓得这漂亮的年轻人乃是神龙教教主、浩瀚海螭吻龙太子的化身然而……就如同人们相信皇帝是天帝之子一样。在帝国遥远的偏僻乡村人们会如此想象,可真到了帝王面前、同他相处了些日子,那原本的神圣气息也就会慢慢褪去——


    知道只是一个拥有可怕权势的“人”而已。


    更何况“龙太子”这种说法呢?


    在看不到的时候,人们是信的。但在看得到的时候……可就没那么信了。


    李云心晓得神秘感在宗教信仰中的重要性,可并不介意。


    很快他们会明白一切。


    刘老道走进来、提起桌上的陶壶为自己倒了一碗凉茶水,咕咚咕咚地就喝了。然后拿衣袖擦擦自己的胡子:“心哥儿又有心事了?”


    “我何时没心事。”李云心瘫在藤椅上,似乎连摇扇子都觉得费力气,“我是在想,当初没一走了之从渭城逃了是个正确选择。拿下渭城总算有个落脚地可以好好经营。我这么个身份……只怕逃到哪里都逃不脱。这叫主角光环——麻烦缠身。”


    刘老道如往常一般忽略最后一句话:“怎么忽然就想这些了。”


    “看到这些于家人啊。唉……”李云心又懒懒地摇摇扇子,然后刷地一声拢上了,往远处点了几下,“看见没。那群人里面——我今天已经找出来……一二三四五六……嗯这是第十六个了。”


    刘老道忙转身往人群里仔细看。但人来来往往,都穿着灰蓬蓬的粗布衫。加上是夏天天干物燥,哪里能分辨得清。


    他便只好问:“心哥儿说的是什么人?”


    李云心慢慢直起了身。这时候刘老道听见轻微的“哗啦啦”的声音,才注意到李云心的左手腕上缠着一条细细的小铁链。见过人戴手钏,但没见过戴铁索的。然而再定睛一瞧,发现那小锁链做工精细极了——竟像是把一条粗大的铁索,给缩小了十几倍似的。每一环每一扣都一丝不苟。


    听见李云心轻声道:“你也修道,应该知道修行人的神魂要远比普通人强横。不过神魂附在人身上,开了天眼也看不见的。可是如果用别的法子看见了就会发现,世俗人的神魂只有一层蒙蒙的毫光。”


    “可是这十六个人……啊,十七个了——神魂亮得刺眼。”


    “都是修行人啊。”


    =================

    推一本书,仙侠,主角也是个逗…——《天上有仙》。


    啊,其实我最近在攒稿,等下月15号爆发。看着吧!啊哈哈哈哈!

  第一百六十七章 助人为乐

    听了这话,刘老道猛地转过身,这月余修炼出来的虚境灵力便灌注了全身的经络——一瞬间须发皆张、袍袖无风而动:“心哥儿,可是杀上门了?!”


    但李云心笑着摆摆手:“不要这么凶残,远来是客。”


    他站起身拍了拍刘老道的肩膀,刘老道的全身的灵力就被他平息了下去。这老道士微微吃惊:“心哥儿你——”


    灵力提升、鼓荡起来,可不能说收就收,总得需要慢慢平复。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习武之人打拳之后慢慢收住气息,也是有讲究的。


    但如今李云心只一拍便替他收拢了——刘老道一惊之后便是喜:“心哥儿你又精进了!”


    李云心忍不住笑:“什么叫精进,说得像初学者一样。这螭吻身是天生的化境大妖,没什么愿力灵气也会慢慢涨——只是要慢些。更何况如今这个时节啊……”


    他完全不在意那些被他觉察、混在人群当中修士,而是慢慢走出了棚子,眯眼往天上、往远处看了看。


    然后悠悠地说:“该是豆种了吧。”


    刘老道略茫然地啊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到这个问题。


    但李云心在棚外站了一会儿,一拍那柄折扇:“走吧。既然这边儿有碍眼的,咱们出城瞧瞧去。”


    说了这话身形一晃,转眼之间就出现在棚外一片无人的废墟中了。再迈开一步,便又是几丈远。刘老道不明所以,但晓得心哥儿必然不会只是看风景。往身后的忙碌的人群里看了看、一咬牙也施展神通跟上去了。


    两人很快出了城——身后果然有一两个盯梢的。


    此时是午后日头正烈的时候,太阳晒得路面都发烫。他们走的是一条平整的官道——当然这个平整是以这个年代的标准而言——但仍旧尘土飞扬。路面不是沥青,是碎石合着砂子,遇到雨天便会泥泞。


    李云心一边走,一边拿扇子点点路面、又点点远处的田地、和更远处被烧秃了的野原山:“现在是五月,该是豆种的时候了——你知道豆种的吧?”


    结果刘老道老脸一红:“这个……我以前不事生产……”


    “嗯。那就不稀奇。”李云心说道,“渭城附近产三种豆子——麻豆、白豆、还有黄豆。麻豆这东西很难煮得烂,主要用来产油的。白豆不是用来吃的,是用去做染料的。黄豆倒是普普通通,但是农人们种得最少。”


    只说了这几句刘老道便愣了:“心哥儿怎么关心起这些了?”


    李云心微微笑了笑:“也不是闲的。有大用的——你瞧瞧身后是不是还有人跟着。”


    刘老道转头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是寻常打扮……嘿,我早些年也派人去做过盯梢的事。但这两位……大摇大摆直勾勾地盯着咱,可是一点都不避讳。”


    “‘艺高人胆大’嘛,可以理解。”李云心摇头,“这些人看着是意境、甚至有虚境的境界修为,我看像是正八经儿的修士。那月昀子能量还不小——可以私下里调动这么多的人。意境虚境嘛,在世俗中、一城一地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这时候叫他们来做活计、来乔装打扮盯梢——心里那股子傲气可按不下去。低阶修士更像人,这是人之常情。”


    “不过说到这个豆种——老刘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


    他话题常常转变突兀,早些日子刘老道还不大能适应。然而这时候早已经习惯了。当下将那两个人抛去了脑后很自然地接上话:“这个……民以食为天,这些想来不过是……副食?”


    李云心边走边笑:“你看,我之前琢磨对了。你在这渭城里的生活水准,真真是个中产阶级——有营生、有地产,每天两顿饭吃精米,时不时还要吃肉饮酒。你这日子啊……偏远些地方的富户地主也未必比得上。”


    “不过毕竟渭城是繁华地……哎。你那些日子在南山,应该知道你那位吃什么吧?”


    刘老道微红了脸,然而没有否认:“心哥儿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她多食红薯。”


    “也幸好你们这儿有红薯了,产量极高的玩意儿。”李云心叹口气,“即便如此还很多人不能温饱。你看这城外连绵的好田地——没一亩是那些农户的。真属于他们的不过是些边边角角的贫瘠土地。他们就靠那些土地刨食儿。”


    “然后他们还为城里的几个大家族在这些地上种粮、种豆子。你往西边看,一片地——过几天就要种上豆苗。麻豆榨油,油渣豆饼是给那些佃户的报酬。白豆送去京华附近的庄子提色——大庆尚白嘛。”


    “这些东西……才是你所说的主粮。我们寻常吃的主粮,才是那些佃户的上好副食。”


    刘老道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些人,竟真至于如此?”


    “你觉得他们苦?还这是好的,是在渭城、是在渭城附近——庆国第一城啊。更偏远些的你想不到,我却能想象得到。”不知不觉李云心已经和他沿路走出好远,身后的渭城都快变成青色的影子了,“不过不怪你。就算是我那个时……嗯,别的有些地方,你同一个人说有官员每月两千枚大钱——合一两银的收入、还会有大把不知世情的人跳出来讥讽你才‘不知世情’——怎么可能有人收入那么低——却不晓得他们生活的那个城市、地区,可并不能代表全世界。”


    李云心起了谈性,滔滔不绝。但刘老道听得目瞪口呆。一则因为不晓得心哥儿关心这些做什么——他看起来可不像忧国忧民的人。二则是感叹……心哥儿竟然真会用心去了解这些、且这样详细。他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等李云心顿了顿,也转头往身后瞥一眼,刘老道才得空问:“心哥儿所说的这些……我从前都不知晓。可叹心哥儿你这样的人物都比我更清楚些。只是……打算做什么?心哥儿先前去了于府,是打算……为那些百姓讨些好处吗?”


    “想多了。我可管不了他们——自古变法没有好下场,我可不趟这浑水。何况我说这些,也不是因为什么民间疾苦——只是让你明白,豆种的重要性。”


    李云心停下脚步。他们先前拐上了一条岔路,如今几已看不见渭城高大的城墙了。倒是西边隐隐约约有些村庄的轮廓,但房舍低矮,远谈不上漂亮。


    那是因为那村庄之后便是野原山。


    凌空子与白云心争斗,一条野原山洗悉数被焚毁了。虽说如今山上重冒了草芽出来,然而树木却是需要十几、几十年的时间来重新生长的。


    而没了树木——原本山中那些飞禽走兽几乎尽数被杀死、击死,大概之后十几年,这一条山都会是一座荒山了。


    山下,村庄旁,还有着大片的田地。田中生着些不知名的作物,但远没有渭城附近的沃野那样辽阔、丰美。


    李云心便同刘老道停在这田埂上。他们脚下有一条水渠,很浅。渠中多是淤泥,只有一点可怜的浑水洼。渠边路旁的青草也无精打采、蔫蔫地耷拉着叶子。


    李云心便用折扇往远处一划,将这些田地都拢起来:“这些田,现在长的是黄蒿。你看已经枯了。过几天点一把火,将这些黄蒿都烧了、然后就开始犁地。犁地三四天之后……你猜猜要做什么?”


    刘老道接口:“播豆种。”


    “嗯。播豆种。”李云心叹息,“但是还要等天时。倘若能下一场大雨、将这土地浇透了,这就意味着十有八九是一个丰年。尤其今年——”


    “林子被烧了。他们采不了野菜、打不到野味。更没法儿砍柴去渭城卖柴火——想不饿死人,只能靠这一次豆种。”


    “你也看到了灌渠。都是这样子的水渠——已经是村庄里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官府也兴水利,但是兴在哪里?兴在渭城外那些豪门世家的田里。”


    “说一件事,你说好不好笑——”李云心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小村庄,“渭城紧邻渭水,渭水边还有个洞庭。这片田、这些田,距离渭水不过十几里,但是……缺水。”


    “因为田渠那边是豪门世家的田地。他们开源放水灌溉了,这边才能接到从上游流下来的一点水。其实渭水缺水吗?不缺。为什么不多进水?世家说怕多进了水浸坏秧苗。实际上是——这些人靠着自己的田地吃饱了,谁还有心思去打理他们的田、贪图那些油渣豆饼?”


    之前刘老道听了他的话,倒是有一般的心思感慨心哥儿“怎么会知道这些”。到这时候虽然这样感觉更加强烈了,但同时也有另一种情绪油然而生——


    这些人活得当真是不容易。


    见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李云心摊手微微摇头:“你吃惊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吃惊就对了。渭城里的读书人能知道这么多、能想要知道这么多的也没几个。不过我呢,是从前读的书多、看的事情多。”


    “所以说这些农户,灌渠不是很能指望得上。”


    “往年也指望不上,收成不会好,但是还有山。靠山吃山。野菜野味总能填填肚子。”


    “而且这庆国啊……在内陆。照理说这么大的一块大陆,唉,这么大……到了庆国这地方,应该相当干旱了。但是就靠着纵横交错的内陆水系、还有——”李云心指了指自己,“像我这样、自称各地龙王的精怪、妖魔,生生地撑了下来,竟然还会出几个鱼米之乡!”


    “所以,老刘。在这么一个、气候不大好、降水并不频繁的地方……你说那些农户、数万人的命运,现在唯一能指望的是什么?”


    刘老道终于明白了李云心要说的意思。


    一种郑重的钦佩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深吸一口气:“龙王……行雨啊!”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了笑。往渭水的方向看:“对。指望着我……渭水龙王。”


    “尤其这几天、尤其这段日子。”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渭城附近,竟然龙王庙就有十几个。因为这里是内陆,总要相对干旱一些。人们靠天吃饭、靠雨水吃饭——不拜龙王拜谁。”


    “而这一个月来……我不敢露面。那洞庭君出不了洞庭。于是你意识到了没?如今是春末夏初了,但是呢?一场雨都没下过。这就是没有精怪、妖魔降水的正常内陆气候。”


    “所以待这黄蒿烧了……农人们等着豆种的时候……啊呀!”刘老道一拍手,瞪大了眼睛,“谁都要念着龙王呀!那可不同于一般时候的念想!”


    李云心笑:“可不止是这时候。豆种要雨水,别的时候难道就不要了么?所以说龙王啊……实则是相当有前途的职业。只是我还不晓得我行云布雨,究竟能泽被多少地方。”


    刘老道快乐地搓手、感叹:“啊呀,啊呀,终究是好事!我说心哥儿你的境界……这几日怎么突飞猛进呢!”


    “境界是一回事,但是实战是另一回事。”李云心转过身,稍一观瞧就看到在远处一片林中站着的修士,毫不客气地用手中折扇点了点,“比如那边那两个蠢货。既然来做盯梢这种事,就做得彻底一点。现在在树后站着——觉得真地蜷着身子躲在某处有失体面。但是大大咧咧站在路上又会被我们发现——正在****和牌坊之间摇摆不定,我看了,也觉得十分心疼。”


    “而我神龙教以助人为乐为立教之本——所以能帮还是要帮。”


    听了他这话,刘老道正欲自告奋勇,身边却忽然失去了李云心的踪影!

    下一刻,便看见他突然出现在林中、那两个修士身边了!

    依照寻常人的感受,他们方才立足处与那小树林相距百步,已算是很远了。但修士们耳聪目明,这样的距离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刘老道本打算紧跟过去,可是下一眼再看到林中的情形……


    便立时呆住了!


    但见那李云心,一现身的瞬间便现出了神魔法身,鬓毛如雪,而鹿角如血。将其中一个只有他此刻半身高的修士,一把握在手中。只一口……


    便将他的脑袋咬掉了!

    再张嘴撕咬一口……半个身躯便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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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看到一句话——


    “现在这些支持正版的读者们,都是明知道有盗版存在,而仍旧坚持订阅的”,忽然觉得胸口暖极了。


    谢谢你们。


  第一百六十八章 善念与恶念


    虚境修士的身躯,坚韧程度是远超世俗人所能想象的。然而便是这样的身躯在此刻这魔神的口中——就像是团团软软的白面人一般!

    另一个修士本是邻州平城的驻城道士,道号常平子。从前曾师从月昀子,是有师徒情分、因此被召了来。他从前在洞天学道,而后下山到世俗间历练,依着师门的吩咐不去招惹那些可怕的大妖魔只捡着小妖精除、加之在城中受众人敬仰供奉……


    哪里会想到身边的同道就这般、轻轻松松地、被夺了性命去!

    修道之人诚然想过自己可能会死——修道一途并非坦途,修行时有各种各样的劫数、磨难等待着。然而想过运气不佳走火入魔而死、被废了修为作为世俗人老死、在与大妖魔激斗一番之后轰轰烈烈地战死……


    哪里会想到这般死?!

    甚至连一个道决都没有捏出来、连一个符箓都没有捻起来,便被一口吃了!

    常平子在这瞬间呆若木鸡——视野中只有那神魔的身躯,像一尊铁塔一般铺天盖地地占据整个视野。眼中所见皆是苍青色的铁鳞甲、四溅的鲜红血液、残缺不全的肢体、撕裂的肌肉、染着红色的骨头断茬……


    再听见同伴仅剩的半截躯体、吧唧一声如同一滩烂泥一样落地的声音——


    瞬间便将他从呆滞的状态中惊醒了!他瞪着眼、猛地大声叫喊出来。自袖中胡乱抓出一捧符箓昏头昏脑地便祭出了,只来得及再看一眼那魔神的双角与鬓毛,就一路大叫着,疾驰而去了!

    虚境的修士想要遁逃到底也是有些手段的。李云心只见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那道士已出现在百步开外。


    但他并不追击,只抬起一只手、伸出一根食指。


    指尖的空气陡然变得扭曲,随后乍现一点白亮的光芒——嘶拉一声响,空中瞬间拉出一条扭曲而炽热的轨迹,正中百步之外那团烟尘之中的道士。


    一声惨呼远远地传过来,远处那身影顿了一顿却未倒下。洒了一地的鲜血,却逃得更快了。


    然后李云心放下手,转头去看刘老道。


    杀戮在两息之内结束,而这附近本就没什么人烟。待那常平子的呼喊声也消失不见,林间鸣蝉便又低低地叫起来,再织出一片夏日的背景音。


    刘老道站在百步外的太阳地里,瞪着眼睛不动也不说话。


    高大的魔神忽然咧开嘴,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啪叽一声响,半个身躯被吐出来、一个脑袋被吐出来。在草地上滚了滚、滚进一丛灌木中,惊走一只躲藏在里面的小动物。


    随后身边一阵云雾升腾,高大的身躯迅速变小,直变回了一个常人应有的体型。那些云雾亦很快聚拢,化作一身白衫。


    李云心皱着眉伸手在嘴边抹了抹、又呸呸往地上吐几口。然后手在白扇上一摸便摸出来一小坛酒水。拔掉了塞子仰头灌一大口漱了口又吐掉。如此几次才叹口气:“有什么好吃的。”


    见他变回了人身,刘老道才慢慢地走过来了。站在他身边看看地上的残躯、看看一地的黑红色血液、又看看李云心。


    然后咳了一声:“这个……大抵是……烹饪不得法吧。那牛羊肉这般吃,也不好吃的。”


    李云心转头看他:“别费心思了。我眼下是妖魔,但没说妖魔一定喜欢吃人、吃血食。身体只不过是一个容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


    “那……”


    “为了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李云心往官道上了看,“那老家伙胆子太小,想得太多。万一我布置周全了他还不出手,岂不是很尴尬。”


    说完了见刘老道还盯着自己,就笑起来:“你怕我了?我又不吃你。”


    “倒不是怕……”刘老道脸上的表情显得复杂极了,“先前是听心哥儿你说,倒没什么太深刻的感想。如今亲眼见你刚才的样子了……”


    “习惯就好。我也在慢慢习惯。不过这几天你要小心些。”李云心边说边往渭城的方向走,而刘老道在路过那林中尸首旁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也没说什么。


    “那月昀子猜我是不是龙子睚眦,但之前也只是在猜。如今我现一下法身吃掉一个又吓走一个,这一会那道士该晓得我是龙子了。”李云心边走边道,“他会产生很多想法,但最后会下定决心。我不是很了解他们道统的事情,但知道我家里有人被什么妖魔干掉了、无论为了利益还是名誉,我都得做点儿什么。所以现在……算是我们对他宣战了。”


    刘老道跟他身后没有说话。似乎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刚才见到的情景。


    李云心也并不针对刚才的事情再多解释。他相信这老头子会尽快让自己适应这样一个事实——他眼下在与妖魔为伍、对抗天下“正道”。


    这种事情听起来总是很酷炫拉风,然而没几个人真能痛痛快快去做一个“反派角色”。


    是啊……不知不觉。


    怎么就成了邪恶的反派了呢?


    这个念头在李云心的头脑中一闪而过,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刘老道对他的念头一无所知,但有自己的想法。然而在走了十几步之后他便从李云心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赶上来。闷头走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寻常人打架的时候没什么章法。手抓、手挠,惹急了咬人,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牙齿没那么利——咬不断的。咬和吃可是两回事。”


    “是啊。两回事。”李云心说。


    刘老道在心里微微出口气,嗨了一声。也不知在嗨什么。然后才又开始说正事,似乎将刚才的烦忧都抛去脑后了:“只是我还有个事情不明白。心哥儿你眼下入了城,又要让那月昀子觉得你乃是睚眦。但睚眦和螭吻都是龙子……心哥儿自称螭吻,偏要叫他觉得你是睚眦,这又为了什么?”


    “因为睚眦名声不好啊。”李云心转头对他微笑——而在一刻钟之前这个人还刚刚咬掉了一个修士的脑袋,“睚眦的地盘——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在业国和离国境内。但是你也听说过他吧?民间怎么说他来着?”


    “睚眦必报嘛,对不对。还说他残暴急躁。前几天我走在城里闲逛,还真就看见一个女人带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在哭,那女人说再哭龙二把你捉走了。虽然那孩子没理她、没起什么作用……但是可见一斑。龙二、睚眦,都没什么好名声。”


    “但是螭吻。你以前搞那个龙王庙,名声怎么样?”


    刘老道想了想:“这个……说实话,渭城人啊,都知道螭吻——龙生九子嘛,天下皆知。但是没几个人晓得咱们这个渭水龙王是螭吻……按着老人们的说法——我之前也这么想——咱们这渭水龙王是……真真儿的神龙的。据说很早很早以前的确是神龙在此显圣。”


    “但是说螭吻吧,大家也没什么好怕的。从前那九公子吃人,可是他一年吃的那些个人哪,嗨……这渭城里病死的,横死的,老死的,饿死冻死的,哪一年加起来不得有百十来个人。他祸害的那些……还真没人注意的。”


    李云心一拍折扇:“这就是了。螭吻,名声算是好的。”


    “前几天我同你说了人们的信仰之力、强信、弱信。但是有一件事老刘你想过没有——”


    “施恩于一个人,这个人不见得会感激你,反而有可能贪心不足。但你去伤害一个人——只要一次就他就记住了。想要人膜拜、崇敬你,是比较难的。然而想要人怕你,太简单了。”


    “所以既然是这样子,为什么还有精怪要显神通行善呢?要知道你这次帮人做了事情,下次又不做,那人可能会骂你这神并不灵。但他骂了你,你即刻夜里去他家把他儿子抓来吃了——我保证他们全家一辈子都记得你,而且强烈地畏惧、怨恨你。这是多么强力的信仰呀。”


    刘老道啊了一声:“不是说……行恶事会被道统除了嘛……”


    “此其一。”李云心微叹一口气,“这事,我也是前段日子才知晓——所幸我没有走岔了路。你知道天地有阴阳,修行的时候也讲究阴阳二气。这愿力是一样的道理。善念和恶念都会给人力量,但就如同阴阳二气,会相互克制的。善念来得不容易,恶念来得容易。但被人们畏惧、厌恶而得来的愿力……也会让人性情变得残暴冲动——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之前就很困惑,九公子那样的大妖魔,在这渭水渭城一地本可以横行无忌,又是要吃香火愿力。但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


    “你看他当初吃了那李耀嗣的小妾——那可是一府主官的家眷。这事情被人们知晓了,还不掀起轩然大波。但他就只在夜里吃了,都没怎么露面。再吃其他人?在荒郊野外的庙里吃、在城外吃。”


    “你想之前披了那京华画师秦公子皮囊的大鬼……他竟然吃家畜、野兽的灵魂,也不轻易食人!”


    “我原本就觉得用‘爱护自己的巢穴’、‘不吃窝边草’这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些事情有些牵强。但如今是晓得了……他们哪怕是觉得善念这东西可要可不要,也不想要恶念的信仰!”


    刘老道又被这新奇的说法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皱眉思索一会儿,亦觉得有些道理。一时间觉得自己又晓得了修行界的辛秘,心中更痒。忙问:“为何不要那恶念?那睚眦……如此一说,不正是恶念么!”


    李云心微微摇头:“那我就不清楚了。恶念这东西有什么影响,我那城里的朋友也不晓得。只是他做阴神的时间毕竟比我久些、消息的渠道多些,慢慢地也就知道了一点点。洞庭君应该晓得——不然他干嘛化作一个‘李道长’来吃人。可他又不会告诉我。”


    “但无论如何我晓得这善念、恶念带来的信仰之力……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克的。”李云心轻轻地出一口气,“如果月昀子足够聪明,会在这一点上作文章。如果他不够聪明……”


    “那他就死定了。”


    ……


    ……


    月昀子微微皱眉,看瘫坐在地上的常平子。


    这是一个虚境的道士,今年一百三十多岁。早年拜在他门下,但资质着实普通。然而月昀子从前是世俗人,之后才做修行人。因而晓得很多时候资质如何并不是衡量一个修行者值不值得结交的唯一标准。


    所以秉承着曾为世俗人的圆滑态度,他几乎对每一个人都还不错——自然是以修行者们的交往标准来衡量。


    因此在常平子过了百岁、仍停留在虚境初期的境界而被差遣去了别的师门之后,这位资质普通的虚境道士仍对月昀子抱有好感,且依旧尊他为师。


    这一次被月昀子秘密召集来的三十多位修士大概都是这样的情况。有人曾经是他的弟子,对他有情分。有人受过他的恩惠,欠他一个人情——曾经对他说过“日后必报”之类的话。


    对于修行者而言,“日后必报”这句话可不是世俗中人随口所说的客套话。没人喜欢欠别人的情分——因为那可能引发劫数。也正是因此道统与剑宗并不是很提倡亲密的师徒情分,只需要守着规矩便可。但月昀子巧妙地利用这一套千万年流传来的规矩,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如今这位因着往日情分而来的常平子瘫坐在地上,口中翻来覆去地念一句话——


    “劫数、劫数、到底是劫数啊……”


    那可怕的妖魔在他遁逃时以一道强横无匹的灵力击中他的雪山气海。双方境界相差着实悬殊,常平子强忍着功散时的可怕痛苦回了驻所里说明详情,到如今全身已开始慢慢失去知觉了。


    他觉得这便是劫数——倘若当初没那个段情分、自己就不会来相助往日的师尊。


    便更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第一百六十九章 蠢


    月昀子叹了口气。倒不是叹他这位从前徒儿的修为被废、也不是叹他那位从前徒儿被随随便便地吃了。


    而是叹他们的蠢。


    不过叹亦无可叹——他晓得这些修行者们的“蠢”,是道统与剑宗的传承故意为之。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意愿,而是千万年来选择的结果。


    他自己是天纵之才,不惑之年开始修行。到如今一百三十二岁,用八十六年的时间修至得道真人境界。


    而瘫坐在地上的那一位今年一百一十三岁,便已经修行了一百一十三年。他是洞天出身的道子,父母皆为修士。但因着自己的资质,一百一十三年只修到了虚境。像这样的道士还有很多,而剑士们则更苛刻些——


    这是在他们几乎心无旁骛、一心潜修的情况下。


    月昀子晓得自己是聪明人,但也晓得如果道统人人都像他一样“聪明”,早就分崩离析了。一群掌握了强大力量、又野心勃勃的“聪明人”,同世俗中人别无二致的聪明人……怎么可能还有道统、剑宗存在。


    早就相互算计、残杀得血流成河了。


    但仍旧感叹他们的蠢——


    在他看来并不算强大的力量,令他们失掉了世俗中人人都会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再叹一口气,无悲亦无喜地注视着常平子:“为什么不好好地藏着呢。”


    地上的道士眼光麻木地看着他。先前嘴唇和手指颤抖得厉害,但此刻都已不再抖了,只有眼睛还偶尔动一动、放出绝望的光。


    “那是睚眦呀。有鳞有角的睚眦呀。”月昀子看着他,语气并不恼怒,但也不像宽慰,“从前便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大妖魔。要杀我,也只需要一根手指。如今虽然被重创但仍旧是……睚眦呀。”


    常平子已经没有办法说话了。


    李云心的一道灵力击穿他的雪山但未将其完全摧毁,于是他得以再活半个时辰——是极度痛苦、难以想象的半个时辰。如今修士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那痛苦几乎等于之前半个时辰所受折磨的总和。


    他注视月昀子——希望对方能够解脱他。


    但他的这位师尊似乎并不打算那样做。


    知道这个时候常平子才意识到……


    这是对他的惩罚。


    但他甚至连表示悔恨或者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子是不行的。唉。”月昀子再一次叹气,看常平子如同看一个不争气的孩子,“你们呀,典型的修行人。生在洞天福地,资质总比绝大多数世俗人好些。从一出生就开始修行,不问世事。大概你们还不晓得这天下啊……有人会为了一口吃食杀人。”


    “这是好事。这样子,你们的欲望并不强,一心潜修。即便以后到世俗间行走,亦是高高在上。你们的世界已经很难被撼动了。”


    月昀子说到这里,常平子的瞳孔开始涣散。他像是解脱似地眨了眨眼——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可怕的痛苦了。


    但他的师尊抬起手,一股灵气隔空注入他体内。短暂的生机重新焕发,与此同时而至的还有山崩海啸一般的痛楚——常平子的心中飞快浮现出一连串最恶毒的诅咒……但他也不精于此道,甚至不是很晓得应该如何咒骂。


    月昀子并不在意他的痛苦,似乎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听众。


    屋中的香炉中升腾起袅袅青烟,猛烈日光侵入门口一步之内的羊毛地毯。


    窗外树木轻摇,沙沙响。


    真境道士垂下眼帘。


    “所以我说,这样不行啊。”他叹息,“需要我这样的聪明人的。需要一些我这样的聪明人,来行一些恶事的。需要一些我这样的聪明人,有力量、有头脑、有****,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劫的。”


    “所以我必须成为一个流派的掌门。而那个流派应该成为尖刀。不渡劫、也不要摒弃什么****……只追求最极致的力量。”


    他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再一抬手。


    更加雄浑的灵气注入常平子体内:“你说。”


    那濒死的道士因这一道灵气,终于能够在极度的痛苦中勉强说出话来。本应当是一连串诅咒出口,但如月昀子所言,他一百多年的时间所形成的理念令他还是说出了另一句话:“……不渡劫,如何修为精进,如何……太上……忘……”


    “并不需要做到那一步。”月昀子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修行要渡劫?说,怕我们迷失本性。说,怕我们无法精进。”


    “但据我所知有一个门派,他们双修道术与剑术,他们不渡劫。他们入世行走,力量强大到我亦心惊。你们都不晓得这事情……我不清楚双圣晓不晓得,但我是知道的。”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只拥有强大力量,却并不绝情弃欲的人是什么样子——是一群疯子。但我们呢,是一群垂垂老朽。”月昀子闭上眼睛,“疯子可以改变、毁灭世界,但老朽阻止不了。我愿意成为疯子,道统与剑宗还会有很多人成为疯子——我们将是第一批殉道者。”


    “但……太上……”虚境道士的生机又开始委顿,即便是月昀子也不能为他续太久的命了。


    “太上忘情?呵呵……”月昀子发出一声冷笑,“还是先弄清楚双圣为什么在太上忘情之境耽搁了千年、却迟迟不飞升吧!”


    常平子眼中的光芒终于熄灭。


    月昀子注视着他的尸首,悲悯地摇了摇头:“你又何尝不是殉道者。”


    ……


    ……


    这一夜无月。


    但风很大。屋外的合欢与月照被吹落了满树的花,铺洒半个庭院。花香与土腥气混在一处,却意外好闻。


    李云心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着,用一枝细细的小狼毫在白纸扇上随意地勾勒。


    他在画一幅半工半写的山水,眼下只画了一半。严格来说这画并不高明,构图与留白都成问题。除了老道的笔触笔法之外毫无可圈点之处。


    但他似也只是为了解闷儿。勾几笔,便会停下来想一想。


    眼下是暂居在于府的一处产业中。距离桃溪路一刻钟的路程,是三进的院落。关照他与刘老道来住的是一位自称李先生的中年文士,生得极丑。第一面留给李云心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面貌清奇。


    但对刘老道却意外地客气,语言之间偶有不经意地试探,似乎并不相信这个刘公赞就是那日在于府中所表现出来的刘公赞。


    眼下拉了刘老道去前院饮酒作乐,但从不正眼看李云心。


    不管怎么说算是个聪明人,还是能看透些内情的。


    他坐在廊下吹风吹得舒服。勾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倦了,便将笔搁在一旁小几的笔架上、吹了吹扇面的墨,将扇子合上。


    然而将要眯一会儿眼睛,发现院中那一树开满粉红色花朵的合欢树冠上出现一点光。


    他就睁眼懒懒地瞧了瞧。


    发现那树冠上多了一轮明月。


    确是一轮明月——连环画里那种金灿灿、圆滚滚的一轮扁平的月亮,周围还有几丝袅袅的云。这月轮放出柔和的清辉,将院落都映亮了。


    风声顿歇,前院的人声也消失了。


    而后月中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形。越来越大,似是在从远处向此处行走。几步的功夫便走出这月轮,一抬脚,踩着月边的白云一步步地走到了院中。


    但此人并非月中仙子,而是月中仙人。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身异常柔顺、无丝毫褶皱的道袍。五缕美髯漆黑如墨,脸色却白净。


    他落到院中站定、负手而立。看了看李云心便道:“素闻通天君最是刚烈暴躁、杀伐果断的性子。如今竟沦落到与世俗中人同居一处了?”


    李云心盯着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合上眼:“关你屁事。”


    来者并不恼。仍负手站着,淡然道:“看来也不尽然。如今我道破你身份,你竟不急不躁。”


    李云心仍不理他。这月昀子便微微一笑:“都说龙族喜作惊人之语,古人诚不我欺。只是通天君蛰伏于此,可知并非长久之计?”


    他说了这话,轻轻挥挥手。于是合欢树上那轮明月中便走下两个彩衣童子、合力抬了一张软塌出来,放给月昀子坐下了。


    “通天君使的是好计策。”月昀子平静地说,“贫道此前认为妖魔之属或有心机深沉之辈,但如通天君这般性情桀骜的神兽属却是不屑为之的。但近些日子我观瞧通天君的布局,亦觉心思缜密沉稳。如非是我,只怕旁人已入通天君的瓮中了。”


    这话似乎终于引起李云心的兴趣。他半睁了眼睛,露出一个诡异邪气的笑。一排细密的尖锐利齿在灿然月光下闪了一道亮:“哦?区区一个真境的小人儿,竟看得懂本君的谋划?嘿。说来给本君听听。”


    他随后完全睁开了眼睛,一双妖异的金眸紧盯着月昀子:“说得不对,本君便将你生吃了!”


    月昀子哈哈大笑:“通天君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却还是威风不减,当真是盖世大妖。”


    “只是我已晓得那一日通天君与鬼帝争斗,法身真身皆受重创,几乎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想来也是令人感慨——两位龙子竟在先后不过数日的时间里一死一伤,啊呀……”月昀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通天君可知我如何识破你的身份?”


    “哼。本君何必躲躲藏藏。”


    月昀子微微一笑,自顾自地说:“据说洞庭中那老物第一次见到通天君时,看你的修为境界与那上清丹鼎派的从云子相当。可前些日子再见你时,你的修为已入化境了。这精进的速度当真是骇人。然而贫道晓得通天君乃天生的玄境大妖,此前法身真身受损,便是修为受损——要恢复起来自然是很快的。可是……如此速度,也还是慢了呀。”


    李云心不说话了,用一双金眸凶戾地盯着他。


    月昀子兴起,从榻上站起来踱了两步。


    “因为通天君想要重修吧。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他的语气渐冷,目光炯炯地看着李云心,“通天君从前在业国离国凶名昭著,修的是噩愿之道。此道虽最易精进然而隐患颇多。此前你修为几乎被废,也晓得道统剑宗定然前往通天泽追捕那鬼帝——你定然也无法案安心。于是逃来了渭水。”


    “随后晓得这里发生的事情,更晓得我、洞庭君、那金鹏之女相互猜疑……因此,搞了那神龙教出来。再在城中故布疑阵、杀了清量子……如此令我们都相互提防,认为那神龙教是对方的手笔。而通天君既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又得了愿力。如今得的可是善愿,也难怪你的进展要慢些。”


    “贫道现在所说的这些,可是实情?”


    李云心慢慢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不再故作凶狠之态。他盯着月昀子看了一会,冷笑起来:“你竟比我想象得要聪明些。”


    “知道通天君哪里露了第一个破绽么?”月昀子笑着说,“你第一次去君山见那洞庭君,上船时,那虾兵可瞧得真真切切——你竟怕水。”


    “而后当夜同从云子争斗,非是找到了小舟才肯渡水。啊呀……哈哈哈。”月昀子仰头大笑,“我道统流传下来的辛秘史料说通天君虽是龙子,真身却是豹身,身为龙族却不喜水,竟是真的!”


    月昀子说了这些,便看到藤椅上的李云心怔了怔。他便拍手:“妙妙妙——我还晓得,通天君如今进城、又去了那于府耐着性子同世俗人接洽,乃是为了借用他的力量。借用世俗人的力量,去行那修桥、铺路的善事。本想如此可以不引起我的注意……却不晓得那于家觉得您是我的人,转头便将来我这里问了话。”


    他说了这些顿了顿,又盯住李云心:“而今日通天君出城……恐怕不是为了避开我的耳目、谈些事情。而是为了……”


    “豆种吧。”他冷笑着,轻叹一声,“通天君是将我当成了那些不知世事的修行者了么。却不知我向道之前乃是一州司农吧。豆种,其他人或许不晓得,我则是晓得的。到了这个时节,农人们都企盼着降雨。”


    “等通天君你的神龙教在城中势大了、再广发信徒,向你发愿、求你降雨……”


    “那个时候你再现神通真地招来了风雨,这愿力便要疯涨了吧!是个好计谋只是……如今已被我看破了。”月昀子走了两步,回到榻前坐下,看着面沉似水的李云心,“通天君还有什么计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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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章 神龙王朝

    从月昀子自月轮中走出,一直到他问了这句话,不过一刻钟。


    然而方才那些话他似乎已在心里藏了许久……到今日终于可以畅快地倾吐出来了。


    李云心便只盯着他,目光凶狠而阴沉。足足沉默了一刻钟,金眸中的瞳孔才猛地收缩成一条细线:“你可知上一个在本君面前如此自作聪明的人,如何了?”


    月昀子以宽容的目光看着他:“正想听听通天君的手段——必然不是我辈所能想象的。”


    “上一个人,是个叫清量子的臭道士。”李云心看着他,慢慢说道,“以为本君是一个仆从,封了路,要杀掉本君。啊……那个蠢材。”


    他眯起眼、咧开嘴,低沉而快意地感叹一声。


    “本君先叫他将所知道的都说了——便如你今日一样。然后,再在他自以为猜透了本君的计谋之时,将他杀了——先将肉身轰杀成渣,再将神魂劈得烟消云散。那个蠢材……到死都不晓得究竟是因为什么——你说痛快不痛快?”


    月昀子微笑着摇头,随手在空中点了点。于是几朵从树上飘落的合欢花便漂浮在了半空,放出莹莹的柔和光芒——像是美丽的小灯盏。


    “那清量子乃是我的好友。唉,倒是可惜。”月昀子微笑着叹息,“那是个疯癫的人,但疯癫得有趣。我从前只道这道统、剑宗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出在哪里。但他与我说了些事,为我指明了道路——说是一字师也不为过。”


    “通天君,你残杀了我的好友、一字师,我该拿你如何呢?”


    李云心微微仰起了头。极淡却炽热的云雾自他的鼻孔、双耳、嘴角升腾出来。他低沉地开口,但声音里已经有了些野兽嘶哑、狂暴的味道:“区区一个真境的小人儿,想拿本君如何?”


    月昀子感到这危险却并不在意。笑得更加宽容温和。他长舒一口气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合欢树冠上的那轮明月:“通天君可知这东西叫做玄光宝鉴?乃是贫道炼了六十多年的一件法宝。最擅——洞彻修行者的境界。”


    “贫道惜命,不喜欢做没有准备的事情。因此很爱惜这件法宝。于是晓得通天君此时的修为,不过是化境巅峰而已。通天君要修善愿之道。身为龙族见多识广更应当晓得妖魔之属同我等人修一样,到了广生玄妙境、突破向太上忘情境之时要渡劫。”


    “要渡劫,要绝情弃欲——通天君也是因此才想重修善愿之道吧。据贫道所知那噩愿之道到了玄境巅峰时……当真是丛生——用不着渡劫,便要自废修为了。”


    “但……没有道心,如何体悟太上忘情。道统有道心、剑宗有剑心。妖魔阴神么……难道通天君停留在化境巅峰,不正是为了寻找这一点‘心’么?”


    月昀子摊开手:“难道通天君,真舍得现在就突破那化境巅峰、进入真境……而失了这个寻找……唔,该叫什么?据我所知除了那真龙,可没一个妖魔能找到类似道心、剑心的东西——通天君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么?等着下一次境界跌落到了意境,再重修、再重新那一点灵光吗?”


    “嘿……那个时候,通天君遇到的,或许就不是贫道这般好说话的人了。”


    李云心沉默下来,并且皱起眉头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月昀子无意中说出了一件事,证实了他的一个想法。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道统与剑宗修士要渡劫,要在化境巅峰寻到道心、剑心再突破至真境——为以后虽然极度渺茫然而哪怕有一线希望人们也不肯放弃的“太上忘情”之境做准备。


    而妖魔吸收愿力修为却可以狂飙突进。


    但这个债总要还的——在玄境巅峰,突破至太上忘情之时。而妖魔们大多还不起。


    李云心……他从未想那么远。直到今天都是被逼迫的。没人逼迫他的时候他是温和恬淡的性子——至少看起来。但如果有人因此觉得他好欺负戳了他一下子玩玩,就要面对可怕而疯狂的报复了。


    但走到这一步,真没有想什么太上忘情。


    然而也不愿意、最后只做一个“玄境巅峰的大妖魔”——头上还有人的感觉,很不爽。


    不过……道统找道心、剑宗找剑心,都是为了在绝情弃欲之时不至于失了向道之心。尽管不乐意承认,但的确是事实——欲望,才是这世界所有生灵向上的源动力。


    欲望么……李云心有。


    可他们所要摒弃的那些所谓的“情感”……


    李云心抬起头。之前那种凶神恶煞的表情慢慢收敛。他甚至打了一个哈欠——一团云雾从口中涌出、袅袅升腾,消散在半空:“好说话?这话又怎样说?”


    他的沉默令月昀子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道士微笑起来,伸手拨开一朵随风慢慢漂到他面前的合欢花朵:“其实贫道很想试一试,以真人境杀死曾经玄境的龙子是何等体验。但思来想去,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通天君也是聪明人,应该晓得如今这天下呀……大劫即将到来。”


    “真龙建立了一个王朝。虽说在我道统与剑宗来看,松松散散。但仍旧是一个王朝。这是从这世上有妖魔以来……出现的第一个非人的、异类王朝。很多修行者不认同这一点,认为妖魔总是一盘散沙,认为这所谓的‘王朝’是一个笑话。但他们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在这‘王朝’建立的两千年里,玄境的大妖魔,没有一个被杀死的。而之前呢?每隔上几十年、数百年,便会有一个玄境大妖在争斗中陨落吧。无论你们承认不承认、那些短视的修行者承认不承认,神龙王朝的确存在,并且仅以真龙两千年的威严便约束了天下众妖,你们的力量越来越强了。”


    李云心嗤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月昀子不在意他的态度,反倒自己陷入思考之中:“因而如今天下大势,实则是道统与剑宗统治着人道,而神龙王朝统治着妖魔道。实际上……已经是两千年的默认格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皇朝,瓜分了我们这浑天球的已知世界。然而单以庆国为例,以这渭城为例——”


    “渭城的知府在府衙里发出政令,传遍整个渭城府。可是这渭城府,这样大的一块土地,渭城不过占了百分之一而已。有那人道休养生息的土地,也不过十之三四。其他的土地呢?被妖魔盘踞着。”


    “妖魔不会开牙建府,但如同洞庭君这样的大妖……它真的发了疯,那渭城的知府又算什么。也幸而有道统与剑宗在——妖魔们盘踞在各地,却不敢发疯。因此、通天君——神龙王朝是与人道的诸帝国重合着的一个隐形王朝。这一点……即便很多妖魔也并不自知。”


    “本君可从不听令于什么人。”李云心充满恶意地、阴阴地嘀咕了一句。


    月昀子宽容地一笑,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又或是已被他征服的可怜对手:“因而既然有一个不断壮大的神龙王朝存在,而人道又在道统与剑宗的庇护下越发兴盛,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人道越兴盛,你们这些靠愿力修行的妖魔就越强大。妖魔越强大,道统与剑宗就越衰弱——我们在为自己掘墓。”


    “所以道统、剑宗与妖魔,必有一战。实则我很怀疑的是……是否真是因为我们坐视神龙王朝越来越强,因而才触怒了天人、以至于三千年来,那天人再无音讯、双圣也不敢飞升。”月昀子目光炯炯地看着李云心,“但道统与剑宗还未准备好。他们……是修行者,然而不是战士。你们是战士。”


    李云心懒洋洋地看了看他,嗤笑:“道士。你已经入了妄。这是你的妄心劫。”


    “妄心?哈哈哈。”月昀子快活地笑起来,“不。这是我的道心。我以妄心化道心,以妄心入真境——杀尽天下妖魔,既是我的妄心,亦是我的道心!”


    “因为他们没有准备好,所以我要让他们准备好。”月昀子的五缕长髯无风自动,看起来飘飘欲仙,“所以我不杀你——哪怕如今我用一根手指,便能杀了你。”


    “先前我在观望,是因为不晓得内情。如今已经看破了你的谋划却仍不杀你,是因为我要用你。”


    “你以为我不知么?那刘凌,正在洞庭君巢穴中。这个时候……再加上一个龙子睚眦。龙子睚眦——在渭水与洞庭君沆瀣一气、凶性大发,残杀我道统三十六位修士!”


    “先有那鬼帝令四位高阶修士陨落。再有龙子残害数十位低阶修士——你看,有质亦有量。道统与剑宗,再不同妖魔开战,还谈何庇佑天下?!”


    “而那时候……我正在渭城中。且我从前乃是世俗中人,又对眼下渭城、渭水的局势最了解。于是这先锋,就非我莫属。一旦拿到了这些——”月昀子舒适地出了一口气,“就没人能再从我手里夺走。那些人……呵呵呵,哪里懂得什么权谋。我会得到更多——直到,能够——”


    他陡然住了口,面色古怪地看了李云心一眼。


    李云心也看着他。


    看了好一会儿,问:“那么,你需要本君做什么?”


    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出现在月昀子的脸上。他抚掌大笑:“好——不愧是盖世大妖通天君!此等魄力,若非非我族类,我月昀子是定要同你结交了!”


    “本君可没兴趣。”李云心冷哼一声。


    正在兴头上的月昀子一点儿不都在乎对方的恶劣态度。他捻须微笑:“通天君所要做的,便是杀了那三十六个修士。通天君已经觉察了吧?他们就混在那些做工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得出来。”


    “通天君杀了他们,我便不打扰你继续修行善愿之道。因为只有通天君入了真境、找到道心,才又可以成为我道统与剑宗的强敌。我需要一个强敌——洞庭君那老物被困在湖里不能出丈外,谈不上什么威胁。但一位从前是玄境、如今又重修找到了道心的龙子,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月昀子舒服地长叹一口气,“妖魔,找到道心呀——除了那生来便是强横无匹的神龙,再没有这样的例子了。无论开战还是不开战……我都将会得到我想要的。而通天君你,就是我的这个契机。”


    “所以你看,你可以为我所用。你让我做成了这件事,我就可以一直留在渭城经营我的力量——同时我也需要你一直存在并且不断变强,好让这种事态能够持续下去——”月昀子认真地看着李云心,“通天君,要不要做这件事。”


    李云心耷拉眼皮,嗤笑一声:“本君如果不做呢?”


    月昀子收敛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你就是找死。”


    月昀子预期中的、李云心勃然大怒的情况并未出现——这位“通天君”只阴沉地看着他。


    于是他明白对方已经充分了解了如今的情况——再自大的妖魔,也想要活着。


    他冷哼一声:“你不做事,我仍有别的机会。那刘凌在洞庭君手中——我谋划一番,一样是这个局面,只是要费些力气。”


    “但对你来说,只要我手中一道符箓祭出,五天之内便会有另一位玄境修士赶到,你唯死而已!如今我同你说了这些,是因为贫道兴致还算好……若惹得贫道兴致不好了,嘿嘿,抽筋剥皮,便是你的下场!你好自为之、好好思量吧!”


    月昀子说了这话,大袖一拂,身形陡然化作一道金光直入那“玄光宝鉴”中去了。


    而原本侍立在他身边的两个彩衣童子,陡然化作一阵青光不见了——两朵合欢花从半空中落下来。


    夜风重新吹拂起来,前院的人声又传了过来。


    李云心在黑暗中微微皱起眉、一动不动地坐着。


    啊……睚眦竟怕水的么?


    那时候他可是真的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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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是有三个盟主的人了。


    所以说像我这样三盟的人,是不是已经跻身上流社会了。


    那么希望大家以后跟我说话的时候要尊重我——请称呼我为:圣·沁纸·弗拉沃·青。


  第一百七十一章 聪明人


    因而微醺的刘老道从前院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李云心独自坐在黑暗的廊下。


    老道对方才这院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看得出李云心似乎不大开心。并不认为李云心是因为自己独自宴饮而丢下了他不开心。他晓得心哥儿并不是时时爱热闹,也不是时时爱孤独。但李先生的那种热闹是定然不会乐意去凑的。


    他便带着些酒气在廊下又拖了张藤椅到李云心身边,侧过脸打了个嗝儿:“心哥儿这是怎么了?”


    李云心在黑暗里幽幽看了他一眼:“那月昀子上钩了。”


    刘老道愣了愣——美酒令他感到舒适,然而也令他思维迟钝了些。愣一会儿笑起来:“啊呀,心哥儿神机妙算——”


    “呃,是方才他来过了!?”


    惊诧了一阵子,脑筋才又转了弯儿:“但心哥儿眼下……还出什么事么?”


    李云心摸了摸他的折扇,轻出一口气:“在城外的时候我对你说月昀子是个聪明人——会用修善愿、修噩愿这件事来算计我。如今看果然是个聪明人。甚至还自己找了些疑点——让我省了好些心。也的确按照我设计好的路子走,在善恶这事儿上做文章。”


    “甚至还跟我说了一堆我原本都不晓得的事情啊……讲道理,真是个良师。”


    “那……心哥儿还因何烦恼?是因为他境界太高?”刘老道迟疑着问。


    “因为他聪明过头了。不但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见了鬼了……”李云心用折扇敲了一下子自己的手背,“他好好一个修士,做什么司农——他竟然知道豆种。”


    随后他就着夜风与酒气,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说给了刘老道听。


    说完了,老道也皱起眉,沉思更久,问:“他这个……这个说法……”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然而细细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他身为一个道统修士如今却要算计道统、残害同门——残害无辜同门是大罪过呀。若是想要设局,用这种说法来设局……未免不讨好。如此一说的话……倒像是真的呀。”


    李云心轻轻地叹了口气:“骗傻瓜,编随便编个借口就可以。骗普通人,编个合理的借口就可以。骗聪明人,说得合情合理,聪明人还是会有疑虑。这时候你编一个听起来不可思议的理由来骗——聪明人就会像你这样想。”


    “可是聪明人也会知道我上面说的那些——于是就又会怀疑。因而……理由是否合情理,都不重要了。对于聪明人来说能不能骗到他,只能由那个被骗的聪明人自己做决定——信还不是不信。这也算某种程度的返璞归真吧。”


    刘老道饮了酒,一时间有些迷糊。思索了一阵子还觉得未得真意。只好问:“那……心哥儿信还是不信?”


    李云心看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事儿很好笑:“月昀子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我之前来来往往在洞庭、渭城做了那么多的事,有一些是我故意要做给他看的,有一些,我是不想叫他晓得的。”


    “结果如今他全看穿了——一些我耽搁了、做错了的事情,他也脑补了合理的缘由、自洽了。多么可怕、多么聪明的人呀。这种像我一样的聪明人说的话……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或者说……这个家伙让我害怕了。”李云心不满地皱眉,“他吓着我了。”


    “你想你本来坐在垂柳白沙堤旁边开开心心地钓着鱼,忽然就被钓上来的大鱼险些拖下水了——然后这条大鱼还跟你谈条件,说让你帮他做成什么什么事儿,就放你一马——”


    “啧啧,你想想他的话——‘那么,你就是找死’。”李云心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刘老道,又指指自己,“从来只有我这么对别人说话的份儿——他竟然敢这么对我说!”


    他看着刘老道,看了好一会儿。思维迟钝的刘老道才忙道:“呃……是是是,太猖狂,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云心满意地放下手,又转过身。看着黑黝黝一片的院子,孩子气地撇了撇嘴:“一个渭城,竟然有两个聪明人。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非弄死他不可。”


    刘老道很想问“心哥儿那你打算怎么弄死他呀”?

    但晓得眼下可不是问这事儿的好时候——万一他没想到法子,只怕要不痛快一整宿。也更怕月昀子施展了什么手段、在这院子里还留了耳目。


    于是就什么都不说,静静地陪他坐着。坐了一会儿觉得倦意上涌——虽然很不应该在这个紧张又不乐观的时候懈怠——然而的的确确因为酒意而感到困了。


    心里又生出奇特的矛盾感——情势都已经一触即发了……


    自己竟然……


    还不很担心。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才想起自己将刘老道忘记了。朝他摆了摆手:“啊,你回去睡吧。”


    刘道士想再陪一陪他,但晓得李云心不是很喜欢在思考的时候身边还有其他人——除非他打算分享自己的想法,并且试着从别人那里得到灵感。


    于是也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进屋子里去了。


    李云心独自在庭院中又待了一会儿,时不时地叹一口气。如此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藤椅吱呀一阵响——他站起了身。


    先踱步在院中走了一阵子,才用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先前在刘老道面前那种自信又轻松的意味全不见了:“聪明人、聪明人、聪明人……你这个聪明人会怎么做呢……”


    这声音很轻,几乎被院中茂盛树木被夜风吹拂的沙沙声遮掩住了。


    但那合欢树下、地面上的一堆落花里,一朵半残的合欢花却微微颤了颤——它捕捉到了风里转瞬即逝的声音,迅速将其传达至某处。


    这一朵合欢花继续微微轻颤。然而毕竟离了树木的滋养,颤抖的时间越久、就显得颓废不支——又落了几条花丝。


    而李云心又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再踱了两刻钟,才终于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像是说给某处的存在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嘿……聪明人?哼。你是聪明人,我可是个疯子。”


    “一个真境的小人儿……赌我不敢直入真境!嘿!”


    “你当真是不知何谓盖世大妖!”


    “啧啧……可惜这张漂亮脸蛋儿是要不成了。”


    他这话说完,那一朵半残的合欢终于落尽了花丝、不再颤抖了。


    李云心低低地哼一声,拂袖走回他的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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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沁纸·弗拉沃·青


  第一百七十二章 群魔乱舞

    神龙教进渭城,来的可不仅仅是人。还有图腾。


    虽说正在兴建的庙宇还未竣工、只粗粗地见了框架,然而每日的朝拜却不可少——要不然浩瀚海螭吻龙太子要不高兴。


    人们不会去想为什么这位龙太子这么容易闹情绪,反而觉得这是一位神灵应有的样子。


    因而当李云心和刘老道来到工地旁那唯一还算清净的一间小院落门前的时候,不少人都用复杂地眼神瞧着他。


    ——就是那种一群在一起住了十几年、彼此熟悉的街坊邻居,见了一个从外地来的货郎时的眼神。


    这小院落从前属于一位鳏夫。在凌空子与九公子争斗的那个晚上因为在街道的另一边、且离得稍远些,因而未受波及。但房子无事,人却有事——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受不得惊吓,当晚就昏死了。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烂透。于是这房子再没人住。


    不过人们相信神灵可以除秽、且渭城外的人没有城里人那样多的讲究,便欢天喜地地将木匠当夜从自家院里枇杷树下挖出来的“龙太子金身像”以及五位护法神灵的泥胎像迎进院中好生安顿了下来。


    如今院外总有四个人守门——因为那塑像可的的确确是金子的。


    附近还时不时地有人来朝拜。离家在外——尽管只是从白鹭洲附近到了渭城在李云心看来只是一次长途郊游——但对这时候的人们来说也还是离家在外。总会不开心总会担心总需要一些精神的寄托。


    便是这些教众看到李云心与刘老道走过来,都诡异地、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


    刘老道在人们心中是有威望的。他是人们心中实际意义上的“教主”。从神龙教最初现世到如今这样的规模,自然离不开他的巧舌如簧。在前期做了许许多多同人打交道的工作、神龙教终于开始由信徒们传播、发展之后,刘老道便高明地减少了参与世俗事务的次数,于是他的形象又开始神秘高大起来。


    这样一个兼具亲和力与神秘感的首领,在信徒中威望极高——否则在这样的时代,哪里会有百多个人,“背井离乡”地同他来城里!

    况且人们是真真地看到了这老道的胡须、头发,从斑白慢慢变成了乌黑。


    对于百姓们来说,与什么画阵、律咒法、法宝、真境玄境相比……这才是实打实的、真正的神迹!


    因此刘老道前些天指着一位俊俏的年轻人对大家说这就是“神龙教教主”时,没一个人表示反对。


    然而私底下,称呼却是“刘教主”与……“那位”。


    眼下人们看到“那位”来了门前,也不说话,板着脸。


    刘教主却恭恭敬敬地将他让进门,自己守在门外了。同时吩咐教众们退开些,“教主和几位护法有些事情要谈。”


    人们遵从了他的意见,乖乖退后。但不止一个人在心里猜想会不会是因为今早刚刚供上了从城里铺中买来的烧鸡——不少人这辈子头一次听说鸡有这么个吃法儿。


    在李云心进去一刻钟之后开始有人向刘教主嘘寒问暖——似乎以这种简单纯朴的方式表示对他的支持。


    刘老道便只在心中苦笑。


    李云心走进院中、直入前堂。进了门就看见一副鸡飞狗跳的情景。


    三花娘娘与乔嘉欣的魂魄是没有身体的阴神,因而显形对于她们而言是需要“花费些力气”的事情,不显形反而轻松自在。


    而老鼠、黑猫、白兔、公鸡四个精怪由动物化形,化作人时也是需要花费力气的。但毕竟动物化人形就是为了以人的经络来修炼,因而保持人身也是一种修行。可刘老道又劝说他们不要轻易在信徒面前显形,以免惊世骇俗失去了权威与神秘感。四个初为人的精怪被李云心交代要“好好听那老头子的话”,因而也不反对。


    于是他进来就看见那四个精怪在满屋乱窜——手里或者抓着鸡腿、果子,或者握着酒盏、烛台,追跑着争抢。


    那黑猫精警长最灵巧,左手抓一只皮酥肉嫩的鸡腿,右手一只酒壶。边像一阵风似地跑边大嚼大饮。李云心赐名舒克的鼠精是大师兄,但似乎仍怕警长这个大师姐,不敢追她。端了一盘子盐酥花生米躲在角落里可克嗤克嗤地吃——他的相貌真真是“贼眉鼠眼”,这么一看就显得有点儿猥琐——


    不过在李云心同他极有限的几次接触当中来看……这鼠精实则是个忠厚温和的性子。


    ——仅限于对妖怪而言。


    鸡精穿着五彩的衣服,顶着一头蓬乱的红发,大喊大叫“大师姐给我一口尝尝”——感情先前一整只烧鸡都进了警长的肚子。


    兔精斯基化了人形是一个少年,白白净净,但龅牙。就蹲在门边的太师椅上眼巴巴盯着他大师兄手里的花生米,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


    乔嘉欣的魂魄附在一尊看不清面目的泥塑上,仍是没脸。但依稀可见五官的轮廓——这让李云心有一点点的感慨。他虽说记忆力超群……可也快要忘记那姑娘的模样了。


    金身上的三花娘娘就看着这满屋子的妖魔鬼怪乱窜,精神病似地咯咯直笑。直到见了李云心推门进来才“哎呀”一声。随后大叫:“啊呀……哎呀?!教主来啦!闹,哼!吵闹!不许吵闹……噫!”


    舒克立时将盘子丢在地上直勾勾地站起来了。那兔精也吓了一大跳,跳下椅子就想要化原形,然而好歹忍住了,跑去大师兄身后。


    鸡精转头见了李云心便瞪大眼抱屈:“啊呀,大王,师姐她——”


    猫精转身便将鸡腿和酒壶都塞进鸡精手中一脚将他踹倒了,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敛衽一礼:“大王来了呀……”


    嚼了一下子终于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猫奴儿这些日子是累坏了……”


    三花娘娘嘻嘻地笑:“嘻嘻,小妖精,噫,你最懒……嗯?啊呀……大王来啦,啊呀,大王是不是带了三牲?嗯?三牲呢?”


    李云心径直走到门边的太师椅前舒舒服服坐下了。不回猫精的话,只对三花说:“三牲没有。但是另有一样好东西——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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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更新的时候网络出错,发了重复两章。


    很多书友是自动订阅的,因此没有删除。今天直接修改这一章,昨天重复订阅的朋友可以不花钱直接看。


    唉。下次再有这情况,就去看看作品相关嘛。我都会在作品相关说明的。


    这一章是补昨天的,今天的4000字晚上更新出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吾身之栖

    昨天更新的时候网络延迟,因此重复了两章。最后重复的一章已经更正为“第一百七十二章 群魔乱舞”。


    订阅过的朋友可以去看新修改的内容。


    不在起点阅读的朋友们,如果想看黑丝警长仙子……啊,黑猫警长仙子的另一面,请来起点支持正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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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花娘娘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在大事上却不糊涂。听李云心这般说了,立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起来:“啊!好东西?!嗯?什么好东西?咦,是身子呀?身子呀?嗯?”


    李云心微微笑了笑:“对。是一个身子。”


    不晓得是不是太激动、太开心、太惊喜。听了他这话,三花反而不做声了。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下去——而那猫精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轻手轻脚地过来给他捶腿。两只白生生的小小拳头像白玉捣锤儿似地敲得他酥酥麻麻,舒服极了。


    他就舒适地长出一口气:“那时候在野原林,要不是你大概我已没命了。”


    “那天晚上你救了我,我就许诺你说终究会给你个结果、去处。还同你说了些规矩——你还记得么?”


    三花娘娘这时候才说话了。声音仍旧尖尖细细,但竟然罕见地没有颠三倒四——


    “啊呀……第一……不可伤人性命。”


    “嗯……第二,不可与人婚配!”


    “第三——噫,三观要正!嘻嘻……”


    “你记得很清楚。”李云心赞许地点头,“也做得很好、很听话。算是暂时通过考验了。”


    “丹青道士是可以给你一个身体——化境的道士可以化虚为实,真境的道士可以神转还真。但化境道士的化虚为实终究是无根的浮萍——那原本的画作被毁掉了,那真身也就没了。真境的道士可以用你的神魂、魂魄的一部分来给你化一个真身,但魂魄和神魂被消耗掉了一些,你的神志当然也就会受损。”


    “所以我一直叫你附身在画上、金身上,不想给你用这两个法子。因为我想给你弄点儿更好的。”


    “这些****想了想,算是想到了。”李云心说,“虽说是一个我觉得、应该算是保险、可行的法子,然而仍旧是有风险的。而且一旦这个法子可行,你得了真身,也就要帮我去做几件事——杀几个人。这个,我需要问问你。你做不做?”


    屋子里的四个精怪都转眼去瞧香案上的金塑。乔嘉欣的魂魄转了脸,也“盯着”它,似乎有点儿羡慕。


    但三花过了一会儿才道:“杀人……噫……啊呀,大王不许我伤人性命,哎呀……”


    “哦。那些不是人,是修士、道士。”李云心摊摊手,“不算违背了戒律。”


    三花立时欢天喜地叫起来:“咦?嘻嘻,那好那好,嘻嘻,杀呀,快给我呀!”


    “好。”李云心伸手在扇子上一摸,便摸出了一卷画纸。


    然后他站起身手一抖,卷轴刷拉一声打开了。


    画上是个熟悉的身影。


    随后他微微皱眉,手指一并、口中低喝:“去!”


    那画卷立时散出一阵青光,一个身影慢慢在青光中成形——李云心再喝道:“上她的身!”


    堂中当即起了一阵阴风。那三花无形的灵体猛地一扑,便扑到了那影子的身上!


    再一息的功夫,那身影凝实了。


    李云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可还在?”


    “啊呀……在呀……”


    的确还是三花的声音。但就只站着,一动不敢动,似乎很怕没有李云心的吩咐自己乱动,会将新得的身体弄坏了。


    李云心轻出了一口气。然后一边盯着她、一边慢慢地——将手中的画卷给撕了。


    那身影依旧在。


    他又向着地上那一堆碎纸一指,纸屑立时化为灰烬——


    身影还在。


    李云心脸色复杂地盯着“三花娘娘”又瞧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对于丹青道士们而言,化境即意味着“化虚为实”。


    虚境的时候可以搞出“虚影儿”来吓唬人——就像他那时候在林中用九公子的虚影来吓唬邢捕头、争取到了逃跑的机会。但那影子看得见、摸不着,就只是光影而已。


    到了化境的时候,在纸上作画,可以唤出实实在在的形体来。


    他在野原林三花娘娘那半倾塌的庙外画出了一个“绿甲剑士”斩杀了那贼人,便是化境的手段。而那时候虽然依着三花娘娘的灵力勉强入了化境,可唤出来的剑士见了人血这至阳之物,很快就消失了。


    但到了化境巅峰的时候再好好地作一幅画,则的确可以唤出不怕什么“至阳之物”的有形之物来。


    不过,其实是有限制、规矩的。


    要不然一个化境道士只要每天画画画,岂不是一人便可画出一支军队了。


    化境唤出来的东西能力、威力如何,实际上取决于两点——真有的,是没法子唤出来的。譬如化境道士作了一幅九公子,而那九公子的的确确地存在着,便唤不出。


    李云心猜想这大概与黑白阎君所说的、这个世界的“空”有关。


    而作了自己的想象的、却也被大众所相信的,那威力便要大一些。


    譬如某地的人都相信山上有一位山神、模样都描绘得详细。而这愿力又不足以产生出一个阴神来,一旦化境的画师画出来了,大概便的确会是一个山神了。


    如果只凭空弄了一个什么玩意儿——比如说画一个张三,那便只是一个张三。一个普普通通的张三,可不会有什么“武艺高强”、“智近乎妖”之类的“隐藏属性”。


    然而归根结底都还有一个限制。这类玄妙的手段,本质上与“空”、“愿力”都有些微妙的关系。


    化境的画师作了画、唤了人出来,实则是用过某种类似信仰愿力的手段、辅以道术——在某种意义上硬生生地“造”出了一个“阴神”。这个过程很吃力——要耗费丹青道士的修为的。


    一旦这“阴神”的根基——画作被摧毁,这“阴神”也就没了。


    一旦这“阴神”被外力蛮横地杀死,那么同这“阴神”有着某种微妙联系的丹青道士本人,也会受创。


    所以用化境所召唤的阴神争斗,实则是在用丹青道士的生命在战斗。若非紧要关头,没人乐意拿自己的命、修为去打闹着玩儿。


    但李云心刚才,将那画卷摧毁了。


    可身影还在。


    这是他这些日子联系自己夺舍螭吻神位的经历、所做的一次成功尝试——果然是可以的。


    至于原因,眼下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在另一个世界,这个身影……


    仍是有着广泛的信众的!


    因此,得以保存!

    这是长久之道啊。


    想了这些,便看到那附身在泥塑上的乔嘉欣直“盯着”他这边。也不知她听不听得懂,但李云心仍微微摇头:“如今不成。单这一幅,我已经退回化境中阶了。你呀……小姑娘,再等一等吧。唉,实则受多了香火愿力、自己修成了神魂化真身也是不错的……”


    随后看仍旧一动不敢动的三花:“我现在问你——”


    ……


    ……


    李云心在院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刘老道去看他的脸色,但没有看出来什么。只是进去的时候板着脸,如今表情平静了些。


    李云心走到他身边:“走吧。”


    刘老道便转身向守在门口的教众们吩咐了几声,忙跟上李云心的脚步。


    却说等他们俩人一走,门口的几个人便紧去堂中瞧——


    一地的鸡骨头、杯盏狼藉。


    “果然是奔着这个来的!”一个虎背熊腰的农妇忿忿地说。下一刻语气又陡然温柔起来:“只是心疼俺那刘教主……”


    却说这边教众们在腹诽那偷鸡吃的,那边李云心和刘老道走在街上,就看见一个小人儿。


    两人原本打算去木南居吃午饭。


    拐进一条窄路、刘老道正准备问问李云心事情办得如何的时候,听见“叩叩叩”的声音——似乎是竹板敲打在青石板的路面上。


    于是转了身,就看见它了。


    是那种街边小贩所贩卖的用青竹扎的小人儿。粗制滥造,竹子都未干透。如果赶上阴雨在家里摆上几天就会开裂、发霉。但如今这巴掌大小的青竹小人儿却活灵活现——用充当双脚的竹竿儿一跳一跳地蹦到李云心身前,作了一个揖。


    然后便问:“我家主人遣我来问通天君,昨夜之事思量得如何了?”


    李云心歪歪头瞧瞧这小人儿,阴阴地笑起来:“你家主人倒是有趣,杀同修也如此心急么?”


    青竹小人儿便又作了一个揖:“我家主人遣我来问通天君,昨夜之事思量得如何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冷哼一声:“呸。原是这等粗制滥造的货色。嘿嘿……想死么?就是你家主人不说,本君也要大开杀戒的!”


    说完这话不等小人儿再作揖,一脚便将它踩了个稀烂。


    随后再往四周扫视一番,倒是在巷子一边的墙壁上看见一只歪头、瞪着两只黑豆一般的眼睛瞧着他的麻雀。


    李云心同他对视一会,再哼一声,伸手指着它:“要杀我便杀给你。但我杀一个人,你可要为我做好一件事!”


    麻雀喳喳地叫了两声,扑楞着翅膀便飞走了。


    于是到了下午的时候,从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中便传了消息出来。


    修士们行动起来。


    只不过这个“行动”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是儿戏,是他们从前绝对绝对不会纡尊降贵去做的——在城中、在信徒当中展示些惊世骇俗的戏法儿、但又不可高明得叫他们看不懂——


    然后劝说人们那神龙教乃是邪教、一心向道才是正途。


    不止一位修士认为这手段蹩脚极了。


    但之所以勉为其难地试着去做了是因为终于得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前月在业国通天泽失了行踪、修为几乎被废的通天君、龙二子睚眦,正是这神龙教的教主,正在想着法儿地籍由信徒们的善愿、重修法身!

    在平日里这些意境、虚境的修士们绝不想和这种事情挨上边儿。但今次乃是从前的师尊、旧友将其秘密召集而来,告诉他们眼下那龙子睚眦极其虚弱,堪堪只有化境的修为。


    且打算重修善愿之道、寻找道心——正是趁机将其扑杀的大好时机。


    那睚眦聚拢一批精怪搞了神龙教出来,而修士们首先要做的便是断了它的愿力来源。等这一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便有那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得道真人境修士月昀子将其扑杀!


    而到了那时,如此奇功人皆有份……谁不心动!

    对于这些低境修士们而言,这种事漫说是月昀子叫他们不要向同道声张,便是有人主动来问也不会说呀!


    只怕被更多的人分了功劳!


    只不过道统的修士们与剑宗的剑士们一样,是更加是擅长争斗的。说要展示神通、且是对这些普通人、不能太惊世骇俗“惊动了那龙子睚眦”,倒着实是一番辛苦的差事。


    加上那些神龙教教众不知是犯了什么邪。或者说,没见识的世人便是如此愚昧——只口口声声说那南山的刘道人供奉浩瀚海螭吻龙太子,月余间就从白发变黑发了。且神龙教未收他们一分钱财反而常有救济——天底下哪来这样的邪教?

    便是因此,从修士们下午得到消息、到晚间的这几个时辰里,几乎人人都徒劳无功。


    修士们是有耐心的。但这耐心在修炼上,而非对凡人。如非月昀子有严令说休要伤人性命,只怕有些杀劫未渡、道心不稳的修士,已经大开杀戒了!


    于是有些人打算想想别的法子。


    ——要搞散这神龙教嘛。蛊惑人心或者修士们不是很在行,然而争斗、杀人,总要比那件事熟练一些。


    这些天他们都晓得这神龙教有一个掌令长老、还有一个被称作教主的年轻人。


    开玩笑……真正的教主乃是睚眦——龙子岂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市井中?可见是个傀儡。


    杀了那傀儡、杀了那掌令长老,教众不就一哄而散么?

    那时候月昀子真人再出手——


    大事可成!


    第一个想到这妙计的,乃是一位虚境修士和一位意境修士。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刀,黑刀

    这两人本是周天灵宝派的同修,一同来世俗间行走历劫。却说这周天灵宝派的掌门大成真人境界修士同周子,便是月前去离国追击那鬼帝的五位修士之一。


    可惜这人修为虽高,却有一个在高阶修士中极罕见的毛病——吝啬。


    周天灵宝派也是道统三十六流派之一,虽说不像洞天那般富足,但也不是什么寒门小户——哪怕最最最末流的流派所珍藏的宝物都足以买下半个大庆国。


    但这位同周子掌门从不将门派中的名卷、珍卷拿来给修士们渡劫。他门下弟子但凡到了意境巅峰便被他赶下山去,说只有自己亲身历练而渡劫,修为才能扎扎实实。


    这事儿说来也没错但问题是……他连护身的法宝、高阶的符箓都舍不得。只将弟子赶出山门、对他们说“这天下间尽是灵宝,细细用心去寻”。


    倒真是应了“周天灵宝派”这个名字。


    这对难兄难弟中的意境修士道号子谷子,虚境修士道号至游子。曾经与月昀子有过一面之缘,得他指点了一些修行的关窍,算是欠下了人情。这一次得了消息,是披星戴月地最先赶来的——倒不是因为感念旧情,而是说像月昀子这样的真境修士……绝不可能像他们的那位掌门一般吝啬。


    即便是差遣他们做些什么事情、随后丢一道符箓过来,那也是真境修士所书的符箓——他们从没见过这好东西。


    说起来很是叫人心酸。


    因此做这件事,这两个人是最卖力的。在其他低阶修士们还在琢磨该如何既矜持、又和蔼地向那些世俗人展现神仙道法的时候,这两位已在桃溪路废墟的一个工地角落聚拢了一堆人。


    ——原打算先不多说话,只用手段将人镇住。


    于是出手便是至游子虚境初阶的咒法——伏魔镇字诀。


    当时是晌午,太阳毒得狠,只有丝丝的凉风。一群劳作了半天的人围着他们两个,气味着实不好闻。又是皱着眉头、用警惕又疑惑的眼神瞧着他们的——这令两位修士更觉得该早点结束这个差事、镇住这些人。


    于是那至游子便是凌空而书的。虽然写得吃力、速度也慢,但的的确确在指尖迫出了灵力、只用一根手指、不用法笔,便写出了一个“镇”字的真符。


    这决一成,以那至游子为中心,数丈之内……立时安静了下来。


    原本有蝉儿鸣——这鸣叫便被镇下了。


    原本远处还有人们劳作时的背景音——那声音也消失了。


    微风——亦被镇下了!


    这两个修士,连同在他们身边的这三四十个人,便是在这一瞬间,暂时地、同这世间断了缘果!

    然而在至游子书写了这凌空镇字诀、重新调息好之后,围着他们两个的人们终于不耐烦起来。刚才这自称是道士的人还满脸肃穆,似乎使了好大的力气,要展示一番本领了——人们甚至因此暂时放低了彼此交谈的声音。


    可如今……


    什么都没发生。


    没什么光亮、声响,也没什么焰火、小人儿。


    那两个道士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用一种相当骄傲的眼神在看他们这些人——


    傲气个什么劲呀?


    大晌午的来听他们胡说八道。原本还有些风,如今连一丝风都没了,闷得人心里发慌。原本彼此身上的味道都不好闻,眼下就更不好闻。便有人问:“说好的戏法儿呢?”


    那两个道士像是被冒犯了,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你们这些愚人,竟没有——”


    谁耐烦听他们说下去——竟骂自己愚人!憋了半天屁大点响儿都没有,穿着也是不出奇的布衣,却扮高人。显是为了骗些钱财危言耸听。


    人们便又挖苦起他们二人来。


    远处的嘈杂声被镇下了,可是三四十个人说话的声音已算得上热闹了,谁会在意那样不起眼的细节。等他们过足了嘴瘾将两个人夹枪带棒地讽刺一番之后便一哄而散……


    那至游子一句“竟没有体悟到道法玄妙吗”还未出口。


    这群——刁民!

    蠢人!


    竟然说那庙里的神灵还会让香烛自燃起来,说——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做的事情!

    然而他流派中即便是一个童子都会这么一手呀!


    两人越想越生气,简直想要开杀戒——但又想到了月昀子的告诫。于是打定主意明日之前再不和这些蠢人打交道。


    原本他们在洞天福地修行,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志趣高洁”的同道。哪怕那种贪婪吝啬的,也都在面上笼着一层名为礼仪客套的纱。虽说这面纱底下,高人们的贪欲、吝啬与世俗人的贪欲、吝啬并无不同——可即便窑姐儿都爱油嘴滑舌会哄人开心的嫖客,哪有这么多人真能欣赏所谓的“真性情”和“质朴”。


    两位修士觉得和世俗人打交道糟透了——他们本就是高高在上俯视这些凡人、不该与他们接触的。如今却非要混进来——简直是自己钻进泥潭里。


    于是便走了。


    也不想去上清丹鼎派的驻所。被月昀子晓得大白天不做事总是不好的。但也不想去吟风弄月——心里的确装着迫不及待的心事。


    因而在城中转来转去、心情稍稍平静了,终于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干嘛费这力气?


    扑杀了那“教主”、“掌令长老”不就是了!

    他们虽然没有法子明确地判断别人究竟修有多强,但是知道一些细节的。


    这些修士们,玄门正宗出身,心高气傲得很。起初月昀子叫他们混进人群里,便很有些人在见了刘老道之后以自认为巧妙的玄门正法来试探他——只为了看他的修为。


    结果很接近事实——


    刘公赞虽然是虚境的修为,但修的是丹青画道。在争斗一途上远无法与道统、剑宗的修士相比。且他之前是自修,很多小门道李云心可能自己都不甚了了,他就更要差一些了。


    因而修士们得到的结果是,这是一个意境巅峰的道士——只说在争斗方面的实力。


    曾有谨慎小心的人去问月昀子是否果真如此,但那位将他们召集而来的真境修士笑而不语——终归月昀子真人不会害他们这些晚辈、同修,于是修士们愈发笃定了。


    因此当日头西倾的时候,这两位想到了这法子。


    彼时他们正走在一条青石板的小巷里,认为这办法的确可行。打算明日——要问为什么不是今夜、而是明日?


    因为明日桃溪路那些人才会上工。


    ——打算明日在那些愚民上工的时候,当众将那掌令长老以及神龙教教主扑杀了,好叫那些愚民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神仙道法!


    打定了这主意,两人便准备回驻所去了。


    但在夜晚,一条黑暗的小巷总是事故频发之地。走了十几步,发现巷子另一头被堵死了。


    一匹黑马堵住了出口。


    黑马前,站着一位刀客。


    他穿一身黑衣,肩膀、手肘等易磨损处都用皮革衬着,既不易破损,又可起到防护的作用。


    戴一顶斗笠——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斗笠也是黑的。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硬朗的嘴唇、看起来强而有力的宽阔下巴。


    他抱着一柄黑刀站在路中间,月光在刀刃上镀出一抹清辉。


    子谷子与至游子相视一眼、停下脚步,惊诧地看着面前的人——


    修士们或许瞧不准修士们的修为如何,但看世俗人却不是什么难事。


    眼下……这个抱着黑刀的男人是打算拦下他们。


    ——他是想死吗。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从那些世俗人当中得来的一肚子怨气无从发泄,这两位修士很有默契地不说话、站住了。也没有一挥手就将其击飞,而是处于某种复杂微妙的心理,打算听听他要说什么。


    黑衣的刀客从斗笠的缝隙里看到两个人的动作。然后眯了眯眼——但从缝隙里还是看不清——于是用怀中的刀柄将斗笠朝上顶了顶,终于看清两人脸上的表情是惊诧的。


    这是一个令他感到满意的结果。


    他微微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在月光里,衬着黑夜、衬着黑衣,这令他看起来危险而残忍:“在下黑刀应决然。有些事情,要问问两位朋友。”


    对方听了他的名字……


    脸上的表情还是惊诧的。但已经开始平静下来,只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跑江湖的,听到“黑刀应决然”这个名头大概都会有两种反应。


    身份够分量、地位够尊贵的,或许敬佩、或许鄙夷、或许咬牙切齿——但总是知道他的。


    而小角色,初入江湖的,懵懵懂懂的,大概是眼下这样子——还不晓得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人。


    他便又在唇边浮出一抹淡淡的笑:“白天的时候看你们两个人做事,呵呵……手段不算很高明。法子没使好?”


    “看你们两个人干干净净,说话也像是读过些书的,可是哪里的庙祝没了营生,打算讨一碗偏门饭吃么?”


    “我猜想你们是打算从神龙教那里分一杯羹。那些人既然能信什么龙太子,就也是些蠢蛋——倒成了你们下手的好对象。可是两位,在下奉劝你们一句,神龙教这一口饭,你们吃不得、吃不起,只怕真吃了要没命。”


    说了这话,对面的两个人似乎很想笑——浑然没将他的忠告放在心上。


    但黑刀应决然并不恼怒。他摇了摇头:“唉。你们可晓得那神龙教的背后是什么人?你们晓得是渭城里的于家在背后做事——他是生意人、同官府打交道、不算江湖人,的确管不了我们江湖事。”


    “但是……鹰王堡呢?总不会不知吧?二十年前,鹰王孙定恒灭了钱家堡满门。自那时起鹰王堡雄霸江湖——我今日告诉你们,那于家,便还与鹰王堡有关系!”


    说完了这话,应决然直盯着两个人:“现在你们知晓了这些,我便再问你们一句话——想不想得一场大富贵?”


    至游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哦?大富贵?什么样的……大富贵?”


    应决然哼了一声:“那些神龙教的教众、信徒,实则都是些苦命人。一时间被邪教蛊惑,都不晓得奉献了多少家财出去——我在别的州府何曾少见了这种事。邪教敛财,敛财之后便逃之夭夭,只苦了苍生。”


    “本都是些可怜人,你们何必打他们的主意。”


    “要我说,我辈江湖中人行事就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们这两天混在那群教众当中,应该晓得神龙教有一尊金身塑像。重十六斤七两三钱。若将那金身塑像劫了……呵呵。”


    “一则,可以劫富济贫。二则,那神龙教连金身塑像都看守不住,哪里还有信徒信他?不出几日,那些被蒙骗的百姓就要作鸟兽散!”


    但至游子忽然打断他的话:“为何盯上我兄弟二人?盯了多久?”


    应决然微微仰起头,傲然道:“我应决然要盯着什么人,还没有能被觉察的。至于为什么盯上你们……呵呵。就当做是老天爷看你们困顿,送给你们的一场富贵吧。”


    “这么说我们两个在你眼中本没什么出奇之处,只是因为巧合。”子谷子又补问一句。


    “呵呵。是。”


    “那么你既然说我兄弟二人吃不得神龙教这碗饭,又说什么鹰王堡……如今你却为何要做这件事、去招惹他们呢?”


    应决然微微皱起眉。江湖人的敏锐令他意识到这两个人……


    不对劲。


    眼下这两个人的语气从容、不疾不徐。听了那重十六斤七两三钱的金塑竟然一点儿贪婪的神情都没有——


    “原来你们两个是鹰王堡的爪牙!”应决然猛地掀掉斗笠、紧握住他的那柄黑刀,一声暴喝脱口而出。


    伴着这么一声呼喝,黑刀嗡的一声撕裂空气,直斩向那二人立足之地!


    但两个修士只微微一退……这一刀便被避开了。


    黑刀应决然只用一次眨眼的功夫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势——两人听了他的名头丝毫不胆怯。白天故意演了那么一出戏,诱自己上当。


    如今又轻松地躲过了自己这一刀……


    这两个人,武功高得惊人、心思深沉得惊人!


    当下再次呼喝:“一起上!拼死他们!”


    话音一落,那黑马之后便闪身走出一个老者,也穿黑衣、持黑刀。然而犹豫了一阵子,才道:“应大侠,我记得你之前对我说这七杀之道……乃是一往无前、孤身勇进之道呀……”、


    应决然眉头一皱,低声道:“哼,这些鹰王堡的爪牙——不要和他们讲江湖道义!正是要一起上!”


    “一往无前。孤身勇进之道——这个身,你身、我身,皆是江湖正道之身——我们如此也是孤身勇进!又没有第二个江湖正道!


    =================

    我今天食言了,不多更。


    十五号也会食言,也不多更。


    但是鉴于我下个月开销会很大……本月25号那天,更新十万字起。你们都留着啊。


    很多朋友手机app还看不到第一百七十二章 。据说……将本书移出书架,再添加就可以了。


    唉……我不知道吐槽我自己粗心大意好,还是吐槽……


  第一百七十五章 气焰极其嚣张

    那老者想了一会儿他的话,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被说服。但终究还是提起刀走上前来用嘶哑的声音自报家门:“我乃杀人鬼孟噩,刀下不杀无名之辈。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事情发展到了这时候,对于两个修士而言已经无趣了。原本只觉得是个好玩儿的家伙,逗一逗他。但如今事情不可避免地落进“打打杀杀”这种俗套的的剧情中——修士们可没什么心思与江湖人切磋。


    也懒得同什么“杀人鬼孟噩”废话。那子谷子随手从袖中抽了一道符箓出来、手腕一抖就祭出了。


    随后迈开大步走向黑刀应决然与杀人鬼孟噩,伸出手——


    符箓一祭出,两个江湖武人顿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乏力感包裹住了,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那不是在激烈争斗当中产生的乏力感、也不是在劳作时候体力不支的乏力感——那时候,心底总还有一股气在。晓得身子倦了累了但是心里总还想坚持下去。


    而眼下这感觉却是春日里细雨微风的良夜、闲来无事躺在窗边竹榻上听落花声的无力感——身子不想动,心里更不想动。


    连刀都不想拿了。


    一道虚境修士随手便可以轻松写出来的符箓,瞬间将两位江湖高手制伏。


    子谷子走到他们身前并且伸出手,一手一个像捉鸡似地拎着两个人的脖子轻轻松松地将他们擎到半空中、狠狠地一抖。


    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刀、短刀、匕首、飞镖、钩爪、铁蒺藜、细麻绳、牛筋绳、铜板碎银金叶子……


    悉数被抖出来落在地上了。


    然后修士在两人身上按了按,随手将他们丢在地上。


    对于世俗人而言霸道无匹、比最高深的内力还要刚烈的灵力封死两人的穴道,除了口眼能动之外,哪里都动不了了。


    这时候在身后冷眼旁观的至游子才道:“黑刀应决然。杀人鬼孟噩——你们两个,在这个世俗的江湖上,算是什么地位?”


    应决然这时候已经清楚自己遇上的是什么人了。


    ——传说中只有最最倒霉且不开眼的江湖武者、在野外、道路上,大概十几年才能招惹到一次的……


    修行人。


    然而这是他今年的第二次了。


    虽然身上的疲倦感还未褪去、眼下又被无比霸道地封了穴道气血,但他仍努力发出声音:“在下在渭城府附近……很有名望……唔,寻常江湖人都会卖个面子……在大庆,唔……这东南部也颇为、颇为……”


    “刚才你说盗取神龙教的金身塑像、教众就会作鸟兽散。可有把握?”至游子又问。


    “……啊,是有的!咦?”应决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两位神仙难道不是……”


    “为什么这样有把握?”


    对方并不理睬他的问话。只和子谷子交换了几句意见便又来问——好像他只是封会说话的书信。


    应决然对于这种藐视并不感到愤怒——实际上任何一个可以轻松令一位二流、已摸到一流边界的武林高手瞬间失去战斗力的人,都足以令其抹掉心中一切的其他情绪。


    只想……


    有没有机会,能得到这样的手段!


    因而他便又道:“因为那些……信众……实则都是为、为了……为了……”


    重复了好多遍,始终说不出下一句。最后连口吃都不清了,脸涨得发紫。


    子谷子这时候才意识到哪怕自己已经尽可能地减轻了力道以免直接将两个人点死了,然而灵力对于世俗武者来说还是太霸道了。


    他冷哼一声,脚在地上轻轻一跺便振起两块石子。再一踢,石子便疾射过去将两人的穴道解开了。


    应决然的口齿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但先不忙着站起,只将话说完:“那些信徒又不是什么虔诚向道的,只是为了各自的好处罢了。将那金塑盗了,很快他们就发觉——”


    他尽量清楚地说了自己的那些话,发现两位修士开始想一些事情。


    他们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平静冷漠,几乎从不正眼看自己与孟噩。


    因而应决然晓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种人杀起人来,才是真真的毫不手软。


    他便轻轻碰了碰在他身边并不说话的孟噩。老头子明白应大侠这是“静待时机,不妙便立即转进的意思”。


    然后应决然才又想了想,说——


    “刚才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中冒犯了两位仙长。但在下此前在渭城中也见过一位仙长的——那时候是在乔家的宅院里……”


    他边说边观察两个修士的脸色。


    发现他们眼神一亮,不约而同地转身来看自己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将语言组织得更加凝练简洁:“……那忠仆便是在下身边的这一位杀人鬼孟噩。因为当时那李云心道长武艺绝高,在下便留心了他的消息。后来知道好像在渭城中又来了一位凌空道长,两人乃是好友。”


    “两位仙长也是神仙中人,如今也在渭城,同那凌空道长也是相熟的吧。那……大概也知道那个李云心道长——”


    应决然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全没了那股江湖味,这令两个修士略感诧异——这个人……似乎并非完完全全的草莽之辈呀。


    不过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这个细节,而是应决然话里的“李云心道长”。


    等他终于将他知道的说完了,至游子与子谷子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你当日在乔家院中见到那李云心,因而留心过他。”至游子一边想着应决然说的话,一边慢慢地、细细地问他,“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多方打探过。原以为是一个不出世的高手,随后才知道……乃是修士。正因为你留心过他、打探过他的情况,因而晓得他那个人说话很怪——怎么个怪法儿?”


    应决然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今夜的第二个错误。


    这两个修士与那李云心……不是一路人。


    但对于世俗中人来说犯这种错似乎并不能责怪他们——就好比市井间的那些百姓们都认为京城当中的大官儿们官官相护、一团和气,齐心协力地在辅佐皇帝一样。


    有见识的人自然晓得事实并非如此——官场有倾轧,皇帝也并非至高无上。然而在玄门、仙人这个问题上,最有见识的世俗人也并不比那些无知的百姓看待京华的官员们的观点高明多少。


    ……何况是他。


    但至游子此刻的眼神中满是严肃沉重的好奇,他不得不答话。


    应决然深吸一口气:“这个怪……就是说他说话很有特点……最喜欢的说的几个怪词儿、骂人的话——据说他很喜欢骂人,脾气不大好——都是别人未听过的。比如说什么智障、脑残、精神病之类的词儿……嗯……”


    “你还说前些天你的一位朋友又见到了李云心。然后这几天你也再见过他——无论你那位朋友还是你,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李云心和之前有什么出入。这是不是意味着——”至游子的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应决然,“如今的这个李云心,和你当初在乔家院子里见到的李云心,仍是一个人?因为他说话的方式、这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了?”


    “——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这事儿没什么想不清楚的。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晓得回答他之后对方会作何反应。


    应决然的脑筋飞速转动,终于……还是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因而只能暗中提了气,准备随后夺路而转进,沉声道:“是。应当是一个人的。”


    至游子立时直起身子转向子谷子:“恩师那边出岔子了。李云心没有死。事情和我们想的不一样。”


    “那时候凌空仙子有消息说那李云心是个丹青道士,能作出宝卷的。这种人如今是神龙教主——这神龙教没有恩师想得那么简单了。”子谷子也皱起眉,“螭吻、睚眦,洞庭君……这些事情可能都和我们想的不一样。这个消息是——”


    两个修士对视了一眼。下一刻却忽然在脸上同时浮现出笑意:“——奇功呀!”


    一点都没有紧张——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们认为自己有这样子的资本——一位真境修士坐镇、三十六位意境、虚境修士云集渭城。如此华丽阵容,三月之内便可推平渭河府——即便事情出了岔子,也意味着这将是他们两个人的功劳,而非危机。


    “白天见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李云心。丹青道士。唔……似乎听前辈修士们说并不擅长争斗……”


    “不可。正因是丹青道士。”


    “此话怎讲?”


    “我等擅长狭路相逢,而那丹青道士擅长谋定而动——李云心必有准备,不可大意。丹青道士也是修士,谨慎些没错。”


    “唉。话是如此。但丹青道士……又没什么传承,想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了。只可惜我们没什么趁手的宝贝。倘若有——”


    “确是如此。倘若有什么宝贝,唉,我们二人将那李云心擒了,更是奇功呀!”


    两人的语速极快,眨眼之间便说了这许多话,将应决然和孟噩晾在一边。这两个江湖高手在黑暗的巷中对视一眼,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上。


    虽然听不懂,但晓得对方是在说修行界的辛秘……被他们两个听了去,怎么还会放他们走?!

    到最后至游子叹息一声:“说到这宝贝。唉。前年天帝圣诞,我去了一趟崆云派——你可还记得那崆云三子中的红霞道人?意境修为,道法着实平平。然而袖中藏一柄如意,一祭出来宝光璀璨,阴鬼无不辟让。我便问了一问,你道如何——”


    “那如意,只要是他们崆云派掌门亲传弟子,便有的。真是羡煞我也。”


    子谷子也陪他叹息一声,但又摇头:“兄长不必眼红他们了。且说这次这龙子睚眦——龙子呀。一旦斩杀了,龙角龙鳞龙筋龙魂,都是宝贝。恩师是个大度大方的人,我们少不了得些好处。再说那李云心……啧啧,那时候捉住了、令他为我们作几幅画卷,师尊大抵也不会说什么——”


    “正是的。但明日再说这些吧。”至游子止住话头,瞥了一眼应决然与孟噩,忽然想起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刚刚得了一件奇功心情大好,便问出来了:“听你方才言语,似乎和于府、那个什么鹰王堡有仇怨。可如今为什么又要跑来渭城招惹神龙教?”


    应决然犹豫了一会儿,沉声道:“为朋友出一口不平气。”


    至游子认为这是一个无趣的理由:“啧。你这人也会做这种事?什么朋友?”


    说完了便打算迈步走——两个江湖高手认为自己听了辛秘,对方必然要灭口的。然而在修士们心里实在用不着。虽说顺手杀了只是动一根手指的事情,然而一则有杀孽,二则万一以后被人寻了个什么“滥杀”的由头找了晦气,可不值当——凌空仙子杀朴南子的事情他们可都听说了。


    就好比因为不想脏了手指而只将桌上的蚂蚁拂到地上,而非碾死——一道符箓叫这两个人昏睡上半个月,事情了也就好了。


    毕竟两个世俗人而已……


    在修士们的眼中也仅仅是“人”。


    但随口问了这一句,迈出去两步,竟然没有听到回答。


    至游子转头看了一眼。


    倘若是吓得说不了话、受伤了回答耽搁了、或者在想怎么答话,至游子都会继续行走——就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并不关心答案如何。


    可看到的是那应决然靠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只露了一方铁青的下巴出来。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他是不肯答。


    “不知趣。”至游子抬起了手。


    既然不肯答他也不想听。一个念头和另一个念头之间的转换变化可以很容易很迅速——方才怕一些麻烦不想杀。但此刻仅仅因为对方“不想答”、他心里忽然有了那么一丁点儿不痛快,于是意识到“杀掉了”其实也是有理由的。


    不想弄脏手将蚂蚁拂下桌和一时间去想了别的事情顺手将蚂蚁碾死了——对于蚂蚁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然而对于人来说,连一件事情都算不上。


    指尖一点青芒乍现——李云心可以外放灵气击碎虚境修士的雪山气海。虚境修士同样可以外放一点对于修士们而言几近于无、但对于世俗人而言却是夺命一指的灵力。


    应决然看到了那一点青芒,下意识地抬起手似是要挡。


    杀人鬼孟噩也看到了那青芒、略起身,似乎想要扑过去拦在应决然身前。


    就在在这时候听到一个轻佻的声音——


    “忽然觉得这人还不错——你们觉得呢?”


    然后是一个甜得发腻、娇滴滴的声音:“大王说的,必然是对的咯。”


    接着一个细声细气的:“嘻嘻,那个老头子呀,哎呀大王,乔家那个老头子呀!”


    在应决然和孟噩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子谷子与至游子心中警兆乍现!

    他们竟没有发现这附近还藏着人!

    数道符箓当即在手中祭出,两人身上闪过一层又一层的光亮。而后那子谷子护法在前,至游子执笔在后、背靠着已被拍上一道黄符的墙壁,厉声喝问:“何方高人!”


    一息之后,“高人们”现了身。


    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坐在巷子一侧的墙头,一腿踩在墙上,一腿耷拉下来晃荡着。手里持一柄泪竹骨折扇,似笑非笑地——未看他们两个,却在看应决然与孟噩。


    一面容姣好的黑衣女子则偏着腿秀秀气气地坐在他身边,两只粉拳给他轻锤肩膀。


    还有三个男子亦是站在墙头、那黑衣女子身边。倒是规规矩矩、并不说话。面庞笼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更远处似乎还有一个身影。


    但……对方之前定是施了什么法术。实际上这些人一直都坐在、站在墙头……


    看刚才的事情。


    到此时既现了身,他们也完全不再收敛自身的气息。至游子与子谷子相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看了。因为此刻这巷中——


    妖气冲天!


    是那神龙教教主李云心啊。


    两位道统修士还在念头疯转,思量如此突发事件意味着什么、两个人能不能从群妖围攻之下全身而退。而那边李云心已对黑刀应决然开口道:“这么说你是我的粉咯。那我来问你——你替什么人出气?”


    应决然脑子里有一百件事情想不明白。但只知道一件事——墙头上这伙人气焰极其嚣张。再看到那两个修士的反应,意识到这伙人……强得离谱。


    已经用不着再去想别的问题。他知道今日唯有这些妖里妖气的人才能救他和孟噩。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愣了一愣,没有当即答话。


    那李云心也不恼,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还是不想说?”


    应决然深吸一口气:“仙长法力高强,但并不晓得我们江湖事。那人……一旦消息泄露了……”


    “好了。”李云心抬起扇子打断他的话,似乎也并不在乎答案究竟如何。


    他指了指应决然与孟噩,转向至游子和子谷子。


    “这两个人,我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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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六章 狂怒


    至游子和子谷子不是很明白“我罩了”是什么意思。


    但修士最了解修士,也最了解妖魔。因而知道对方本也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理解话里面的意思——就像当初他们不在乎两个世俗人说的话。


    然而看对方的语气、神态,也大致能够弄明白那三个字要传达怎样的意味。


    这些妖魔,还有那个丹青道士李云心……胆子很大呀。


    如今月昀子真人坐镇渭城,城中又有几十位同修,他们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现身!


    在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之后,两位修士感觉稍微镇定了些、并且为自己方才的慌张感到羞愧。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现身——对方似乎只是想要传达一种态度,或者发出一个信号。


    整座渭城都在道统的控制之下,倘若真将自己这两个人,甚至仅仅是在在此激烈地争斗一番,都会打破眼下城中微妙的平衡。


    然而毕竟对方人比较多,他们又不晓得丹青道士的手段。因此在稍微松一口之后,至游子冷着脸向李云心行了个道礼:“李道友。没料到你竟没死。但丹青道士也是修士,修天心正法——为何与妖魔为伍。”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子谷子。然后一边用扇子点点这两个人、一边转头对他身边的几个精怪说:“警长、山鸡如今已是虚境了。舒克、斯基还是意境。你们这个修行的速度,对于人修来说已是不可思议的神速了。但真要说打架,打不打得过,境界也仅仅是一方面而已。经验、道法、装备、心态勇气等等等等都很重要。”


    “现在下面这两个——一个虚境一个意境,境界与你们相差无几。但是,他们道法比你们娴熟,争斗的经验也比你们多些,所以你们大概不是他们的对手——山鸡你别不服气。”


    李云心的态度激怒了至游子与子谷子——与的的确确什么都不懂的世俗人的轻视不同,这是来自一位同修的轻视。


    其实连轻视都算不上——是无视。


    但他们又不是应决然、孟噩。并不认为对方比自己要高明太多。丹青道士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未见过——一些洞天、流派里是供奉着的。在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们看来,丹青道士实则……并不是很正统的修士。或者说,是“精简版的修士”。


    他们只修境界,不修道法。


    至游子先前提醒子谷子小心那丹青道士李云心的手段,乃是因为即便没有道法,但丹青道士以画卷画阵设伏,也是极令人头痛的。


    然而眼下这种谨慎小心的想法被他们所遭受的轻视淹没。两个只渡过情劫的道士被激怒,认为即便自己技不如人、不能战胜众妖,也需要让他们晓得道统修士不是随手便可以碾死的蚂蚁——


    他们又不是什么世俗人。


    只不过至游子的心思坚决一些,子谷子却略有些迟疑。他是意境,然而听那李云心的口气,那边两个修为最低的也是意境——他怕自己受了比较麻烦的伤,影响之后的修行。


    因而拦了一拦:“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师兄,我们还是暂避风头——”


    “没有意识到今日是怎样的状况吗?”但至游子严肃地看着他,“神龙教在城中有图谋,现在知晓我们可能要有所动作。因而来了人做些事——这是一个警示、通牒。如果我们两个人示弱任其拿捏,不但失了道统、恩师的颜面,今夜也会被他们百般嘲弄。”


    “只有令他们晓得我们也不是好拿捏的,才能得到尊重——尊重源于力量。”


    子谷子不得不承认至游子的话很有道理。


    实际上也的确很有道理。


    于是他不再多言,任由至游子扬声道:“先以为神龙教教主只是一个傀儡,如今从那二人口中却知晓正是丹青道士李云心——你未死。既然未死,我也不想问你如何保住了性命。”


    “只是你要三思——妖魔终究是异类。如果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待这渭城事了,或许还可以得到道统的原谅。但前提是,李道友——你可以是被妖魔胁迫不得不为,但不可为虎作伥。”


    他的话李云心都听到了耳朵里,觉得这至游子话说得也漂亮。既掷地有声、表明立场,又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于是又看了一眼那鸡精,笑着摇摇头:“你当真不服气?好好好,我之前是惯着你们了——你们还不晓得这江湖多险恶。那你下去玩玩吧——两个人你挑一个,打倒任何一位,等此间事了,柳河府就归你管。也算没给你白起了这个名字。”


    他身边的一个彩衣男子一听,立时叫了一声好,跳进巷子里。


    至游子愤怒地瞪圆了眼睛:“李道友真要如此羞辱我等?”


    李云心并不理他。


    虚境道士便又低喝:“便是要争斗一番,也不是这个妖魔——你该亲自出手!”


    墙头上的黑衣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笑起来。又细又柔的小腰肢就弯成了垂杨柳,整个人腻在李云心身上娇声道:“大王,瞧那蠢蛋说的蠢话——”


    李云心只笑笑:“小心些。”


    鸡精听了他这话,飞身便朝两个修士扑过去,一副悍不畏死的架势。


    这么一来倒是让至游子与子谷子愣住了——


    这妖怪,没法宝,没掐决,也没使什么道法。只凭着一副肉身袭来……是诱敌之策还是另有绝招?


    至游子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墙头的李云心,那妖怪扑击而来的时候带起的劲风便已袭到了。


    一边的应决然与孟噩虽然还在为自己的命运略略担忧,然而见此情景还是不免在心底喝了一声彩——好高明的功夫!

    十几步的距离那被唤作山鸡的男子只一瞬间就跨越了。双手在半空中弯曲成爪,带出的劲风便是他们这里都感觉得到。依照这两个人的武学经验,毫不怀疑这山鸡一爪便可生生撕裂硬石——绝不是夸张!


    因为琢磨不透妖怪的心思,修士至游子选择了比较稳妥的方式——他用法笔,凌空书写了一道符箓。


    修士写符箓,身前立成三步之障。虽说那障碍禁制与修士的修为境界有关系,但毕竟是依着天地法则而生的,防护之力不可小觑。这禁制一成,立时便起了效果——破空袭来的鸡精嘭的一声撞上了无形屏障,登时被自己反震出四五步远去。


    而同时至游子所属的符箓也起了效果——巷中因月光而形成的阴影在一瞬间像是有了生命、飞快地变形,“蛰”了那倒地的鸡精一下子。


    这一下,他立时失去了人形,生生被打回原形了!

    应决然与孟噩愣住了——那样可怕的一击就被凌空打了回去。且人化成了……鸡。


    至游子与子谷子也愣住了——倒是真真没想到,这妖魔……还真的是只凭着肉身扑上来的!


    ——这是要做什么?

    便转头去看李云心。发现李云心也看着他们两个——眼神并不算友好。


    其实是相当不友好。


    “你疯了吧?”李云心瞪着眼睛,对至游子说道。好像自己刚才受到莫大伤害,委屈极了,“你把它——打回原形了!”


    至游子与子谷子对视一眼,皱起眉,觉得有些疑惑。


    ——不是很明白这个李云心的意思。


    他这实际上是……故意要那些妖魔一个个地前来受死……其实真的另有苦衷么?


    还是说……


    至游子沉声道:“李道友这是何意。对上妖魔——还要我手下留情么?况且也是你要那妖魔跳下来与我们争斗。”


    红冠大公鸡在地上茫然地转了几圈,找到方向扑棱棱地跳上墙头。


    李云心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似乎忽然不生气了,反倒笑起来:“原来你还真的是没有搞清楚形势。”


    “你们这些臭道士——烦得很。月昀子就太聪明,你们就太蠢。就不能折个衷,我也省好多力气。”李云心叹口气,“好,那我给你说说如今的情况。”


    “你们两个今晚,不走运,遇到了这位黑刀和杀人鬼……于是知道我没有死。”李云心一摊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道友有话直说。”至游子沉声道,“何必拐弯抹角。”


    李云心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啊——你看着我,就是眼下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我。”


    “我是在龙子和凌空子的争斗中活下来的——还要加上一位玄境的大妖魔。你们两个知道龙子螭吻死掉了对不对。也认为那个化境巅峰的凌空子死掉了对不对。还晓得杀掉了凌空子的乃是玄境的大妖魔——夹在这么可怕的三个人当中,我还是活下来了!”


    “嗯?现在明白了吗?”


    至游子与子谷子对视一眼,皱起眉。


    李云心终于放弃了。他摊开手:“好吧,朋友。这意味着,我的身上有很大的秘密。我的身份,也是了不得的大秘密——你们那位月昀子真人都不晓得的大秘密。”


    “那么现在你们知道了这样的秘密……还认为我会让你们活着走出这条巷子么。”


    “——我比较奇怪的就是为什么这一点你们想不明白。”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至游子和子谷子,“如果我知道自己死定了,而大反派却暂时不打算干掉我、反而派了一个小喽啰来和我玩玩,我就一定会同那小喽啰拖拖时间。你知道的,无数反派都是死于话多——我会试着找机会,甚至试着让那个大反派觉得我有趣,捡一条命。”


    “可是你刚才就把我的赤龙使打回原形了——所以我问你,朋友,你疯了吗?你是……不想活了吗?”


    这名为李云心的丹青道士说了这些话,至游子与子谷子终于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正常修士”。


    这人是个疯子。且是一个嚣张、狂妄到了极点的疯子。


    将他们两人围在巷子里冷嘲热讽算是合情合理:叫他手底下的喽啰来挑衅他们也算合情合理:甚至说,将他们两人的手脚打断、再任由那些妖怪折辱也算“合情合理”——但眼下则是以一种“你们原本就该乖乖求饶、如今竟然还不够乖巧懂事”的态度在与他们说话!


    至游子心中已狂怒,手中的法笔登时泛起蒙蒙青光。他踏前一步瞪圆双眼,道:“你——”


    “也别想着你们那位真人日后会给你们报仇。”李云心等他的怒气酝酿成了,才在墙头冷冷地俯视他、打断他的话,“如今你们觉得我不可理喻嚣张极了,心中生出了拼死也要一搏的怒气。虽说修士们都很惜命,但你们两个境界太低,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惜命。”


    他边说边站起了身,收起之前那种张狂轻佻的态度:“我要的就是眼下这个结果——你们愤怒极了。因为只有极愤之人死掉了,执念才极强、对生前的事记得才极深刻。不过你们心中毕竟还有一丁点儿的希望。”


    “这一点希望来自身后事——认为月昀子还会做些什么。”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之所以我今夜会在这巷子里杀了你们两个、而不担心月昀子会愤怒地毁灭掉神龙教就是因为——”


    在两个修士慢慢变得无比惊诧而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李云心残忍地笑起来,补上最后一句话:“是他要我这样做的。我杀死你们这三十六个修士,而他将得到道统给他的权力。我活命,他获利,欢迎来到现实世界——杀了他们。”


    这样一句话在两个修士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令他们暂时无法尽快冷静下来思考对方所说的话是真是假。至游子的眼睛痉挛似地快速眨了几下子,忽然狂怒地向李云心厉喝:“死——也要拉你陪葬!你来接我这一招!!”


    他终于决定直击这个丹青道士——在自己死掉之前、哪怕杀不了他,也要给他留下……至少一道伤!


    然而那冷冷站在墙头黑暗中的白衣人动也未动。


    他就仅仅是……微微地屈了一下子手指——不知为何这令至游子与子谷子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之前他们要杀掉那两个江湖人时候的样子——


    两位修士便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一坠,这条巷子似乎陡然同这天地分离开了。而墙上站着的那几个妖怪、那李云心——就仿佛忽然远去了天边!

    这条巷中的人和事,被暂时地断掉了与这世间的缘果。就像他们白天所做的那样。只是更强。


    随后听见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有人说话。声音尖细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呀……你们呀……嘻嘻,可不配叫大王动手。”


    “哼——好大的胆,见了本娘娘还不跪下!”


    “嘻嘻……我来陪你们玩。”


    他们看到一个火红色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烈焰乍现。


    =============

    多了一位盟主vj凡哥万岁,哈哈感谢资瓷!

    没啥可说的——等25号我好好表示表示!


  第一百七十七章 魔龙之怒


    火焰照亮了这一条小巷。


    光芒本身变成像是水或雾一样的实体,因着那一条断绝缘果的法则、只盛在这巷子里,丝毫不向外溢散。


    这令火焰中的那个人更加清晰、耀眼。


    起初两位修士以为走来的是一个红盔红甲的女将军。她的脚下环绕着凭空而生的火焰,盘旋着在地面上盛放——好像一条火焰长裙。火舌****地面与墙壁,被蒸腾而起的水汽令空气变得灼热扭曲。


    而那女将军有一双火红色的眸子,眼眸中是一道细线似的黑瞳仁。


    这意味着她是一个……


    龙族。


    一个可怕而不详的预感在两位修士心中陡然生起,也因着这种恐惧与惊诧感,他们才终于看清楚那“女将军”身上的铠甲……


    似乎不仅仅是铠甲而已。


    火红色的硬铠只保护了那龙女的头、胸、胯、臂、肩、肘。其他部位——修士原本以为那青灰色乃是内衬。但眼下意识到实则是……覆着大片自身体上生长出来的鳞甲。


    盔甲的形制古怪,他们从前没有见过。但肘上的两个巨大的、造型狰狞且有利刃凸起的臂盾令他们印象深刻。


    现在那龙族的双手上亦腾起火焰,五指与在掌心在烈焰中变成近乎透明的炽红色。


    这样子……与她那种尖细妖异的声音实在不搭。


    但修士已经没心思再去评判对方的模样、声音、甚至是眼神。


    子谷子盯着那从烈焰中携着可怕的气势走来的龙女,感到指尖微微发颤。并且用同样微颤的声音对他的师兄说道:“睚……眦。”


    至游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咬紧了牙。


    他知道面前的可能是睚眦。


    ——眼下出现在渭城中的龙族……除了那睚眦,还会有谁?!


    只是没有想到睚眦的法身竟然是一个……女人。


    现在这个女人在两人身前五步之处停了下来。她的个头比两个修士还要稍微高一些。因而她俯视他们,火光在她的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


    她再说话的时候,声音仍旧尖细。但语气变得慢了一些、慵懒了一些、低沉了一些。


    这令她听起来像是一个满怀恶意、以残忍的好奇心紧盯着两个小玩意儿的小女孩,危险而不可琢磨:“噫……本娘娘可等了这样久啦……”


    发出这样一句感慨的时候她站在巷中两个修士身前,背对着墙头的李云心以及四妖。因而只有至游子与子谷子才能看得到,她的两只眼睛诡异地转了转——一只眼死死地盯着两个修士,另一只眼球则歪向一旁……


    似乎在看墙头的那些人。


    她自然没法儿透过自己脑袋看见身后的那些人。因此这样诡异的情景只持续了极短极短的一瞬间。短到令两个将死之人觉得会不会是因为火光、阴影,而使得自己产生的错觉。


    而到了这时候至游子和子谷子才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如果眼前这个龙族是睚眦……


    那李云心竟然可以对她说“杀了他们”——以那样随意却明显居高临下的语气……


    他又是什么人?!

    至游子猛然转向李云心、皱起眉:“你——”


    但因着他这个动作,那龙女的瞳孔忽然一缩,似乎对他要与李云心再对话这件事显得极为忌惮!

    就在他说出了那一个字之后这龙女口中吐出罕见的短促而清晰的字眼:“——死!”


    随后如同方才那鸡精一样,以迅猛而刚烈的势头、携着铺天盖地的烈焰与可怕的极端高热,狠扑了过去!


    “镇字符辰字符,本命精元!”至游子对子谷子低喝。他手上不停,两个金光字已在刹那之间被法笔勾勒出来——甚至那时候他的话音还未落下。


    “撑过去。你挡住,我走。”子谷子几乎与他在同一时刻开口,身形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两人说的话不同、做的事情不同,目的却相同——之前只是知晓李云心的事情,觉得这是一件“奇功”,很想回去告诉月昀子换些好处。因为在他们看来那李云心死于不死在与不在,都无关大局——一个真境修士可以搞定很多很多麻烦。


    然而如今他们看到的是“睚眦”。那龙子要在渭城里对他们二人动手,再蠢的家伙也明白情势一定有大变!


    修士们将情感看得淡,但毕竟只是将修士与世俗人的情感看淡。在同修们之中——尤其像至游子与子谷子这种只渡了爱恨情劫的低阶修士,实则有些深交的并不在少数。两人相处那样久,早有些默契。


    之前不是很怕李云心是因为丹青道士也是道士,毕竟还是有些隐约了解的。但眼下要将他们扑杀的是龙女——睚眦凶名昭著,即便落难,在修士们心中仍是不可小觑的存在。


    李云心说他们的死是因那位恩师,之前虽然感惊诧然而心中还是存疑。但如今再看到龙女现身,只觉得那个阴险的年轻人所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那么既然如此……


    就绝不能这样死了。


    要弄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倘若是真的,拼死也要将此消息告知道统。倘若不是真的——那睚眦今夜现身杀人,更要将此大变告诉那位真人!


    因而两个人在同时做出最理智的决定——虚境修为的至游子用书写符箓时身前所成的三步之障阻一下那龙女的来势。只要能阻上一两息的时间,更擅长遁法的子谷子便可以脱身。那时候至游子身死,子谷子再去弄清楚一切——也总比两个人都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要好!


    便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至游子所书的两道真符已被祭出。


    他身前三步禁制立成,当即与扑面而来的火焰与高温冲击在一处,泛起灿然金光。


    而那子谷子的身影已渐渐变得透明,他在即将遁逃之前终是忍不住转头再看了他那位师兄一眼——


    决定记住这最后一刻。以后——无论到了天涯海角山水尽头,都绝不忘记这般深仇大恨定要——


    然而这最后一眼看到的竟然不是他那位道兄至游子。


    修士身前的金光一起,那龙女却并未像之前的鸡精一样被挡住、弹回去。


    禁制在她的火焰面前如经年久日晒的脆纸,一触便碎裂成道道金光。龙女直入修士面前三步之内,如入无人之境。


    至游子的镇字符辰字符还未见效果、甚至连“这龙女为何竟不受禁制阻碍”这样的疑惑都凝在脸上未去,便被一掌击碎了头颅。


    于是子谷子看到的是由那些碎肉、骨骼、脑浆、血液在烈焰中所化成的青烟。在搞清楚为何龙女会在瞬间击杀了他那位虚境道兄之前,同样的一掌也将他的脑袋拍了个粉碎。


    这时候,龙女先前所说的那个“死”字在巷中的回音还会完全散去。


    一切都只用了一掌而已。


    火焰陡然消散,龙女转过了身、吐出一口气:“——咦?”


    似乎很不满这两个人被她如此轻易地击杀。


    李云心从墙头纵身跳下来,一落地便从袖中甩出一条铁索,将两个修士的魂魄锁住了。


    锁住之后向巷子的另一头看了一眼——一息之后,一个黑色黑影由远极近、似乎只用了两三步便瞬间穿过小巷,直到两个魂魄身前五六步远。


    ——但无法再前进。李云心所布下的阵法还未散去,那黑色身影只能不停地迈步走,却始终在原地踏步。


    这大概……就是白阎君所说的分身傀儡了吧。


    可怜有些世俗人的名字都在生死薄上,要李云心这大妖亲自去收。而这两位浑然不将世俗人放在眼中的修士却是这么一个傀儡来收。


    至少在黑白阎君的世界里,他们是并不重要的尘埃而已。


    李云心再将铁索一收,那两个魂魄被他一拉就进了他的白纸扇。然后他再去看那黑阎君的分身。


    发现这分身傀儡不往这里走了。在原地四下里看了看,才忽然化作一阵青光消失不见。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李云心轻轻地自言自语。


    某些人死后那魂魄因为一些巧合——比如特殊的天时、阴阳相冲、或者干脆就死在阳气极盛之处,碰巧如今日这般瞒过了那分身傀儡,也就成了在这世间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吧。


    他看了看正在搓手、好将手上的那些污渍搓下去的三花。略沉默了一会儿、招手:“都下来。”


    待那三妖一鸡跳进巷子里,李云心往墙外看了看,说:“原本也没指望你们能打得赢那两个修士。带你们过来实则的确是想要练练兵。”


    “你们眼下跟着我,每天糊弄那些百姓,过得开开心心。但要知道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妖魔都这么开心。在外面,你们这样的修为遇到子谷子、至游子这样的道士,说斩便将你们斩杀了。”


    “修为境界相差不大,但人家有法器、有符箓。还有道统千年万年流传下来的一整套经验心得。你们虽说比那些学不到道法的精怪要厉害些,但也有限。因为无论什么事情,实战和经验都是最重要的。”


    他极少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说话。那三妖怪都规规矩矩地站着,便是被打回了原形的鸡精也安安静静地听。


    龙女站在他们旁边,一边神经质地轻轻搓手一边看他们,眼睛赚转来转去,让人很担心会不会转得掉出来。她似乎还在适应这个新身体,看起来有些诡异。


    李云心顿了顿,伸手指一指鸡精:“但是没想到——说的就是你。你是傻子吗?”


    鸡精仍不动,但是知道李云心真的要发火了。


    他脸上看不出生气,语调也平平淡淡。然而以前都是云淡风轻地、像逗宠物一样地与他们说话,可从没这么严厉地说——


    “你是傻子吗”。


    “为你们讲法的时候我就说过见了人,你得多一个心眼儿。刚才你还真敢往上凑。要不是那个道士更蠢,觉得你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自己来送死留了些力气收了手,我现在已经可以把你炖了吃掉了。”


    猫妖笑出声。


    李云心也不理她,背着手踱了两步:“不服气。嗯?说她也是那么冲过去的?”


    他转身,看着三花附身的龙女、指了指:“一则,她这身子本就同这世间没什么缘果,三步之障对她没用。”


    “二则,她出那一掌。你们看着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掌——一掌伸过去拍碎两个人的脑袋?三花你和他们说,你那一掌怎么拍的。”


    龙女听了这话眼睛不转了,眨眨眼。但很快像是害羞起来,将两只手放在胸前搓来搓去,肘上臂盾上的利刃交错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呀……咦?我呀,嘻嘻……不说嘛!”她边搓手边笑,站在原地晃来晃去。


    李云心也不逼迫她,为她说了:“那一掌,她放得低。先打折了那至游子持法笔的手、将他的法器打掉了。”


    “修行者肉身虽然也强横,但比不过妖魔。最可怕的就是他们的道法——所以先折了他的手。然后她那一掌拍在哪里?按着自下而上的势头,当是正中面门、拍碎他的脑袋。但是她是往上掠了一下子,直接拍碎他的天灵盖。”


    “天灵盖——我从前给你们讲过。这一个盖,在极危急的时候是可以打开的——将自己的神魂迫出窍,至少能得一息的神志清醒。跑了逃了,做一个孤魂野鬼也比形神俱灭好。所以她自上而下,令他想遁也遁不走。”


    “她这么也是扑过去,山鸡你那么也是扑过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那只红冠大公鸡将脑袋埋进翅中去了。


    说了这些,李云心才转身看三花:“所以这么一掌,的确漂亮。那,小猫妖——这些本领在哪儿学的?”


    知道一些常识不是难事。但是将常识用在争斗上就比较难。又在那样子刚猛地扑击过去、在一瞬间同时兼顾了两件事——这简直就是一种不晓得磨炼了多久的战斗本能。


    便是因为这样子的本能,她凭着自己那不为对方所知的隐藏优势,一掌扑杀一位虚境道士、一位意境道士。


    问题是……她眼下本身也只是虚境、中阶而已。


    三花被他问了,站在墙边眨了眨眼。装作模样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嘻嘻笑:“咦,啊呀……忘记啦……”


  第一百七十八章 疯言疯语

    她这样说,李云心也并不多问。只认真地看着她,用温和地语气说:“记起来了就告诉我。”


    然后也不看三花作何反应,只转过身面向他们来时巷子的那一头,轻轻地甩了甩他的大袖。


    在风里猎猎的一声响,他所设下的阵法禁制被解除。这条巷子的这一段重新与这个世界联系起来——便看到了巷子口的那个人影。


    李云心晓得这人影乃是分身。修为到了真境,这个“真”字指“神魂化真身”。


    真境的修士可以分出自己的神魂化为另一个自己,可以思考,可以作法,一切与真正的自己并无什么不同,所差别只是能力的强弱、以及不能真正长久地存在。


    修士自然也包括丹青道士。真境的丹青道士,可以用某些阴神的神魂,为它们画出一个实实在在的身体来——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神魂化真身。


    李云心初见三花娘娘的时候对她说遇见丹青道士乃是福缘,正是在说这件事。


    然而眼下他是化境巅峰,本来不可能做成这件事——化境,化虚为实。画出来的“实体”,一旦画卷被摧毁,那实体也就没了。但李云心在那院中毁了三花附身的那一幅画,这身子却仍在。


    这本该是真境的手段。


    其中的关窍辛秘,这世上大概只会有两个人晓得——甚至他本人都还在慢慢试探摸索。


    所以当巷子另一头,那月昀子的分身看到李云心身后的龙女时,脸上出现一刹那的呆滞——是实实在在的惊诧。


    但那表情很快被收回。来者没有向前走,只在巷子另一头问:“你将他们杀了。”


    声音在巷中显得显得有些空洞,句尾的语气下压。并非疑问,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杀了。”李云心答他。


    “为什么方才设了禁制。我没有亲见你杀了他们。”


    李云心往前走了一步、身子微微前倾,下巴却微微扬起,脸上露出一个桀骜不驯的冷笑:“本君做事,需要同你交代么?”


    月昀子的分身、或者说月昀子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神极快地在李云心身后的龙女身上掠过,道:“我不想出差错。”


    同李云心刚才的语气相比,这一句话几乎是明明地在示弱。与之前那天晚上现身的时候全然不同。似乎李云心身后忽然出现的那个龙族令他极度不安且忌惮。


    因为千万年来这世上就只有十个龙族。


    真龙以及九子。


    眼下出现了第十一个。尽管这世上有很多法子可以弄出来“看起来像龙族”的东西,然而这“龙女”出现在“睚眦”的身边,月昀子可并不会觉得是闹着玩的。


    “睚眦”似乎很满意月昀子示弱的语气,冷笑数声才道:“哼。本君正是不想出什么差错,才禁绝了缘果,好不叫他们的魂魄走脱——你当本君做这事很轻易么?又不会像你们这些小人儿一样用什么符箓讨巧。”


    “禁绝缘果——龙子睚眦天生的本领之一。”


    月昀子立时将这个新发现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随后道:“那么魂魄——”


    “自然是击散了。”李云心不耐烦地眯了眯眼,“没看到方才那个呆头呆脑地黑阎君来了又走了么?!”


    月昀子便不说话了,在李云心身上上下打量。


    ——应当是实话。修为高深者不是没法子避过勾魂阎君留下魂魄。但这世间可没什么东西能将魂魄隐藏起来。


    他没有看到两个道士的魂魄……那么的确是击散了。


    他默认了这件事,但也不走。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李云心。


    李云心就又不耐烦起来:“还不走,做什么?”


    月昀子慢慢抬起手,指了指李云心身后的龙女:“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说过。”


    “哼。通天公主,你自然没有听说过。”李云心轻蔑地看着月昀子,“乃是本君的女儿——你们这些臭道士这个也怕那个也怕,可有什么儿子、女儿?哈哈哈哈哈哈!”


    “修士不忌婚嫁。方才你杀的至游子、子谷子都是修士婚嫁所生的道子。”月昀子不动声色地解释一句,以换来两息思考的时间,“她是龙女?通天君的女儿?与……何人所生?贫道此前从未听说过。”


    李云心沉默片刻,忽然摇头,脸上露出悻悻然又鄙夷的神情:“哼。一个人而已。唤作什么席君玉的……当时看着有趣,谁知几下子就死了。死了又从她身体里钻出了她来——”


    “嘿嘿。便唤她做席娲娜——你说是不是也算本君没有负了那女人?”他似乎越说越开心,“噫,那些蠢材只知道害怕、诋毁本君,若知道了这事,哈哈哈哈,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嗯?”


    淫性大发将人间女子活活……死,可不是什么“佳话”。但月昀子并不打算说出这话来。倒是表情终于变轻松,露出一个微笑:“算是佳话。这么说,唔,我与通天君共谋大事,眼下见了贤侄女也不好失礼数。”


    “贫道这里有一枚分水刺最适合女儿家用——贤侄女接好了!”


    月昀子低喝一声。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一枚裹着蒙蒙青光的铁椎便直奔三花而来。被月昀子唤作分水刺的这铁椎来势极慢——也许在世俗人的眼中是“疾射而出”,但在李云心这里,只要他有心,抬手便可以拦下来。


    然而他扫了一眼并未阻拦。


    反倒是三花抬起了手,一把便将那铁椎攥住了、而后“咦”了一声。


    嗤嗤啦啦的火星从她掌心溅射而出,持续了一息的时间才停止——这铁椎被她握在掌中之后,仍在向前冲击,然而终是没有冲破龙女掌心的坚固鳞甲。


    但再一松开手,掌中却什么都没有了。


    铁椎化作一阵青烟,消散不见。


    月昀子的脸色变得阴沉一些。那哪里是什么铁椎、分水刺。他眼下是神魂的一部分化出来的真身,又不会随身携带法宝。


    只是试一试罢了。


    但那睚眦似乎并不怕他试。而那龙女……空手将他的一记念刺接下了。虽然是小戏法、对于真人境的他来说不过是随手一击而已——


    但除了即便在妖魔中也以肉身强横无匹而著称的龙族,也没什么妖魔能在虚境的时候便接下真人境修士的“随手一击”了呀。


    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出现了第十一个龙族……这件事的严重性几可与离帝成鬼帝相提并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


    龙族存在世间这样久,可再没听说过,还能诞下第三代呀!


    月昀子轻出了一口气:“好、好、好。真是恭喜通天君了。”


    说完这话,转身便走了。


    他一走,李云心就好像刚刚送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客人一般,转身看向应决然与孟噩、摊了摊手:“知道自己麻烦大了吧?”


    仍坐在墙边阴影当中的两个人无言地看了看李云心,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岂止是麻烦大了。是麻烦大到了……已经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麻烦的地步了。


    好比一个人在路边好好地走。刚拐过一个路口忽然就看见面前山崩海啸天地倒悬,再回头一看,发现退路也没了——除了沉默地等着发落,还能做什么呢?


    李云心便走到两个人面前、蹲下来。先看了看孟噩。


    “本来最好的法子是杀人灭口。”他对孟噩说,“可惜你是我一个老朋友的老朋友。我把你干掉了,他要闹情绪。所以你不能死。”


    又转头看应决然:“第一次在乔家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有趣,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么有趣。看你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什么初出江湖的贵公子——风来雨去还能有趣,你就是个真的妙人。也不舍得杀你。”


    两个江湖武人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但心可没放下。


    江湖上言笑晏晏地说着俏皮话儿转脸就将人大卸八块的人太多了——而且不论他们晓得还是不晓得,他们面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也的确精于此道。


    于是仍旧只盯着李云心的眼。但又不能直视——那样子会被认为是挑衅。只好盯着他的喉咙看。


    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的皮肤光洁得令人发指——甚至不像人类有毛孔和皮肤的纹理。就只是一层光洁紧绷的皮。


    ——果然是……妖魔啊。于是赶紧避开,只去看他的衣服。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叹口气:“说说看。你们跟了那两个傻瓜几天,肯定见了刘公赞对不对。别人看他变得年轻了不大敢认,你一定是见过他年轻的时候的。老孟——你知道他在神龙教,干嘛还要来神龙教搞事?”


    孟噩一直很沉默。但当李云心与他提起刘老道的时候,他的脸色终于变得生动起来。他看了看应决然。


    后者皱着眉点了点头。又赶紧去瞥了李云心一眼。


    孟噩便开口,声音很嘶哑:“呃,这个……实则是……唉。倒是知道我那老朋友在……在贵教。但是想着、想着、想着……”


    李云心和蔼又善良地笑了笑:“思想上不要有包袱嘛,大胆地说。在我面前可没有因言获罪这回事。”


    孟噩看看他的脸色,像是下定决心:“嗨。实不相瞒,本是想弄散了神龙教、再将我那老朋友诓走,诓到山上去——我们堡子里的确缺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师……”


    李云心一拍手:“哟,还留了后路哪。哪个堡子?要什么军师?好,这事儿你来说。”


    他就指了指应决然。


    在两个江湖武者看来,李云心、他身后那些不说话、只用令人发毛的眼神盯着自己俩人瞧的“人”、刚才的两个修士,以及那出现了又走的人,其实统统是一类人——


    神仙妖魔。


    不论他们之间有什么争斗、孰强孰弱,然而在他们看来都是强到吓人,远无法理解的存在。


    可那两个道士只随随便便问他些话,并不真的感兴趣。而眼前这个人……


    应决然行走江湖这样久,知道他似乎是真的感兴趣。


    一旦知道了这一点,忽然不那么怕了。倒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绷断心中的某一根弦儿,非但不怕了而且觉得——


    或许他可以抓住一些什么东西!

    对方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所在的世界太玄妙、太神异。而自己只要获得许可、伸手随便在那个世界一抓,便或许可以得到令这个世界的人人人眼红的东西!

    于是他看着李云心的神色,沉声道:“不瞒仙长。他所说的‘堡子’,是指‘黑寨堡’。黑寨堡在出云山。出云山在渭城向东三百里,同野原山之间隔了——”


    “说重点。”李云心打断他的话,“大家都还没吃晚饭呢。主要说说你们这个黑寨堡是个什么性质的组织?有没有******倾向?”


    “仙长是说……唔……我们黑寨堡主要做什么的?”应决然试探着问。


    李云心拿折扇一拍掌心,回头对五个妖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瞧瞧、瞧瞧。我就喜欢能听得懂我说话的人——跟你们说话多费劲?好好学着点。”


    得了他的嘉许,应决然微松一口气:“我们黑寨堡。实则主要是……唔……仙长不食人间烟火,可能不是很了解民间疾苦。但眼下这个大庆,哼,已经要完了。”


    “棒。我喜欢这个调调。”李云心赞叹一声,“这么说你们黑寨堡是一个打算搞煽颠的黑社会性质组织。而且规模还挺大——眼下已经开始考虑人事组织的问题了。那么,是打算把刘公赞弄上山、真的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打算干掉庆帝自己做皇帝?”


    应决然有些发愣。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啊……这个、这个、仙长……我们黑寨堡只是打算替天行道。您晓得眼下……”


    “现在山上有多少人了?”李云心并不理他。


    “……两百人了。”


    “棒。你搞了多久?两百个亡命徒?还是有老有少?”


    “可战之人两百——老弱妇孺千人……已经……唔,从应某谋划此事开始到现在,已经三年有余了。”


    李云心站起身、后退两步,长出了一口气。


    目不转睛地盯着应决然看了一会儿,竖起大拇指,惊叹道:“你他吗是个人才啊!在距离渭城三百里这种大庆腹地、人忍一忍还不至于饿死的地方——搞了千多个人要造反了?!”


    应决然忙摆手:“不不不,仙长,在下只是替天——”


    “你来跟我干吧。在那种地方没前途的。”李云心在原地踱了两步,“出云山,这名字我听说过。鸟不拉屎的地方,因为石头多地势险所以没什么人——所以你在那里搞了个山寨、小打小闹,一时间也没人管你。”


    “但是你要造反的话,那种地方成不了根据地。我估计你们现在人吃饭都成问题。”李云心看着他,“就这么定了——我放你俩回去。你俩回去就做一做动员,带人来渭城里。不用操心来了渭城怎么办。三百里,你们分批走,真到了我这儿没一个月下不来。那时候渭城里我说了算。”


    应决然与孟噩目瞪口呆,但又实在插不上话。


    等李云心说完了,应决然才又道:“仙长,在下真的只是替——”


    “替天行道你妹啊?”李云心似乎生气了。一瞪眼,一下一下地指着他,“年轻、肤浅、幼稚!你说大庆药丸?我问你,哪儿看出来药丸的?是不是觉得失土的农民变多了、城里的商业也不景气了?”


    “这个要你说——那乔家要不是穷疯了哪用得着家主都出门押镖——把全部家当赌在那一趟镖上。”


    “渭城里那些小镖局也被人设计了。但是起因是什么?因为他们自己想要往离国走镖啊?因为国内小镖局的业务做不下去了。”


    “我在渭城里呆了这么久都晓得——但是就只有你那么点朴素的封建时代商业思想才觉得药丸。李老师现在告诉你——那叫兼并!”


    “土地兼并,商业兼并,资源集中到权贵阶级手中,民间资本萎缩再萎缩——这是药丸,但不是你能活着看得到的。兼并完成了权贵集团至少给大庆续上五十年的命,而这个兼并的过程还要再五十年!”


    “所以我告诉你,你要天天琢磨着大庆药丸大庆药丸啊、等完蛋了流民遍地那时候才揭竿而起——你就盼上一百年吧。”


    “不过你如果连这么一点长远的、错误的判断都没有,真就只是觉得一些人过不下去了、聚集起来,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儿——应决然同志,你要记住一点。”


    “作为个体,人或者是有礼义廉耻、知道感恩的。可是一旦人成了一个群体,就完全没有什么廉耻、道德可言。将会变成赤裸裸的利益动物——群体无限放大他们的本性。”


    “群体组成的国家,想要土地就打架。打不赢就坐下来谈。打输了就求饶装孙子,一旦有利益可言哪怕几十年前人家冲进你家杀了几百万还是握手言和——这就是人的群体,赤裸裸的利益至上,个体道德压根不存在。”


    “现在他们过得不好没饭吃,跟着你是为了过得好、吃上饭。以后你真叫他们过好了吃饱饭了,伸手就向你要更多。你给不了?拜拜了您哪我们下山去了——没人会记得你的恩情。”


    “想要他们一直跟着你,就必须给他们洗脑、给他们纲领、给他们一个遥远却有可能实现的希望。一群人跟你上了山没事儿打家劫舍,然后你跟他们说你不想造反——叫他们以后怎么办?归属感呢?集体荣誉感呢?”


    “所以别跟我说什么替天行道——你就是要造反。”李云心踢了他一脚,“现在站起来跟这位老孟马上出城,回去拉人来。你要是不干,我要么跟官府举报你,要么亲自去给你们拆迁。走走走,马上!”


    一脚踢得应决然呲牙咧嘴,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断掉了。赶紧扶着墙站起来。


    ……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


    要知道从他刚才同自己说话到现在,过了只不过……


    一刻钟而已啊。


    两个人站起了、面面相觑。这边李云心作势还要踢、赶他走,那边两个人就还想再说点儿什么。


    因为“仙长”的一句话、将原本的寨子弃掉、带人来渭城?


    三百里啊!


    寻常人搬个家,从巷子这头搬到那头,还要断断续续折腾上小半个月呢!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这么儿戏……就他单方面地……就做主了?

    但李云心已经不耐烦他们磨蹭,一挥衣袖,两人便被一阵妖风裹挟着送出了两三条街去。风里听见他阴森森地说,“好好想想我的话”——


    都不知道是福是祸。


    待这条小巷终于清静下来,李云心才略沉默一会儿,收起同应决然说话时候的轻松语气。看看身后的五个妖魔:“月昀子在谋划着怎么对付我。今天这件事在他看来,只是我入局的第一步。”


    “但是在我这里,战争已经开始了。你们已经从我这儿得到了远比其他妖魔多得多的东西,接下来就是你们回报我的时候了。”


    他的目光依次在五个妖魔的身上扫过去,说:“我希望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你们当中——至少还能活下来一个人。”


    “现在你们得知道一些事情。”


    ……


    ……


    便到了第二日。


    在李云心所言“战争已经开始”的第二日,似乎除了他之外没人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甚至还要比之前的几天更加轻松。


    因为至少在渭城里的道士们都死光光之前,月昀子在配合神龙教的行动。


    桃溪路还在建设之中。但似乎是作为昨夜他击杀两位道统修士的回报,于家来人说“可以在城外东南边种白豆的庄子里修义渠”了。


    修建灌溉系统、开山修桥铺路乃是李云心最开始提出的要求之一。但在于家的人去见了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的某个人之后,这事儿被搁置下来。


    眼下,又重新启动了。


    自然是说因为神龙教劝人向善,因此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出资若干若干、决定为豆农修一条义渠。


    神龙教教主是要出面的。


    当天在李云心与刘老道一同看过的那片豆田边,就站了一群人。


    至少在见惯了渭城中富丽堂皇的景象的贵人们来看,这是一件无趣且沉闷透顶的事情。


    头顶烈日炎炎、蝉儿拼了命地嘶鸣。从稻田那边截流来的浑水在积满淤泥的小渠中一洼一洼地躺着,就连癞蛤蟆都不乐意来这里打滚。


    三位穿着薄绸衣的富商簇拥李云心站在田坎上,身后是一队无精打采只等着这鸟事了结好赶紧去干活或者避暑的帮工。倒是田边小路旁从庄子里来的面黄肌瘦的百姓们此时脸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口中只字不提那三位出了钱的商人,只盯着李云心在嘴里叨咕些含混的话儿,想来是感谢或者夸赞的。


    三位富商就感觉更无趣了。然而又不能转身走人。因为面子上是他们出了钱,然则他们都是于府下面的各铺掌柜,也只是用来掩耳目、撑门面的。


    所以再不耐烦都晓得这位神龙教教主眼下是于家老爷面前的红人。就算要他们跳进田里帮着浇一瓢水,也得咬着牙、收了肚子、憋一口气照做。


    现在这位神龙教教主的兴致很高。


    先对那些庄里的百姓说了几句话。


    以“我先说一点”、“再说一点”开始。


    中间穿插“再补充一句”、“还有三点”这类话儿。


    结局则是漫长而可怕地“我最后说几句”、“最后一点”等等。


    终于将那些原本感恩戴德的豆农也说得直抬袖子抹汗、抬头看看日头现在走在哪里了。


    等他终于说完了一大堆冗长的话,就宣布由自己来铲那第一铲。


    可惜神龙教教主啊……是个大贵人。


    会说漂亮话儿、长得俊俏、心肠也好。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懂得怎么修渠呀?


    只见他先问了问从哪里开始修,他身后的富商便如蒙大赦般地催着帮工,答了。


    然后这教主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眉头一皱,说方位不对劲。


    义渠,是修渠的——那么长长的一条,里面又有长流水,这是蕴含着龙气。一旦龙气的走向不对,很可能触怒浩瀚海螭吻龙太子,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豆农们听了这话诚惶诚恐,吓得不敢吭声。三位富商压根儿没听,只顾着抹汗。帮工们听了——然而稻田那边的水渠,从前就是他们修的,知道此话纯属无稽之谈。


    可是私底下,有心思玲珑的人猜中了那位神龙教教主的想法——要镇住那些豆农而已。


    那些豆农,一穷二白。给了好处什么都好说,没好处,翻脸就不理你——是正正经经的刁民。想来这位年轻的神龙教教主是要令那些豆农觉得自己当真是高深莫测,因而说了番危言耸听的话来吓唬人。


    吓唬住了那群刁民,以后神龙教再来这边发展信徒——已经受了神龙教的好,再想起那位高深莫测的教主,那还不笃信了。


    于是帮工们也不吭声,就由着那教主撒人来疯。


    看见那教主从身边一个随行的老道手中接过一柄锹——那可是铁锹。


    然后也不嫌日头晒、也不嫌田里脏、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念念有词。在一处田埂上挖了一锹。然后直起腰喜气洋洋地往人群里看了看,招手:“来来,刘员外来第二锹——吃豆不忘挖渠人,也让乡亲们记着你们的好。”


    那群刁民听了就在一边拍手叫好、傻乐。被他点了名字的刘员外愣了愣,在另外两人幸灾乐祸的目光里强笑着走过去——那神龙教教主却并不将锹递给他。反倒说什么“本教主不亲力亲为这第一条渠,龙王要怪罪的”……然后两个人合力挖了第二锹。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谁知道这个疯子……竟然一一地、把每个人都叫过来,同他一起挖了一遍!

    三个富商、五十多个熟手的帮工、来帮忙的。看热闹的两百多的豆农——这个疯子全部叫了过来、赔着一一挖了一锹!

    最开始还有人打算看热闹,看他这么个折腾法儿,他自己能撑多久。


    然而看了一个时辰,谁都笑不出来了。


    那些笑嘻嘻的豆农也笑不出来了。原本觉得有趣解气——看那位教主硬拉着从渭城里来的人做粗活。后来几十个人过去了,觉得挺佩服这位教主。因为竟真就陪着一锹一锹挖了这么久。到最后那佩服已经变成了惶恐……


    这教主真是有“神力”的啊……


    ——已经挖出去半里地了。虽然挖得歪歪斜斜……然而那位教主连一滴汗都没有出,也看不出累。


    一锹下去就是一尺深,那是卯足了力气了。


    等最后一个人也松开了手,李云心才直起腰。他白袍的下摆、裤脚上已糊满了泥,看起来一点都不玉树临风了。然而他微微一笑,将锹插在一边的地上、张开双手高声道:“咱们挖的这一条呀,乃是神龙教与乡亲们鱼水情的见证——我看,就叫神龙渠。”


    “以后这渠中清水长流,咱们神龙教就庇佑乡里——你们说好不好?”


    那些纯朴也好、刁蛮也好的豆农们早服了这位神龙教教主,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好好好”。李云心这才满意地说:“那么我来担第一桶水。”


    三位富商听了这话,感觉再也站不稳了。


    如此,从晌午一直折腾到晚间彩霞漫天人们才散去了——那条所谓的“神龙渠”里水光潋滟,漂亮倒是漂亮……然而完全不在义渠的水道上。


    可是满怀满意和钦佩的豆农们仍表示要将它保留下来——神龙教教主是他们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会做农活的“贵人”。


    到了晚间月昀子知道了这件事,皱着眉头、沉默地思索了很久。


    他想要知道李云心打算做什么。


    绝不会——绝不会是那么简单。


    什么震慑他们、令豆农们觉得与众不同、感恩戴德之类的理由。愚蠢的小人物才会那么想。想要得到敬畏与尊重,“亲力亲为”、“深入民间”永远是最蠢的法子。


    那只会令人们觉得“哦原来也不过如此”。


    真正的贵人只需要永远高高在上,敬畏与尊重自有人双手奉上。


    睚眦不会做那种毫无意义的蠢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

    今天装好了两张桌子,还弄好了这8100,我觉得……


    我要火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与你何干

    月昀子静坐至深夜,唤了一个人进来。


    这人是一名女修。容貌寻常,身段也不算窈窕。但毕竟是修道之人,总是有几分出尘气。


    十年前受了月昀子的小恩惠,如今本不想来。可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因为胆小怕事不想来,也因为胆小怕事便来了。


    她敲门、推门走进来站在堂中,听见坐在黑暗中的月昀子说:“此去渭城百余里,在洞庭湖边的野原林,有一座南山。”


    “南山上有一座山神庙,里面有一个世俗中的女冠,道号时葵子。”


    “你去将那女冠请来。她身边的物件,你看着要紧的都给一并带回来。”


    女修静待片刻,见月昀子再没有其他的吩咐,便施一个礼,转身出了门。


    月昀子依旧在黑暗中静坐。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


    天边渐亮,屋子里也渐渐明亮起来。香炉中的香烧了一夜,到此时候也燃尽了。


    门被推开。


    听见门外那女修青蚨子对另一人说道:“……并不想伤你。切莫再做无谓的挣扎。道长只是问你几句话。你——”


    月昀子微微皱眉、一伸手,便将门外的人凭空捉进来摔在了地上。


    青蚨子忙跟进来查看究竟。但月昀子已经直接开口问话:“寻到了什么?”


    女修愣了愣,反手关上门。走到月昀子身边自怀中取出几样东西、捧在手里展示给他看。


    “一本丹诀,但是旁门左道,错处百出。”


    “一柄铁剑、一柄钢剑、一柄桃木剑。都是寻常物件。”


    “一块玉佩。差劲的料子,也是寻常物件。”


    “一张符箓,看样子像是上清丹鼎派所制,威力尚可。但她现在还没法儿用。”


    “另有红薯一袋,木盘……”


    月昀子叹口气、打断她:“带她来时没什么别的事么?她可通道法?”


    修士们所说的“道法”自然不是野道士们那种粗浅的戏法儿。


    青蚨子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举剑要刺我,被我将剑打掉了。我制住她先搜她的屋子,那时候她向口中塞了一件东西、嚼了咽下去。”


    月昀子微微皱眉:“看清是什么了?”


    “不曾看清。”


    月昀子又叹口气,似乎很想对这位青蚨子说点儿什么……可又实在没什么好说。只得无奈地摆摆手:“好。辛苦你了。”


    然后才去看地上的时葵子。


    女道士被摔在地上,摔得比较重。毕竟只是修习些粗浅道法的世俗人,又不像刘老道是修道的天纵之才。因而这一下子摔得她好半天没有缓过来。等月昀子看她,她才将将撑起上半身。


    但不晓得腿脚哪里被那一下子摔坏了,并不能站起。女道士似乎也并不愿意挣扎着站起来——那样将会显得很狼狈,勇气倒是其次了——于是干脆慢慢地盘起腿,像打坐一样地坐好了。


    月昀子看她做完这一切,预感到接下来的问话大概不会很愉快。


    如果是非要挣扎着站起来——这种满腔血勇的人是好对付的。如果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这种胆小鬼是更好对付的。


    然而如同这女人这样子,着实难缠。


    他便先问:“你可知我是谁?”


    时葵子认真地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你躲在暗处不见人,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月昀子也微笑:“呵呵……见了我你也认不得。我且告诉你,我乃道统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得道真人月昀子。现在要问你一些话。”


    “你如实地说了,我便给你入我琅琊洞天的机缘。从此你便专修天心正法,得数百载寿元。如果再有福缘,将可能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


    “仙长要问便问吧。”时葵子趁他停顿的时候打断他的话,“贫道对修行这种事并不是很上心。”


    一边的青蚨子听了她的话,似乎很想劝说她一番。但终是忍住了。


    朝阳升起来,屋子里透进晨光。月昀子的面容也渐渐清晰了。


    真境道士盯着时葵子看了一会儿,语气平静地说:“洞天、流派,对你们这些世俗人而言听起来很遥远。太高深太玄妙,反而令你们觉得有了距离隔阂。甚至远不如一碗摆在饥饿之人面前的米饭更有诱惑力。”


    “你住在南山,每日上山下山。修了神通,登山路如履平地,不会比你闲庭信步更费力气。”


    “你是世俗人,有生老病死。吃得少了会饿,喝得少了会渴。吹风受冻,要是生病。耳目模糊口干舌燥浑身酸痛,不晓得何时痊愈还是就此病死。”


    “修我天心正法,这些都将离你远去。我不同你谈什么长生、神通。只告诉你入我道门,你的生活将堪比王侯,少去无数世俗人的烦恼忧愁。”


    时葵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贫道并不怕烦恼忧愁。仙长要问便问吧。能答的,我就作答了。不能答的,死也不会答。”


    月昀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好。那么先问你,那刘公赞,修习的是什么法门?”


    “天心正法。”时葵子答。


    “我道统有天心正法五十四门,剑宗亦有五十四门。”月昀子说,“刘公赞所修道法据贫道看,并不属于这一百单八天心正法法门当中的任何一门。那么,你是说他在修丹青道法——有传承的丹青道法么?”


    “不知。”时葵子合上眼。


    月昀子叹息一声:“你若入我洞天、渡了爱欲情劫,便知道你如今的心思有多么可笑了。痴儿怨女,为情一字舍生忘死,那人却未必是你想的那人。你今日若死了,那刘公赞日后修得百年寿元青春焕发,又会与别的女子恩爱——你可死得其所?”


    时葵子睁大眼睛去看月昀子:“我知道。但是……关你什么事?”


    青蚨子看看时葵子,又看看月昀子。


    真境道士笑了笑,微微合上眼。沉默一会儿,略出了一口气:“她将什么东西咽下去了?”


    “是。”青蚨子答。


    “剖开。”


    “……啊?”青蚨子微微一愣,再去看月昀子。


    “道统要降妖除魔。这女人身上有至关重要的线索。拒不交代,便是为虎作伥,与妖魔沆瀣一气。不算滥杀。”


    “剖开,取出来看。”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青蚨子变了脸色。先看看月昀子,再看看时葵子。


    但……仿佛这件事就只是她自己的事情。月昀子平静地闭目养神,时葵子也闭目跌坐于地。


    似乎只有她最慌乱。


    不是每一个修行者都杀过人的。


    或者说……杀过人的修行者并不很多。


    这青蚨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长,我看……再劝劝吧?啊?”


    月昀子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了她一下子:“无用。这女子,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这种人我见过很多。不必费口舌了。”


    青蚨子张了张嘴:“那……道长法力高强……这种小事……”


    “这种小事要我出手么?”月昀子严厉地瞥了她一眼,“要你何用!”


    青蚨子只得难过地出口气,走到时葵子身边。山神庙的女道士并不看她,仍闭目坐着,口中低诵《紫薇大帝说常清净经》。


    女修看她一眼,叹气:“唉,唉……”


    然后别过头去,伸手在时葵子的手臂上摸了摸。


    时葵子仍不动,紧抿着嘴唇。女修摸到她的手腕处停住,用小指在她的腕上、竖着,飞快地一划。


    指甲立时刮破了她的血管。但在血液涌出来之前女修已将一张符箓贴到了时葵子的手腕上,赶紧退后两步、像是怕得不得了。


    月昀子皱眉:“你在做什么!”


    青蚨子难过、委屈地看着月昀子:“道长,我、我怕血呀……”


    月昀子一愣,再去看时葵子。发现……之前面不改色、神色从容的女道士此刻不再念经了。她瞪圆了眼睛,用一只手去用力地撕扯腕上的符箓。然而那符箓撕不破,更撕扯不下来。


    黄纸上原本是极淡的朱砂文字,而眼下越来越红、竟红得耀眼、炫目、笔画饱满得像是要滴出血了!

    月昀子这才重新打量了青蚨子一遍。


    她……倒的确是怕血。于是要先用符箓吸干那时葵子的血——在这个过程中那女人是理智清醒的,是活着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流逝的——


    真境道士放声大笑:“哈哈哈!你啊,哈哈哈,也是个妙人哪!”


    青蚨子略茫然地看了看月昀子。再去看时葵子。


    女道士只试着撕扯了四五次,便在两息之后倒下了。面容如同干尸,眼未合、嘴微张,显然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这时候青蚨子才松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将时葵子的尸身放平,用指甲一划将她的道袍、内衣、皮肤、肌肉、胃囊一下子切开。接着伸手进去,从胃中掏出一卷失去了原本颜色的白绢来。


    此刻她不皱眉,也并未感到不适。浑不在意绢上的污秽,抻平了,细细看一遍才要奉给月昀子看。


    真境道士嫌恶地一皱眉:“你读来听。”


    青蚨子便退开两步,慢慢地读给了他。


    是《水云劲》的心诀。但很多地方已经模糊、化作一团。青蚨子只认出了十之三四而已。


    但对于月昀子这种精研道法的行家来说已经足够了。他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道:“不是那一百单八法门。但……似乎又的确是天心正法。天心正法……总有些共通之处的。”


    “这么说,便是丹青道法了。那刘公赞修的是画道。他是一个丹青道士。”


    青蚨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但月昀子并不需要她听得懂——他只是习惯性地说。这样会令他的思路更加清晰。


    “所以说他们在城外、田里做的事……呵呵。”真境道士豁然开朗,眯起眼睛。眸中闪烁着危险又兴奋的光,“真是好大的图谋。那龙子,那道士……在以这渭城周边的土地为卷,在作画阵!”


    青蚨子眨了眨眼,并不是很明白。


    因为她是低阶修士,并没什么机会见到那几个被供奉的丹青道士。


    有关丹青道士、画派、画圣的一切事情都是被人避讳的东西,即便月昀子也不甚了了。然而他乃是真境的道士、洞天经律院首座,还是与道统里的丹青道士接触过的。接触了,也就了解了——管中窥豹举一反三因而知道……


    “我们道统书写真符——天地万物都有有一个‘真名’——我们写它们的真名,调动天地之力。”月昀子低声而缓慢地说,“而画派另辟蹊径,画天地万物之灵。虽说传承、道法都无法同道统剑宗相比,然而道法也通玄……唉,也算是大道吧。这些事情,不好说。”


    “只是说我们的真符好比骨架,那画派的画作就好比血肉。”


    “以这渭城周边的土地为卷……呵呵,好大的手笔。”月昀子思量了一阵子,“这便可以解释为何那睚眦、那老道,在修渠的时候要亲自挖出那么长长的一条了——那不是挖,那是在画。”


    “我们写符的时候要灌注灵力,画派作画亦然。那么长长的一条渠,实则就是画了一笔。”月昀子再次感叹,“真真是好大的手笔。呵呵。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吸收香火愿力、传教、得到教徒的信奉,都只是障眼法。”


    “连我都险些上当了!”


    “实则那睚眦要的不是什么愿力……他辛辛苦苦弄了一个神龙教出来、又故意卖给我许许多多的破绽,都是为了令我放松警惕——令我觉得他只想要那愿力。令我觉得他修桥铺路、造福乡里,也只是为了得到人们的膜拜……呵呵。”


    “但真实的目的,则是以那些被修建出来的水渠、道路、桥梁为印记画痕……画一幅大阵出来!”


    画派、画圣——这些东西青蚨子并不是很了解。或者说完全不了解。


    画圣与画派覆灭已两千年,两千年的事情,即便有确切记载的信史都会被扭曲得不成样子,何况是道统与剑宗有心大力抹杀的东西。


  第一百八十章 他必须死

    但这些事情不懂,道法却是懂的。


    青蚨子忍不住皱了皱眉:“道长,只是有一点……我们写真符,每一笔都灌注了灵力——这灵力是我们自己的灵力。然后那些笔画组合在一起组成了真名,便构成一个小小的阵法。灵力在阵法中流转,生生不息,再从周围汲取天地灵气,这才是合用的符箓。”


    “然而他……东一笔、西一笔地画——我不通丹青道法。可道长既然说与天心正法也有相通之处,那么想来与符箓之术也不会差太多。那么,那些印记画痕没有连在一处、灵力也就构不成阵……那画作如何起作用?”


    月昀子眯起眼睛,看着远处——仿佛在看那“睚眦”。


    “所以这正是……那龙子的高明之处。唉,妖魔之中竟也有如此人物,而我们从前却只知道他生性残暴乖戾!倘若它不是妖魔、倘若那清量子也有它这样的谋略智谋,唉……”他连连叹息,“这妖魔……我倒是非杀他不可了。这样的睚眦,绝不能活在世上,更不能活在我的卧榻之侧!”


    青蚨子安静地听他感慨。


    等他感慨过了,才道:“所以说这是一个,一石三鸟之计。愿力。”


    “我们所书写的符箓当中灌注着灵力,所以合用。更浅显地说,符箓要起作用,有两个基本的条件。”


    “其一,每一个笔画当中都要灵力。笔画中的灵力,有两个作用——在成阵之后引导灵力流转,以及保证这一笔一划不是世俗中人随随便便的一笔,而是道法。”


    “其二,这一张符箓上,也还要有充足的灵力——将整个符箓当中的字画,‘浸’在灵力当中。这一点,你们是不晓得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虚境之下的修士掌控不了大阵,只需要在符箓上书写。道统符箓规格有定制,正是为了照顾你们。而只在常规的符箓上写,第二点条件很容易满足——这天地之间就充斥着灵力,实则你书写的符箓已经‘浸泡’在灵力中了,因此你们都不需要额外考虑这个问题。”


    “但到了化境之上,修士可以做到另一点——成大阵。像这睚眦所做的,以渭城周边的土地为纸,来做阵法!这才是修士们的大手笔。”


    “他和那丹青道士亲自去挖渠,实则就是亲自将灵力灌注在渠中——那是满足了第一点。每一笔一划,都有灵力灌注。这一点之后你还可以留心……无论之后他们修桥还是铺路,那睚眦和那个丹青道士必然亲力亲为——每一条路、桥,都是他们规划好的、设计好的笔画!”


    “另一些,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的工程,那毫无疑问便是障眼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是那龙子惯用的手段——这睚眦的心机和谨慎……当真是天下罕有。”


    “那么……第二点?这符箓或者说画卷,要被灵力‘浸泡’着?”青蚨子似乎是听得入了迷——实则相比勾心斗角,她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


    是道法的玄妙。


    “这第二点,嘿嘿。正是我要说的事情。”月昀子赞叹了一声,“若是我要做大阵,最好的选择是这一座渭城。渭城里三十万人口,阳气鼎盛,稍加手段便可以转化为灵力。这,么一来以渭城做卷,这符箓便‘浸泡’在渭城三十万人阳气所转化的灵力之中了。”


    “但这睚眦……嘿嘿,当真是个枭雄。他只会将这阳气冲天的渭城,当做点睛之笔、当做阵眼!那么比渭城更大的画卷——囊括了渭城周边那些耕地的,灵力从哪来?”月昀子边说边站起了身,“嘿嘿——便从那些农户、庄户们的信仰愿力当中来!”


    “此刻愿力或许不足。然而别忘记行云布雨乃是龙族的看家本领!到了那时候那龙子登上建好的神龙教法坛、高呼一声唤来了雨水……那些正为豆种焦躁不安的农户——尤其是今年欠收便要饿死人的情况——那该是多强的信仰和愿力!”


    “大阵,便成了!!”


    说到这里月昀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激荡,猛地抬起了双臂。屋里忽然灵气乱涌狂风大作,所有的门窗齐齐洞开,屋外的阳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


    而这月昀子想通了一切关窍,纵情大笑——


    “好!好!好!”


    “好一个盖世妖魔通天君!”


    “这才配得上做我月昀子的对手!”


    “你既有龙虎胆,我亦有琴剑心!我便让你——在那一日死个轰轰烈烈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蚨子怔怔地看着月昀子……还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什么。


    ……


    ……


    在同一时刻纵声大笑的并非月昀子一人。


    还有汪生——那个在故城街废宫广场之前开了一家书笔店的汪生。


    他的正妻是于府四房的庶出,依着李云心的话说,“模样性情都不好”。但这样子的他原本也攀不上高枝儿的——汪家与四房的老爷交好的时候家道还未中落。但到了他父辈的时候家道何止“中落”,而是“崩溃”。


    但四房的老爷那时候正打算推荐一个家中子弟应渭河府的孝廉,就正成全了他——于府老爷重诺、不厌弃故交之子贫寒,这可是一个好名声。


    随后汪生便一直不得志,甚至要那位于府下嫁给他的小姐变卖自己的嫁妆支撑门面。


    直到某一夜,他在废宫广场前的书笔店里遇到一个“怪人”。


    怪人传了他“黑药”的方子。


    也是他福至心灵、当发达了——捯饬了几日竟然真的做成了。


    然而这种事,即便做成了平日里也没什么用处。可很快据说于府要帮那神龙教修桥铺路、开山凿石。汪生知道自己这黑药威力巨大,又想起那“怪人”当夜临走之前说“过些日子,自有机缘让你一展所长”……就哪里还管那怪人是什么来路、又打算要他做什么——


    直舔着脸跑去四房府上,吵嚷着才见到了管事的、将自己的事情说了。


    空口说自然无凭。也亏那管事的是看着他那发妻长大的,虽不待见他,到底心疼自家小姐。就皱着眉跟他去“见识”了一番。


    然后瞪着眼跑回于府,告诉他们老爷去了。


    要说这“黑药”——李云心给他的“黑火药”配方——威力有多大?


    其实并不大。甚至没有熟练的石匠依着传统的法子采石方便。然而在于家同神龙教合作的这件事情上,谁都想要出一把力、讨于其的欢心。况且同一个方兴未艾的教派搞好关系也是好事——听说那神龙教背后是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的那位高人呢。


    四房的于老爷正愁没什么法子去讨好他那位兄长,眼下他那早被他忘到天边的便宜女婿却送了好机缘来。这就大喜了。


    喊他过府里说了些话、问分明了,向他要方子。


    汪生到了这时候学得乖巧,说死了也不交方子。


    他那岳父没办法,便说要他明日与他一起见族长——于其于老爷。


    这便是汪生的大喜事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汪生打算出门去。先去四房见自己岳父泰山,然后去见那位整个于家最有权势的人。


    前日里见了岳父,得了些赏钱。他回来的时候割了三斤肉,在锅里炖得喷香。汪生夫妻加那通房的大丫头三人撑得肚子滚圆,直嚷嚷着这辈子再不吃肉了。


    可到今早起了肚子空空,便早忘了昨夜的腻味。将肉汤肉渣热了、心疼地煮一锅白米饭、拌着煮肉时候的猪油狼吞虎咽地吃了。


    汪生吃得脑袋直冒热气,便解了衣襟走到门前檐下、看着初升的朝阳、想着可能即将到来的富贵,胸中豪气大发。


    豪气大发便诗兴大发。然而憋了半天一句也憋不出,干脆放声大笑觉得畅快极了——他这辈子终是否极泰来了呀!


    他那发妻罕见地笑眯眯地坐在廊下看他,也不像从前一样皱着眉、数落他怎么不做正经事、怎么不想个好营生找些钱财。


    大丫头在堂中收拾碗筷,见二人不拌嘴也抿嘴直笑,打算将桌子收了就去给自家老爷穿衣戴帽,送他出门——去那于府。


    小院不大。瘦竹一从,荒草两蓬,院中两只将会扑楞翅膀、要下蛋的母鸡。


    以及三个人。


    下一刻汪生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仿佛被噎住了。


    然后他猛地转过了头。


    他那发妻疑惑地瞧他,问他是怎的了。


    那大丫头也停了手中的动作,看见汪生忽然变得木木的表情,心说是不是忘记备什么东西了。


    就在两个女人的目光里,汪生不言语,直勾勾地走到院中那从瘦竹边。手一伸,劈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枝子。


    手臂再一曲,直将枝子扎进自己的脖颈。


    脸色肃穆而平静,盯着他的发妻将手腕再转了转、用力晃了晃,好让枝子扎得更深入些、将气管、血管、食道统统搅烂。


    随后一松手,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血嘶嘶地从脖子里喷出来。


    他那妻子与大丫头,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才对视一眼。


    于家小姐一声不吭地昏死过去,大丫头没了命地尖叫起来。


    院中一阵阴风打个旋儿,直出了门。


    ……


    ……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发生的时候月昀子已经召见了一些人、下达了一些指令。


    随后他站在院中,忍不住再大笑三声——因为实在是畅快。


    竟遇到了这样的敌手,还是一个妖魔!

    道统里有那么几个聪明人,然而他绝不可能将对方当做敌人——对多只是对手。或许以后有足够大的利益牵扯时可能出现那种情况,然而绝不是现在。


    至于妖魔——真境以上的大妖魔都是“关键点”,事关道统对天下大势的布局,轻易碰不得。且大妖魔们都是蠢货——至少在他看来。


    想他月昀子空有天纵的奇才却无处一展所长——还不如那些世俗间的文臣武官有那般的用武之地!


    而眼下遇到这睚眦——


    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以……尽量地、毫无顾忌地、挥洒最大限度的恶意,一切目的都以置对方于死地为出发点……


    这是何等的畅快!

    不过也只是畅快——他可不会有什么莫名其妙地“惺惺相惜”感。


    敌人就是敌人。在他看来没什么“值得尊敬”一说。如果值得尊敬,那为什么不做朋友。因为利益、“迫不得已”?对于一位真境修士来说,“迫不得已”这种事已经极少出现了。


    因为他是这已知世界当中、过十亿人口之中的最强者——那不足千人当中的一员。


    他更喜欢在畅快之后……彻底地碾碎、击倒对方。


    多么相似——这是那龙子用在清量子身上的手段。而他同样深爱此道。


    一个多么可爱的敌人。


    月昀子向着渭城里那龙子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微笑着摇摇头、转身要走回屋子里去。


    便在这时候,一阵风打着旋儿、卷起小院中石板地面上的几片落叶……拂到了月昀子身旁青蚨子的脚边。


    这女修便忽然打了个寒战。


    修士打寒战是极罕见的事情。因为他们几乎已经不会被世俗的病痛所困扰了。月昀子在转身的一瞬间注意到这一点,就多问了一句话:“怎么了?”


    青蚨子转过身,脸色平静地看着他:“什么时候杀那龙子?”


    语气淡定从容,非常熟悉。这是……月昀子也常用的语气。高位者、强力人士所惯用的语气。


    真境修士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立时微微退了一步,身上泛起一层蒙蒙的毫光。上下打量“青蚨子”一番,沉声道:“你是谁?”


    “你同清量子交往甚密。那么,我是与他一样的人。”青蚨子平静地说,“我叫林量子。”


    这听起来是一个很奇怪的道号。不过正因为奇怪,月昀子才稍稍放了心。


    因为清量子与他提过共济会门下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海量子,一个叫离量子——都是很奇怪的道号。


    林量子说了自己的身份,立即又转回正题。他直勾勾地看着月昀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再次重申:“他必须死。越快越好。”


    =================

    上章末尾和这章开头的、关于符箓、画作之中灵气原理的介绍,我知道有不少读者看到不是很紧张的情节会跳过去。


    但问题是我不是写来凑字数的,也不是用来水的。这两段是第二卷 一切问题的核心。

    不然,跳过去,不看、一扫而过……看到即将到来的大高潮会觉得很奇怪,并且会在心里想“什么鬼”。


    那我铺垫的这二十万字就算白写了。


    去吃饭了哟。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用谢


    月昀子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语气和提议而变得愤怒。因为他晓得如果这个林量子真的是林量子,那么他身后的那个势力有多么神秘诡异。


    聪明人不是很需要朋友,但更不需要敌人。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真境道士。这天下间除了双圣可没什么人能够颐指气使地对他说话。


    因而月昀子笑了笑:“阁下是在命令我,还是在祈求我?”


    与情绪常常很不稳定的清量子不同,这位林量子淡定从容,表现得很像是一位渡过各种劫数的道统或是剑宗修士。


    他令青蚨子的身子发出镇定而低沉的女声:“都不是。只是给您一个积极的建议。因为我自己来做这件事比较麻烦,并且没有如您一样在渭城长期布局。”


    “既然是建议,就不要急。”月昀子挑了挑眉,些微兴奋之前再次浮上心头——这是他许久许久不曾体会过的感情,足有百年之久。


    “那龙子是个妙人,我要陪他好好玩一玩。贵派的清量子死在他手上——同时也是我不多的朋友之一。既然贵派要报仇,那么就不要急。在他最骄傲张狂的时候击碎他的一切、将他碾压成尘埃,才是最彻底的复仇。”


    林量子毫不迟疑地摇头:“要杀他不是因为要为清量子报仇。而是因为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在试着做不该做的事,极度危险。我仍然真诚地建议阁下将他立即击杀——最好就在今夜。我派将在日后感谢您的好意——您会得到丰厚回报。”


    月昀子微微皱起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道:“先告诉我,他做了什么而不该做的事。”


    林量子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盯着他——而在一刻钟之前这双眸子的主人还被月昀子认为迟钝愚蠢——说:“如果阁下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么阁下也将出现在我的击杀名单上。”


    月昀子这时候才冷笑:“好大的口气。”


    “只是事实。月昀子真人。这并非威胁。”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建议,不要再有什么杀了他的念头。”月昀子微微眯起眼,打量陌生的“青蚨子”,“他是我的玩意儿。我要他怎么死,他就要怎么死。你敢叫我失了百年未有过的乐趣……哼。我先前是喜欢清量子那人有趣,再看看他背后的宗门。你当我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需要你们那里的什么‘丰厚回报’?井蛙而不自知。”


    他说完这话拂袖进门。


    被林量子占据了身体的青蚨子在院中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耐心地说:“也许他并非是您所想的那个人。也许他的身上有更多秘密。如果您执意要将他的死期延迟,那么希望您做好更加周全的准备——切莫失手。”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


    青蚨子叹息一声,随后软软地倒了下去——一阵阴风打着旋儿,转出门去了。


    ……


    ……


    “我没猜错的话,接下来事情会很顺利。”李云心对刘老道说。一边说一边微微皱眉——眼下跌回化境初阶,突如其来的落差感令他很不好受。这种不好受并非仅仅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身体好比一个容器,灵力好比容器里的水。


    灵气一点一点变多,这容器慢慢被撑大——一边撑大一边补上各种可能的裂痕。


    然而忽然将里面的水在一瞬间排空了,容器总不会很好受。甚至有可能像是被忽然抽走了空气的脆弱薄玻璃容器,在刹那间被压碎掉。


    “心哥儿猜得没错。很顺利。今早于府来人说一边赶着建咱们桃溪路这边的总坛,一般去城外几处修桥铺路。地点、规模都没什么限制,尽可着我们来。”刘老道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心哥儿如今你这样子……还要亲自去么?”


    “我不亲自去怎么灌注灵气。”李云心站起身,嘴唇有些发白。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微笑,“这不是在野原林、要杀那个几个剑客的时候。我画一幅衣锦夜行图你来点睛——那是粗制滥造的玩意儿,容错性很强。”


    “但是现在要对付月昀子——得道真人。多吓人呀。”


    他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又转身回了屋。出城还是要借修桥铺路的名字做笔画,长衫看着漂亮但不合适,还是短打扮比较好。


    刘老道在一边接过他换下来的衣服,为他重新拢上发髻,又帮着他换了新衣裳。


    “所以每一笔都不能出岔子。但凡有一笔出岔子了,这阵也就完了。月昀子现在是觉得看穿了我吃定了我,你猜猜他怎么想?哈哈。”李云心穿好了衣服活动活动身子,对刘老道眨眨眼,“我当初对他说我怎样怎样杀了清量子,他真记着心里去了。小心儿的家伙,恨我恨得牙痒痒,要把我当老鼠玩。”


    他走出了门:“和那清量子一个德行。”


    刘老道跟在他身后听他说话,但眉眼间还有些担忧。


    因为这一次似乎不同。


    以前算计李府尹算计刘凌,刘老道那时觉得绝无胜算。绝望了反而不是很在乎,有一点点希望就能让心里亮堂些。


    如今知晓了心哥儿的手段,内情都被详详细细地告知了。觉得他的设计精妙、心机深沉,可怕极了。但正是因此也知道了那月昀子与李云心的你来我往——觉得两人多智近乎妖怪,如果不是两人肚子里的蛔虫,真的说不好谁胜谁负。


    也许就在他们志得意满的今日那月昀子已经知晓了一切呢?


    这种感觉让刘老道觉得忐忑。


    但他在李云心的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就仿佛……


    这世间的一切一切都很无聊。


    唯有与那样危险的对手在悬崖之间的钢丝上持利刃搏击,才会觉得生活重新生动明亮起来了。


    尽管刘老道很不愿意这样想但渐渐已经知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


    心哥儿好像不是什么正常人呀。


    这样的心理令他觉得不大开心。但知道李云心是一个见了人的脸色就知道人想法的家伙,因而不想在这种时候令他担忧。


    就在走出门的时候寻一件有新鲜事说来听,也好分散自己注意力。


    “今早那个李先生过来说于府的少爷于濛本想来看你,也拦不住。可正在往这边走的时候于家四房出了事——这下子倒好,他得代于老爷到场,也就真来不了。”


    “想了想倒是许久没见了,那一次也没谢他的救命之恩。”刘老道在早晨的暖阳里边走边说,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渐渐热起来,“倒是出得凑巧——”


    但话被李云心打断:“四房出了什么事。”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是不是那个叫汪明德的死了。”


    刘老道很奇怪心哥儿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但总归能岔开话题。想了想:“名字不清楚,倒是个姓汪的——娶了四房的一个庶出。一直过得不得意。”


    “我也没和他打过什么交代,就远远见过一面。那一次是我去四房府上作幅画,远远见他也来府上办事。一个管事的引他,连口水都没给喝。这也是不得志,唉。”


    “这次说是弄出来什么药,听说开山修路用得上。本说要今早见于其,结果早晨就自尽了。”刘老道皱眉,“要我说可能是好不容易觉得有了出出人头地的机会,结果那四房的老爷子要夺他的方子。多年郁郁不得志心思窄,心一横寻短见闹出件大事。唉,也可怜他那媳妇儿……”


    刘老道絮絮叨叨地说,没留意李云心的眼神。


    李云心的脸色冷静下来,眼神也变得清澈。


    果然……


    他随手留的一颗暗雷被触发了。


    这暗雷实则与什么月昀子凌空子螭吻睚眦洞庭君都无关,和他即将要在渭城里做的事情也无关。


    就只是因为觉得那清量子怪,他背后的组织怪,而这个世界……就他已知的有限的历史来看更怪。


    所以随手寻了个不成器的人,丢给他一颗雷。


    如今炸开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偶然生出来的……那个荒诞的心思……


    是真的。


    刘老道转脸看见他的脸色,愣了愣,刹住话头:“心哥儿,怎的了?”


    “没事。”李云心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


    于府的人都已经知道他和刘老道不爱人打搅,因此原来派来的丫鬟仆悉数遣散了。如今两个人行走在闹市街头要去城门口同今日建桥的人汇合——街上没什么出奇之处。


    只不过偶尔会听见擦肩而过的路人在提及神龙教这样的字眼儿。头顶阳光明媚,湛蓝的天上缀几丝云。


    李云心轻轻地出了口气,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说:“早些时候月昀子的人去南山了。”


    刘老道愣了愣,沉默一会儿,嗯一声。


    李云心也不再说什么话,只和他并肩在街道上走。又走一会儿刘老道才道:“会不会……起疑心?”


    “毕竟咱们神龙教在南山起事。眼下咱们走了来了渭城,把她独个儿留在那。”刘老道想了想,“那月昀子要觉得咱们是心思冷酷的、不在意她生死的话……可是又会发现那卷《水云劲》——咱们不该把带着《水云劲》的人留在南山而没什么防备呀。这个破绽……卖得有点儿明显。”


    李云心微微摇头:“这是你的心思,但不会是他的。你和时葵子觉得《水云劲》是至宝,但月昀子身上比那功法精深的秘籍必然不少。他见过的更是海量。不会觉得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


    “他从前又不是你以前那样的野道士——野道士苦苦寻觅真经而不可得,所以你能体会那种心情——而他从前是个大官,直接被下山的洞天宗座看上带回了山。起点不一样,体会不了你们的心思。”


    刘老道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只闷闷地走路。


    两人快走到城门口、见到两个远远地快步来迎的富商的时候李云心才转过头、叹口气:“你这人,真是。我又不是那种做好事不喜欢留名的人——最喜欢别人夸我了。”


    “你又感激我感激得不了,那就说谢我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刘老道愣了愣,转而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觉得陪着李云心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感激涕零也不是。


    最终认认真真地走到李云心对面、长揖及地,郑重地说:“谢谢心哥儿。”


    李云心也不扶他,正正经经地受了这一礼,露齿一笑:“不用谢。好了,你谢了我,我受了你的礼——以后别惦记着了。谁不欠谁了——今天好好把活儿干完。”


    “……欸!”


    这一天之内便做了四件大事。


    其一是在一条名为明溪的小河流上架了桥。这小溪在风和日丽的时候乖巧恬静,然而一旦下了雨就要泛滥。


    虽说眼下并不常常下雨,但神龙教主执意要在此做事,别人也不得不从。


    李云心和刘老道亲自铺垫了基石——用九九八十一块青石板铺成一点水的模样,说是镇风水。


    然后另是另外三条路。


    修建前两条路的时候事情都还顺利,但到了第三条,神龙教主说要穿过一座山。


    不是什么大山,而是一个小山包。原本这路从山包旁绕过去也可,然而神龙教主却偏要穿过去。


    穿过去,就要开山。据当地人说这小山包里也没什么石头,都是泥沙。要开山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要费些时间、人力。


    那位神龙教主听了,微微一笑。


    当下吩咐叫人统统站到远处,只自己立在原地吐气、发力——


    掌心赫然射出一道金光、登时将从那小土包中间生生劈出了一条路!!

    这是他第一次展示“神迹”,也是人们第一次见识到厉害不得的道法。而这时候一直陪着他的那些富商、甚至那位于府的李先生才意识到……


    原来这少年不是个傀儡呀!!

    然而在月昀子的眼中,只看到一个关键点。


    那第三条路,是一条笔直的线、一条穿过那小山包的线。也必须是一条笔直的线——才能构成这画作的一部分。


    他因此而而不绕路、因此……心急地展示了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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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里两位朋友的书——《血幕王座》、《骷髅真仙》。都已a签,再推一下。


    高潮即将来临,敬请期待。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过客

    修桥铺路建义渠都非一日之功,但无论李云心还是月昀子都只是需要一个开头而已。


    到六月十六这一天,事情差不多已经了结了。


    或者说……开始了。


    从五月廿二神龙教的人进城开始,到六月十六神龙教在桃溪路的总坛即将竣工的这二十五天里,渭城外共有十六条义渠、十九条道路、六座桥梁开工。另有点缀在各处的二十四座庙宇开始兴建。


    在天下任何一个国家这都是体量可怕的大工程。然而双方都晓得这些事情未必一定要做下去,而那些因此感恩戴德觉得天降福祉的百姓们其实都只是一枚枚的棋子。两方都在用,然而并不是为了他们,只是为了自己。


    同时也在这二十五天里,三十六位低阶道士被杀死。


    二十一人死于神龙教之手。另外十五人慢慢觉察了事情不对劲——因为他们的同伴被妖人所害,那位得道真人月昀子却要他们一再忍耐。妖魔不断出手袭击,他们几乎没有自保的手段——这些从前自视甚高的修士们终于不再骄傲,并且怀疑月昀子别有用心。


    总算他们还有头脑——没有当面质问月昀子,而是选择在一个夜晚分头逃出渭城。


    但在半个时辰之内,这出逃的十五人被月昀子的分身在不同处一一击杀,魂飞魄散。


    因而在六月十六的这天晚上,在于府的那处别业中,李云心再一次见到月昀子。


    得道真人似乎志得意满,甚至没有使用神魂化真身,而是以真身拜会。


    眼下他在渭城里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整个上清丹鼎派的渭城驻所里只剩他自己——修士们接二连三的离奇死亡早吓破了那些略知一二的仆役们的胆,都逃到白鹭洲去了。


    而李云心在渭城拥有将近一万信徒,每日来总坛朝拜的人超过五百之众——虽然很多人是因为总坛常常散些用银箔打造的螭吻绣像。


    如今夜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李云心仍靠在藤椅上懒洋洋地看月昀子:“你的人都死光了,还敢这样大摇大摆来见我。”


    仍有两个花朵化成的童子为得道真人搬了坐具,让他在李云心的对面坐了。然后月昀子平静地说:“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做成什么事,倒是死了更有用处。我来同你说明日总坛竣工祭天的事。”


    “是祭真龙。”李云心哼了一声。


    “唔。祭真龙。”月昀子看了看他,“希望你明日登坛的时候可以降雨。这样一来可以增长你的功力,二来可以使你的信徒更虔诚,信众更多。渭城是大庆河间地的中心,一场救民于水火的豪雨就会是河间地的神迹。消息由渭城向四面八方传出去可比从什么穷乡僻壤传出去要可信得多。”


    李云心皱眉看他:“你会如此好心。”


    “互惠互利的事情。”月昀子说道,“你将会是第一个在大城中公然现身、大规模展示神迹的阴神。如此道统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接着我会报上修士们被杀害的消息,斥责之后必然还是由我坐镇渭城。”


    “接着道统会派真正能做事的修士来——而不是之前那些废物。那时候你就要离开渭城,但你的事情已经由那些信徒传播出去,即便道统和官府也没法清除那些人藏在心里的念头——本质上来说你还是没有任何损失。我们都得到了想要的。”


    “听起来甚好啊。”李云心打了个哈欠,“那就这么定了,退下吧。”


    月昀子并未退下。而是端正地又坐了片刻。


    “通天君不该是这样的人。通天君是在试着激怒我?”他问。


    李云心斜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


    “和平相处对我们都有利。”月昀子语重心长地又重申一遍,“换一个人来渭城,未必会坐视不理。我是通天君最好的选择。”


    李云心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好。知道了。”


    但月昀子还是不走。仔仔细细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皱眉:“通天君的气势……似乎变弱了。是受了什么伤、跌落了境界么?明日是大事,千万不能有失。”


    李云心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只吐出四个字:“龙族秘法。”


    月昀子温和地笑了笑,终于裹着一阵清辉遁走了。


    又过三息,刘老道才从房中走出来,坐在李云心身边。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他要动手了。今夜特来探探口风。”


    刘老道只低沉地“嗯”了一声。


    李云心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走蚊虫:“明日了结所有事。”


    院中合欢树下,一朵合欢花的花须轻轻颤了颤——转瞬之间便全部脱落了。


    ……


    ……


    六月十七这天是个罕见的阴天。天色铁青,压着沉沉的云。没有一丝风,从早上开始就仿佛一个大蒸笼。


    但渭城里的人并不觉得恼火。因为阴云意味着可能到来的降雨。城里很多人虽然不事农活,但如今这年代哪有真正的“城里人”——多少都晓得些庄稼事。


    另外今日还是神龙教总坛竣工的日子,人人都开心。


    倒不是说人人都是信徒,而是晓得这神龙教出手阔绰,背后有于府撑腰。平日里都奉送些银钱,到了今天这样的吉日岂会少了。


    于是打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就有人拖家带口地跑来桃溪路,要占个好地方。


    总坛不是一个坛,而是一座庙。但这庙已经不是“大庙”可以形容的了。


    地基打得深、台子砌得高。


    依着李云心的独特趣味,上着台子就要汉白玉台阶七七四十九级——从这高台上跌落下去,身子不好的人是要跌死的。


    台子大,以青石板铺地面。从前刘老道龙王庙的一整个院落,如今不过是这台上的一间正殿而已。


    庙宇主体覆盖着黄琉璃瓦,看起来金碧辉煌。在天气好的时候甚至会被阳光映出金光来。很多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这神龙庙就看到了大业时候、渭城中那废宫未被焚毁时的样子——尽管大业灭亡时他们的高祖父都还未出生。


    不过倒是实情——李云心是叫人依着他那个世界的帝王宫殿来建的。


    只不过规模缩小些,只建一个正殿。


    也亏大庆尚白,他用些金黄琉璃瓦,也不算逾制,没人找麻烦。


    那些赶早的人就是来这神龙庙的台下等待的。吉时到了,神龙教主将在台上祭真龙,或许会洒下大把的金银。


    可有人觉得自己来得早,另有些人昨夜都未离去。天气凉爽,和衣在地上睡的。等天再亮些热得睡不着了便开始闲聊。聊的事情都还是神龙教的种种奇闻异事。譬如说之前有人见到那神龙教主自掌心发出一道金光,一下子就劈开了一座大山。


    其实这种事情说的人不是很信,听的人也不是很信——就如同那些民间传说的故事,某某遇仙、某某被阎君叫去做了阳世判官。


    然而渭城人毕竟经历过几次神异之事。虽然不笃信,却在心中额外多一份敬畏。


    人越聚越多,有关那神龙教主的传闻也就越来越多。


    过了一上午、快到午时的时候,神龙庙几乎已经被群围住了——足有数千人之众。


    数千人,又不是站密集的队列。随意地铺散在地面上,就连被拆掉一半、还未来得及重建的桃溪路都装不下了,人群一直挤到桃溪路外的杨柳大街上。


    人这样多,小商小贩也来了,叫卖吃食玩物零碎物件。


    横竖是在等,也就趁等的时候吃点东西、瞧瞧小玩意。


    这么一来一整条桃溪路都变得人声鼎沸,城里另一些原本不要来看的人听说某处似乎是今天多了个集市,也来凑热闹。一些进城的农人瞧见这阵势、再一打听,赶忙回了家。


    回家做什么呢?


    备货来赶集。


    这个时代商业并不发达。很多渭城周围的农户需要的东西,即便在城中的铺子里也难得到。农人们自己出产的东西,也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去售卖。


    李云心此前在长门街化出了满河的酸汤子——那时候便是集市。一月一次或者两次,渭城周围的人都跑去长门街互通有无,这叫做“赶集”。


    如今神龙教总坛这祭典还未开始,竟就硬生生地造出了一个集市来。


    在从前这事儿或有官府的公人们管。但如今渭城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城里的府丞哪有心思管这事——他可指使不动那些捕快公人。


    如此一来到了晌午的时候……


    这附近已岂止万人了!

    这样多的人,闲聊时候的话题又总离不开神龙教,渐渐就攀扯到了那位教主的身上。


    再渐渐地——


    有人说从前见过那教主。


    什么时候见过呢?


    是在城里那夜龙王显圣、火烧野原山之前的几天。


    碰巧集市里还有个卖酸汤子的小贩。听人这么说了恨恨地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笃定:“就是他!”


    起初人只当他是说笑,就逗他说。那小贩便将当日他的酸汤子都被那年轻人画到河里的事情说了。那件事在渭城里流传得广,知道不是作伪。可巧食客里也有当日在场的,佐证了小贩的话。


    那小贩又说,前些日子他也去神龙教那些人里混了段日子——因为听说出手阔绰,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意外之财。然而便宜没占到,却与那神龙教主打了个照面。


    ——不是当天那个年轻道士还是谁!


    事情至此本来就了了,无非也就是说那神龙教教主以前在渭城里行走过、搞出过奇异的事情,的确是一位高人、甚至的确可能是神龙。


    然而摊子这里的食客来来去去,这话题也一再被人提及——“喏,那个卖酸汤子的以前被神龙教教主整治过”——终于有一位原本家住白鹭洲、这几天来渭城里办事的人也听到这事了。


    这人想了又想,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之前在白鹭镇也见过那个年轻人。


    他自是见过李云心——白鹭洲几乎人人都是神龙教的信徒。然而作为教主的李云心和他在白鹭镇偶然见过的路人可很难联系到一起。


    直到今日听了这么许多话,想起来那位神龙教主难得的俊俏相貌。


    原本这人是打算赶回白鹭洲的。但出城之前路过桃溪路,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就来瞧一瞧、顺便吃点东西再继续赶路。


    到此时东西也快要吃完了,也就不再多说——反正他在白鹭洲见过那神龙教教主这事儿也没什么稀奇的。谁都知道神龙教是在白鹭洲起家。


    然而就在他将碗里的汤底一口气喝了、将一枚打钱拍在桌面上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那原来在推车后忙活着的小贩忽然对他说话了。


    这小贩原本也在说话。只不过是满脸堆笑迎来送往,偶尔得空和人闲聊几句。


    但就在方才一阵阴风吹过,这小贩的身形忽然僵了一僵。然后停下手中活计,也不理会那些新来的客人喊他,只直勾勾地看着那白鹭洲的过客,道:“再说说吧。”


    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并不熟练地从锅里再盛满满一碗酸汤子亲自给他送过去。然后自己也坐在桌子边,又道:“我喜欢听他的事情。再说说吧。第一次见他是哪一日?他是什么样子?”


    白鹭洲的过客自然觉得怪。


    但横竖对方只是个贩夫、寻常人。且大家都在说那神龙教主的事儿,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他便因为那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子又坐回桌边,笑了笑:“嗨,这个事情——其实我不甚饿了——”


    “送你的。”小贩笑着说,“那个人,你知道的,刚才你也听人说了,和我打过交道。”


    “所以我很想再知道些他的事情。我觉得特别有趣。”小贩的微笑像是挂在脸上的面具,就连过客也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怪在哪儿。


    另有几个路过的客人喊他几声,见他也不应,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但小贩并不在意,只是伸手在过客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说吧。”


    这位白鹭洲的旅人就忽然觉得安了心,忍不住心中的倾诉欲了。


    ================

    为什么发了昨天那一章还有人觉得时葵子死了……


    章末刘老道开开心心地对李云心说了谢谢——这是知道他媳妇死了应该有的样子吗……


    我就说啊朋友们,唉,怎么说呢,我写文,大剧情不说,但至少在细节处,每个人的反应想法,都力求合理。


    所以什么时候如果觉得“咦这个人的反应不对嘛、不该是这样嘛”——那么这就不是因为我写得渣、把人写得怪,而是事情真的不对劲、有内情了。


    我很委屈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只是个孩子

    他先拿起筷子端起碗吸溜了一口泛着油星儿的汤、满意地出口气,道:“头回见啊?头回见,就是那野原山起了野火之后的那一天。我记得清楚——那天都说山上起了野火,必然有不少烧死的飞禽走兽。去捡了那都是好肉。”


    “我听着也觉着是好事,大清早就起了要往野原山赶。结果一出门——我家靠着水边嘛——远远看见一个后生穿着白衣站在渭水河口的岸边,往水里瞧。”


    “我看他穿着富贵人家的衣服,又听说了渭城里的事,就合计着是不是他家也在城里、家里遭了难想不开要投江,赶紧过去要劝劝。”


    “结果没等我劝那后生就转身儿走啦。我看他那面相,嘿,忘不了——那俊俏,就是公子哥儿的相貌,不是咱们这些做活的。如今再一想当初,那一定是忘不了——一辈子能见几次那么标致的人呀?”


    “唉要说后来——”


    “阁下没有记错?”小贩冷静地问他。


    过客第一次被人称作“阁下”,还是出自一位卖酸汤子的小贩之口,愣了愣。但这种惊诧感转瞬即逝,他很快苦笑着叹口气:“错不了。为什么错不了?那天我们一伙人赶了一天的路到了野原山,可怎么着?那山火,好家伙!”


    “四五丈之内就能给你隔空烤出燎泡来。烧死的飞禽走肉兽?屁呀!都烧成炭啦!这事儿我能记错么?一人一辈子都赶不上一次——”


    小贩忽然一头栽倒在桌上。额头磕到桌面,发出嘭的一声响。


    过客吓了一大跳,但一息之后小贩用力地晃晃脑袋睁开眼。先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觉得头痛欲裂,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自己又为什么跑到客人对面坐着来了。


    白鹭洲的过客有些发懵,不晓得这人演的是哪一出。小贩也发懵,觉得自己的身子空落落的,像是被掏空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了一会儿,都不是很明白方才到底是什么状况。


    但有人已经明白了。


    阴魂打着旋儿从人群之中穿过,直奔上清丹鼎派的驻所。


    而杨柳街一个巷口的转角处,一位骑马、面目狰狞的将军遥遥盯着那阴魂看了一会儿,一拨马头,无声地消失在空气当中。


    一刻钟之后一个恰巧经过上清丹鼎派驻所门口的路人停下脚步、轻轻打了个哆嗦。随后直挺挺地转过身、推开驻所的黑漆大门直向正堂走过去。


    在平日里渭城中的两驻所是比知府衙门还威严神秘的存在,到了这时候哪怕人已散去余威仍存——连落锁都不必。


    这路人便这样子一直走到正堂门前,看见在堂中端坐的月昀子。


    得道真人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重新合眼打坐。


    “再有两刻钟便是吉时。”月昀子平静地说,“今日我便会杀了那龙子。你用不着再给我建议了。”


    被附身的路人是一个年轻的小厮,戴青帽。唇边刚刚生出毛茸茸的胡子,脸上有几点雀斑,看起来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眼下这孩子却用郑重而严肃的声音对一位得道真人说:“你搞错了。那不是龙子,而是李云心。”


    月昀子未睁眼:“他化成李云心的模样,自称李云心。这些我都晓得。我在想一些事情——贵客无事莫烦我。料理了此间事我们日后或可合作——但不要让贫道厌恶你。”


    小厮看着月昀子,认真地说:“不是如此的李云心。而是那李淳风夫妇的独子,货真价实的李云心。他不是龙子,只是李云心。”


    “龙九子螭吻死的那一夜,他并未死。”


    月昀子睁开了眼。


    然后轻轻皱眉。


    “嗯?”


    小厮向前走了一步:“为免你今日出岔子,这些时日我已在城中探听了许多消息。而今日得到最后一点证据。”


    “龙九子与贵派修士凌空子争斗的那一夜是四月十九。而离帝驾崩也是在四月十九。过了三个时辰,四月二十的时候,离帝成就鬼帝身。”


    “四月廿二,道统五位修士追击鬼帝未果,大战三天三夜。”


    “四月廿八,重伤的鬼帝闯进通天海,与龙二子睚眦激斗。”


    “四月廿九,睚眦不知所踪。月昀子道长,可是不止一人说,四月二十之后——”


    “那李云心就在白鹭洲一带出没了。”


    “阁下说现在这李云心乃是睚眦所化——四月二十的时候睚眦还在通天海,如果那时候他就来渭水化作了李云心,又如何与鬼帝争斗?”


    小厮说了这些话之后不再多言,只看着月昀子。


    真境道士的表情就那么凝滞在脸上,并且不加掩饰。这种失态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意味着他是在如此专心地思考另一些事,以至于连自己神色都懒得管了。


    就这么过了一刻钟,月昀子脸色凝重地长出一口气。


    他先站起身踱了几步,一边走一边看着被林量子附身的小厮、皱眉,迟疑着说:“岂知你不是在设计害我——”


    “你知道这不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小厮波澜不惊地说,“我们的共同利益大过我们与李云心的共同利益。”


    “可你们在找通明玉简。”


    “是我们顺便在找通明玉简。”小厮沉声道,“而且据我所知通明玉简早已不在李云心身上。龙子螭吻夺走了它。龙子螭吻死后他的行宫消失,可以断定被洞庭君夺走——从洞庭君那里寻回通明玉简,你是比李云心更好的合作伙伴。而他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却将我也骗过了。”月昀子叹息一声,已经接受了林量子的说法。


    他抬头看了看天:“吉时要到了。”


    林量子皱眉:“阁下打算怎么做?”


    月昀子摇摇头,却微微笑了:“怎么做?呵呵……贵客可知什么是好的谋划?”


    不等林量子答话,他便一边向着门外走一边扬声道:“下策之谋总有漏洞可寻,只能用来对付目盲不能见的愚钝之人。”


    “中策之谋精巧缜密,对付愚钝之人绰绰有余。然而用来对付聪明人的话——一旦哪一步没有算好、出了纰漏,那么整个谋划都会失控。”


    “而上策之谋,处处留有余地,以不变应万变。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我的便是上策之谋。所以怎么做?仍然依计行事便可。”


    月昀子踏出了门,袍袖边角在门边一闪而过,声音传进门里:“贵客且在这里等待。待我取了那李云心小儿的头颅,再来与你共商大计!”


    ……


    ……


    “哪儿找来的草台班子。”李云心皱着眉,看正在龙王庙七七四十九级台阶之上的白玉台上置备家伙事儿的一群人。


    锣鼓唢呐,二胡羌笛的乐器艺人。画得像是妖魔鬼怪的男男女女,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一大堆不明所以的牌子扇子仪仗,还有些不知做什么的、穿着礼服不是礼服官服不是官服的人——


    眼下正满脸肃然地忙做一团。


    “嗯……都是旧制了。”刘老道在一边解释,“童男童女、龙王仪仗之类的嘛。心哥儿看那个穿红衣的礼官,那是蟹将军——”


    “好吧。”李云心叹口气,“就是说一会儿我得去他们中间讲话。”


    “对。这些礼官就是效仿龙王爷面前的两班大臣。心哥儿在上座——诶?龙椅哪里去了?我去催催……”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云心却没有在听了。而是在往别处看。


    他们眼下站在台上、龙王庙正殿的红廊下。台下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可以看到由数万人构成的海洋——那是人头攒动,蔚为壮观。


    而李云心眼下在转头向后看。然后摆了摆手:“用不着了。估计一会儿也演不了多久。”


    刘老道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也向后看,看到了月昀子正向他们走过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真境道士的表情——新奇、微嘲、略有些疑惑。


    “你避一避。”


    “好。”刘老道没半点儿犹豫,转身就快步走开了。


    月昀子不在意道人的离去,目光始终锁定一身飘然白衣的李云心。走到他身前三步处停住,道:“你不是睚眦。”


    李云心微微一愣,然后笑了:“您回忆回忆。我从没说过我是啊。”


    “你是李云心。”


    他又笑:“您再回忆回忆,我也从没说过我不是啊。”


    “好、好、好。”月昀子眯起眼睛,“我竟被你这小儿摆了一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月昀子冷哼一声:“你这牙尖嘴利的性子,是跟你那亡父李淳风学来的?”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笑了:“说话归说话,不要问候别人父母——怎么,准备找我爸妈告状么?”


    月昀子也冷冷一笑:“哼——”


    “再有一个你从前也是在社会上混的,听说还是个官儿,对不对。”李云心打断他的话,“那明不明白祸不及妻儿这个道理。真人要逼供凡人有的是手段,用不用非得把人剖开。采访一下——你这什么心态?”


    月昀子沉默了一会儿,认为如此与一个少年——而非通天君化身成的少年——斗嘴非常不明智,且自降身份。


    于是他转移话题,沉声道:“通天君呢。这些是你的计谋,还是通天君的计谋?”


    “无可奉告。”


    月昀子看着李云心的神态和表情,忽然笑了。


    “好。”他抬起手捻了捻胡须,“身份被我识破却不慌不乱,依旧不落下风。同我少年时一模一样。我知晓你是因为怕才表现出如今这样子……但是实在用不着怕。”


    “我之前说的都还作数。既然你是人而不是妖,这件事就更好谈了。道统想要通明玉简而我不想要。正相反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帮手。然而不论今日之后你追随通天君还是我,我都不为难你——只要你不和作对。”


    “至于那通天君……竟是一个龙女?这倒有趣。”月昀子轻轻摇头,“不过她能扮作你的仆役与你一同演这出戏,可见也不是粗鲁愚钝的妖魔,事情依旧有可为。”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李云心微微一笑,转头往殿前的方向看了看,“好戏要开演,咱们有的是时间细说。你看,吉时已到了。”


    说完这话,锣声就响起来了。


    那大锣用粗大的木架立在台阶的尽头,比一人还要高。这很像从前李云心看过的大鼓,然而不晓得为何在这个世界换成锣。


    穿大红绸衣的礼官用尽全身力气敲了二十一次,声音惊天动地震得人耳发麻。


    但这样的声音也仅仅令庙前的那些人稍稍转过头、停下手中的动作,更多的人仍在继续做他们的事情。


    原本也是来看热闹的,而眼下这里已经成了集市——有什么比集市还热闹的呢?

    在李云心身边缓步跟上的月昀子笑了笑:“这不是个好兆头。你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由那通天君出面,想必要好得多。”


    李云心在大锣边停下了脚步、伸手将那依旧嗡嗡作响的锣按住了。然后转身看月昀子:“你只是怕我们在捣鬼,想要见龙女罢了。她又没去别的地方,就在庙里待着。你想见她,我就叫她出来。”


    “我想见她。”月昀子说。


    “三花,出来。”李云心毫不迟疑地向殿内高喝一声。


    而这时候台上被李云心斥为“草台班子”的一干人正在不慌不忙地拉开架势、摆开阵型。这年代没什么专业的礼仪庆典公司,很多此类活计都由戏班兼任。大场面见得多了,并不会如何怯场。


    他们有条不紊地排开阵势,穿“文武两班大臣服饰”的戏子懒洋洋地站好了,声乐班子也在一边落座了。


    只等着主人一声吩咐便乐声起、立时振作起来投入角色里。


    在李云心看来像是玩闹的儿戏,然而渭城人却很喜欢。谁都不愿意听冗长无趣的讲话,更喜欢看戏班演戏——据说这台上还有渭城里的名角儿。


  第一百八十四章 睚眦

    便是在这时候神龙庙正殿的门被打开了。


    开一条缝隙,随后透射出浓重的火光。即便在这样一个阴霾的白天那火光仍旧明亮,好像一柄从庙门中刺出的长剑。


    而后门再分开,一条火红的长剑变成一面火红的扇子——里面的身影完全显露在众人面前。


    戏班里的人并不很信这神龙教。他们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多,不同于被囿于一城一地的普通百姓。然而即便这些戏子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诧地愣在原地。


    从正殿里走出一个女人,穿样式奇特的铠甲。她的脚下环绕火焰,却并未焚毁那木质的门框——好像这火焰完全听命于她。


    她拥有暗色的皮肤,以及一双中有红色细长瞳仁的双眼……


    这如何看,也不像是什么戏法儿。


    龙女走出庙门五步,身周的火焰轰然而起变成一道数米高的火柱。迫人的惊人热量终于被完全释放出来,一整片空气变得扭曲。原地起了风,向着西面八方扩散,那些因震惊而呆立不动的戏子们的袍袖被吹拂得猎猎作响,甚至连张大的口中也被灌满了风。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这……便是神龙呀”——台上的戏子们立时伏倒了一片。


    但他们似乎不是因为崇敬,而是因为恐惧。


    而后,那些没有被二十一声震天的响锣吸引注意力的百姓们,终于见到台上那异象。以这神龙庙为中心,沉默像是风一样迅速地向着更远处波及、扩散。


    嘈杂声很快消失了。沉默持续了几息的时间,慢慢变成低沉的嗡嗡声——人们在交头接耳。


    而这时候那些神龙教的信徒们终于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在兴奋、紧张、骄傲自豪地向周围人诉说这便是“我神龙教所尊的神龙太子”时,本身也不是很确定的他们成功发挥了蛊惑者应当起到的作用。


    流言迅速传遍人群,很快地,开始有人像膜拜庙宇中的神像、雕塑一样跪在地上,并且接二连三地有人效仿。最终——


    上万人像是被收割了的麦子一般,齐齐地矮下去,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再一次响起。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讨价还叫叫骂自家的孩童,而是在赞美赞叹诚惶诚恐地倾诉他们心中的愿望。


    李云心眯起眼向台下看了看:“看。这就是我教信徒——信仰的力量。”


    “世人是最易被欺瞒愚弄的。”月昀子似乎对此并不以为然。他看看台上的那些戏子,又看看台下那些跪拜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台上龙女的人们,微嘲地说,“他们见不到真正的神通,倒是很喜欢这种粗浅的伎俩。只是你用这种手段来做这事,实在是……”


    “我就是喜欢这种浮夸、粗鲁、俗不可耐的调调啊。”李云心摊了摊手,“一天没人夸我我就浑身不自在。”


    月昀子笑了笑、不再理会他,从他身边走过去。几天前他将李云心当做大敌,但如今晓得他并非龙子——而认为那龙女才是睚眦。因而他视线的中心从李云心的身上转移到了那龙女的身上。


    他从跪拜在地的戏子们中间走过,低斥着让他们离去。戏子并不晓得这中年人是谁,但看到了他与“神龙教教主”站在一处说话,认为也是“位高权重”之人。于是立时一窝蜂地散去了,远离那看起来一点都不和蔼可亲、还生着鳞片的怪物——


    台下的人看着是神人,而台上的人看着则是怪物。很多时候恐惧感与崇敬感之间的区别,便也是只距离的远近而已。


    正殿前的平台颇为宽阔,几可称得上一个小广场。


    月昀子一边慢慢走过去一边盯着那龙女,开口道:“通天君。”


    然而龙女并不理睬他,只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又先前走了两步。身周的火焰冲得更高,在空气中激发出呼呼的风声。台下的百姓们顿时发出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觉得这比戏法好看,但是又壮观神秘的情形真是平生未见——不枉他们在这样的闷热的天气里挤到这台子下,挨挨蹭蹭地闻别人的汗臭味儿。


    月昀子不以为意,在龙女身前十几步之外停下来:“通天君想要愿力?那么用不着这种法子——贫道有更好的办法令那些百姓对你俯首膜拜。”


    “只是不晓得从前贫道对那孩子说的话,通天君是否已经知晓了。通天君当知道——”


    月昀子在向龙女自说自话,将他前些日子对李云心许诺过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说到当间儿换口气的时候,看见那李云心背着手,自己慢慢走到他们两个身边了、饶有兴趣地听。


    听了一阵子,开口道:“打断一下。现在该做正事了。”


    月昀子微微皱眉:“我的话还未说完。”


    被他视为通天君的龙女这时候才理会了他——但不是他想象中的语气,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做派。而是忽然尖声尖气地叫起来:“走开!臭道士!别挡着本娘娘显圣!”


    ——这与月昀子想象中的通天君可相差甚远。


    他认为那些虽然被自己识破、但环环相扣仍可称得上妙计的谋划绝不会是完全出自李云心之手。


    他之前将李云心错当成通天君、打了几次交道。虽说如今才知道自己搞错了,但也说明那少年并非寻常人物。这样的人物和通天君搅在一起、互通有无搞出了那样的谋划来才算正常。


    他觉得那少年行事轻佻举止孟浪,那么必然还要有一个老成持重的通天君……然而眼下这龙女的语气、言辞、做派,浑然不是他心里那龙子应有的样子呀?!

    月昀子愣了一瞬间。


    便是在这一瞬间,他袖中的一道符箓忽然疯狂地跳动起来,发出只有他才能听得到的尖锐鸣叫。得道真人脸色一变,顿时将心中的疑惑抛去了脑后——这是一道紫符。


    这种符箓成符费时费力,他来时带了两道。一道已经用了,而今只剩下最后一道。


    这意味着在千里之内另有人使用了一道紫符——但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于是月昀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闷哼一声转身便走,直走到那殿后去了。


    李云心也不管他,直行到台阶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台下芸芸众生。


    他沉默一小会儿,忽地提气高声道:“诸位都已知晓了我神龙教。也知道我神龙教近日在渭城所行之事。那么也该知道,我教供奉的乃是龙子螭吻。”


    他说话的时候用了灵力,声音洪亮而不刺耳。桃溪路数千人,外围上万人,尽将他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再外面一些听不清了的,便向前头的人打听,慢慢也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只此一件事——一个人在台上说话,数万人都听得清——这样的事情,便又是令人心悦诚服的神仙本领了。


    便听见那台上的李云心又道:“然而有人误传,说我教这螭吻龙子,乃是浩瀚海龙宫的太子。此前并未就此事澄清,如今借着神龙庙落成之日,将我教所供奉的正神昭告天下——以免日后有信仰虔诚者走岔了路子。”


    李云心的声音在远远地传过来——传到月昀子的耳朵里。


    此刻他站在龙王庙正殿的红廊下,自袖中取出一道紫符。


    符箓上玄妙的真纹已经变得闪烁不定,像是将许多的光明封印在其中。符体滚烫,如果是世俗中的寻常人拿了,只怕登时便要烧个皮开肉绽。


    月昀子一边听李云心在说那些哄骗百姓的“无稽之谈”,一边皱着眉低喝:“敕。”


    封禁被解开。符箓上的真纹瞬间变得模糊,其中蕴含的光亮在刹那之间被统统释放出来。


    一个青蒙蒙的人影迅速在他身前成形。月昀子看到这人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立时躬身施了一礼:“见过宗座。”


    这模糊不定的人影与月昀子同高。依稀可见头戴八宝紫金冠、身披流云绶卦袍。面目模糊不清,但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


    看不清他身后的景象是哪里,可月昀子晓得不是琅琊洞天的任何一处。


    这紫符所成的人影,便是道统琅琊洞天宗座、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昆吾子。


    只是琅琊洞天的宗座……一派之中最有权柄的那个人,怎会来到这渭城外的千里之处?!


    月昀子心中的疑虑很快得到解答。


    昆吾子的虚影开口道:“已追查到龙二子睚眦的行踪。五日前我等与他争斗一番,现在他该是已入庆国了。”


    “我此番孤身来,但那龙二子睚眦的修为已重修至圆融真人境界,只差一步便重回玄境。此番我道统已决意要除去这大妖魔,因而走此事要快且低调、不宜夜长梦多,以免惊动更多大妖。”


    “现下庆国境内真境之上的修士只有你我二人,我北你南,共同截击睚眦,切莫被他逃脱、多生事端。”


    月昀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心中迅速涌起了一股……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感觉!!


    他要几乎将一口钢牙咬碎才能将勉强将那复杂至极的情感暂时地压制下去、向着宗座再行一礼,以慎之又慎的语气问:“宗座可确定,那乃是龙二子,睚眦么?贫道从未见过龙子的真身,那龙二子睚眦,看起来是何模样?”


    “未现百丈真身,只现了神魔法身。”洞天宗座昆吾子答他,“你记好。龙二子睚眦的神魔法身乃是浑身被金黄皮毛的魁梧壮汉,头生一对乌黑色的珊瑚鹿角。蓝眼、细瞳。他化成人身之时身形倒修长,喜化黄袍,头戴金丝冠。你记住他的相貌,见到了便先与他游走缠斗,切不可轻敌——”


    听了这些月昀子紧皱起了眉,连话也忘记说了。


    但那昆吾子只当他是不甚服气,再劝道:“我等修士罕有人与龙族争斗。因而只晓得妖魔的身躯强横,然而此前我与他争斗一番才清楚那龙族的身躯,乃是妖魔之中的妖魔。万一遇上睚眦,你切不可轻敌,缠住他,等我来便是。”


    而这时候,月昀子听到李云心仍在殿前的台上说话——


    “……你们也是曾经膜拜过的。便是那渭水龙王,龙子螭吻——这才是我神龙教所奉的正神。此前你们也知晓这渭城中发生了争斗,这条桃溪路,便在那一次争斗中损毁。而城外的野原山,也在争斗中被焚为焦土。”


    “神仙中事,从前你们不了解,但今日我便与你们都说了。那一夜,乃是有妖魔犯我渭城,因此庇佑此地的渭水龙王才显圣诛妖。而后又与那妖魔在野原山大战三百回合才将其格毙——那满山的火焰便是侍奉渭水龙王的三花龙女——三花你且上前来给他们看——诛妖之时的神通。”


    “那渭水龙王在与妖魔争斗时元气大伤,因而这月余才天下大旱,滴雨不落。而今修养些时日恢复了些元气,才传下这神龙教——为的便是要城里诸公积德行善、铺路引渠,好补偿那些因为山火而生计艰难的贫苦人家。”


    “便是在今日,你们已见了这三花龙女。但若诚心向我神龙教、感念渭水龙王庇佑一城的大恩德,那么便在此时此地虔诚祷告、诵念我神龙教教主渭水龙王的名号——说不得心诚则灵,便会在今日降下一场豪雨,造福万千百姓!”


    这话说完,台下的百姓们再次议论起来,掀起一波声浪。


    千里之外的洞天宗座似乎也听到了月昀子这里的声音,这时候才意识到似乎月昀子所处的场所也并不寻常。因而问:“你那里是在做什么?可是有麻烦脱不得身?”


    月昀子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他先以为那李云心是龙二子睚眦,但不是。


    后以为那能弄出火焰、生双角的阴神乃是龙女睚眦,然而……现在知道也不是。


    那么就是说——


    一个黄口小儿,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只有虚境的妖魔阴神……


    在这些时日里将自己耍弄得团团转、而没有动手将之除掉。


    现在,又站在台上假扮什么渭水龙王——就当着他的面。


    他平生百余年,还未曾受过此等折辱。


    必须要付出代价!

    月昀子露出一个微笑,沉声道:“几个跳梁小丑,在浑水摸鱼、祸乱人心而已。多亏宗座方才的一番话,叫我理清了脉络。”


    “我这便去将那些妖孽悉数斩杀了,再与宗座共谋那睚眦!”


  第一百八十五章 相见

    话到此时,那紫符正巧燃尽了。一张的世俗价值便可抵得上渭城里所有商贾产业的符纸化作飞灰,而月昀子盯着这飞灰瞧了足足一刻钟——


    才听到那李云心终于说了正题。


    “……不诚则不灵,心诚则灵。今日在场的已有数万人。但降雨一事受益最多的乃是那些农户,而不是你们这些城镇里的人。那些人不在场,龙王怎会降甘霖——”


    三花在一边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哼,就是……噫,三牲——”


    李云心忙打断了她:“便在今日午时以前。若那渭城外的农户赶进城里来,诚心膜拜我教正神渭水龙王,那么今日日落以前,便将有一场豪雨——且日后庇佑这渭水一地风调雨顺——”


    说到这里台下的人终于缓过了神儿。


    那些原本挤在前排的都是些胆子大、起得早、要捞便宜的。如今听李云心说到这里便终于有人忍不住抬了头,扯着嗓子往台上喊:“啊,说了这些,是不是你要作法求雨?”


    他这么一说,周围一群人皆恍然大悟,纷纷兴奋起来。


    各地都有龙王庙,偶尔也会求雨。


    然而求雨和信徒们自发地来膜拜“龙王”可大不同。


    那是需要祭祀的。


    不是什么瓜果、三牲,而是人祭。


    人祭这种事已被朝廷严令禁止,但各地却是屡禁不绝。因为很多时候,的确有奇效。


    修行人和阴神都晓得是为什么。


    占据一地香火的阴神不会常常显圣——原因之前李云心同刘老道说过。你常常显圣有求必应,万一哪一次做得不好就惹人怨怒,此谓“人心不足”。只有偶尔给那些愚民一些甜头尝尝,才会小心翼翼地供奉着。


    但绝大多数的阴神都喜欢人的血肉。人乃万物之灵,便是阴神修行有成都要化人身以求精进,因而对人的血肉这种事物有着与生俱来的执着迷恋。只是怕被人除了,有胆子大的偷偷摸摸地吃,有胆子小的干脆忍着——只有真境以上的大妖魔,才不甚畏惧。


    但祭祀这种事,道统的是不大管的。有些行走天下的修士会管,然而道统与朝廷并不甚反对。因为这是一项“传统”——人道兴起之初就有此类事,根植人心。有的时候强行管倒惹得愚民不高兴。


    官府不提倡、不反对。甚至有的主官笃信这个的,会在当地实在干旱得不得了的时候从牢狱里提出来已被朝廷核准了死刑的囚犯来做人祭。


    对于死囚来说此乃福利——原本要丢的一条命如此被拿去,家里人还会得补偿。


    渭城乃是开明之地,已经有百年未闻“祭祀”这样的事情了。


    这话一问了,人人都也都兴奋起来。“死人求雨”这种事听起来可怕,但人人都相信这事儿不会轮到自家身上。都觉得渭城乃是富庶繁华之地,至少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至于强拉了人到台上害了性命。


    定是从官府的牢狱里提人——既然提的是死囚那便是死有余辜。


    但这件事不在李云心的计划之中。


    他倒是不畏惧杀人,可是不大喜欢无意义地杀人。会弄脏衣服,还会得罪一些人。


    他就微微笑了笑:“雨是要求的。但——”


    “人祭也是要的。”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打断他的话。这声音同样洪亮,同样能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且语调柔和温暖,令人觉得身心舒畅。


    月昀子的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飘然走过来,每一步便迈出数丈远,很快来到李云心身边。这缩地成寸的神通正中人们下怀,台下民众发出惊呼,说是另一位仙人又来了。


    李云心便不说话了。


    月昀子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又看看龙女,转身向台下:“人祭是要的。但不是现在。”


    “吾乃道统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得道真人月昀子——”他说了这话,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仙人”在这些人的心中已经是最最了不得的存在了——一个虚境修士他们也认为是仙人。


    至于洞天、经律院、得道真人……那是什么鬼?人们知道有洞天,就好比人们知道有天庭。可哪里晓得天庭里的什么什么部门的头头是个什么小毛神。


    于是他们面面相觑互相问了几句——“经律院是什么东西”、“得道真人是不是没有仙人厉害”之类的话之后,便又一脸木然地瞧着他了。


    月昀子叹口气:“吾乃洞天的真仙人。”


    这下子终于如愿听见人们整整齐齐的吸气与惊叹声。


    “……来此也是为了造福一地、斩妖除魔。”他后四个字加重语气,瞥了瞥那李云心,随后又道,“祈雨造福百姓是好事。而今神龙教主要祈雨,我便祝他一臂之力。写了祷文昭告天地,求来豪雨一场。”


    “只是这渭城一地,先前有妖魔兴风作浪,天怒人怨!”


    月昀子放缓了语气,沉声道:“因而才大旱了月余。想要求来雨,一般的祭祀可不顶用。非得是,要那恶贯满盈、又身怀法力的妖魔作祭,才能为你们求得福祉。而今嘛——”


    他转头看着李云心:“便让这位神龙教教主,先展示了神通。展示神通之后……嘿嘿。贫道,再为你们祭龙王!”


    他说的话通俗易懂,台下的人都明了了。于是意识到不但有人作法降雨,还有人施法捉妖、斩妖。这件事可真真就是热闹了。顿时沸腾欢畅起来,交头接耳地说今日可不虚此行,总算要有好戏看,只恨不得再将家里的老娘、媳妇、儿子也喊来一起看。


    便又变成了之前那热闹的集市一般。


    月昀子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一转身袍袖飞舞,当真如同神仙一般。


    他缓步走到李云心的面前,平静地看着他:“你竟比我想象的,还要再聪明些。”


    李云心挑了挑眉,将折扇在掌心轻轻拍了两下,道:“您又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


    “不多。但……”月昀子说到此处,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先前以为你是通天君,才与你说了很多话。之后觉得是你和通天君联手做了这个局,虽然略失望、但看你这年纪,也觉得是天纵之才。”他哼了一声,“只是如今知晓你这小儿……不过又是一个牙尖嘴利、胆子够大的亡命之徒而已。不过……是个修画道的亡命徒。”


    李云心用折扇敲打掌心的动作微微顿了顿。但他很快用一个微笑掩饰过去。


    这一切尽数被月昀子看在眼中。


    他便走得离李云心更近了些,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在台下人看来像是仙长在与神龙教主说话,而眼下只是一个亲昵的动作。但实际上月昀子在李云心的肩膀轻轻一触便又收回,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在一处。


    月昀子同他并肩看台下的众人,以不疾不徐的语气道:“道统牧养天下,很多事情都要关照得到。”


    “比如说渭城这种当世大城,影响力不止一府一州。在渭城里,出了事——一整条街被毁了,妖魔修士当众显圣闹出那样大的声势死了那样多的人,道统是有责任的。”


    他微微侧脸看李云心:“总得有交代。”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出事两个月,朝廷没有派主官来,也没什么其他人追究这事。因为这种事,是应该道统来处理的。我就是来处理这事的。”


    “通明玉简。凌空子。一个是物,一个人。都只是点。而事情的影响力才是面。你以为我为通明玉简而来?为凌空子而来?不。我只是为这件事本身而来。我来了,就要有一个交代。”


    “你以为扮作通天君,引我入局,是一件有趣的事,嗯?”月昀子轻声笑了笑,“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爱在悬崖峭壁之间走、在凶悍的猛兽之间走。我那时候乃是一个有名的游侠。”


    “喜欢那感觉——生死游离一线,但又在自己的掌握当中。”


    “然而我当年那样做——我在悬崖峭壁之间走,腰间扣着铁索。我在凶悍的猛兽之间走,那猛兽是被拔掉了牙齿的。我有把握它们没法儿伤了我。而你——”


    月昀子看李云心,目光像两支箭,“你用些自己以为精妙的伎俩诓骗一位得道真人……岂不知是取死有道?”


    “我当你是龙二子睚眦。通天君时,同你说那许多话,你当是真的么?”月昀子看着他。冷笑一声又转过了头,“我乃道统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即便想要图谋、得到些什么,又怎会同妖魔沆瀣一气。要那睚眦居我卧榻之侧?笑话。我既可以得到权力,又可以得到一件斩杀龙子的奇功,为何不要。”


    “但……你不是睚眦。你身边那女妖,也不是睚眦。我虽不知晓你们用什么手段搞出了龙气,然而如今你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你已经将自己,送到我的谋划中为那龙子睚眦所留的位置上了。真正的睚眦或许可以作困兽之斗。而你……”


    月昀子微嘲地看着他:“在悬崖峭壁间行走、在凶悍的猛兽间行走,如今还觉得有趣么?你自作聪明,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人。”


    “现在我倒很想看看你——如何召唤来一场豪雨。唔,有些神通的阴神,可以在天上洒些雨水来。这种事我见过——那些山野偏僻处,小河溪流中供奉的所谓’龙王’大多如此。但如今,你听好了。”


    月昀子侧过身,认真地对李云心说:“我为他们许下一场豪雨,那么我就需要一场豪雨。”


    “我还对他们说要斩妖魔祭龙王。”


    “倘若你求不来这雨,那么你便是那妖魔。我不会立时将你斩了。我会令你受尽这世间的一切痛苦——好要你好好问问自己……”


    “怎么敢诓骗一位真人?”


    李云心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了变,似乎是在努力地压抑什么感觉。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出了口气、微微退开一步离月昀子远了些,眨眨眼:“干嘛这样大的火气嘛。”


    月昀子只看着他,脸上无悲也无喜。


    李云心便叹气:“好吧,我承认之前不该总骗你,这样很伤人。刚才在红廊里,也不该斗嘴气你,好不好?”


    说了这话又去看月昀子的脸色。


    对方仍不动容、亦不言语,只盯着他看。


    倒是台下的人见台上两位神仙迟迟没动作、只说话,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此时已到了晌午。天原本就阴沉沉的闷热,现下又是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就更闷热了。


    很想——立时来一场雨水。哪怕是蒙蒙细雨,也好叫人凉快些。


    因而台下的人就慢慢地议论起来——一个人,一定不敢要求两位“仙长”去做什么。但一群人或者一万个人便不同。集体的意识裹挟着他们,最终心里的愿望汇成一致的声音……


    他们开始要求神龙教主快些降下甘霖,好解了人们的暑气热气。


    李云心与月昀子都听到这声音。


    李云心便又重重地叹口气:“要不您看这样——既然大家要求这么强烈,那么……如果我真能求来一场豪雨,咱俩就别搞得这么僵,再好好谈谈,行不行?”


    月昀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既不是龙子,那妖魔也不是龙子。如何求来一场豪雨?”


    “我自有办法。”李云心摊开手,“那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好。”月昀子笑得更开心了,“那么就这么定了吧。”


    李云心当即转过了身,干干脆脆地扬声道:“那,就给你们一场雨吧!”


    他说了这句话,伸手在袖中一探,便探出了一柄法笔。


    而后他的袍袖便激荡起来,仿佛陡然灌满烈风。他手中的法笔好像在这一瞬间重达万钧,在虚空中每移动一分都要花上全身的力气。就仿佛这一笔,正在牵动着整个渭城、甚至整个渭水的气运、灵气,在——


    “那么,你是要用布在城外的一整个画阵、加上这些人以及城外那些人的信仰之力……作法从别处‘画’出一场雨来?”


    月昀子忽然在他身后开了口。


    声音冰冷,仿佛用刀子割出来的:“修桥铺路建义渠——以此掩人耳目作画阵,今日派上用场。是个好计谋。”


    “但你以为我为何叫你杀那三十六个修士?”


    “真以为……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借口,好得到道统的权力吗?”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举三得


    作法运功时不可轻易撤回灵力乃常识。因为那未成形的画阵或者书阵就像是蕴含了汹涌灵力的池子,而今将池子打开一个缺口,以一杆细细的法笔来在某个关键点“搅一搅”。打乱原本的平衡引导着形成新的平衡。


    最终灵力流传自成体系,变成一个循环往复的“阵”。


    这便是“点睛”。


    寻常画作的点睛之笔也真的只需要“一笔”。


    而眼下李云心操控的乃是以渭城、渭城外那片土地为画纸的大阵——“点睛”可那么容易。


    但他此时无法停下来。一旦强行终止,所受的反噬可就不是一张画作上的那些灵力,而几乎是数十万百姓阳气与信仰所化的灵力。


    但他可以分心——一边艰难而缓慢地书写那最后一笔,一边道:“你竟然知道了。”


    他背对月昀子,声音也听不出别的意味。倒是因为要卯足了力气引导那大阵,显得有些气喘吁吁。


    “我知道了。因而今日你求不来这雨。”月昀子微微退开一步走到李云心的侧面,好让自己也能看到三花的举动,“你用画阵求雨,而后愿力暴涨。至于这愿力给谁,或许也不是我所想的这妖魔。不过不要紧。你的计谋是连环计,我的也是。”


    “闹剧已经演够了。该做正事了。”月昀子说完这话,再退开两步。


    但他没有动手,只静静地看向西北方。


    俄顷,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出现在人群当中。她从一条巷口转出来,穿一身褴褛的道袍,横冲直撞。距离高台有些远,听不清她在呼喊什么。但她所过之处人们的脸上都露出惊慌犹疑的神色,直将目光投向台上的李云心。


    看起来那是一个女道士。


    她吸引了附近很多人的注意力,人们纷纷为她让开道路。因为她浑身都是血迹,衣衫残破处露出底下被撕裂的伤口。并非刀剑伤,倒很像是被什么猛兽撕咬出来的。


    普通百姓难以分得清这两种伤口的差异,但都因为她身上的鲜血而目瞪口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一个如此重伤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奔走,且口中呼喊的内容更加骇人听闻——


    “那台上的不是龙王,而是妖魔!”


    “它要把你们都杀死,炼成阴魂!”


    人们不是很懂“炼成阴魂”是什么意思,但前三句都听清楚了。可是虽然这女人身上的伤口骇人,然而这话语着实太过惊世骇俗。一时间人们只将她当成是疯子,没人愿意碰到她。


    这么一来更无人阻拦,这女人竟一路直冲到台下。而后一个纵身便跃上了十几级台阶,自袖中抽出一柄还沾着血迹的细剑,直扑向还在作法的李云心!


    台下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宛若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先前还当是女疯子,到此时候见她的身手,那分明是个功夫高手呢!

    剑芒直奔面门而来。李云心动也不动,只喝了声:“拦住她!”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三花已如同那夜扑杀两名修士一般直冲向前,只一掌便击碎了那女道士手中的细剑。再一掌直奔她的面门而去,烈焰在空中呼呼作响,眼看就要将她的脑袋拍个粉碎!


    便在这时那立在一旁冷眼观瞧的月昀子高呼一声:“手下留人!”


    随后身上金光一闪、大袖一拂,便将浑身血迹的女道士硬生生从三花的烈焰掌风之下拉到他身前。


    三花恼火地噫了一声,却听见李云心低喝:“好了。退下。”


    龙女不满地瞪着那女道士瞧了一会儿,又往台下看了看——空手劈碎细剑这事儿简直太精彩,台下众人看得正在兴头上。见那女道士被救了还有几个人意犹未尽地叹息——怎的不打下去了?

    却看见月昀子将女道士扶着站稳了、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发出惊呼:“青蚨子道友?怎的是你?”


    “城中有变!”青蚨子扶着他的手臂,看着李云心咬牙切齿道,“这人不是龙王,乃是妖魔!它们在渭城内外祭炼了一批阴魂,打算将这渭城变成死地!”


    月昀子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李云心:“可有此事?”


    李云心斜眼看了看他们两人,终于收拢点睛的那一笔。


    一笔既成,天地之间忽然起了一阵凉风。这风不是自东向西吹,也不是自西向东吹。而似乎是平地起一阵旋风,也说不明来处,就那么在人群里、在城中流窜起来了。


    也因着这风,原本就阴沉沉的雨云压得更低了。仿佛站得高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天上的水气。


    这方圆百里之内的灵气与愿力被终于点睛完成的画阵牵动,开始应着天时,循环往复地流动起来。


    做成了这事,李云心才微微出了口气。也不管那些人的眼神,只盯着月昀子身边的青蚨子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她:“前段时间没有找到你,还以为你也被他干掉了。如今看你倒是被重用了,演技也还过得去。知道我在等什么么?就在等你。”


    他眼下说话已不再用神通,台下的人都听不到。


    倒是那月昀子皱着眉用神通再喝了一声:“原来你当真是妖魔?!”


    李云心忽然笑起来:“省省吧。你想和我飙戏?”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叫这女人掳走时葵子,然后虐杀了她。今日再叫她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先前你说自己是道统高人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否认,人们便都知晓了你的身份。接下来……你既然是仙人,那么就好怀疑我到底是不是这女人指认的妖魔。”


    “然后就如你所说,我这阵法求不来雨水。”


    “我求不来雨水,你就说我当真是妖魔。然后……如果我一时没忍住,当场将这女人格杀了,便更在大庭广众之下坐实了妖魔的名声——杀仙长身边的道士,必然不是好人了。”


    “只是你看,我如今阵法已成。这渭城内外的灵气愿力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法子令我这阵法失效?”


    “你倒是可以直接出手杀了我。但那样子的话,对你而言也未免太无趣了吧。我猜想从我第一天告诉你我是如何杀了清量子开始,你就在打算用同样的办法还在我身上。”


    月昀子看了看李云心,忽然从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在一个人志得意满的时候叫他愿望落空。如今贫道竟然真的体验到你所言的这种愉悦感了。”


    “如何叫你这画阵失效?小儿,我道统传承千万载,你那画派不过兴起两千年,一闪而逝。你当真以为没有法子克制你画道那些奇淫技巧么?”


    “有些人认为那入了魔的画圣已被杀死、画派也被剿灭,天下间没什么画道的精深技艺流传,因此不愿再精研克制画道的法门。但贫道却正巧涉猎过此道。”


    “至于这法子么。嘿嘿。”月昀子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李云心,“你那画阵有点睛之笔,我这法子一样有。只不过——”


    他转头看向青蚨子:“我这阵眼乃是人。”


    “据说千年前剿灭画圣之时,高阶修士们死伤惨重,而那魔头狡诈异常,寻常法子很难将其击杀。于是一位惊才绝艳之辈想出了一个法子,并且以这法子,辅以数十位高阶修士的自我牺牲终于击败那魔头。”


    “之后这办法因为太过残酷,便尘封了。你若想知道的话,那便是人祭。”


    月昀子伸手在青蚨子的肩膀上拍了拍。这满身伤口的女道士立时被一道雄浑无匹的灵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身边的真境道士……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杀了二十几人,我出手杀了十几人。”月昀子毫不在意地看看青蚨子,自顾自地说,“她说城中有人祭炼阴魂,倒是不假。可惜见识短,那岂是什么阴魂能够相提并论的。”


    “我要你杀死他们,要的是他们的灵气。我早在他们身上下了符箓印记。人一死,肉身损毁,鬼魂被勾走,但灵气被我以秘法留在了原处。”


    “你在城中是杀死的那二十多个人,死在哪里、灵气留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外那二十几个。你——”月昀子伸出手,隔空点了点李云心,“在城外的土地上画了一个人出来。”


    李云心这时候才低低地惊叹一声,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啊……之前以为你虽然知道我搞了一个画阵,但却看不透其中的奥妙。如今你竟然真知道我画了个人出来……那你就是真的懂了。”


    “没错儿。以渭城以及渭城周围的土地,借着原本的道路、河流、林木田坎的走向,加上我再以修桥铺路的名义添上去的几十笔……我画了一个人出来。”


    月昀子笑了笑:“而今你这画阵既成。我亦能感知其中的灵力走向——正在引厚土浊气上清天。阴阳相冲便要翻覆为雨。这样的一个大阵倒是可以带来一场雨水,那些人的愿力便会大增。”


    “但,这愿力你究竟要给谁?”


    “当然是给我自己的。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要送人。”李云心笑眯眯地说。


    月昀子只当他这话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也不计较,更不再问。


    他再拍了拍青蚨子的肩头:“不说也罢。那么就告诉你我这阵法的点睛之笔。”


    “便是这个人。一会儿我总得让你在大庭广众面前击杀了她,就在此地。她一死,阵眼立成。城外那十几个灵力构成的灵眼将引动你在城中杀死的那二十几个人所留下的灵力。再借着你这画阵之中生生不息的灵气将其炼化为阴灵。”


    “阴灵,而不是阴神。没什么神志意识,不能被寻常的手段所伤。换句话说便是……它可以伤害得到你,你却碰不到它们。那清量子的形体便是借鉴了这炼化阴灵的法门,只是稍加改进调整。”


    “至于你么。等我这阵法一成,便当众迫出你身边那妖魔的真身。”


    “愿力这东西,善愿也好、噩愿也罢,都像是充进皮囊中的水。现在渭城数万人笃信你们,你身边这妖魔也好,哪个我眼下还不知的妖魔也罢……一旦被那些人看到你们求不来雨,又并不是龙子、龙王,信仰轰然溃散,嘿嘿,这皮囊中的水在瞬间被抽,那时候便有你们好受——”


    “现下。我便成了我这大阵,借用你那本要求雨的灵气,祭化我的阴灵。等那些无知百姓将你们认作骗子、邪魔——”


    李云心忽然抬起手、上前一步,隔空一掌劈碎了青蚨子的头颅。


    而后在眼一抹、大袖一挥,将她的鬼魂也击散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那月昀子还正在说话,但之后的言语因他这举动留在了喉咙里。


    隔了好半晌才皱眉:“你?”


    “感谢你的耐心和循循善诱但是你可能不清楚反派都死于话多——你又没有主角光环。”


    李云心在台下众人呆滞之后陡然爆发出来的慌乱惊呼声中把折扇收回袖中。然后微微退后了两步远,收敛了脸上之前嬉皮笑脸的神色,认真地说道:“你说了这么多只是要告诉我,你眼看着我将这画阵做成了却不说。”


    “只为了在今天利用我成阵之后的灵力,成就你那祭炼阴灵的法阵,顺便令我没法儿显圣降雨。”


    “然后迫使我和我身后这位蠢萌的女士现出原形、好令他们的信仰之力溃散。”


    “这么一来先抽掉我们的根基,再断绝我们的信仰来源,又炼成了你的阴灵,真是一举三得。”


    “想要我杀了她就直说好了。非要啰嗦这么一大堆。眼下我明白了你的计谋,心里终于安定下来。”


    “那么月昀子道长啊。”李云心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现在不大对劲儿?比如说……你干嘛不试试真的把你这大阵给运转起来,然后看一看,会出现什么样的神奇效果?”


  第一百八十七章 邪门外道

    “你在虚张声势。”月昀子听了他的话之后连一丝一毫迟疑都没有,而是当即将手向下一压!

    青蚨子殒命处立时出现一团青气,同时发出解脱似的叹息。


    而后这青气微微一晃,便化成没有面目五官的细长人形——四肢修长而躯干短小,头颅仿佛是一团即将在风中熄灭的青色烛火。只一息的时间,这人形便涨到足有三个李云心那样高,摇摇晃晃地站定了,低头看着他们两个。


    月昀子再踏前一步低喝:“当我不知道你还有其他的手段么?!不过,晚了!”


    他猛地将手高高举起,大袖在画阵所引动的风中猎猎作响:“罡神——何在!”


    话音一落,渭城内外顿时有三十六道泛着黑气的青芒冲天而起,直刺苍穹!

    台下的百姓们看不到这情景,但落在李云心的眼中却是觉得骇然。


    原本天空只是沉沉地压着雨云。


    而而此刻那三十六道由死掉的道士灵气所化的“阴灵罡神”直刺进云层里,那雨云便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在修行者的眼中那云不再是灰的,而变成泛黑的幽绿色了。


    这天地之间的风所发出来的也不再是呜呜声,而是无数细小凄厉的声音在喊“因何杀我……”、“定要报仇……”、“死得冤啊……”——皆是那些修士们被斩杀之前所留的话语。


    那些阴灵的怨气很快渗入到李云心画阵中的灵力循环当中,就仿佛一根又一根的剧毒藤蔓沿着血管经脉,探进的人体当中。


    而从某种意义来说——李云心这画阵所画的是一个人。这些阴灵的怨气,的确也是探进了那“人”的体内。


    但还远远未到能够彻底占据、侵蚀那画阵当中灵气流的程度。


    毕竟,那灵气是以数万人的信仰为根基——今日在台下这些人的信仰,便是这幅大阵的灵力来源。


    月昀子当然明白这一点。他用两息的时间说了两句话,做了两件事。


    而那李云心似乎已经被这种阵势吓得愣住了、也微微退后两步。他瞪眼看着月昀子,又看看台下那些不明所以、浑然不晓得眼下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人们,指着真境道士叫起来:“不可能!我这画阵的灵气乃是来自这台下数万人的信仰——他们的信仰不灭你便奈何不得我这画阵!你奈何不得我这画阵我便能求来雨!我求来了雨你更无计可施除非你能将他们——”


    话到此处李云心陡然住了口,想是想到什么可怕又难以置信的事情。


    目光在月昀子和台下的人群当中飞快地转换并且再退一步:“你、你、你……你真要杀了他们?!”


    月昀子登时在越来越大的风中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不是我杀了他们,而是,你与这妖魔杀了他们!等你们都被我屠了个干干净净道统来了人——你说除了信我,还能信谁?!”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用神通。


    而这话音一落了,立时又用能被那数万人都听得到的、严肃且敦厚的声音喝道——


    “好个大胆的妖魔!敢在贫道面前行凶,如今又要用这满城百姓的性命祭炼你的邪法?!贫道岂能容你猖狂?!”


    这话说完月昀子再挥一大袖,天就猛地阴暗了下来。


    这一次,神龙庙附近的这数万人都可以看得到李云心看到的景象了。


    数万人铺在地上,从桃溪路一直挤到杨柳街。便是这么大的一片区域,此刻都被真境道士的灵气笼罩了起来。


    月昀子以惊人的神通断绝了半个柳河府与这世间的缘果。


    这片区域之外的路人向里面看,看到的还是阴沉沉的天空、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的雨云,以及热热闹闹在看那极远处的神龙庙的人们。


    然而一旦一步跨进了那分界线,便再出不去了——他看到的将会是漫天的黑云、三十六道耸立天地之间的青黑色光柱、天空之上宛若毒云一般的可怕云团。他耳边的将会是怨毒的嘶吼、风声中的凄嚎,以及灌进身体里的,闷热得叫人艰于呼吸的空气。


    一旦心中惶恐惊诧要往外逃,便会发现无论跑得多快多用力,他将永远在走进来的那一处踏步。外面平常、闷热、无奇的世界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然而逃不出去。


    这种绝望将甚于之前的恐惧。


    每一个人忽然见到了眼前这情景的第一个反应都是逃。这景象、那道士说的话、以及道法借着人气所衍生出来的强烈恐惧,促使他们逃!拼了命地逃!

    于是用不着任何神通和手段,可怕的死亡开始在数万人当中蔓延。拥挤、践踏、争夺、最后人们都聚集在这片区域的边界处,一波一波的人潮期望着可以冲出去,但生命却终结于此。


    倘若在天空之上俯瞰,会发现一刻钟之后,这一片区域几乎变成黑红色。而一圈颜色更加明显的血线将这片修罗场圈了起来——圈内几乎无人幸存。


    李云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隔了好半晌才转身看月昀子:“你……”


    “这样一来,怨灵之气便够用了。”月昀子微微仰头长出一口气,“千年前此阵杀死了那入魔的画圣。如今我重现了此阵。那时候被炼化为阴灵的乃是一百单八玄境修士,如今我这阵只取三十六天罡,炼出罡神阴灵来。”


    “这时候你该真的明白我的话了。你当真以为我为那凌空子、为那通明玉简来么?”月昀子转身缓步走到台阶边缘,居高临下地看台下的一地血肉。


    有些人未死,只受了重伤。


    有些人见势不妙躲藏到了房舍中,逃过一劫。


    但这样的人在数万当中也只占千分之一二,数百人罢了。


    台下有那奄奄一息的人看见月昀子的身影,便从血泊中艰难地伸出手,大声呼喊着要仙长救他上去。


    月昀子看了看那些人,面目慈悲地叹了口气。


    伸出一根手指,像碾死蚂蚁一般一个个地将他们都隔空点死了。边点边道:“我要留在渭城,掌握权柄。漫说你的分量不够,就是那龙二子睚眦的分量也不够。”


    “即便他未受伤,一个玄境的妖魔,已然造成了威胁——凭什么不将他除去、而要本真人留在此地呢?所以他不行。”


    “真正可以做对手的是那老物洞庭君。”


    月昀子将台下的人都点死了,一时间也不去管那些躲藏在房舍中的。只背了手、仰起头,望着天空的绿云在烈风中叹道:“那老物三千年前化人身,两千年前被圈禁在洞庭中。而后龙子出世,人们的目光便都盯在那龙子、那些不安分的大妖身上了。”


    “他们哪里知道……那洞庭君,才是掌握这世上绝大秘密的可怕对手。也便因着那秘密……他眼看着螭吻身死。嘿。”


    “我这阵成了,便要用来对上那老物。好瞧瞧……他究竟在守着什么。”月昀子背对着李云心,已经完全不在意他以及那“龙女”了。


    对方的一切计谋他都已看破。也知道他身边还有四妖——那四妖眼下在城外。


    然而无论它们在城外图谋什么,也都不足为虑。


    那位洞天宗座昆吾子说如今这庆国河间地只有他同自己两个高阶修士。但实际上,还有第三个。


    不算那共济会的林量子——他早在月前便已邀了一位同道来。那乃是一位道号同锋子的剑宗得道真人,一身修为强悍无匹,剑气在百里之外可来去自如。


    稍后那位剑宗修士将去渭城之外清理那四妖——当真是大材小用——而后再来城中与他汇合,共谋洞庭君。


    况且如今他这大阵已成。


    他一边背对着李云心不疾不徐地说这些话,一边用自己的灵力将数万人身死的冲天怨气引导进李云心所布下的画阵中。


    他令自己的灵力循着那画阵灵气流转的脉络奔走,令被他引导的怨气一点点地侵蚀画阵当中的灵气直至完全替换。


    慢慢地他意识到这阵法当真是精妙——所布置的点和结都像模像样,颇有大家风范。那李云心利用水渠、道路、各种点面,在渭城的广阔土地上画了一个人。不但是人形,甚至还布置出了其中的经络。


    这种技巧和眼光,也算是当世奇才了。


    他的阵法已越来越强,最终在六息的时间里完全将李云心作布下的画阵当中的灵气驱逐、为他所用。


    “那么现在这渭城以及这渭城外方圆百里的土地,尽在我阵法的掌控之下了。”月昀子仰天长出了一口气,“据说当年那入魔的画圣便擅用阵法。于是这阴灵大阵便是李代桃僵之阵——以怨气置换灵气,无论你那阵法多么精妙,最终都会变成我的。如臂指使,比你来操纵还要得心应手。此乃人与阵法合一,自成领域。”


    “那么如今,你——”月昀子一边说,一边慢慢转过身。


    转身只是一个毫不费力的动作,但他转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


    微微一愣之后,伸出手。


    掌心落了一滴雨水。


    然后额头微微一凉。


    紧接着,看到千千万万豆大的雨滴拉着白亮亮的线自天空中落下……


    下雨了。


    “这天时。倒是便宜了你这小儿。”月昀子冷哼一声,伸手便向着天空中一指,低喝道:“散去!”


    这一声过后,天空当中原本幽绿色的浓云立时翻滚着消散了。


    但露出来的却不是阳光与湛蓝的天空,而是——


    翻滚着条条电蛇的、更加阴郁沉重的云层!


    月昀子一愣,瞪大了眼睛。


    一道粗大的闪电正从云层中一闪而过,瞬间将他的脸照得雪亮!

    “你——”真境修士终于觉察了异常。他猛地转过身,随后再一次愣住了。


    站在他身后的已不是那个白袍的李云心了。


    而是一尊高大的神魔。


    身被苍青色的鳞甲,颈披如雪的浓密鬃毛。一双狰狞赤角冲天地立着,正微微低着头,带着残忍而嘲讽的神气,用一双金黄色的眸子紧盯他看。


    而他身后那龙女已不知所踪了。


    “可不是天时啊,蠢货。”


    这魔神伸了一个懒腰,浑身的鳞甲便铮然作响,仿佛无数利刃在摩擦交错。他好像已经被束缚了很久很久、隐忍了很久很久。


    而今终于可以畅快地做一些事,因而就连他的语气、笑容、动作,都显得猖狂而嚣张。


    “那是本王在行雨啊。”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掌心处,一团云雾缭绕,云雾中有如同发丝一般细小的闪电翻滚——就仿佛那天上的电与云都缩到他掌心了。


    “你是——”豪雨已成势,将月昀子的头发都浇透了。然而他的一身毫无褶皱的道袍却滴水不沾,这令他看起来尤为怪异。他退后两步仰头看着李云心,难以置信地说,“你果真是……睚眦?!这怎么可能?!不不不,你不是睚眦——”


    “你听好了。这会是一件很快天下人都要知晓的事情,然而你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不过看在你这些日子陪本王玩耍得还算开心的份儿上,我便提前告诉你,也好不叫你做糊涂鬼。”


    魔神微微俯身,好让自己能正盯着真境道士的眼睛。他从口中、鼻中升腾出炽热的白雾,对月昀子说道:“我不是睚眦。吾乃渭水龙王,李云心。”


    “今日我斩杀你这个入了邪道的道统真境修士、拯救渭水苍生之后——”


    “全天下都将知道本王的名字。”


    月昀子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陡然暴怒起来。


    一种被愚弄的耻辱感与谋划落空之后的失落感冲上他的头脑,即便以得道真人境界修士的修为也没法儿将其完全摒除掉——


    因为他月余的心血,竟然就这样被化解了么?!


    被一个妖魔?!


    “你得意得太早!”他的一身道袍猛地鼓涨起来,惊人的灵气充斥了全身,体外甚至有点点金芒飞舞,“你便是那化境的螭吻——本真人灭杀你便如灭杀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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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作者每天都坚持更新不断,而且据说25号还有爆发,真是良心作者啊。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云从龙


    话音落,月昀子劈空便是一掌击出去。


    修士们的身躯不如妖魔强横——是指同境界。而一跃入真境便是天壤之别,真境修士的一掌结结实实地挨在身上,便是以强横著称的龙族也要吃亏。


    两人此刻的距离如此之近,那一掌当真是避无可避。


    还未看得清那掌风如何呼啸而至,月昀子的手便印在了李云心的腰眼。


    而后月昀子借着这一掌飞身而起,直上天空。


    修士入了化境便可御空。可人毕竟喜欢脚踏实地,飞在天空一则惊世骇俗,二则并不是时时方便。


    但如今月昀子已经意识到自己似乎落进了对方的陷阱——就连脚下踩着的那座台子都令他感到不安,只怕还藏着什么阴谋。


    他自认为擅谋略,如今却遭遇强劲对手。稳操胜算的时候自然是对手愈强愈有趣,然而一但自己成了被消遣的那个人……可就没心思再继续玩耍下去了!


    既然没心思玩耍了——那么便一力降十会!


    他现在并不想分心去思索先前那种种琢磨不透的关窍与认知当中的矛盾之处。他只想——以得道真人的境界、辅以他这阴灵法阵直接轰杀了那自称渭水龙王的李云心……管他李云心还是龙子螭吻——然后再慢慢思量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他直冲半空之上,一柄金光四射的法笔便从袖中飘然而出。


    但见这得道真人灵力运作,身周顿时霞光大盛、直若真仙下凡一般!

    先是那轮玄光宝鉴现于背后、护住后方。再有从那玄光宝鉴中幻出的三十六青衣童子持剑列阵。或怒目而视、或恬然嬉笑、或面沉似水、或愁苦困顿——他所渡的种种情劫皆被炼成了这护身灵童,罡阵一成,便是玄境真人要击溃它也要费些力气。


    此番护身手段在一息之间成形,月昀子便冷哼一声,伸左手在身前一拂。


    立时有一金光灿然的长卷浮现在虚空之中,轻薄柔韧却在顺便便迫退了周围的瓢泼大雨——形成一口金灿灿的光罩。


    随后月昀子一把握住半空中的法笔,怒目直视李云心:“小儿!今日便先将你斩成阴鬼,再将你炼成……”


    而地上的李云心受了他刚才那狂怒一掌,竟是动也未动分毫。


    只在漫天的豪雨中仰头看那月昀子列出了周身阵法、待那金球成形,那月昀子口吐狂言之时,他才纵声狂笑——


    “斩杀本王?!”


    “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这狂啸声一落,整个神龙庙的台基立成齑粉!便在那漫天的烟雾与水光当中,一条血角黑鳞雪白鬃毛的百丈龙身冲天而起,直扑半空中的月昀子!

    月昀子距离地面也不过百丈而已——李云心一现真身、身形暴涨,龙吻立时便扑到了他的阵前。


    正所谓风从虎、云从龙——他的真身一现,百步之内豪雨顿成翻腾不休的浓云。那云中电闪雷鸣声震耳欲聋,龙身上的铁鳞每摩擦一次,便有一道粗大雪亮、光芒摄人的闪电轰向月昀子的护身罡阵。


    这龙吻与闪电一到,月昀子的身前立时疯狂地闪烁起了一整片的金光——就仿佛无数颗小小的太阳在两者之间破碎,一时间天空当中就只剩下这耀眼的光芒与闪电争辉了!


    得道真人书写真符,身前三步之内的道法禁制可远非当初凌空子可比!


    但即便是比那时候强大了百倍不止的禁制,在李云心这真身面前也仍旧形同虚设。


    因为他乃是同这世间断绝了缘果的龙族!

    便在月昀子刚刚写下三个字的时候,这龙身一头撞上道士身周的护身灵童罡阵。一撞上这阵法,张口便咬。


    螭吻真身的巨吻一张便能吞得下一整个月昀子。然而此刻挟着风雷撕咬下去,那三十六灵童却只是被一口吞掉了半数而已——另外半数十八个立时再分身、补齐了三十六人的阵法,又将这巨吻抗住了。


    虽然抵挡了李云心的凶悍一击,但月昀子心中却已是大骇——


    三步之障并不起作用!!


    三步之障还则罢了……他那护身灵童罡阵,怎的一个照面便被破去了一半?!


    此时这龙子只是化境——因为刚才这么一场豪雨城内城外的百姓愿力大增,集数十万人的愿力重新突入化境巅峰——可也还是只是化境呀?!

    自己这玄境真人都要费些力气击破的阵法,怎的如此不堪一击了?!

    心中已来不及细细思量,他迅速在那云卷上写成了最后一笔。他此时所书写的这三个字,凌空子当夜对上自天空中直冲而下的九公子时也曾经用过——


    定风波!

    那一夜“定风波”三字一成,风云立散,龙子螭吻的百丈金身顿时敛去,直直地跌落于地。


    然而到了此刻……


    这三字一成,再看那李云心的龙身——


    一击不成,立时直入云霄,随后携着滚滚的雷鸣闪电,再次扑击下来!


    道法亦不起作用了!


    月昀子呆滞了片刻,狂怒地大吼起来:“你这小儿到底使了什么伎俩!?”


    云雾与豪雨当中又传来一阵嚣张至极的狂笑:“等老子把你撕个七零八落,再烧纸给你细说!”


    话音一落,龙身再次扑到,又轰在月昀子的护身大阵之上!


    这一次那三十六个灵童又被吞去一半。虽然剩下的十八个再次幻化分身补全了,然而月昀子都能感到这真中灵力已越来越弱,眼看就不堪用了!

    而那百丈龙身也不恋战,一击得手便纵身而去,龙身上的铁甲与强有力的尾巴在纵云而去之时顺势一击,直将那月昀子连同他的护身罡阵在空中击出了十几丈远,颠了个七荤八素!

    至此为止,那月昀子的三步之障不起作用、道法真符不起作用。他所炼出的护身阵法更是因着某种奇怪的原因无法发挥全部的威力。而他本来还有借着那李云心画阵而成的阴灵大阵。可到了这时候再蠢的人也晓得自己的谋划全被那李云心料到了——哪里敢再动用阴灵大阵的力量?


    虽然他本身毫发未伤。


    但身为得道真人的骄傲与尊严却已被那可恶至极的龙子给碾碎了——被龙尾像是击球一样击出十几丈……这是何等的侮辱?!

    月昀子怒极反笑,大袖一招,将那玄光宝鉴、灵童罡阵、云卷法笔皆收入袖中。手一抖,便从不知何处滑出一柄细剑来。在铺天盖地的豪雨与烈风当中怒喝:“道爷今日便以掌中这口青芒,将你这孽畜给斩了!”


    “也好叫你知晓这真境的人修之身,比你这妖魔之躯到底如何!”


    话音一落便合身化作一道青光,直扑向李云心!


    月昀子动了真怒,只想以硬碰硬。那李云心似乎也并不畏惧,倒更像是很想试试自己这化境巅峰的身躯与那真人的百炼之身倒底哪一个更强悍些。


    细小的青芒与百丈的龙身击在一处——浓云当中轰地炸起一声惊雷。一整片云层都在刹那之间被光芒映照成了金色,仿佛天空之上的不再是雨云,而是一整片即将压垮渭城的黄玉了!


    这渭城当中的其他人再往天空看,却丝毫感受不到其中的凶险。


    月昀子那屏障将数万人同这渭城隔离开来,到这时候倒帮了李云心的忙。那些因着大雨躲在家中出不了门的,自然无从知晓桃溪路与杨柳街上发生的惨案。


    此刻见了这么一场豪雨,倒是在第一时间想起了神龙教。再想到“那位螭吻龙太子”要求雨的传闻,然后向天空中看——


    看到的是浓重的云团中,完全不同于常日里那种闪电的金光。


    金光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连绵轰鸣声,仿佛有一条无比巨大的金龙在云层当中盘旋舞动、行云布雨,为这渭城以及渭城之外的田地带来人们期盼已久的甘霖。


    此乃实实在在的神迹。


    如此的神迹,可就不是一句“或许是龙王爷在行雨”能够打发的了。


    李云心的功力开始暴涨——要突破化境巅峰、直逼真境!

    他的真身与合身肉搏的月昀子在滚滚浓云当中互拼了六个回合,随后双方迅速拉开距离。


    那月昀子掌中一柄青芒已碎裂了,发髻有些散乱,但仍旧不失体面。


    他浮空在身下的浓重云层之上——脚下是电闪雷鸣的肆虐豪雨,身周却是湛蓝晴朗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地,到此时不仅笼罩了渭城,更是将渭城附近的一大片野原林、野原山也都拢在其下了。


    心中骇然。


    道统要与妖魔打交道,自然要了解他们。


    关于妖魔的身躯——同境界,人修比不上妖魔。但高出一个境界,则完全没有可比性。


    然而这一结论是针对普通的妖魔。天下龙族只有十个,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人与龙族交手了。


    到如今月昀子意识到,要么就是自己的力量受到了可怕的限制,要么就是龙族身躯的强横已经比道统最大胆的假设还要大胆狂放些。


    他一个得道真人,巩固此境界已有数十年。修炼道法淬炼身体,而今对上一个化境巅峰的龙子……竟然六击都没能斩杀他!!


    月昀子长出一口气,瞪眼观瞧他对面的螭吻真身。


    百丈的龙身在云层之上盘旋,但一双凶悍的金眸却死死地盯住了自己。


    如雪的鬃毛被染得金黄了一片——那是他第二击的成果。青芒剑刺入龙子耳下,那本该是最脆弱的部位。然而即便如此那剑也只刺进了一半,便被收拢起来的鳞片崩碎了——那可是一件以锋锐著称的法器!

    龙子真身上另有三处伤,皆向外渗着金黄色的龙血。


    但那三处伤对这长达百丈的巨兽似乎全然不构成影响——他仍在准备发起下一轮攻击!

    月昀子意识到……不可再做缠斗。事情不对劲。


    之前因为骄傲被碾碎,他狂怒着想要以肉身将其斩杀了。


    但如今看来缠斗上三天三夜倒是可能杀了这龙子,然而对方的谋划可不会给自己三天三夜的时间!

    最明智的选择是立即远遁。


    那龙子伤不了自己,自己该去找那位剑宗的真境修士。两人汇合之后,再回来报此大仇!

    心思一定,月昀子便沉声喝道:“好、好、好!好你个渭水龙王李云心!”


    “先前我一再小瞧了你,倒是令我自己吃了个大亏。如今既然一时斩杀不得你,我便认栽了。”


    “不过我杀不得你,你亦杀不得我。今日之事,你且记在心里——我亦不敢忘!”


    “我这一去,总还会回来找你了结今日之事。到那个时候,嘿,就看看你我的手段,究竟谁更高明!你今日这阵法没能将我杀死——我便会叫你知道什么叫做,功亏一篑!”


    他说完这话,再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李云心的真身,转身就要飞遁而去。


    却听见那裹挟着云雾的李云心发出一阵狂笑:“打不赢想跑?蠢货。你难道不晓得被我李云心盯上的人,没一个跑得掉的么?!从你走进这座渭城那天开始……就别想再活着走出去了!”


    月昀子已隐约晓得了之前李云心所说的那句怪话——“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因而并不与他逞一时意气斗嘴,只冷笑一声:“就让你今日得些口舌的便宜。等本座再来此地,便抽了你的筋、拔了你的舌!你尽管放马来追,瞧瞧你一个化境妖魔,追不追得上本真人?!”


    作为一个得道真人实在不该说后面的那些话——就好像是小孩子赌气、又或者市井间的地痞斗殴撂狠话。


    然而这时候他的的确确很需要这种的“优势”——哪怕仅仅是逃跑上的优势——来令自己好受一些。


    但说了这话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听到——


    那裹挟着浓重云雾的李云心再次狂笑三声。


    随后发出震天的呼啸——


    “邺帝何在?!”


    “此时不来助我,更待何时?!”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十万旌旗

    月昀子想到的第一个词儿是“业帝”——庆国北接业国,是庆与离之间的缓冲地。


    但很快他意识到李云心口中的不是“业帝”,而是“邺帝”。


    庆的前朝乃是邺朝。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邺亦是天下强国。如今的庆国与业国在一千三百年以前,都是邺的疆土。但六百多年以前邺国分裂为“北业”与“南邺”,而今的庆国所继承的便是南邺的疆域——南邺号称邺朝正统,而北业甚至连国号都变更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一瞬间划过他的脑海,他登时脸色铁青、连话也不说了,一头扎进脚下的浓重云层之中。


    云层很厚,其中电闪雷鸣,宛若九霄炼狱。月昀子并不甚畏惧那些雷霆,只如一支利箭一般直扎下去,终于冲破了云层再一次来到瓢泼的大雨当中。


    仍在渭城的上空。但从这里向下看去,已经可以看得到笼在水汽当中的渭城全景。


    于是……


    他看到了渭城里的那些人们所看不到的景象。


    渭城的土地沸腾起来了——就好像变成粘稠的粥,而城中的房舍、街道只是幻象。


    虽然实际情况是沸腾的土地才是幻象、房舍街道才是真实的,但月昀子明白真正能够对他构成威胁的是什么。


    此前枉死在神龙庙前的数万人魂灵因着他禁绝缘果的法阵被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因而生魂没有被勾走。到此刻似乎是那李云心驱散了他的禁制,那数万人的生魂被释放出来了。


    然而……这数万,也只是一小部分。


    整片渭城、以及城外的广阔土地上,正在冒出密密麻麻的魂灵——甚至比从天空当中不断落下的雨滴还要密集!


    这一片土地在此刻……几乎成了鬼域。


    然而这并非最令月昀子心惊的。最最难以想象的可怕奇观却是在渭城当中。


    那一片,在数百年前毁于战火的,废宫!

    废宫已经变了模样。在数百的时间里这宫殿被道士的辟邪阵法封印,而那封印不知何时被何人解开了。


    此刻在月昀子的眼中,倾塌的宫墙被重新竖立,颓败的殿堂补全了形制。这一片埋葬了大邺末帝的宏大建筑群,以白骨为梁、以生魂覆顶,以愁云惨雾、凄切的哀嚎作饰……


    重新被复原出来了!


    高大、雄伟、阴森、可怖的冥间殿堂出现在渭城的中心。而在这一片森罗之殿的中心,前朝紫金宫的“雄殿”正堂之上,赫然站立着一个身高丈余、身披赤红被玄朝服大袍、头顶九帘明珠盘龙宝冠的——鬼帝!!


    这鬼帝的身边另立着两尊阴神。


    其一尊是个老者模样,须发皆张,但并看不出有甚出奇之处。


    而另一人乃是一骑高头大马的黑甲将军——面目狰狞,一身甲衣亦狰狞。周身缭绕着青黑色的惨雾,被烧化了的面孔上一双眼眸中青芒电射、不怒自威!

    月昀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果然是邺帝?!

    然而邺朝已经灭亡数百年,那邺朝末帝也已身死数百年——他的魂魄怎的还能再现于世?!

    且是鬼帝身?!


    这念头刚生出、还未被他细细思量,便看见那鬼帝猛地抬头,目光直刺天空之上的浓云。他面似瓜皮、眼若铜铃,一开口说话周身鬼气狂暴四溢,将天空中的豪雨硬生生迫出身周十丈开外,声音宛若洪钟大作、又宛若亿万生灵齐齐嘶嚎——


    “——吾乃大邺昭武皇帝吕正阳!”


    “今有道统狂徒屠我大邺渭都子民三万六千一百一十四人——”


    “依大邺刑律,当斩、立决!”


    “——渭水龙王李云心!今日,朕便依约,助你斩杀这狂徒!”


    “——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听令!”


    那立马横枪的将军当即拨马、令马跪在鬼帝身前:“末将在!”


    鬼帝死死地盯着天空之上的月昀子,怒喝道:“发我渭都百万阴兵、点十方旌旗——助那渭水龙王成阵!”


    鬼将大喝:“得令!”


    随后起身、拔马,分开了漫天的豪雨,沿着紫金宫宽广的中道,直向着宫墙外疾冲而去!


    当先还是一人一枪一马。但疾驰出百步,身边、地下便有阴魂自虚空当中成形,紧随其后,宛若大将军的侍从亲卫。


    待他驰出了宫墙大门,那些原本在地下蠢蠢欲动的阴魂顿时沸腾、暴躁了起来。它们面目作狰狞之色、保持着生前死时的模样,穿着样式各异的服饰,亦紧随第五伯鱼之后,呼啸着直冲向前!


    那鬼将军的高大阴魂穿街过巷,从树木当中掠过、从房舍当中掠过、从院墙当中掠过,竖立起手中长枪直指向前,厉声喝道:“大邺龙武军何在?!”


    也听不清、看不分明究竟是哪些人回应了他——那些鬼魂发着蒙蒙的青光,身体近乎透明,又挨挨挤挤地拥在他身后,着实看不分明——但的的确确在他这一声厉喝之后,有那么一群分散在各处的阴魂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吼……


    就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几百年!

    这一阵嘶吼之后,那些回应他的鬼魂便聚集到了一处。从这死魂灵的汪洋之中自然看不清。但天空之上的月昀子可以看得清——


    那些毫无理智可言、只剩下了执念的阴魂竟然自发地聚集到一处,形成了一个松松散散。但又真真切切的军阵——数百年前、保卫这那邺朝末都、末帝的军阵!


    那鬼将再厉喝一声:“大邺定襄军何在?!”


    便又有一群阴鬼回了他、并且裹挟着身边更多的鬼魂聚集到一处。


    鬼将在渭城中疾驰了一圈,共喝了“龙武”、“定襄”、“鹰扬”、“骠骑”、“神策”、“虎贲”六军、“左翎”、“右武”、“左骁”、“右卫”这四卫——待他再冲到渭城正南方的冲阳门时,他身后竟真地便成就了阵营严整的十旌、百万阴兵!

    起初成军时还是松散不堪的阵型。


    实则真正属于数百年前那支邺朝军队的魂灵不过十万之数。但那十万邺军的鬼魂在鬼将的号令之下散发出了冲天的肃杀之气,镇得那些从不知何处来的数十万阴魂也瑟瑟发抖、俱被那阴军裹挟到阵中了!


    百万军阵一成,那些构成了军阵的阴兵的面目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到最后竟渐渐化出了各军的统兵大将、参将、校尉、三军号旗,甚至十面在豪雨中猎猎招展的巨大黑云旌旗!

    那鬼将在冲阳门前立马,仰头望向天空。


    很快,便听到渭城当中传来了渐渐变大、最终遍及了全城的呼号——那可不是魂灵们的呼号,而是由这城中数十万实实在在的居民所发出来的声音。


    百万鬼军虽然无形。但冲天的肃杀阴幽之气却总会被阳世之人觉察。譬如家中鸡犬不宁、蛇鼠乱窜,甚至有些天生便眼通阴阳的世俗人也能看到这阴兵过境的景象——那是何等的骇人!!

    因着这些异常,绝大多数人都唯恐在这雨天又遇地动,便冒着大雨冲出家门来。


    然而他们冲出家门之时,便是那百万阴兵成军之时、是那渭水龙王的百丈龙身从天顶浓重的阴云与交鸣的闪电当中冲出之时!


    人们——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龙”!

    即便这并非真龙,但谁又知道真龙真的是什么模样?!


    而眼下在天空之中盘旋狂舞的那“巨龙”,鬃毛如雪、双角赤红,两条长须蜿蜒身侧,散出点点金芒。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如同蝼蚁一般的人们在地面上、在豪雨中仍可看到它的身影——


    信仰之力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地爆发出来!


    在月昀子的一生当中,从未愣过这样久的时间——足有一刻钟。


    他眼看着那鬼帝现身、阴兵成阵、数十万人填满渭城的街巷、看到天空当中的龙子,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


    意识到自己……


    已输得一塌糊涂。


    他甚至不清楚哪些是那李云心算了好的计谋、哪些是好运的天时、哪些是自己为对方填补上去的。


    但只知道一切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自己所谋算、算计的一切,都是对方预留出来的一部分!


    他转头看一眼李云心,癫狂地大叫起来:“你敢在——数十万人面前显圣!我道统知晓此事,必灭杀了你!你的末日不远了!!”


    却见那裹挟着云雾的龙身仰天长啸、声动百里!

    这一声呼啸,原本百丈的身躯陡然暴涨——迎风便蹿至两百丈、再一个翻滚盘旋,已伸展到了三百丈!


    而此时的月昀子在他面前,当真就如同一只小小的蚂蚁、站立在一个人的面前了!


    电光将这三百丈的龙身映照出清冷的光。这渭水龙王咧嘴冷笑,声动天地、叫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孽道狂徒!流窜至我渭城、屠戮我渭城三万百姓祭炼你的邪阵!”


    “我渭水龙王庇佑此地,护一方安宁。如今你猖狂作恶,我迫不得已现出真身为民除害——你看那道统有何话说?!”


    月昀子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就如同先前自己在高台上所做的那样子。他立时运起神通高喝:“明明是你——”


    但只说了四个字……


    便发现他用不了神通了。


    先前,只是三步之障不管用。而后是他的力道不足、道法也失效。到了如今便是连百里传声也做不得了——对方对他力量的限制越来越强!


    他心中大惊,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地只想着逃出此地了!当下再不多说,扭头便走!

    然而这一次,身后那巨龙衔尾而至、死死咬住他的踪迹不放松——月昀子绝望地意识到……


    那渭水龙王竟已经借着刚才那数十万人疯狂的愿力,晋阶真境了!!

    这绝望终于压垮月昀子的心防。


    他往身下看去——见到那百万阴兵已兵分十路,分别开往渭城的四面八方,不晓得要去做些什么。


    他往身后看去——那巨兽真身的一只铜铃大眼便如同一幢大屋,而他这在平日里也算是伟岸的身子、却还没有那巨兽口中的一枚利齿獠牙高!


    他身为真境道士、空有一身通玄道法却无法施展——对方诡异的阵法全然将其限制住了而他甚至还不清楚,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原本可堪一用的还有真境修士的强横身躯,但如今……那龙子也已入了真境!


    人修的身躯如同与妖魔的身躯比!


    倘若、倘若、倘若——当初他不是存心要同这李云心逗弄着玩耍、倘若听了那林量子的劝说在他还未布置周全之时……


    一道真符便可将他灭杀了!!!

    月昀子心中是又恼又怒,仰天便发出一阵泣血的狂啸!

    这一声啸之后,真境修士终于看清现实,决定……壮士断腕!

    然而当真要断的,可不仅仅是“腕”,而是他这肉身。


    修行者一入真境,便号称“不死不灭”。这不死不灭并非指肉身,而是说鬼魂。真人之身被击溃,同寻常人一样会损伤神魂、只留鬼魂。但真人道法通玄,在成鬼的刹那之间便可保留一丝神志清明。


    成了鬼,虽然修为大减、有了执念心障,但毕竟曾是不死不灭的真人——就是那黑白阎君亲至了,要勾走他们也需要好生花费一番力气。


    而那黑白阎君又并不是喜欢招惹是非的性子,如无特别必要,也不会对真人之魂死缠烂打——这已知世界人口已过十亿,而真人却只有数百,更何况横死的真人,就更少了!


    因而月昀子狂啸之后,转身便拼尽了全力,直向那巨兽猛扑而去!


    天空中、雨幕里,陡然拉出一条长长的亮线,而后这亮线,轰隆一声撞上了那巨龙的头颅!


    但结果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螭吻巨兽只猛地一咬,缠绕着闪电光芒的利齿便登时将真人的身躯咬成了一片血雾!

    月昀子的肉身一毁,鬼魂当即遁出。李云心猛一甩头,两条长须便如两条电鞭一般抽在他那鬼魂上……但竟是透体而过!


    他再啸一声,云层中登时凝聚出曾将阴差轰的魂飞魄散的九霄雷霆火——


    然后竟仍是毫发无伤!

    到了这时两击未建功,那月昀子的鬼魂才定了神。


    这鬼魂猛地在半空停下,转脸死死地盯着李云心,厉喝:“你可知真人之魂不死不灭?!今日我肉身已毁,修行再无望!但我定会回了道统说明今日一切——要你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


    巨龙终于也不再追击。他在云雾当中盘起了身子,蛇立起前身及头颅,周遭电光缭绕。


    他盯着面前宛若一粒尘埃一般的小人儿鬼魂,沉默片刻,发出快意残忍的笑声:“你自以为,到了而这一步,我已经算尽了、无计可施了。”


    “唔……当初你也是、自以为,我修桥铺路建渠已是算尽了、无计可施了。”


    “蠢货……总是学不会教训么?”


    “本王——忍辱负重两个月,在这渭水渭城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多布置,你以为——只是要毁你的肉身么?!”


    李云心暴喝一声:“这只是开始!蠢道士!”


    “嘿嘿!毁了你的肉身,本是最难的一步,而今你这蠢货竟然又自己为我做成了!”


    “那么此时……”巨龙低下头、猛地凑近了月昀子,露出满口的獠牙,狞笑起来,“我才真正开始要——干掉你了呀。”


    =============

    推一本奇幻心书,《法师与魔王》,很有味道的哟。


  第一百九十章 滚


    这样残忍阴森的话语从巨兽口中被一字一字地挤出来——月昀子却再也不敢以嗤笑应对。


    因为如今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敌人所说的任何一句都可能不是危言恫吓。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刚刚晋入真境的龙子如何灭杀一个真人之魂,但他已经知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更加不可能的事情已然发生了——


    这李云心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布置了这样他全然不知的谋划,以原本是化境的修为,毁掉了一位温养境界数十年的得道真人的肉身!


    在他已知的历史当中,从未发生过此类事。


    他终于长了记性学了乖。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就此屈服。修行之路原本就充满艰难险阻,倘若因此便失魂落魄屈膝求饶,也断然修不到真人之境。


    那月昀子的魂魄竖起了眉毛,神态外貌几乎同生前无异,但显然比生前要更加易怒——因为复仇的执念干扰了他的神志,他几乎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了。


    “也没有完。”这鬼魂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一个剑宗的真人,他会把消息带出去——我不信你还可以杀掉第二位真人!”


    “道统——才不会相信一个狡诈的妖魔的妄言!”鬼魂的眼睛转了转,忽然又大笑起来,“本真人将成为殉道者,道统将与你不死不休!”


    “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夺舍了那龙子?嗯?嘿嘿,道统会认为你是妖魔,那妖魔……那龙族,更要找你寻仇!你永远不得安宁!”


    “唔……”龙子微微颔首。他的头颅相对于道士的鬼魂来说显得如此巨大,以至于他颔首时所激荡起来的云雾便如同狂啸的海浪一般将鬼魂淹没了——待两息之后那云雾才退去,鬼魂的身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白气,仿佛刚从海潮当中露出头来。


    “杀掉一位真人的确已是我的极限了。”李云心用快意却认真的语调说,“从你来渭城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如何除掉你。期间更更改改,又亏了你是一个聪明人,不愿意用纯粹的暴力解决问题,才终于到了如今这局面。”


    “剑宗的真人啊……我的确不好轻易下手。因为我从刘凌那里熟悉了一点儿道统的套路,然后才好对付你。剑宗么……本王倒不是很熟呀。”


    但神兽硕大的金眸转了转,却突然邪笑起来:“桀桀桀桀桀……不过你当本王就没有帮手么?!”


    鬼魂看到他得意的样子,似乎愈发生气、暴躁了。他伸手向着渭城里一指:“那个鬼帝?!哼,真境修为而已,还是鬼帝!他可斗不过剑宗的真人。即便加上你——那剑宗的同锋子也能脱身!”


    “蠢货。”李云心冷哼一声,声音宛若沉沉闷雷,“你向那渭城外、野原山北方三十里处看,看看看到了什么?!”


    这鬼魂得了他的指点,也不问他如何知晓那边的情形,只运足了目力看过去——


    随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


    ……


    渭城外,野原山,三十里。


    细雨蒙蒙。


    此地已出了渭城府,而野原山上两月前的野火并未波及这一带。


    百里外渭城上空的雨云所带来的余韵泽被此地,但来的不是令人狼狈的豪雨,而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牛毛细雨。


    有雅兴的人会在这样的天气撑油纸伞出行,或者干脆体验雨丝浸润皮肤的快感。


    但有一个人似乎一点儿都不喜欢雨天、更不喜欢被沾湿——


    头发松松地拢在脑后、只插了一根素净木簪的白衣少女站在路边的木质驿亭里。


    但她那头皮毛油光锃亮的小毛驴却站在道路另一边的雨中,吃沾着细密水珠的嫩草,显得十分愉悦。


    驿亭的棚顶攀着青藤,墙板则生着苔藓。


    细雨在亭外的泥地上慢慢生出水洼,水洼延出细流,浸湿亭中的地面。


    但那水都怕这少女——绕开她走。


    白云心的手中牵着缰绳。与道路那一边的小黑驴一起,在路当间拉出一条线。


    她沉默地看着远方——那里有葱茏的淡青色远山、蜿蜒而来的泥泞道路、路边缀着繁盛小花朵的野草丛。


    而她身后的天空中,闷雷滚滚、金光闪耀——但她视而不见。


    甚至看起来还有些生气。


    她这样沉默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那雷光与闪电终于平息、久到感受到了百里之外冲天而起的可怕幽冥之气,才终于微微皱眉。


    “臭死了。”


    而这个时候,她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来者是一个剑士。


    踏飞剑,御空而行。


    自天边化作一道流光刺来,在天空的极高处留下一条长长的云迹。


    但云迹在这条道路上的驿亭处戛然而止。


    天空之上御剑的剑士不见了。下一刻,一个背剑的年轻男子一步三摇地从路边的野草丛中走出来,甚至还摘了一朵白色小花插在自己的道髻上。


    他看起来年轻又俊朗,仿佛十几岁的年纪。但修道人也有保养容貌的法子,谁都不会真地认为一位真人只有十几岁。


    这位道号同锋子的剑宗真人就这样笑眯眯地走到驿亭处,在那一条横拦路中的缰绳前停了下来。


    他看看白云心、又看看小黑驴。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缰绳上弹了弹。


    绳上摇摇欲坠的水滴被他弹落了。


    然后听到那白衣的少女用鹤鸣般清亮却柔软的声音、在这般浪漫又美妙的天气里,对他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过线,死。”


    看起来年轻的剑士眨眨眼,为难地摊开手:“呃……白姑娘,小道受人所托——”


    白云心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一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变成了纯净的黑色。


    剑士连忙退后三步,道:“好好好——莫气莫气,我不去便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往渭城上空看了看。看一会儿,眯起眼睛:“好像也没什么便宜可占了。”


    然后似乎向着那边天空之上的某个人拱了拱手、嬉皮笑脸地、告饶似地说:“……对不住啦。”


    白云心便不看他。仍沉默地在亭中站着。


    然而剑士却未走。


    剑士盯着少女瞧了好一会儿,少女也不作反应。直到剑士的头发被细雨浸透了,才挠挠脖颈:“呃……白姑娘,听说你的羽衣落在洞庭君的手中了呀。”


    白云心面无表情转过头看看他——忽然展颜一笑,顿时春光盈室:“怎么,你想要我那羽衣?”


    剑士忙摆手:“岂敢岂敢。都晓得千年前白姑娘说过,谁能将那羽衣从姑娘身边抢过去,就、就……”


    “唉,我可不想从你的身边抢了你的羽衣,结果又不是你看着喜欢的——被你追上山门给活撕了。”


    白云心脸上的笑容陡然收敛,重归平静——


    “那么滚。”


    剑士却仍不走。只嬉皮笑脸:“呀,那这一次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劳白姑娘在这里……”


    话未说完,少女就忽然翻了脸。也不见什么征兆、便猛一抬手——


    虚空中顿时响起尖锐至极的嗡鸣,一排羽状的虚影随着她的大袖直扑向那真境剑士!


    同锋子登时变了脸色。也不见有何动作,身后的一柄飞剑噌的一声蹿了出来护在身前,受了那结结实实的一击——


    只一击便将他打飞了。


    剑士携着滚滚的气浪、火花、惊人的灵气波动轰隆隆地被从这驿亭前直抽到了极远极远的淡淡青山处,过了好半晌……


    才有一截碎裂的剑尖呼啸着崩飞过来、落在那已经烧秃了野原山上——


    一下子便削掉了两百多高米的山头。


    而月昀子的鬼魂目睹了这一切。


    “你那救兵可是个聪明人。”李云心冷笑起来。


    鬼魂青蒙蒙的面皮涨得发黑。他张牙舞张地瞪了一会儿那白云心,又去瞪李云心:“那妖女?!如何会帮你?!你们私下里有什么勾当?啊呀呀呀——气煞本座!!”


    愤怒令他的身子慢慢地鼓涨起来,好像一个迅速发福的中年人:“那邺帝又是怎么回事?!见了鬼,哇呀呀呀呀……你想的倒美!贫道告诉你——以为驱走了他就高枕无忧了么?!”


    “那胆小鬼只是一个得道真人!我琅琊洞天的宗座——你可晓得那宗座?!大成玄妙境界的洞天宗座!昆吾子!将要晋阶广生玄妙境界的昆吾子——也在这里!距离渭城千里而已!!”


    “等他来了,嘿嘿、哈哈哈、哼哼哼哼哼,你可逃不掉——他什么都会知道!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云心慢慢地向后仰了仰头。如果他此刻还是人形,会发现他在皱眉,并且稍有些诧异。


    短短两三刻钟而已,这月昀子鬼魂说话的腔调……变得越来越熟悉了。


    这令他想起了三花。


    这鬼魂的理智正在迅速地消失。李云心不清楚这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阵法限制了他的道法,令他无法守住神智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更不在计划中——他需要的是一个虽然偏执不可理喻,但仍旧有意识神智、能记得很多很多东西的真人之魂,而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鬼魂!


    也便是在这时候——在李云心正打算做些什么的时候,雨幕中一个人影迅速成形。


    雨水聚集到一处,构成一个中年男子的轮廓。轮廓随即被色彩填充,变得鲜活生动。一息之后这人形完完全全地丰满起来,袍袖在风中猎猎地一声响。


    来者头戴八宝紫金冠、身披流云绶卦袍。五绺长髯,高鼻凤目——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月昀子的魂魄一见了这人,登时大叫大嚷起来。


    “宗——座!!”这位曾经的得道真人所应有的风度与从容全不见了,倒很像是一个撒娇的小孩子。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还要扑过去给对方一个拥抱。


    但他乃是鬼魂身,他眼前这位只差一个阶级便臻至玄境巅峰的道人也仅仅是用雨滴化成的一个分身而已——于是两个人影交错过去、并没有抱得到。


    不过鬼魂的愉悦丝毫不减。他猛地转头看李云心,脸上露出残忍怨毒的神色:“宗座!杀了他!灭杀了他!噫!为我报仇!我可是——”


    道统琅琊洞天宗座、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昆吾子微微抬手、压了一下子。


    鬼魂登时被冻结在原地,不能动了。便知道宗座此时很不满意,即便心中再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说,也只得暂且沉默下来。


    玄境道士仔仔细细地打量不远处宛若山峦一样的巨兽。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施了个道礼,客客气气地问:“渭水龙王因何杀害我道统修士?”


    云雾忽然将神兽完完全全地包裹了起来。一瞬间之后云雾又散去——


    李云心露出真容。


    他化出了白袍,穿得素净却不寒酸。大袍在风中激荡,无论相貌还是气势都丝毫不落下风。


    “我是李云心,也是渭水龙王。”他看着昆吾子、沉声道,“宗座可听说过李云心这个名字?”


    “据说凌儿命丧你手。自然听说过的。”


    李云心微微一愣,极快地瞥了一眼一旁月昀子的鬼魂。


    鬼魂此刻显得很不安。


    他立即在脑海中依着这有限的细节进行了迅速地推测,最终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结论——


    凌空子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月昀子也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而这位宗座、洞天之主,竟然不知道!

    蹊跷。


    但眼下不是细细思量这件事的时候。


    他得……探一探这位玄境修士的虚实。


    大成玄妙境界呀!!

    “那么就有得谈了。”他将心中的疑惑暂且埋下,手一伸,掌中便多了一柄折扇。但这泪竹骨的折扇已不是白纸的了——扇面上多了一幅山水。


    月昀子第一次从玄光宝鉴中走出来的时候,李云心便在藤椅上画这山水。


    然后他再在扇面上一抹,手中立时多了一抹清光。手腕再一翻、微微皱一皱眉思量一会儿,便低喝一声:“现!”


    那抹清登时扩张开来,变成一轮圆陀陀、金灿灿的月晕。


    而后这月晕平着悬浮在了空中,李云心踏上月面。又从折扇中抹出一把藤椅来、自己大马金刀地坐上去了,才舒舒服服地叹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毕竟刚刚晋身真境,比不得两位老司机——自己飞着还是吃力。这就放肆了。”


    月昀子的鬼魂盯着李云心身下那月晕愣愣地瞧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那是我的玄光宝鉴?!你怎么能使唤它了!?”


    ===============

    前几天踩着高凳换走廊灯泡。


    警长仙子或是觉得我要自尽、或是觉得“这他喵的什么鬼为什么变得这么高了”——从桌子上跳起来一脚把我踹倒了。


    万幸我护住了灯泡周全也没有一头栽进猫砂盆里。


    仅仅摔坏了手指而已嘛……


    然后今天起来开机,本子不亮了。想了想这本子卖掉的价钱还没有修理费多,就干脆换了台新的。


    这一天就糟蹋了。


    总之最近……命途多舛。


    25号战力榜第一的奖金拿不到了,第二的也拿不到了,第三的也拿不到了,能拿到第六我就笑醒了……


    25号看着更吧。倒是一定会爆发,但也就是几万字吧。这几天一直在吃存稿,疼得烦躁静不下来。


    然后这个月余下的几天多写点多更点——心疼我的奖金。这下飞了。


    你们给我推荐个口味好点的土,高岭土好吃,还是黏土好吃……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你敢动我

    李云心看了看月昀子,惋惜地摇摇头:“好好一个真人,这就成了智障儿童。我真是深感惋惜。”


    昆吾子微微垂了垂眼帘,月昀子便不叫了。随后他看李云心:“龙王为何惋惜呢?也是你毁了他的肉身。”


    “因为他来我渭城杀人了。”李云心用折扇指了指月昀子的鬼魂,“当然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情对错说不清。但总地来说就是——从头到尾都是你们惹上我。”


    “贵洞天的刘小姐找到我,要我同她上山。我自然不乐意,于是她就要喊打喊杀——我只好把她处理掉了。”


    “之后这位先生又跑来渭城想要蹚浑水,心里还存了些您听了都要皱眉头的坏心思——那么我也只好将他也处理掉了。其实事情就是这样简单的。”


    昆吾子点了点头:“这么说龙王并没有错。”


    月昀子叫起来:“此人不是龙王!那螭吻已经死掉了、死掉了!”


    但李云心与昆吾子都不在意他了。


    李云心笑了笑:“我没有千里迢迢跑去贵洞天惹事,倒是两件大事都发生在渭城里。一次桃溪路毁了半边,野原山也烧秃了半边。另一次就是现在。刚才您在这里的话,能看到很多很多的亡魂——贵派月昀子屠杀了数万人,都是无辜者。我晓得修行人有第一戒律——他该死的。”


    昆吾子向脚下的大地看了看。


    渭城里曾有一片修罗场,但倾盆的大雨下了这样久,鲜血和骨肉都冲散了。然而数万人的血没那么容易清理干净——从天空中看,渭城里有一部分还是粉红色的。


    但已经看不到阴魂了。


    十方旌旗、百万阴兵奔向了四面八方,到如今——都消失不见了。


    而这也是他忌惮的事情之一。


    他在千里之外都感受得到此地的冲天怨气,然而分身来了……那怨气阴兵却都没了行踪。


    但也不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总有迹可循。


    昆吾子能够感受到那百万阴兵还在此地但……就是找不出。


    ——他可是大成玄妙境界的真人(注1)啊。


    这位玄境真人便笑了笑:“岂知不是龙王杀的呢?同敷毕竟是得道真人,想必不会轻易犯此戒。而龙王毕竟是妖魔。”


    李云心意识到“同敷”,应当是月昀子在世俗时候的字。


    昆吾子又微微叹口气:“先前我与同敷隔着千里说过一些话,晓得龙王之前只是化境而已。”


    “如今龙王已是真人,同敷却连神智都险些守不住——可见为了毁他肉身,龙王很是花了心思的。”


    “至此时嘛……这渭城附近的土地还是一座隐而不发的大阵。惭愧贫道却看不透其中关窍。”


    “只是说,龙王乃是妖魔,那邺帝亦是妖魔。两个妖魔杀我道统一修士,城中还死了这许多人、且龙王是需要阴兵的怨气成阵——”昆吾子微微笑了笑,“贫道倒是觉得,是龙王杀了他们呢——大抵道统也会如此想。”


    李云心看着他,惊讶极了:“您这是强行甩锅啊。这可不是真相。”


    昆吾子一边微微摇头,一边笑:“不是龙王想的那个意思。”


    “贫道是说,动手杀人、或者看起来动手杀人的,或者是同敷。但是令同敷走到这一步的,实则是龙王吧。龙王能说——同敷杀万人,这件事不在你的谋划之中吗?”


    李云心盯着昆吾子看了一会儿,脸上的惊讶神色散去。随后笑起来:“喔。您是这个意思呀。脑袋是他自己的,身子也是他自己的,我没用刀子逼迫他。”


    “你从前,也该是人身吧。但用什么办法夺舍了龙子。”昆吾子淡淡地说,仿佛对此事并不感到惊讶。


    因为他的确经历得太多了。经历太多,才晓得自己知道得太少。因而清楚世上必有很多神奇诡谲之事,用不着事事惊讶。这一点似乎与月昀子的自信正相反。


    “夺舍龙子成了龙王……但应该仍旧是人心。既是人心,还能用数万无辜之人的性命来算计一个修士……李云心,你的确是妖魔。”


    “脑袋在您肩膀上,随便你怎么想。”李云心叹口气,坐直了身子。


    昆吾子笑了笑:“以后天下人也会这样想。”


    “你想杀我?”


    “想。但暂不会妄动。”昆吾子抬手捻须,“杀你只需这化身便可,不是很费力的事情。但你的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贫道也很想知晓。然而杀了你,难保你神魂不受损,也许便记不得这么多了。何况……你是真人了。”


    “不过贫道会将同敷的魂魄带回山门。他说的事情,大概便会是事实。呵呵……这一点,便比不得妖魔。龙王大概不会了解——道统乃是天下正道,总是需要些事实、证据,不能只由贫道空口说——”


    “这点我了解。”李云心冷哼一声,“许许多多的并不是很在乎什么秩序公义的个体聚集在一起,却又不得不在乎、不得不被束缚了——整体上。因为不这样子的话,这些个体便会内斗,将自己干掉。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现象。”


    昆吾子愣了一愣,随即真诚地笑起来:“龙王的说法也很有趣,听着是有道理。”


    “的确如此。因而等道统确认了龙王在渭水的恶行,那时候我们再出手,大概便不会如同敷这般束手束脚。道统与妖魔之间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不可枉杀真人便是其一。”


    说了这句话,昆吾子略顿了顿。看看李云心又忍不住微笑,似乎觉得李云心这与众不同的妖魔的确有趣,便多说一句:“即便要杀,也要做得干净圆融些——龙王今日击不散同敷的魂魄,便是不够干净圆融了。”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皱起眉。


    “您是说……”他试探着问,“您是说,其实我干掉月昀子这件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死无对证?”


    “因为妖魔与道统之间有些潜规则。因此没有借口的话……就只能吃个哑巴亏?”


    昆吾子大笑:“龙王也可以这样想。但之所不杀真人,便是因为这种事很难料理干净——真人之魂,可极难被击散。到时候龙王编一个瞎话儿,这边还有同敷与龙王对质——龙王说谁有理呢?”


    “自然是道统有理。”昆吾子不笑了,冷漠地看着李云心,“因为道统总比妖魔要强一些。于是道理便在道统这一边。”


    “所以说,贫道自会为同敷报仇。但也并不急于一时。”


    李云心坐在藤椅上,藤椅下是那轮玄光宝鉴。而他身周云雾缭绕,又被那玄光宝鉴的清辉映成淡淡的金黄色。这令他看起来很像是一个高踞云端宝座之上的神人——只是这神人正被另一个神人的化身威胁。


    他微微皱起眉、靠着藤椅的一侧扶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叹一口气:“那么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我总结一下子,其实只是想说一件事——”


    “不管你们的人到底因为什么惹上我,干掉他们就怪我。现在你的分身又站在我面前,而我拿月昀子的魂魄没办法。于是你带他回去了,就有个正当理由来搞我——对妖魔们也有个交代。总之是你强你有理。”


    昆吾子并不想回答他,甚至也懒得微笑了。他一伸手,那袍袖就变得极大——眼看要将月昀子的鬼魂卷进去。


    便在这时听见李云心说:“我劝你别这么干。”


    渭水龙王站起了身,脸上的表情不再平和,而变得严酷冷峻。


    “本指望道统里还有几个讲道理的人,结果让我很失望。”他挥手收起了藤椅,站在玄光宝鉴上、身周环绕层云,“而且有些时候,你的感觉还未必比你的那位同敷敏锐。”


    “你只化了一个分身来,又说不急于一时,可见你这人谨小慎微。认为即便我是真境,但凭着这座渭城布下大阵仍可能伤了你的真身。”


    “——可惜你猜错了。这阵法,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只是用来对付他。”李云心向月昀子的魂魄指了指。


    而昆吾子皱起了眉:“今日我不杀你,你莫以为自己就有好大的依仗。你这阵法——”


    “你懂个屁。”李云心大笑起来,同时指了指身下的玄光宝鉴,“知道为什么我能用这东西么?现在我乐意的话,还可以召出他的三十六天罡灵童阵。他肉身毁掉的时候法宝都被我收了去,而我之所以能操控自如就是因为——连他的魂魄都是我的了,他的法宝怎么会不是我的?”


    “你想带走他回道统找家长?朋友,你倒是做得一手好梦——”李云心陡然收敛笑容、眯起了眼睛。


    他刷拉一声打开自己的折扇,随手从扇中抹出了月昀子的法笔,在扇面的一幅山水之中迅速地一勾——


    昆吾子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山水之间,勾了一个小儿出来。


    这笔一成——登时,天摇地动!!

    昆吾子此前已经感受到此地的冲天怨气,但他来的时候,开赴四面八方的百万阴兵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寻不到那些阴兵的踪迹,但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到此时……


    他终于知道那些阴兵跑到哪里去了。


    它们——足足百万阴兵——都被炼化成了怨气与灵力、散布到这渭城周边了!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灭杀百万阴兵,即便昆吾子也自问做不成。那么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些阴兵并未反抗,而是遵从了号令、“自愿”化作了怨灵之气。


    现在李云心的这一笔,登时成了阵眼。


    渭城周边的灵气、百万阴兵所化的怨气,疯狂地涌动起来,甚至将瓢泼而下的豪雨都短暂地倒卷上了天!百万阴兵魂魄所化的怨气——那是何等强大的力量,岂止万倍、十万倍、百万倍于“百万人的信仰”?!


    这渭城周边的土地上便是承载了一股如此强大而可怕的气息,以至于连昆吾子的化身都变了脸色——李云心勾出那一笔,他便顿时感到不妙。再体察到渭城一地的狂暴气息涌动,立时怒喝出声:“你疯了?!这怨气一散开,你会毁了半个——”


    本想说半个渭城府。但话到嘴边意识到半个渭城府也是打不住的。最坏的结果,会毁了半个庆国——一半的国土尽成怨气肆虐之地,那要死掉多少人?!

    是有可能令天人发怒的!


    然而后半句话之所以没有出口是因为……


    那狂暴可怕的冲天怨气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间。随后,陡然消失无踪!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这位大成玄妙境界真人的化身愣在空中,竟像是实实在在地呆住了。


    ——那样的力量……哪里去了?!


    下一刻,他下意识地去看身边月昀子的魂魄。


    已不见了。


    再转眼去看李云心的折扇……


    原本白纸扇上,是用浓淡墨勾出来的山水。


    而此刻那些山水都变得颜色饱满了。那画儿是如此地逼真就好像……


    整个渭城周边的山水,都变小了、缩微了、被贴在这扇面上了!

    打眼一看,是色彩明艳的山水全景。运足了目力再看,会发现那些山水之间更有细微处——看得到山峦上的石块,看得到石块上的青苔,甚至目力够强的话,还能看得到青苔上无比细小的尘埃!

    而一个人……也在那画上。


    那是月昀子。


    昆吾子愣了很久很久,才抬起手,指着李云心:“你、你、你是——”


    “画圣余孽。”李云心冷静地看着他,刷地一声合上了折扇,“你看,如今你没法子告状了。”


    “方才那些——”昆吾子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这道理你该懂的。”李云心笑了笑,“你们写符箓,天地灵气的浓度就已经足够用。但符箓写成阵,天地灵气没法儿让符箓‘浸在灵气’里了,就需要额外的补充。譬如说,月昀子杀三万人,成他的阴灵阵。”


    “但格局太小。他以为我在渭城以及渭城周边画了一个人,那便是我的‘大阵’——我可不喜欢这么小家子气。那个‘人’,也只是我真正阵法当中的一部分而已。”


    “我的大阵,是这半个渭城府。月昀子用自己的灵力引导那三万人的怨气侵蚀了我那小阵,得意洋洋……自认为我的布置都为他所用了。那蠢货却不知道……我在那人形小阵里预设了经络穴道,他用他自己的灵气引着怨气沿着那些经络穴道完完整整地游走了一遭——那人不实则就是他了么?哈哈哈哈!”


    李云心忍住狂笑起来,似乎觉得有趣极了:“这蠢货的阵法一成,其实就已经将自己画进我这千里江山图当中了——他还在刚才傻乎乎地问我为什么自己的道法不起作用、身子骨儿也不如从前?哈哈哈哈……他的灵气都有一半被自己画掉了、半边身子都入了我的画了,如何起作用?!”


    “不过嘛。虚境画出来的终究是虚幻的。化境画出来的是真实的,但容易被毁去。真境么……我眼下是真境。可以用神魂画一个真真正正地、宛若天造地设一半的东西出来,可是……只有到了玄境,才能以天地入画呀。”


    “我没这水准。但百万阴兵的怨气、在一瞬间化在这渭城附近,便足够我施展出玄境的手段了——虽然只有这一次,但也足以令我把他的魂魄活生生地画进这画作中……这,便是我们这些画圣余孽在玄境可以使得出的手段——以天地入画!”


    “——您说我这计,妙不妙?”


    昆吾子怔怔地听他说完了,猛地竖起眉毛,脸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怒容:“既然你是画圣余孽,灭杀你还需要什么理由?!本座今日便在此将你——”


    “然而我爸是李淳风。”李云心笑起来,“你敢动我?”


    昆吾子再次愣在那里,不说话了。


    =====================

    注1:真境之上的修士号称不死不灭,皆称“真人”。真境修士、玄境修士、太上忘情境界的修士,皆可称“真人”。这是一种尊称。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不知好歹

    不过不是因为“李淳风”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而是……似乎只有一点点印象。但他竟然记不起在何处听过这个人了。


    倘若真是全然不晓得,他会觉得对方在虚张声势。


    倘若了解得透彻,大概也有应对的好办法。


    但如眼下这样子……他便愣住了。


    实际上对于一位寿元已经超过五百年的大成玄妙境界修士来说,一个人在他的脑海中“有一点点印象”,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了。


    五百年……他该见识过多少人!

    修士的头脑清晰,记忆力必然好。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事儿变得相当奇怪——竟然出现了世俗中人才会有的状况——


    “记不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了”。


    李云心在心中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抓住他了。至少是暂时的。


    计划里没有包含玄境修士出现的情况,但对方偏这么来了。不过好在是收尾的时候来,而不是在尘埃落定的时候来。于是自己借那百万阴兵以及这两个月来的谋划的余威,与他达成了危险而微妙的制衡。


    ——这一切都是因为先前月昀子的鬼魂,在听到李云心同昆吾子提起刘凌时的那个不安的眼神。


    那一个眼神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就好比一面无比坚硬光洁的石板上,出现了一丝极小极小的裂缝——眼下李云心要撬动这裂缝、粉碎那面石板,打破此刻的危险局面。


    昆吾子愣住、沉默。在紧皱眉头思量息之后,暂时放弃击杀李云心的打算,沉声问:“李淳风又是什么人。”


    李云心得意洋洋地冷笑一声,看起来有恃无恐,似乎丝毫不担心眼前这个玄境修士对他造成的威胁。他甚至在那一轮玄光宝鉴上踱了两步、挑战了琅琊洞天宗座的耐心之后才倨傲地说:“你竟不知道?啧啧,真是尴尬。不过你不知道,那凌空子、月昀子,可是都知道啊。”


    不等昆吾子开口,他又道:“不过,我猜你也不会想知道。更不会想要杀了我。因为一旦杀死我,在双圣那边儿你可就难交差了。”


    “说得明白些。”昆吾子沉声道,“你只有一个机会。倘若我觉得你是在虚张声势,便立时杀了你。至于之后会有什么麻烦——这天下间还没有我昆吾子担不起的事。”


    “好。既然你这么强烈地要求我说,我就说。但你可以随时打断我——只要你觉得有必要。”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我父李淳风,我母上官月。我名李云心,若还是人的话,今年十五岁了。今天,六月十七,便是我的生辰。”


    听了这话,昆吾子脸色平静。


    但李云心一直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色——从没经过类似训练的玄境真人脸上的细微表情没能瞒得过他的眼。在此刻李云心告诉自己如果他以后要用化身去和别人说话,一定要令自己的面貌看起来模糊不清。


    就像曾经凌空子所做的那样。


    昆吾子的眼睛微微变大、嘴角放松、下颚也放了下来。


    玄境修士已经做得够好。在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看得透他此刻内心的情感。然而唯有李云心知道一些本能——即便在这些高阶修士的身上也有效——他们毕竟还没有脱离肉身,本质上,也还是“人”。


    玄境修士那些无法被意识所掌控的微表情向李云心传达了一个信息——他感到了惊讶。而且这种惊讶的程度很强烈。


    原本李云心认为对方是对自己今日才十五岁这件事感到惊讶,但很快发现另一个细节。


    在听到“上官月”这个名字的时候,昆吾子的眉毛再挑了挑……并且张大了鼻孔。


    这些细微表情的尺度大概只在毫厘之间——也许一阵强风吹拂面部时引发的变化都比这样子要明显。但修行者强大的观察力结合李云心所独有的、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知识,令他洞悉了玄境修士的情绪。


    ——先惊讶。而后在听到“上官月”这个名字的时候,又在惊讶的同时流露出轻微的……


    “恐惧”。


    昆吾子的惊讶,也是因为他的母亲“上官月”,恐惧,也是因为她。


    李云心微微一愣。一边慢慢地说接下的一句话,一边迅速在心中回忆起他的那位母亲的一切细节,以期可以得到更加强而有力的武器。


    “看起来你似乎不知道这件事。那么我猜你第一次听说李云心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位凌空子的情报——我在渭城出现,且是个厉害的画师。而你之后认为我死掉了。”李云心看着他,“那么奇怪的事情就来了。你琅琊洞天门下的一个化境修士知道我的身世、一个真境修士也知道我的身世,而你这宗座却不知道。”


    “那么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他们在知道这件事的同时,还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你想知道么?”


    昆吾子沉默了一会儿。


    但李云心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看起来这样平静。玄境真人的沉默持续了三息,于是李云心知道了对方的态度。


    他便轻声道:“凌空子知道我的事,是因为——你也晓得的——她下山之前,去见了双圣。”


    “够了!”话到此处,昆吾子紧皱眉头,厉声打断他的话——好像再多听一句都会让他感到不那么舒服。


    “还没完。”李云心冷笑,“听到这里你会觉得这是双圣的事儿,你不想掺和进来。”


    “那么你也应该清楚既然那凌空子晓得,而你这堂堂洞天宗座不晓得,就必然是很隐秘的事情——双圣不想被无关之人知晓。那么,杀了我,这件事情就会闹大、搞得天下皆知。你的那两位大领导,会很不开心。”


    昆吾子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去,作势欲走:“好。我今日便听了你这些话,之后自会查证。”


    “别急啊朋友!”李云心笑起来,看着昆吾子,“你以为我说了这么多,就只是想要换一个,你不杀我的结果?”


    玄境真人再一次皱眉:“你还想如何?饶你一命,已经是——”


    “凌虚剑派的两个低阶修士也知道这事儿。你们道统,可真是烂筛子。”李云心不笑了。


    倘若像刘老道那样了解他的人,此刻就会意识到……


    他接下来要提出要求了。


    ——向一位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


    他说了这话,昆吾子再一次停了下来。修士的心中生出愤懑却不得舒展的郁结之气来——他在被这区区真境的妖魔牵着鼻子走,可却丝毫没有办法!!

    李云心毫不在乎玄境真人的愤懑,只冷着脸继续说道:“区区两个剑宗低阶弟子也知道这件事,区区真境的月昀子也知道。”


    “而他们知道这些事,却不是双圣的意思——是另一个神秘人告知他们的。”


    “那个神秘人以及背后的组织,也和双圣想要达成的目的一致。我试着弄清楚这些事,但月昀子不肯说。所以,凌空子那边的事情涉及双圣,你不要知道。但月昀子这边事情涉及到一个对道统似乎并不友好的组织——你也不想知道吗?”


    昆吾子沉默一会、思量一会儿,似乎已经受够了眼下的局面。他冷哼一声:“本座毫无兴趣!”


    李云心微微一笑:“你毫无兴趣是你的事。但我要你去做另一件事——搞定道统里面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让他们闭嘴、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如果你之后想要搞清楚那神秘组织究竟有什么目的,又是什么来历,那就帮我做成这件事。这件事我,我也在查。查到了心情好,也许可以将结果分享给你——别急着冷笑。你是玄境的修士,我知道你比什么凌空子、月昀子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而今天我能在这里和你谈笑风生保下命来,你就该知道——我是一个值得合作的对手。”


    昆吾子沉默了一会儿,叹出一口气:“你……当真十五岁?”


    “真真儿的。”


    “怎么会有如此的心机。”


    李云心谦虚地笑了笑:“这世上总有天才存在嘛。”


    昆吾子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他的这句话。脸色古怪地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同敷倒是死得不冤。你这个人……的确有些本领。”


    “贫道也是爱才之人。你将同敷的魂魄交给我,或许真可以谈‘合作’这件事。”


    “这不可能。先不说我没法子再搞出一个玄境级别的法阵了,就说他的魂魄本身——我直说了吧。”李云心指了指他的折扇,“这是我的行宫。我之前搞了一连串的计谋,也是为了让月昀子使坏心眼儿——聪明人没几个好东西,我知道他必然会上钩。”


    “然后,我就可以得到一些把柄。这家伙生前有一件事说得很对——这天下的大势大致是两个阵营。道统与剑宗组成的人道,以及妖魔们松散的神龙王朝。一开始是你们在为难我,所以我不做人、做妖魔了。眼下我占据了渭水渭城,夹在两者之间。所以我需要一个投名状,好叫妖魔们罩着我。”


    他一晃手,打开自己的折扇:“这就是我的投名状。月昀子是高阶修士,并且在道统混得不错。他知道很多秘密——妖魔们或许会感兴趣。当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很多修行的法门。对于妖魔们来说或许不是顶顶重要的东西,但保不齐会有人想重修。”


    “况且他之前还说了很多……类似于道统要对神龙王朝开战之类的话。您知道的,妖魔们是一盘散沙。然而一旦作为整体面临巨大危机,也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时候,他们会乐意接受我。毕竟,人最了解人。”


    昆吾子本应暴怒。但此刻并没有。


    可能的暴怒会是因着“区区一个少年大放厥词”之类的缘由。然而这时候,昆吾子已经将李云心当做一个真正的对手来看了。


    与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交锋,就要摒除一切狂妄、自大、轻蔑的心理。如若不然,那月昀子便是前车之鉴。


    “一个人的话,不足为信。”昆吾子试图指出他的漏洞——以认真理智的态度,“我们可以说这是你的阴谋,令他形成错误的认知。他在道统,说的话便是事实。但在你们那里,说的话——我们可以不认为是事实。”


    “您说的有道理。”李云心毫不迟疑地点头。于是昆吾子试图再对他说一些别的话,好令他就范。但听到李云心紧接着又说,“但二十五个人的话呢?我不是很了解道统的历史,但想来已经有很久,没有死过三十六个低阶修士了——哪怕是低阶修士。而现在我这里有二十五个。”


    他说完了。一晃那折扇,随手便从山中拉出了一个鬼魂来。


    昆吾子虽认不出那鬼魂姓甚名谁,但看得清清楚楚……那的确是一个修士。


    鬼魂一现身,立时愤怒地大叫起来:“师尊为何骗我?!师尊为何杀我?!”


    李云心便当即问他:“你师尊是谁?”


    但全凭执念支撑的鬼魂一时间倒是真的记不起他的师尊是谁了。李云心便道:“可是道号月昀子。”


    鬼魂登时挤眉弄眼,像是愤怒地要将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是了是了!月昀子为何设计害我?!为何害我?!”


    李云心便微微一笑,掌心里青芒一闪,将它拉回了扇中。


    接着,在昆吾子眼皮子底下又拉了几个鬼魂出来,俱是那渭城中,月昀子要他杀死的那些修士的魂魄。


    展示了六个之后他才看昆吾子:“你的那位同敷骗我杀他们,只为了他的法阵。但我有法子将他们的魂魄保存起来。且在杀他们之前,我已告诉他们是谁叫我做了这事。而今日同月昀子争斗,这些鬼魂从头看到尾——”


    “那么这么多人的话,道统会不会不认账。”


    昆吾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真是……真是……”


    “小小年纪,怎会有这样的手段?!”


    李云心微笑着点点头:“所以说,趁早同我合作,别让自己之后后悔。那刘凌子牛气冲天,被我搞残了。那月昀子牛气冲天,被我搞死了——你不要步他们的后尘。”


    “……如此高调不是什么好事。”昆吾子叹气,“我再想想吧。”


    李云心陡然变了脸色,一拂衣袖,身下那一轮玄光宝鉴登时直往云中而去,将昆吾子抛在原地。


    “那你就好好想想,我是怎么弄来了那百万阴魂吧!”


    浓云中传来他的厉喝:“不知好歹!”


    =============

    这个月我是不是犯太岁。


    又说硬盘即将完蛋了。


    烦。


  第一百九十三章 邺帝

    “百万阴魂哪。”一个人叹了口气。声音尖细,语气听起来像是无奈,又有点儿微嘲,“如今在他身上下了这样的力气,可难换人了。”


    雨仍在下,街道上仍挤满了人。都仰着头看天上的云。


    但这时候已经见不到李云心同月昀子争斗的异像了,乌云便是乌云,没什么奇特之处。


    可龙王仍在云中、一位玄境修士也在云中,人们却不晓得这件事。


    而就在这渭城里,故城街的尽头,原本属于于家女婿汪生的那间书笔铺子屋顶上,站了两个“人”。


    一黑一白,都吐着长舌。


    正是黑白阎君。


    李云心初见双君的时候,白阎君的高帽上写的是“食人何处来”,黑阎君的帽子上写的是“二世托生往何去。”


    然而此刻这白阎君的高帽上写的则是一个“空”,黑阎君的高帽上写的是,“也空”。


    白阎君在看街上豪雨中的人群,黑阎君则一只眼看着天,一只眼看着他们身侧的废宫,并不说话。


    这白阎君便又道:“啧。若不是你当年许了那邺帝那些话,今日可也出不了这等事。百万阴魂……百万阴魂哪,都交给那小儿,叫他作了阵——一股脑儿地就没了!”


    黑阎君仍不说话。看了那鬼气森森的废宫一会儿,才道:“当初的好处可是你受的——那小子来了。”


    说完,膝盖也不打弯,从屋顶往下一跳,就在半空中消失不见了。


    听了这话白阎君才转身,看见李云心隐没了身形,正站在屋檐下的雨中仰头看他。等那黑阎君消失不见了才笑着打招呼:“您是来验收成果的?”


    白阎君诧异地看看头顶的浓云:“你竟不同那昆吾子周旋了?”


    “多亏您帮了大忙——现在他被我唬住了,心中又不甘心、又愤懑、想走又不想走,正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李云心笑着向白阎君作了个揖,“一会儿他如果再来和我谈,我还是要狐假虎威的。”


    尽管晓得李云心这人只有在要求人的时候才会如此客气礼貌、并且很有可能翻脸就不认人。但白阎君此刻似乎仍旧很受用他的恭维话。他伸手捋了捋长舌,阴森森地笑起来:“嘿嘿。若我是你这小儿,就赶紧将他打发了,何必还拖着他、不许他走?那是一个玄境的真人,一旦念头想岔了,可一转眼儿、反倒将你打发了!”


    “机会难得啊。”李云心飘然上了房顶,也随着白阎君的目光看街上豪雨中的人。那些人仰头看云,却不晓得他们要看的人,此刻就在他们身边——在看他们。


    “您想想看,一个月昀子都是渭城里难得一见的人物,何况玄境——还是大成玄妙境界。他来了,能和我说上这么久,我就得趁这个机会把话儿说开了。能利用、就好好利用利用。”


    “我眼下是既杀掉了妖魔,又杀掉了修士,两边得罪人。昆吾子觉得我不是常人,对我表现出一点儿尊重和好奇——但是还不够。我得让他站在我这边——至少让人觉得他站在我这边。这的确是冒险……可是眼下不冒险,以后可就更危险了。一团乱麻,必须要理清。”


    白阎君嘿嘿地笑起来:“本君就是喜欢你这个劲头。嗯……若是哪天看见你害人不成、自己反倒被人给害了……嘻嘻嘻,那才是更有趣的事情呢!”


    李云心也陪他笑。笑罢了,才道:“想知道那邺帝的事情。”


    白阎君的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的神色:“好奇这个做甚。”


    “以防您的投资打了水漂。”李云心的脸上仍挂着笑意,但口气却是认真的,“我不清楚百万阴魂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你们每天辛辛苦苦地勾魂,甚至还会安排判官、鬼差,可见这活儿很吃力。那么我猜百万这个数量级,您大概也要心疼的。”


    “因而想知道那邺帝同您有什么渊源——能叫您使这样大的手笔。”


    白阎君不说话。


    李云心就干脆坐到了屋顶上。


    屋顶上的瓦缝中生着青苔,被雨水浸透了,更显得翠绿油亮。大雨浇在屋上,顺瓦向下流淌,在屋檐处几乎形成一片小瀑布。有几个人在暂且在屋檐下避雨,但是听不到他们说话的。


    但他坐下也不是全觉得累——就只是一种高度紧张之后,令自己平静放松下来的动作暗示罢了。他坐了,伸手指屋檐下的人:“看他们。修士都不大在意他们,您也不大在意他们。但是这些不被在意的个体聚合成一个整体,便是我今日决胜的关键。”


    “所以啊朋友,我需要知道一些细节。有些细节你觉得无关紧要,但在我这里是相当重要的。一些事情我不清楚,也许下一次布局的时候就成为致命缺陷——我说怕你的投资打水漂,就是说这事儿。”


    “我被人反过来阴了、吃了亏你会很高兴。但如果我被人阴死了,你就不高兴了。”


    “您帮了我这么多次,我心里比较感激。但也知道我可不是只凭着颜值就把你征服了——你一定还希望我今后有其他的用处。那么我觉得今日既然已经投资到了这个份儿上……您就该对我说清楚一些事情。提前说清有商有量,总好过以后一拍两散。”


    白阎君听完他说的这番话,愣了一阵子,忽然笑起来。边笑边用手指指头顶那层云:“你这小儿,倒是把要用在他身上的手段用在我身上了——这便是你方才说的‘至少让人觉得站在我这边’,嗯?”


    李云心叹气:“别闹了。我是认真的。过一会儿那位就会再来找我谈。如果你这边我用不着,那么我就得……翻王牌了。”


    白阎君瞪圆了眼睛——因为那一句“别闹了”。


    可又当真不晓得该如何回他,亦不好拂袖就走。愣了片刻只得当没听过这句话,想了想,冷笑一声:“这件事,你可想左了。真以为本君是因着你,才放出了百万阴魂么?”


    李云心不慌不忙、神色如常:“愿闻其详。”


    “说起此事,唉呀。”白阎君长长地叹口气,“先将你晓得的都说了。然后本君再告诉你些事。但另有一些,你现在知道了可不好。”


    “好。”李云心并不犹豫,略微思量了一番,开口道:“那夜我见了你,你告诉我夺舍龙子的法子。其间我发觉了一点异常之处。那便是……你似乎极看重那大鬼。”


    ——那时候,正是琼华楼、宝华会之后的夜晚。


    那大鬼吃了京华来的大画师,披了他的皮赴会。但在会上被李云心与凌空子识破,被李云心收入袖中。


    那时候的大鬼,也仅仅是一个还算有些道行的阴神。同所有在世漏网的鬼修一样,执念强得惊人。虽说随着境界的提升这执念会稍稍减弱一些、它们的理智也会多一些,但那时这大鬼也堪堪只相当于虚境的修为罢了——只能害一害秦公子那样的只晓得用符箓、却不晓得如何好好用符箓的普通人。


    吃了大画师、披了他的皮跑去宝华会——李云心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巧合。因而将它收走,打算好好逼问是不是那凌空子的计谋。


    然而最后他不得不相信,真的是一个巧合。


    那大鬼……便是数百年前死守渭城小(嘿)朝廷六十余年的邺朝末帝、“大邺昭武皇帝吕正阳”!

    白阎君说它不害人,而它却就在前夜吃了人。


    李云心逼问了好久,才意识到这事情当中还有关窍。


    据那大鬼说,它因着生前的一些事,得了阎君梦里的一诺——许他这渭城小(嘿)朝廷“国运昌盛”,直至他本人百年之后再消亡。


    可惜后来那庆军攻进来、屠城、杀上金殿将他斩了,那阎君都未露面——竟是食了言。


    待这邺帝身死,阎君便亲来勾魂。渭城的小(嘿)朝廷虽说是小(嘿)朝廷,但城中亦有六十万人之众。而那时候“大邺”也只刚刚亡了六十年——甚至很多穷乡僻壤之处,那人还认为仍旧是邺的天下。且更有相当一部分遗老遗少心向渭城的邺朝******,只待某日“王师复克”,这天下便还要姓吕的。


    因此这邺帝身死,数百万人愿力加身,虽说成不了离帝那样只差一步便突入太上忘情之境的大妖魔,但成就一个真境妖魔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那白阎君来勾魂,邺帝的鬼魂便责问他堂堂阎君因何失信。


    ——不过当初因着什么事得了阎君一诺,那大鬼却已不记得了。


    倒是记得责问阎君之后,那白阎君也羞愧,只道“时也运也”,说既是许他的阳寿未尽,如今便以阴寿补上。


    邺帝鬼魂满怀亡国之恨、对那阎君不守诺言之恨,只道他生前乃是帝王,更有可能重夺江山。而今身死,连满城的子民也因他受屠,怎能用什么“阴寿”便打发了。


    阎君想了想,便改了条件。说,许他做这渭城的冥界帝王——这渭城方圆百里,皆封作他的鬼国。而这渭城地界上死亡的魂灵,便也都算作是他的子民,亦不会令它们转世投胎。他在这鬼国做皇帝,想做多久便做多久。


    邺帝听了这话心中欢喜,想如此又与那天帝有何不同?只是神通少些、地盘小些罢了。于是便答应了。


    岂知答应了之后……原本是一个完整的魂魄,却立时被白阎君勾了一半去。


    剩下的一半变成了李云心所见的大鬼——原是该成真境鬼帝身的,却只变成了一个虚境的、浑浑噩噩的鬼修。


    而这鬼修有些生前一些有限的记忆,便下意识地厌恶一切同庆帝有关的事物。那京华来的大画师临行前被庆帝赐予了金印,大鬼便循着那金印上庆帝的帝王气找到了他,不由分说便将他害死了。


    而但是这大鬼又在躲索它的龙子,恰好得知宝华会上有道统高人,便披着皮去了,想那龙子也是妖魔,他藏到那里去,是必然不敢来捉拿它的——宝华会那一夜的狂风骤雨,便是那龙子在满城索拿它。


    当夜白阎君对李云心说大鬼不害人——这也倒是实情。这浑浑噩噩的大鬼,只记着自己还是这渭城之主,而这渭城中的子民皆是他的子民。又为那屠城一事耿耿于怀、自责惭愧,哪里会去吃“他的子民”?也就去害那些飞禽走兽罢了(详见第九十五章 大牲畜)。


    等到他死后月余、道统的道士又来将怨气冲天的废宫用道法封印镇压了,这“鬼帝”便是连“家”也回不去了。仅剩的记忆和理智很快消失,最终彻底沦为一团算是稍有些理智的怨气,一晃便是数百年。


    寻常人来问它这些,那大鬼自是记不起。但李云心毕竟有别的法子。


    他试过“催眠”。从前做过很多此类事——一些人所谓的“彻底忘却”的事情实则就藏在意识深处,只要能将它唤醒,便无所谓记不得。


    李云心将这残了一半的鬼魂当做一团混沌的记忆来试,结果竟出乎意料的好。


    便是在那天晚上,他许诺为这苦命的鬼帝做第一件事——


    解了那镇压他废宫数百年的道统封印。


    便又是在之后的几天,他重塑螭吻法身的那一夜、凭着渭城三十万人的阳气,顺便也破了那数百年的禁制封印!


    鬼帝因他而恢复了些清明的神智,又得以重回废宫,便成为他最坚实的盟友。先收容了那老乞丐的魂魄,再召集了从前被镇压在废宫中的兵将鬼魂,许诺要还他一个人情(详见第一百一十四章 参造化)。


    于是之后鬼帝、乃至其下的第五伯鱼,都成了李云心的情报来源以及情报中心。


    而鬼帝也的确将这个人情在今日,大大方方地还了。


    李云心说了这些,停下来歇一口气,去看白阎君:“只是我好奇的是,当初你因为什么给了那鬼帝承诺?之后明明已经失信了一次,为何又害了人家一次?”


    白阎君悠悠叹一口气,也不再笑了。


    他在原地转了转,才道:“那金鹏义女白云心在野原山外拦了人,当不是看你的面子吧?”


    “不是。”李云心答他,“是看鬼帝的面子。”


    “你可知为何?”


    “他不肯说。倒也不是不肯说,而应当是记不得了。”


    “嘿嘿。确是记不得了。”白阎君尖声尖气地笑一声,但听着却像是自嘲、或者有几分无奈,“本君第一次许他国运昌盛,便是因为那金鹏义女。但个中详情……唔,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而后这渭城被屠、那邺帝被杀……实则也不是本君失信,倒的的确确是时也运也。个中详情,你也不要知道的好。”


    李云心翻了个白眼:“那您老说点儿能让我知道的?”


    “唉……能让你知道的嘛,便是——本君那第二次,可不算是失信。”白阎君眯着眼笑起来,“本君说不勾他的魂魄,不叫他再转世托生。说将这渭城百里都封给他,城中的魂魄都不再入轮回——哪一条没有做到?”


    “只是说,魂魄勾去一半,好叫他忘记些事情、成不了真境的大妖魔。而那死了的人,他们的魂魄的确没有再转生——本君只是将它们勾去了地府嘛!”


    白阎君再叹气:“只是你倒是卖了他一个好儿。他记上了你的人情。他惦记着你的人情,再向本君索他的人……这百万阴魂,便是这四百余年里渭城中死去之人的魂魄了。本君全交付了他——也不算背信了。”


    “所以说——”白阎君愁眉苦脸地叹完了气,又狭促地看着李云心,“这百万阴魂是因着往日的诺言许给那鬼帝的,而不是你的面子。若你手里真的有什么王牌呀,本君还是建议你尽快地使出来、用了——喏,那道士来了。”


    就在李云心的身边,雨滴迅速成形,重新勾勒出一个人影。


    ==============

    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但是出埃及跟我说啊,你总得解释一下。闷头失信太伤人了,那我还是尴尬地说吧。


    本月十号收拾完了家,自信满满地打算攒稿子拼今天的战力榜。


    但是呢之后楼上装房子,一直吵得睡不好。


    过几天不装了写了点,手摔伤了。


    再过几天,笔记本坏掉了。


    换了个新电脑,之前硬盘又完蛋了。


    算是连环倒霉。之所以觉得尴尬是因为之前有在更新末尾提过这些事。然而又提一遍,我自己都腻味,觉得像是蹩脚的借口。


    但很不幸的是我一直以来基本都处于这种长期倒霉的状态……


    不大敢看书评区……接下来几天希望我可以多更一些。


    我再也不说“某日更多少”之类的话了。自己也好尴尬……


  第一百九十四章 王牌

    来者正是昆吾子——在刚刚分别半个时辰之后。


    玄境道士的分身甫一出现,便立时说话:“告诉我同敷和刘凌的事情。”


    这话说得急,似乎怕自己会反悔,只想着脱口而出再收不回。


    李云心笑了笑。


    这道士终究没有抵挡得住诱惑。


    第一次拒绝听下去是因为“事关双圣”。两个活了三千年的老怪物,别人不怕才有鬼。一听到是双圣的私密事,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可是……也正因为是双圣的私密事,谁会不想知道呢?大成玄妙境界的真人一定渡过了很多劫,但李云心觉得,好奇心这东西一定还是有的。好奇心只是生存欲望的一种狭义表现形式,只要他还活着、有理智,就必然会有好奇心。


    因而此刻,玄境道士不去问双圣的事情,而去问月昀子同凌空子的事情。他自欺欺人,李云心愿意帮助他自欺欺人。


    ——不然怎么用他为自己做事呢?


    一个玄境的道士。多么难得的机会和资源!

    他轻出一口气,仍坐在屋顶上,开口道:“修道之人讲缘果。之前与你说了那么多的事,是因为我杀掉了月昀子,并不希望再和你起争端。我在天上的时候这事还未完,此时我在地上,那事却已经完了。”


    “如今是你来到我面前问我这些事——真想知道的话,我的消息可不能白白奉送。”


    昆吾子看着他:“我是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


    “收起那一套吧,朋友。”李云心毫不在意他的话,“你是大成玄妙境界,而我刚刚晋入真境。但结果如何?在天上你本该杀死我,却没有。如今又来到地上问我话——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如果你仍旧只盯着什么境界、实力,认为它们可以决定一切,非要像看小孩子一样看我,那么我们也没得谈了——你干脆去杀人夺宝,那样岂不是更简单直接?但问题是这世界上,武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甚至说,只能解决很少的问题。”


    洞天的掌门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种话——被人教训。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但在稍微沉默之后,昆吾子不怒,反笑:“你若修道,将会是比刘凌更加惊才绝艳之辈。只可惜做了妖魔。好,你便答我第一个问题吧。”


    “月昀子在找通明玉简。”李云心当即答他,“但消息似乎来自另外的渠道。”


    这句话隐晦。但足以令昆吾子明白,那凌空子要找的也是通明玉简了。也意味着双圣在秘密地寻找那东西。


    “通明玉简。”昆吾子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低声重复一遍,抬起头,“那东西在你手上。”


    “先告诉我,我的母亲上官月是什么人。”李云心不答反问。


    大雨仍在哗哗落下,这个问题却让昆吾子再一次微微一愣。


    “你……”这数百岁的老道士迟疑着说,“你……你那父母,竟没有同你说过么?”


    “从没有。”


    “唉。”老道士叹了口气,“换一件事来问我吧。”


    他说的这些话、说话的时候样子让人恍惚中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不是一个同很可能出手将李云心击杀的玄境修士,而仅仅是一个不愿谈论某个话题的老人。这种态度令李云心稍感惊讶,但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天上他提起父亲李淳风时候,这昆吾子的眼中还只有惊讶。但提到了母亲上官月,惊诧当中便又掺杂了些许的惊惧。令一位玄境道士感到惊惧的事情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他从未想过对方真的会答他。


    只是为了令他拒绝,然后自己好提另一个要求。如此,稍微过分一些他也有可能接受。


    于是李云心微笑着说:“那么陪我去见一个老家伙。”


    昆吾子惊讶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笑起来:“贫道暂不杀你,已是好大的让步了。你可要晓得就在你的手上,有我道统二十五位低阶修士的性命、一位化境修士的性命、一位真境修士的性命。而今你要借贫道的势?要贫道同你去见那邺帝么?这件事——”


    “那二十五人是月昀子的锅,我不背。而且不是见鬼帝。”李云心正色道,“你也对通明玉简的事情感兴趣,但它已不在我身上了。你也晓得通明玉简曾经在道统、剑宗那边待了一段时间,但你们没人能打开它。”


    “你能?”昆吾子眯起眼睛看他。


    “我能。”李云心毫不迟疑地说。


    “那可是双圣都未做成的事。贫道很难相信你不是在口出狂言。”


    “你也知道是双圣都搞不定的事。那么问题来了——造出那通明玉简的人真的比双圣还要高明太多、以至于他们完全没办法么?这显然不可能。那么答案就是,双圣没有找到对的法子,但我这里有法子。”李云心站起了身,“陪我去见洞庭君。我要从他那里要一个人、要些东西。”


    “在洞庭君那里?”昆吾子的眼睛微微一亮。他自然不会认为李云心会轻易将那东西交给他,但也没有料到可以如此轻易地得知它的踪迹——本以为要经过威逼利诱、讨价还价。


    “没什么可隐瞒的,的确在他那里。”李云心站起身,郑重地看着昆吾子。


    “但首先,从此时开始,我希望您能够真的明白一件事。”李云心沉声道,“我知道如何开启通明玉简——这是我的王牌。如今告诉你,你也可以善加利用。我不管你们道统之中有什么弯弯绕绕,但是从月昀子行事来看、从人心欲望的角度来看、从你今日的反应来看,必然不是和和气气。”


    “你先拒绝听到双圣的秘密,之后又反悔。意味着你心中的某种欲望压倒了你对那两位的敬畏。那么,如果你没有一回山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双圣邀功的话,你就不可否认我的那一张王牌对你而言有着巨大意义。”


    昆吾子笑了笑。


    李云心却不笑。他站在屋顶上、在昆吾子的对面,又道:“你要晓得现在的我,不是当初被人追杀的我,也不是藏在这座城市里隐姓埋名的我。我如今乃是渭水龙王、真境的大妖魔。坐拥渭城,有一位鬼帝朋友。我还是龙子,掌握着双圣也想要知道的秘密。这渭城渭水都会是我的巢穴,而且我还懂得道法。”


    “这样一想的话,你如何看我?”


    昆吾子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收敛了。他沉思一会儿,微微出一口气:“我们不可能是盟友。甚至贫道此时这样同你说话,都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也没奢望能做朋友。只是说——你要慎重对待我。”李云心往西北方指了指,“我们一起做成这件事,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哪怕以后还要打打杀杀,至少在两败俱伤之前还可以各取所需。”


    “……两败俱伤。”昆吾子笑着摇摇头。但终究道:“贫道便随你去一次。”


    ……


    ……


    雨势到了洞庭湖这里,已经收敛很多。


    烟雨洞庭。


    这令李云心想起第一次遇到那红娘子的情景。当夜没有烟雨但是……一样水气蒙蒙。


    以及第二次在艳阳里、在湖边木亭中说话、听蝉鸣的时候了。


    他便在那木亭中站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叹口气。


    玄境修士不晓得他因何叹气,但也看了一眼千里洞庭、极目远眺:“若凌儿讨得回来,贫道亦可——”


    李云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要的人可不是她。刘凌的事情,你自己搞定——我已经告知你她在这儿了。她此前要杀我,我可没大度到这个地步。”


    他再叹一口气:“我要那老东西的女儿。”


    ===========

    大神之光竟然多了两个!谢谢全订所有书的朋友!

    先更这么多,还在写。睡吧,明早看。


  第一百九十五章 翻天覆地

    昆吾子稍感诧异。片刻之后问:“此言何意?”


    “字面意思。”李云心又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


    随后低声自言自语:“雨大。这么个下法儿,城里房舍要垮掉不少。”


    说完了这话,一双眼眸忽然变成金黄色。脸颊上现出了细密的鳞片、黑发里掺了白丝。云雾从他的发丝中升腾起来,好像白发飘荡,化作雾气。


    “收。”他低喝了一声。


    洞庭湖边的雨水立即收敛了——从小雨变成细雨,再变成零星儿的雨滴。高天上的浓云翻卷着褪去、缩小,变成丝丝缕缕的白云。而云中褪去的那些铅灰色,仿佛都跑到了李云心的头发里——原本黑白掺杂的发丝重新变成乌黑色,他脸颊上的细鳞也褪去、眼中的金黄也褪去,再次变成俊俏的少年人。


    浓云既散,太阳便出来了。


    可惜已经不是艳阳了。他同月昀子在午后的时候开战,到眼下已近黄昏。天空发昏,日头落在远山以西,山上一整片红彤彤的火烧云。


    李云心叹口气:“可惜。”


    随后抬起头踏前一步,向着那洞庭湖中君山的方向高声呼喝:“吾乃渭水龙王李云心!洞庭君可在?出面一晤!”


    声音滚滚而去,仿若有形有质,将湖面上的雾气都冲散了。水面起了风与波纹,龙王庙附近的花木被震得枝叶乱颤。白鹭镇上的人也听到了这声响,但都不敢出来看。此地离渭城虽远,可李云心与月昀子争斗时的雷鸣与金光都看得见。到此刻再听见这声若闷雷的声音,即便是最最唯物的人也该意识到…是有神通之士搞出了如今的大场面。


    还很有可能是他们月余以来一直膜拜的“龙王”。


    但这声音惊动了鸟兽、人类,甚至冲破湖面上的迷雾,却并没有令洞庭君现身。


    李云心静静地等待了三息的时间,便又喝了一声。


    仍没有回应。


    他就转脸去看昆吾子:“不给你面子啊。”


    玄境道士想了想,问李云心:“凌儿当真在这湖中。”


    “她被白云心废了修为,但神魂倒是被一件法宝留下了。我此前在湖里见过她,她在牧云——你知道什么是牧云么?”


    昆吾子沉默不语,但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显然也晓得些陈年往事。


    他盯着深沉的湖面看了看,低声道:“那便得罪了。”


    这一声不像是说给李云心听的。因为声音虽然低沉,却意外地清晰响亮。


    随后他踏前一步、伸出了手。


    李云心第一次见识到玄境修士的手段。


    昆吾子的手白净瘦削,仿佛指节都有棱角。他先是掌心向上、斜斜地往前探出去——好像插入什么东西底下。


    又在一息之后,猛地翻转过来。


    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看到了洞庭湖之上的天空。


    原本是日近黄昏的天空,那蓝色都有些泛黄了。但就在昆吾子翻过手掌的一刹那,天空忽然黑暗下来。


    因为湖水跑到天上去了。


    就仿佛天地调了个个儿,一层薄薄的、宛若镜子一般的水面出现在天空之上,从这边一直延伸到极远极远处。李云心猜想,那一片水域的大小应该与这地上的洞庭湖相当——昆吾子只在翻转之间,便将洞庭的水面弄到天上去了。


    但事情并不像他想的这样简单。


    下一刻,那天空之上的水面开始倾泻。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不是瓢泼的大雨。甚至李云心此前在渭城渭水一地所行的猛烈云雨,都无法同这种气势相比——整个洞庭当中的湖水,从那天空之上的水面里——


    倾盆而下!


    倘若这洞庭湖是一个圆形,那么此刻天地之间便多了一道圆柱。


    倘若这洞庭湖是一个方形,那么此刻天地之间便多了一道方柱。


    天空之上的水轰鸣着击打在湖面上,发出的巨响登时将大地都震得摇晃起来。先是那花木枝叶纷纷落下,再是那龙王庙在一阵猛烈的地动当中倾塌半边。水与水相交,迸发出来的能量宛若爆炸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的水浪就好比溅射的金属洪流,而那洪流还是锋利无匹的!

    他们二人所在的这木亭紧邻湖畔。只在一瞬间,木亭便被奔涌的水流彻底摧毁,变成最细微的碎片。两个人都淹没到了水光当中,那昆吾子倒是没什么大碍,然而即便以李云心的强横身躯……


    胸前亦出现了一整片纵横交错的血迹!

    从未见过此等奇景——水柱矗立在天地之间,就仿佛是凝固着的。但实际上是从天空当中的那片水面里、这洞庭湖之中的湖水被某种玄妙而强大得可怕的力量搬运到了高中,再重新落回到湖中!

    但纵然如此,那湖水的水位却并未上涨,甚至还略有下降……


    当真是湖里的水。


    李云心已飞退出数十步之外,但可怕的声音仍震得他双耳发麻。一条巨大的瀑布尚且声如雷动,何况是整个洞庭的水,从极高的天空之上倾泻?!这样大的声响、声浪……


    他下意识地向身后看了看。


    龙王庙已经倾塌了。目力可见的湖边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大地仍旧在摇晃、颤抖——白鹭镇里的房屋不可能承受这样剧烈的震动。也许会死掉很多人。


    昆吾子仍旧站在他身边、背着手,面色平静地望着天空之上的那水柱。


    实际上即便已经退开数十步,那巨大而无边无际的水柱仍旧像是一堵高墙一般压在视野当中,仿佛下一刻便会倾塌下来,将人们统统裹挟进那深沉得可怕的水中——而他们两个宛若两只蝼蚁。


    “到了玄境你才会意识到一些事。”昆吾子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意识到玄境之下,也无非是世俗中人而已。而真境,算是勉勉强强地掌握了一些力量。然而……并不值一提。”


    他侧脸看李云心:“此前你说贫道没有尊重你正视你。到此刻你该清楚——贫道之前给你的是怎样的尊重了。”


    李云心盯着面前这可怕的奇景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说:“力量不代表一切。”


    昆吾子笑了笑:“所以你是少有的聪明人。也因此,贫道没有杀死你。只是因为你的这句话。”


    李云心没有来得及回应他,天空之中便传来更加可怕的声音。


    水似乎“流干了”——耸立天地之间的水柱在迅速变矮,因为天顶之上的“水面”消失了。最后的湖水被倾泻下来、迅速跌落向湖中。而就在那水中,李云心看到一个无比巨大的身影。


    他化了真身,足有三百丈长。三百丈,是怎样的概念?长度,或许不是很直观。但若是转为高度——大致相当于他从前那个世界,三百层的摩天高楼!


    三百丈的龙身,一个成年男子站在他的面前,就好像一粒尘埃。


    然而此刻这洞庭湖水中出现的巨大身影……甚至已经不是“巨大”可以形容的了。这迅速变矮的水柱仿佛一口立在广袤大地上的鱼缸,而这大鱼被盛在鱼缸里。但与其说它被盛在鱼缸里,倒不如说是圈禁——因为它本身是就有半个鱼缸那样大小,甚至于它的一条肉须,就同李云心的真身一样长!


    大鱼全身赤红,就连肚皮都是泛着暗金色的红。它身上的一片鳞便足有一整个白鹭镇那样大,鳞片在水中发出蒙蒙的金光,就仿佛是掺了金粉的。


    它的一张巨口便可以占据两个人的全部视线,然而那口中黝黑一团深不见底,绝不仅仅是阴影可以形成的黑暗。


    它看起来同一条赤红色的鲤鱼并无甚差别,然而……


    这样的大的“鲤鱼”,本身就已经超越了任何常理了!

    李云心便知道……此乃,洞庭君的真身!


    但这样一条被昆吾子从天空之上“倒出来”的大鱼,就只在两人面前出现了短短一瞬间。几乎就在李云心刚刚将它看清之后,这大鱼便消失了。


    一点炫目的红芒出现在半空之中,迅速化为一个人形——便是李云心先前在君山上看到的那位“李道长”。


    这洞庭君现身之后并不说话。只等湖水完全轰鸣着重入湖中,才红光一闪,瞬间出现在洞庭湖边。


    李云心紧盯着他的脚——正距离湖边一丈之远。


    传闻是真的。


    他的老巢被人翻了个底朝天,而他仍旧不出洞庭一丈外!


    昆吾子乃是大成玄妙境界。据说洞庭君亦是玄境,却不知是玄境的哪一个阶段。但无论如何玄境道士刚才那看起来轻轻松松的手段已在李云心心中留下可怕而深刻的印象。


    而玄境大妖洞庭君……什么人能将它圈禁在这洞庭中、两千年?!

    此刻暴怒的洞庭君浑身都泛着红光。他的双眉竖起,原本就不小的鼻孔因为极度愤怒而张得更大。得知螭吻死讯时他呼出的乃是蒸腾的雾气,然而此刻就连那雾气都变成了淡红色……就好像火云!


    “昆吾子,你好大的胆子。”洞庭君的声音像是炭火在摩擦,仿佛每一个字儿都会在空中碰撞出四处溅射的火星儿。


    “本君本不愿理你,你却自己找上门——你欺人太甚!”


    玄境道士只笑了笑:“洞庭君胆子也不小。竟敢侵吞我道统法宝、圈侑我道统修士。据我所知……还要她牧云。”


    昆吾子的声音低沉下来:“洞庭君岂不知取死有道乎?!”


    两位玄境的强力人士对峙起来,李云心便向后退了两步、不说话。


    洞庭君听了昆吾子的威胁,怒极反笑:“你那道统修士凌空子杀我水族螭吻,此刻竟敢上门同我讨要说法?道统虽强、也可以不讲道理。但是在本君面前,却不怕你们不讲道理。”


    “这洞庭方圆千里……本君便经营了三千年。你当本君这玄境的妖身,是那些任由你们宰割欺凌的小妖魔么?!”


    昆吾子朝李云心看了一眼,开了口。


    李云心没来得及阻止他。


    “螭吻?”昆吾子冷笑,“可还是未死的。不过倒也不怪你——即便是我,都不晓得他是用什么法子夺了螭吻的舍。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连想也不会往那个方向想。”


    “而旁边的这位小朋友既然可以设计夺舍螭吻,想必也可以杀了它。依着我看,我道统的凌空子,你那水族的螭吻,便都是被他给算计了。你这满腔的怒火与其冲着我发来,倒不如冲着他发去!”


    有那么一瞬间,李云心很想现出真身,当即便远遁回渭城里。


    ——他没有摸清楚昆吾子。至少,没有完全抓住他。


    他不晓得昆吾子与洞庭君说这番话、说他夺舍螭吻、设计凌空子的这番话是因为无意,还是的的确确要害他。


    可能是他身为玄境修士,已经习惯了强大的力量,并不很擅长阴谋诡计。因而“夺舍螭吻、设计凌空子”这件事在他看来如今已是细枝末节、随口便说了。


    也可能他就真的是想要将祸水引给自己。


    李云心迟早也要明说此事,但绝不会是现在。他更想像借着杀掉月昀子的“势”,令昆吾子暂时地可以同他“谈谈”那样子,再借着昆吾子的“势”,同洞庭君谈谈——找回他想要的东西、要回他想要的人,有了充足的了解,再依势利导。


    昆吾子不该不清楚这一切。


    但如今毫不在意他的状况,只随口便当做“趣事”来说了。


    李云心在心中冷笑一声。


    出城之前他在汪生书笔店的屋顶上,正告了昆吾子一些话。他希望对方可以正视他所掌握的力量。


    但当时对方淡淡一笑,李云心不清楚昆吾子是否真地听进了心里。


    而刚才这位玄境道士展示了神通,告诉李云心……“玄境之下,也无非是世俗中人而已”。


    再到了此刻。


    李云心已完全明白了。


    他自始至终没有赢得玄境道士的尊重。对方可能因为他所知晓的一些事情有所顾忌、没有出手,但并不意味着,将他当成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在心中冷笑一声。


    这种感觉很不好。


    而他也绝不会再像是一个苦苦哀求大人、甚至使着性子、摔着东西去告诉那些大人“我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的小孩子一样,再对昆吾子说一遍同样的话。


    他会用实实在在的某件事令这个玄境道士为他对自己的轻视付出代价,并且好好地、长长记性——让他晓得他曾经可以成为自己的盟友,但愚蠢而固执的傲慢葬送了那个机会。


    可能就在明日,可能在十年之后。


    但无论如何,他可绝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通明玉简

    但李云心终究没有离开此地。因为他如今已经确信洞庭君所受到的禁制,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破除的。


    那么就迎接最坏的结果——反正他的生活就从来没有一帆风顺过。


    但两息之后,他与昆吾子都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那洞庭君的反应。


    这水族的大妖魔在听了昆吾子的话之后呆滞了好一阵子,缭绕周身的火焰般的雾气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大了嘴,像是一条喘不过来气的鱼:“未死?!你亲眼见过?!在哪里?!”


    昆吾子微微皱眉。因为刚才他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李云心夺了螭吻的舍。因而洞庭君三句追问当中的内容,听起来倒像是讥讽。


    可对方的语气、神态……却一点都不像是讥讽呀?!

    而真真就是非常、非常地关心——那螭吻究竟在哪里!

    于是在片刻的犹疑之后,昆吾子试探着再次开口:“贫道已经说得很分明了。那螭吻未死,但已不是你知道的那个螭吻了——这个小娃娃设计夺了他的舍!”


    这一次,他甚至抬手向着李云心指了指。


    李云心冷笑一声,将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统统记在心里。但看起来昆吾子并不在意他的想法。


    而……洞庭君也不在意。


    他反倒再次竖起眉,恼怒地大叫起来:“不要故弄玄虚!你若是敢用此事消遣本君——哪管你是什么大成玄妙境界的真人,本君一样叫你走不出这洞庭!他究竟——在哪里?!”


    昆吾子终于转头同李云心对手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惊诧的光芒。


    洞庭君……可不是什么愚蠢的妖魔。李云心同他打过交道,知道即便他不算是“老谋深算”,但也绝不会连一句话都听不分明。而昆吾子甚至对洞庭君了解得还要更多些,深知此妖绝不是易于之辈。


    但如今……


    倘若不是这洞庭君在故弄玄虚,便是出现了即便连玄境修士都搞不懂的意外。


    这一次不等昆吾子再开口,李云心已经看着洞庭君,平静地说:“九公子已经死了。我设计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舍。如今,我才是螭吻。”


    洞庭君终于向着李云心转过脸。盯着他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本君不晓得你用什么法子在身上搞出了龙气,但,你不是睚眦。”


    他阴沉地看着李云心:“可你又的确是阴神而非人——究竟有什么图谋?”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是李云心心中唯一的一个想法。三个人的谈话出现了意外的奇特状况,而到目前为止李云心得出的结论是,只要话题与“夺舍龙子”有关,便会被洞庭君自动忽略。而这一种奇怪的状况……远超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但在他从前所涉猎的领域里,却是可以实现的。


    但问题是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即便要做到这一点——无论是通过何种干预手段,都相当困难。被干预者的身体状况心理状况、以及很多很多其他外界因素都会直接影响到结果。


    何况是……这个世界、洞庭君这样的大妖魔。


    在今日以前李云心没有真切地见识过高阶修士的力量。月昀子算高阶修士,可惜他的愚蠢和傲慢将自己送进陷阱,在争斗中所展示出来的力量不到本身的十分之一。但今日李云心看到了昆吾子的手段。


    高阶修士的强大并非力量层面。不是什么“强横如斯、速度极快、灵力雄厚”就可以概括的了。


    而这样的洞庭君……身上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之前心中因为被昆吾子轻视而产生的不快之情迅速被惊奇所取代——且这种惊奇是积极、正面的。李云心再往前走了一步,盯着洞庭君:“我夺舍了螭吻。”


    洞庭君也盯着他,冷笑起来:“不说话?哼,你以为寻了这么一个道士来,本君就会怕了他不成?”


    李云心便转身去看昆吾子:“这是怎么回事?”


    玄境道士的脸色不大好看。他看看李云心,又看看昆吾子,皱起眉头:“你们两个——”


    “我们两个不是一伙的。”李云心诚恳地说。


    但他的言语抵不过事实——一个玄境的大妖魔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表现得像是一个任人玩弄的提线木偶,这件事令同样身为玄境修士昆吾子感到不安了。


    玄境修士可以无所畏惧——在他们自认为可以了解、掌控的时候。但玄境修士也比任何人都惜命——在出现了他们所无法完全理解的状况时。


    “身家性命”可不是可以用来随便冒险的东西——尤其是在为此事已付出了几百年的精力心血的情况下。


    因而在昆吾子又沉默了数息的时间之后,李云心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这个玄境的道士似乎打算离开了。


    就像他此前因着那个大阵没有当即击杀一个刚刚晋阶真境的妖魔一样,如今他也要因为一点意外的状况而抽身。


    这是一个谨慎得过了分的道士,所幸这种“美德”没有存在在当初的月昀子身上。


    洞庭君也意识到了如今的这种诡异状况。他也不说话了,而是从极端的愤怒当中平静下来,同样想要搞清楚,他们三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昆吾子终于开了口:“不知所谓。”


    言罢,便抬起了手,作势欲走。


    便是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一句话从李云心的口中脱口而出。


    这一次昆吾子听到了他的话,洞庭君也听到了他的话。清晰短促,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听清楚他就究竟要说什么。


    那似乎……是另外一种语言。


    李云心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然后抬起手,在虚空当中写出几个符号:“这是通明玉简的禁制——你可知道通明玉简是有禁制的?”


    这一句话如他所料,留住了昆吾子。玄境道士慢慢放下手臂,低声喝道:“贫道不想知道这件事!”


    “但你已经知道了。”李云心当即回答他,同时转向洞庭君,“你也该知道了。通明玉简在你那里——你必然把玩过。把玩了,你的妖力就会打开它,那么,你是不是看到过这样的一行字?”


    他在半空中以灵力书写的那一行字实实在在地悬浮在那里。洞庭君只看了那行字一眼,脸上便露出惊讶之色:“那东西……便是通明玉简?!”


    “你看。我说的是真的。”李云心向昆吾子摊开手,“通明玉简在他那里。而且我看过通明玉简,知道禁制为何。”


    他又转向洞庭君:“的确就是这东西。画圣的遗物,双圣指名要找的玩意儿。在道统搁了很久很久,没人能打开它。即便能打开它,也破不了那禁制。如今落在你手里,你的麻烦可就大了——昆吾子或许拿你没办法,然而双圣亲自来——就是你没办法了。”


    洞庭君愣在原地,眨了眨他的那双大大的眼睛。


    “我就是来要这玩意儿的。”李云心对他说,“还要红娘子。两个都交给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得到过它——昆吾子可以做保。”


    然而听了他这话,昆吾子与洞庭君几乎同时冷哼一声。


    “关贫道何事。”


    洞庭君也冷笑:“你这小小阴神,本君岂知不是你机缘巧合看了那玉简,然后随口编一句什么怪话儿来诓骗我们?我那女儿?给你?天大的笑话!”


    “帮不帮我。”李云心叹口气,转身看昆吾子。


    玄境道士笑了笑:“眼下这情况,可不在贫道预料之中。你若说得清……这老物之前是中了什么邪,贫道才会稍稍考虑一下子。”


    “别逼我。”李云心踏前一步,紧盯着昆吾子,又盯着洞庭君,“通明玉简我今天未必要,但红娘子今天一定要。”


    昆吾子收敛了笑容:“逼你,又如何?唔……红娘子。莫非是成了你的劫数或者心魔,而你刚刚晋入真境境界不稳,才想要快些了结她那事情?呵呵……那贫道倒是更想要瞧瞧你如何说服这老物了——贫道已将他从巢穴里唤了出来,还不够么?”


    李云心无言地摇摇头、叹口气。


    先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看看他身前的两位玄境强者,冷笑了一声:“二位似乎都挺想看我的笑话——打不过你们,还要求着你们。但我跟你们说,兔子急了还咬人。”


    昆吾子嗤笑一声。


    李云心不理会他,先看洞庭君:“首先你要知道,双圣想要通明玉简这事儿,很不想被别人知晓。所以我刚才写出了那串字——这位才会有那种瞎了狗眼的反应。”


    再看昆吾子:“双圣搞了那么久,都没打开那玉简——是因为这件事。”


    他抬起手,指着仍旧浮在空中的那一行字,清晰而缓慢地说道:“这一行字的意思是——你好吗?”


    “此乃罗刹文。写作——how-are-you?”


    “而通明玉简一旦被打开,简身上会出现数十个小小光斑。要解开这禁制,诀窍就在那些光斑上。”


    在昆吾子来得及说话之前李云心已经再次抬起手,飞快地在半空中写下第二行字。


    “那么这一行字符,便可以解除禁制了。写作——”


    “i’m-fine.thank-you。意思是,我很好,谢谢。就是这么简单。你们没有找对法子而已。”李云心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似乎极想放声大笑,可又不得不在此时可此保持冷酷严肃,“现在,你们两个都知道如何解除禁制了——而双圣却还不知道这件事。二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三息的时间。


    “小儿害我。”昆吾子深吸一口气,看着李云心。


    洞庭君也瞪圆了眼睛,看看李云心、又看看昆吾子,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做出一个决定。


    “是你逼我的。你以为我舍得这张王牌。”李云心冷笑,“眼下你们两个人都晓得如何解开这禁制了。你们还会怀疑我说的是不是实情。不要紧,告诉你,千真万确。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双圣。但问题就在于——”


    “那两位想要这东西。如果合道统与剑宗之力,得到这通明玉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依旧放任它流落在外这样久,到如今也仍旧是秘密行事。这意味着这玉简里有他们绝不希望旁人看到的东西。”


    “然而眼下你们已经知道如何打开了——在他们之前。”


    李云心冷笑起来:“或许结果不是那么坏——你的两位大领导只斥责你一番就把这事儿揭过了,相信你真的没有手贱、打开玉简、看过。又或者……呵呵。你说看我如蝼蚁,你在双圣眼里,又什么东西?”


    昆吾子沉默不语。


    隔了一会儿,道:“贫道此时仍可杀了你。”


    “那么洞庭君大概会很乐意把这个消息说出去、害死你。又或者,你岂知我没有早早布置好了——在我死后仍会有人将这个消息告知天下。”李云心向着洞庭君转过身、一伸手,“玉简拿来。”


    玄境的妖魔脸色变幻不定,似乎仍在犹豫。


    李云心便看着他:“我说的话有一半的可能性是真的。如果我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有一半可能性双圣会亲自来取,顺便干掉你。加起来,最乐观地估计,你死掉的可能性只有四分之一。但问题是,玩儿命,你敢吗?拿来!”


    这么一声厉喝之后,洞庭君终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伸手,便有一件透明的、小小的宝贝出现在了他的手心。


    李云心脸色平静地看了那宝贝一眼,笑了笑:“昆先生可看清楚了?这个,就是通明玉简。您想不想要?”


    昆吾子脸色难看极了,并不说话。


    李云心就哈哈大笑起来:“是了。你不敢要。我是双圣,必然觉得你偷看了这里面的东西——你也不敢赌那四分之一的机会。”


    说完他伸出了手。洞庭君便当即将这玉简抛给他——而后不易觉察地出一口气。仿佛丢掉了一块烙铁。


    李云心将这玉简握在手里,终于在心中……


    也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终于……拿回来了。


    但昆吾子还在看他。洞庭君,也在看他。两位玄境强者的目光如同猛兽锁定猎物,将李云心的每一个动作都尽收眼中。


    李云心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向那玉简中灌注了妖力。


    于是玉简亮了起来。一道光芒在简身一闪而过,一阵袅袅仙乐响起。洞庭君或许已经试过,但昆吾子似乎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他瞪大了眼睛,将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中。


    随后看到李云心所书写的第一行文字——一模一样。


    又看到李云心在那一行文字的下方、那几十块小光斑上点十八次。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昆吾子与洞庭君:“要解开了。”


    他的手再一点——两行文字与光斑消失,玉简的表面变成鹅黄色。几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图案浮现出来。


    李云心便用手在玉简上一抹,它重新变成一块透明的小物件。


    “画圣设下的禁制,被我解开了。”他笑了笑,“最后问你们一次,还想不想要这东西?”


    昆吾子哼了一声:“倒是真的。不过……大概你也命不久矣了。”


    说了这话他笑起来:“贫道不会杀你。大概洞庭君也不会。可天下人都会知道通明玉简在你手中,双圣也很快会知道。到那时候——”


    “所以这就是我的条件,二位。”李云心平静地说,“从知道是双圣想要这玩意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自己能舒舒服服过日子。也知道早晚这事儿会天下皆知。但是至少在双圣、或者双圣的人找到我之前——我要你们护我周全,不要被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打搅。”


    “做到这一点,到了一天我不谈你们两位的事情。你们可以高枕无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凭什么信我对不对。我也有一样的问题,凭什么信你们真会护我周全。不过我的优势在于我今年十五岁,你们两位一位三千多岁,一位几百岁。要死大家一起死,我有胆也有办法拉你们下水。”


    “二位觉得自己也够狠的话,也可以来试试看。”李云心轻轻地笑了笑,“毕竟,男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


    昆吾子终于收敛了神色,深深地看了李云心一眼:“好。你倒的确是个枭雄。”


    李云心歪了歪头:“您呢?”


    玄境的妖魔看看昆吾子、又看看李云心。他意识到这应当不是对方做的局——昆吾子是出了名的惜命、谨小慎微。他绝不会将自己也做诱饵。


    他犹豫片刻,沉声道:“先告诉本君,你们说那螭吻还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因为老子夺了他的舍——不过你又听不到。”李云心叹了口气,“先把红娘子交给我,再谈这件事。”


    “先说螭吻的事情。”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将手探进怀中。摸索了一阵子、皱起眉、道:“他……吗的……”


    然后将手伸到洞庭君的面前、摊开了。


    他掌中有一枚逆鳞。


    洞庭君盯着这逆鳞看了一会儿,猛地抬头:“这……这……这是……”


    “先把红娘子交给我。”李云心平静地说,“然后我告诉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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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玩儿心的姑娘——《摄魂王妃》。


    一个玩儿心的法师——《法师与魔王》。


    一本要上架的仙侠——《骷髅真仙》。


    一段末世的杀戮之旅——《血幕王座》。


    一个疯子的修仙故事——《心魔》。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兄弟情深

    昆吾子发出一声嗤笑。


    极远处穿来哀嚎与恸哭的声音。修行者耳力好,因而听得更分明——那是白鹭洲的人在哭。


    玄境修士所展现的神通令这洞庭湖边的土地都被震开了数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想来这个时代,多用土石建造而成的房屋抗震等级不会高。又是日近黄昏,好多人已经开始归家,伤亡当是很惨重的吧。


    但昆吾子可一点儿都不在意——又不会有凌空子那样的人对他说第一戒律。


    他便以看戏的态度看李云心与洞庭君,亦不大在乎那被洞庭君囚禁起来的刘凌。


    一个化境巅峰的凌空子的确值得在意。因为那意味着琅琊洞天和道统可能会多出来一位真境修士——真境修士,便是威慑力。


    但一个雪山气海被废、灵魂藏匿于音铃当众的凌空子……


    则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那是本君的女儿。”洞庭君的情绪还未平复,目光仍只盯着李云心手中的逆鳞。似乎想要伸手,但又碍于禁制,“你不要以为她对你说了些话,便是什么真心痴情。本君教训了她,却也还是教训自家的女儿……还轮不到你来——”


    “我只是和她说几句话、看看她是否平安。”李云心收回了手、将那片逆鳞重新放进怀里,“我们已经算是合作伙伴,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这点小小要求。”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昆吾子见他这举动,又是一声嗤笑。他平日里是不这种喜欢将情绪流露在表面的人。但问题是平日里,也无人叫他一个堂堂玄境道士接二连三地吃瘪。


    因此见李云心这举动,他只当是真的“动了情”,此刻真是要用这样的动作平复一下心底激荡的情绪。至少在他看来,在儿女之情这件事上看不开的人……道心都绝不会很坚固。


    不过这李云心是妖魔……应当也没什么道心。


    昆吾子被并不理智的情绪的所左右,洞庭君则关心它方才见到的逆鳞。两个玄境强者,在平日里都该是心思缜密之辈。但在方才的一番交锋里,区区一个真境妖魔竟然令他们两个都无计可施,不得不暂时同他达成妥协。这种经历所带来的心理冲击令他们在此刻忽视了很多事——此刻,这两者都在有意无意地释放刚才所承受的激烈情绪,处于极度松懈的状态。


    而似乎他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也没有特别在意李云心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做了另一个动作——他刷拉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急急地摇了两下子。


    这个动作在文人士子当中太常见——心中焦虑不安,便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


    因而也没有注意到李云心在打开折扇之后飞快地往扇面上扫了一眼。


    原本是白纸扇,此刻变成了色彩明艳的山水画。山水画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人儿,而此刻,似乎多了另外一个身影——但是一抹极淡极淡的影子,仿佛是他发丝在扇面上投下的阴影。


    而那阴影似乎正在向这儿来。


    李云心说了那番话,洞庭君便翻一个白眼儿:“要见也不可今日见。若你真想见,还是明日正午来吧!你既是眼下不想同我说螭吻之事,那便明日说吧!”


    他说完这话一转身:“此间事了,恕不奉陪!”


    话音一落,身影便瞬间隐去、融化进湖水里。


    昆吾子微微皱眉——这老物去得有些突然。明明前一刻还在以那样急切而强烈的目光的看李云心手中的逆鳞,而到了下一刻,便突然撂下几句话,走掉了!


    心中刚生出这样的疑问,便听到李云心冷笑一声:“算他聪明。”


    昆吾子疑惑地“嗯”了一声。


    李云心往四下看看,找到一块被从地下震出来的巨石坐下了:“因为这事儿还没完啊。你看看这个锅——”


    他伸手一划,将整个洞庭以及远处的白鹭镇、野原林、甚至更远处的渭城都划进去:“——谁来背?”


    “原来打算叫月昀子来背。但眼下咱们是好朋友,就不能这么干。自然也不是我。那……总得有人对此事负责。”李云心抬头、眯起眼看看远处的白鹭镇废墟——在这里只看得到烟。应当是有人家在生火造饭、房屋被震塌了,失了火。


    他便随手挥了挥。手臂上鳞片迅速出现,又很快褪去。但一朵雨云已在白鹭镇上空成形,下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那黑烟隔了一会儿便没了。


    “那么你想要,将此事推在他的头上?”昆吾子问。


    “是。”


    “但他出不了洞庭禁制——此事天下皆知。”


    李云心的唇边泛起微嘲的笑容:“你说过,只要道统相信就可以了。管他出不出得了禁制——你说是他做的,那就没人会觉得一位玄境真人会用这种低级理由栽赃陷害。只需要保证这段时间没人打扰我,等双圣或者双圣的人来找到我,这些事就都不重要了。”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昆吾子往洞庭看了看,“也不要当这老物是普普通通的妖魔。他的一些秘密……大概便是连双圣都知晓得不是很清楚。”


    他说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才道:“还有另一个人,更合适。”


    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在李云心眼中一闪而过。


    但他随即皱起眉,再打开折扇扇了扇:“另一个人?我手底下的人你不要想——这种时候我绝对不会坑自己人。”


    昆吾子笑了笑:“你手底下的人,没有一个担得起这样大的事情。我要说的——”


    李云心睁大了眼睛:“凌空子?!”


    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不过他还是得这样说出来。因为那一抹人影……还没有到这里。


    他之前与月昀子争斗的时候行了云雨,所有人都该知道有龙族在此。而那洞庭君在那一夜也将他当成睚眦,可是当再见他的时候……


    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不是睚眦。


    他必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而就在方才,那一抹身影出现在李云心的画中。


    以那么一瞬间的玄境实力在扇面上所作的这一幅《千里江山图》,既然可以将月昀子的鬼魂画进去,自然也可以忠实地向他展现很多东西。这个时代没什么卫星之类的玩意儿,然而眼下李云心这折扇却成了类似的东西。


    这渭城周边的土地,皆在他这折扇之上了。


    那么主动出现在这扇面上的那一抹淡影,便意味着那家伙的身体里,有之前李云心用以布置大阵的灵力、或者怨气。换句话说——那人在李云心布阵的时候,吸收了一部分由百万阴兵所化的怨气。但所幸没有影响到大局。


    而此刻,这家伙在往这边来。


    更早些的时候,睚眦受伤不知所踪。


    而这昆吾子又突然出现在渭城附近——


    李云心便已晓得来者是谁了。


    他……陌生的,“二哥”。


    真正的睚眦。


    因而当昆吾子听了他的话之后,微微一愣。随后冷笑一声:“你这妖魔。此时怎的如此不开窍了?”


    “你可知此刻就在这渭水一地,还有一个大妖魔?”


    李云心睁大了无辜而清澈的眼睛,飞快地向扇面上一瞥:“谁?不不不……让我猜一下——难道是那……鬼帝?!不可。那也是我的朋友!”


    昆吾子再无法忍受他突如其来的“愚钝”,冷笑了一声。


    就在李云心第三次看那扇面、并且不动声色地合上之后,道:“呵呵。那鬼帝亦不够分量。贫道是说——睚眦。便是你那便宜二哥!”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随即正容、沉声:“不可。”


    “绝不可如此。我身为龙族,与那睚眦有血脉之亲——或许以后会有争斗算计,然而至少在此刻……我绝不做这样的事。”


    昆吾子因他这正义凛然的做派和话语也愣了,仿佛见了鬼——对他而言即便是见鬼都比这件事儿更平常——他皱眉:“你在消遣贫道?”


    “我是认真的。”李云心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我看来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坏人,但骨子里我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青年。做了这种事,我以后怎么在妖魔界混。提起我——哦,就是那个家伙,把自己亲哥哥干掉了的家伙!”


    “你们修行中人认为妖魔无情,但真的无情吗?龙九子,一两千年……都相安无事。若是真无情,即便这天下还有其他的大妖魔阻隔——灭杀一个化境螭吻又有何难?”李云心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不但不能推到他身上,而且,一旦他来了这渭水,我还要庇护他一番。一则同强者攀些交情,总是明智的选择。二则……”


    李云心抬起头,真诚地看着昆吾子:“我们毕竟是亲兄弟。”


    昆吾子像是看一个智障一般看李云心:“你这……你这……你这夺舍的妖魔,还真将自己当成了龙族?”


    李云心茫然地看着他:“嗯?什么夺舍?啊……件事儿……听起来……咦?我为何记不起了?”


    昆吾子登时变了脸色。他身形一闪出现在李云心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喝:“记不起?夺舍!”


    他喝道:“你本是一个人,但设计夺舍了螭吻——在此之前他名为九公子,亦是大妖魔——你……”


    “你说什么?”李云心之前在皱着眉,似乎在想他说的话,和从前的一些事。


    但也仅仅是几句话的功夫,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此刻看着昆吾子,反倒像是对方更加不可理喻:“什么九公子?我名叫李云心,乃是龙九子螭吻。”


    他用力地甩开昆吾子的手。玄境道士的身躯强悍,本不可能被轻易摆脱。可如今……


    那昆吾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竟是连用力都忘记了,便真叫他从自己手中挣脱了。


    便看见李云心后退了几步,再皱眉看他:“那么你说该是谁?但无论是谁——不要再打我龙族的主意。”


    昆吾子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是夺了舍的。”


    便不再说话,只看着李云心。


    看到李云心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叹口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你不想说也罢,我便先走了。”


    到这时候……


    昆吾子终于确定同样奇怪而可怕的情况在李云心的身上也出现了。


    他也因着某种可怕的力量或者规律,失掉了对于任何涉及“夺舍”这个问题的话题的敏感性。


    他……也视而不见了。


    玄境道士感到后背发凉——因为那些他不了解的东西,或者说他不清楚的力量。他怕的只有一件事——自己会不会也在不久之后出现同样的情况。


    这种莫名的恐惧令他伸手,试图抓住李云心:“站住!”


    但话音刚落,便听到北边,那一座由倾塌的三河口龙王庙所堆积起来的残砖碎瓦之后传来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有人要污蔑本君?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略慌乱的神色登时从昆吾子的脸上褪去,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


    那人走出来了。


    他身材高大挺拔,穿了一身黄衣。绸缎,剪裁得体,衬出了虎背蜂腰。


    腰间悬了一柄剑——这在修行者当中比较罕见。道统偶尔用剑防身,剑宗则是专精剑技。但前者的细剑收在袖子里,后者通常背在背上。只有那些以宝剑彰显身份的世俗人才会这么干。


    但这一位,显然不是世俗人。


    因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蓝眼睛生在一张白面孔上,却不显得阴柔。因为那面孔宛若刀削斧砍,棱角分明——这是一张浓眉大眼的国字脸。


    黑发上束了金丝冠——这也不是世俗人做派。因为世俗中人只有死后才戴这玩意儿。然而或许这金丝冠的主人觉得这样的装扮,更配他那一身黄袍。


    他一直走到距离昆吾子十步之外的停住脚,先看李云心。


    而李云心也微微皱眉,看他。


    两人相视一会儿,黄袍男子爽朗地一笑:“好一个九弟。方才那一番情谊,二哥记下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随即眨了眨眼:“你……”


    自称二哥的黄袍人这才转向昆吾子,不笑了:“想要杀本君。你好大的本领。”


    “如今本君已重归玄境,倒是很想再问问你——这事该如何了结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像什么妖魔


    李云心并不晓得之前发生的事——昆吾子追击睚眦至此。


    但已经可以推断出“重归玄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睚眦在通天泽受了伤,唯恐道统打落水狗,于是和离帝分头逃了。定然是途中又遭遇了这昆吾子,于是被这位琅琊洞天的宗座一路追杀至此。


    此前应当只是真境巅峰,而后吸收了他今日百万阴兵的一部分怨气,重归玄境了。


    ——他所推断的事情,的确便是事实。


    却说这昆吾子也是百年得道的真人、见过腥风血雨的大能。初见了睚眦惊诧,但很快恢复平静。


    他哈哈一笑,便行了个道礼:“通天君这是哪里的话。先,贫道只是一时技痒,与同天君玩闹罢了。如今通天君既已重归玄境、又是亲兄弟相见,贫道也就不便叨扰了。这便——”


    “你敢。”睚眦冷笑一声。


    李云心素知睚眦的名声并不好,人皆说他残忍暴虐。可如今见了他的样子,却觉得至少“看起来”,他并不是人们心中的那个睚眦。


    他的面相生得就很好——让李云心很想开开“你这浓眉大眼的也能残忍暴虐”之类的玩笑。而哪怕他此刻“冷冷一笑”,看起来也是……


    大义凛然。


    至少看起来,他和九公子的“邪魅”可完全是天差地别。


    眼下这大义凛然的通天君睚眦冷笑之后又道:“今日你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本君虽是个宽宏大度之人,却也不是什么人都饶得过的。你在业国伏击本君一次,又一路追来庆国。本君若放过了你,还凭什么震慑天下妖魔?”


    “只不过在你死之前,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好好说说——想将什么事推到本君的身上?”


    昆吾子不慌不忙地笑了笑,轻轻一挥袍袖。他周身立时镀上了一层蒙蒙的金光,一个若隐若现的八卦虚影浮现在脑后。八卦当中黑白二鱼流转不息,一时间他身周十步之内的气机灵气皆被驱散——变成一片虚无的空。


    李云心没见识过玄境道士认真出手的手段,因而不晓得这一下子威力如何。但仍旧明智地飞身退出两丈开外,打定主意如有可能绝不参与今天这一场争斗。


    这昆吾子做法之后才道:“事情嘛。”


    他想了想,又看看李云心,沉声道:“你这九弟,可未必是亲九弟。他本名李云心,乃是个人。设计害死了你的亲九弟,夺了他的舍——我倒是要提醒通天君,当心你也被他夺了舍。玄境大妖的身体,可是个好东西。”


    他将这话说完了,再去看李云心和通天君的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


    两个人仍旧盯着他……像是在等待他说话。


    于是昆吾子感到脊背上的寒意更重了。就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巨大阴影正在他的身后沉沉压过来,令他这个玄境道士感到不安。


    什么样的力量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便是思及此处,他也懒得再与通天君多言了。身影一闪,便要向空中遁走。


    就听见通天君怒喝一声:“一言不发便想走?你当你真走得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昆吾子已出现在百米的高空。但龙子的速度显然比他更快些。地上明黄色的身影一闪便正堵在昆吾子要去的方向,一掌当头拍下!

    这道统修士也不想与他缠斗,更不想与它肉搏。玄境对上了玄境,除非他如今乃是广生玄妙境界——玄境巅峰——否则一旦争斗起来,岂是一个“没完没了”可以形容的了。


    真境修士的身躯尚且强横、魂魄难以被毁灭,何况是玄境!


    他的身影便立时凭空消失,一眨眼又出现在百米之外的另一处。然而那龙儿子睚眦的速度终究是比他还要快一些——再次化作一道流光堵住他的去路,又一掌轰下!

    不到一息的时间、李云心眨了一次眼的功夫,天空之上便已经被一片雾蒙蒙的水气遮掩住了——仿佛一个用白丝线制成的罩子。那是因着龙子的高速移动、突破音障时而产生的锥状雾气牵牵连连、编制成的云罩。


    就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那昆吾子已经被睚眦足足拦下了几十次!

    大抵耐心再好的人也受不得这种事——昆吾子在终于狠狠地同龙子对拼一记、飞身退回到地上之后恼怒起来:“你留得住贫道么?!便是贫道此刻就与你大战三天三夜又如何?你当你还是玄境巅峰么?!”


    睚眦威风凛凛站在半空中,再次冷笑:“我独自一人留不住你,但我可还是有帮手的——我们两个人,可就留得住你了!”


    昆吾子看了看李云心:“就凭他?哼——区区真境,也不怕擦了一个边,便粉身碎骨!”


    睚眦豪爽地大笑起来。他一转身便落到李云心的身边,又在袖子里一摸,便摸出一柄獠牙般的匕首来。而后他用这匕首在李云心的脚边一转,画出了一道圈。


    “九弟莫慌莫怕。”李云心这浓眉大眼的便宜二哥对他沉声道,“你就站在这圈子里,可护你不被我们所伤。你且看二哥如何将这个为难你我兄弟的臭道士宰杀了,我们再好好叙一叙兄弟之情!”


    而李云心觉得有点儿不安。


    他觉得自己的不安应当是来源于对睚眦的错误估计——他看起来,至少此刻看起来,与自己所想的完全不同。只是……倘若他是一个人,自己或许会相信他当真如此。但他可是一个妖魔——妖魔之中,会有这样的性子么?!


    他自始至终在试图观察睚眦的细微表情。虽说所得到的资料与细节还不够充足,但如果要他在此刻得出一个结论,那么那个结论便是他自己也很难相信的——这龙二子睚眦,的确是这样的人。


    豪爽、热情、不拘小节。


    ……这又算什么妖魔?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笑起来:“好。”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轻佻,语调上扬:“等二哥杀了这臭道士,九弟再跟二哥说些更有趣的事。”


    他们两个人交谈,将昆吾子晾在一边。玄境道士冷哼:“保住他?你这牲畜却不知这小儿的心机有多么深沉可怕。我若是你,此刻一掌将他灭杀了便是——不然总有一天你要后悔!”


    睚眦却也仍旧不理睬他,左行十几步,踩着一地的狼藉走到洞庭湖边,才转身看昆吾子:“臭道士,本君要找的帮手,方才你应当见过了。本君眼下乃是希夷玄妙境界,自然是杀不掉你。但,再多一位玄境的帮手……事情可就不同了。”


    “这湖中的老家伙,千年之前就已是希夷玄妙境界。如今……不知到了何种地步。不过据说他喜食人的精元阳气。千年积累下来……大抵不会比你逊色太多。本君的另一个帮手,便是他了。”


    “你不知那洞庭君被圈禁在洞庭湖中已有两千年,不得出湖外一丈远么?”昆吾子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你如何叫他助你?且不说你有没有法子叫他出来,便是出来了——我想那老物可不愿意掺和进这件事里。与贫道为敌,便是与道统为敌。你可知在此时杀死贫道意味着什么么?!”


    睚眦不笑了。他盯着昆吾子瞧了一会儿,摇摇头。脸上的神色像是嘲讽,又像是同情:“都说人修总要比妖魔聪明些,本君看也不过尔尔。”


    “你晓得那洞庭君被圈禁在这湖中,他也晓得被圈禁了——全天下都知道此事。可是这么久……两千年了,怎么就没人想一想,究竟为何被圈禁?你这小人儿寿元短,不过区区数百年而已。你们山上那两个老家伙倒是寿元长,已经数千年了——他们应当晓得实情,却不对你们说。”


    “他们既然不说,你们便也不去想、不去问。嘿,人呀人,也不错是这种浑浑噩噩的小东西罢了。昏头昏脑!习以为常!”睚眦顿了顿,伸手指向那洞庭湖,“今日本君却要告诉你……这老物为何被圈在此了!”


    他这话一出口,李云心和昆吾子同时一愣。


    ——睚眦竟是知晓这秘密的么?!

    然而玄境道士晓得龙二子的话的的确确是没错的。一个玄境大妖魔被圈禁起来,这件事儿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但也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久太久。以至于命短的人类很快就不对它感到惊讶了。


    人修在学道时总会学到有关天下间一些大妖魔的常识,也总会有前辈告诉他们某某妖魔是何境界、某某妖魔秉性如何。对于初入道门的修士来说,每一个妖魔都不普通——


    妖魔毕竟非人,性情古怪是常有的事。这洞庭君被圈禁了算是“奇事”——那金翅大鹏的巢穴至今无人找到,又算不算奇事?


    如此这般……便成了“常识”。


    “被圈禁”——此乃洞庭君的标签,几乎成为他本身的一部分。


    有人好奇,去问为何洞庭君被圈禁。可是这种上古秘事,双圣晓得却不说,还有说能找得到真相呢?


    便也无人好奇了。


    直到……此刻。


    昆吾子愣了一愣,才沉声道:“你胡言乱语。”


    “哼。”睚眦笑着低哼一声,转身面向那不久之前刚刚被翻了个底儿朝天的千里洞庭,声若闷闷雷,“洞庭君,今日,你的时候到了!若想要离开此地——就速速出来见我!”


    先前李云心与昆吾子喊他,久不见人。


    而今日这睚眦一喊他——


    湖中忽然暴射出一道高高的水柱——那着一身红衣的洞庭君眨眼便出现在了水柱之上,先是往下一扫、看见睚眦。随后一头扎了过来,携着云雾直冲到睚眦面前一丈地,开口便道:“你当真?!”


    李云心与昆吾子,这时候是真的愣住了。


    睚眦……似乎说的是真的。


    洞庭君与他似乎早有约定!

    睚眦便笑了笑,转身看昆吾子:“当然是真的。也是机缘巧合,今日你的苦当受尽了。更是机缘巧合——本君要来放你脱离这片苦海的时候,被这臭道士拦了。要不然,你还会早些日子脱困。不过既然这样巧——你便助我杀了这臭道士吧。”


    昆吾子已经晓得方才睚眦的那番话并非妄言。他此时没心思去想睚眦为何可以令这洞庭君解脱,而是清楚地知道一旦洞庭君脱困却真的助了那妖魔……


    自己可就真的危险了。


    因而他沉声道:“离帝,已在离国犯下滔天罪孽。那一件事,我道统还未向妖魔问罪。而贫道一路追杀你,也是因着那事——天下多出了一个玄境大妖,道统却折损了五位真人。因而,道统需要一个说法,也需要平衡。”


    他看看睚眦,又看看李云心:“到了今日,这天下又多了一个真境的妖魔——便是在那渭城里。道统与剑宗还不知晓此事。然而一旦知道了,免不得又是一番波澜。”


    “好在贫道已同你那九弟说了些话、答应他一些事。贫道回了道统想些法子,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贫道今日若是折在这里了……便是在今日又失掉一个真境、一个玄境。”昆吾子认真地看着睚眦,“道统、剑宗与妖魔之间便再无和平相处的可能。那将会是一场浩劫——便如一千年前剿灭画魔那样的浩劫、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你们可思量好了。今日杀死贫道,便是对道统与剑宗宣战——那将是一场全面战争、直到一方彻底灭亡为止!你们这些妖魔,当得起我们的全力一击么?!”


    他说完这番话,冷冷地看着对面三人。


    沉默了一会儿。


    睚眦转头看看洞庭君、又看看李云心,笑起来:“这臭道士怕了。”


    “但我可不怕。”龙子冷笑,“战争?本君想要的就是这个!洞庭君,你助不助我?!”


    但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坚决而迅速的回应。


    这洞庭君伸手捋了捋胡须——似乎方才昆吾子的那番话,令他的情绪略微镇定了一些。


    “这些事呀……”这三千年的玄境老妖慢慢说道,“倘若说杀掉了他、道统来犯——我这,洞府,唔,毕竟还在这洞庭。那时候通天君走脱了……本君可就……不大好办了呀。”


    昆吾子微笑:“是了。洞庭君这才是老成的想法——而非只凭着一腔意气。纵然脱困,倘若命了都没了,还有什么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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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本公子


    “你这洞府?”睚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被圈禁于此两千年,之后还想要待在你这洞府?”


    他伸手在袖中一摸,又扬手一抛:“看看这是什么!”


    洞庭君出不得洞庭,别人却可以进来。睚眦抛出的乃是一块小小的牌子,金黄色——看起来形状并不规整。


    牌子便直落入他手中。


    李云心、洞庭君、昆吾子的视线都集中到那牌子上。


    但与其说是牌子,倒不如说是“碎片”。


    就像是从一块很厚、很大的玻璃上摔落下来的小碎片,没经过特意的雕琢。半个巴掌大小,一边厚一边薄,边缘是圆弧形。


    金黄色。灿烂的金黄色。这牌子不发光,却好像在吸光——将天地间灿烂的金色都吸入其中,令它璀璨得无法忽视。


    这是绝不炫目的璀璨。


    李云心不是很清楚这玩意儿是什么来历,但昆吾子与洞庭君却不约而同地看向睚眦。那洞庭君先前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消失了,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是……莫非是……”


    “是。”睚眦郑重地点头,“神龙令。”


    “执此令,你可在天下间通行无阻。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没人敢阻拦你。”睚眦深深地看了洞庭君一眼,“我知道你有想去的地方。那么,洞府?于你何用?”


    “通行无阻?笑话而已。”昆吾子立刻哼了一声,“不是人人都买这东西的账——你当你是去见真龙么?若非那真龙现世——天下间的妖魔又有几个会因为这碎鳞真地卖你的面子?你虽是玄境的大妖,哼,也正因为你是玄境大妖,才会没人敢要你从他们那里过!”


    但洞庭君……似乎并不在意昆吾子的话。


    他伸手在那龙鳞上摩挲了一会儿,对昆吾子的话听而不闻。昆吾子便也不说了——因为看到洞庭君的身边……


    生出了浓重的水气,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遮掩其中。


    李云心眨了眨眼。这情景他曾经见过——在告知洞庭君螭吻的死讯的时候。


    足足过了一刻钟,那雾气才消散。


    洞庭君站直了身子,神龙令已经被他收起来。他看着睚眦,声音变得冷静而沉稳:“如何解开禁制?需要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之后,昆吾子二话不说,飞身便走!


    这一次走可不同之前。他身后那一轮轮转不休的阴阳鱼八卦轰然破碎,变成一片灰色的流光。这流光包裹在他体外,他整个人便如同一枚灰色的利箭一般以远超之前的速度——一眨眼,便消失在天边了!


    而睚眦也只来得及扬手洒出一片金光。但金光立时被昆吾子穿透、只沾染了点点星芒。


    这龙子便嗤笑一声:“臭道士,倒是惜命。那东西是不是他的法宝?”


    “本命法宝。”洞庭君沉声道,“碎了这法宝吸了灵气遁逃,你的的确确追他不上的。但也会损他的修行——到不至于跌落境界,但总是要比之前好对付些。”


    “已然逃了。哼,可惜大好的机会。”


    但洞庭君嘿嘿一笑:“逃了?能逃到哪里去。本君寿元三千年……有心的话,他可逃不出这洞庭。你看这是什么?”


    洞庭君的手掌一翻,掌心便又出现一面小镜。非金非木,也不是什么规则的形状。


    这小镜的镜面混混沌沌模模糊糊,似是蒙了一层水气。看着也并不清晰光洁,面上倒还像有些点点的黑斑。


    而这镜子的形状……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意识到像是什么了。


    像这一片洞庭湖。


    下一刻,他便意识到自己猜对了。


    洞庭君手一抖,那面镜子便飞到半空中。迎风就长,扩了足有五六倍。而这时候便可以看得清这的确是一个缩微的洞庭湖——湖中的岛屿、小山便是之前的那些点点黑斑。镜面上的“一层水气”,也的的确确是洞庭湖上的水气。


    而这“小湖”边……正有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在飞。


    之所以看得到,是因为那黑点身后还拖了一条长长的灰色虚影——那是,昆吾子。


    “你竟有这宝贝?”睚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镜子看,伸手一指,“你两千年出不得洞庭,哪里来的这玩意儿?”


    “啊……老物件、老物件了。”洞庭君并不作答,只感慨地喃喃自语。李云心发现他看向这“小镜”的目光里饱含了复杂的情绪——他来到这世上,所见过的妖魔也不算少。但是眼中情绪如此复杂的,洞庭君却是第一个。


    甚至就连他,都无法将其详细地描述出来。


    “这宝贝的名字呀,叫做……烟波洞庭图。”洞庭君说话的腔调又变成了李云心初见他时的那样子——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似乎这“烟波洞庭图”一出手,天下尽在掌握中。又或者这宝贝勾起了他的什么记忆……


    李云心知道,沉浸在往事中的人,身上总会多些沉静气与哀伤气。


    “有这图在呀,任他逃得再远——”洞庭君说着这话,便伸出一根手指,插进那镜面——竟真的就如插进水中一样,整根指头没了进去,“也要被拉回来的呀。”


    话音一落,手指在水中搅了搅。


    小小的湖面上登时蹿起一根水柱——筷子般粗细长短——眨眼之间便追上了空中的那个小黑点。


    而就在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声音再次响起——


    从他身后的洞庭湖中,当真就蹿起了一道通天彻地的、宛若一堵墙一般的巨大水柱!只是那水柱却不是斜着冲出洞庭,而是直入天空,却又在天空中的某一处,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仿佛那里有一个看见的截面!


    《烟波洞庭图》中的小黑点被水柱裹住、慢慢地向后拉。而现实世界中的昆吾子……李云心虽看不到,却知道大抵也是同样的情况。


    睚眦眼见这情景,口中发出低沉的赞叹之声。他指着那活灵活现的图:“此乃……此乃是……”


    “此乃灵图呀。”洞庭君叹息一声,“这……便是我的宝贝了。”


    睚眦不是很清楚“灵图”是怎样的一种概念,因而只惊叹它的神奇变化。至于昆吾子,应当是听说过这东西,但见未见过,则要两说。


    真正明白这东西代表了什么的只有李云心。


    画派的丹青道士作画,化境可以作得出“宝卷”,而到了化境巅峰、灵光一现,则可以作得出“珍卷”。当日他在琼华楼玩笑似地作了一副《变态吃饭图》,便是珍卷。而那凌空子身上满是珍贵的法宝,在看了他的珍卷之后亦郑重珍惜。


    入了真境之后,丹青道士便可以作得出“灵图”了。


    而灵图之所以为“灵”,乃是因为可以藉着那画卷,与这真实的大千世界互动。


    他折扇上那一幅画出了渭城的《千里江山图》算不算灵图?算的。


    月昀子的灵魂被他封入了画中,而他还可以在画中看到龙二子睚眦向此处来——现实世界当中发生的某些事,已可以在这画上反馈出来了。


    但……洞庭君这一幅灵图《烟波洞庭图》,所能做到的事情却更多。


    它已经可以影响到这个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了——就如方才那样,将狠心碎了本命法宝的月昀子神魂分身给缠住、拉回来!


    这应当是……玄境的丹青道士的手段了。


    一位玄境——至少是玄境的丹青道士作了这幅灵图,被洞庭君得了去。


    李云心意识到这其中应当包含了一些他会感兴趣的故事。


    却说洞庭君以这灵图作法缠住了昆吾子,才转头看睚眦:“那么,现在,本君如何脱困呀?”


    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太阳终于落到山的那一边,而月亮还在西面遮遮掩掩。昆吾子之前将洞庭翻了个底儿朝天,自天空上泼下海量的湖水。那些水气便都未散去,让月光也朦胧了。


    便是在这样朦朦胧胧的光线里,李云心看到睚眦笑起来:“名为圈禁,实则是要你守着一件大宝贝吧。”


    “你便在这洞庭里守了两千年……唔,今日时候到了。可知是谁叫我来解脱你的么?”睚眦笑的时候露出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不知为什么李云心看到他这样子,心中忽然一紧。他想起了当初的九公子。


    他如今已是真境的大妖魔了,九公子,不过是化境巅峰而已。


    但他……只有他,带给过自己那样紧迫的压力。


    那是生存与死亡的压力。


    而此刻李云心看到他的牙齿看到他的笑容,便又想起了那位龙九子。


    他莫名地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于是微微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洞庭君没有说话,睚眦便笑着,继续道:“乃是真龙呀。真龙,现世啦。眼下真龙想要见你,更说一旦你解脱了,横竖不要这洞府,便将洞府送于我——本公子……本君,便可安心修炼、恢复境界了。”


    “而在你走之前,得将那那件大宝贝交给本君,由本君继续镇守。你么,便可功成身退了。”


    李云心皱起眉。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亦或身处两个玄境大妖之间令他紧张了。


    他觉得睚眦口误的那一句“本公子”……听起来耳熟极了。


  第二百章 孰无情


    洞庭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朦胧月光中的睚眦,沉思片刻,才道:“啊呀……这可是,大事情呀。”


    “那么也是那真龙,教了通天君如何解开这禁制么?”


    “正是了。”睚眦笑起来,又看了看李云心,“也因此,需要我这九弟出一把力。”


    他走到李云心身边,凑近了来看他。


    睚眦在笑。李云心看清了他的笑容。


    白天的睚眦,笑容真诚爽朗。并不仅仅是指“给人的感觉”——即便李云心这种察言观色的专家,也看不出伪装的成分。


    要知道,他是可以看得出昆吾子的细微表情的“专家”。


    但此时再看他的笑……


    就已经变得诡异非常。


    那是“皮笑肉不笑”。充满了恶意的笑、迫不及待要做些什么的笑、残忍而暴虐的笑。


    此刻这笑容挂在睚眦的脸上。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李云心,也不去看洞庭君。慢慢说道:“这禁制,得用两个龙子的力量才打得开。我这九弟当初被分封在渭水——任谁都想不到,实则就是用来做一把钥匙的吧。”


    李云心也看着他。随后伸出手、往外触摸了一下子。


    睚眦之前用一柄匕首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圈,以防他被玄境修士的争斗波及。如今这圈起了作用——一道金光伴随着一声嗡鸣出现,仿佛一个用光晕构成的筒,将他的手拦了回去。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那么请问二哥,我这把钥匙,要如何用呢?我自己为何不知?”


    洞庭君看他们两兄弟“对答”,又抬头看了看天。西北方有一点毫光。而那烟波洞庭图中,昆吾子的身影还在与那道水柱抗争,来势缓慢。


    还有时间。


    他便抚了抚唇边的两道胡须:“通天君不知情么?这名为李云心的并非螭吻。乃是一个阴神寻了什么法子扮作你九弟的。你那九弟么,却是已经,死了。”


    睚眦听了他的话,登时冷笑起来,仍旧盯着李云心不放:“哦?九弟,此话可当真?说来也悲凉。我们九龙子虽说同属龙族,却是从未见面。两千年前二哥被分封大到通天海,一千年前九弟才被封到渭水——二哥还当真看不出你是真是假呢。”


    “还是说——”睚眦又走近了些。若不是隔着那么一层光障,几乎就要与李云心额头相抵了。他凝视着李云心的眼睛,一双湛蓝的眸子里仿佛有星辰闪烁,“还是说……你之前那一番话都是虚情假意?”


    两个人就这么凝视了一会儿,李云心忽然退后一步,笑:“二哥说笑了。九弟我的情谊,情深意切。”


    睚眦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猛地收声:“那九弟你这情谊,到头来可不会害死二哥?”


    “譬如二哥想要活,那昆吾子却在追。”李云心低声道,“边追边说道友请留步,贫道只想同你玩耍一番。你可站好了让贫道在你身上戳出七七四十九个窟窿,保准儿不杀死你。那二哥是……回头宰了他呢,还是站着给他戳呢?”


    “要知道……也许那昆吾子就真的只是玩玩呢?”


    睚眦沉默了一会儿,退开两步远。


    “好。”他看着李云心,“好一个情深意切。那么,洞庭君,我这便救你出来吧。”


    “法子是极简单的。你这洞庭的禁制,点睛一笔乃是以龙气所绘。如今也要以龙气毁去。这么一点的龙气……不多,也不少。倘若有一个化境巅峰的龙族在此,将他的肉身炼化了便可。破去这阵眼,另一个龙子再将两股龙气引导出来,禁制立解。”


    “倘若有一个,真境的龙族,那就是更好不过了。”他冷笑着看洞庭君,“倘若我这九弟是真的,想来此事对洞庭君而言便是一石二鸟之计。你与我九弟在渭水、洞庭相处了千年。虽说平日里没甚龌龊,然而我猜我那九弟呀,心里必然不是什么好念头——”


    “谁喜欢自己身边有一个玄境的老妖魔呢?洞庭君……也不大喜欢他吧。如此甚好,除去了他,洞庭君尽管放心持着神龙令往真龙处去。我在这里,也乐得清净了。”


    李云心平静地看着“睚眦”。


    或者说……至少他在白天的时候,应当是睚眦吧。


    阎君,有些事情似乎并不清楚。也有可能是有意隐瞒。


    ——九公子没有彻底死去。


    李云心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哪怕还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支持——睚眦、夜晚的睚眦、日头落山之后的睚眦……


    便是曾经的龙子螭吻、九公子!


    便是在睚眦的这些话之后,李云心一言不发地现出了他的神魔法身。


    一阵青光闪过。


    云雾在他的身周升腾。水汽浸润了他的青灰色鳞甲。一对赤红的鹿角耸立在额头上,枝杈间缀着点点的金芒!

    他现了身,仍不说话。紧抿了嘴,用一双金色的眸子盯着洞庭君看。


    ——赌一件事。


    赌一件他并不擅长、甚至不太能理解的事!


    便是看到了他这属于螭吻的法身,那洞庭君慢慢地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开了嘴,甚至想要抬起手。但就仅仅是一个动作,又迅速地放下了。


    洞庭君看了一眼睚眦。


    李云心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些光芒。


    他便开口:“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很多你想不到,也无法理解的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孔被薄薄的水气遮掩,看不清他究竟在看洞庭君、还是在看睚眦。


    “但无论……无论看起来怎样。我是说什么模样、名字……其实有一件事情不会变。”


    “人有情,妖魔亦有情——这件事不会变。”


    “哪怕从没说起过。”


    他说完了这话便沉默了。


    睚眦也沉默了一会儿。他死死地盯着李云心,似乎试图弄清楚这这些话的含义,或者说真伪——他相信这些话……当是说给自己听的。


    同样这样想的,还有他身边的洞庭君。


    想起初见这“李云心”时,他所说的一番话——


    “也便是如此,大概……他也只会对我说。他是个高傲的性子——有些情感藏在心底,也许说了、怕人耻笑。然而唯有一次……”


    “他饮多了酒,说,在这渭水……只有一人,是他想要亲近、却不能亲近的……”


    洞庭君,三千年的玄境大妖魔。不说智识,只说见识过的风霜险恶,大概比这场中三人加起来还要多。


    当时初见李云心他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即便在今日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他完完全全地相信眼前这个“螭吻”,便是从前那个“螭吻”。


    然而……是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信。


    他的心中有九成九的疑虑。


    但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企盼和希冀。


    李云心就只想要赌那一点——他并不擅长、也并不十分理解的东西。


    而他之所以敢于赌这一点也是因为……九公子的确是一个不通人心的妖魔。


    ——九公子与洞庭君之间存在一种微妙而又常见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与洞庭君强大的实力使得两者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相安无事。


    但如今反倒成了致命的漏洞。


    洞庭君晓得某些事,九公子不晓得。


    而到了今日这信息的不对等便成为了绝地中唯一的一根稻草——在这位“或许此时便是九公子”的睚眦自作聪明地一再强调、李云心便是他那位“九弟”的情况下。


    沉默数息之后,睚眦先开口:“谁知道呢?九弟。人有肚皮,妖魔也是有肚皮的呀。你不挖出你的心,二哥可看不清。洞庭君——可想好了?本君这就要解救你出来了!”


    ===========

    是的。晚间还有一更。


    作者也不知怎么的,良心发现了。


  第二百零一章 与虎谋皮

    便是在沉沉的暮色中,洞庭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摆了摆手。


    “你们两个,可是亲兄弟呀。”他慢慢腾腾地说,同时向那副烟波洞庭图看了一眼,“本君呀,之所以能平平安安地活了三千载,便是因为做事小心又谨慎。”


    “通天君也是盖世的妖魔。如今来了我洞庭,给我的这个神龙令倒是货真价实的。只是说……通天君想对我说真龙现世、传下这令牌,叫本君去觐见。”


    “噫,真龙毕竟是妖魔的共主,本君是不好不从的。但通天君又说待本君离开了,将这洞庭交于你。这样大的事……本君就得好好思量了。”他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毕竟,故土难离呀。”


    睚眦似乎并不能理解为何这洞庭君忽然改了主意。


    他斜着眼睛盯着洞庭君看了一会儿,又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冷笑:“怎么,你怕本君设计害你?嘿,你这便是多想了——”


    “因为我不清楚,通天君是否也是真龙子呀?”洞庭君眯起眼睛——一双黑溜溜的眼变成两条细线——微笑着说,“譬如说,本君之前也觉得这……李云心,乃是伪装作龙子。岂知如今看竟是真的。而今通天君的身上确有些龙气……但本君也不晓得又是不是伪装的。”


    “啊……倒是不需通天君现真身或者法身。本君呀,毕竟被圈禁在这洞庭里,或者能借着这烟波图做些小事,但玄境妖魔亲身到此使障眼法儿,本君也是无力看穿哪。”这老妖魔说道,“不过这洞庭湖中,倒是有个宝贝能鉴别出货真价实的龙气——通天君不如使些力气、往湖中度些灵力,本君也好瞧瞧真伪,如何?”


    睚眦疑惑地看着他,不是清楚为何之前明明这老东西激动得不能自持,到此刻却又按捺下来了。


    但他看了一眼烟波洞庭图中那小小的黑点。


    他们站在此处说了一刻钟的话,那昆吾子的神魂分身就快被拉回来了。


    斩杀一个大成玄妙境界修士的神魂分身着实要花费些力气,睚眦一个人可没什么把握——玄境之上,每一个阶段的差异更加巨大。他乃是希夷玄妙境界,今日若不是有信心说服洞庭君这大妖魔与自己共同对敌,哪怕仅仅是一个昆吾子的神魂化真身他都得能避则避。


    眼下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伤他一个真身,那昆吾子就不会再紧追不放。修士们毕竟比妖魔更加理智机敏,也意味着他们更加惜命。


    便是因为这样的好机会,睚眦低叹一声:“好好好。知道你洞庭君谨小慎微了——说说如何做?那昆吾子的分身要被捉回来了!”


    洞庭君微微一笑,说道:“也容易轻巧得很。一会我向外走。一旦踏出了这禁制一丈外,阵法便要发动了。这时通天君便以神力猛击这禁制——定要倾尽全力——如此灵力便会传去阵眼。我那宝贝就在阵眼处,便知道通天君到底是不是真龙子了。”


    睚眦皱眉思量了一会儿,疑心这是一个陷阱。


    但很快还是摊了摊手:“好。依你所言。洞庭君请。”


    他话音一落,洞庭君立时往外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踏出,他的身前顿时多了一层金灿灿的光罩。无数细小繁复的符文在他身前的那一面光罩上流转,每一个字符都在现身的一刹那发出炫目的光芒,随后又化成点点光斑——只一息的时间里,他的身周就仿佛多了一层金黄色的迷雾、将他紧紧包裹住,并且不断地向后拉扯!


    这洞庭君身上大袍激荡,披帛飞扬。就连唇边的两缕胡须都仿佛在身周的金风中烈烈作响。他再低喝一声,身上立时飞出九九八十一片红芒大盛的鳞盾,将那一阵金雾再迫退了一些。


    便在此刻大吼道:“正是此时!”


    那龙子睚眦当即一挥双手,一道灵力轰然送出,直击在洞庭君身前那片迷雾上。然而玄境大妖魔发出的灵气一碰到那金雾,便如同泥牛入海一般——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来。


    洞庭君一皱双眉便又喝道:“只是这样的本领么?嗯?!那昆吾子可就是来了!!”


    睚眦双眼一瞪,往那烟波洞庭图中看去。只看了一眼又立即转头向天看——数百米高空出,一个身影已裹着一团水气正向下冲过来了!


    他的心中登时又急又怒,喝了一声:“好你个老东西,非要搞出这些麻烦!速速助我杀了那昆吾子!”


    喝罢了,便当真是使出了全力——只听得一声嗡鸣,十步之内土石尽成齑粉,又被那狂暴四溢的灵力激荡成了一整片的青芒!

    这玄境大妖魔的倾力一击仿佛撕裂了时空,只距他三步远的李云心都能看到他身边的那一片光圈被冲击得遥遥欲坠,很快便要支离破碎了!

    睚眦一击收手,喝道:“这可使得了?!”


    便听见洞庭君在金雾中大笑了三声:“使得、使得了!你这玄境大妖助本君击开了这么一条缝隙……怎么就使不得了?!”


    睚眦听了他这话,顿时觉得有些古怪。但就在他能够想得明白之前,洞庭君身前的那边金雾陡然消散了一小片!


    这三千年的大妖魔猛然探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嘭的一声击碎睚眦先前在李云心身边布下的禁制、抓住他的一只胳膊——


    将他拉进了金雾中!


    随后再一摆大袖,一把将那悬浮在空中的烟波洞庭图收入掌中,喝道:“那道士的神魂分身已替通天君拿来了——通天君先与他周旋吧,本君先失陪了!”


    他说话的时候便已擒着李云心的手腕往湖心疾奔。


    等他说完了话,两个人便已经没入水面以下了。睚眦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那刚刚落下的昆吾子、又看看洞庭湖,转身就要追击过去。但只跑出了三步远——嗡的一声响,竟然撞上了方才困住那洞庭君的光障!

    睚眦气急败坏地低吼一声,又寻了其他的方向往湖里冲。但试了数次之后才意识到这洞庭湖……


    竟然已经被封住了!


    =======

    今天早睡,希望可以把生物钟调整过来。大家祝福我。


  第二百零二章 洞庭湖底

    这妖魔完全了没了头绪——甚至想不出任何一点合理的理由……事情怎会变成如今这样子?!


    哪里出了问题?!

    但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两息。昆吾子的神魂分身终于被拉扯回来——不,应当说是被攫了回来。


    先前只以为洞庭君那“烟波洞庭图”能力有限——拉那昆吾子的神魂分身回来要花费好大的气力。可就在洞庭君拉着李云心遁入水中之后,玄境道士的分身几乎在一瞬间就被从天上拉到了地上……


    那洞庭君先前竟是故意留了手、拖延时间的!


    然而……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睚眦完全想不明白。


    道士的神魂分身落到了地上,看看远处的洞庭,又看看睚眦,冷笑起来:“好好好。贫道要走,你非不要贫道走。既然那老东西又不想帮你——那贫道就成全了你吧!”


    睚眦沉默了一会儿,恨声道:“就凭你?哼。接我一掌!”


    这话音刚落……


    玄境的大妖魔登时冲天而起——换作他逃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那边玄境的道士与妖魔一路追逃,这一边,李云心却被洞庭君拉进了湖中。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下水——亲身浸到水里。


    虽说没什么“辟水决”、“辟水珠”,可也不虞弄湿了衣裳。毕竟也是阴神——平时都可隐去身形穿墙而过,此时再隐遁入水中也不在话下。


    他已经恢复了人身。但脸色发青、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寻常人见他这样子大抵会说是在心虚害怕。但洞庭君却不这样看。实际上入水之后便将他放开了,只默不作声地直向湖底而去。


    李云心没有半点犹豫,仍旧铁青着脸,跟上去。


    这种感觉可并不美妙。深沉的湖水,又不是有着艳阳白沙滩的清澈海水。况且还是夜晚。入水数米时候月光就已经不见了,身体仿佛被最深沉的黑暗包裹。身下乃是更加幽深的暗色,不晓得隐藏着些什么,也不晓得有多深。


    唯一的光芒是洞庭君以及他自己身上的青芒。


    水里也几乎没有鱼,倒是在水面上漂浮了一层死鱼——昆吾子作法倾覆洞庭,也杀生无算。


    如此一路向下,深潜了足足一息的功夫。


    这洞庭君才放缓了速度,转头看看李云心。


    他现的是法身,看起来像是一个既高且胖的人生了一个鲤鱼的头颅。


    “这么说你便是当初见我的那个人了。”洞庭君的阔嘴开合,声音在水中有些失真,又混杂了湖中不知某处传来的隆隆的背景音,“当初本君座下的虾兵扮作船夫,载了你和白鹭镇的三人去君山。那时他报我说,你这人看起来怕水。”


    “之后本君将你和从云子丢到山下,你也是找到了一条小船才渡湖。”


    “后来我那女儿用白玉舟载你去看凌空子牧云,据她说你看起来也是紧张畏惧……倒是正合你现在的模样了。这么说,你怕水?已是阴神、龙族了,因何怕?”


    洞庭君的语气平静,像是在和一位偶然相逢的路人闲谈。但李云心清楚眼下自己几乎已经算是落入了他的掌中——这洞庭被他经营三千年,几乎就等同这大妖魔的身体了。


    但这样的状况既可以算作“迫不得己”,也可以算作“早有预谋”。洞庭就在卧榻之侧,他早想要来探探底——今日算是个好机会……吧。


    “的确怕水。不然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李云心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至于因何怕……乃是因为我生前是被溺死的。那是很可怕的体验,到现在也忘不了,更加不想忘。怕水的龙族,我想我自己是第一个。”


    “你既是李云心,又是龙族,是……螭吻。”洞庭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么,原来的螭吻呢?”


    “死了。”


    “被你杀死了?”


    “我是迫不得已。”


    “说一说。”洞庭君速度的又放缓了些。周围已经是彻底的黑暗了,但湖底下,极远处,却出现了一点光亮。那是微弱的白光,仿佛湖底生了一片发光的白色苔藓。但李云心晓得那些现在看起来细小的枝枝杈杈并不真正细小——是因为实在距离太远。


    这洞庭湖,至少此刻的深度,大概已有千米了呀!


    而在他原来的世界……某一条名为“长江”的大河中段、通航处的水深也不过数米而已。甚至干脆有的地方,就只有两三米!


    这洞庭君在千米湖水的深处,又重复了一遍:“说一说。然后本君再斟酌一番。”


    “看是将你带去红花城,还是将你的尸身带去红花城。”


    李云心缓缓地出了口气,口中生出一连串细小的气泡,摇摇晃晃地升上去了。


    然后他笑了笑:“我杀了你儿子,到现在你还没杀掉我为你儿子报仇,不是就已经做出决定了么?”


    这话出口,洞庭君猛地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在湖水中发出可怕的青光,像是两盏炫目的探照灯。他镶嵌着红色鳞甲的大袍也在水中飘舞,这令他看起来像是在上演一出戏剧——但是一出恐怖血腥的剧——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将眼前人撕成碎片!

    他口中发出可怕的喘息,即便在这湖水深处也清晰可闻:“你……知道此事?!”


    “螭吻乃是鱼身龙首啊。我初次见你,说九公子死前对你念念不忘,你便哭了。”李云心叹了口气,“你不是他的父亲,难道还是他的兄弟么。”


    “这怎能……”


    李云心浮在水中,看着洞庭君:“能的。这个世界的人,妖魔,很难将鲤鱼化成的妖魔同龙子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但我恰好知道些别的事。其实说起来连推理都算不得。也许在某一个世界,某些事是牵强附会的传说。但是在这里,便成了事实。我知道某一个世界的传说,便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事实。听起来难理解但是……”


    李云心又叹一口气:“很抱歉,杀死了你的儿子。”


    “我们当初的确算是朋友——至少他那么想。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李云心在数千尺的洞庭水面之下慢慢说出了他与九公子的故事。略过某些事,加工某些事。不做评判,只陈述“事实”。


    洞庭君的心绪因为很多事激荡起伏。也晓得眼前这李云心在洞庭之中,没他的允诺是出不得的——他已在了砧板上。也因此他才有足够的耐心想要细细弄清楚所有事。


    因而很难说……他在听李云心叙述那些“事实”时,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警惕之心。


    就好像一个壮年人在自己的寓所中手持利刃听一个小孩子说事情,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警惕之心。


    于是没有意识到李云心在说话的时候用了一些技巧。


    实则这些技巧之前就在用了。


    睚眦以为在湖边的时候李云心是与自己说话,实际上李云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做给洞庭君看。


    只是为了……


    在他心中种下足够强大的、悲伤又无力的种子。这种子会迅速生根发芽,破开一位失去儿子的老父的心防。从而得到如今这个局面——


    洞庭君,强压着心中的复杂情感,听李云心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未必有耐心,但必须有耐心。因为无论他自己,还是之前李云心的暗示,都告诉他——你必须弄清楚你那儿子的死因。


    ——你的儿子实际上是……在默默地惦念着你的呀!


    李云心想要的就是眼下这局面。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足够平静的环境,对一位并不平静的三千年大妖魔说话。对他而言,言语甚至比道法更具神通——只要给他机会。


    他重复某些字句,强化某些情绪。而这洞庭的深水中既幽且暗……对于他来说更是最棒的催眠环境。他不晓得自己最擅长的技巧在这三千年的非人妖魔身上能起多大作用,但相信绝不会无功而返。


    洞庭君以为这深不见底的水中是他的领域。但不清楚他也因着这环境闯进了李云心的领域。


    从怀疑螭吻乃是洞庭君之子那一刻起李云心就在期盼今日这样的天时地利,而今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在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他施展了能够用得上的一切技巧。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


    “……便是如今这样的局面了。”


    他不说话了。湖中仍有低沉的背景音——那是湖中暗流涌动的声音。


    洞庭君沉默许久,才道:“若问你如何成了螭吻,你也是不会答我的。”


    李云心无奈地笑了笑:“我是夺舍的。”


    洞庭君理所当然地没有听到这一句。他便又沉默了一会儿,道:“随本君来。”


    随后再向湖底潜去。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在身边泛起一片气泡,也随他去了。


    这一次的速度要快一些。


    又行一刻钟之后,原本他看到的在湖底像是白色苔藓一样的东西很快变大——而且变得过于大了。


    初见红娘子冥婚时,她说自己住在“白树林、红花城”。那时候以为这白树林乃是指湖底深处,某种白色的藻类或者水草。而今他亲眼见了,才知道是真的“树林”。


    就像是陆地上的参天巨木一样,这“白树林”中的每一颗“树木”都是白色。绝大多数都会分出左右对称的“枝杈”,枝杈上可能生着淡色的藻类。高的有百米,最矮小的也有数十米。


    等他们距离这“白树林”更近了,李云心才感受到它的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好似陆地上茂密而宽广的森林。他估计这“白树林”中,这样的“树木”……少说也有数千棵。


    但实际上树非树。


    那是骨架——绝大部分都是脊骨。


    多数属于鱼类,极少数属于陆生动物。李云心见过洞庭君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真身,可在看到这些脊骨之后仍感震撼——这样多的脊骨,就被直挺挺地插在湖底……


    此乃白树林。


    “都是本君手下的败将。”洞庭君停在一根粗大的“枝杈”上。这一棵骨树有百米多高,不算最矮,但也绝不算高。他们两个是人身,此刻站在这脊骨分出的一根刺骨上,就仿佛站在宽大的桥梁上——难以想象这骨架的主人生前该是怎样的存在。


    “这白树林中,有树四千六百六十七棵,都是得了道的妖魔。”洞庭君伸手指向最高的那一条脊骨,“此乃腾蛟。此物生前的修为最高,已是玄境了。本君用了月余时间才斩了它。”


    又指另一个矮些的骨架:“此乃磐蛟。性情狡诈,但生得倒是漂亮——我那女儿险些被他迷了。本君也斩了他,但如今这骨架看着也还是漂亮。”


    李云心默不作声地听,洞庭君便指着那些骨架,如数家珍地说。足足说了数十个之后才转身看着他,道:“便是这些妖魔里最不成器的,修为也与你相当。”


    “这天下……已知的真境之上的大妖魔……也不过数百呀。”李云心深吸了一口气,但只吸进了湖水,“怎么会有这样多的高等妖魔?”


    然而他真正关注的重点却并不是这一点。而是——


    “你说……蛟。”他看着洞庭君,“你刚才说的几十个,都是蛟。我看你指出的那几十个和这几千个,模样都大同小异。你是说……这几千个,都是蛟骨?”


    洞庭君平和地笑了笑:“是。”


    李云心突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认为自己的言语已经在对方身上起了效果、并且等待收割自己的胜利果实。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又觉得事情似乎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第一次生出了不确定感。


    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怎么会有这么多。你怎么杀了这么多。然后……蛟这个名字,是你自己为它们取的?”


    洞庭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古怪又复杂的神色看着李云心,像是要将他看透。然后才道:“你在世俗间没有听过这个字,对不对?”


    “也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蛟龙’这种东西,对不对?”


    “那便是了。”洞庭君笑起来,“因为世俗间没有‘蛟’这个字——你将它写出来,去问最博学的学士,也不认得。”


    “但是你却偏偏对它生出兴趣了——李云心,你在哪里听过这个字?”


    气氛似乎变得微妙起来。李云心看着洞庭君,意识到自己再一次低估了他。


    初见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看着像人、但略有些迟钝的妖魔。之后才晓得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迟钝,相反也是一个老谋深算之辈。他本以为一个妖魔兼具力量与谋略已是了不得了,甚至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将他当做对手、倾尽全力来试图掌控一切,然而——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第三次低估了他。


    他不会承认洞庭君比自己高明。但至少知道,对方不在自己之下了。


    他看着眼前的三千年大妖魔:“洞庭君又是如何灵光一现,造了这个字的?”


    “造字?”洞庭君笑起来,“可不是本君造了这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对本君说,似龙而无角的,便是蛟。见到了它们,悉数杀了便是。你以为本君在这洞庭两千年,是在做什么?”


    “至于这些蛟从哪里来、又是什么人对本君说了那个字……李云心,这也是本君不杀你的理由。”


    洞庭君不笑了。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好像一尊深水中的神灵。他张开嘴先叹一口气,道:“你方才对本君使了些手段。我虽然不了解、看不透,但知道你是在蛊惑人心。实则也不能够说蛊惑——应当是更加高明的法子。”


    “你杀了本君的儿子,想要靠这个法子让本君放过你,当真是好大的胆。若非……若非你猜错了本君的心意、从一开始便将方向弄错了,到如今或许真就成事了。”


    “你如今乃是螭吻,本君的儿子从前也是螭吻。你想本君或许爱子心切,见了‘螭吻’,心中总还有些期盼。已知死掉的寻不回来,或许可以不杀你,落得个补偿。啊呀——你这心思,若给寻常人说了,都骂你异想天开,绝不可能。”


    “本君在湖边也这样想,但……听了你方才的话,也险些中了招。到如今只是好奇——这是什么招数?想一想,又并不像神通,也不像道法。”


    这时候李云心终于可以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被看穿了。


    接下来,能不能活下去……


    大概就真的只能靠运气了。


    但他竟然没有感到惊慌,也没有感到畏惧。正相反……


    他觉得自己兴奋了起来。一种他自己明知是病态、却全然无法控制的兴奋感迅速占据他的身体,令他很想要同眼前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大妖魔好好交锋,好瞧瞧——这洞庭之中……究竟隐藏了多少的秘密!

    他本该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压制这种情感——白阎君说他是疯子,某些人说他是疯子。却都不晓得那些在他们眼中的“疯”……


    已是他压抑之后的理智了!

    “是心学。”李云心终于笑出了声。这笑声听起来有些癫狂。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触及到某些东西——某些他之前一直在试着抓却抓不住到的东西。现在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这令他更加兴奋。


  第二百零三章 红花城


    “心学。”他再一次重复,并且笑着看洞庭君,“你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


    “你的儿子是螭吻,我早猜到了。我如今也变成了螭吻,以为你会想念你的儿子——以为你为他哭。”


    “你想念他,为他哭,那么你有多么恨我这个杀子的仇人,就会有多么想念你那个被杀的儿子。这两种情感并非完全对立,它们之间是有微妙界限的。”


    “因此刚才同你说那些事的时候,我便在用心学不停地暗示、引导你。一步步、一点点地削弱你心中的仇恨,放大你心中的悲悯。到最后……你会被我彻底催眠。你心里对儿子的怀念会彻底压过你对我的仇恨,于是你会将我当成九公子的替代品,最终不但饶过我的性命,还会加倍地补偿我。”


    “这的确是,看起来违背常理、又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可又不是不可能。爱上什么绑匪囚禁者的受害人更多,这是一样的道理。这是心学。”


    李云心大笑起来:“可叹我的目标竟从一开始就岔了……你——压根就不是为你那个儿子哭!对不对?”


    “哦。听起来的确是有趣的学问。”洞庭君垂下眼,伸手捋了捋胡须,“对。本君不是为他哭。”


    “所以你也并不是很在意我如何变成了螭吻。”


    “的确也不在意。”洞庭君平静地说,“同样也不在意你这心学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本君会好奇。唉……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你不晓得很多事情——譬如说人。一个孩童看见母亲用一根线和一块布制成了新衣,会觉得好奇,想要知道是如何做成的。”


    “但这个孩童长大成了人,见识得多了——某天走在路上见一个人变戏法儿,从口中吐出一柄剑来……这件事比母亲制衣要神异得多。可他也不会好奇了。因为见得多,更晓得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古怪的事,不是人力可以穷尽探查的。古怪见得多了,也就不算古怪了。”


    “所以你的心机,在本君身上可没什么作用。”洞庭君眯起眼睛,向湖底远处沉沉的黑暗中看了看,“本君不为他哭。他被封到渭水这一千多年里,一直将本君当做除不去、又深深忌惮的敌手。但本君对他也没什么情感……哦,实则有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本君流眼泪呀,是因为……你见到一柄扇子,想起一个女子,辗转反侧。你珍视那柄扇子,用它来寄情——可你喜欢的怎么会是那把扇子呢?那女子当初送给你的乃是一只玉瓶,你一样喜欢玉瓶的呀。”


    “唉。但某天那扇子毁了,你流了眼泪。你说这眼泪是为扇子流的,还是为女子流的呢?”洞庭君叹息着,并且摇头,“你为什么会觉得,本君为一柄扇子流眼泪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大笑:“好。是我错。我哪里想到你有这样变态——把孩子当做想念孩子娘的道具。不过倒是可以理解……世俗中,见了孩子就想起某个负心人、然后迁怒那孩子的人也不少——你们都是变态。”


    “这么说……你便是那位真龙的驸马爷了?看了那九公子,便想起那真龙。如今九公子死掉了,我总还是螭吻——是螭吻就好,看了我,也能想起那真龙,因而也不杀我。只是……龙生九子……”


    李云心笑起来:“你心里就不会不舒服?大概还有八个同你一样的驸马爷吧?”


    洞庭君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你倒是不怕死。但你又知道什么呢?你已经想岔了一次,如今又在想岔第二次。倒不如想一想本君为何会带你来这洞庭。”


    “因为大概你真想要走,但又得要个人看家——这洞庭湖中必然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大概也是因为那玩意儿,搞出来这些玩意儿。”李云心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白树林”,“到了如今这地步,洞庭君,说说条件吧。我现在的情势不大好,也许会挺乐意帮你的忙。”


    这些话听起来狂妄。但洞庭君没有嗤笑。


    反倒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阵子,才猛地抬头往西边深沉的湖水里看了看。看一会儿,才道:“此地不宜久留了。那些话,去红花城说吧。”


    说罢也不理会李云心,飞身便往那骸骨丛林里走。


    李云心毫不迟疑地跟上去。


    之前他以为“白树林”是白色的水草、藻类。


    结果却是蛟龙的骸骨丛林。


    因而开始想……那“红花城”,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他想起曾见到凌空子“牧云”——这洞庭君,可是食人的。那么……白树林,乃是白骨林。这红花城……难道是一座缀着血肉的城市么?!


    他随洞庭君在白树林里转来绕去,直入深处。大概因为那些骸骨曾经属于高等妖魔的身躯,因而即便不知在这湖底经受了多少岁月,仍旧发着蒙蒙的白光。这使得这片树林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甚至李云心会觉得……仿佛身处精灵的丛林里。


    便是在这样的光线中,洞庭君在一根数十米高的脊骨前停了下来。


    这根脊骨在林中毫不起眼,表面覆了一层淡绿色的藻。大妖魔低声道:“已到了。”


    李云心便向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然而……


    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微微皱眉,低低地嗯了一声——准备开始应对任何可能的圈套与袭击。


    但在下一刻洞庭君向着另一侧让了一下子。


    于是李云心看到一朵红花。


    真的就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红花。你可以在春天夏天秋天的路边看到的那种、生长在野草丛里的,五瓣或者六瓣或者七八瓣的小红花。黄的蕊,有一片或者两片的花瓣有些微微残破。


    这么一朵红花,指肚大小,怯生生地缀在一片水藻上、搁在那粗大脊骨的一道缝隙里。若不是李云心的目力好,若不是洞庭君往那边看了看……他绝对发现不了这东西。


    “这便是红花城。”洞庭君的脸上浮现奇特的笑容,那是一种只有陷入幸福往事中的人才会有的笑容,“也是本君的宫殿。”


    李云心意识到他所说的“宫殿”,便是指龙族的“龙宫”。


    被信仰着的妖魔会生出属于自己的空间“行宫”来。倘若是本领高强的龙族,便会有“龙宫”。这洞庭君并非龙族,便叫做“宫殿”吧。


    这最初的“行宫”因着妖魔愿望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李云心不清楚九公子曾经的行宫看起来如何,但他的行宫,便在他的这柄折扇里。而今他变成了真境的大妖,照理说行宫也变成了“龙宫”。他号称渭水龙王,到如今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宫殿”。


    然而折扇看起来并没有变模样,李云心也不晓得自己那从“行宫”升级而成的“龙宫”里面是什么样子。


    因为……这事儿没人教他。


    他可以往折扇里来来去去放很多东西,但从没想要试试自己跑进去。


    ——比较担心一旦进去了出了什么意外没法儿出来,当真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而眼前这朵红花……竟然便是“红花城”么?


    红娘子冥婚时的排场并不小,随行数十虾兵蟹将。那样多的妖魔……便都住在这么一朵小小的红花、红花城中么?!

    他看得略有些恍惚。洞庭君便微微一笑:“这么说你竟没有好好探查你自己那行宫?唔……如今改叫龙宫了,该是大变样儿。你这人倒有趣。怕水,偏成了龙族。敢在本君面前寻死道,却不敢瞧瞧自己的小东西——”


    “哼,你也有趣。一个……大妖魔,偏生弄出来这么一朵女人家喜欢的玩意儿。”


    洞庭君竟仍不恼。


    他仿佛没有听到李云心话里的嘲意,倾身向前触了触那花瓣。


    “我为一尾红鲤时,曾有一个女子在溪水浅流处……摘了一朵红花掷于我身畔。而我感应此念,才开了灵智。”他转身微笑着看李云心,“你可知晓那女子是谁?”


    李云心笑了笑:“化了人形的真龙?”


    洞庭君哼着笑了两声:“你不知晓的事情太多,而又是你早晚要知晓的。若你明日能出得了我这红花城……唉,便说与你听罢!且随我来!”


    洞庭君说了这话便往那红花上一扑,偌大的身形立时消失不见了。只余李云心孤身漂浮在这朵红花对面,身边是深沉的湖水。


    此时大可远遁。但他看了看周围的骸骨林,放弃这个念头。


    玄境的睚眦要杀玄境的昆吾子,还要大费周折、要洞庭君来助他——可见玄境击杀玄境也不是易事。


    那离国的死鬼皇帝杀两个玄境、三个真境,还都没有杀光——活了一个被废掉雪山气海的回来。


    而这里……这四千多具的骸骨,每一个都代表着真境以上的大妖魔,玄境更是不计其数吧?


    只怕,比整个道统的玄境修士加起来还要多!


    洞庭君被圈禁于此两千年……平均每年就要干掉两个真境、玄境的蛟妖。而他竟然可以活到现在……


    李云心意识到自己从前对他得出的印象、所有人对于他实力境界的估量,可能都是错误的。他如今心平气和地同自己说话,便是因为有绝对的自信吧。


    在这样的自信面前,他可不能逃。


    那是愚蠢又懦弱的选择。


    洞庭君没有说如何进“红花城”,但想来并不困难。李云心试着用灵力去感应,很容易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像是灵力构成的旋涡,又像是时空出现了紊乱——这是熟悉的感觉。他也是如此将其他东西收进自己的行宫。


    他不再犹豫,略一皱眉也扑上去。


    没有想象中的黑暗、没有可能的不适。前一刻他皱了眉扑上去,下一刻就已不在洞庭湖中了。


    ——这洞庭君究竟在搞什么鬼?


    眼前还是洞庭。


    只是,已不是湖底,也不是在今日被昆吾子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洞庭周边。


    而是艳阳高照、草长莺飞的洞庭。


    李云心之所以晓得是洞庭,乃是因为他眼下站在一个岛屿上。这岛屿看起来眼熟。他的记性好,往周围扫视一番便意识到这可能是君山。


    真实的君山岛是一座大岛,山头数百米高。但眼下这个君山岛却小而矮。


    真实的君山距离岸边并不远,人要渡过去,只消一叶扁舟即可。但眼下,这君山与另一边的岸却相隔甚远,简直就是在湖心了。


    李云心意识到,这似乎是洞庭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渭水带来的泥沙还没有那样多,湖底淤积得也没有那样厉害,洞庭的面积应当更大些。就如同眼前这样,后世挺拔秀丽的君山只是一个小岛屿,而洞庭更加宽广浩大。放眼望去,水天相接处生出袅袅云气——依照这个世界的广阔面积而言,有可能这湖比他那个世界的一片海还要大。


    洞庭君的“宫”中……


    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广阔的世界!


    他便站在这君山上,发现左右无人。抬眼向岸边望,只看见一片茂盛的草木。


    这世界中应当是春末夏初,花朵开得正繁茂。那远处岸边的一片绿意中点缀着斑斓的色彩,而再往后……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炊烟。


    当下再不迟疑。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面前的湖水,飞身往岸边掠过去。


    岸边景象很快在视野中变得清晰。李云心看到那炊烟自何处来了。


    岸边的花草丛之后竟然有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流在快要汇入洞庭的时候打了个弯儿,圈出一片铺着卵石、生着青荇的浅滩。滩边有一株月照花树,与刘老道从前龙王庙门口的那株月照大小相当。


    也如同李云心第一天到渭城里一样,这一株月照落了一地的细小花朵。粉红色的小花瓣铺满如茵的绿草地,看起来美丽又梦幻……


    只是有一个人煞风景。


    那现了高大法身、生着一个鱼头的洞庭君,竟然穿了一身农户的短脚裤,坐在那一株月照下,生了一堆篝火。没了那一身大红袍衬他,如今看就显得有些滑稽。


    那篝火看起来也不是用法术幻化出来的。用的是湿柴,火里有黑烟。


    火堆的另一边坐了一个黄衣的女子。生得不算美丽,胜在年轻秀气。神色有些木木的,跪坐着。微微侧脸看浅浅的溪水,手里执一朵红花。


    而洞庭君在烤一条鱼。


  第二百零四章 执掌洞庭

    见李云心掠过来站下,也不抬头。只道:“你坐。”


    李云心不晓得他在弄什么玄虚,只仔细看了一眼那被洞庭君穿在木枝上的鱼。说来也是暴殄天物——好好一尾红鲤鱼,只刮了鳞,却似乎没有去内脏。就这样用树枝从口到尾地穿了,架在火上烤。半生不熟,味道也不十分好闻。倒像是一向不沾阳春水的阔少小姐难得兴致大发一回,搞出来的玩意儿。


    不过鲤鱼精烤鲤鱼,这件事也奇。


    李云心觉得洞庭君不会没来由地做这件事,便一言不发地也跪坐在那黄衣女子对面。


    女子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仍旧沉默着。


    如此坐了一会儿,洞庭君才将火上的鱼翻了个身。盯着那鱼,说道:“我这宫中的洞庭,乃是外面那洞庭三千年前的模样。”


    “三千多年前,我是一尾红鲤,便是这样子。”他看着李云心,“在这浅水里游。那女子穿鹅黄色的衣裳,执一朵红花,在这树下了生了一堆火。她是饿极了,要捉鱼烤着吃的。当时她看见我,便将——”


    “这女子……那女子是谁?”李云心看了一眼他对面的黄衣女人。没什么出奇之处。最合理的推断……或许是洞庭君掳来的人,“摆”在此处,当做玩物。


    “是谁?”洞庭君笑起来,“你当然知道她的。本君不杀你,有些原因也是因为她。唉,可叹这世事无常,缘果也无常。你这人,说是幸呢,还是不幸呢?”


    “那女子在三千多年前只是一个初修道的小道士,意境罢了。懂点道法,没什么神通。那时候看起来倒是狼狈。这世间,人修千千万万。那样多的人最终都没能修得大道,死掉了——玄境的人修算是道法通天,可又有多少的寿元呢?千年已算长久了。六七百年羽化,也不算短命。”


    “可是她呀……竟然就活了三千年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轻而慢地吐出一口气。


    “书圣,还是剑圣?”


    “莫急。”洞庭君摆了摆手。那鱼的味道闻着终于好些了。


    “却说这女子呀,后来嫁了人。嫁的人呢,也算是一表人才。育有一子。照理说依着人修的说法,这孩子算是道子。但偏不爱修道。他不爱修道,倒是爱慕世间的繁华。那时候呀,这洞庭周边,俱是水泽,也没什么皇帝,而叫南泽。”


    “那时候这里叫做……”


    “南泽百国。”李云心道。


    他第一次去见洞庭君,是诓了那白鹭镇的丁掌柜、赵官人、孙员外带他去。在船上的时候三人说起“洞庭君”这个名字,便也提到了庆国一地从前的历史。他本以为那是野史做不得真,岂知今日被洞庭君证实了。(详见第一百二十三章 遇故人)

    “当日我去君山见你,在船上听人说两三千年前,洞庭君辅佐渭国国君统一了这南泽百国,乃是今日庆的雏形。竟是真的?”


    “嘿呀。竟有人记得这事呀。”洞庭君听起来高兴了一些。他凑近那鱼闻了闻,又继续放在火上烤,“是呀。有此事。当时,两千九百多年以前?那时本君还是化境。但帮人做事却已足够了。”


    “那渭国王族的先祖呀,便是当日那黄衣女子诞下的道子。他来了世俗间又婚娶,繁衍十代人。那第十代里,便出了渭国的王族。”洞庭君笑起来,“他们原本世代在官丘繁衍生息,后来也是在官丘称帝。那时候,王族的姓氏与平民可不同,乃是复姓,以示尊贵。既是在官丘称帝,便复姓上官了。如今民间的那些复姓呀,实则正正经经,都是古时候的王族后裔。”


    李云心微微皱起眉。


    “你……爱慕她。爱屋及乌,因而帮助她的后人建立了渭国?”


    洞庭君眯起眼睛长叹一口气:“唉呀……那时候还是知情的呀。不过这些事,如今也只能用来消遣消遣烦闷罢了。倒是另一件事……”


    “那渭国的国祚共七百四十六载……后来本君厌烦了,就斩了段情缘。但渭国灭了,那上官家却有一支留下来。又繁衍九十七代人,出了个女娃娃。”洞庭君看着李云心,“那女娃娃,是个道胚。被剑宗的人瞧见了,带去修道。二十多岁便修至化境,说起来同那凌空子也不相上下。据说生得又貌美,且最后剑宗的人一查,噫……竟然是,那剑圣的后人呀。”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


    “这么说当年你在这溪畔遇到的女子,便是如今的剑圣。”


    洞庭君嘿嘿怪笑:“那倒是小事。而是说这剑宗的天才女子,后来遇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啊……嘿,是画圣的余孽。岂知这余孽竟动了那女子的心,令那女子叛出剑宗,同他私奔了。而那男子姓李,名淳风。那女子么……复姓上官,单名,月。”


    李云心沉默不语,脸色肃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嗤笑一声:“哦。如此说,我倒成了双圣的亲戚了?剑圣从前那夫君……便是如今的书圣?这事我可从未听人说过。”


    “亲戚?嘿嘿。”洞庭君笑,“不是什么亲戚,而是说……你眼下,算是那双圣唯一的后人。至于双圣的事,当然无人说。两千多年前他们便反目、极少往来了——那时知情的人都死了个一干二净,找谁说?”


    李云心的脸色变得同他对面那黄衣女子一样木然起来:“且当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问既然我那父母好大的来头,因何还出了后来的事——但告诉我这些是为何?”


    实际上他的确想起了一个细节。


    昨日在高天上,他对昆吾子说他母亲乃是上官月——那昆吾子眼中现出一丝骇然。


    而今想……


    那昆吾子竟真的跟自己好好地谈了那么久,和这一点有没有关系?!

    “不要急,小娃娃。”洞庭君摆了摆手。这时候那烤鱼一面已经焦黑,味道变得不美妙。然而洞庭君看起来并没有翻一翻的意思。他又慢慢说道,“你只知道了此一事,还要知道另一事。另一事,才是本君不杀掉你的原因。”


    “你可知本君如何从你身上看到龙气?”


    “请说。”


    洞庭君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先沉默一会儿,似是郑重地理清思路,才说道——


    “这洞庭湖底,封印着一半的龙魂——真龙之魂。”


    说了这话,看李云心的脸色。发现他仍旧泰然自若,没有丝毫惊惧慌张。无论这镇定是否是伪装的——洞庭君都很喜欢这样的倾听者。


    他极少有,倾听者。


    便继续说下去。


    “两千年前,真龙遭遇一场劫难。于是分出一部分神魂,封在这洞庭湖底。至于为何封印在此……乃是因为,本君——你说是驸马,倒是用那些人的念头在忖度妖魔。”


    “妖魔,分化精元神魂合二为一,岂是人所做的那些事可类比的。本君分化了精元灵气,真龙分化了神魂,便成了龙九子螭吻。”


    “这螭吻一降现世,便是玄境的大妖,比起本君那时的修为亦不逞多让。但真龙随即将他的神魂拘了一半,将他的记忆也拘了一半。这一半……便是你今天看到的,洞庭的一丈之禁。”


    “真龙的一部分神魂封印在湖底,便是这禁制的源流。那螭吻的一半神魂灵气则引导这源流成阵。龙气最亲和龙气,那螭吻现世……实则便只是这洞庭禁制的一柄钥匙罢了。”


    “本君便在这洞庭看守那龙魂,到如今两千年。一千年前那螭吻又被封来了渭水,虽不知真龙何意,但依照今日的情势看……大抵是真龙为了防患未然。”他掌心一转,现出那睚眦抛给他的“神龙令”来,“这神龙令,乃是真龙龙鳞的的一部分。当年真龙现世欲降服天下众妖,同那金翅大鹏有过一番恶斗——真龙伤一鳞,金鹏落三羽。这神龙令,便是那鳞片上崩碎的边角。”


    “那睚眦说,奉了真龙之命,要解开禁制叫我去见。但真龙岂会不知道如何解开这禁制?”


    “当日真龙说过,这湖中有龙子,渭水中那螭吻身上则有另一半的龙气。若我迫不得已要出洞庭,只消喊了那螭吻来,施法令两气相冲,禁制立解。又说另传了一法,便是合两龙子之力,亦可打破这龙气的平衡,短暂地镇下这禁制,然而效果并不会长久。”


    “那时本君不解此事何意。到如今……便知晓了。”洞庭君挺直了身子,“那睚眦说奉了真龙之令,哼——本君出洞庭,何必要他来救?!此事必有蹊跷!”


    他变得有些激动。云雾又在他身周升腾起来。


    “如今本君封了这洞庭,便是以防万一。但仍不够。睚眦竟伪造神龙之令,然而这令牌却是货真价实……本君已有两千年未见真龙。如今看来……是出了大事!因而——”他看着李云心,“本君不管你如何成了螭吻,但既已是龙族,便可将这洞庭交于你了。而后,本君便去亲自看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做此事!”


    李云心将他方才所说的话,在头脑中细细地想了一遍。实则每一句话都称得上石破天惊。但他仍不慌乱,也没有因为自己似乎真地用不着担忧性命而松懈。


    他皱眉,沉声道:“因为我如今是螭吻就信我,将你守了两千年都不问世事的洞庭交给我——这事美好得叫我觉得危险。”


    “自然不仅是因此而已。但另些事,眼下倒不好与你说。只是说——”洞庭君终于不烤那鱼了。他将已经焦黑的鱼从火焰上拿下来,吹了吹。他口中的云雾便将那鱼裹住,宛若万千的丝线缠绕。


    “只是说你当本君是你的仇敌,花了很多心思。唉,却不晓得有些事,早已注定了。更不晓得,你做的那些事呀,本君也都看在了眼里。便是因为看在了眼里,才晓得你便是本君要找的那个人。此中关窍——你日后若还能活得好、做得成,自然会知晓。”


    “这洞庭的禁制,就好比一根针——针虽尖,却不是立不住。本君花好多年的力气将这‘针’立了起来,因而你们可以进出这洞庭,并感受不到禁制。而方才本君叫那睚眦倾力一击,便是用他的龙气将这‘针’推倒了。禁制的平衡一被扰乱,就恢复成初成时的样子——进不得,出不去。这洞庭再要像从前一样,即便本君亲力亲为也要数载的时间。所以你呀,嘿嘿……便安心地、待着吧。”


    洞庭君站起了身。看着李云心:“哦,还有一事。”


    “这,真龙神魂被封在湖底,总会有龙气外泄。偶有水族经过,得了这龙气,便立成大妖。那白树林便是由此而来。那因着龙气而生的蛟妖,境界虽高,但没什么理智。只晓得追逐血食。倘若你接管这洞庭……便要小心了。”


    “你这娃娃擅长心术。但对它们可没用——或者说那不是妖魔,仅仅是具有了妖魔神通的野兽而已。”


    “你如今初入真境,嘿嘿。本君可希望你不会在这里丢了性命。要知道这洞庭如今封了,你便无处可逃了。你想一想看——”洞庭君高兴地挥了挥手,“方才在外面,本君因何对你说,‘此地不宜久留’?”


    李云心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


    但洞庭君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将手中那烤得焦黑的鲤鱼向李云心一抛,喝道:“她既也爱你,又惦念你……嘿嘿,也看看你救不救得了她?!”


    李云心愣住了。


    但立即伸手,稳稳抓住了那条“烤鱼”。


    下一刻,焦黑的“烤鱼”忽然暴涨——变成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美貌女子!


    但她身上的“黑衣”可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被烧焦了的衣料。一见风,立时化作了粉末、露出其下赤条条、白嫩嫩、滑溜溜胴体来!

    ——正是那红娘子!

    李云心双手抱住这既滑且腻的躯体,还未等再有动作……


    洞庭君便已经“哈哈哈”地大笑了三声、一挥大袖!

    眼前的艳阳蓝天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云心抱着怀中的红娘子重新落入千米之下、黑沉沉、阴森森的湖水里。


    他立时往身边瞥了一眼——还在他方才看到那朵“红花”的地方。


    但红花已经不见了。


    黄衣的女子同他们两个被一起抛出来,只一瞬间便被这深水压成一片血雾。不单是她,在不远处同样出现了一整片的、仿佛巨大礼花一般的血雾!

    李云心曾在洞庭之上见到凌空子“牧云”,顿时意识到那一大片血雾,正是那些白白胖胖的人。


    洞庭君……是真地走了!


    ——带走了他的宫殿,抛出了里面所有他不想留的人!

    既然如此……那么刘凌必然也在这片水中呀!


    李云心看了一眼怀中那昏迷不醒的红娘子,终于来得及说出心里的那句话——


    “他吗的这个老变态!”


    这洞庭君如今将他圈禁在了这洞庭湖里……将他当做了剿灭那些蛟龙的劳力!

    ——这妖魔看着和和气气,可又怎会真叫人得了便宜?!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云心还未想好是先唤醒了这红娘子,还是先去找刘凌,便听到远处沉沉的湖水中猛地传来一阵闷雷似的嘶吼……


    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无角的“龙首”拖着其后不知多长、多么粗壮的身子——向他猛冲过来!

    这新生的蛟龙从白树林的上方直扑而下,身形相较李云心的真境真身也不逞多让、甚至还要更大一些。但它似乎也畏惧那些耸立的骸骨,只在林中穿行,不敢横冲直撞。若非如此,刚才一吼便已将李云心与红娘子吞入口中了!


    李云心叹了一口气。只看那恶蛟一眼,转身便远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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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或许有事,先把更新放出来。


  第二百零五章 混沌龙宫

    但虽然遁走,却只在这白树林中打转。那些保存了千年的蛟龙骸骨并非普通材质,李云心在抱着昏迷不醒的红娘子从骸骨旁掠过时曾试了试——硬度与韧性都惊人。无怪乎那恶蛟虽然凶残愚钝,却也知道避让,想来是之前在这片白树林里吃过苦头。


    而他一面是为了躲避那恶蛟,另一面则是为了找到可能也被抛在水中的凌空子。


    那凌空子的肉身已是具皮囊,灵魂则藏在镇魂音铃当中。若是个人,在水里虽说光线昏暗,却也是有大小的东西,要好找些。可她那皮囊虽被淬炼过,却已没了神魂灵力,能不能承受这千米深水的压力还是两说。倘若肉身被压碎了只剩下那音铃……那便当真是海底捞针了。


    他在白树林中引逗着那蛟龙转了几圈,恶蛟自知难以追得上这狡猾的“小东西”,干脆蹿出了树林——只在上方的水域跟着李云心走。


    洞庭君说这蛟龙残暴愚蠢,实则是言过其实。它们虽说不像大妖魔、人类那样聪慧机敏,但到底也是龙气所生、有野兽的本能。要说智力,大致与成年的猫狗相当,甚至略胜一筹。


    这一条蛟龙是个乌沉沉的巨兽,体表没有鳞片,而是滑腻腻的韧皮。皮上散落着白色的斑点,像是造物之人染色时不小心洒上了几点钛白。


    也没有爪,只有无角的龙头。它渐渐发觉树林中那个“小东西”是在找些什么,昏沉沉的脑子里就生出了一个昏沉沉的主意——见李云心往哪里去,便喷出一口浓墨似的水来,直染得那一片水域昏天暗地,叫他看也看不着。


    如此追着李云心喷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无趣。便又嘶吼了一阵子、往那树林中蹿了几蹿,转身不知往何处游过去了。


    这时候李云心才将那昏迷不醒的红娘子放下——放在从一根脊骨分出来的粗大肋骨上。


    凭着他的眼力,转了这许久都不见那凌空子的肉身——想来是被压碎了。


    也不见那承载了她灵魂的音铃——想来是落到水底去了。她肉身失掉了,灵魂却被那法宝保护,有知觉。这样一个有知觉的魂魄,一旦在湖底淤泥中被掩埋上几年、十几年、成百上千年,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状况?


    即便李云心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想到此事亦感心惊。倘若他自己有一天落到那样的境地,还真真不如死了去了!


    他放下这红娘子,在水底取出自己的折扇。他这扇子自然不是凡品,沾水不湿。


    然后盯着那红娘子的身体看了一会儿。


    这鲤精化人形的时候定是花了好些心思的。身体玲珑有致,的确当得起美人的夸赞。但李云心对这些事并不是太感兴趣——他前世今生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并没有体会过为一个或者几个女子痴狂、心伤的感觉。


    倒是常令其他人哀婉叹息。


    不是费尽心思得来的总不会很珍惜。很多事情他厌了倦了,那感觉一直带到今生来。


    然而到了今生,尽管心里记得从前的事、知道从前的想法,可总还是有一副正在成长的躯体。他依着前世的认知晓得很多时候物质也决定精神——他这具身体生机勃勃,要说没什么旖旎念头?那可不大现实。


    初见乔嘉欣心生好感,很难说到底是不是生理冲动在其中捣鬼。


    对寻常人而言这是一件值得享受的好事情。但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弱点和罩门。因而他选择了抛弃原来的身躯,化了这龙身。虽然看起来仍是从前的李云心、也有人的脏器、经络,但和一个十四五岁正发情的少年人可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因而他这样看着红娘子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松一口气。


    完全没感觉。


    倒不是说丧失了某种能力。


    实则有些时候也会觉得这大道独行,有茕茕孑立之感。但孤独是精神的,与身体****无关。有时候他会希望有一个人——其实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美是丑、是正是邪都无所谓——可以相处得自在畅快些。


    和刘老道相处算轻松。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感觉。李云心想要的……


    倘若用他从前那个世界的话、说得文艺、矫情些,那么便是“灵魂伴侣”。与他的灵魂思想高度契合互补——他想要这样一个人。在遇到这样一个人之前,绝不委屈自己。


    他在心中这样絮絮叨叨地对自己说了些东西……才终于将目光落在自己的折扇上。


    进了红花城,才晓得里面可以有那样宽广的空间,而不是可能令他发疯的狭小处所。从前因着某些隐秘的私人原因从未踏足其中,而今却要进去一探究竟了。在这样险恶而陌生的环境里,以自己的行宫做居所的确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时至今日,李云心仍觉得这玩意儿……很怪异。


    有一种与这真实世界格格不入的诡异感。这世界上有仙人妖魔——但毕竟也都是这世界上的人、动物演化而来的。可所谓的“行宫”、“龙宫”这玩意儿……


    你说它是神通?

    却和任何一种神通给他的感觉都不同。


    这一点是他从前慎重对待这东西的原因之一。只是如今机缘既然到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托起红娘子,第一次扎进自己的折扇里。


    洞庭君的“宫”,看起来几乎有一个洞庭大小。李云心不晓得他当时目力所及之处是否都可以到达,但至少没有看到明显的边界。而他本以为自己已是真境,当有“龙宫”。既是龙宫,虽不说富丽堂皇,但至少……还过得去。


    但眼前所见却全不是他所想的样子。


    天地之间是一片白茫茫,分不出上下左右,也看不到界限。在这一片茫茫的混沌当中漂浮着一些东西——半筐青李子、一壶酒、十几个面目呆滞的幽魂、两卷书、半个糖人、一柄细剑……


    总之之前被李云心收进折扇中的零零碎碎小物件,如今都浮在这雾气里。


    他从前自折扇里向外拿东西,就好比人从衣兜里掏东西出来。灵力或者手探进去,总有感觉。于是抓住了取出来便可。


    ——人又不知道他的衣兜里看起来是如何模样。


    李云心从前只晓得那“行宫之中”是有空间的,然而真正的样子今天才看分明。看分明了,心中就生出疑惑。“行宫”的模样不是完全依着主人的心愿来,而直接反应他心中最看重的东西,或是最独特的特质。


    没人跟他说此类事,他都只能慢慢自己琢磨猜想。那么这行宫里面的样子,大概也不完全是依着自己的心愿来——至少最初不是。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是什么绝情弃欲的人,为什么这里面是这般模样。


    他叹了口气,打算试着做些改变。但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轻轻的出气声。


    李云心的眼神下移。先看到雪白细腻的肌肤,然后看到平直的锁骨。接着看到红娘子的脸——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在看他。


    两人这样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李云心一松手,红娘子便飘飘荡荡地浮在这白色的混沌里。下一刻她身上红芒一闪,已多了一套两人在冥婚当夜初见时穿的红衣。


    他又沉默一会儿,道:“洞庭君或许已经离开洞庭了。临行之前他将你抛给我——”


    红娘子并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他。


    李云心咳了一声:“更早之前他在烤你——用树枝穿着。我那时不晓得那是你,因为的确感应不到灵力。这件事如果不是单纯的家庭暴力、而是因为之前我的事情的话……”


    “不是因为你。”红娘子终于说话了。声音却不像本人看起来那么平静。相比李云心的语调而言,她的话里多了些情感,“但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了洞庭。”


    李云心稍稍一愣,皱起眉:“我是有我的事——”


    但竟被红娘子打断了。这鱼精似乎全不在意他的解释:“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那君父虽然……唉。但实则你看的那树枝,乃是建木枝。那堆火,乃是他的赤尾火。我是鬼修阴神,总是怕赤阳气。君父将建木枝炼化进我体内,其间又掺杂了她的赤尾火。如此我虽是鬼修,却也不畏惧那些事了。只是在你们看来……唉。”


    “你先被他借人之手杀死、成了这鬼修。然后又受那么一番苦,留到我身边——他那宫中的虾兵蟹将都是一并带走了的吧?”李云心叹了口气,“竟然还是说是……为你好。”


    红娘子在这白茫茫的混沌中沉默了一会儿,唇边浮现一个微笑——但李云心都看不出是不是有些许苦楚:“又怎么看真心、怎么看假意呢。李郎先前说爱慕我,结果却是哄骗我的。说是哄骗我的,结果眼下又亲自来了洞庭。李郎可以说是迫不得已、可说是为了那凌空子来的。但你口中这样的假意,我又岂知不是真心的。”


    “啊……李郎倒用不着辩解呀。有些话儿说了也不晓得真假,倒不如不说。活在这世上——无论怎么活着——无非都是哄着其他人与自己一同诓骗自己罢了。”


    红娘子说这话,就慢慢地笑起来。但仍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


    李云心安安静静地听完了、略沉默一会儿,皱起眉。


    “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他沉声道。


    以这样的一句话开头,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恢复平静。


    “我这个人,天性凉薄。不懂得什么叫做对人好,也很难对别人的善意做出恰当的反馈。”


    “有些人打心眼儿喜欢收获别人的善意和感激。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被别人和善地对待,会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和局促感使我感到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不适,所以我不是很喜欢……同人做朋友。何况你这样愚蠢的善意。”


    “倘若我有一天对你好,那意味着我必然对你有所求。上一次你已经有过教训。这一次——如果你还觉得我是对你好、心里有你、良心发现来了洞庭救你,那么你要小心了。”李云心看着她,“我会用任何可能的手段消除我身边的威胁、令我感到不适的因素。哪怕你真地搁在我心里了,也是意味着……你成了一个劫数。我倘若要渡劫,办法也简单。做个局,令你身在其中而不自知,死掉了还会喊着幸福。”


    “现在我来告诉你。你想着你那父亲对你做了些好事,将你留在这里。又想着我可能心里还有你的位置,为你而来。但现实世界是——你那父亲又一次将你当做工具。残忍地对待你,试着勾起我的怜悯。随后将你丢在这里,要你再成为一颗棋子。”


    “而我出现在这里——我的确要在事了之后来找你。但来找你,也只是为了对你说以下这么一段话。”


    “——我是你的话,就离我这种人远一点。我给你的痛苦将百倍于我给你的可能的快乐。”


    “片刻之后我将你送到君山上。这洞庭虽然已经被封了,但这样大,你总有地方可去——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


    红娘子看着李云心,闷闷地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终于皱眉、叹了口气:“你竟连这种话也说得出。你为了……不叫我日后难过后悔,竟这样作践你自己么?”


    李云心不再言语,转身便要出了自己这“龙宫”。


    但红娘子忙柔声道:“好、好,我不再说了。只是你却也不能赶我走。我留在这洞庭到底是有缘由的,我走了,有些事你就做不得了。”


    李云心已转了身,背对着她。过了一会儿问:“在眼下这洞庭,有什么事是你做得,我却做不得的么?”


    红娘子轻轻地出了口气。然后才道:“李郎可见过湖中的蛟龙了。”


    “见过。”


    “我又听君父说,李郎当初设计令白云心杀凌空子——就因为那金鹏义女误以为是凌空子杀了你、杀了九公子。李郎可知为何?”


    李云心皱了皱眉:“什么为何?这是我布的局,我自然知道为何了。”


    “嗳。李郎呀。”红娘子笑着叹了口气,“那白云心,说是喜食龙类。而那九公子却只是化境的妖魔。那真境的白云心要捉到他岂不是易如反掌——因何千年都不曾真吃了他?李郎想过没有?”


    【注】:牧云——详见《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夜湘君白发多》。


  第二百零六章 算什么大妖魔

    “那么你说。”他仍不转身,但也不好走。


    红娘子却踏着脚下的混沌,款款地行至他对面。用一根手指在李云心的胸口顺了顺,道:“李郎再想一想。那九公子居住在渭水一千年,白云心又怎会不知晓?但为何偏偏前些日子逃了——怕那白云心来追呢?”


    实际上这个疑问一直在李云心心里。


    雨夜在破败的庙中初见九公子,他似乎就在躲人。他用庙中香案生了火,烤那凌虚剑派的道士肢体吃。吃到一半听见了天上的响动,又惶惶地逃了。后来想,那时他应当是在躲白云心。


    从前李云心以为白云心不吃掉那九公子,乃是因为双方背后皆有靠山——九公子乃是真龙之子,白云心乃是金翅大鹏的义女。真龙是天下妖魔共主,而金鹏则是天下羽族的共主。但后来又晓得至少“看起来”,那九公子并不“得势”——他在真龙面前的地位可远远无法同白云心相比。


    而他们两个又都不像是会玩那种追追逃逃、追到了就换另一个人追的游戏的那种人。


    “这么说是那段时间出了些事。而那些事,同我日后在这洞庭有关?”


    “可不是。李郎就是这样聪慧。”红娘子笑眯眯地说,“世间皆传金翅大鹏王喜食龙类。但这世间的龙类才有多少?一个真龙,九个龙子而已——他去哪里喜食?可这种事,总不会是谣传——若是谣传,那真龙身为天下妖魔的共主,岂会允许这种胡言流传。那么……”


    “——是这恶蛟?”李云心低叹一声,“那么传说的金翅大鹏喜食龙类,其实说的是这恶蛟?”


    “正是的。那白云心说是游历世间,实则就是在为她那义父寻吃食。那九公子正是同她交接的人,而我呀,从前,便是同九公子交接的人。李郎可以想一想,这湖中的数千骸骨,血肉都哪里去了?若是任由它们慢慢腐烂,这洞庭还待得住么!”


    这实情有些骇然。吃恶蛟的血肉倒不骇然。只是说——


    “这恶蛟,是因为真龙一部分神魂中的灵气外泄、沾染了湖底水族而生出来的。”李云心觉得事情不同寻常,“换句话说,虽然不是正经的龙族,但好歹也沾个龙字。真龙如果知道那金翅大鹏在吃这玩意儿……除非是个怂货,不然怎么会不怒?”


    “但是你那父亲——”


    “君父说乃是得了真龙首肯的。九公子不晓得此事,以为我瞒着我那君父。但实则他都知晓——李郎在担心什么?”红娘子的眼睛转了转,宽慰他似地说,“倒是不用担心呀。我父说大概是因为真龙遭了劫难实力大损,才用这法子笼络那鹏王威慑群魔。此前白云心追九公子,便是因今年这恶蛟生得晚了些。金鹏不耐烦,白云心就也不耐烦,说干脆将九公子捉了送给她那义父……其中到底如何我倒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李郎,如今这洞庭封了,可没什么蛟肉送给那白云心了。李郎想到什么法子没有?”


    到了这时候,李云心已经完全不晓得那洞庭君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了。


    九公子声称是自己的朋友,但李云心只想干掉他——他一点都不想有一个随时可能要了自己的命的朋友。


    他同昆吾子也可以和和气气地说话,但那只是迫于形势虚与委蛇。一旦条件成熟——干掉昆吾子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子。


    唯独这洞庭君……


    李云心实在不晓得这三千年的大妖魔,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每一次以为他要害自己的时候,都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东西。而每一次以为他可以成为朋友……至少不是敌人的时候,都会被他算计一次。


    如今他被困在这洞庭,又知道了这些事,竟是完完全全不明白那老妖怪的意思了。


    倘若洞庭君说的并非妄言,那么就意味着他的“血统”,要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要高贵。


    人间的帝王皇族拥有高贵血统,可不止一个国家的皇族会拜双圣——且是只拜画像。拥有千万子民的帝王在生前连看一眼双圣的真容都不可能。庆国不算小国,但凌空子去了京华,一样可以得到帝王的礼遇。


    这不仅仅是因为修士们拥有匪夷所思的力量,更是因为道统与剑宗拥有操控天下的力量。


    而眼下洞庭君对他说,书圣与剑圣年轻的时候育有一子,而后再未生养。


    那一子入了俗世,繁衍出后代。


    再建立两千多年的古渭国、开枝散叶。


    接着,渭国被灭,上官家仅有一支留存。


    实则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双圣就已经不将所谓的“亲情”看在眼中了吧。一代两代三代四代,或者更多代,也许还会被放在心里。


    然而延续了数千年……这样的血缘似乎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没了什么意义。上官家做过皇族数百年,除了直系之外必然在世间留下难以计数的后代。要是仅在血缘上有关系的“双圣后裔”……这世间的大口大概要以百万千万计。


    但李云心那母亲上官月却在将近三千年之后重回了道统——这,便是修行人口中常说的缘果。


    因着这个缘果,她身上那一点稀薄的双圣血脉终于具备了实质上的意义。而到了李云心这里……同样也有意义。


    洞庭君因着那剑圣未成道时的点化之恩助上官家建立了古渭国。但李云心不大相信时隔两千七百多年之后这大妖魔忽然又念起了那段情,决定再帮他一次。


    他那母亲上官月与“画圣余孽”携着通明玉简“私奔”,隐居十几年都平平安安。到如今却忽然有共济会、凌虚剑派的小杂鱼跑来搞风搞雨……


    这些事搅合在一处,李云心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旋涡之中。至少,不再是那“山村少年遭遇危机独立求生”的桥段了。


    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才应该是现实世界当有的样子。


    从那样险象环生的经历当中存活,必然有其他的人帮助、或者牵制。


    譬如说他初来渭城时候,有人对尹捕头做的事。尹捕头差人去查他的过往,他并不在意。因为要真的查明并非一日之功,而那时候他要做的事早已做完了。却未想到尹捕头那样的老江湖,竟很快得出一个切实的结论——连他家住哪里都查出来了。


    自然是错误的信息。


    这意味着有人在帮助他。


    因此李云心在此后做每一件事时都有意无意地留了些破绽或者余地,好让那一股或者那几股藏在暗处的势力有机会深入进来。但问题是……似乎就那么消失了。


    到如今红娘子再问他该“如何做”——


    李云心沉默了很久不说话。并非有意拿捏,而是的确不晓得……该如何做了。


    太多的信息碎片,太多的线索头绪。正因为如此之多,反倒令他手足无措——像是回到了初来渭城时候的日子。


    他叹息了一声:“没什么法子。先帮我找到凌空子。”


    ——这是一个被他忽略了的关键人物。


    凌空子在下山之前曾经面见双圣——那不是什么寻常事。李云心此前不晓得自己的身世,只以为双圣对她所言的都是道统的内部辛秘,与如何夺去通明玉简有关。但如今才意识到……或许也同自己有关。


    便是在这时候,红娘子的脸色忽然一变。


    “李郎,外面有人。”她低声却严肃地说道,同方才情迷意乱的那个红娘子完全成了两个人,“在洞庭边争斗,触动了洞庭禁制。”


    不待李云心询问,红娘子就已经又道:“君父将建木炼化在我体内,我感应得到。你离不了我的。”


    李云心叹了口气:“好吧。瞧瞧去。”


    他想那些争斗的人,大概是“睚眦”与昆吾子的分身。那琅琊洞天的道士追踪睚眦至此,如今洞庭君又不管事了,且之前被自己摆弄了一遭积了一肚子的火气,不找个人出气才怪。


    但在湖底潜行了一刻钟之后、到了湖面上才意识到,是自己想错了。


    此时仍旧是黑夜。距离洞庭君带他进了湖底也只过了两三个时辰而已。他出水的地方在洞庭的中心,举目四望浩浩渺渺皆是水气,连小山和地平线都看不到。天顶则是月明与繁星,仿佛两个人身处大海之中。


    ——倘若忽略东岸的一线光亮的话。


    那是“一线”光亮。别处都是暗沉沉的水平线——水面与夜空相交处有云朵,界限还算分明。但东边那一段则是明亮的。天空也微微发黄,仿佛夕阳还掩藏在远山之后。


    李云心只看了一眼就意识到,那一段在此处看只有一指长。但实际上的长度,应当超过千米——洞庭东岸,长千米的一片区域,此时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曾在凌空子与白云心争斗时见识过这情景。


    “过去看。”他皱起眉,轻轻出了一口气。只说三个字。


    ——渭城也在洞庭东岸。


    红娘子也不说话,似乎同样未料到眼前这情景。她一挥手便唤出了那叶白玉舟。李云心踏上船头,法宝在灵力的催动下直如离弦之箭一般向着东岸电射而去,在水面上竟比李云心化出了真身的速度还要快!

    只一刻钟的功夫,那东岸的轮廓就在眼前渐渐清晰——的的确确是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昨日下午的时候李云心降下豪雨,将周边的土地都浇透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昆吾子又倾覆了洞庭,溅起来的巨浪连周遭的树木、建筑都摧毁了,那土地便更是成了烂泥一片。


    但就是这样的一片土地,此时却腾起了熊熊的烈焰!那火焰仿佛烧的正是烂泥当中的土和水,凭空地便腾起十几米高。等李云心与红娘子驾着那白玉舟凑近了,便感到迎面而来一堵可怕的火墙,连天空都遮掩住了!

    但那洞庭禁制毕竟已起了作用。这时候李云心可以看得到它的样子了——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一个倒扣的半圆形罩子将洞庭圈了起来,那火墙在岸边气势汹涌,却只能贴在那一层无形的禁制之上燃烧。热量透得进来,火焰却透不进来。


    李云心与红娘子相视一眼——意识到这样的声势有可能不是睚眦与昆吾子搞出来的。那睚眦又不是蠢货,岂会在这时候与昆吾子的神魂分身硬拼。


    但除此之外……


    “不知道渭城怎样了。”李云心看他面前的火墙,叹息一声,“我还有几个帮手和一个朋友在外面。如今我被圈在这里了,他们眼下——”


    这话没有说完。


    他与红娘子的那一叶白玉舟便一同被击飞了!

    难以言表的巨大力量突然降临,李云心看到的最后一眼乃是,在那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焰当中——无形的洞庭屏障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大拳头狠狠地击打了一下。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那一层屏障像是真正有形有质的东西一样、向内凹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而这“微小”,也只相对于整个洞庭禁制而言。但在李云心这里——


    是那一岸的烈焰轰然扑来,激荡起了可怕的冲击。那冲击登时掀飞了毫无准备的两个人,就连那湖中的湖水都被倒着掀起了十几米高的巨大浪潮!

    红娘子的身影一瞬间就没了影儿——不晓得被击飞到哪里去了。


    但李云心的视线在被浪潮挡住之前看到了最后一幕——


    这冲击似乎并非针对他与红娘子而来。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形——几乎同他的真身一样长——但却是一个人形的高度,轰在了洞庭禁制上。看起来是被可怕的一击轰退、撞在了这上面。然而撞击可并非一次。就在那一瞬间、在那人形触及屏障、动作狼狈、还未能做得出有效反击的一瞬间,至少数百次打击再次到来!!

    那人形因为接连不断的轰击而震颤,他这震颤,便在屏障之内形成了可怕的冲击波。也就是说……


    不知什么人同这巨大人形争斗时候产生的余波——仅仅是余波——便将他这真境的大妖魔直接轰飞了!


    ——这算他吗什么大妖魔?


    这倒是李云心当时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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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七章 本尊

    但他可不想像红娘子那样借势远遁——这浪头再大也是浪头。两个修为不低的阴神妖魔被这东西击飞了,还像什么话。想来那红娘子也是觉得心中骇然,索性借着被击飞的势头便潜入水中去了。


    但李云心可不想躲起来。


    一则觉得禁制外的人有可能是因他而来,二则,岂能因此而输了气势?

    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便怒吼一声,身上登时放射出泫然金光。鬓角边多了几缕那化作神魔身时才有白色鬃毛,脸颊上则现了细密的小鳞片。他有限度地释放出体内的神兽之力,如此既令身躯更加强悍,又保留了人的气海经络,算是进攻退守的双全之道。


    便轰然一声突破那滔天的巨浪,携着大片的水雾与光亮重新出现在湖边。


    从他被水淹没到此刻重新突出水面,也不过短短两息而已。


    但岸上的争斗似已到了尾声。


    熊熊烈焰仍在烧,但巨大的人形身躯却消失了。但如果细细一看,会发现烈焰中又出现了些变化。


    ——仿佛有很多很多火焰的小鸟儿在烈焰中飞舞。深红色的身躯,橘黄色的羽毛,倘若不留心,还以为是火焰里的气旋儿。数不清的小鸟儿上下翻飞,在追逐——更小的人形。


    方才李云心只看清了那人形的大小,不曾看清它的模样。而此刻再看那些小人,只觉得依稀便是方才那大人——只是被击散了。它们在那火焰中分化出了千百的数量,四处逃散。可那火墙此时似乎成了牢笼,小人儿在火中嘶吼,身形逐渐变得稀薄,有动作不灵便被鸟儿追上的,一啄一仰脖,便将小人吃进肚中去了。


    火焰在沉默地烧,攀着李云心面前的禁制屏障——除此外再无其他的声响。


    如此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那火中密密麻麻的人形才终于被鸟儿吃光了。最后一个人形逃窜到火焰边缘,无数火鸟铺天盖地地涌过去将它吞没。此时这小人儿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与他的身形并不相符,低沉嘶哑,但宛若洪钟,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有朝一日朕——”


    但声音很快被鸟群淹没。两息之后最后一个人影消失。


    李云心的心一跳。


    那人形自称“朕”。


    他不知道是哪个“朕”。


    又过了一刻钟,那火焰也消散了。


    此时还是黑夜。火势减小,空气中呜呜的风声也就渐渐消失。于是耳边又听见洞庭的波涛声。天空中有星斗和月,而他的面前——


    渐退的火焰从中间分开,仿佛两片明亮华丽、慢慢拉向两边的帷幕。


    露出的地面已被大火烧干,升腾着淡淡的白烟。地上站着几个人。


    他们的脸颊被两边的火焰帷幕映成暖黄色,背后却被星与月镀上一层冷光。衬着远处沉默且黑暗的山、林,两边明亮的火——就那么看着李云心。


    数息之后火焰也彻底散去。那些原本在火中飞舞的小鸟连成一片,直入当先那人的掌中。他丝毫不怕这高温,手中一张符箓一抖,火鸟便被收进其中,最后变成一个古怪而玄妙的文字。


    李云心不认得那文字。那应当是道统的真符文字。


    但李云心认得那个人。


    是昆吾子。


    并且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推断得没错的话,这应当是昆吾子的本尊,而不是神魂化真身。


    昆吾子的本尊并非孤身而来。他身后跟随七个道士,服饰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看李云心像是看一具尸体。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昆吾子开口道:“打开禁制,交出洞庭。”


    李云心站在波涛之上向他身后看了看。渭城的方向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们身后也没有其他人。


    他便摊开手:“打不开。我也很想出去——我的人呢?”


    “你的人?”玄境道士微微冷笑,“听说你手底下有些妖魔,但已作鸟兽散,不见踪影了。还有一个道士,也随那些妖魔逃走了。渭城中还有一个鬼帝?”


    “——你可知贫道刚才击杀的是什么人。”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哦。这么说你把离帝给干掉了?总之不会是那位邺帝——看你如今牛气冲天的样子,杀他也不需要大张旗鼓。”


    昆吾子微微一笑:“那离帝杀伤我道统数位修士,却偏偏往渭城的方向逃窜过来。贫道本尊在,座下这几位弟子也在,便撞了个正着。可惜从前乃是直逼太上忘情的境界,如今却只是希夷玄妙境界。”


    “——这便杀了。倒也是费了好些力气。若不是因为这东西,贫道先前也不会叫你那样轻易入洞庭。到了如今,李云心,交出这洞庭来——你与双圣有渊源。虽是妖魔身,但未必不能入我道统。贫道不是那凌空子,贫道的话,说出来便是作数的。”


    他身后的七个道士都不说话,但脸色也一点儿都不好看。似乎很见不得这位琅琊洞天的宗座如此“和蔼”地同一个妖魔交谈。


    李云心听他说完这些话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要开战了?”


    这话说出来,昆吾子神色尚且可以如常,但他身后七人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了。似乎他说出了真相——被那几个人视为绝大秘密的真相,且他们并不晓得这李云心是如何得知的。


    因着这种巨大的惊诧,其中一人便忍不住低喝了出来:“你如何晓得了这件事?!说,是不是果真同那些妖魔沆瀣一气了?!”


    说话的人看不出年纪。面相是个中年人。蓄了三缕短须,嘴唇很薄,总抿着,看起来平白就有三分桀骜不驯的气势。身量倒是很好,甚至比昆吾子还高出半个头。他此刻瞪着眼睛怒视李云心,可眼中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那不完全是面对妖魔、敌人时候的厌恶……同时还有一丝或许算柔软的情感——失望。


    但李云心可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家伙,又什么时候令他对自己产生了什么期许。


    他看了那人一眼,叹口气:“这件事,很难猜么?”


    “既然诸位兴师动众、前仆后继地来了渭城、洞庭,大概就已经知道这洞庭里封了一部分真龙的神魂吧。眼下又迫不及待地要强夺这洞庭,先前还真帮我出手掀出了洞庭君——想来那时候就在打这里的主意。”


    “主意都打到真龙的头上了——如果不是要开战,怎么会做这么敏感的事情。”


    昆吾子还未说话,那人却再次抢过了话头:“你竟然知道这洞庭里有真龙的神魂。哼,你果然是……唉呀。嘿!竟走上了这条路——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不做,偏偏要做妖魔?!”


    李云心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又去看昆吾子,无言地摊了摊手、歪歪头。


    事实证明肢体语言似乎哪里都很有效。昆吾子看懂了李云心的意思。他咳了一声,瞥一眼身旁的人:“同继。”


    原来那人叫同继。


    但昆吾子的提醒似乎没起什么效果,那字“同继”的道士仍有些激动。以至于他身边的六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些——但也是奇怪的眼神。


    那是……同情?

    这同继哼了一声,看李云心:“你看着贫道——好叫你知道,贫道道号越尘子。你那母亲,当年被邪门外道的修士拐了去、执迷不悟,生下了你这孩子。如今虽说她已不幸离世了,但念在贫道曾经也与她有过一段情——这便也成了贫道的一段缘果。”


    “只是没想到你竟与你那……哼,一样是邪魔外道!如何不做人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那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了你的大好身躯——难道就是叫你白白弃掉的么?!”


    “你现在——立即解开这洞庭禁制,将你所知的都说与宗座听来。若是将事情都说明白了,也为你从前犯下了罪孽好好反省思过了,那贫道也便念着你母亲从前的那一段情,保你散了功、在我琅琊洞天重修大道——也好以这妖魔之躯为你、为你那母亲向着道统、剑宗赎罪——清清白白地做人,不比什么都好么?!”


    李云心惊讶地听他说完了这些话,终于忍不住问昆吾子——


    “这傻比是他吗谁啊?”


    越尘子当即大怒:“你这——”


    昆吾子叹了口气,低声喝:“够了!要闹到什么时候!”


    原本这八人出场的时候伴随着火焰与黑暗,在李云心眼中当真是酷炫得一塌糊涂。而昆吾子又是本尊亲临,他身后的七人看起来也各俱神通。站在那里抿着嘴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便是好大的威慑。


    但这越尘子说了这番话、到了这时候,另外那六人便都来劝他了。拉着他叫他消消气、不要在宗座面前失礼。又有的一边劝他一边略厌恶地看李云心——一时之间修道高人的气派全没了,倒变成了市井间的家常闲话。


    但也可以看得出昆吾子身后那七人之间的感情倒是不错。这在修行界应当算是异数吧——他本以为道统与剑宗的修士都应该冷漠无情,他们毕竟要渡劫。而今来看他们倒是如同兄弟一般——也许会有其他的内情。


    昆吾子见他盯着那七人看,就皱眉:“乃是贫道座下的琅琊七子。这同继——原本与你那母亲上官月是相识的……”


    “那么让他管住他的嘴。”李云心皱起眉,“并且注意自己的智商。”


    越尘子听了他这话先是愣了。然后瞪圆了眼睛,连他那六个“兄弟”也没法儿拦住他。他大喝:“你这小儿!可知你那母亲原本是要与我结为道侣的?!若不是那妖人……啊呀,气煞我也!如今你竟也是如此冥顽不灵,日后贫道定要好好管教你,让你知道你与你那父亲——”


    见他说得越来越离谱,昆吾子干脆一挥大袖,那越尘子便只见张嘴,听不到声音了。


    他想了想,才道:“他与你那母亲的事情说来复杂。他这态度是事出有因。但贫道带了他的分身来就是为了叫你知道,贫道之前的保证可不是空口白牙的胡言乱语。”


    “或许你已经知晓、或许你知晓得还不够多。你那母亲上官月乃是双圣后人,你也是双圣后人。道统与剑宗对你态度,便是这越尘子对你的态度——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若是好好的人,无人想要做妖魔的。贫道也略微了解了一些事……”


    “你此前同贫道的分身说,有另一股势力在从中作梗、要在这天下间掀起一阵风浪来。你那父母的不行,大概便是那么一股势力搞出来的悲剧。而因着那样的悲剧,你一个少年人孤身求生,迫不得已做了些错事,杀了些不该杀的人,又做了如今这样的抉择——贫道已经说过,都是四个字,‘迫不得已’。”


    “倘若是其他人,即便是有这四个在其中,也是万难谅解的。但你的身上毕竟流着双圣的血。我们修行人不甚讲究血脉情感,但如今这事已经摆在了眼前,也是血脉、也是缘果。”


    “因而贫道才对你说,解开禁制、交出洞庭。”


    “然后随贫道回山。你的修为想要散掉,就散掉重修大道。不想要散掉,做妖魔亦可。”


    “你从前毕竟是人,妖魔毕竟是妖魔。你同他们站在一起处,不大能够体会得到生而为人的乐趣。要说适合,还是道统更适合你。李云心,你也见识过大风浪。虽然年少,但比贫道见过了不少人都要老成持重。你好好想一想——放下你那些意气好好想一想,做妖魔,还是做人?”


    “都说做妖魔逍遥畅快。但那妖魔行走世间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被道统高人盯上。现了原形又会惹得世俗人惊惶不安,天生的妖魔还则罢了,你做了十四年的人——当真受得了这样的日子么?”


    “你要知道,你眼下的选择……关系到之后的数百、甚至数千年。贫道如今便只因着那双圣的血脉、真心实意地与你说一句——”


    昆吾子轻轻叹了口气,眼光明澈地看着李云心:“回来吧。”


    李云心认认真真地听他说了这些话,也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的确是动心的。


  第二百零八章 抉择

    很动心——想要用昆吾子此时所流露出来的情感再设一个局。


    任何稍微强烈的情感对于他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破绽,但问题有两个。


    他不晓得昆吾子说的是真是假。“听起来”情真意切的状况他见得太多,但真相未必如此。


    而且对方不再是李府尹、不再是凌空子、不再是月昀子——不是一个单独的、信息有限的个体,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个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李云心了。


    对方几乎就是整个道统,获取信息的能力惊人。在这方面他已经几乎没有优势。对方还有可以彻底碾压他的武力,暴力也没法儿彻底解决问题。


    因而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大概不会再拥有“信息不对称”这个优势——除非他可以得到更多。


    得到更多的秘密——而他相信黑白阎君、洞庭君、共济会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但仍需要时间。


    眼下他还没有强大到成为第三方的地步,因而一个他并不是很乐意面对的选择摆在他面前:倒向妖魔,还是倒向道统?


    道统算是这个世界的“官方”。但因着前世的某些经历,他对于一切“权威”、“官方”都有着天然的不适感。这两个词儿所隐含的未必一定是负面意义,然而“不喜欢”这种情感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更何况接二连三为难他的便是道统与剑宗,救他的反倒是妖魔。


    可也并不喜欢妖魔。昆吾子说得倒没错——妖魔“逍遥畅快”?他又不是中二少年,哪里会信那种鬼话。一个人或者组织有可能在短时间里被误解、背负上污名,但不可能在千年万年的时间里一直被人误解。妖魔们臭名昭著,李云心也大概知道都是些什么货色。


    可眼下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焦点”、“核心”,再无法置身事外了。洞庭君将他留在这禁制中,到底是什么用心?

    李云心思考了很久——大概是他在这个世界当中最久的一次。


    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权衡多东西,模拟、规划出几条可能路线。


    ——倘若昆吾子说的是真的,他去了道统之后会如何、该怎样应对;倘若不理会他们,躲在这洞庭站在妖魔的一边,以后会遇到怎样的状况、该如何应对。


    最大的不确定性来自他的血统。如果他是普通人昆吾子大概不会这样示好——至少看起来是在“示好”。但也很怕因着这血统、自己倒向了妖魔……倒是正会成为道统与剑宗必须要除掉的对象。


    如此沉默地思索了半个时辰,昆吾子也极有耐心地等待了半个时辰。


    随后,天边出现了鱼肚白。


    平生第一次如此犹豫不决的李云心终于抬起头。他看着昆吾子:“我打不开这洞庭。但即便能打开,也不会打开。我这几个月做了很多事,不但是为了求生,还是为了免于恐惧。”


    “道统与剑宗有体系有制度,我在那里或许有特权,但始终还是‘一部分’。既然是一部分就要受到制约、要守着别人给我定下来的规矩。而我对这种事一向很恐惧——我不想将自己的命运和决定权交到别人手中。”


    “人人都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说一句你不能理解的话,这叫天赋人(人)权。在眼下这个世界,谈论这个自由很不现实,却是我一直在努力的目标。”


    “我之前被妖魔吓到了,也被道统、剑宗的人吓到了——他们都令我感受到威胁,感受到恐惧。因此——”


    昆吾子已经明白李云心要说什么了。


    他对于其中那个“自由”的说法感到新奇,并且将会在很久之后完完全全地理解李云心所说的这种自由与追求。


    但现在还无法理解、认同。


    他沉声道:“妖魔一样有体系、制度、尊卑。甚至比人还要更加严厉些。我可以同我身后的七子和气地说话,妖魔之中可以这样做的,或许有,但绝不会多。道统与剑宗或许不能代表光明,但妖魔必然代表了黑暗——如果你在心中还认同自己是一个‘人’,或者还有保有一些人性的话。”


    “但还是不同。”李云心笑了笑,“在妖魔之中我可以做诸侯。但在道统……你知道那月昀子是因何被我算死的么?”


    “九公子这样的化境妖魔都可以在渭水割据一方,月昀子那真境的道士,却为了得到一点驻守渭城的权力而费尽心机,不惜牺牲三十六个同修来诱我入局——我不想落到他这样的处境。”


    “道统与剑宗啊……”李云心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公司大、待遇好、稳定薪水高。但我不是个安分的人,我想要的不是高薪水,更看重上升空间和事业前景。我啊……想做妖王。既然来了这里,又有这么多的机缘和奇遇,且我自己又是个天才——”


    “不走到这世间最高处,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你能理解我么?”


    李云心说的词儿昆吾子未必听得懂。但任何一个学过说文解字的人,大概都可以从那一个一个的字眼儿里大概领会其含义。


    他算是大致懂得了。


    琅琊洞天的掌门思索了一会儿,面沉似水:“若从未见过你,贫道会觉得你是被那些妖魔蛊惑。但既然已经同你打过交道,便知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意思。既然如此,李云心,你可细细听好了。”


    “那离帝修成了鬼帝身,天下震动。杀四伤一,更是千年未有的凶事。但方才你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大妖魔,也在两月之内被我道统斩杀了。并非我一人之功——鬼帝往渭水来,所过之处,凡有我道统弟子驻守的,皆拼上了身家性命。这便是道统、剑宗千百年的力量。”


    “许多事你以为乃是大事,但对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一阵拂过山岗的风。微风烈风,总都是风,伤不了山岗分毫。至于而今这所谓的……”昆吾子摇了摇头,“战争?对于妖魔而言或许是。但对于道统与剑宗而言,只不过是腾出了手、收拾收拾早该收拾的事情。李云心,你站在了注定要失败的那一边。”


    李云心笑了笑:“无所谓。我也没有打算一直站下去。”


    昆吾子叹气:“贫道本不该来问你。说要你打开禁制、交出洞庭——你以为贫道是在胁迫你,但在道统这里,已是分外的宽容。既然如此,而今便正告你:明日之后,庆国境内的修士会陆续抵达渭水、洞庭边。只为了一件事——确认这洞庭湖中是否当真有真龙的神魂。若有,便要得到它。”


    “而后这天下间的修士将清剿妖魔——无论名声好不好、修为高不高。若要怨,便怨离帝吧。离帝之事虽然没有动摇根基,但已令道统与剑宗晓得到了如今这时候,天下大势已到了一个节点。妖魔们不应该再被放纵,这世间只有人,便足够了。道统与剑宗有牺牲掉所有玄境修士的决心——这对于我们而言,也只不过是数百年便可以弥补的微小损失而已。在从前,我们经历过更多。”


    昆吾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倒真的不像是在胁迫了,而像是要提前告诉李云心一些事,好叫他有些准备。


    李云心猜不出对方为何这样做,昆吾子也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这样做。但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天下皆知双圣。可双圣,已经在这世间活了三千年了。三千年前双圣只是不知名的修士,两千四百年之前便修到了太上忘情的境界。


    而后呢?

    而后的两千四百年中,再无太上境界了。甚至连广生玄妙境界的修士,都只有十一人而已。


    但在更早以前,天下间太上忘情境界的修士虽不常见,但每隔千年总会有四五人之多。昆吾子不是很乐于看到这种局面,在他看来这李云心实则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很可惜这样的一个人,却入了妖魔道……


    就如同一千年前的“那个人”。


    双方说清楚了这些话,昆吾子便不再耽搁。他一挥衣袖,与李云心之间陡然生起一层薄雾。雾气攀上了洞庭湖边的那层禁制,就好像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再看不清外面的模样。


    这样朦胧的乳白色很快蜿蜒数里并且向着周围延展,最终将整个洞庭湖都遮蔽。


    李云心意识到这一次,他被妖魔与人修,合力地与世隔绝起来了。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转身直入了那洞庭之中。


    他花半个时辰找到了红娘子。找到她的时候这鲤鱼精正在君山的白沙滩上。


    昆吾子倾覆洞庭之水,这君山也未能幸免。昔日的洞庭八景之一此刻已面目全非。山上原有郁郁匆匆的植被,但如今矮小些的树木都已被冲断了,遑论那些更加矮小的灌木、草丛。这些草木从山体上滚落下来,在岸边、沙滩上堆了一层。当然还少不得死鱼、死鸟、死兽。


    虽说不过过了一夜而已,但洞庭的七八月正是蒸笼一般的天气。它们的尸体被水浸泡,渐渐开始发出并不友好的味道。红娘子就在岸边的这一边狼藉之中,仰头看紫微宫。


    紫微宫毫发无伤。


    李云心在君山初见洞庭君时,以为这座木质的宫殿并无出奇之处,乃是大妖魔洞庭君闲时游玩、吃人的场所。但如今看却知并非凡物了——那岸边写着“紫微宫”三个大字的石头门楼上的飞檐都不曾损毁,还是他第一次来时见到的样子。


    他也来到这一地的狼藉之中,脚踏实地的感觉叫他略舒心一些。


    “从前君父不许我来这里。”红娘子看着那门楼说,“不过如今他没法儿管我了。”


    她这才转过身看李云心:“那边出了什么事吗?我怕那些道士,不敢去听。”


    李云心微微皱起眉,一挥衣袖。平地便起了一阵妖风,将附近那些杂乱的草木、尸体统统卷入湖中极远处去了。


    洞庭湖边有雾气,然而天顶却是湛蓝的。在这里仍可以看到太阳自东边升起来,被他的妖风卷走的那些杂物在极远处激荡起一阵浪花,又恢复了平静。


    他眯眼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才转脸看红娘子:“开战了。”


    红娘子微微一愣,瞪大了眼睛问他:“开什么战?”


    李云心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妖魔。”


    又另画了一个圈:“道统——开战了。道统打算把天下间的妖魔统统干掉。”


    听了这话红娘子反倒没那么有兴趣了。


    “哦。”她转过头去,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白沙滩,“我从前总觉得这里少些生气。我喜欢白鹭洲那木亭,可惜被毁了。如今我君父不在,这里又被封禁了,我们可以在这里也建一个木亭。就用君山上的桐木——我们闲暇的时候可以在亭中饮酒、说话。李郎,你说好不好?”


    “你……不怕开战么?这是关系到每一个妖魔的大事——你也是阴神、妖魔。”


    红娘子眨了眼睛,笑起来:“我怕有什么用呢。我是一个女子,法力也不算高强。在小妖小怪面前有威势,可在李郎这样的大妖魔面前,就只是一个小卒罢了。”


    “况且天下的大势与纷争,又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要说我生命里最快活惬意的一段时光呀……可就在眼前呢。”


    红娘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迈开步子,向那紫微宫的门楼中走。起先几步小心翼翼,但在发现没什么异常之后走得越来越快。走到门槛前停下来,向那远处隐藏在花木丛中的前殿看了一眼。


    最终跨过了门槛。


    她在门槛之后的树木阴影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李云心露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看——就在眼前。我和李郎被困在这洞庭里,他们外面的人修和妖魔尽管厮杀。等到他们厮杀出了结果,若是妖魔胜了,我们还可以继续逍遥快活。要是那人修胜了,李郎便将我杀了做投名状,我也快活。这样该有多好呢?”


    李云心无言地摊了摊手,叹口气:“好。这不关你的事,但关我的事。你先告诉我,怎么出这禁制?”


  第二百零九章 湖中人


    红娘子站在阴影里微微侧脸,看着李云心,俏皮地一笑:“先前不是同李郎说了么?君父将建木炼化进我体内,而我如今可以感应得到这洞庭禁制了。这意味着,我便是这禁制的阵眼。”


    “但我虽是阵眼,可也的的确确不晓得如何出这禁制。君父应当是有法子的,但没有告诉我。”


    她想了想,伸手从一旁的树枝上扯了朵小小的红花、插在自己的发髻上,转身向前殿中走:“但李郎这样聪明,应当是知道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了这禁制——就是毁了那阵眼。”


    “君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阵眼炼化进我的身体里。若是在从前,毁阵眼要比毁阵难。可如今李郎要出去的话……”


    她偏了偏头:“杀了我就可以呀。”


    这洞庭君的独女、因着执念而强烈地爱恋着李云心的红娘子说完了这话便转过一丛花木,消失在正殿西边的月门中了。


    李云心站在君山的白沙滩上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


    又将要面临一个抉择了。


    但他没什么把握能选好。


    洞庭君故意做了这件事——这老妖魔。昆吾子试图用言语和大势说服自己倒向道统,洞庭君也做了同样的事,但更加直接、更加粗暴。


    杀死红娘子,便可出洞庭。


    但对他而言那也意味着消灭了心中的人性。


    李云心需要人性吗?


    他的心中还有人性吗?


    这两个问题他其实常在问自己,只是没有料到这样快就要直接面对了。


    他抬头看了看越升越高的太阳,头一次觉得心里有点儿烦躁。


    不远处传来波浪翻涌的声音,那大概是湖底的恶蛟翻上了水面。但这洞庭毕竟面积广大,可不是什么小池子。他看了看那蛟,携着一阵风便冲上了天,向着远处遁走过去。


    倘若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来做一个选择,那么他得先弄清这洞庭的模样。


    这年头但凡靠谱些的地图都属于违禁品,民间流通的那些在他看来像是小孩子玩闹一般的地图也都被奉为珍宝。想要知道自己暂时掌管的这一片水域究竟状况如何,看那些东西可不成。他得亲自瞧一瞧。


    洞庭的面积数百倍于渭城……


    眼下应当不会只有红娘子这一个能说话、有理智的阴神吧?


    于是他开始“巡查”这片可能要待很久的水域。


    只是没想到如此一来,便是整整六天的时间。


    起初是想要看看沿岸的水文、地貌。于是就看得细致。从前他最远走到南山,再没有向前。这一次就只一路飞过去,不放过湖边的风景——禁制之外,已经被雾气封住了,但毕竟岸上还有一丈地。那一丈地上或者生着花木,或者是浅滩,又或者是小小的码头。


    头一天看还觉得新鲜,但并未找到人。到了第二天便渐渐觉得无趣了。需知这世上最好玩儿的是什么?便是人罢了。而这时候人烟稀少,湖边尽是一片一片的浅滩、树丛。他有心事,心静不下来,自然也无心感受什么自然、风景。于是看了一整天,已然腻了。


    所以到第二天的时候就加快了速度。风景在他身下嗖嗖地掠过,劲风拂面。他一边走马观花地瞧,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但即便如此也用了足足四天的时间,才将这洞庭绕了一遍。他在天上飞,那速度又称得上风驰电掣——倘若靠世俗中人用脚步丈量,这四天的行程走上半年也不稀奇。


    可似乎没什么收获。


    实则第一天过南山,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出了渭河府的地界。这几天走下来大致经过了六个府、两个州。照理说洞庭广阔无垠,各个州府都应当在湖边有码头。运货,走水路总是方便许多。


    但因为昆吾子那神通,李云心便只看到了几个湖边码头的残骸。人都不见影子,想来都死掉了。


    湖边的禁制仍蒙着雾气,居住在湖边的人一定惊惶不安,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少靠这洞庭吃饭的渔民、船夫,这下子生计要无以为继了。


    到第四天,终于隐隐看到了远处君山的影子——他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这时候便意识到只看岸边其实……也仅仅是看了洞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倘若这湖中还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人或事,那必然是在湖中的。


    君山算是一座大岛,真要迁人去住,也能住上个数千人家。可这样的君山在洞庭里,就连一张大饼上的芝麻都算不上——只能算一个针尖儿。


    这样的岛屿在洞庭中还不知道有多少。保不准,哪里就藏着什么惊喜——


    也可能是惊诧、惊恐。


    他便又花了两天的时间绕着君山,一圈一圈地飞。结果就像是飞在海面上——举目四望尽是靛青色的水,连禁制上的雾气都看不到了。依着太阳做参照,可又并不很精确。最后白耗了两天,只瞧见一座突出水面的礁石岛,再无其他收获——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便终于理解了洞庭的大。


    一两百个这样的洞庭……就要把整个庆国给填满了吧?!


    他花整整六天的时间做这样“徒劳无功”的事,但一直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弛下来。


    他还没有做好决定。


    然而意外出现在第七天。


    他又找到一座岛。这岛上从前应当是没有人居住的。因为它处在洞庭的腹地,周围的水又深——很像是一根柱子从湖底探出来,孤零零地露在水面。


    这样的深水岛周围不好建码头,也没什么鱼群,且距离岸上又远。在这种年代注定无人烟。


    岛屿上树木倒是葱茏,在第七日的艳阳下像是一整快精雕细琢的绿玉,绿油油地叫人心喜。李云心看了这情景,心里的烦躁也没来由地去了三分。这令他感到意外——


    他一直在放纵心里的不安情绪,并且乐于体验这种不安带给他的病态快感。但如今精神一振——他想大概是自己的潜意识认为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他。鬼帝在渭城里,他的妖魔弟子也在外面。说是刘老道与他们一同跑掉了,可又不晓得安危如何。


    他认同自己潜意识的决断,决定再逃避最后一天。满了七天,他要重新回到那种时时刻刻绷紧每一根神经的战斗生活当中去。


    人生就是一场战斗。安逸即意味着死去。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携着云雾落到那岛屿上。结果在岸边看到一艘残破的船——是一艘。


    这意味着这艘船生前的体量不小,是那种大富人家才能拥有的画舫、楼船。而今颓废地躺在岸上只剩下龙骨,船身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绕船走了一周,看到一行脚印。


    于是循着那脚印往林中走。走到林中草地上脚印消失了,可是剩下了别的东西——一些贝壳散落在草丛中,就好像有人边走边吃,随手丢掉了。这岛上没沙滩,李云心想了想,大概是从那艘船的残骸上起下来的、原本附着其上的贝类。


    就循着那些贝壳走,见到林中的一块巨石。


    大概有三四层楼高,周围被大片林木环绕。一整块大青石,底下却是空的。生了一堆火,火旁有个人。


    李云心向四周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信步走过去,站在石穴入口处瞧一瞧。


    那火已燃了有一段时间,如今快要熄灭。一个皓首老者侧身卧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倒还周全。看他穿着不是渔民,倒像是富贵之人,想来便是那艘船上的人。


    便在这时候那老者醒了过来。他撑起身子往洞口看了看,眯起眼睛,似乎洞外的阳光刺了他的眼。随后再抬手揉一揉、坐直了,盯着李云心细细地打量一会儿,哑着嗓子道:“啊呀……你这少年,也是落难于此了?”


    李云心并不说话,慢慢走进来,在洞中转了一圈。说是洞,其实应该说是一道很宽广的石隙。火光与阳光照亮了一部分,还有更多藏在阴影里。外面是热浪蒸腾的艳阳天,这活洞中却凉快。


    老者见他这样子也不觉得奇怪,只笑道:“小老儿本以为只有这一艘船遭了难,没想到竟还有人。想来是昨日触怒了龙王——那倾盆的雨呀。”


    李云心走到他对面了,眯眼看看他:“你是何方的神圣?”


    老头子“嗯”了一声。


    “寻常人身处这状况,可不该是你如今的样子。”李云心慢慢说,“这里离岸边极远,你该晓得渔民也不大可能来。你一个老头子,在这里待上几天,就要死掉了。但看起来这么镇定悠闲。”


    老人听了这话才笑起来。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褶皱堆积在一处,看起来却很慈祥和蔼。眼睛眯成一条线,只用眼缝儿里的一点余光看人:“你这年轻人呀,唉……死去有什么好怕的呢?老头子我活到六十八岁,人都说我是老寿星了。可我这老寿星呀,却被家里的儿女骗上这船、送来这湖里说是游玩……实则将船底凿漏了。”


    “我那老仆护着我,上了这岸。我那儿女乘着小船回去了。谁料到忽然天下落下了大雨……我在这石穴里活下来了,我那儿女倒是在湖中死去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死的呢?”


    李云心细细想了想,捡火堆旁一块青石坐下来。随手拾起一根地上的干柴丢进火中,笑道:“这么说你倒也不是一般人家。非富即贵的人家才会有这种事吧?阁下从前是官府中的贵人,还是江湖上的豪侠?”


    老人笑起来:“不提、不提了。只是,老朽看小公子也并非寻常人物,又是从哪里来呢?”


    “我从东土大唐来。”李云心不咸不淡地随意应了一句,“如果还要在这岛上待一段时间,您老吃什么呢?我来时看见了贝壳。如今似乎也吃光了——以后怎么办?要打猎为生?您这身体看起来可不大硬朗。”


    老头子笑起来:“老头子不喜欢水腥气。鱼虾贝平日都是不吃的——几十年了,总不好到老了老了,晚节不保。小公子在路上见的那些贝壳呀,却不是吃剩的,而是拿来用的。只是那些不趁手,也就丢掉了。”


    “要说吃食呀,老朽还有一个老仆——先前说了,护着我上了岸。有了他,这些日子倒也不用为吃食犯愁。”


    李云心看着老者:“他去狩猎了?”


    “说了是老仆。”老者站起身,肚子咕咕地响了两声。这在他来看应当是失礼的事情,如今却并不在意。他慢慢往石隙被阴影遮住的的一处走——那里阴冷潮湿,慢慢向下滴着水。或许千万年之后会形成一根钟乳石。


    “既是老仆呀,又没有趁手的家伙,去哪里狩猎呢?”老者站住了,叹息一声,“跟了我四十多年,也总说这命是我的。末了末了,这命倒真成了我的了。”


    他伸出手在阴影中摸索了一会,李云心又听到清脆的碰撞声——他觉得那是贝壳与石头撞击的声音。随后又听到了囊囊的切割声。


    随后老人转过了身。


    李云心看到他手中提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其上还连着暗白色的皮肤。


    老者与他对视一会儿,变得沉默起来。他走到那火堆旁,将肉置于石板上。用另一手拿着的边缘锐利的大贝壳慢条斯理地切割起来。他一边切,一边说:“野兽们呀,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这人世间呢,实则也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人吃得好看些——不吃你的肉,吃你的精气神。”


    “但好看就是好事呀。精气神吃了,人还在。只要死不了,总还能缓和过来。”


    “可有些人呢,在这样的人世间过得久了,就忘记了人还是野兽时候的样子——精气神要吃,人肉也要吃的。就说这人世间也吃人,没什么天理公道。可这世间哪里真的有什么天理公道呢?人世间这样子,就已经比野兽们那样子要好得多了。”


    “咱们呀,得让它更好,而不是更坏。”老人切下一块肉来,哆哆嗦嗦地用一根小树枝穿上了,架在火上烤。烤了一阵子抬眼看李云心,“你说倘若有一个人,人不做,非要做野兽——这人是怎么想的呢?”


  第二百一十章 庙中人


    石隙外阳光依旧明媚,但石隙内的温度却似乎越来越低了。


    李云心沉默地看着他将那块肉架在火上烤,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熟悉。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那个在冷雨夜里瑟瑟发抖、只能任人宰割的少年了。他这般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老人的白发以及树皮似的脸:“阁下怎么称呼?”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那肉香味儿。然后慢慢说道:“从前的事情和名字都忘记了。而今就算是新生吧。既然是在这湖中见到你,我就自称湖中老人。”


    李云心想了想,平静地说:“湖中老人的确是个有意境、有格调的名字。但如果以后我喊你的时候每次都要喊‘湖中老人’,这就未免有些中二。您贵姓呢?”


    老人看着他,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哦。小老儿免贵姓苏。”


    “那就称你苏公。”李云心看看那肉,“苏公可知我是个妖魔?这洞庭,如今便是我的道场。”


    老人看他半晌,张了张嘴:“啊呀……我想你也是个妖魔。这样的日子,你又一人来。身上半点儿汗水也无,衣裳干干净净,一丝尘埃不染。又生了副天仙似的面孔,定然非人呀。”


    “只是你既是妖魔,又说统辖着这洞庭,可见法力无边。小老儿在此困顿多日,无以解忧——妖魔道人,可否给我拿出一坛美酒来喝?”


    李云心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他手腕一甩,便多出一柄折扇。又在这折扇上一抹,便提出一壶酒来。将酒放在老人面前的火堆旁,道:“这是渭城里木南居中的木南春。”


    顿了顿又说:“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


    老人伸手取了酒,提起壶便将一线琼浆倾入口中。随后才长出一口气,道:“好酒、好酒!小公子给我酒,老头子就给你肉——拿去!”


    手中的树枝一抛,直越过篝火堆。


    李云心伸手接住,仔仔细细地瞧了瞧,便又放在火上烤。


    老人拍手称快,又用手里的贝壳割下一块肉串了,道:“你既是执掌洞庭的妖魔,如今看起来却并非快意的模样。都说妖魔逍遥畅快、随心所欲。小公子却有什么心事呢?小老儿我这条命想来也不久亦——不如说来听听。”


    李云心看着他:“以苏公的本领,我的烦心事还需要我说么?”


    老人摇头:“你面前这个苏公只是个老头子罢了,哪里有什么知晓你心事的本领。你若不放心,一掌便将我劈了,也可以看到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李云心认真考虑了一会他的建议。然后将手中的烤肉翻了个面。


    “烦心事眼前倒是有一些。”他沉默片刻,竟然真地开口说起来了,“有几个朋友在洞庭湖外,去向不明。但眼下我却出不去,关心则乱。怕他们被人杀掉了,或者被妖魔杀掉了。更怕被捉住、用来胁迫我——那我就得不得做出自己不喜欢的选择了。”


    “啊呀,倒是苦恼的事。”老人叹气。声音因为美酒的缘故稍微大了些,“小公子是怕没法说服自己的心呀。”


    “我只是讨厌考验。”李云心笑了笑,“有些事情平平常常那样子,就很好。但到了考验的时候谁都不晓得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说不要考验人性,我一点都不喜欢。”


    他看了老头子一眼:“也不喜欢愚蠢的测试。”


    老人慈祥又和蔼地笑了笑,将枝子上的肉拿回来,伸手撕了上面微焦的一条肉丝尝了尝,道:“没有盐倒是有点寡淡无味。不过看起来小公子的烦恼还不仅于此——还有些别的么?”


    李云心看着他将那一条肉丝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起来,又道:“别的么。有人逼我站队。这也是一件讨厌的事情——可又没法儿置身事外。但原因还和是之前的相同——如果能把外面的几个老朋友都弄进来,也许心情还要好一些。不过想来你也没办法。我不知道你是敌是友,但觉得你人还不错。相见算是有缘,我还有事……回见吧。”


    他说着便站起身,将手中的树枝搁在石板上,作势欲走。


    老人放下手里的肉,仰起头看他,笑眯眯地说:“受了你的美酒,怎么好叫你空手而归。小公子且看,这是哪里——”


    说完他用手中的树枝在地上点了点,又伸手向石隙外一指。


    李云心向外看过去。


    石隙外本是艳阳与野树林,此时看还是艳阳与野树林。只是……已不是他刚才进来时候的模样了。


    成片的榕树生在了洞外,郁郁葱葱。


    一角飞檐从树丛中探出来。


    这……不是他刚才进来时的那个岛了。


    他心中猛然一惊,转头去看那老者。但老者并无异样,只慢慢地撕着肉吃,偶尔喝一口酒——同任何一个嘴馋的老人家一样。他慈祥地笑着朝李云心摆摆手:“去吧,去吧!”


    李云心熟悉他眼下的这种表情。很常见,但在这时候显得怪异——就是那种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为路边的小孩儿吹了一个糖人儿,然后看他乐颠颠地一路跑开的眼神。


    他数次欲言,数次又止。但很快意识到一个事实——对方无论是什么人,手段都远在他之上。之后脱险了该为自己起一卦。瞧瞧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为何意外状况一个接一个地来。


    但眼下……


    他笑了笑,微微一拱手:“那就多谢了。”


    说完迈开大步便走出去,直入丛林中。


    老人在身后眯眼看着他,摇摇头:“倒是个好孩子。”


    ……


    ……


    李云心可以确信自己不在那岛上了。他走出几步之后便驾起云雾升上天空,穷尽目力往远处看。但意识到此处似乎也不是现实世界。或者说只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以一间庙宇为中心的榕树林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可百丈之外皆是白茫茫的迷雾,他敢肯定即便冲进那雾中也走不出去。


    于是直接前行一段路程,落进那庙中。


    这是一间破败的庙宇,似乎从前地处荒郊野岭。门口两对石狮子上爬满了青苔,正殿的匾额也摇摇欲坠。地面上亦生满荒草,看起来冷清极了。可李云心一落进去,庙中登时热闹起来——


    两道符箓直奔他而来,另有两声破空啸响。


    庭院里残破的石板地面上泛起微微颤动、水波一样的金光,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阵法禁制的力量。


    还听见尖声尖气、妖里妖气的声音:“啊呀!跑……咦?快跑——”


    李云心便随手接过那两道符箓在掌中一捏,将它们化作了火焰与灰烬。又踏前两步,两柄飞剑叮叮当当地击在他胸口上,却连一个白印儿都没有留下。再前行了四步,一脚踹飞一丛荒草当中一排摆得歪歪斜斜的石子,喝道:“慌什么,是我!”


    这话喝完了,院中忽然寂静下来。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有没有战斗减员?”


    三花慢慢从正殿门里探出头来。盯着李云心瞧了好一会儿,才惊疑不定地说:“咦?这个是真的,嗯?假的?嗯?”


    然后看到正殿的门被推开。刘老道紧皱着双眉、头发蓬乱,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他、好半晌才试探着问:“心哥儿?”


    李云心摊手:“之前还有别人冒充我?”


    但刘老道也不说话,仍只盯着他。


    李云心就叹了口气,道:“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标兵怕碰炮兵炮,炮兵怕把标兵碰——what’s-your-name-please?my-name-is-li-yunxin——得了出来吧。”


    这话刘老道大概听不懂,三花龙女也听不懂。但偏偏刘老道就晓得……这的的确确是心哥儿了。


    当即从屋中冲出来,拉住了李云心的手,上上下下看了看,才嘶哑着嗓子,道:“你可——吓死老道了呀!”


    李云心因他的这种态度而略微有些感动,可心中一根警惕的弦还没有放松。事情来得古怪——这庙中的“刘老道”、“三花龙女”,知道了他是李云心,但他可没什么别的途径知道他们就是真正的刘公赞、三花。


    因为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可搞不出什么辨识度很高的绕口令、小学生英语课文。


    李云心又往庙里看了看:“时葵子呢?”


    这时候老道眨了眨眼,神色变得愁苦起来:“……伤着了。也就咱们三个走到一处去了。其他人……”


    李云心迈步走近破庙的正殿中。看到时葵子侧卧在地上,身下铺着刘老道的道袍。身上看不出伤痕,但脸色铁青,气若游丝。


    他俯身探了探鼻息,又探了探脉搏。诊脉是修行人必然会学习的事情之一——筑基初期总得明白体内的经络、穴道才好运气。但当初他学得并不精,不晓得时葵子的毛病出在哪里。


    听到刘老道跟在他身后焦急又絮叨地说:“心哥儿当日将她送去了废宫里,叫那鬼帝照看着,又画了一个替身放在南山——本想着这事了了我便去接她出来。岂知心哥儿那边出了事,不见踪影。我便带着嘉欣那孩子去城外寻那四将。结果就只找到了她——”


    三花站在门口,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李云心。见刘老道看她了才道:“哎呀,唉呀……我不晓得啦!来了一群道士!啊呀,那个凶!”


    李云心此时没心思听她卖乖,就看刘老道。


    老道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时葵子,道:“心哥儿将他们差遣出城,叫他们在渭城外引导那些亡魂化成的怨气。这事倒是做得有惊无险,但之后又不晓得城内局势如何,便依着吩咐一直在城外等。岂知先来了个穿黄衣的大妖魔,又来了一群道统的道士,见了阴神便要斩杀——”


    “这时候实在没法子等,只得各自逃了。我同三花逃到了一处,嘉欣那孩子……就冲散了。后来心想那孩子还浑浑噩噩,会不会往乔家旧宅去。便冒了险回去瞧,结果也没找到。又往废宫去——岂知那废宫也被一群道士围了,只看见法术符箓漫天的飞,那是真的在打——几条街的百姓都在逃命。”


    “只看了一眼——看见那宫墙塌了。那鬼帝……唉。”刘老道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那邺朝的昭武皇帝,带了她出来,交给我,又被一群道士围住了。这鬼帝呀,唉、唉、唉……”


    老道连叹了三声,伸手在眼上抹了抹:“这鬼帝说是个鬼怪,但当真是个忠肝义胆的——同贫道说,这时葵子乃是心哥儿你重托给他的,他大邺皇帝不可负人所托……运了神通将我们送出城,自己拦了那些道士。我在城外等了一阵子,只见城中光华漫天阴气森森,可过了一会儿……声息都没了。”


    “也不知如何。”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也陪着刘老道叹口气。


    然后老道才道:“她……是同那邺帝出废宫时,中了一记道法。可叹老道我,唉、唉、唉……”


    李云心思索了一会儿,站起身。


    “我身上的乃是妖力。”他皱眉道,“也不是随便往人身上度点什么灵力真气就能活命。这倒是个麻烦事。”


    “但……刚才是怎么回事?有人假扮过我?”


    刘老道这时候才与三花对视一眼:“可……不止一个呀。咱们进了这庙,周遭就起了雾——走也走不出去,不管走多远,一旦出了雾气就还是这庙。然后夜里就来人——一个接一个地来,都说是心哥儿你。可老道我一问,就晓得不是呀——这天下还哪有人能说心哥儿你一样的话?”


    “假扮我。然后问你们一些我的事情。”李云心向庙外看了看,“可见过一个老头子?”


    刘老道想了一会儿,张开嘴说话……却听不到声音了。


    随后他的身形开始慢慢变淡、这正殿也在变淡、整个世界,背景都在变淡。


    李云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来得及将手伸到了白茫茫的、已经占据了周围每一寸空间的雾气中。


    ——但还是抓到了什么东西。


    雾气陡然消散。


    他发现自己还坐在石隙、火堆旁。


    他手中抓住的,乃是自己的那柄折扇。而老者手中的那块肉已快被他撕着吃光了,喝空了的酒壶也歪着躺在一边。他笑眯眯地看着李云心,并不说话。


    李云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阁下——是道统的人?”


  第二百一十一章 食人

    “老头子是这世上的人。”老人笑眯眯地说。同时将先前李云心搁在石板上的那块肉拾起来再送到他面前,“凉了,味道可不好。你若没吃过这个,可真是不晓得什么才叫人间至味。”


    那肉的确凉了。一层白色的油脂凝固在暗褐色的肌肉表面,将原本的焦香气都裹住。


    李云心看看那肉,伸手接过来。略迟疑了一阵子又坐到篝火旁,将肉架在火堆上。


    “方才看到的是幻境?”


    “有些是,有些不是。”李云心这时候才发现老人其实看起来并不很老,动作也没那么迟缓。这应当是一个身体还算矍铄的老年人。这老人看着李云心,“但消息总没有错儿。三个人眼下在渭城外百多里,安身在那庙中。那女子呀,一时倒是死不了。”


    李云心想了想:“这么说,事实是真的。但我看到的情景、细节,都是幻境——你只是为我重现了一遍。”


    老人笑:“是个聪明的小公子。”


    “但阁下怎么知道他们会如何说、如何做?阁下造出来的幻境栩栩如生,我一点破绽都找不出来。”


    “老头子现在可不知道。老头子也没什么神通造出一个幻境来。”老人微笑着说。似乎很喜欢看到李云心疑惑的样子,那样令他觉得欢乐而有趣、同时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你手中这柄折扇,这扇面上有一副好画。你将你眼中见过的事、心里想过的事都录在上面——你方才看到的也就只是你自己心里的事,可不是老头子我的功劳。”


    ——方才他向那雾气当中一抓,抓住的正是他自己的折扇。


    “那么是你将他们三个人保护了起来。”李云心看着他,“阁下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从地上找到几根干柴添进火堆里,让火更旺了些。火舌****着李云心手中的肉,香气重新升腾起来。他指了指那肉块:“先吃了它。”


    李云心也不说话,伸手撕了一块便送入口中。


    老人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兴奋的神色:“啊呀,你又不怕是人肉?”


    李云心笑了笑:“看着不像。我既然是妖魔,对人肉一定有些研究。”


    但他说了这话之后,表情在脸上微微一滞。


    因为味道在他口中爆开了。


    这时代的山珍海味他吃得不多,但在原来那个世界吃过很多。在那样一个高度发达的世界,试过各式食材、各种烹饪方式,原本以为天下美味不过如此了。


    可没料到如今口中这东西……这么简单地、只在火上烤了烤的东西——竟然是这种味道!


    他说话的时候牙齿将肉咬碎。那肌肉纤维当中的香气便一下子迸发出来了。好像每一根肉丝里都浸透了满满的香与鲜,而今终于找到了尽情释放的机会。这样的香气在一瞬间充斥口腔,却并不觉得腻味——香过之后便是滑腻的口感与滑腻的鲜,钻进口中的每一个角落,眷恋着每一颗味蕾徘徊不去……


    这是……什么东西?!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看那老人——他带给自己的惊讶已经太多了。


    老人见了他的反应也只是淡然一笑,道:“都是光阴过客。许多事从前并不觉得稀奇,随后却晓得乃是这世间最最宝贵的。你既然吃到了这美味,便是说你不是一个无趣之人。那么老头子还有一件事要你做。”


    李云心不再开口。这个老人的神异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老者自顾自地说下去:“老头子我还有一个月的命,正三十天。你就陪我玩耍三十天。若是我尽兴了,便为你做一件事,算是还你的人情。若是我不不尽兴、不愉悦,可什么都不给你。”


    “苏公看起来身体还硬朗。”李云心谨慎地说,“如何看,寿元也不止三十天。”


    “也未可知呢。”老人站起了身。李云心意识到他的身形比自己看第一眼的时候似乎要稍微高大些——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此刻挺直了脊梁。


    老人手中握着一枝从火堆里抽出来的、还燃着火苗的柴火,问李云心:“可知你刚才吃的是什么肉?”


    也不等他答,便将手中的柴火丢去石隙的那个阴暗角落。


    角落被照亮了。


    借着火光李云心看清了一个……东西。粗看,像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人。白白胖胖,肚子被剖开。一条大腿已经不见了,另一条则断了半边。他方才吃的肉,应该就是从那条大腿上割下来的。


    他平躺在角落的一块大石上,一只手松松地搭下来,脑袋微微向侧后方仰——令李云心想起了他那个世界的一副名画:大卫的《马拉之死》。


    但也因此看清了他的面容。


    似乎并不是人类。那张脸上有五官,然而如同李云心与洞庭君现出的神魔法身一样,在保留人类轮廓的同时还会有些动物的特征。这张脸上的五官分得散,就仿佛原本好好的面孔被充了气,从中间撑起来了。


    “你这孩子不吃人。”老人对他说,“但什么是人呢?有五脏六腑、穴道经络?它也有。它本是我身边的仆从,原身是澜河中的一尾大鱀(注)。”


    “我说他护着我上了岸,是的的确确护着我上了岸。但也同我那儿女一样,不是什么好心思——他觊觎我身上的东西。可我一个要死的老头子……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呢?唉,到底是成了我的口中餐。他现在乃是妖魔法身,将身子剖开来看,和人没什么两样儿——算不算是人呢?”


    见李云心不说话,老人又道:“换别的说,不单说五脏六腑,说头脑里的东西吧——都说人乃是万物之灵,有智慧。但那妖魔有没有智慧呢?吃了这样智慧与人无二的东西……算是吃了人,还是野味?你如今想一想方才入口的东西,可还觉得美味?”


    李云心沉默了一阵子,微微皱起眉:“我先前以为你是道统的人,可后来又觉得你是妖魔的人。”


    “你救了我的人,好不叫道统用他们来胁迫我。这么看你像是妖魔一边的。此刻你又叫我吃这肉,吃了,将它的人身展示给我看。目的是为了叫我感到不适……看着也是为了打破我心里的那条线——我能吃这身体构造、思想智慧与人类无异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吃人’呢?”


    “唉,但是有些事,却是你不知道的。”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受过高等教育,所以知道哪怕构造看起来相同、有思想也有智慧,但……dna不同啊。这词儿您老不明白,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另有一件事——漫说他只是看起来像人,本身是精怪。即便真的是人又怎样呢?您不了解我的过去。又或者说这个世界,在道统与剑宗的操控下的确……比某个可能存在的世界的中古时期要安稳、幸福一些。”


    “道统与剑宗还是起了很大的积极作用的——没有他们的允许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也就不会有……唉。在某些地点、时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用人做军粮——至少在几百年这样的周期里,不是什么稀罕事。”


    “所以我对食人这件事的宽容度很高。”李云心看着老人,“吃不吃人并不是本质问题,本质问题是另一些事情,在这里。”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意外又新奇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老人的脸上。他大笑:“好、好、好呀。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公子。老头子我更要打定主意——这便走吧?这洞里也是无趣了。”


    不等李云心答应,老人便拉起他向洞外走。被拉住了手,本想甩开。但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妖魔巨力,也不是修炼有成的人类那种坚韧的身躯。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的手。掌心略显粗糙,但绝不是做惯了农活的手。很干燥,但很热。似乎意味着老人的情绪很好,身体也很好。


    便是因为这样的微微一惊,也就由着他拉住自己走到外面的林中了。


    老头子并不用神通,像普通人一样走。而李云心便在等待,等他一会渡水之时瞧瞧他施展法术的习惯,究竟像妖魔多一些,还是修士多一些。这老人亦正亦邪,说的话又可以随意诠释,实在是一个难以捉摸的老滑头。


    但到了水边时老者竟站定了,也不动。只瞧着李云心道:“带我走吧。”


    李云心笑了笑:“苏公神通广大,怎还要我带呢?”


    老头子这时候皱眉:“你这孩子。老头子何曾施展过什么神通?还会诓你不成?”


    李云心便细细想了想……


    然后意识到竟然的确没有。从他看到老人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对方不曾展示过任何一种一个普通的六旬老者所不具备的本领。他自己入了幻境看到刘老道和三花龙女,但……没看到老人如何施展法术。


    李云心摇了摇头:“好。苏公既然喜欢深藏不露,在下就助苏公一臂之力吧。”


    说罢大袖一挥,一阵妖风便卷着老人和他自己,直上了高空。


    飞行这种事,虽然比他那时候方便,却并没有他那个时候舒服。飞在高空,风势浩大。速度又极快——那烈风灌在口中,呼吸艰难。又呼呼地吹透了衣服,透体生寒。因而修士们到了化境才堪堪能飞,到了真境才纵横四海皆可去得。


    李云心携了老头子上天,目视前方、故意飞得极快。如此一刻钟的功夫不见老人言语,便微微侧脸看了一眼。结果又吃一惊——那老头子满脸的褶皱都被劲风吹拂得聚到了一处、两只眼睛紧闭。脸色发青,半张着嘴……


    就好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李云心有一瞬间觉得是他故意使诈。但随即意识到这老人倘若当真如他所料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故弄玄虚故作深沉尚可理解,但做出这副样子就太有失身份。


    便忙放缓了速度,将那老人提去身后,皱眉道:“你当真是……”


    老头子这时候才慢慢缓过气,作势欲怒:“你这小儿,怎的不信我?!你独自去罢!”


    说完猛地一甩手。


    原本一个普通的老人可甩不开李云心的手。但见他要发怒,李云心便在心中有了防备——既有防备自然随时打算将敌手击飞,因而手中只虚虚地使了力。老人一下子真地挣脱了,脚一蹬,整个人直直向着湖面落下去。


    李云心本要去捞他。但看到老人的脸上还有余怒、瞪着眼看自己,没有半分惊慌的意味。


    于是就收了势,只看着。


    看到老人的身子向着湖面一路坠下去,在离水面还有数丈的时候,用他那嘶哑的嗓音大喝:“孽畜!还不现身迎驾!”


    这话音一落,原本平静的湖面登时起了一阵腥风浊浪。随后听得水面之下一声沉沉如牛的吼声,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


    再一声巨响,一条无角的恶蛟登时冲出了水面、一跃而起、正将那老者接在了头上!


    李云心在半空中倒吸一口凉气。这恶蛟他自然认得,正是七日前在白树林撞见他的那蛟龙!当时那恶蛟见了李云心这螭吻龙子亦不畏惧,而今却如同一条忠犬一般,被这老人一呼即来!

    都说灵智未开的畜类最懂得威严畏惧。李云心如今再定睛去看那恶蛟的头——本是生了一对牛耳,此刻那对巨大的牛耳压得极低,紧贴在头颅两侧,看着是怕极了!

    而那老头子被恶蛟稳稳接住,伸手薅住了他粗大的鬓毛。那鬓毛一根便足有小儿手臂粗细,老人站在他的鬓毛中用手抓牢了,再盘腿坐在毛发间,当即便有了仙人驭龙遨游九天的气势!


    那蛟龙并不会腾飞,只会在水中潜泳。但此时头上又托了个老者,就不敢埋首水中了。辛苦地昂着头,在水面上蛇行,看见李云心在半空也不敢再目露凶光,反倒是时不时呜呜地叫——


    仿佛是在哀求他,让他快些将那老人接上天去!


    李云心怔怔地随着那恶蛟飞,目光死死地锁定老人的身形……


    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此时老者才抬起头,脸上的怒容不见了,换上怡然自得的笑:“你这孩子,可体会过驭龙而行的滋味?”


  第二百一十二章 湖与美人

    老人脸上的神色快意豁达。即便以李云心的功力也瞧不出丝‘毫伪装做作的痕迹——就仿佛一个老者随随便便跳上了路边一头毛驴的脊背,然后笑着问他“你可试过骑驴而行”。


    但若真的是一个游戏人间、绝无其他心思的老人……此刻又怎么会站在这恶蛟的脊背上?


    他便在高天的罡风中深吸一口气,慢慢降低了高度、放缓了速度,贴上那水面与恶蛟头颅上的老人并肩而行。


    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苏公真是当世奇人,小子拜服了。”


    “只是,这恶蛟虽生得像龙,却并不是龙。若说真龙,也只是这世间唯一——又有谁真地试过驭龙而行呢?”


    老人听了他的话嘿嘿一笑,道:“嘿,这你却是不知了——嘿嘿!”


    话便只说了几个字,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仿佛心里知晓好多的秘密,此时却不好与李云心细细说。


    李云心也不追问,更是慢慢摸清了与这老头子相处的方法,便微微一笑:“苏公此时不方便说,以后总有方便说的时候。小子先前心中急躁焦虑,因而莽撞无礼多有得罪,苏公还请不要怪罪。”


    老头子笑着哼了一声:“人魔李云心的大名,老头子已经听说过了。你倒不用装作乖巧。若真是个乖巧的,我才不来找你玩耍。你想要赔罪,倒不如想点好法子叫我开心。老头子若满意,等一个月大限到了,也就答应你一件事。”


    先前这老人总说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便叫李云心心中没着没落。而到此刻终于说了“人魔李云心的大名老头子已经听说过了”这样的话,他心里就瞬间安稳下来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如今“大名鼎鼎”——天下间普通的妖魔、修士,知道他这个人的绝不会多。就像他也不知道随随便便一个小杂鱼的名字。照理说这渭水附近应当还有许多常年盘踞的妖魔,然而到目前为止他一个都不知晓——因为没兴趣、没必要。


    但在另外一些家伙当中……某些大妖魔、道统、剑宗当中的强力人士里,他的知名度应该不会小。


    他已是真境。虽说总遇到另一些境界高到吓人的老东西,然而在天下群妖当中、在天下修士当中,也的确配得上“大妖魔”这三个字了。


    且他身上还有好多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谜团……譬如身边这个老头子,大概也是知晓一些内情的。


    如今这老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他也是这天下间那一小撮高踞武力最顶端的存在当中的一分子。李云心觉得自己至少算是知道了“底细”,缩小了些范围,心中总会踏实一些。


    只是不晓得老头子口中的“大名”,究竟是恶名,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便隐去了脸上的讶色,道:“苏公让我知晓了我那几个门徒的消息,对我来说已是恩德。如今这洞庭又是我的道场,我这东道主自然不可怠慢了客人——也不用说什么许诺、条件之类的话了。只是不知苏公口中的趣事,是哪一类事?”


    老头子在风中微微一笑,伸手向前一指:“你这孩子——你看这算不算趣事?”


    李云心便循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向前看去。


    然而并没有看到什么趣事。


    他们此刻在洞庭的腹地深处,四周皆是白茫茫的湖水。洞庭湖边的禁制还离得很远很远,在此刻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因而只有水与天与云入目——李云心看了六七天,早看腻烦了。


    老人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便道:“你仔细看。你看这水——我们身下的,乃是靛青色。再远一些,则变成了翠绿色。到那水天相接处,就亮得发白。那白便生出了云朵——白的云朵,衬着湛蓝的艳阳天,如此干净、清爽的景象,还不是奇景么?”


    “你再听这风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你掩住了耳朵——”他说着,便真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将耳朵堵住了,快活地看着李云心,声音也大了些,“风声就没了!倒是听得到呜呜、嗡嗡的声音!”


    “你再放开手——”老人说着又张开双臂、陶醉似地仰起头,“风声在这一瞬间灌注进你的耳朵——像不像这世上的生灵,这天与水,在同你说话?!”


    李云心眨了眨眼,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应景。


    老人见他这不以为然的样子,却也是不以为意。他在风中叹道:“你是已见惯了这些情景,因而并不晓得到底有多么惊心动魄。倘若是一个失明的人、失聪的人,忽然能看能听了,就不知道会激动成什么样子。我们周遭被看腻了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实则都是美不胜收的盛景。只是……”


    他再叹一口气:“都被那些俗事迷了心窍。却见不到真正的精彩了。”


    李云心的心中微微一跳。


    因为他方才的那番话语和做派,他心里也有了一点点并不做准,却又异常大胆的猜测。


    这老人所说的感觉,他其实是体验过的。而且,应该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体会得更加深刻、强烈。


    需知他是带着记忆出生的——有关他从前那个世界、时间更久的记忆。


    在从前的世界待了几十年、在这个世界待了十几年,到底哪里的体验、经历、性格会占据上风?

    至少在他这里……是从前。


    在这个世界的人不可能想象他从前那个世界的样子,而他从前那个世界的人却无数次地幻想过这个世界的样子。就在他在那里死去之前,某种可以令人身临其境的虚拟技术已经成熟,他甚至体验过数次。


    海量的经历与知识占满了他的头脑——这些东西,并不是这个世界短短十几年的经历便可取代、忘却的。


    他生出来,睁开眼睛。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哪怕是手中的一根筷子都值得他研究一整天。他看桌椅上的手工痕迹,看烧制的瓷杯瓷盏上的细小花纹。看木质房屋的铆接工艺,看那窗纸究竟是何种质地。


    那时候这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是巨大的秘密与新奇,他以观光客和土著的双重身份来接触体验,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


    哦。


    这里是真的。


    我大概回不去了。


    那种强烈得快要爆发的新奇感才陡然消失不见,随后投身到老头子口中的那些俗事上——法术与长生。


    他的情况与老头子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但某些感觉却是共同的。这令他对这位“苏公”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人?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听老人继续说。


    他之前那一句“是哪一类事”似乎打开了老头子话匣子,而后就收不住了。


    他先叫李云心看水看云,又叫他听风。


    然后开始要他去嗅风里的味道。老人自称可以在这风中嗅出数百种气味来,并且可以根据那些气味知道气味的主人都在做什么。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还指挥李云心潜入百米的深水从某一处石穴中捉来一条鱼。然后用恶蛟粗大坚锐的鬃毛剖开肚子给他看,以证明自己方才说的是对的——


    这条大鱼刚才吃了一条小鱼,它的肚子里有“恐惧的味道”。


    他苍老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充满了情感与活力的心。他是如此的敏锐感性,以至于若非言谈之间仍有条理、理性,李云心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归类为精神疾病患者。


    但这老人也令他想起了一句道经——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


    这样的一段旅途对于李云心来说不算轻松,然而也并不算难过。他习惯用表情、语气、言谈内容揣度一个人的心。那是因为一个人的言谈之间总有逻辑可循。而这个“逻辑”,倘若再深入一些说,在李云心这里……


    就意味着“掩藏”。


    “因为、所以”这样的思维模式看起来简单直接,然而“因为”当中的内容就已在为了引导出之后的“所以”而做铺垫掩藏。无论经受过还是没有经受过训练的人都拥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掩藏本能。因为这种本能,一切都有迹可循。


    倘若一个人说话完全没什么规律、规矩可循,切切实实地随心而发会怎样?李云心曾认为这样的有两种人。一种是丧失理智的疯子,另一种,他如今第一次见。


    他抓不住这老人思维和逻辑方面的漏洞。用一句通俗地说话,他是如此的感性、敏锐、自由抒发,以至于他浑身都是漏洞,压根儿无从下手。


    初见这老人的时候他看起来只是“稍显怪异”。但到了现在他的“真性情”流露得越来越多,已渐渐要快成一个“狂客”了。


    最终两人抵达君山。


    同李云心七天之前离开此地时相比,君山唯一的变化就是,在沙滩边,出现了一个木质的小亭。


    样子和原本三河口的那个木亭一点都不像。但或许红娘子只是需要回忆以及意境而已。


    李云心在路上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犹豫,然后将如何解开这洞庭禁制的办法告诉了老者。老者对此淡淡一笑,并不发表意见。


    接下来的事情没什么波折。


    李云心来过君山紫薇宫一次,去过前殿和中殿。眼下他带这老人从紫薇宫正门走进去,又听他一路唠叨,最终将他安顿在中殿的一间卧房。


    而彼时天色已晚,倦鸟归巢。在白日里还兴致勃勃的老者开始哈欠连天。李云心同他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将他留到那房间里,自己退出去了——


    退出去,升在高天上,站在一轮明月中盯着那紫薇宫看。如此看了一夜都没有什么动静,他才进了自己的“龙宫”小憩一会儿。


    他本以为这老者来到君山的第二日应该还是一个既新奇、又无趣的白天。


    却没料到竟又是一个令他又惊又疑的日子。


    清晨的时候他见到红娘子提了一壶酒,坐在滩头的亭中独饮。晨间有湖风,而她的身形又颇为纤细。风将她的红衣吹拂得贴在身体上,勾勒出美好的曲线。她的发髻也散乱,头发松松地披下来,又被那风吹得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两瓣娇嫩的红唇与迷离的眼,很有几分红尘味。


    李云心站在亭外静静地看她倚着柱子、一腿搭在栏杆上像一个世俗间的江湖人一样饮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看湖水的目光收回来,转头靠在柱子上看李云心。


    手一松,喝空了的酒壶就落进湖水里。


    她这样侧着脸醉眼惺忪地瞧了一会儿,才在唇边绽出一个慵懒的笑:“怎么带了个人回来?”


    李云心晓得红娘子口中的“人”,是指那些没什么修为法力的普通世俗人。也听得出她的言语间有了几分醉意。


    他来见她本也是为了再问问禁制的事,并不想再听她诉衷肠。于是笑了笑:“可不是人——不是普通人。乃是个异人。”


    却不料红娘子咯咯地笑起来,伸手掠了掠拂在唇上的发丝,慢慢摇摇头:“异人?算什么异人呀。”


    她说话时似乎并未将那老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只当随口说说:“不就是湖边苏镇的那个苏翁么?我前些年见过好多次。他家祖上原本是捕鱼为业的,高祖的时候下网在湖中捞了一箱子金银首饰出来,因此而发了家。便经商、置田地。”


    “随后荫及子孙,但还世代居住在湖边,说这洞庭乃是他家的发家福地。”


    “这苏翁啊……乃是我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少时就性子古怪,既不喜读书又不喜经商,只四处游玩,险些将家业都败光了。幸而生了一双好儿女接管了家业,这才慢慢缓和过来。到老了老了,性子更古怪。”


    “我从前在湖中无趣,常偷偷去看那些有趣的人——他在沿湖的人里算是有趣的了,因而就有印象。”


    “这么的一个人,怎么成了李郎眼中的异人了?”


    李云心怔怔地听她说完,过了两息的功夫才眨一眨眼:“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了。我何时骗过李郎?倒是你……”


    美人的嗔怪还未说完,李云心便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洞庭群妖

    这事情的诡异已超出了他的想象。原本以为老人口中的“儿女凿沉了船”乃是暗喻。可能指代他从前手底下的某些人反了水,将他击败、算计、流放了。却不想如今从红娘子的口中……那件事竟被证实了!

    他再也无法镇定,心中的好奇之情大盛——他觉得从遇到这老人开始,自己的的情绪波动就变得越来越激烈。而今晓得自己的这种好奇或许不是好事、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但就是……


    按捺不住,想要立即动身。


    他驾着妖风升到了高空,身形一晃便现出了三百丈的龙身。而后风驰电掣地直往那洞庭湖南岸而去。


    先前他环绕洞庭用了四五天的时间。但此刻心中有了大致的目的地,又是以这般惊世骇俗的模样赶路,速度绝非此前可比。清晨的时候从君山出发,到晌午的时候,便已经看到了南岸。


    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昆吾子用一层薄雾封住千里洞庭的禁制,不叫李云心看到洞庭之外的景象,只给他留一方蓝天。


    他之前沿着洞庭巡游一圈也曾试过用神通、道法破除这薄雾障,但都是徒劳。


    至少在术法方面,玄境道士的的确确拥有着真境修士无法抵抗的优势。


    然而当李云心快要迫近那南岸、现出了人身在天空中飞行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南岸的那一层薄雾不见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极远处有一个小码头,但已经被之前的巨浪摧毁,只剩下几根烂木桩。然而通向小码头的道路却还是完好的,那路上有来往的人。


    此处已经不是渭城府的地界,甚至都不是渭河府所属的河中州了。但毕竟同样是大庆的州府,风俗还是类似的。李云心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在办丧事。


    此前在渭城外,也见过这样的操办法子——隔上几里便搭一个戏台,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并不管是否有人听。


    眼下这通往小码头的路上便有一个台子,且人还不少。


    李云心暂且不去想这薄雾障如何烟消云散了,就只隐去了身形,飞落到南岸上的一丈地之内。他试着向外走,但禁制柔和却坚决的力量将他推了回来。于是就静静地站在那道路的尽头,看台前的那些人。


    红娘子说那老人的确是苏翁,住在苏镇。而这苏镇李云心是知道的。


    渭城府是河中州的首府。而洞庭湖的南岸便是河南州——但这个“河”,所指的却不是渭水,而是南河。


    南河并非渭水的支流。虽然河道不如渭水宽广、水量不如渭水丰沛,但却是一条横贯了大庆东西的长河。沿岸的山势不如渭水雄俊壮丽,水文水情也不如渭水复杂多变。然而这些却刚好满足了“人”的需求。


    这年月还没有大得可怕的巨轮,便是一条水流平缓的南河就已经可以满足大庆东西的通商需求了。当真要说这大庆的交通命脉,便不是渭水,而是南河。


    李云心早了解过洞庭沿岸的州府,于是知道河南州的首府乃是珲城府——他第一次在路上遇到刘老道、遇到乔氏镖局的那些人时,他们便是从珲城回渭城。


    实际上走水路要比走陆路快捷许多。然而当初托镖的那商人大概是觉得船行在洞庭湖中,举目四望都不见人尽是水,终究没有脚踏实地来得踏实,因而托付了乔段洪。却也正令李云心遇到他们来了渭城、令乔氏一家人遇上那几个剑客被灭满门。更是令李云心后来在渭城中迫不得已做出了许多事……


    而这渭城里也死了许多人。


    而今无论道统、剑宗、妖魔,还是李云心,都觉得自己各有缘故理由迫不得已。


    却无人去问那死去的数万人竟是得罪了谁,平白就没了性命。可叹也是英雄拔剑起、苍生十年劫。


    不过这些也仅仅是在李云心心中一闪而过的感慨罢了。倘若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或者一个心地纯良的中年,也许会因为这些感慨而反思,试着做些改变。


    然而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少年,又不是心地纯良的中年。在从前那个世界称得上阴险腹黑,在这个世界亦称得上人魔枭雄。他有选择地放大自己的某些情感、压抑自己的某些情感,和那“苏翁”乃是两个极端。


    如今他站在这码头,回想自己从前所了解的河南首府珲城府——下辖的这个苏镇。


    之所以当初特别留意了这个苏镇,是因为这镇中的宗族势力、规模大得可怕。这苏镇乃是珲城府中除了珲城之外的第二大繁华之地。虽说名为镇,但比某些偏远的州府大城还要繁华三分。镇中的人口有六万之众,然而不姓苏的,只有数百而已。


    珲城长官的政令在这镇中并没什么用处。真正有用处的,据说是这苏镇苏家的族长。


    他从前觉得这种事情有趣——一个大家族的族长可以同一地长官抗衡。他也知道在古代这种事常有,然而毕竟从前只是听说。而今虽然也是听说,却可以看到活生生的例子了,因此多留了心。


    到如今如果红娘子说得没错……


    他之前曾经感兴趣的那个苏镇族长——就是那手段高明得可怕的苏公呀!


    在红娘子的口中,苏公是一个浪荡的败家子,没什么本领的纨绔。


    在李云心的眼中,苏公是一个神通广大、道法高明的神秘异人。


    这两种印象无论如何也没法儿统一起来。


    而等到李云心站在湖边安安静静地观察、倾听了一会儿之后,心中的疑惑不但没有减弱……


    反而更加强烈了。


    据岸上的人说,苏镇苏家长房一夜之间塌了天。


    族长苏公死掉了,他一双理事的儿女也死掉了。


    死因乃是——前些日子那苏公大寿。儿女知道这老头子最喜游玩,于是将家中的画舫开上洞庭为他祝寿。


    画舫上不但有这三人,还有苏家各分支的家主、管事——这苏镇所有的首脑,几乎都在那么一艘船上。


    然后天上就“下起了倾盆的大雨”。说话的那些人也没什么见识,只晓得用“倾盆”这个词儿来形容昆吾子造出的那一道贯彻了天地的水柱。


    任谁都知道,那船上的人是断无生还的道理了。


    而人死掉之后不见尸首,原本该去湖中打捞。可是现在洞庭湖也被封住了。画舫是从这个码头出发,便只能在这个码头祭拜。苏镇上如今理事的人这些天都聚集在此,要谈论的事情实在太多。需知苏镇不仅仅是一个镇子——同时也是一个产业遍布各地的庞大经济体。


    在几乎高层统统完蛋的情况下处理好这些事,不比治理一个小国家更加轻松。


    而人们不晓得如何解释那天的那一道水柱。也不晓得如何解释这千百年来都好好的洞庭而今为什么只能看着、却进不去了。在最初的惊异惶恐之后有些人找到了一个原因——


    珲城里是有道统、剑宗的流派驻所的。任何一个城中长官都晓得与那些道士搞好关系、将其奉为上宾。于是有人说乃是那珲城的知府恨苏家不受管辖、觊觎苏家的财产,用真金白银说动了城中的修士,施展神通将苏家人干掉了。


    人们并不知道怎样的境界才能搞得出这样的大手笔,也不知道城中那些修士的道行如何。但只要知道那些人乃是“仙人”,这推断与逻辑就可在心中自洽了。


    红娘子的说法被证实了。


    只是她那时候说得云淡风轻,实则苏翁的重要性要比她说得重要太多。


    但也可理解——洞庭君的女儿,岂会将那些人的什么金银、财产放在眼中。


    千万年来这洞庭之中不晓得沉没了多少船——随便挖一挖,也是富可敌国的吧。


    李云心从中午一直倾听到晚上。有些人离得远,听得不分明,但可以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还原字句。他用三个时辰的时间将在这码头附近的人的说法统统理了一遍、记在心中。等实在探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时,才趁着夕阳的余晖潜进了湖水里。


    他试着回到第一次遇见苏翁的那个深水岛屿附近,在水中寻找可能存在的尸首。


    然而这岂是一件易事。小小的一片池塘可能是死水——没有风吹便安静地不动。但洞庭这样的大湖,几乎可以算作一片小小的海洋。冷热、密度不均,便在水底下生出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暗流。表面上波光粼粼,水面下却可能是个漩涡。那湖底的潜流纵横交错,又过了这些日子,尸首没有被分吃掉,也不晓得冲到哪里去了。


    李云心现出神魔法身在湖底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得找些帮手做成这件事。


    这世界人们心中的神仙,和他那个世界人们心中的神仙类似——施展法术神通都不需要讲什么道理,前一刻可能断了人的生死、助人转了气运移动了山河,下一刻又可能因为一餐饮食同凡人计较。


    ——都只是人们用来表达愿望的工具,乃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形象象征。


    但无论是李云心还是洞庭君,都没法子一招手,便叫这洞庭将他想要的东西乖乖送到自己面前。


    洞庭君从前有虾兵蟹将,想来九公子也会有几个助手。但九公子那样子的性子,即便有,大概也都在他死后作鸟兽散。而洞庭君的这洞庭……


    李云心觉得必然不会只有他与红娘子这两个妖魔。这样大的一片水域,要说没有被洞庭君收伏的小妖魔,那可当真是天方夜谭。


    而他从前不理会那些妖魔,是因为不晓得会不会是洞庭君留下来的棋子。


    洞庭君既然有办法在禁制开启之后跑出去找神龙,说不好也有办法遥控些水族妖魔,要他们从李云心这里得来些情报。


    但眼下既是要用,也就用了便是。


    他是个大度的人——转了身去报信的他用不着理会,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当着他的面作妖的,灭杀了便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便在这水中猛地瞪圆了双目,身周立时生出无数细小的潜流来。他在陆地上的时候可以吞吐云雾兴风雨,在这水中一样可以搅动暗流——此乃新得的本能,是那龙族天生的本领。


    那些细流便携着他的龙气,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告知这洞庭湖中可能暗藏于各处的妖魔们——一个龙族大妖来了这洞庭,正在宣示自己的存在与领地,同时向他们发出召集的命令。


    若是从这一点上来说,的确与那些用气味来标记自己领地的野兽们并无不同。


    而这也是此前李云心不喜欢这样做的缘由之一。


    然而过了两刻钟,他没有见到任何“人”。


    李云心轻轻地出了口气,意识到可能有意外的状况又发生了。


    他不会高估妖魔们的忠诚与胆量。湖中的大妖或许不愿意理会他,但小妖魔可没这么大的胆子。洞庭君不在湖中,即便他鸠占鹊巢,也仍是真境的大妖魔、此刻可以切实威胁到它们的存在。


    然而现在就连一个小杂鱼都不露面。


    但他又等了一个时辰。细小的潜流去得更远,他终于见到了这湖中第四个拥有灵智的存在。


    来者乃是一尾“美人鱼”——从形态上不得不这样说。


    此妖人身鱼尾,似是化形刚刚到了关键时刻,却因为修为不足无法再精进一步,便落到了如今这种尴尬的境地。


    妖气很重。数里之外就宣泄了大半,仿佛生怕人不晓得他乃是一个妖魔。


    有道大妖都会收敛妖气,只有道行不足的才会外放——还不是主动外放,那是妖气、灵力外泄的表现。


    他生了个圆脸笑面的男人模样,有只肥大的手臂和肚腩。偏生下肢的鱼尾修长纤细、赤红色,两者搭配在一处看着实在怪异。


    这妖魔似乎怕羞,扭扭捏捏地在潜流中盘桓了好一会儿,才藏身到李云心身旁一片生满水草的大石后,偷偷地瞧他。


    李云心早感应到了他,但也没什么心思去结交、拉拢,而只想要个消息。


    于是头也不回地问:“为何只有你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十公子


    赤尾妖魔似乎很惊讶李云心发现了他。


    可竟然没有怕。这倒是出乎李云心的预料——这湖中的妖魔总该听说过渭水中九公子的名声。他如今放出了龙气,当晓得是龙子到来了吧?


    他问了这句话,那赤尾妖魔就摇摇摆摆地顺着水流来到他身边。先绕了三圈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然后口吐人言,啧啧称奇——


    “兄台这身打扮呀,当真是威风凛凛!但今日湖中的洞主和妖将都去与十公子商议大事了,兄台这是扮给谁看?”


    李云心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先是微微一愣。但在几个念头飞快地从头脑当中闪过去之后,他眉头一皱——当即运了神通,将那些送向四面八方的潜流震散了。


    虽然对于这赤尾妖的身份、地位、所属势力一无所知,但一个“十公子”已足够令他便得谨慎起来。


    九公子被叫做“九公子”,而今又出了一个十公子——这事儿会是巧合么?

    他当即变了脸色,打算从这赤尾妖口中再得到一些消息。但随即再一愣,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苦”惯了——世间大概再没有像他一样委屈的真境妖魔了。


    原本是个化境的修士,修为也不算低。但同为化境,凌空子便被人众星捧月、他却要躲躲藏藏虚与委蛇。后来再成了真境的妖魔,原本也是天下之大皆可去得的存在,却偏偏接二连三再遇强者。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遇到任何事的第一个反应竟然都是……


    “我且算计他一遭”。


    李云心叹口气,向那赤尾妖魔倾了倾身。这妖魔也是个会意知趣的,也就笑嘻嘻凑过来,要听李云心说什么。


    却不想一下子就被掐住了脖颈,登时被拉到李云心身边。


    他虽然其貌不扬,但倒是有些本领。先奋力挣脱一番——发现对方力量奇大,简直难以想象。便立时现出真身,想要遁逃。他那真身乃是一尾细长的小红鲤,本来滑溜溜一摆尾巴便走得脱。可龙族弄水的本领岂是这些水族可以比拟的?当即便感到身边的水流密密麻麻地编制成一张网,将他圈禁其中了。


    这赤尾妖看着蠢笨,可到了这节骨眼上竟然也是个有脾气的。身子再一晃,现出他那半人半鱼的法身来,口中喝道:“你可知道爷爷我是谁?!”


    身上当即泛起了一阵红芒,那上半截身躯像是充了气的皮球一般涨得极大,面上也多了一排獠牙,看起来像是一尊狰狞的魔神——


    李云心便随意地一耳光抽过去,登时将这新晋的魔神抽回了原样,满口的獠牙都飘散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妖魔被抽得双耳嗡嗡作响,脸上仿佛贴了两块烙铁。浑身的筋骨无一处不松怠,只觉得再被水一冲就要散架——立即收了气势和脾气,只连连告饶:“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李云心也不计较,就只问:“谁是十公子?”


    妖魔的眼睛转了转,刚打算张口编个瞎话儿,又听李云心道:“仔细说话。听了你说的,本王再去问人。若对得上倒好说。若对不上,哼,正缺一条鱼筋的绳索!”


    这下便忙把心思收了,捂着脸哼哼唧唧地说:“十公子——乃是积年的大妖魔,神龙的第十子。但只居住在洞庭中并不出湖,也难怪大王不晓得的。”


    李云心脸上的神色淡然如常,道:“你可知龙生九子这回事?”


    妖魔忙答:“知道知道。”


    李云心便厉声喝:“那你岂敢诓我?!”


    妖魔慌了神,摆着一双胖乎乎的手:“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却说这十公子虽是龙族,却不是那神龙所生呀!”


    “这十公子,乃是洞庭中的,嗯,大蛟成了道。大王可知道大蛟?大蛟呀,就是这湖中的一种水怪——不知是感应了何处的龙气、夺了天地造化而生。这大蛟得道的十公子算是神龙血脉,可不像其他九子,乃是神龙与其他妖魔所生因而……这十公子说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龙子。只是见不得当今世上那九子招摇撞骗,才蛰居湖中……”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淡下来——因为看到了李云心法身之上的那一对赤红色的鹿角。先前觉得是“装扮”,可如今看……却越看越像是货真价实的角了。


    原来如此。这赤尾妖所说的倒像是实情——他自认为的“实情”。李云心想了想,觉得那湖中的恶蛟当真成了道却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可能性并不大——洞庭君年年斩杀恶蛟,当不会有漏网之鱼。但这赤尾妖又知道“蛟”字,想来那“十公子”也知道。


    当初洞庭君对自己晓得“蛟”这个字儿感到惊异,便意味着这件事在洞庭里也该是个秘密。


    那么这十公子无论是不是恶蛟成道……大概都不简单吧。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再问:“先前说我‘扮’成这副样子,是什么意思?”


    赤尾妖说话越发小心了,忐忑地看李云心一眼,道:“这个……这个事情呀,是因为……十公子说自己是龙子,便很喜欢将自己的居所称作龙宫。更喜欢叫那三十六洞天的洞主、七十二流派的妖将,扮作龙族,说是自己的龙子龙孙——”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


    妖魔忙解释:“此洞天非彼洞天、此流派也非彼流派呀。这洞天实则……乃是湖中的石穴、洞府,被大妖占据了,仿照那道统、剑宗号称洞天。那流派也是水底的潜流处——水草丰茂,水族也多,就也有妖将占据,说是流派……”


    李云心冷笑一声:“倒是野心不小。那么你是将我当成了外来的投奔那十公子的妖魔?但你竟感受不到——龙气么?”


    那赤尾妖在心中忐忑了好久,到如今终于听到了这句话。一时间抖得更厉害,站在水流中身子一弯,便要像人一样跪倒下来,连声道:“竟然真是龙子爷爷!啊呀,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啊呀……爷爷要知道,这湖中,哎呀……小的的竟真不晓得那是龙气,这湖中平日里……”


    李云心想了想,便大致晓得了。这湖中封印着神龙的部分神魂,每年又常有两三尾恶蛟作祟。在别处见不到龙气,在这湖中龙气大概并不是罕见——恶蛟肆虐的时候,必然逸散得到处都是。这些妖魔见惯那恶蛟的气息……


    就连这气息是不是“龙气”都分不清了吧?

    在他们眼中,“龙气”大概也只是那些“恶蛟”身上的味道而已——或许天下间其他的妖魔有相同的味道,也并不稀奇。


    “好。不知者不为罪。”李云心眯起眼睛想了想。他眼下是妖魔的法身,眼睛微微眯起来,金黄色的眸子就变成一条缝,看起来残忍又危险,那赤尾妖便更加忐忑。想要找到路径逃走,可有四下无门。


    听到李云心又问:“洞庭君知道这事?”


    妖魔忙答:“洞庭君那样的大妖魔……岂会有心思理会我们呀。且这洞庭这般广大,有人驾着船走,从一头到另一头都要月余……我们也不触犯他老人家的威严,倘若有事还要尽心尽力……他老人家便也不作理会了。”


    这倒是与李云心的推断吻合。洞庭这么大,洞庭君需要些得力的手下。可大概不会像人类一样、将权力层层下放。而是像是无数的大妖魔那样子,搞“分封制”。可又没法儿真地同人类的“分封”相比。顶多算是松散的联合体,有事便召集了人做些事,无事,谁也不是谁严格意义上的宗主……


    倒是这位“十公子”眼下似乎有图谋,就在洞庭君眼皮子地下搞出个不伦不类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也不知洞庭君是不晓得还不在乎,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那么……”李云心问他,“附近水域那些洞主、妖将,都去了十公子那里做什么?再有,怎么你没有去?听起来你倒也像是个人物。”


    赤尾妖苦了脸:“龙子爷爷折煞小的了。小的只是……那十公子座下的一尾小妖罢了。因着今日诸位妖王有事前去商议,才派遣出来巡湖。龙子爷爷你看这洞庭——这一片水域,占了洞庭十之二三的地方,便都是十公子的辖地。在湖中别处还有些桀骜的妖魔不受统辖、对十公子并不服气,因而小的总得看着查着提放着……”


    便是说这湖中的状况其实也错综复杂。洞庭湖宽广,足有一州之地那样大。且有洞庭君坐镇,修士们几乎不来惹事。洞庭君又不是一个权力欲望强烈的领主,于是湖中的妖魔也就兴盛起来。


    同这天下的大势一样——名义上都尊洞庭君为共主,实则都有自己的地盘和小王国吧。


    李云心此前沿湖巡游一周,不晓得从多少妖魔的辖地穿过去。在平时或许少不得有胆子大的来阻拦他,但或许是洞庭刚刚被翻了个底儿朝天,有被一层禁制彻底封印了,妖魔们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才无心与他纠缠吧!

    他打断赤尾妖的诉苦:“捡要紧的说。去商议什么事了?”


    他一边听赤尾说一边思考事情、分析形势。因而神色慢慢缓和下来,看着像是心不在焉了。这赤尾察言观色,认为或许有机会逃走。


    因而继续小意道:“却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这十公子在陆地上有个朋友,唤作苏知璋,就住在湖边苏镇。前些日子这苏知璋一家人驾船来湖中游玩,那人请十公子助他掀起一阵风浪,好除掉他家船上的一群人。十公子同他相交几十年,得了他许多的供奉好处,便也答应了。”


    “岂料十公子掀起风浪弄沉了那大船,护着苏知璋的小船往岸上去的时候,乖乖!天上忽然泼下来大雨来!这大雨……”


    “……结果十公子也未能护住那苏知璋,嘿嘿,一家人死了个干干净净。好歹相交一场,十公子吩咐我们寻到那苏家人的尸首,便要在他的龙宫旁葬了。也叫这各路妖王同去吊唁,顺路说说这洞庭被封之事……”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云心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再沉思了一会儿,笑起来:“哦。说到这件事的话,却正是撞上了——你家十公子那朋友苏知璋的老爹的尸首,倒正叫我撞见了。本来来到这洞庭游玩,结果被困住出脱不得,便想着交几个朋友。我且问你,那老翁的模样可是生得——”


    他便将苏翁的相貌细细描述了一遍。


    这赤尾妖也不知是真地晓得苏翁的模样,还是只是为了从李云心手中脱困——听了他说的话连连点头,面露喜色:“正是正是!我家十公子说人最重什么骨肉亲情人伦,说他们生前虽是要杀来杀去,但死后大概也盼着葬到一处。且那已寻到的苏家人肉质入口都——”


    他说到此处忙住了口,只讪讪笑道:“嘿嘿,总之是好事。大王当真用那老头子做见面礼,我家十公子可是要高兴的!”


    李云心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赤尾妖急着将李云心带去他家十公子那里——想来将人带去了,便是大妖魔相互交涉,可不关他这小妖的事了——因而忙道:“禀大王,小的名叫波儿灞,乃是十公子座下巡官,随身带一枚珊瑚红骨令,巡视这十方……”


    话音未落,李云心便已一掌劈在他头脑上,当场将他击死。


    再将大袖一挥,随手将他的魂魄搅了个七零八落。


    又在他尸首上翻到了一枚漆着斑驳红漆的木头令牌,皱眉不忍地啧了几声、收进袖中。


    随后摇身一变,就成了这赤尾妖波儿灞的模样,大摇大摆直向南边行去。


    却说他之前找不到湖中的妖魔,是因为没什么线索。而今那波儿灞啰啰嗦嗦地说了好些事,自然少不得透露些十公子的住处、模样、手下多少妖魔。李云心都记在心里。


    又知道十公子号称“龙子”,想来也有法子在身上搞出些龙气。他边走边寻,过了一个时辰,就晓得找对了方向。


  第二百一十五章 杀星


    寻常人印象中的湖底、沙滩,大概都是铺着沙、生着各色水草的美丽茂盛模样。但洞庭湖底真实的情况可不然。


    不少地方是只铺了一层厚厚的淤泥,零星探出几条瘦瘦弱弱的草来。这种地方平时没什么鱼群,就是潜伏在淤泥中的捕猎者都要饿得皮包骨。有些地方有石块凸起宛若陆地上的山岭,水流到此便会缓一缓,或者冷暖对冲。因而饵料便丰富,鱼群也要多些。鱼群多了肥料多,那水草也就茂盛。


    这种地方就仿佛湖底的“绿洲”。面积大了饵料多了鱼群多了水草丰茂了,便晓得必然是有主之地。


    李云心在高低起伏不平的湖底巡游了好一阵子,终于发现前方有一片水草丰茂之地。但此处丰茂,却不是因为地形,而是因为几艘船。


    也不晓得是官家的船还是行商的船,更不晓得是何时沉没的。放眼望过去挨挨挤挤地连成一片,平白在一片平地上造出了高低起伏的地形。这时候的大船都是木质。木船沉没了,木头腐烂、船体内滋生了许许多多的腌臜物,更是小鱼小虾所喜爱的。又似乎经过了刻意的栽培——因此当李云心看到这里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片“森林”。


    也不晓得是什么水草,在水流中成片成片、直挺挺地生了高老,仿佛冲天的树。根就扎在木船上,白色的须子纠纠结结地垂下来。鱼虾在林中进进出出,往外还有大片颜色各异、形态也各异的水草、礁石。


    李云心看那礁石,竟像是陆地上富贵人家老远从太湖运来造景观的。但此处可没什么设计讲究,只都三三两两地堆在一处。然而一来胜在那太湖石原本就模样清奇,如此乱放也并不算丑。二来这湖中水草的颜色却是比陆地上丰富许多。二者相映成趣,倒堆出了另一番风味来。


    李云心到此处,便看到了湖中的妖族。


    他化身的这赤尾妖波儿灞虽然模样看着古怪,并不像人,但已经算是“有道”的了——能开灵智的畜类已是罕见,能化成人身的,那更是罕见中的罕见。如若不然,这世界上的畜类数量何止人的万倍亿倍亿万倍,怎的大妖魔的数量比道统、剑宗的高阶修士还要少?

    市井之间的说书人在讲妖魔的时候常说某某妖魔麾下妖兵成百上千,如何威风凛凛,却都是不通修行的世俗人的妄言。想这洞庭君统辖洞庭三千年,且湖中宽广辽阔,可座下又有多少人形的妖兵呢?

    李云心初见红娘的时候她身边不过数十人——那还是一湖妖魔公主嫁娶的排场。


    因此他在此处见到的妖魔也不是随便游荡、随意撞见的。


    这妖魔生得与赤尾妖波儿灞有些像,也是半人半鱼。但波儿灞上身臃肿、下身纤细,这一位却是下身臃肿、上身纤细。


    见了李云心便急:“你怎的才回?大王等你许久了——大王有事叫你做呀!”


    李云心也不说话,只冷眼盯着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可记得你的名字?”


    那妖魔微微一愣,奇道:“咦?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波儿奔、你是波儿灞呀?”


    李云心也不缓和神色。围着他转了几圈,再道:“你且给我说说今日大王召唤了各路妖王来做什么?咱家大王又是生了什么模样、喜欢哪种做派、平日里怎样拿捏?”


    他来了个恶人先告状,那蠢笨的妖魔波儿奔倒是愣了。


    但先愣一会儿,又嘻嘻地笑起来,指着李云心道:“噫,可是你巡湖时出了什么事、倒看着我像是假扮的么?”


    李云心可不与他嬉笑。眉头一皱,自袖中取出那块从波儿灞身上搜出来的“珊瑚红骨令”,叫波儿奔细细地瞧了瞧,然后道:“你可看仔细了,此乃大王给我的珊瑚红骨令。”


    “我外出巡湖的时候撞见了一个毛脸雷公嘴的行者,手持一根可长可短的棒子,只说是寻他师傅来的。见了我便喊打喊杀,还化成一个妖魔的模样,差点将我这令牌骗了去!眼下各路妖王聚会,可出不得岔子——你速将我问你的那些事一一细说了,我好瞧瞧你到底是不是那行者,然后才好回禀大王!”


    波儿奔听他这样说,倒是吓了一跳,自顾自地皱起眉:“咦?这湖中还有会这样变化之术的大妖魔?前些日子有人在湖上飞来飞去,莫不是那人?”


    李云心不接他的话,只厉声催促。波儿奔看他这副焦急的模样心中好笑,但终究还是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他说了一阵子,李云心便晓得为何是那波儿灞巡湖,而不是这波儿奔了。


    那波儿灞虽然也不算异常的伶俐乖巧,但总能像人一样好好说话,还有自己的心思计较。而这波儿奔却是蠢笨。先前与李云心说他家大王的事情,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毛脸雷公嘴的行者化的。可说着说着便自己高兴起来,直说得眉飞色舞、得意忘形,浑然忘记了时间、自己出来是做什么的。


    不但将李云心问他的说了,没问的也一并说了。说了足足两刻钟,才一拍脑袋,道:“啊呀,说得高兴,可耽误了大王的事!”


    而这时候,李云心大致已经摸清了那位十公子想要做什么了。


    说什么陆地上的朋友遭了劫难想要帮忙厚葬了实则只是一个借口——将各路妖王聚集于此而已。


    他们要图谋的乃是另外的东西——不知什么人,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这些洞庭中的妖魔。告诉他们有一个真境大妖怪眼下就在洞庭中,希望他们除了去。


    妖魔们虽说任性蛮横,可也不是随意任人摆布的。那“十公子”是所以愿意做这件事,乃是因为……


    据说那进了洞庭中的乃是龙子。


    李云心不晓得是不是道统在做这件事。但就在几天之前昆吾子那样郑重诚恳地向自己宣战——他李云心的心中也是对那道士生出了几分好感的。


    但这种好感可不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注1),而仅仅是因为,他此前遇见的道士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李云心自己虽然不算好人,可总觉得道统、剑宗,应该是传统意义上的“正道”。既然是正道就该有个正道的样子——尽是些比妖魔还不如的东西,实在叫人不痛快。


    而这昆吾子虽然同他的关系并不好,甚至此刻已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然而,终究有了点玄门正宗的样子——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宣战,然后劝服。劝服不成便不多言语,颇有古时儒将之风。


    因而李云心觉得此刻这洞庭里的事情……


    虽说站在道统的立场来看,他们的确有理由这么做。


    可总觉得透着一股子邪气儿。李云心精于此道,因而对这种气味格外敏感——这是阴谋的味道。


    事情甚至可能都不像他眼下知道的这么简单。倘若此事叫他来做,就只可能是一个开端、或者局中局的第一步。


    不过他既然嗅得出这种味道、且平日里最喜欢这种味道,自然也晓得该如何破局。


    这是他从月昀子那里得到的教训——在自己可以凭借实力完完全全地碾压阴谋的时候,千万不要因着“玩玩儿看”这样的心理给自己找不痛快。


    眼下他想到了另外一个在这几个月当中时隐时现,却似乎始终在其中兴风作浪的组织。


    ……那个“共济会”。


    他们的人做事都带着一点癫狂、狡诈、阴暗的邪气,这与李云心的风格倒是相符。不过李云心不大喜欢自己,自然也没理由喜欢他们。


    他想明白了这些,又向那妖魔波儿奔确认了一边他刚才所说的各种细节,便长长地出了口气。


    依着对方所说的,那十公子的确是个大妖魔——听着似乎是化境巅峰,会使雷电。


    但问题是……洞庭君那一片白树林中,修为最低微的恶蛟都是真境的实力,他一个“恶蛟得道”化成的“十公子”,怎么反而落回了化境?


    妖魔们不晓得这些事,李云心却是晓得的。


    再说那些今日来聚会的“妖王”——也都是虚境、化境的实力。他当将初座下五妖丢来这洞庭,说不好也成了一方的“妖王”、“妖将”。


    这时候才再一次体会到那句话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前总是遇到那些真境、玄境的老怪物,化境之下在他的眼中都是杂鱼。而今……


    李云心笑了起来。他这一笑,面目上就出了破绽。


    他化成波儿灞的模样,却不是“化形”。妖魔们从畜类之身化成人便只有一次的机缘。成了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再有变化,也是如李云心而今一般,是使了个“障眼法”。


    但横竖他是陪着一群杂兵玩耍,这障眼法也是随手捏个决、虚虚地画几道就得了,不是什么看家本领。


    因此这开心地一笑,脸上就隐隐约约现出了真容。


    那波儿奔见了此情此景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瞪圆了眼,指着李云心道:“啊呀,你——”


    李云心也不言语,随手一掌又将这波儿奔击死、搅散了魂魄。再清一清嗓子,手执那枚“珊瑚红骨令”,一路往十公子的巢穴慌慌张张地狂奔过去,口中大叫——


    “大王!大王!祸事了!祸事了!有个毛脸雷公嘴的行者打杀上门了!!”


    那十公子的巢穴正隐藏在水草森林的深处——却不是在平地上,而是在深处一道罅隙里。


    李云心高举着这令牌,那些被灵力炼化过的水草便自动分开两边、让出了道路来。行进去一段路,才意识到当真是个妖魔窝——水草里探出奇奇怪怪的各式头颅来,都是化形到了一半的妖魔水族,足有数十之多。似乎也并不晓得李云心在呼喊什么,只知道是出了不得的事,看了几眼又纷纷将头缩回去。


    却说这李云心再行一段路,果真在一艘好大的沉船下看到一道缝隙。


    说是缝隙,实则就是水底的一处峡谷。从此处看下去黑黝黝的一片,也不晓得底下藏了些什么。


    李云心到此处,略一犹豫、叹了口气。他说自己怕水——这可是真的。


    但无论洞庭君还是其他什么人才不会相信他怕水——他既是大妖魔、又是龙子、且在他们眼中是一个心狠手辣的阴险之辈,真的怕水,岂不是成了大笑话?

    他少见地说了实话,倒没人信。既是没人信,自然也不会用那一点做文章。而今他盯着那峡谷里面看,知道必然不是好景象。


    那“十公子”一个化境的妖魔,身周的“妖王”、“妖将”又都是些杂碎。漫说“龙宫”,就是“行宫”都不见得有。


    且这峡谷藏在水草从里,水也不大流动。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浑浊阴冷的一片,泥沙就在眼前飞舞。水中还有些腐臭味儿,也不晓得是不是尸首堆积其中。


    他就这么耽搁了一小会儿,便听得峡谷中一阵水流翻腾、电光闪耀。而后一群服饰各异、奇形怪状的妖魔簇拥着一个白袍的青年人升出了水面。


    但看这青年人,生了一张圆盘的脸,一张宽大的嘴。嘴角似是天生的下压,看着像是一直在生气——说是不怒自威也可。他也生了鼻子。但那鼻子又扁又塌,就好像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将整个鼻子都按下去了。但这鼻子,却也不是面上最怪异的——乃是眼睛。


    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的眼睛。就只是藏在眉毛下、绿豆大小的两个点,且眼睛只开一条缝,看着仿佛他那个世界连环画中的人物,滑稽极了。


    而这十公子的视力似乎也并不大好。被一干妖魔簇拥着上了来,皱眉四处转转头颅,才锁定了李云心的方向。便厉声喝问:“出了什么事,这样惊慌?!”


    李云心就边往他面前走边道:“大王,使不得了!外面来了个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杀星——已杀到此处了!”


    那十公子听得眉头直皱,侧了侧头:“什么杀星?在哪里?”


    李云心已到了妖魔面前。而这时候才意识到那十公子大概的确是个目盲的——他的身边不停地探出发丝一般细小的电芒,像一条条触手一样为他探查着周遭的事物。


    便有一条探到了李云心的身上。


    那十公子登时皱眉:“……咦?”


    却听见李云心哈哈大笑,身子一晃便现了原本的模样,叫道:“蠢货,你李爷爷就在此了!”


    =====================

    【注1】: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斯德哥尔摩效应,又称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或者称为人质情结或人质综合征,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个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人。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李善

    按说寻常人见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第一个念头必然是惊慌。


    但这群妖魔可大不相同——看见李云心的相貌,竟先是愣了愣。照理说这些妖魔从前都是鳞虫之属,看人本来看不出什么美丑。但开了灵智通晓事理、又要依着人的相貌化形,本性渐渐在几十、数百、甚至上千年的时间里磨灭、更改了。


    因而这时候那些蠢笨的妖魔见了李云心,第一个念头竟是“好个标志的人儿——哪里是毛脸雷公嘴了”?

    倒是那大妖十公子看不见,听见李云心如此说登时晓得不妙,扭身就钻去了妖魔后背,道:“拿下他、拿下他!”


    这时候那些妖魔才缓过神,立即亮出各家兵器,直拥向李云心前来。


    却说那些“妖王”、“妖将”手中使的家伙,当真是长短不一、样式各异。


    有从沉船上拆卸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锚,兜头向李云心砸下来。


    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全身精钢的粪叉,直奔李云心腰眼。


    竟然还有两三支庆国官兵制式的矛、戈,两三柄制式的腰刀、斩马刀——


    不过倒也配得上那些妖魔身上不伦不类的装扮和丑恶狰狞的相貌。


    李云心手中也不留情。一扬手掌中便多了一柄泪竹骨的折扇,直向那些兵器扫过去。


    他乃是真境的大妖魔,手中那折扇亦他的龙宫所在、又是一幅宝卷——岂是凡品?

    这一扫,登时将那些兵器扫了个七零八落,纷纷乱乱地都折了。那妖魔感到手上一股巨力传来当即晓得不妙,扭身就要逃。但李云心一来最恨有人在背后算计他、二来也要借机杀人立威、三来又的的确确是起了被压抑多日的残暴性子,身形一晃便追赶上去,快逾奔马流星,只用那一柄折扇的扇头、一个一个地将那些妖魔的头颅统统点爆了!

    这一番杀得昏天暗地,一整片的湖水都作了浆红汤。倒是浑水中的小虾小鱼因着那飘飞的脑浆、碎肉、烂骨头大饱了口福。


    李云心随手料理了这些小杂碎,深吸一口气就衔尾追踪那“十公子”而去。


    他在罅隙上面的时候那水已被他搅浑了。此时也就不再计较那罅隙当中的水阴冷腐臭。往下看去虽然还觉得混混沌沌的一片,但他的一双好眼睛却还可以看得到妖魔十公子潜逃时候身上逸散出来的细小电芒的微弱光亮。


    如此追了一刻钟,意识到这罅隙实际上要比看起来的更深更宽——越往下越宽广,倒是别有洞天。


    他随手将十公子座下众妖杀了个七零八落,那十公子岂会不知?

    见自己凭着地利都摆脱不掉身后这杀星、要打又自知不是对手,心中又怕又恼,便边逃边道:“本公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因何打杀上我家?我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老实人,乃是这洞庭当中的蛟龙得道。你若逼急了我,现出百丈真身与你争斗,可少不得双双葬身这湖底!”


    声音在水中传出来可与陆地上不同。模模糊糊隆隆作响,还带着罅隙中的回声。但十公子声音大,李云心也听得清。


    他便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同时自从折扇里摸出一道画符点亮了,观察这周遭的模样。口中答道:“莫慌莫慌,我只想同你心平气和地谈谈、交个朋友。十公子怎的如此惊慌?”


    那十公子哪里敢信他的鬼话。听他的口气又是优哉游哉,半点要“心平气和地谈谈”的诚意也无,心中就更慌了。自知自己的行宫就在更深处,快要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因而心中一横,道:“你再不走——本公子可要动用那九霄雷霆火了!!”


    李云心忙道:“啊呀,听闻那九霄雷霆火乃是龙族天生的神通,专斩阴神——你还当真是龙族不成?”


    十公子听得他口中调侃,当下牙冠一咬,身子陡然紧绷了起来。这一绷。原本身周的那些细小电芒就都不见了——统统收回身体里。


    却在一息之后、猛地一声低喝——


    铺天盖地的电芒就编织成一张网、连着这深水峡谷的两壁、向着李云心罩过去!


    却说这水中也是有鱼虾的。鱼虾触了那电网,便是连昏厥都多余——直接化成一滩灰烬搅拌成的浑水。李云心看到这情景倒当真是吃了一惊。那一张好大的电网正是从十公子的身上发散出来的,可不是借用什么法宝、法术!

    而这十公子击出了闪电,当时就现了真身。借着那电光李云心看到了他真身一现——的的确确是一条好粗大的龙蛇身子,一条长长的、几乎纵贯了身躯的背鳍借着那闪电的光亮在浑浊的水中一闪而过……


    倒真像是龙身呀!


    便就在这一瞬间,那电网已经罩过来了。


    可李云心……


    竟然不躲不闪!


    他看到十公子的“神通”,看到十公子的真身模样,心中就已经猜出了八九分。


    因而反倒大笑了三笑:“好好好,爷爷这便叫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九霄雷霆火!”


    他不避不让,只冷哼一声现出了神魔的法身。再瞪圆双目、口中暴喝:“雷电来!!”


    这水中不见如何,但这一片水域之上的高天当中,却是立时聚集了好大的一片乌云。乌云一成,咔嚓嚓一声震天响,一条粗大的闪电便直接轰进了洞庭之中!


    那闪电声势浩大无匹,一入水、周边的湖水就被蒸成了水汽。如此这般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直轰入了李云心身处的这罅隙中!

    十公子听见李云心那一声呼喝,心中也是响起了一声炸雷——先前只是有人告诉他湖中来了个真境的大妖魔,希望能除了去。方才见到李云心就疑是那真境的妖魔杀上了门,因此扭头就走。


    后来知道走不脱了,便想要借着“龙族”这身份吓走他。


    岂知——


    这倒真是个龙族?!

    他心中来不及叫苦,只一心想着如何抵抗过去、好试着求饶。然而李云心这九霄雷霆火,岂是寻常妖魔消受得起的?!

    只听得咔嚓一声巨,一阵焦糊的肉香登时溢满了这罅隙。那化境巅峰的妖魔十公子连哼都未哼,巨大的身子便被击成了一根硬邦邦的棍子——直挺挺地昏死过去了!


    这一昏便不知昏死了多久。等十公子再睁开眼睛,却已不在他的巢穴、更不在他的那边水草森林中了。


    他被抛在一个岛上——说是岛,实则只是一片突出在湖面上的岛礁。头顶的艳阳高高地照着,他身上更是一丝不挂,干得要冒烟。


    但实际上他“睁开了眼”也瞧不见——他是个瞎子。在水中可以靠着浑身的电芒来探查感知,到了这陆地上,就当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刚想要往有水汽的地方跑,便听见那杀星的声音:“我一猜就是——果然是。”


    十公子领教了他的手段,这下子便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老老实实地躺在大石上,只期盼天边能飘来一片云将日头遮一遮,好叫自己身上干得慢些。


    就听见李云心又道:“你这家伙能放电。真身肚皮上还有那么一条好长的鳍——倒是可以唬一唬人。可惜我从前正好见过。不但见过啊……还亲密接触过的。”


    李云心顿了顿,戏谑地笑着:“所以你其实是一条电鳗,来扮作龙子坑蒙拐骗,是不是?”


    那十公子被他识破了真身,又知道自己无力逃脱,索性也懒得再多想了。就只哀声道:“电鳗是什么名字?我真身乃是一尾白鳝。今日落到你手中,你又是真境的盖世大妖、天生的龙子神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白鳝?”李云心皱了皱眉。但随即哦了一声,“鳗鲡啊(注1)——好吧,看着你是入侵物种。但不计较这些。先问你,叫什么名字?再问你,陆地上苏镇那些苏家人,当真是你的朋友?”


    这十公子原本不晓得李云心因何找上了他。不过有些时候妖魔们相互争斗、抢夺地盘倒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而今见他没有一口将自己吃了,只当是要拖到岸上暴晒折磨——这也是妖魔常见的手段。同样不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我乐意”。


    可不想这龙子先问自己的名字,再问自己苏家人的事——


    十公子就觉得心里有了些希望。


    忙道:“回大王,小的既是洞庭君辖下的妖魔,化形之后便随着他姓了——姓李,名善。”


    “那陆地上的苏家,依着人的说法,倒算是朋友。只是小的与他们也并不算是十分相熟,只是常常享用些他们的供奉。要说那供奉,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些猪牛羊。入口那肉又紧又热,当真是不爽利……”


    李云心不理他啰啰嗦嗦的那些。他坐在一块礁石上盯着赤条条、面目滑稽的十公子李善,道:“你这么一个瞎子,怎么同陆地上的人攀交上了朋友?那些人同你结交,平日里都要你做些什么?”


    李善忙道:“大王明鉴,可不是小妖刻意结交那些陆上的人。小的眼神不大灵光,从不爱上岸,倒只喜欢那些浑浊的潜流。只是有一日那苏家的一个男子驾船来了这洞庭之上,抛下好多祭祀、口呼小妖的名字,唤小的出来相见。”


    “本打算弄些风浪将那船掀翻了、连人带牲畜一同吃了。可那日正是无趣得紧,就索性去瞧一瞧。结果听那人说,他是夜里得阎君托了梦,说这洞庭之中有一尾白鳝得道,有望化龙。若是同小的结了这缘果年年供奉,以后子孙必得荫庇。”


    “小的也知道这人是在胡言乱语。但又说阎君托梦——若不是阎君托梦,他哪里晓得我在此地?也就将信将疑地同他攀谈一番。”


    “结果那人还晓得这洞庭当中有恶蛟——那时候小妖还不知此事……”


    听到这里李云心皱起眉、打断了他:“那个苏家的男子叫什么?苏知璋?还是他的父亲?”


    那鳗妖李善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那个前几日死去的“好友”苏知璋的名字,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好些年了——已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那人乃是苏知璋的先祖,原本是个捕鱼的。”


    李云心的眼睛亮了亮:“你且说下去——细细说。但凡漏掉一点被我知晓了,我扒了你的皮。”


    李善打了个哆嗦,忙道:“大王莫急莫急,小的慢慢说来。却说攀谈一番之后,倒也觉得这小人儿有趣。正巧前些年月小的见一艘客船经过——那船上的人晚间在甲板上作些什么诗、唱些什么歌,又有些胭脂水粉从船上倾倒下来,恼人得紧,就顺手凿沉收入湖底了。”


    “那船上有几箱财宝,在我这里也作不得什么用。一来二去熟悉了,便从湖底带了一箱财宝给他,之后那人才发了家。子子孙孙倒是越来越多了,便有了这苏镇。”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晓得这鳗妖说的都是实话了。


    先前红娘子与他说苏翁的事,说他家先祖在洞庭上捕鱼,结果捞到一笔可观的财富——正好与这李善所说的相互印证。


    就听那李善继续道:“要说平日叫小的做什么事?其实也没做什么事。那人告诉小的这洞庭里有恶蛟,又对小的说,可以自称是那恶蛟得道,乃是天下间的第十龙子。用这个名头聚拢洞庭众妖、做一地的妖王。”


    “嗨,我真身就会使雷电,肚腹上又有好长的一条鳍。若是在浑水中现了真身,看起来倒真是龙族的模样,于是就照着做了——可不是亵渎神龙的意思呀——小的平日里就只在这洞庭号称龙子,哪里敢去洞庭之外胡言乱语呢?”


    “苏家的先祖,当初一个捕鱼人,竟然知道这湖中有恶蛟。”李云心慢慢说道,“然后,他家的子孙眼下又求你帮忙弄死了他那亲爹。再接着……还有人叫你干掉一个入了洞庭的大妖魔——这也是苏家人拜托你做的?”


    李善听得出李云心语气不善,便慌了。支支吾吾地说:“……是的。”


    “那么知道苏翁么。”李云心问出了他今天最想要搞清楚的问题,“就是那苏知璋叫你搞死的老人。你说你同苏知璋是朋友,总该知道他的爹。”


    =============

    【注1】:鳗鲡——我们吃的鳗鱼饭当中的鳗鱼,古称白鳝。文中电鳗原产南美,视力退化。同鳗鱼模样类似,但差异很大,甚至不是同一个纲。中国古代没有电鳗,也就没有古称,因此取白鳝。


  第二百一十七章 湖边辛秘

    十公子李善愣了一会儿,才道:“那个苏翁呀……不是已经死了么?”


    李云心平静地看着他,不晓得他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注视:“那老头子没有死。眼下就在君山。更早之前他在一座岛屿中藏身了几天,身边——跟着一个妖魔。”


    “他说那妖魔乃是他的老仆,原身是一尾大鱀。我尝过它的肉,鲜美极了。”李云心走到李善的身边,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拎起来,吊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


    他这时候还是神魔法身,像是一个小巨人。李善则是人身,在他面前就仿佛一个孩子。李云心感受到手臂和胸口的细微瘙痒,想来是那李善在试着用电芒探知自己的处境。他也不阻拦——反倒更希望对方能够看得到自己现在的眼神。


    “我倒是信那老头子的话,他没必要同我扯谎。但现在不大信你。我乃龙九子螭吻,真境的大妖魔。而今被一道神龙留下的禁制圈禁到了洞庭里出不得——正是某人告诉你,要除掉的那个妖魔。”


    “既然出不得,我总要想些法子脱困。然而在脱困之前,这洞庭便已是我的道场了。我不管你们从前如何与洞庭君相处。但而今到了我这里,你们这些小杂碎——”李云心恶狠狠地看着他、并且又将他的身子往前凑了凑,“都得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我当成祖宗来供着,并且****夜夜向天人祈祷最好能快点帮我找到脱困的法子,好摆脱我。”


    “我吃过白鱀,还没吃过白鳝。你再敢支支吾吾,爷爷就叫你当真变成龙子——肚子里的一坨屎。”


    李云心说完将李善掷在地上,喝道:“穿上你的行头,给爷爷一五一十地说!若我有半分不满意,当场就活撕了你!”


    李善这时候是真真晓得自己撞见了正主儿,已慌得不晓得该做什么好了。


    若是普普通通的妖魔争斗,他被擒拿了,大概会显得比眼下有胆色——因为晓得妖魔天性凶残,你苦苦哀求,也只可能令对方兴致大发,折磨得更加起劲。


    但如今却看到了一线希望——这龙子似乎真想要问些要紧的事,且有掌管这洞庭的意思。既如此,他这样的假龙子手底下都需要几个得力的助手,何况是这真龙子?


    便在心中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番,终于不再装作一条死鱼的模样。而是在身上幻出了一身白袍,爬到那李云心身旁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小的倒是知道些关窍,只是觉得说了太过匪夷……匪夷……”


    “所思。”


    “啊……太过匪夷所思,因而没敢说。实在不是有意隐瞒。大王既然要听……”


    “说!”


    李善再一哆嗦,便啰啰嗦嗦地开了口。


    “大王先要晓得,小妖目力不大好,因而不常去陆地。许多事情都是听座下的小妖们禀来的,不是很熟悉。但也知道这天下的道统、剑宗,乃是玄门修士的正道。也晓得道士、剑士对妖魔并不友善。遇到道行低微的说斩就斩了去。那小的平日里在洞庭弄些风浪、吞吃些人,嘿,也是为咱们妖魔出口怨气!”


    “因而当年那苏家人找到了小的攀交情——”


    “那苏家人姓甚名谁?”李云心问。


    “呃……原本两百多年该记不清的。可巧那苏家人名字倒是好记。姓苏,单名一个三字,唤作苏三。”


    “这不是什么化名?”


    “不是不是。”李善忙道,“那苏三死后我继续同他的子孙交往,时有提起他家先人,都说大名的的确确是苏三的。”


    “好。你继续细细地说,不要自作主张。你觉得无用的,也要同我说。”


    白鳝妖李善便继续说起来。


    “因而当年苏家人找到小的攀交情,小的心里倒是并不情愿。等他再说了洞庭中有蛟龙、叫小的自称十龙子的时候,心里就更犯猜忌。需知咱们妖魔虽说是散乱的一团,但谁与道统、剑宗攀扯上了关系,都是叫人避之不及的。”


    “小的那时候便问那苏三,说你说的这些事,怎么能是一个渔夫所能知晓的呢?你是不是道统的人,有什么图谋?”


    “那苏三就说,他的确有些神通。但却并不是道统、剑宗的神通。他一个渔夫,却好像对人修之事一清二楚。小的当时同他已经颇熟,就说你这人空口白牙的,可知世间的妖魔都盼着能得到道统、剑宗的法门,好踏上一条修行的捷径?”


    “那人修从孩童时候修起来,天分好的,数十年就到化境。普普通通的,数百年也可到化境、真境、玄境。哪怕是天下的双圣修到那般高深的境界,又要多久?千年而已呀。可咱们妖魔化了人形,有了人的穴道经络,却总是要慢上许许多多——小的一个七百年的妖魔,那时候才堪堪到了虚境而已。化了人形数千年的妖魔更不罕见,可像是双圣那样的又有多少?”


    “所以虽不喜那道统、剑宗,却并不能小瞧他们的天心正法,因此与那苏三争辩起来。这苏三说了些缥缥缈缈的话儿,小的也不理,他就终于起了性子。说,你既不信,这就传你一卷天心正法!”


    “——当场就念了一套口诀。念完了,同小的说要练这功法,先要散了一身的修为,而后从头……像人修一般渡劫。小的那时候道行低微,又天生有些雷电的本领、且没什么死敌,就索性真散了功、重修了……”


    “那功法你可还记得。说出来给我听。”李云心轻轻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要触摸到什么了。他的声音因此变得低沉平静,那李善觉察到了他声音的变化。


    因而说得更加仔细小心,将当初那一段口诀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


    但李云心听了、想了,却略略有些失望。他不晓得道统、剑宗的口诀如何,但在通明玉简里看过画派的口诀、也从父母的口中了解了一些。


    李善说的是实话——他得到的的的确确是一卷天心正法,并没什么奇怪之处。


    但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两百年前的那个苏三,听起来对道统、剑宗所修炼的法门并不看重,甚至还有些鄙薄的意味。且随随便便、为了一时的意气就给了这李善一卷天下妖魔梦寐以求的天心正法……


    这令李云心想起另一个人。


    清量子。


    那清量子也有一身的神通,但言辞之间对道统、剑宗大为鄙夷。说道统与剑宗的法门他都双修的,并没什么出奇之处,也不渡劫。李云心与他争斗过,知道他虽然口气狂妄,但说的却都是实话。


    清量子是共济会的人。


    李云心此前就觉得这洞庭湖中之事,处处透着一股子邪气……便是那共济会的邪气!


    那么,那苏三……也有极大的可能是共济会的人。


    这个奇怪的组织在最近的局势当中时隐时现,像是一条蛰伏暗处的毒蛇。李云心不晓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心中曾有过某个猜想。于是在与月昀子布局争斗的时候顺便埋下了一颗暗雷——将制造黑火药的法子告诉了渭城中于家四房的女婿、那个穷困潦倒的汪生。


    然后汪生就被杀死了。


    他的暗雷被触发了。但仅此一件事,仍旧证实不了他心里的那个念头。到了如今……竟然又在这洞庭湖边发现了共济会的蛛丝马迹!

    他深吸一口气,叫自己的心情平缓下来。然后问:“那么,苏三因着你给他的那一箱财宝而发了家。随后在这两百多年以来,建立了一个大家族,触手四通八达。若我没有猜错,这两百年间你帮他们搞定了不少事。”


    李善愣了愣,忙摆手:“啊……小的……不曾、不曾为那人做过什么事呀?”


    这妖魔本能地感到李云心对苏家人有些看法——且似乎不是什么好看法。因而忙着同他们撇清关系。但李云心却并不很在意他如何。而是笑了笑:“有些人,要你帮他做事,你自己都不晓得。譬如前些日子随口说说某地的人脂肥膏美勾起你的兴致。然后再在过些日子的时候告诉你某条船上恰好就载了某地的人。”


    “——比如这种手段,你为他做了事,还以为自己得了好处。他一个世俗人,有心经营家业,先许了你大好处,若所图的回报只是你的一箱财宝,未免格局太小。你是妖魔,算是他的强援,可以为他做许多肮脏的事。你再想一想——这两百年杀死过多少陆地上的人?什么样的人?当真都是你想要杀的么?”


    李善听了他的话,呆了好久。然后才道:“啊……啊……这样说起来……倒真是……”


    “虽然你是个蠢货。但敢用妖魔当刀子、同你周旋这么久还不被觉察,倒的确有点共济会浑水摸鱼的味道。”李云心笑了笑,“那苏三是个厉害角色。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便死了呀。”李善小心翼翼地说,“有一年出远门,遇到了盗匪,被杀死了,尸首据说也没有找到。之后这两百年……苏家人里倒是没那么有趣的了。小的修了那天心正法,境界就进展得迅速,手底下也聚拢了些妖魔——唉,也是托那苏三的福……”


    “托他的福?”李云心冷笑,“搞不好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况且那人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都是两说。你继续讲。”


    李善可不敢反驳他,只敢乖乖地听着。听完了赶紧继续说下去:“大王问到那苏翁……倒是个苏家人里的异数。苏家人历代呀,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经营他们自家的家业。偏那苏翁就爱游玩,更不大同小的接触。照理说小的这事儿在苏家算是个家传的隐秘,代代都有人知晓,会来结交供奉。可偏那苏翁就……嘿!”


    “小的也不爱理会他。要不是为了些祭祀,谁耐烦同他们聒噪——那苏三的本领性情,这些余下的人可一点儿都没学到。说起来那苏翁除了爱游玩,还不爱女子。原本说苏家这一脉要在他这里绝后,但家里那时候还有些未死的老人,好歹给他过继了一儿一女——那都已是成人了,也没什么骨肉亲情。”


    “有了这儿女他更不管事,家里的大事就都被那儿女抓去了。那儿子便是苏知璋。嘿,苏知璋虽然无趣,但倒殷勤得很。他要小的除去那苏家的老翁,想来也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不是血亲嘛!”


    李云心静静地听,然后沉思片刻。


    “苏知璋告诉你,洞庭来了个大妖魔,要你除掉?”


    李善犹豫半晌,才答了一个是。又赶紧补充:“也是老天开眼,那讨嫌的也淹死了——而今在小的肚子里了!”


    “那么。”李云心再思索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是不是说——八日之前苏知璋告诉了你这件事。也是在八日之前,苏翁乘船来了这湖里。现在洞庭被封死了,苏家好些人死了个干干净净——眼下,也没有苏家人再联系你了。”


    李善忙拍手:“大王神机妙算!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李云心便知道自己已经理清那脉络了。


    在他的脑海里,事情大致是这样子的——或许有很多偏差、不确定,但是他目前所能推理出来的最自洽的解释——两百年前,一个隶属于“共济会”,叫苏三的人来到这洞庭边。


    他孤零零一个人,却有一些情报和信息。随后依靠这些情报信息、结交了李善,获得第一桶金。


    再凭借着过人的胆识与经验,利用李善这妖魔为自己扫清了许许多多的障碍,经营出了一个苏家来。


    李云心认为这应当是共济会在世俗间布局的一个点。扎根在世俗世界,就可以拥有海量的情报、资源。而道统与剑宗高高在上,对这种事看得并不很重——他们的根须以及藤蔓是各国的官方,不是很在乎民间的势力。


    而共济会填补了这个空白。


    李云心不晓得究竟填补了多少,但觉得绝不会仅仅是在洞庭。


    要知道,月昀子那样的道统高阶修士、世俗人眼中大罗金仙一般的存在,都被绑上了共济会的那根线!

    而后这苏家世世代代两百年,无论他们自己知不知晓,都在为共济会做事。


    直到苏翁出现。


    李云心现在还搞不清那苏翁如何具有那样可怕的神通、又如何跑去了苏家并且成为族长。但似乎可以肯定的是,苏翁试图搞砸这一切——他想要以并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搞垮苏家。


    于是被强行过继了一儿一女。说是“更懒得管家务事了”——实则是被夺权了吧。


    但李云心也不清楚他那样的神通,如何会被世俗人夺权。


    在之后……就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大胆推断——


    苏翁的“祸心”终于暴露,苏知璋决定除掉他。甚至还因此使一个妖魔跟在他身边,以策万全。但苏翁知道这一点,将计就计,反倒将苏家的高层全部带上了船。


    于是有了今日这局面:苏家高层全部死翘翘,苏翁在某种意义上暂时达成了他的目的。


    那么关键点是,苏翁知晓那一日会有洞庭会有一场大灾祸——李云心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的。


    但最终,除了这许多许多的事,李云心还意识到另外一件事。


    神通广大的苏翁似乎是为了躲避些什么、见势不妙才来了这洞庭。倘若他也知道有这洞庭禁制的存在,那么意味着在如此强大的苏翁眼中,外面的人是没法子突破这洞庭禁制、进来威胁到他的。


    就是说……


    他似乎的的确确暂时没法出去、没法依靠自己的能力突破这禁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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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好缺钱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祖宗

    但到了这时候李云心已经不是很想出洞庭了。


    原本只是担忧他座下那几个得力的妖魔。而今看,那位苏翁似乎帮了他一个忙。刘老道与三花暂时无虞。时葵子是个好人,但叫李云心像担忧刘老道那样担忧她,可实在不现实——只能让她自求多福。至于另外四妖,既然苏翁那样的神通都找不到,可见他出去了也难寻。


    那么就先放下心吧。


    还是因为……那苏公都要进这洞庭禁制躲避一些东西——在躲避什么?

    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不太平。道统的人来到渭城,决定对妖魔发动战争。为此他们打算首先夺取洞庭之中的神龙神魂,削弱真龙的力量。但洞庭禁制难以打破,他们似乎也不晓得真龙神魂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必然得兴师动众。


    但……


    如果这神魂……


    是当初的真龙故意留在此地、就是因为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呢?


    将道统与剑宗数量相当可观的修士们吸引在此然后——


    洞庭君急着走了,是不是也因此?!


    李云心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虽然知道这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可的确越来越心惊。


    “吗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原本留在渭水就是觉得这里有根基,容易经营。可谁能想得到这倒霉地方儿还藏了一部分真龙神魂?!

    这下子,他算是彻底将自己搅进暴风眼中来了。


    那李善听着他口气不善,心中打鼓。只怕这龙子一发了性子真将自己活撕了。


    却听得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道:“你在这洞庭湖的群妖之中,算是怎么样的地位?”


    李善听了这话,心中才登时松了口气。连忙起身、端端正正地答他:“禀大王,不是小的夸口。在这洞庭里,化境的妖魔也是有数的。而小的修炼了天心正法,进展在群妖之中也算是一日千里。又因着往日自称十龙子的缘故手底下聚拢了不少的妖王、妖将。只是方才被大王……”


    李云心笑了笑:“连我一击都接不下的,就都是杂碎。死了也并不可惜。”


    李善听了一缩头。心中暗道你这真境的大妖魔是何等的境界?在你眼中自然是杂碎了。可那些“杂碎”散落到世间各处也都是可以啸聚一方的妖王、妖将呀!但又想了想自己方才倒的的确确是硬接了这龙子的一记九霄雷霆火,可见在李云心心中必然不是杂碎,不禁又略略自得起来。


    就又道:“湖中还有其他的妖魔散居各处,手下也都聚拢了些妖将。平日里倒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必然也不是一团和气。从前洞庭君有诏,都会踊跃上前。但若不是那老君的事情,私底下可是各自不服气。纷争是常有的,争斗也不少见。那些未化形、或者将化形的孩儿时常被捉了杀了立威,倒也是困苦,然而也是常态。”


    他说完了,本以为李云心会再更详细地问些事情。那么他就再好生卖弄一番,好叫这龙子大妖晓得自己虽整日藏身在那峡谷中,却也是坐地知晓洞庭事。


    但他这心思李云心岂会不知晓。


    就当即道:“那么,走。你带着我,一窝一窝地横扫过去。”


    话音一落便卷起了李善,再入水中。


    那李善目瞪口呆,心道这龙子当真好生凶残!怎的只问了这些便又要“横扫过去”?那洞庭君也是个大妖魔,但平日里也只是以威势服人,可不见杀起人来这样痛快呀!他果真带着李云心“一窝一窝地横扫过去”,日后这洞庭中的妖魔拿这真境的龙子没办法,可却是要恨他入骨的呀!


    但他哪里知道李云心的心思——


    此前他被困在洞庭里,只一心想着如何脱困而出,不叫人瓮中捉鳖。


    因而听了红娘子那法子,又在洞庭周围巡视一番,为的是查找些办法,再排遣一下心中的抑郁。


    却不巧在湖中孤岛遇到了苏翁。本是无聊找个人解闷儿,结果发现那苏翁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世俗人,更不是寻常的修士、妖魔。他容身的洞庭里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出现这样一个异人,自然心惊、要查清底细。


    然而查来查去,竟然牵扯出了共济会。


    事已至此他意识到,一则,这洞庭禁制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打破的。


    二则……此前发生在这洞庭边、渭城、渭水中的事……


    都不知道哪一些是巧合、哪一些是被安排的呀!那共济会的行踪飘忽不定,且似乎图谋甚大。又在世俗、妖魔、道统剑宗之中都发展扶植了势力。而今洞庭成了天下的焦点……其中有没有共济会的功劳?


    要知道他被迫逃出山村、父母暴毙,就是因为那共济会的清量子!


    再说这洞庭当中的真龙神魂。他先遇九公子,再遇洞庭君,最终搞出了一系列的事情,使得道统与剑宗的修士汇聚渭城,欲取那部分神魂。这一些……他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妖魔的算计当中,或者是在三方共同的算计当中。


    因而他意识到此刻洞庭禁制之外的世界似乎比洞庭之内还要危险!

    他虽然在别人眼中是个阴险毒辣、偏执自大的疯子。但他自己心里……


    他宁愿相信自已已经落进了一个局里。但这个局,并不是单属某一方势力的。


    ——道统剑宗、妖魔、共济会,都想要做些什么。然而多了他这么一个最喜欢将任何事都搅得天翻地覆的狠角色,这个局便失了控。


    眼下应该已经不在任何一方的预期之中。


    现在他身处相对安全的洞庭湖之中,他所能做的一件事便是——整肃这湖中的妖魔。


    洞庭君是玄境的大妖,且身在这洞庭经营了三千年,可以以威势服众。但到了他这里,最有效的渠道便只有一个了。


    杀。


    倘若他不能在短期之内走脱,那么就让着洞庭众妖都变成一颗螺丝钉——


    那洞庭君统辖洞庭之时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而今……


    他要做他们的祖宗。


    =========

    心情不好。


    只有两千。


    抱歉。


  第二百一十九章 赤焰朱蛤

    在得知那十公子李善的老巢被捣毁的消息之前,敖王正打算纠结座下众将去寻蛟龙的晦气。但他的印象里可没“蛟”这个词儿,而是称为恶虫。


    洞庭君离开洞庭这件事并非人人知晓,但敖王是少数知道消息的妖魔之一。这意味着他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杂碎——依着他的名字,乃是一方妖王。


    洞庭君还在时恶虫没什么为祸四方的机会。一旦出现了便会被即刻斩杀,并不会祸害四方水族。但眼下洞庭君去了,李云心又并不很急着杀蛟,于是那一条巨大的恶蛟今日里将洞庭搅得天翻地覆。


    不过倒是不敢去君山一带——已然被那苏翁吓怕了。


    敖王真身乃是一只河蟹。成道的时间在这洞庭中,是除了洞庭君以外最久远的。一千五百年前他开了灵智,一千年前真身生长到了一座小山大小。一日见洞庭君携着虾兵蟹将巡游洞庭,心中灵光一现、就化了人形。


    而今洞庭君不在了,敖王先是安静地蛰伏了数日、观察情势。慢慢发现似乎也没人出来统领全局——红娘子虽是洞庭君的女儿,可湖中众妖都晓得她不是什么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女魔。反倒是个向往人世****爱恋的。这种角色可担当不起大任。


    敖王左思右想,最终认为此刻湖中最能力挽狂澜的便是他自己——洞庭莫名其妙被封了,这是数千年未有的大灾祸。湖中妖魔水族人心惶惶,此刻不建功立业更待何时?

    更何况……数日之前,有一个大妖魔从他的辖地上方飞行过去,看着境界颇为高深。没有苏家人来告诉他那是渭水龙王李云心,敖王心中就没什么畏惧。他是化境巅峰的大妖魔,因着天赋异禀,身体比较寻常妖魔还要再强悍许多。因此觉得……


    自己如同一千年前那洞庭君携兵将、驾浪涛、巡幸洞庭六谷十三涧的时候到了。


    ——所以要去找那恶虫计较一番。


    那恶虫真是可恶。近日已经掀翻了许多洞府、吃掉许多妖魔。敖王远远瞧过一次,认为应当是个真境的妖魔。可说是真境,却没有寻常妖魔的灵智,算是妖魔之中的大牲畜。既然如此,多聚拢些人,就总有法子伤一伤他。能不能杀得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恶虫不死,总会有其他的妖王死,哪一种都是好结果。


    然后便有个妖将冲进了洞府报他,说西边沉船谷的十公子家老巢被人捣了。


    敖王得知这消息先是哈哈大笑,便要那妖将细细说来。


    ——他与十公子早有嫌隙。他乃是千年的妖王,又亲眼见过洞庭君巡游的英姿,且从前曾三次当面聆听洞庭君的教诲,自认为地位身份总是高一些的。但那十公子——他虽然不晓得真身是什么,可却自称龙子。单这一点他就觉得并不喜欢。


    况且数百年道行,如今境界竟然与自己相当了。还在同其他的妖王攀扯关系,看样子很不安分。敖王想起了这些事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他一千五百年的寿元,可不会冒冒失失地去同一个同样化境巅峰的大妖魔作生死之斗。


    因而如今听了这消息,简直像是暑热的三伏天里跳进一眼冰凉凉的井,心中畅快得无以复加。


    当下自身边的一个硕大金盘中抓了一块黏糊糊、也不晓得有没有腐臭的肉丢给身前那蟹精,道:“说来说来,细细说来!”


    蟹精忙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见自家大王哈哈大笑,也跟着快意起来,道:“嘿嘿,大王可知道,这湖中据说来了个真境的大妖魔,身高百丈、眼若铜铃、口喷烈火!一路杀去了那十公子的沉船谷,嘴巴一张一合,就将那些妖王妖将悉数吞吃了!单单留了个十公子、拎上了岸——想来是要晒干了细细吃的呀!”


    说到这里那蟹精捧腹大笑。


    这敖王此刻是在自己的行宫里。看着本是搞成人间帝王宫殿的模样,可惜道行不深面积狭小,堪堪有一进的院落那般大,周边皆是茫茫渺渺的雾。因而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些金杯金盏、楠木的桌椅、踩得满是泥水的毯子、各式不伦不类的字画——统统挂到了墙上做装饰。


    这行宫里还挨挨挤挤地塞着几个小妖,听了蟹精的话,见敖王在笑、妖将在笑,也就跟着笑起来。


    可敖王笑了一气,忽然不笑了。皱起眉沉思。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抓起身边的金盘、连盘带肉地都甩到蟹精妖将的脸上,骂:“好你个蠢才,当是好事么!安知他毁了那李善的洞府,不会又来毁咱家的洞府?!”


    蟹精和群妖哪有他家大王这般的急智。笑容挂在脸上、怔怔地寻思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毁了李善的洞府”同“毁了自家的洞府”究竟有何关系。


    但敖王动怒那便有可气之处,敖王说的话就必然高深莫测——登时由喜转怒,也跟着咬牙切齿地大叫大嚷起来,直道要去剥了那大妖魔的皮、抽了那大妖魔的筋。


    敖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瞪着两只外凸的大眼睛沉思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他大笑三声,吩咐那妖将:“你速速去通知那四谷十三涧的妖王,就说有个杀星上了门,要将咱们各家洞府挨着扫平了。叫他们即刻来我风波谷共商大计——推举本王做这洞庭之主,岂不美哉!”


    那妖将听了他这话,也转着眼跪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想这计谋到底妙在哪里。但他那硬壳脑袋哪里想得分明?横竖只记得敖王说的几句话,一脸傻相地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敖王见他这蠢笨模样又怒起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滚了几滚,道:“你这蠢材,速去速回!”


    妖将只得高呼了几声“大王英明”、“此计甚妙”,就忙跑出洞府去了。


    敖王差遣去报信的蟹精妖将有些天生的禀异本领,因此行路的速度是极快的。只花了两天两夜,便又回来了。


    可敖王再见这妖将,却发现两只粗大的手臂都不见了,只剩一根光溜溜的躯干、托着头顶的一个脑袋,哭丧着脸。


    便听这妖将说,先去了盘仙谷。但那蛇王听了他的话,只说哪里管什么大妖魔、有没有打到他家来。这蟹精妖将当时也是福至心灵、灵光一闪,说现在未打到,一旦平了敖王的风波谷,岂不是就直奔盘仙谷来了?

    结果蛇王听得不耐烦,说他啰啰嗦嗦不晓得说些甚,就要拿他下酒。


    妖将说自己乃是敖王的信使,一旦吃了自己敖王大怒,是要打来你家的。蛇王听了妖将的话,心说也有道理。但仍说嘴馋——妖将便只好折了自己的一只螯送给她吃,这才脱身。


    脱身之后继续往下一家走,便到了铸鼎谷。这谷中的主人乃是一只千年王八,平日是个慢吞吞的性子,同那盘仙谷的蛇王是冤家。见了妖将先不问别的事,只问他那一只手臂哪里去了。


    妖将心道这大王八既与蛇王是对头,想来可以要他搞些是非出来。蟹精十几年才有一次这样的大智慧,就忙对王八说了。哪知那大王八听完登时瞪起一对绿豆眼,说你送一只螯给那蛇王吃,到了我这里我不吃岂不是落了威风,便又折掉了另一只螯去吃。


    可怜这妖将拖着麻杆儿身子直奔另两处山谷,却都吃了闭门羹。那两家妖王只派了人出来说,平了你家风波谷、再平了盘仙谷、铸鼎谷、他们岂不是就可以称宗做祖了?才不理会你家事。


    就只好往最后一家长折谷去了。占据了长折谷的乃是千年的赤焰朱蛤精,平日里居住在那曲曲折折的长折谷谷底。这时候妖将去了,却见这蛤王正在水上餐服日月之气温养气海、续命延寿。


    要说那王八得道是个慢性子,这蛤王就更是个慢性子。见了妖将、听他说了这许多事,便道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也曾有幸与敖王谈笑风生。既然敖王有这样的打算,他也是一千两百年多年的老妖怪,有机缘自然是要相互扶助的。


    妖将热泪盈眶,只道这千年的长者自是有大大的智慧的。也就不敢再去十三涧——需知这四谷的谷主都是修为极高的妖魔,化人形也久,性子也算“和善”。但在这些和善的大妖魔之间走了一遭就去了两条手臂,再去十三涧那种“未开化之地”,铁定连小命都要丢掉了。


    因而才慌忙赶回来,回禀了敖王。


    敖王听了这一番话便大怒。当场将手边的金盘撕成两半,说点齐兵马,这就先杀去盘仙谷、再杀去铸鼎谷,之后同那蛤王汇合,灭掉十三涧,两人平分这洞庭。


    ——却也是将对付真境大妖魔的事情忘去脑后了。


    然而这边兵马未点齐,那边却又听人来报——说是蛇王求见。


    敖王愣了愣,先问报信的小妖是怎么回事。小妖就得意洋洋道,是那恶虫肆虐去了盘仙谷,蛇王同恶虫争斗三个回合便落荒而逃,跑来风波谷求救了。


    敖王登时大喜。提起掌中两柄鎏金骨朵金瓜锤叫道:“嘿,好个妖女,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这就去替你将左螯讨回来!”


    =======

    今天心情好了一点。


    就多写一千。


    少的月内补齐。


  第二百二十章 京华

    却说这敖王被一干妖将簇拥着,一路从幽暗的谷底升到了湖底。出峡谷两侧的山口便看到一个浑身赤条条、红艳艳的妖女在水中焦躁地游。这妖女身上不着寸缕,却是有许许多多如钢似铁的鳞片。每一片鳞上的颜色都红得艳,在几乎幽暗不见光明的水底泛着蒙蒙的光。


    敖王出谷见了她便大喝一声:“好你个赤蛇王。先前叫我座下先锋去通报消息,你倒吃他一只螯。如今因何又来了我风波谷?可是要欺压上门?”


    那赤蛇王虽然生的是人类的形体,但此刻乃是神魔身,样子可并不大好看。她面孔生得狰狞,兼有些许骨刺,又被身上的微微红芒映衬成恐怖诡异的模样。先露出一个可怕的笑,然后才道:“敖王说的哪里话。你座下那妖将断了螯,数日便又重生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我那盘仙谷——”


    她也不怕敖王拿金瓜锤打她,倒是携着狰狞可怕的笑款款地游到近前:“但我那盘仙谷和铸鼎谷出了大事呀!那恶虫不知怎么的游窜过来,大鱼都不理会,专捡着小妖吃。先捣了那老王八的洞府,又来捣了我的洞府。眼下瞧着也要奔你这风波谷来。我一想,呀,敖王先前说的可当真有道理——咱们是应该联起手来,制伏那恶虫!”


    敖王听了她的话冷哼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蛇王从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我知道敖王是忧心咱们洞庭中的水族,才想要群策群力。可敖王却忘记了一件事——那老王八的小女儿,竟是跟了谁的?”


    足智多谋的敖王听了她的话先愣了好一会儿——寻思话里有什么深意。但思来想去也没有参透其中意味,只得收敛了神情不再言语,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道:“哦……那又能怎样呢?”


    蛇王瞪圆了眼睛,做出惊诧的样子:“敖王,你可想一想!咱们谷中六妖王都知道那事——这恶虫是要被杀了、送于那金翅大鹏王吃的!年年谁来取这大虫肉?是那鹏王义女白云心呀!敖王可还记得?百年前那白云心来湖边办事,老王八的女儿恰好出去游玩被她瞧见了,说是看着可爱就啄了带走,收了做丫鬟——这百年可是极受她宠爱呀!”


    “先前我因何不愿掺和这事?”蛇精用一双黄灿灿的眸子盯着敖王看,并且又凑近了些,在他耳边绕着说,“因为哪怕咱们五个、拼尽了家当斩杀了恶虫……等白云心来取恶虫肉,那时候老王八的女儿在她面前美言几句——可抵得上你我说千万句,功劳都是她的了!敖王你想一想,是也不是?”


    敖王这时候才弄明白蛇王要说的是什么。但仍板着脸:“啊……嗯……这个,我岂会想不到,嗯……”


    蛇王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只在他耳边继续说道:“先前是不想为他白做事呀。可如今既然那恶虫连我的盘仙谷都捣毁了,我赤蛇王岂能忍得下这口恶气?也正巧了——那老王八无处可去,想来也咽不下这一口气。这时候,这事情就能做得成了。要我说呀,咱们倒是可以引着恶虫——往那个李善那边去!不是说他傍上了个大靠山、又要来寻我们的晦气么!”


    “咱们就做个局、设伏将恶虫与那李善和他的靠山引到一处去争斗。那人斩杀了恶蛟最好——让老王八告诉他女儿,说那人将恶虫斩杀了,虫肉都腐坏了,可没法儿交差——那白云心听到这件事可不是要发狂的么!她一个真境大妖魔,兴许就有法子跑进这禁制里来将那人好生教训一番!”


    “哪怕那人杀不了恶虫呢?咱们还可叫老王八同他女儿说,那人要从鹏王口中夺食——要图谋恶虫的筋骨皮毛。那白云心一气恼,也非得教训教训那个家伙不可。敖王你说,我这计谋妙不妙?”


    敖王听了这蛇王这番谋划,在心中已将她夸赞上了天。然而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了点头:“唔,这倒是需要从长计议——蛇王……且随我来吧!”


    两个妖王说了一阵子,敖王身边的妖兵可听得满头雾水。那失了双螯的妖将本想着自家大王为他报仇,谁知又昏头昏脑地跟着回了洞府,全完不晓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就“化敌为友”了。


    而此刻李云心与李善同样深处数百米深的洞庭,听一个半人半鱼的小妖说五位谷主的动向。小妖说话不是清楚,但李云心从三言两语当中就了解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待小妖说完了,李善忙笑着凑近他,道:“您看,小的往那四家妖王的洞府里,都派遣了细作的——他们可想不到这一层。这整个洞庭,要说不那么蠢笨的,便只有蛤王了。可那蛤王也并不是个喜欢兴风作浪的性子,小的也就不大关注他。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邀功,李云心却并不是很在意他说了什么。


    这洞庭中的妖魔不堪一击,他全然用不着花心思。而今停在这水中听他们那些可笑的“伎俩”,也只是因为一件事——白云心身边的那个小丫鬟,竟是这湖中铸鼎谷里……老王八的女儿?


    他初见那小丫鬟的时候,觉得看起来漂亮,性格又活泼俏皮。在没有流露妖魔的凶残一面的时候算是挺讨人喜欢的小家伙,却不想在这里知道了她的底。


    但其实也不是好奇那小丫鬟,而是好奇白云心。


    他不知道白云心同这洞庭的瓜葛会有多么深,就好像他从前也不知道那白云心,竟然与渭城中的那位鬼帝有些牵连……


    不过……


    这些也都不是他最最上心的。之所以想这些,是因为他真真想要琢磨的事情,没办法去琢磨。


    譬如说,洞庭禁制之外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是不是真的修士云集渭城,打算与妖魔决战?妖魔又在想些什么?

    ……黑白阎君可好些日子没有来找他了,他也觉得这件事反常。


    既然湖中的五个妖王要折腾,那么就先让他们折腾一下子、引那恶蛟出来吧。他本想狂暴地杀过去,眼下意识到顺着那些妖王的想法来干这事,似乎效果更好些。


    他想要尽快理清了这洞庭,然后专心去思考湖外的事情、他自己的处境,以及那位苏公。


    “先看着吧。”李云心在水中微微叹了口气。


    而此时此刻,两千里之外的庆国首都京华,也有人说了同样的话。


    说话的人,身处鹅黄色的纱幔之后、一张华丽的鎏金大床上。她说话的时候摆了摆手。手指看着雪白纤细,每一片指甲都如同白玉一般。


    于是原本侍立在她帐前的银甲武士忙退后一步并且垂下头——听到纱幔之后的女子衣裳摩擦的声音。


    大概是斜倚着冰枕躺下了。


    纱幔、以及幔下的大床,并不在房间里,甚至不在亭台里。而是在一片翠绿的草地上。草地宽广,四周的极远处才有影影绰绰的林子,竟足有一片猎场般大小了。


    四周的树林东边就是会龙大道——纵贯京华南北的笔直道路,直通向永定门。


    永定门后是玉阶广场,玉阶广场之后是京华门,京华门之后……便是皇帝的居所了。


    这意味着纱幔之后的女子所处的这一片草场,正在庆国首都京华、闹市之中的闹市——这是银甲武士难以想象的尊荣。


    然后,武士听到纱幔之后的女人说了另一句话。


    “叫皇帝午后来。我有事问他。”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天下藩篱

    在庆国之内可以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的,大概只有如今的太后。但银甲武士知道现在太后居住在宫墙之内,并不是眼前这女子。


    知道眼前这女子存在的人应当很少的吧……他这样想着,并且低沉而清晰地应了一声。施礼、然后转身走开。


    武士走出十几步,听到身后那纱幔帐中一阵环佩的叮当声,知道该是帐中那女子起身了。他很想转头去看,但又忍不住想到有关她的事情——


    陛下称她为清水道人。


    旁人都以为会龙大道旁边这一片草场乃是天子的土地,也会以为居住在这片草场中的女冠是天子的“外室”。但真实情况却相差甚远——整个庆国了解内情的不会超过五人,银甲武士有幸为其中之一。


    女冠清水道人的来历已不可考,何时与皇帝变成这种关系也不可考——毕竟武士只有十六岁,而在他能够接触这个秘密之前,秘密似乎就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眼下他知道的事情是,这女冠似乎才是庆国的实际掌控者。


    天下间有传言,说这天下实则是“赵家人”的天下。认为以当朝吏部天官赵政为首的赵氏一族官员以及附庸其上的庞大党羽组成的文官集团瓜分了皇帝的权力,掌握庆国的实权。这也曾是银甲武士少年时的想法及忧虑,但在他知晓这片草场当中的秘密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从前是的的确确地多虑了。


    庆国的权力不在赵家人手中,也不在皇帝手中。


    而在这清水道人手中。


    在他这种渴望建功立业的年纪,自然生出过些别的什么想法。譬如认为君权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掌控是一件可怕又羞耻的事情,因此曾向皇帝建议杀死那女冠,再不做傀儡。


    但皇帝的反应出乎意料。他不但拒绝这样做,还将武士狠狠地斥责一番,警告他再不许生出这样的心思。


    武士曾认为皇帝有难言之隐、是在试探自己的忠心。但在数次谏言之后他意识到事情比他所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议——


    皇帝的确是那样想的。他尊重、敬畏那个女人,甘愿奉上自己的君权。


    这……多么可怕!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年轻的武士在走出数十步之后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脸、迅速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到那女冠清水道人走出了纱幔。她并未穿道袍,却穿淡蓝色的薄纱宫装,但并非盛装。她的黑发披散、没有点缀任何发饰。她赤脚,双足像白玉一样温润细腻。她站在草地上微微仰头向着天空看了一会儿,然后侧脸看走远了的武士。


    于是银甲武士看到她被黑发遮掩了一半的面庞以及一只亮得像夜晚的璀璨星晨一般的眸子。


    他赶忙收回视线、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心跳加速、脚步也加速。


    两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清水道人的模样——


    他找不到任何词语足以形容她的美。


    未时的时候,皇帝到了。


    皇帝今年三十五岁,正年富力强。模样也像个皇帝——因为皇室的优良血统以及对这优良血统的代代改良,皇帝容貌俊朗,有中正平和的意味。


    他蓄短须,独自一人前来。穿鹅黄色的常服,戴了一顶蹼翼冠。走过宽广的、空旷的、无一人的草坪,在距离清水道人十步之外停了下来。


    然后他微微垂首站立在原地,就仿佛多年前做太子时站在自己的父皇面前那样,又或者像是他的那位父皇当年站在这位清水道人面前那样。


    女冠在看着天空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侧脸看到皇帝,于是微微一笑,向他摆摆手:“近前来。”


    皇帝向前走了五步停下来:“蓟州大旱,中午的时候忙了些,就来晚了些。请您不要怪罪。”


    女冠微笑着摇头:“你最近忙,但也要注意身体。已经比除夕来的时候清瘦了。你不喜欢肉食,但也要吃。吃肉才有力气,别去信饮食清淡那一套。林林种种的东西都吃了,不要挑食,身体就不会差。”


    皇帝点头:“您说得有道理。我记下了。”


    “要说朕。”女冠认真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你还是皇帝。”


    “是。朕记下了。”


    清水道人便又道:“这一次是为了渭城的事。看着渭城眼下的情况,皇帝打算如何做?”


    她容貌美丽得难以形容,衣着打扮却并不修边幅。眼下像一个男子一样赤脚背手站在草地上,竟比庆国的帝王更有磅礴大气之感。


    而皇帝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个在回答先生问题的学生,略一迟疑之后说道:“朕听说那边剧变之后传出了不少流言。譬如见到了前朝末帝魂魄之类的话。前些日子渭城的形势的确并不稳定,但如今既然道统与剑宗的人都到了,这渭城也不好长悬王化之外——朕打算用一中庸平和之人去渭城。既能执掌民生,又懂得忍让克制不会与道统、剑宗起冲突……初步定的是赵之和。”


    清水道人微微点了点头:“赵之和的确是个适合的人选。但我并不想要皇帝去管渭城的事。”


    皇帝错愕。随即道:“您这样做,必有您的道理。”


    “天下要大乱了。”女冠向前走了两步,赤足踩在柔软的草尖上,因为她的动作而从裙裾之下露出来。皇帝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双足,又很快移开眼神、压抑自己的情绪。


    “因为离帝成了鬼帝,杀伤了道统与剑宗的修士——这是引子。”


    “而后道统又在渭城折损两人,这就进一步地发酵了。”


    “而背景是,这数千年人道昌盛,世间的人口越来越多。人一多,妖魔也就会多。于是到了这时候,无论有没有离帝、无论在渭城死不死人,都会有一场战争。”


    “这一场战争将波及整个天下,没一个国家逃得出去。”女冠的话说到这里,转身正视庆帝,“皇帝,你常常向我慨叹世道并不公平,道统与剑宗是天下藩篱。那么如今也该知道,这一场大战正是打破这藩篱的好时机。”


    女冠说了这些,略微沉默一会儿。然后从脸上露出微笑:“就像你一直不离开我,就做不成真正的皇帝一样。这天下一直不离开道统与剑宗,也就成不了真正的天下。他们让这个世界和平安稳,却也让这个世界失掉了活力——没人会喜欢被人圈养着,是不是?”


    皇帝微微一愣,眨眨眼,不知道该不该说“正是”——他不清楚清水道人问的是“是不是不喜欢自己离不开她”,还是后面的那一句话。


    但很快他的疑惑得到解答。


    “你是一个好皇帝,你该做真正的皇帝。”女冠低垂了眼神,轻叹一声,“我该走了。离了我,你可以做真正的帝王。而我要去做一直等待的事——也叫这天下变成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道统与剑宗的天下。”


    皇帝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竟失态地上前一步:“您……您……您要走?!”


    “你们总要长大的。”女冠看着他,“你该知道渭城有一个人叫李云心。我要去看看他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李云心……朕知道他。”但皇帝并不将这个名字放在心上,而是急切地问,“您……何时回来?”


    这一次女冠沉默的时间更久。


    随后她说:“你该希望再也见不到我。倘若再见到我,就意味着我失败了。事情该怎样做……会有人再对你说。皇帝啊——”


    皇帝又上前一步,甚至想要伸手拉住她。


    但只抓住了一点光影。在他踏前一步的瞬间,清水道人的身形就已经渐渐变淡了。


    皇帝听到她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怕。”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云山

    “不要怕。”昏暗的光线里,道士对桌下的一只黑猫说,“道统要清除的是大妖魔,并不会太在意你这样的小东西。”


    道士看起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面貌平常。穿一身行动时如水一般流淌并且闪耀明亮光泽的道袍,说话时伴着风声。


    但风声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而是来自窗外。


    这间屋子不大,陈设简单。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凳。墙壁是整块的岩石凝聚而成,门窗也是。但门上和窗上都没有窗户纸,猛烈的风呼啸着闯进来、穿过屋中的每一处缝隙,想要掀动每一件东西。


    可床和桌凳也都是用岩石凝成的,狂风徒劳无功,只得呜呜地又闯出去。


    道士似乎对这样的环境习以为常。在狂风中又踱了两步,说道:“道统不是没有收妖魔做镇山神兽的先例。你已修了天心正法,得道数月就已是虚境,是好天赋。你将李云心平日所行之事、各种细节一一地说出来,就算为道统立一大功。到那时……”


    桌下的黑猫忽然口吐人言,细声细气:“蠢道士。你先放了我下山,我就一一告诉你,好不好?”


    道士并不接它这话。而是捻须说道:“那鸡精在另一间静室里,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脑袋虽然小、境界虽然低,却要比你明白事理。但他模样不大好,有失庄重体面。你自称警长仙子——虽说是胡话,但生得倒也秀丽,比那鸡精更像修行人。”


    “而今贫道再来问你,叫你说一遍,只是为了一一对证,也为了看你的诚心觉悟。无论你说与不说,事情我们都已大致知晓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再如此冥顽不灵,机会可就要让给你隔壁那妖魔了。”


    道士说话的时候黑猫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揣在怀里,眯着金色的眼睛看他。等他说完了,黑猫打了一个大哈欠,胡须微微颤动,又开口:“大王平日为我们讲心学的时候说过,这叫做囚徒困境。两个坏蛋被关起来,都不坦白交代,就都可能逃脱罪责。都说了实情,就可能都被重罚。一个人说了而另一个人不说,说了的那个人脱罪,不说的人被重罚。”


    “蠢道士。你用的这一套,大王比你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还是省省吧。”黑猫重新闭上眼睛、将脑袋搁在前爪上。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道:“嘻,蠢死了。”


    道士不说话了。盯着她冷冷地看了一会儿,推门走出去。


    石门转动的时候没有丝毫声响,但门外的风声却在一瞬间大了起来。门关上,风声减弱——黑猫仍安静地趴在桌下,并没有打算从窗口或者门上跳出去——实际上门窗没有装窗纸,也没有落锁。即便是一个成年人也可以轻易钻出来。


    道士踏出门,踩在虚空中。脚下云海汹涌,头顶明月高悬。


    因为那房间门外并没有平地,而是悬空的。道士下方数百米处,是云海——是因为极高而寒冷、因此水汽凝结所形成的云海。有的夜晚这云海会散去,于是可以看到更下方的样子。


    地平线会呈现明显的弧形,一切看起来都那样渺小。漆黑一片的大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而那光芒也只能在黑暗里亮一小会儿。当夜更深的时候,整个世界就陷入彻底的黑暗。


    道士知道那些小光点,就是这个已知世界中最庞大、最繁华的那些人类城市。然而同广袤的大地与深沉的黑夜相比,世俗人的力量以及存在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道士从未下过“山”,因而无法想象那是怎样可悲的一种生活,以及那是怎样可悲的一群人。


    从出生到现在,在一共四十六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居住在“云山”上。像他一样的修行者并不少——在云山之内出生,在云山之内修行,在云山之内羽化。他们对云海、骄阳、明月感兴趣,对云海之下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


    只有那些最有野心和最没有野心的人才会下山到世俗中去。或者为了历劫,或者为了享受荣华。然而在道士的眼中,世俗间的“荣华”比不上云山上的一壶月光。


    云山就在他身后。但他眼下不可能看到云山的全貌。


    因为云山如此巨大。


    据说,它是由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尾名叫鲲的大鱼化成的。那一尾大鱼以太虚宇宙为海洋,遨游激荡。后来它累了,就停在这浑天球的云海之上,陷入沉眠。天人们便在它的身上施展法术神通,令它化作这云山,给修士居住。


    又据说也许有一天这鲲会醒来。也许在亿万年之后,也许在明天。


    道士喜欢这种说法。这令他们这些修行者心中常悬一柄利剑,不至懈怠。


    黑猫所在的那间房就在云山的石壁上,位于云山的最底层。那房间之于云山,仿若一粒砂之于一头巨鲸。云山的形状的确像一尾鱼。道士没有看过它的全貌,但看过典籍。


    他现在的位置大概在鱼尾,是三十六洞天关押恶行人的处所。他在虚空中站了一会儿,在烈风中向斜上方飞去。不一会儿有另一个人从另一侧也飞过来,两人在月光中汇合到一处。


    来者是同样装扮的道士,年纪也仿佛。


    讯问黑猫的道士与他并肩而行,沉默一会儿,道:“冥顽不灵。依我之见,斩杀了最好。”


    后来者摇头,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却很清晰:“昆吾子宗座说过,不可杀、不可上刑。它们或许还有其他的用处。”


    “一个是虚境的妖魔,一个是意境的妖魔。若是这云山上的修行人,都不许出洞天的。”道士不屑地说,“能有什么用处。难道还能以后用作……”


    “就是你想的那样。”后来者点头,“宗座当初说的是,留这二妖。万一那李云心在下界制不住了,这二妖或可用来挟持他。”


    道士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制不住了?一个丹青道士化身而成的妖魔,刚刚是真境——如何会‘制不住’了?”


    “宗座总有他的道理。我们依言行事吧。”后来者言语间也有些无奈。


    两人在月光中直上而去。


    相比整座云山,他们像是一头巨鲸身边的两粒粉尘。


  第二百二十三章 颠沛流离

    相比整座渭城,乌苏和离离也像是两粒粉尘。


    从前的渭城在子时(注1)之后就失去了光亮和声音。夜夜笙歌的达官贵人们在那时候也该安歇了。几十万人的大城蛰伏在渭水平原上,胸含无数的呼吸与生机。


    但自从道士们到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渭城不再黑暗。在白天的时候人们只看得到太阳。但在夕阳落山、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渭城上空的一团字符就慢慢亮起来。无人能看得懂那一团字符,哪怕是城中最博学的夫子。因为那是道统修士所书写的真名符文,代表了这世间“光”的最本源意义。


    因而这字符成为了晚间的太阳——它悬浮在不知多高处,放出灿然华光。


    这光令黑暗消失、令贼盗无所遁形,也令渭城中的每一个人真真切切地体验到那些仙人的力量……他们可以令天时臣服。


    于家先于任何人更早地体验到这种力量。


    道士们到来的时候,先出现在于家的庭院里。于家的家主于其慌忙去迎。乌苏和离离还记得当时他们那位老爷的神态、以及说的一些话。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先错愕,随即露出深沉内敛的喜悦。于老爷晓得眼下渭城里最有权势的是于家、人脉最多的是于家、消息最通达的也是于家。


    因而更晓得道统应当是需要他们做一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并不适合去做的事情。这意味着他终将成为渭城实际的掌控者……不,是实际与名义上的掌控者。


    来自道统的认可,其正统性甚至要高于世俗皇权。


    乌苏和离离也记得于其走出门去的时候是傍晚。夕阳还未落山,天边有一片灿烂的晚霞。这意味着第二天可能是一个大大的晴天。


    作为背景的天空上有人在书写那个日后照亮整座渭城的字符——那人是暖色天空之上的一个小小黑点,而天空像是一面宽广的墙壁。


    于其郑重地大步走出去——他的内心是如此急切,以至于忘记了叫自己的儿子于濛与他共同待客。而这一疏忽救了于濛的命。


    他在中庭外的假山便见到那三十六个道士。彼时他们站在一处相互交谈,好像站在自家的花园里。于其走到距道士们十几步处停下来,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然而足足过去了一刻钟,也并没有人同他寒暄——仿佛他并不存在。


    于家的家主认为这是仙人们对自己的考验。他晓得这些从天而降的人应当不是从前渭城驻所里的那些“仙人”可比的——他们甚至在天空上写字。而在此之前绝大多数时候,出现在世俗中的道士们都尽量避免惊世骇俗。


    因而他压抑心中的复杂情绪,继续安静地等待另外一刻钟。


    仍没人理睬他。


    而于家的人渐渐聚拢,在林间、墙外、门缝处看到这样的尴尬场景。


    于其终于忍不住咳一声、说了一句话:“诸位仙长。在下正是于其。诸位仙长来到鄙宅……”


    道士当中有一个人转头看了他,而其他人仍在交谈——他们像是在就一个问题进行讨论,悬而未决。


    于其在想或许是同自己有关。譬如说叫于家在今后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得到多大的权力?

    这样的念头还在脑袋里打转,他就听见道士淡然道:“哦,是你。”


    道士说了这句话,停也未停,直入主题。


    “先前妖魔李云心在城中作祟,你家与他沆瀣一气,共同残害城中百姓。罪大恶极,已入魔道。今日我来除魔。”


    于其心中大骇——事情与他所想的竟然完全是两种情势!他心中闪过数种念头,想应当如何应对辩解才既显得真诚、又不会叫对方将自己看轻了。想到这里,发现那道士抬起手指着他——


    于其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轻视。问罪或者严厉的言辞,都毕竟只是言辞,有转圜的余地。而如此这般像是市井粗野之辈用手指着鼻子、算什么?

    因而他皱起眉,道:“这位——”


    但他误解了道士的意思。道士并不是要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一道透明的气芒从道士指尖****出来,正中于其的额头。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忽然变得透明,随后失掉了色彩。他的身体变成灰黑色——变成一团保持着生前轮廓形体的灰。


    还是有些人没有忍住、叫出了声。有些人尖叫着逃走,另一些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但道士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过头继续参加讨论,仿佛刚才杀掉的不是渭城里最有权势的人,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贱民。


    乌苏与离离目睹这一切。


    她们立即转身,向于濛所居的后宅走。从中庭走到后宅要用两刻钟的时间。两个女孩子用这段时间流了一些又惊又怕的眼泪、说了些相互宽慰的话语、想了几个对策,最终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于宅极大。走进后宅月门的时候,前院中庭的喧闹声已经全不见了。天色黑下来,月亮升起来。衬着童话般的夜幕,还有一个道士继续在天空书写那道字符。后院花木丛中响起了低低的虫鸣,房间里没有掌灯。


    从附身的“神人”消失之后,于濛便喜爱睡眠。他会在午时最安静的时候开始一个漫长的午睡,直到月亮升起来才转醒、喝些凉粥、坐着发一会儿呆,接着恢复活力。


    乌苏与离离进门。乌苏抿着嘴,走向厢房的小灶台。离离则径直走到于濛的卧房。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透过门缝、借着月光看一眼——于濛还在熟睡,发出低低的鼾声。但声音断断续续,依着以往的经验她晓得这是要转醒了。


    于是她关上门,轻轻地退出屋。


    离离拿着两个包袱来到厢房的时候,乌苏已经在灶台下生起了火,并且将两个女孩子中午本来要吃的莲子粥倒进锅里。她添了水开始熬粥。


    她们没有说话。乌苏接过离离递过来的包裹,解下穿着的清凉小衣,换上包裹里厚实又坚韧的暗色短衣。并且摘掉发髻上的所有饰品放进包裹,扎了一个马尾。


    随后她提一柄小剑出门,翻身一跃上了院墙旁的一棵树,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茂密的树冠中,居高临下地看附近的一切。


    离离接替她将粥熬开、盛出来。在粥微凉之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都倒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包。然后用银箸搅拌均匀,点了一点尝一口,无声地皱眉。


    药粉号称无色无味,但放多了总有异味,而且结了一点块。她叹口气,将粥碗浸在从井中打来的凉水里,拿扇子扇风。


    如此又过一刻钟,听见屋子传来翻身的声音,树上响起三声短促的鸟鸣。


    离离捧着湿润的粥碗走进内室。


    于濛转醒了,睁着眼睛盯着床顶发呆。听见离离开门进来,用慵懒又低沉的声音说:“莫点灯,晃眼。”


    离离就没有掌灯。端碗走到于濛身边坐在矮凳上,用勺子舀了一口吹吹气,轻声道:“吃些粥,醒醒神。一会该用饭了。”


    于濛低声咕哝了几句,说晚饭也不想吃。然后拱着身子将脑袋挪到床边枕在离离的腿上、张开嘴。


    离离笑着喂了他一口。


    于濛吃了咂咂嘴:“苦。”


    离离仍是笑着哼一声:“你暑气大,嘴里苦,可不是粥苦。我和乌苏在院子里烟熏火燎为你熬了一下午,你倒说苦,我们一片好心作废了。既然苦,那就不吃了罢——倒了洒了,怎么样都好。”


    说了作势要走。于濛忙用手揽住她的腰告饶:“好离离不气,那就是我暑气大、嘴里苦——你再喂过来,我都吃了!”


    离离余怒未消。只把小小的粥碗往他手里一塞,站起身叉着腰:“自己吃去。你都吃了,我再想气不气。”


    于濛忙坐直了,也不说话。一仰头将碗里的粥都倒进喉咙,这才看着离离笑:“你瞧,我……”


    只说了三个字,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了。


    窗外又传来三声急促的鸟鸣。


    离离奔出屋子,到厢房也换上了包袱中的短打扮。然后从房后找了一辆独轮推车出来。


    一刻钟之后,于濛被搬上独轮车,并且盖上一张草席。


    此时距离于其被道统的道士一指击杀,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后来他们知道在这半个多时辰里,城中很多大人物都来到了于宅。一些是被道士们通知了来的,另一些是因为平日与于家有仇怨,听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来瞧瞧有没有便宜占的。


    于家是庞然大物。然而一旦于其被道统的道士杀死了……这庞然大物就变成一块新鲜的血肉。


    ——与道统为敌,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得了他们。


    因而无数猛兽循着血腥味儿前来,开始撕咬、吞噬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乌苏在树上看到的人终于到了月门前。


    来者不像是于家人,倒像是附近街道上的混混和游侠儿。他们手中持有棍棒,甚至还有两把短刀,气势汹汹地要闯进来,认为于家公子的宅院里应有大量珍宝。


    其中一人一只脚刚踏进月门,旁边的阴影中便刺出一道闪电。电光正中那人的咽喉,此人一声不吭、捂着喉咙瞪着眼睛便倒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身后的十几人目瞪口呆,随即看到一个女孩子短打扮、持短剑,从门后闪身走出来。她冷冷地看着他们,说:“我们姐妹先来的。诸位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要发财,去别处。偏要闯,姑奶奶送你们见阎君。”


    来者原本就是此刻于宅中众多趁火打劫的乌合之众之一,有些人先前并不熟识。如今一照面就折损一人,晓得这小娘子手段高超,且下得了狠手——他们这十几个人里,可都没人手上有人命呢。


    总归是为财而来,见了硬骨头就萌生退意。撂下几句常说的狠话,便打算走了。


    结果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一声闷哼——他们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赶紧回头看……


    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一个打扮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手里的小剑剑刃上还滴着血。


    地上也躺了他们的人。


    “姑奶奶改主意了。”这位姑娘、实则是离离,盯着他们说,“来了就不要走了。这院子里财宝多,姑奶奶搬不完。你们几个来帮着搬。送我们姐妹出了于宅,你们捡在身上的宝贝都归你们,你们的命也归你们。不过走路的时候谁爪子不干净,即刻就封了你的喉。现在给我进门去!”


    一刻钟之后,这十几个混混游侠儿服服帖贴地护送着两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奶奶穿行过偌大的于宅,出了后门。


    而那时候,宅子里已经全乱了套。三教九流的人都跑进来,又没官府管。平日里于家有护院私兵,可是……是道统杀了人呀。


    就好比京华的皇帝传下了满门抄斩的旨意。但凡有家有口的,谁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做忠仆。他们遇到了几波人,有些已经杀红了眼。但护送着小独轮车、提着大包小裹的这一波也有十几人、且看着面相的的确确是在市井间混迹的,因此相互恶狠狠地看几眼,就别过了。


    一直走出去很远。


    天光忽然大亮。


    虽说是个月圆之夜,但月亮的光华毕竟有限。乌苏与离离是打算连夜出城的。


    可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渭城上空多出了一颗夜晚的太阳——所有的阴影黑暗都被驱散,柔和而明亮的光照耀得每一个人都无所遁形。人们下意识地往天空中看,看到的也不是白昼时候那令人不能直视的艳阳。


    而是一个放射着柔和光线的玄妙字符。


    天空之上的道士将那个字写好了。


    混混和游侠儿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且胆子都并不是很大。趁着乌苏与离离也略略发愣的一刻,那些人携着大包小裹一哄而散,四处奔逃了。


    但两个小姑娘所在意的也并不是他们的那些包裹。


    而是独轮车上的于濛。


    两个姑娘便推着独轮车,又在填充满了慌乱人群的街上走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城门——


    发现门口有道士模样的人守卫着。不晓得是那些“仙人”,还是世俗中的道士,可也不敢冒险了。于是往回折返。


    在这个明亮的黑暗里折腾了两个时辰,最终才在一处废园中歇下。


    药用得太多,推断不出究竟何时醒。


    在废园一处房屋中,用包袱皮铺了床,将于濛搬上去叫他继续睡着。然后乌苏和离离借着窗外那令人心惊的白光点了点带出来的银钱珠宝有多少。哪些可以直接用的,哪些要铰碎、去了于府的印鉴才能用的,哪些珠宝可以变现的,哪些则是容易被辨认出来的。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个时辰,听见床铺吱吱呀呀一阵响,于濛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乌苏与离离相视一眼,放下手中的东西,慢慢跪到于濛的窗前。


    于濛还浑浑噩噩,可屋子里光线充足,看清了两个女孩子的模样。


    他略微错愕,随后听到乌苏说:“下午道统的人来了家里,杀了老爷。是真真正正道统的人,不是驻所里的人。我和离离怕少爷要去报仇,用药将少爷迷晕了,然后带出来。眼下于家已经没了,宅子里的人也都散了。”


    “我们陷少爷于不仁不义,是该死的。少爷如果想要去报仇,请先杀死我们两个,再去。”


    于濛怔怔地听她们说完了,瞪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道。


    “啊?”


    【注1】:子时,23点至凌晨1点。


  第二百二十四章 埋伏

    于濛在那一声下意识的“啊”之后,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陷入长久的呆滞。


    一刻钟之后他用很难听得出情绪的语调问:“我的剑带出来了吗?”


    离离从独轮车的草席下翻检出了他的剑。剑鞘与剑柄上所镶嵌的华丽宝石在符字的光芒下灼灼发亮,闪耀动人的光。她走进屋子将长剑奉给于濛,重新跪下来。


    于濛抱着他的剑再沉默好一会儿,说:“不怪你们。你们让我静一静吧。”


    乌苏和离离相视一眼,安静地退出去。但在关上门之前乌苏又探进头,垂了眼睛说:“少爷,道士杀死老爷之前,说他帮那个李云心做事,是妖魔的帮凶。我们是因他遭了劫难。”


    于濛用暗淡无光的眼神看了乌苏一眼,低声说:“也不好怪他的。”


    于是乌苏退了出去。


    她们彼此轻轻地叹口气。然后提着还沾有血迹的小剑,在这荒芜的园子里走了一遍。


    这园子已记不清究竟是属于谁家了。位于渭城的偏僻处,挨着一段城墙。荒废很久很久,生满青葱的野草和树木。两个女孩子在今夜担惊受怕折腾了很久,此时却并不觉得困倦,只是头脑里麻麻木木的,想事情都只有一根筋。


    她们在宛若阳光一般的光芒中巡视这废园,提防可能流窜进来的混混以及游侠儿。


    身边是草木因风摇动的沙沙声,极远极远处似乎有人们的呼喊声音。乌苏和离离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回到于濛所居的那间屋子,发现少爷还没有走出来,她们觉得自己像是两片落叶。


    这样一个夜晚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过去。


    到早上的时候仍没有人追赶过来。


    乌苏换了一身衣服,从废园隐蔽的后门走到街上探查情况——发现街上已经不那么乱了。


    有人在巡街。巡街的人不是官差,甚至有一个面孔她还熟悉。


    于是她意识到,是城中的其他世家联合起来维持了秩序。他家老爷之前猜想自己会不会成为渭城名正言顺的掌控者,眼下看来答案是否定的。掌控了渭城的是那些猎狗和鲨鱼。


    她走了挺久,找到一家面食铺子。买了一些早点,却直皱眉头。不晓得自家少爷吃不吃得下这种东西。


    但并不急着回去,而是打听一些消息。


    得知昨夜死去的并非只有于其,被毁掉的也并非只有于家。前些日子资助过神龙教、帮神龙教做过事的,几乎都被杀死了。道士们并不在意那些人有怎样的苦衷——譬如于其认为或许神龙教的后台正是道统、其他世家的家主也许被于家胁迫——道士们并不在意。


    他们杀死帮助过神龙教的人,“只除首恶”。但如同于家一样,道士们杀死一个人,猎狗和鲨鱼们则会杀死很多人。乌苏不晓得道士们是否明白这一点。


    道士们对她家少爷不感兴趣了。但会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感兴趣。这十几年来第一次,乌苏感到这座城市变得可怕而陌生,像是一只狰狞巨兽。而她自己宛若尘埃。


    朝阳升起来,将那高悬渭城之上的符文所散发出来的光亮淹没了。这令乌苏觉得心里安稳了一些。她在街上变得热闹起来之前离开、回到废园。


    看见离离抱着小剑坐在屋外的一个矮墩上瞪着眼睛朝前看——是因为太困倦而木木呆呆的样子。


    一只蜘蛛在她的马尾和墙壁之间织了一张小小的网,蛛丝上挂着细小的露珠。


    乌苏走过去,拂去她头上的蛛网、往手里塞了两块温温的糖糕,问:“少爷呢?”


    “坐着不动。”离离说。她盯着糖糕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就送到嘴巴里咬了一口。但显然尝不出什么滋味,只当做“食物”咽下去了。


    乌苏伸手在妹妹的脸蛋上轻轻摸了摸,推开门走进去。


    于濛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目光。


    于家的少主人将那一柄华丽的长剑抱在怀中,像是抱着一支拐杖或者一棵可倚靠的树。他的眼睛很大,此刻瞪得更大。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生气,又像是在修行什么古怪的功法。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仿佛那里隐藏了天大的秘密。


    乌苏叫了他一声,他不应。女孩子就把用油纸包着的点心轻轻搁在他床边的缺腿木桌上,走到他身边慢慢坐下来。


    于濛并不表示反对,也没有什么动作。


    两个人这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乌苏将头慢慢靠在于濛的肩膀上,眯起眼睛,说:“少爷,我们都好困了。”


    于濛还没有应她。


    乌苏倚了个空——她挨着了于濛,于濛就仰头倒下去,眼睛还是睁着的。


    女孩子吓得几乎要叫出声,立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的呼吸均匀平稳。


    她怔怔地愣了好一会儿……想起了一件事。


    她家少爷于濛,师从辟水剑鲁公角。乌苏和离离也习武,但知道没有自家少爷高明。而自家少爷有多高明呢?她们其实也不清楚。倒是知道有关少爷的师傅鲁公角的传说。


    据说他的辟水剑修习到极高深处,便可修到人剑合一的地步。有传得玄之又玄的说法说,那鲁公角平日抱着剑睡觉,神魂就会寄身在剑里。亲人朋友在他睡觉的时候来了,那剑就不作反应。倘若是心怀不轨的歹人来了,寄身剑中的神魂登时就有感应,飞起就要杀人。


    从前都只当是传闻——鲁公角那样的大侠,谁敢真的去试探他呢。


    可现在乌苏看到自家少爷……


    她愣在那里,下意识地掩住嘴,半晌不说话。


    直到听见开门的声音——离离探了半个头进来,脸色因为困倦担忧而发青。她睁大了眼睛向着乌苏做手势,乌苏就赶紧提剑走出去、关了门。


    “看。”离离立即指向这间屋门口十几步远的位置。


    乌苏看过去,变了脸色。


    通向门口的路上原本铺着青石板,但如今石板缝里也生了荒草。可好歹不如两旁茂盛,可以看到地面的。就看见石板上躺着一个小包袱。蓝底白花的包袱皮,已经被解开。


    “我刚才靠着不小心眯了一会儿。”离离说,“一晃神儿,睁开眼,它就在那了。我打开看,里面有十五两银子、两瓶金疮药、八贴膏药,还有这个——”


    她摊开手,掌心儿一张小纸片,半个巴掌大。


    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些字——她家少爷五岁刚识字的时候都比这个写得好:“于龙首遇了大南,无以为报,送些银钱上药,表表心意。”


    乌苏看得皱眉,认为其中至少有一个错字,也可能是两个或者三个。但意思看得明白——某人说于濛于龙首遭难了,因而送来银钱和伤药表示心意。


    但这也意味着……


    乌苏和离离不安地对视一眼。


    意味着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于濛从前是个不管事的镖局行会龙首。要说于家老爷于其仇人多,于家少爷于濛的仇人可真不多。不但不多,人缘还很好——谁会讨厌一个动不动就笑嘻嘻撒钱的阔少爷呢。


    或许哪一家人在危难时曾得到过于濛不经意的帮助,因而如今想要表示些什么。但似乎又是个小人物、只敢做到这种程度,并不敢惹祸上身。


    但问题在于那人能知道他们在这里……


    其他人呢?!

    或许那人投了包袱来,也有提点他们此地不可久留的意思吧!


    便是在这时候,咻咻的两道破空声传来,直奔这两个女孩儿。


    乌苏和离离先前就有了防备,此刻立即向前一跃、避开那暗器。可声音竟不停,紧随而至。两个女孩子左突右闪,几息的功夫就已经被接连十几道暗器迫得离开那间屋子两丈外了。


    对方似乎故意要将她们两个驱赶开,又不晓得埋伏了多少人。


    乌苏趁着一个空挡、散了元气开口叫:“少爷!有人来!”


    但屋子里的于濛没什么反应,她纵身跳跃腾挪时的那一口气却散了。当下避之不及,只能用手中一柄小剑将迎面而来的一枚暗器格开。


    但暗器撞上剑身,竟然不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噗的一声响,一股白雾爆开去,将乌苏笼了满头满脸。


    闻到那味道的时候就知道不妙,忙低喝:“闭眼!”


    她和离离一起闭眼屏息斜着蹿出两步滚到了荒草从里,终于暂时离开了暗器的射程。


    可也远离于濛所在的那一间屋子了。


    “石灰。”离离咬牙切齿,觉得对方下作极了。


    偷袭者现身。


    一共八个人从远处的草丛里站起来,看样子是从后门转进来的——乌苏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出门时暴露了行踪。或许在平日里她十二分小心谨慎,可如今……一则是困倦,二则是担忧忐忑。很多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血、狠劲儿就可以做得好。她困,她的眼神和耳力就都不如从前好,这是世俗人没法子改变的事情。


    对面有八个人,而她和妹妹又困又累。但即便在平日里,她们两个或许可以从这八个人的手中轻松逃掉,却未必能够从这八个人手中护得好她家少爷——她们不是道士或者剑士。她们所能够倚仗的唯有手中的小剑以及武艺和勇气。但在八个人面前,这些东西并不能令她们以一敌十。就连敌四都不可能。


    那八个人,如何看也不是昨夜那些可以被轻易吓住的混混、游侠儿。


    乌苏和离离不晓得她家少爷会怎样——换做她们自己经历了这种事,也不晓得会怎样。


    这时候那八个人当中的一个壮汉一边慢慢朝屋子走,一边说话。


    他说话的语气缓慢而清晰,声音里又透着恶意与傲气:“都说于家于龙首武艺超群。到头来却得靠两个女娃娃来护着。若有真本领,倒真想领教领教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法儿。”


    离离晓得对方是在激她们说话,好找到位置。但偏生咽不下这一口气。便捏了嗓子提着气,叫声音缥缥缈缈分辨不出是在哪儿发出来的:“领教?你这蠢物,只怕脏了我家少爷的手。要说真本领,哼。见识过我家少爷真本领的,如今都在同阎君喝茶,你倒是不嫌命长!”


    壮汉听了她这话微微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哈哈大笑:“你家那少爷至今不露面不出声……哪怕真有本领又如何?是不是伤得重了要死了?可有人花钱买他的命,死了可不给钱!我看你们也是在虚张声势——兄弟们,不理会那两个小娘皮,冲进去捉了于濛!”


    他身后的几个人这时候已经慢慢包围了那间屋子。听他说了这话齐齐应了一声,作势就要往屋子里冲。


    乌苏和离离的心就挤到了嗓子眼儿。


    两个女孩子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少爷打不过这八个人。然而……眼下却不知道自家少爷乐不乐意去打这八个人。


    他恹恹的样子,乌苏和离离看了都觉得他已心如死灰、不想再活下去了——倒真不知昨夜将他迷晕了运出来,是对是错了!


    就在她们忍不住,要冲出去的当口,却又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自她们背后的屋顶上传过来。


    乌苏和离离吓了一大跳——要怎么样的功夫,她们两个才觉察不了?!

    回头去看。就看到屋顶上立着一个男人。男人黑衣,戴着黑色的斗笠,怀中抱着一柄黑色的刀。他有一方宽阔有力的下巴,上面生着胡茬。像是因为连日风餐露宿、顾不得打理自己的仪容。


    “这人我保下了。”黑衣人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


    说了这句话,用刀柄顶了顶斗笠的帽檐,于是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识相的,走远些。”


    乌苏和离离有些发愣,不晓得此人是何方神圣,口气又怎么这样大。


    那八个人自然更愣——既不知道对方何时出现,也不知道对方什么身份。但黑衣人沉稳的气势震慑了他们。先前说话那壮汉抬起手中的短刀向他遥遥一指:“阁下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们渭水八虎要拿的人——阁下凭什么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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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首页大封推哟。


  第二百二十五章 正常发挥

    但黑衣人没有立即理会他们的话。而是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草丛中的两个女孩子,向她们微微一扬下巴。


    “我听说你家是因为帮助李云心才被灭门,这事是真的?”


    乌苏与离离对视一眼,略微愣了愣。


    但她们只用了极小一会儿去考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乌苏拉着离离慢慢站起身。


    “先前我家帮神龙教做了不少事,神龙教主名叫李云心。”她小心翼翼地说,并且仔细打量黑衣人的眼神。


    于是那男人笑了。


    “你们两个人的身手有点模样。”黑衣人随意地说,“是聂三娘门下?”


    乌苏与离离再次惊讶地对视一眼,觉得心中忽然有了力气,却也没了力气。


    “……是。”


    “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除了不爱说话,哪里都好。”黑衣人不再理会乌苏和离离,而是在屋檐上向前再走四步,站在房屋的一头,对那壮汉说,“你们这些杂碎,倒总喜欢用这种名字。”


    “什么渭水八虎,河中六鬼。听着唬人,实则是什么东西。”他厉声喝他们,“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杀人。马上滚!”


    渭水八虎这名字,在高人听起来的确像是杂鱼。然而对于世俗世界中的百姓们来说,却是凶名昭著了。至少在渭城一带,都晓得这是八个武艺颇高、又能狠下心下毒手的恶人。


    这样的人行走江湖、又听了黑衣人的语气,心里不服气,却也晓得对方可能有来头。但……想到房中那于濛,价值白银一千两。


    也就不是很怕了。


    壮汉冷哼一声:“你倒是晓得河中六鬼!你可知河中六鬼正是我渭水八虎的授业恩师?在以往,兄弟们或许卖你这个面子。但今日——你即便报上了名号,咱们也不买账。想要保人,手底下见真章吧!”


    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并且说了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好一个见真章。这些日子我尽遇见些古怪人、受到些窝囊气,如今连你们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也敢将我不放在眼里了。”


    “不过既然我已经将河中六鬼杀出了渭水,也不好再把你们渭水八虎赶尽杀绝——免得叫道上的朋友说我不够仁义。既然你敢要我见真章——就把吃饭的家伙留下吧!”


    他这几句说完,那壮汉就变了脸色——一句一句地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越听越觉得心惊。等到晓得大事不妙的时候,就已经看到那黑衣人从屋顶上一跃而起、一柄黑刀铺天盖地的斩杀过来并且……


    凌空、迫出了一道——


    刀芒!!


    这一道刀芒令壮汉肝胆欲裂,丢下了掌中短刀回身便逃,口中惊恐地喝道:“x他吗的,是黑刀应决然!!”


    然而他逃得快,却没有那刀芒快。壮汉的话音一落,下一刻身侧就有血光冲天而起!


    应决然说取他的吃饭的家伙,就是取令他这一条手臂。河中六鬼擅使剑,又弄了一套三流的刀法教给这渭水八虎,结果被这八虎练成了四流。可今后他大概连四流的刀法都使不出了——闷哼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荒草丛里。


    但他那七个兄弟倒也讲义气。不再逃了,而是转回身持刀看着应决然,颇有同生共死的架势。


    被他斩断了手臂的壮汉也强撑着不晕。只用一只大手捂住右肩的伤口,瞪着眼、额头暴着青筋坐在黄草丛中看应决然。


    应决然走到他们身前,冷冷一笑。


    “倒有点义气。但我说要你吃饭的家伙,就只要你吃饭的家伙。回去告诉你们背后主事的。修行人的事情我管不了。江湖人的事——在这河中,我黑刀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于濛我保了。道上还有哪些兄弟想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这口黑刀!”


    壮汉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全凭一点求生的本能死撑。他的七个兄弟则不敢说话——很怕说错了什么自己也落得一样的下场。


    李云心见了这情景或许会觉得惊诧,但刘老道也许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在修行人的眼中,世俗武者无论有多么强悍,都几乎是一道符箓便可以解决的事情。


    但在刘老道这样的世俗人眼中、渭水八虎这样的江湖人眼中……差异就太大了。


    好比人们不会费劲去区分路边蚂蚁的种类、等级。然而在江湖人当中……


    黑刀应决然这样的二流高手,已经是可怕的强悍武力了。他可以迫出刀芒——对于世俗武学来说,这便是最最匪夷所思、最最接近神仙道法的存在。至于渭水八虎之流,却是连三流也算不上——只是凭着些许武艺和凶悍劲头,在渭城一带有些凶名。


    然而今天才意识到他们招惹上了在渭城府、河中地一带都已闯出了偌大名头的黑刀。他们和背后的主事人都晓得道统的道士们并不在意什么于家的血脉是否还存留于世。如今做这些事算是痛打落水狗、为了不是道统的事,而是世俗市井间的事。


    可如今落水狗傍上了一条对于他们这些江湖人而言相当可怕的巨鳄……只有江湖人才晓得江湖人的分量。


    ——兄弟七人见应决然再没有其他的言语,七手八脚地搀扶起几乎已经疼昏过去的壮汉、兔子似地逃远了。


    这时候乌苏和离离才回过神。


    姐妹俩儿也杀人,但并不算是江湖人。她们师从刺客聂三娘,也是于其为她们寻的师傅,并不像其他弟子一样,依着江湖的规矩教授。


    因而离离一时心急,脱口而出:“怎么不杀了他们?!”


    乌苏忙拉了拉她。


    但应决然已经转过了身,高深莫测地笑笑、并且重新压下他那顶黑色的斗笠、只露一个下巴:“小姑娘,江湖人多得数不清,哪里杀得过来。你家少爷是镖局行会龙首,这道理也该懂。”


    “有些事情,说说话儿就好,没必要见血。有些事情,见了血,没必要要命。一旦要了命,谁还没有个老亲故邻、叔伯兄弟。事情闹得大了,哪怕是鲁公角那样的人物——他一剑能杀十个人,可能防得住客栈伙食里下的药?”


    “今天伤而不杀,他们回去就要记我一个人情。以后有其他的事,就多一条路。江湖不是杀出来的,是走出来的。杀得最凶的,死得也是最快的。”


    离离对他的话并不很服气。但她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女孩子。知道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人,可不是用来给她理论的。因而住了口、抿抿嘴:“那……还是要多谢你。”


    应决然笑了笑。再要说话,听见门开了。


    于濛抱着他那一柄华丽的剑,出现在门口。


    于家的少爷眼圈发黑,发髻散乱,看着狼狈。但眼神却很亮。像是一个重病的患者在弥留之际、燃烧仅剩的一点生命力迫出来的光。


    他看看乌苏和离离,又看看应决然。隔了半晌说一句话:“多谢。”


    应决然挑了挑眉,抱着他的黑刀看于濛:“早听说于家公子很有本领。今日见——没受什么伤,怎么倒叫两个小姑娘护着你,自己藏在屋里。”


    乌苏咬了咬牙:“应大侠,我家少爷遇见那种事,这也是人之常情。少爷先前并不想苟活,是我和妹妹下药迷晕了他,才将他偷运出来。药效未过身子不爽利……”


    应决然听这小姑娘忠心护主,嘴角泛起一丝微嘲的笑:“都不算理由。武道,一往无前,无坚不摧,才是正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直面生死——不在生死中领悟,怎么成就神功!”


    “我不再出剑了。”


    应决然说到兴头上,却突然听见于濛低低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声音虽然低沉,却很有力。听着不像是一个心灰意冷之人说出的颓废的话,倒更像是用低沉的语调表明自己的决心。


    应决然一愣。看见那于濛倚在门框上,又紧了紧怀中的剑,看着乌苏和离离,又看看他:“你的武道不是我的武道。”


    “从今日起到我死掉那一天,我只为一剑做准备。那一剑杀不了仇人,就杀了我。”


    三个人都怔住了。乌苏和离离对视一眼,不晓得该说什么。应决然倒是想了想,用刀柄将斗笠将向上顶了顶,认认真真地看于濛一眼:“藏剑啊。听说古时候有剑客用过这法子。但要么就是把人藏废了,要么,就是把人藏死了。”


    “但这些东西……都只是世俗武学罢了。”应决然叹口气,“于龙首既然有这样的决心报仇,为什么不去学道法呢?功夫再高,也比不过道术、剑诀。听说于龙首少年时候身上曾经发生过奇异之事——”


    “道法、剑诀,对我都没用。”于濛看着应决然说,“我也修不了。你是什么人?”


    应决然皱眉,没有弄清楚对方说的“道法剑诀对我都没用”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没法儿修炼它们,还是说……像那一夜一样?

    那一夜在小巷中,他与孟噩见到李云心座下四妖击杀两个道士……似乎听过类似的说法、什么不受禁制之类的话语。他并不很明白,到如今听了于濛的话,也不是很明白。


    但对方显然不想继续有关自己隐私的话题,而问他是谁。


    应决然也不追问,微微一笑:“于龙首该听过在下的名字。在下黑刀应决然,混迹在河中一带。是个江湖人。”


    “不是问这个。”于濛的语气缓慢,像他平时说话一样。但平时的慢是因为慵懒,如今的慢是因为沉重,“我是于濛,是大庆镖局行会的龙首,但我也是协助了妖魔李云心、得罪了道统的人——你是什么人?”


    应决然明白了。


    他想了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我就是因此救你。”


    “我和李云心见过两次面。那两次啊……”他又顿了顿、想一会儿,但仍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确是个妖魔。”


    ——如果不是妖魔,自己为什么只因为两次都算不上和平友好的经历……


    就真地带着黑寨堡的第一批人来了渭城?!

    “但他答应了我一些事,如今我要找到他。”应决然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可是他人又不见了,我也不晓得去了哪里。城里说法很多,听着没一个是真的。然后才知道你家的事——既然你家帮他在城里搞出了那么大的阵势,你该清楚他在哪儿。”


    应决然皱眉。仿佛阳光透过斗笠照在他的眼睛上,令他不得不这样做:“我需要一个交代。我的人都还在等着。”


    于濛深吸一口气,看看乌苏和离离:“你们去睡一会儿。我和黑刀兄有事要谈。”


    于濛很少用这种正式的语气说话。小姐妹认为或许是自家少爷经历大变,转了性子。她们也不知道这转变是好是坏,但她们的确需要休息了。发生这样多的事,她们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继续负担起照顾自家少主人的责任。


    于是乌苏看着于濛:“少爷,你不要——”


    “我等你们醒过来。”于濛说,“醒了再算账。下药放那么多做甚,本龙首的脑仁现在还疼。”


    乌苏和离离终于觉得有点想哭。但连忙咬紧嘴唇忍住了,快步走进屋子里。


    “应大侠这边请。”门被关上,于濛就引应决然向远处走。他抱着剑、额角因为炎热而渗出汗水,“在下第一次见到李云心的时候——”


    两个人从屋门口走到废园中一处破败的凉亭里。凉亭倾塌了一半,但仍有另一半提供阴凉。一路上于濛用简短的言语叙述他初见李云心时候的样子,但说的不是他“最初认为”的那个版本,而是后来知晓的、是“遇到了歹人”的版本。


    然后又说了之前在城里看到作为神龙教主的李云心时候的事情。这些都说完了才站在亭下问应决然:“应大侠见他的时候,是怎样的?”


    应决然惊讶地看着他。


    都听说过于家公子豪爽的大名。但与“豪爽”齐名的是他的“赤子之心”——或者说傻。


    可如今见他,却发现他说话条理清晰,和“傻”字没有半点儿关系。


    “我不傻。”于濛感受到他的目光,“只不过有些时候——穷人才需要思前想后。从前我是有钱人。有钱有势。但现在我不是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想要试一试


    应决然挑了挑眉头、耸耸肩。不知是认同他的说法还是不以为然。不过甚至见过李云心那样的异人,又怎么会对于濛感到过分惊诧呢?

    “那么我见他的时候。”应决然沉思一会儿,说,“那天晚上我要去做件大事,但被他撞见了。帮我解了围、教训几个人。然后对我说该把我堡子里的人迁来渭城。于龙首知道出云山么?”


    于濛略略一想:“凉州有条镖路从那里过。听说山上有贼盗,但又不是算是贼盗。还说得过去,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出云山在渭城三百里外。于龙首听到的山上的贼盗,就是黑寨堡。在下是堡主。不过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于濛重新看了看应决然:“啊,对。这就是我问的,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山贼。堡子里的只是一群没饭吃的人,在下将他们聚到一起了。”应决然沉声道,“凉州很穷。但凉州的镖路虽然不算最太平,也不算最危险。这是因为在下堡子里的人吃的不是民食,而是吃那些真正的匪寨。”


    “那个李云心野心很大。对我说我那堡子想要维持下去,就要跟堡里人说点别的事。我头脑发晕,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带人来了渭城。”应决然说到这里,眯起眼睛往四周看了看。


    于濛也跟着他看。


    两个人没交过手,说不好究竟谁的功夫更强些。但终归都是这江湖上的二流甚至二流之上的高手,耳聪目明是题中应有之意。因而也看到了人影——潜藏在废园四处的荒草中。粗粗看过去,竟有十几人。


    看起来他方才真想杀渭水八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就带着这头批几十个人来了渭城。个个都是好手,不是八虎那种货色可比的。”应决然说道,“我听李云心之前说话,仿佛这渭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叫我们堡子里的人过来、帮他接手这个城市。但此番带人来,看到的却是眼下的局面。非但找不到他,城里还在到处找从前与他有瓜葛的人。”


    “如今城已经封了,我们不好贸然行事。只能看看能不能查明白。”应决然看着于濛,“如果是他完蛋了人死了,我们就回出云山。如果于龙首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有什么打算,我们就可以等等看。”


    于濛皱了眉:“眼下这个样子,你还要等他?道统……的人已经接手渭城了。大概他没什么机会了吧。你因为什么信他?”


    这个问题本该难回答。可应决然竟没有犹豫。他摇摇头:“不算是信他。而是说——在下回堡子的路上,想了他那天晚上说的话。从没人像他那样说。我是说不仅没人对在下说,在下也没听到有人对别人说。初听的时候觉得是胡言乱语。但之后细细一想,竟然另有一番道理。”


    “然后回了堡子里,对照当时、从前的情形将他说的那些话再琢磨一会儿……”应决然叹口气,“我意识到,要么我不在乎这个堡子,让它慢慢自己就垮了。要么,我想要带这些人好好做些事——我就要再从他那里多听多学。不,于龙首,你这个表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在下不单纯是武人。祖上曾做过邺朝的学士,少年时家里富裕,也读书。到现在也读书。”


    “自认为学问虽然不及大家,可也不算孤陋寡闻——当今天下的读书人说不出他的那些话。”


    “所以倒不是信他。只是想找到他,看看他的情况。能帮则帮。帮不到,听他说说一些道理。道理也听不到,我再回出云山去。那么……于龙首知道怎样找到他么?”


    于濛淡然一笑——这是自应决然看到他以来,他第一次笑。笑里的意味说不清,不晓得在笑什么。


    “帮他?道统的人要捉拿他。你只是一个世俗中的江湖人,怎么帮。你可知道我家从前为谁做事?赵家。那个吏部天官、号称掌了庆国大权的赵家……结果昨夜我父亲就被杀死了。”


    于濛沉默了一会儿:“但你真想要找他,我可以试试看。你先带我出城。”


    “你果真知道?”


    “只是试一试。”于濛轻抚包裹鲨鱼皮、镶嵌宝石的剑柄,“当初神龙教要进城,我好奇,去南山看了看。据说他们最初在那里举事。然后听到一些有关李云心的传闻……好像他已经在白鹭镇很久了。那附近应该有蛛丝马迹。但是应大侠——”


    于濛认真地看着他:“他不是人。道统说他是妖魔,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因为也有人说他是渭水龙王是龙还是什么东西……可不管是什么,都是异类。他在和道统相争,不是你我真能做什么的。应大侠想为你的堡子谋出路是好事。但稍不留神让你的堡子被道统碾掉了,就不是好事了。”


    “所以我只瞧一瞧。”应决然说,“于龙首打算什么时候出城。我好准备准备。”


    “等她们醒过来吧。”


    他们在夜晚的时候出城。


    见面的时候是早上。到夜晚的时候,于濛也已经睡了一会儿。他重新变成从前的那个于濛,身上看不出任何同“悲伤”有关的情绪——除了抱着那柄剑。


    乌苏和离离对此感到担心。


    但现在渭城的夜晚已经不是黑暗的了,同白天几乎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人总要睡觉。虽然很多人因为这光芒和一日所发生的事情无法安寝,但街上的人总少了些。渭城繁华,房舍都建到城墙之下。官府明令墙底五丈之内不许有任何建筑,然而明令早被贿银解决了。


    反正渭城在腹地。真有一天大军兵临城下,这城也不用守了。谁都不乐意再像几百年前一样,来一次屠城。


    所以房屋可以遮掩行踪。


    他们要应对的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企图向于家寻仇的某些人。应决然在早上的时候教训了渭水八虎、放言于濛现在在自己的保护之下。到晚上走到街上准备出城时,这话就见到了效果。


    黑刀大摇大摆地骑着黑马,身后跟着几十个他从黑寨堡带来的好手,而于濛和乌苏、离离被护在中间。


    这样一群人走在街上想不引人注目都难,然而也是一种试探。


    如果道统的道士要于濛,这时候他们就走不出去了。如果道士们真的对于濛不感兴趣,他们可以平安走到渭城城墙下。


    结果走了半个时辰,并没有人来阻拦。路上遇到了几拨人。或者在小巷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不说话也不见任何动作。或者看着应决然、朝他点点头——彼此熟识,告诉他“兄弟不搅合你这趟差事”。


    另外有些人看着蠢蠢欲动,但发现黑刀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几十人之后又缩回去——应决然吩咐人记住他们。


    看起来他的名声还管用,给八虎的教训也够狠。如此迫近了城墙,一行人就拐进巷子里,分批把守入口。最终绕了几个弯儿,用他们进来时留在城墙垛口上的绳梯出了城,有惊无险。


    道士们轻易得到了这座城市,却似乎并不能完全掌控这座城市。他们不在乎蝼蚁,但蝼蚁也自有蝼蚁的用处。


    然而……


    出城的时候有惊无险,出城之后就大吃一惊。


    应决然和他的人在一天之前进城——在道士们杀死于其之前的那个夜里。到如今,也不过不到两天的功夫。


    进城之前,渭城外是田地。


    可如今翻墙出了渭城……


    发现田地已经没有了。只一天的时间,也不见任何声响,田地变成了大片大片平整的石地。那石地光滑得可怕——于家中庭当中的地面也是石地,用的是大块大块的大理石镶嵌,光可鉴人。曾被人啧啧称奇。但也无法与这种石地比。


    数十亩的面积也只是一整块,像镜子一样将天顶的符字、云朵,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


    这样的“镜子”多达数百,看样子是将整个渭城都围起来了。而大批不知从哪里赶来的道士在“石镜”上书写些什么……应决然和于濛不清楚。但如果李云心在的话就会明白,他们在布阵。


    他可以布置画阵,道士们则可以布置书阵。虽然气度与规模都无法与他的阵法相比,然而胜在数量多。渭城中的三十六个道士是高等道士,大量的意境、虚境道士则在渭城外从事这种“体力劳动”。


    但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几个——实际上他们出城的地点紧挨着一面石镜。第一个人落地的时候,一个在镜面上书写字符的年轻道士正转过脸,同那人面对面——相距十几步而已。


    但道士就仿佛看到从草丛里钻出一只野兔、或者天空中落下一只飞鸟。淡淡地瞧一眼,就转过身低下头,继续做他的事了。


    远处还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们,然而反应如出一辙。


    应决然不晓得应该为此而庆幸,还是因为受到如此轻视而愤怒。


    一刻钟之后,他们从那些石镜当中小心翼翼地穿行出来,感到衣服已完全被汗浆浸透了。


    应决然发现一张熟面孔。


  第二百二十七章 营救

    在之前的一刻钟时间里,四个生活在世俗世界当中的人见到了生平最诡异的景象。


    先前远远地、粗粗地看,只看到道士们在布阵。但小心翼翼地从其间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更多的东西。


    每面石镜上都有一个“人”。当然是说,看起来像是人。


    应决然见到了人身、鱼尾的。见到了狗头、人身的。还有整个身子都是人,但或者舌头分叉、或者生着鳞片。唯一一个看不出异常的,身子却像是水做的。稍不留神就化成一滩液体试图流走。然而看守它的道士默不作声地在地上狠狠一跺脚,那液体中就好像被投进一颗石子、泛起一阵涟漪。随后迅速又变成人,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


    四个人在无以复加的惊诧当中意识到,那大概是妖魔。


    令他们震惊的并不仅限于此。这些妖魔似乎是作为成阵的“原料”的。


    有些石镜上的法阵进度快些,那妖魔就已经被肢解了。应决然行走江湖很多年,见过很多残忍血腥的景象。他亲眼见过有人从敌人的身上、用刀子割肉来烤着吃,而那敌人则是活着的,在奄奄一息地惨叫。


    但那种经历也仅仅是一次——且割肉者是身处强敌环伺之中,那样做只是为了震慑人心。在他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里,人们伤害、杀死同类,几乎都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然而他们现在看见那些道士们对待妖魔,就好像是对待一件压根儿没有生命的工具。将一个妖魔肢解、用身体的某些部位绘制法阵。或者需要些妖魔之血,便从容镇定地用器具从它们的身体当中抽出血液来。态度平和认真,压根不在意妖魔的惨叫、挣扎。


    于濛与两个姑娘或许只觉得“残忍”。但在应决然这种见得比他们更多的人眼里,这种残忍才更加心惊。


    可妖魔毕竟是妖魔,他们都晓得并非同类。因此一路小心地走过去,并没有生出什么事端。这四人对于道士们并不在意他们这件事感到疑惑。因为他们并不清楚,他们在这些道士的眼中,其实与那些妖魔、天空的飞鸟、地上的走兽……区别并不是很大。


    便是如此,应决然在一面石镜旁见到了乔嘉欣。


    那一面石镜紧挨着一片树林。实际上是一角深入了树林——原本有几棵树生在石镜的边缘。如今还可以见得到其中的一棵——一半还好好地生长着,另一半则平滑地消失了,露出树干的剖面来。


    道士们也不去理会那半棵树,仿佛除了书写阵法这件事,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这一面石镜的进度似乎比较慢。他们走到此处再入树林,就可以完全离开道士们所在的区域了。因此脚步略微放慢些,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石镜边缘,两个道士在距她十几步远处低声交谈。


    应决然看到那女孩子,就略略一愣,差一点停住脚步。于濛与乌苏离离看他,他就微微皱眉,直走进树林里。


    再走十几步,树木遮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四人这才小跑着、直入丛林的深处。


    当茂密的树冠将天空的阳光都遮蔽之后他们才停下来、歇一口气。


    “在这里等他们。”应决然说。他说话的时候皱起眉头,似有心事。


    他指的“他们”是说他那几十个随从。他们在城内就分批次走,以免出了城引人注目。眼下看这决定是对的。


    于濛看出他的心事,但也不说话。捡一根横躺在地上、表面生了蘑菇苔藓的粗大树干坐了,从腰间解下水囊。他递给乌苏和离离,小姐妹只叫少爷先喝。她们则站在于濛的前后警戒。于濛就慢慢灌了一口。


    如此听了一会儿鸟鸣、吹了一会儿密林间的风,才有人慢慢来到此处。再过两刻钟,应决然手底下的人几乎到齐了。实点人数,少三人。说是在殿后的时候被忍不住想要试探的另一拨人偷袭。一个当场死了,一个重伤。另一人陪重伤的留在城内,得隔几天再走。


    于濛看着应决然与他们的那些手下说了一会儿子话,又看见他分开众人走到他们主仆三人面前。


    “你们三个先走。”应决然的表情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需要人手的话,我这里能给你们匀三个。再多不成。我需要人手做事。”


    乌苏和离离对视一眼。于濛却并不意外。


    “这种时候我们不可能先走。”于濛说,“应大侠的事说说看。我们可以帮忙。”


    应决然点头:“好。于龙首高义——我要救一个人。”


    “方才经过那石板旁的时候于龙首可见到一个女孩?”


    “是说有两个道士守着的?”


    “是。”应决然说道,“那孩子我认得。姓乔,名嘉欣。他父亲名叫乔段洪——”


    “哦……乔氏洪福镖局的。”于濛说,“我记得。当初我送李云心回城,也有乔段洪,现在想一想,倒也有那个女孩子。应大侠熟识?”


    应决然微叹口气:“我知道乔段洪那个人。在渭城附近算是把好手。乔家的镖局被河中六鬼劫了……那河中六鬼就是被我从渭城附近驱逐了。他们当初遇见那事,和我也脱不了干系。再有,乔家府上的老仆孟噩如今是我寨子里的二刀头。他说过若是见了他家小姐,希望我能施以援手。”


    “且……李云心似乎同乔家的瓜葛很深。这些事情绕到一处,我总得试一试。”


    于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应大侠可想好了。那乔嘉欣,此时出现在此地——要知道我们之前看的那些……”


    “她也可能是妖魔。”应决然打断他的话,“不过李云心也是妖魔。而且在下修行的这武道,最讲究一往无前、心中坦荡。今日见了她却不救,念头难免不通达。日后修行到了紧要处,说不好就要出岔子。这是个隐患,我不想要。”


    “……那……若是今日救不出呢?应大侠还要舍命么?”


    应决然微微一笑:“若事不可为——则剑走偏锋,一样是一往无前、心中坦荡。”


    于濛想了想:“应大侠是说……救不到,就不管了?”


    “咳……倒也可以这样说。”


    于濛在今日第二次闷闷地笑起来:“应大侠这武道,真是玄妙。”


    ……


    ……


    应决然先前听到两个道士交谈。


    虽然只有只言片语、虽然他们说的很多词语他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可也能大概了解来龙去脉——似乎要等紧挨着城墙外的法阵布置好,才能搞这边的事情。而这些法阵,又似乎是为了洞庭湖中的一个大妖魔准备的。


    在这森林里的所有人当中,唯独应决然有同修行者争斗的经历。但那似乎也说不上是争斗,而是单方面地碾压。然而他毕竟是见多识广的江湖武人,晓得一旦打杀起来,决胜的因素可以有很多。


    之前他不晓得两个道士的身份,因此轻敌。而眼下他带了几十个好手、又可以提前准备、且只是为了救人,倒的确可以一试。


    他们不敢拖得太久,因为怕那道士将乔嘉欣也给肢解了。可也不敢太仓促——应决然领教过道士的手段,而且据当时李云心的表现,那还只是两个低级道士,相当于江湖人中渭水八虎那样的货色。


    因而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拟定两三种计划。


    应决然再一次走出树林。


    那石镜上的两个道士还在交谈。可似乎意见有了分歧,语气比较激烈。应决然慢慢走到石镜边,直勾勾地朝他们看。其中一个有五缕长髯的道士瞥了他一眼,但根本不在意。


    应决然看到了乔嘉欣。


    女孩子似乎是被一条铁索捆住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穿一身白色中衣,头发披散。抿着嘴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左看右看,似乎惊慌又疑惑。


    应决然走到距离她两三步远的位置,低声道:“乔姑娘。我同你父亲是故交。与李云心也是朋友。受人之托,来救你。我在林中设伏,只要能冲进去就有七成把握脱困。你若能说话,就教教我如何解开你身上这铁索。”


    然而乔嘉欣并不说话。眼神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地看,就仿佛是一个小孩子。


    但远处的道士注意到他了。之前不在意,似乎是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些凡人并不能干涉他们分毫。只要不挡在自己的纸面上、道路上,就并不会分神起身将其掸走。可眼下这凡人在与他们的“材料”交谈,事情就不同了。


    五缕长髯的道士微微皱眉,正张口要说话。


    应决然已经一把抓住乔嘉欣身上的铁索、狠狠一拉。


    那铁索原本就只是在她身上松松地绕了一圈。如果是在寻常人身上,大概动一动就会自己掉下来。可偏生在乔嘉欣的身上却虚虚地浮着,好像一道幻影。


    而因决然也只是想要——拉这么一下子。


    倘若铁索纹丝不动,他扭头就跑,宣告营救行动失败。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可怕的敌手,并不认为这样做滑稽可笑——好比再勇敢的孩子,也不会试着去与一头猛虎搏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拉动那铁索了。实际上是他的手一碰到它,那玩意儿就自己哗啦啦地落到地上,仿佛这个世俗人的手指打破了某种平衡。这变故就连应决然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甚至呆滞了一息的时间。


    就在这呆滞之后他果断抓住了乔嘉欣的手、扭头、发力狂奔!

    但问题是他什么都没有抓到。或者说,抓到了一点风。


    ——在大风天将手掌竖起来、对着风,会感受到风的“触感”……就是那样的感觉。应决然做好了乔嘉欣非人的心理准备。可在这一瞬间、余光又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乔嘉欣的脸上本来有五官。然而被他那么一拉,就好像原本的五官是用烟雾堆积起来的,一瞬间全晃散了。


    只露出一张白惨惨、光溜溜的脸。


    一个无面人!


    这下子应决然的心是真的、仿佛被一只大锤狠狠地捶了一下子。心中一口浮躁气上涌,他险些运岔了内力,脚下也缓了一缓。


    不远处的道士终于喝出了声:“孽畜哪里走!”


    与声音同时到的是他掌中一道符箓——快逾闪电,眨眼就到了应决然的后心。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无面的乔嘉欣合身扑到应决然的背后。黑刀感觉仿佛一阵狂风将自己猛地一推,知晓是那乔嘉欣在助他。便拼着内力走岔了路,硬生生地提气一纵,直窜上旁边一颗碗口粗细的榆树的树梢。


    脚尖刚点在树干上,听到身后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多出了个一人多深的坑!

    他更不敢犹豫。将涌到喉头的一口腥甜狠狠地咽回去,依着事前勘验好的路线左突右窜。只听着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啸响,树枝与树叶像锐利的刀子一般在面颊上留下细小的伤口。


    他无暇去听身后是否有人追来——那是埋伏者的事。他只借着身后一股不停歇的助力、像一匹奔马一般在林中穿行,直到——


    身后的力量消失。


    斜刺里于濛冲出来扶住了他,这时候应决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在三息的时间里,冲出了一里地!


    “可有人跟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问。


    但林中很安静——除了风声、鸟鸣、树叶的沙沙声。


    没有人追击过来。


    对应决然发出一道符箓的道士甚至没有进入树林。


    眼下他站在石镜的边缘,伸手在地上一拂,先前捆着乔嘉欣的那道铁索就变成一条普普通通的麻绳。


    而与他“争执”过的道士则恭谨地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宗座,这种事,您何必亲为。一个世俗人罢了。”


    “这正是你们应当知晓的事。”道统琅琊洞天的宗座向树林中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同那李云心有关的事,都不要掉以轻心。我希望是你们将他带回云山,而不是他将你们留在这里。”


    道士似乎并不服气。可也不敢顶撞这位宗座。


    于是转头向着渭城的西南方看了看——很想快一点看到那洞庭禁制被打开。


    他好渡失心劫。


  第二百二十八章 乔嘉欣


    “刘凌师妹还在禁制里。”这位道士的话语中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我只怕她的神魂在镇魂音铃中待得久,伤了神智。这件事,宗座——双圣究竟如何想的?”


    这位真境的道士想要问的是,既然当初意图击杀九公子是为了挑起战端。那么为何要刘凌去做那件事——换成任何一个真境道士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任务,而渭水附近的局势也绝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子。


    这些日子渭城中哭声震天——那一日城里死掉数万人,之后与废宫中邺帝的争斗又死掉了很多人……几乎城里每一家都受到波及,都有亲属从世上消失。


    道士们不是很在意一个两个、甚至一百两百一千两千的凡人的生死,可谁都不喜欢待在一座悲悲切切的城里。


    更不要说,凌空子、月昀子,都已经折损了。


    “还是不要提了罢。”昆吾子无意说双圣的是非,“圣人自有远虑,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或许一年两年、十年百年看不透,但之后总有人会看到。天下是棋盘,不晓得究竟谁是棋子。”


    “只是这件事,你用心去做——那武士救走了乔家的姑娘。武士的来历可知晓了?”


    “只是一个江湖武者。细节不是很清楚,但似乎同李云心那妖魔有瓜葛。我们做了几种谋划,想了几种情景,就是为了让那乔嘉欣被李云心的人救走。到头来他却自己撞进来了……”道士说,“这更是好事。不着痕迹,谁都看不透。”


    “那么你去做好这件事。”昆吾子说,“你要渡失心劫,就去骗开那洞庭禁制。我们的时间并不多——真龙已不见了行踪,或许在向洞庭赶过来。你的机会只有一次。倘若不成事,就要动用这些法阵了。那会是一场大灾祸,我亦不忍。”


    “是。”


    ……


    ……


    于濛曾经送李云心和乔嘉欣回渭城,但当时女孩子是昏迷的——或者说早已经死去了。


    应决然和乔嘉欣有些牵连,然而也只算是见过“一位朋友的女儿”,并没有深交。


    因此两人都不晓得此刻的“乔嘉欣”,是不是从前的乔嘉欣。


    乔嘉欣身处密林之中。


    她仍是个无面的鬼魂,然而形体已经不是李云心第一次见她时的那种缥缥缈缈的样子了。她的身体有了“重量”——应决然拉她,就像是拉住一阵风。说是无面,其实偶尔也会有轮廓——在她静静地站立着不动的时候。


    譬如此刻。这身着烟云一般白袍的乔嘉欣站在几颗数人合抱的参天巨树之下不动,只直勾勾地往枝叶缝隙里看。


    走动的时候她的脸宛若一张白板。但站得久了,就慢慢有色彩和阴影从那张“白板”上渗出来。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勾勒出女孩子原本的轮廓。如此看,她的脸倒真像是香火汇聚而成的。只要晃一晃,那烟雾就散了。


    实际上事实的确如此。李云心让这乔嘉欣与他座下五妖一同享受人们的香火朝拜,她的形体已经开始渐渐凝聚。面貌也要慢慢找回来了。


    只是她死时还是个孩子,心智并不像成人那般坚定。且那四妖、三花,都本有妖魔的灵智根基,进展要比她快上许多。


    此时乔嘉欣就这样站在密林里、盯着枝叶怔怔地看。五官用了两刻钟才从她的脸上凝出来,乌苏和离离也才终于敢细细打量这个年纪与她们仿佛的姑娘了。


    原本是不该在在此耽搁的。之前也的确在赶路。


    乔嘉欣的鬼魂不说话,但有神智。此前助应决然脱险之后,甚至还向他微微点头以示谢意。


    无论应决然、于濛、乌苏离离还是几十个江湖武人都对她的存在感到惊诧——这是实实在在的鬼魂。他们不是李云心。鬼魂、妖魔这些东西对于世俗人而言属于“大概的确存在”的范畴。常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见了妖魔鬼怪,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目睹。


    如今却亲眼见了。尽管经过渭城里一连串的神异事件的洗礼,这惊诧感仍很强烈。


    因而当乔嘉欣突然停在此处的时候,人们便不晓得该如何处理了。


    又拉不到。


    之前应决然可以拉着她走,是因为她乐意跟着走。否则手会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同时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一路上已向她说了些事,说带她去寻找李云心。也说了应决然同她父亲的交情。这鬼魂不说话,大家只当是了解了。却没料到在这时候,出了这样的意外。


    人们窃窃私语,只怕鬼怪凶性大发要害人。


    应决然倒不怕——至少看起来不怕——走去她身边耐着性子问究竟怎样了。


    没人知道……她是想起了一些事。


    神魂离体成了鬼魂神智都会受损。而像她这样子死后立即被夺舍的,受损得要更厉害些。作为一个鬼魂,她只能凭借本能记住一些事情。譬如对乔家的宅子眷恋不去,譬如觉得李云心很亲近。


    而后承受香火愿力法力慢慢变强,神智也就愈发明晰了。


    再到今日,走到此处……


    终于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样一个晚上,经历恐怖的绝望。绝望之后是惊喜、惊惧,而后被杀死——死前甚至来不及恐惧。那晚上也是在林间,也有这样参天的树。也是直到这时候、直到她死后三个月,才意识到……


    她从前的那些亲人都已经不见了、死掉了。唯有她如今成了孤魂野鬼生在这世上。


    乔嘉欣如此站立了两刻钟的时间,脸上终于有了些……更加生动的神情。


    片刻之后,她轻轻地出了口气。


    这一口气,很轻很轻。


    但她面前是一枝斜斜探过来的绿叶——树叶,被她这一口气吹动了。


    距离她最近的,只有应决然。就在她出了一口气之后,黑刀忽然觉得这鬼魂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变化了,只是觉得……


    似乎更“近”了。


    之前看这乔嘉欣,就仿佛看一阵雾一阵雨一阵风。隔离在世界之外,即便站在身前,也觉得离得好远好远——那是鬼魂。


    然而现在看她……


    觉得她回到这个世界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林中国


    实际上就在这一刻,乔嘉欣因感念前世种种、且得过香火愿力,终于身受形意、灵智全开,重新凝聚形体,成就了鬼修。


    在此刻这数月前还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而如今却成了意境的鬼修。单说神通手段的话,这乔嘉欣倒是成了这群人当中最有本领的了。


    然而她成了形,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只盯着密林直勾勾地看。在应决然终于忍不住要试着碰一碰她的时候,这乔嘉欣忽然开口。


    “这边走。”


    人们第一次听到她说话,也的确是她第一次可以开口说话。


    她说了这话之后也不等人,迈开了步子便直入林中。而这时候人们又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的凝聚而成的五官竟没有被晃散,而只是略略模糊了一些。


    人们在是否跟上去这个问题上略微犹豫。但最终意识到无论如何,他们总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丢下之前冒着性命危险救来的“人”不管不问。且那乔嘉欣行事虽然诡异,却似乎并无害人之心。这些人的胆子都不小。要不然也不会出城,更不会临时起意,非要从“道士”的手中救下并不很熟识的乔嘉欣。


    因此他们跟了上去。


    但入林只走了十几步,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里已经是森林深处,树木高耸入云。虽然是上午、艳阳高照,但阳光被繁茂的枝叶遮蔽,倒是幽暗寂寂,仿佛傍晚时分一般。几十个人在林子里走,照理说本该显得很热闹。加上人们又在找乔嘉欣,彼此之间还会偶尔低声呼喊,以防与同伴走散,这么一来,这林中倒是陡然多出了许多的生气。


    然而怪就怪在十几步之后人们慢慢意识到,耳中还可以听得到同伴的声音,要去找人,却怎么都找不见了。


    仿佛人就在另一棵树后。但你绕过去,树后并无人。先前能在林中看到人影,到这时,竟是连人影也看不到了。


    再走十几步,连声音也没了。


    应决然带来的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皆走南闯北,手上几乎都有人命,也有见识。


    因而意识到,这是遇到了“鬼打墙”。


    有人经历过,有人听说过。但大凡这种事最后都能脱困,只是需要耗费时间,因此并不很慌。


    应决然也不慌。他是在入林六步之后就意识到事情异常的——本是同于濛在一起走。但于濛转过一棵树后,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起先能听见那两个女孩子略显惊慌的低语声。但很快那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知道这种时候先要静心。然后再找准方位细细看、慢慢走,总有解决的法子。


    他依此又走了一刻钟,终于转出这一片特别茂密的树林。


    前方豁然开朗。


    那里是一片平整的草地,荒草刚刚没过脚踝。草地上横着一条浅溪,是那种在森林中常见的、夹杂着枯枝烂叶却尤其清澈的水流。水流中没什么鱼,倒是有几条泥鳅藏在水底石缝中一动不动,也不晓得能不能得到吃食。


    而那浅溪迂回处则立着一块石碑。石碑在此处已不知多少年岁了,上面覆满厚厚的青苔。应决然觉着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有些诡异。便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缠绕在刀柄上的皮绳略微有些硌手,但带给了他安全感。


    他谨慎地又向前走了几步,能够看清石碑上的字了。


    看着,依稀是“圆珠国”三个字。


    应决然并非不通文墨的人,因此觉得这碑和名字都透着丝丝的邪气儿。一整片阳光明媚的草地忽然出现在密林中,且草面平整,看着像是有人维护过的。溪边又有这么孤零零的一块碑,刻着“圆珠国”……他可从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儿。


    渭城附近已经繁华了数千年,存在一个“湮没在历史中却不为人知的小国”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他想了想,决定慢慢退出去。


    但在这时候看到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一群人。人忽然从石碑之后的树林中走出来——大概十五六个长腿蜂腰的妙龄女子,簇拥了当中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老者面色红润,穿一身福禄锦袍,手持一根三蝠报喜祥云木拐。


    这群人一出现,草地上就登时充满热闹的笑声与笑容。且这笑容不是给别人的,而是给应决然的。


    老者含笑看他,飘然而来。身后一群少女也都或羞怯、或天真、或好奇地看着他,不时低头私语几句而后窃笑,也不晓得在调笑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应决然微微一愣。也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老人已来到他面前。


    先向他施了个礼,道:“我乃此处土地。不知应公子前来,有失远迎。应公子一向可好?”


    应决然微微皱眉,握紧了刀。


    老者再笑:“应公子尽可放心。应公子此时已到了圆珠国境内。女王叫我来请应公子前去赴宴。若是还在担忧你那同伴,倒大可不必。他们此刻已在王宫,觐见圆珠国女王了。”


    应决然再退一步,冷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却再不言语。只挥了挥手。


    他身后一群妙龄少女登时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去拉扯那黑刀。一时之间脂粉气满头满脸地盖上来,满目都是雪白的胸脯、娇艳的红唇、银铃儿一般的笑声。


    这不知哪里来的少女却是热烈奔放。竟有一个转去应决然身后,用两片樱唇在他脖颈上浅浅地啄了一下子。这一啄,那黑刀登时觉得眼前春光艳色无边,别有一凡旖旎的风情。先前的戒备警惕一时间都不晓得抛到哪里去了。撒了手,任由那些少女将他的黑刀给夺了去。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由那些少女架着,就同那老者并肩而行,径自越过了刻有“圆珠国”三字的石碑。


    却说一过这石碑,眼前竟立时改换了天地。


    原来是一片顶天立地的森林,此刻那参天的树木却都不见了。眼前现出一座煌煌然的大城,城中道路四通八达,路面皆以汉白玉铺就,精妙绝伦。再看那城中的建筑,也都以白银作瓦、白玉为砖。有身着五色斑斓彩衣的男男女女在城中道路上相挟而过,脸上皆是和善的笑。


    黑刀应决然再定睛向极远处看,只见城市那四通八达的道路中心立着一座六层的白玉阁楼。楼上似有丝竹之声,在此处亦隐约可闻。


    他被这奇景震慑了心神,只道是天上天人的居所才能有的景象。


    心中一动,又往身后看去。却发现自己已不在地上了——这城竟是悬空漂浮在天空当中的。无数粗大得难以名状的树木将这白玉城支撑起来,却没有高处不胜寒的凄冷之感,倒只剩一团圆圆融融的和气喜悦了!

    老者见他看得入神,就挥手遣散了那些少女,道:“女王已在楼中等候了。应公子且随我来——今日却是要有大喜事哩。”


    黑刀此刻已是浑浑噩噩,竟然想不出此情此景哪里不对劲了。只觉得头脑里被塞进一根木桩,只能直着行,却不能变通思虑。便也笑着、任由那老者拉了他的手,沿着四通八达的道路往城中白玉楼去了。


    两人不多时就到了白玉楼前。看到一排身着彩甲的武士立在门前,自有一番威仪。又有一个白袍礼官从楼内小跑出来,见了应决然便扬声叫:“应公子来了、应公子来了!”


    应决然也不晓得自己如何被迎进门里、直上了二楼。


    进门就见到二楼正中,正坐了一个女王。


    这女王高踞白玉王座之上,穿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纹绣服,外罩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乍一看,浑身宝光闪闪,好似天仙。头上倒简单,只插一根千瓣菊金步摇,拢起了满头的青丝。只是面目上却戴一张银闪闪的薄纱,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


    女王面前有一张几。几上摆了盘盏,盛装各色美食。女王下首、左右两侧都坐了人。应决然一看,竟都是熟面孔——于濛与那乌苏、离离两姐妹在座。他手下的几十人也在座。这样多的人坐在这二楼却并不显得拥挤,倒是站在厅堂墙边的那些仆役,一个劲儿地抻着脖子往那些人身上看。


    应决然起初是觉得那些仆役腹中饥馁,眼馋他们面前案几上的吃食。但再仔细看一看,却发现他们看的不是那些人面前的吃食……而就只是那些人。


    但这念头浮光掠影一般从他的脑海之中划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只见那女王朝他招了招手,道:“给应公子看座。”


    应决然不晓得这女王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但看于濛、乌苏离离、以及其他一干人等,脸上都是幸福的陶醉的神情,好似身陷温柔乡而不思蜀。他便也放宽了心,只行到女王近前坐下了。


    旋即开宴。


    先有歌姬献舞,再有侍妾上热酒热菜。


    等酒过三巡,歌舞伎都撤下了,那上座的女王才投箸不食、幽幽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竟是叹进了应决然心中,直叫他觉得又爱又怜,只想为佳人分忧。便拱了拱手,起身问:“陛下因何叹息?”


    女王却不答他。倒是陪坐一旁、自称土地的老者先叫应决然坐了,然后站起身,朝在座的众人拱了拱手,开口道:“邀请诸位侠士来我圆珠国,是为了一件难事。”


    “我圆珠国子民数万,安居乐业,与世无争。在这辐圆城中休养生息数百载,虽偶尔同临城有战乱纷争,却也从未落过下风。”


    “只是前些年,这附近又来了一国人,唤作‘图风国’。原来我们与那图风国也相安无事。哪知后来倒是出了大大的祸事。”


    老者的目光在人们的身上依次掠过,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图风国人,个个懒惰成性,偏生又残暴可怖。到了每年春夏,他们便要生养。他们生养,却会跑来我们圆珠国。只挑选那些健壮美貌的男女掳去、迷晕。然后将身体剖开,将那图风国妇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婴孩埋进去。”


    “婴孩便从我国人的体内开始吃。直将人吃成了一个空壳、才破体而出,惨不忍睹。”


    “我朝陛下数次发兵征讨。奈何那图风国人擅飞,并不能伤其分毫,只能毁了他们的老巢。但数日之后,他们就又重建了。如此几番下来,国内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这征讨也不好征讨了。”


    “最终便与那图风国的女王签了一个盟约。说每年春夏,我圆珠国挑选身体强健的子民数十送与他们,他们便不犯我国土。到了如今,正是要送人过去的时节。可我国陛下爱民如子,哪里忍心送人去呢?因而,才作此叹息。”


    应决然听了这话,登时怒不可遏,一拍案几,道:“怎么会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陛下邀我等来,可是想叫我等相助你们,同去攻打图风国?陛下不必担心——我辈江湖武人最重道义。既然遇上了此事,自然义不容辞!”


    那老者听了他的话,呵呵一笑。弯腰凑近了应决然,眉眼都弯曲成月牙,道:“应公子高义。”


    “但邀诸位前来,却不是为了征伐图风国。那图风国人高居天上,我们可无计可施。而是说,既然我家陛下舍不得我圆珠国子民——那叫诸位代我国人去,不就两全其美了么!”


    应决然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心中涌出几丝不详的预感。而后他再看自己对面的于濛、乌苏、离离。


    先前他坐下了,只盯着女王看,也不与其他人交谈。到如今微微一惊想起了与自己同来的这些人时,终于意识到自自己进这大堂一直到现在,他们脸上的笑容竟从没变过,面前的酒菜也没动过。


    这黑刀混混沌沌的头脑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始终不得挣脱。便听得上座那女王说道:“应公子既无异议,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我圆珠国子民日后必不忘记应公子的大恩德。来人哪——”


    但这女王话没说完,门外却忽然跑进来一个彩衣斑斓的侍卫。口中不停歇地大叫:“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啦!”


  第二百三十章 不知所踪


    侍卫这么一叫,众人皆惊。


    倒是自称土地的老者皱起眉、并拢双指朝那侍卫一点,喝道:“陛下在此,慌什么!你且细细说来,怎地了?”


    侍卫似乎怕他多过怕那女王。浑身一个哆嗦,赶紧跪倒磕头,磕磕绊绊地说:“报、报陛下。前些日子银甲大将军奉王命开疆拓土,却不小心闯入一片雾气里。大将军率人在雾中行走了三四日……不料撞见两个煞星。一个照面便将大将军斩杀了,又循着残兵的行踪一路追来了城外——眼下正在……正在……城外叫骂……”


    他说到这里,支支吾吾。不去看他家陛下、不去看那老者,反倒去看应决然和座上其他人了。


    听到此处那圆珠国的女王和老者相视一眼,齐齐变了脸色。一边打发了报信的下去,一边叫侍从将宾客带走,唯独只留了应决然一人。


    应决然觉得头脑中一个念头愈发强烈、呼之欲出。但他再要细细想,却看见那珠光宝气的艳丽女王自宝座上走了下来,款款来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手。


    应决然虽说是江湖儿女,也尝过红尘滋味。但从未亲近过如此高贵美丽的女子,一时间便有些痴了,就将脑海中那念头抛去脑后。


    只见那女王抬手摘掉了自己的面纱,面目更加清晰。明眸皓齿、樱唇雪肌,当真是个美艳的尤物。只是眼含三分春水,细眉微蹙,看着他,哀声道:“好叫应公子知晓,我圆珠国或有大劫了。奴家初见应公子便倾心,只想叫你做个女王的驸马、一国的君王。却不想此刻来了两个煞星搅乱我的喜事。应公子若是对我也有情谊,他日见奴家落难,可要助我一助,好不好?”


    应决然被她的宝气晃了眼,头脑已经全然转不开了。口中只道:“啊……不是要将我们送给那图风国人么?”


    女王更挨近了他,执着他的手,吐气如兰:“送也是送那些蠢物,怎好送你这伟丈夫?”


    应决然被她这不知羞臊的话弄晕了头脑,一时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得了,只唯唯诺诺,也不晓得究竟答应了何事。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城外了——身后是那道路四通八达的圆珠国,面前则是一片沟沟壑壑、高低不平的场地。


    再往左右看,是成千上万的身着斑斓彩衣的甲士。而那圆珠国女王也换了戎装、坐在由十六人抬的宝座上,正挥舞手中短剑、指点将士布阵。


    他就在女王身边的亲军护卫中,身边则是那自称土地的老者。


    老者眯着眼睛、朝远处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这圆珠国人身受图风国人侵略之苦,却不去想如何驱逐那些人,反倒是认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门,才想着奋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涂。孰敌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只好给自己树起一个靶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出了那城中的白玉楼、离女王远了些,应决然就觉得自己的头脑渐渐清明了。


    此刻忽然听这老者说这些没头没脑、不知所谓的话,一时间也想不明白。便只皱了眉:“你不是帮那女王做事么?怎么如今又说这番话?”


    老者却不言语了。只摇摇头,微微一笑,闭口不答。


    应决然再要追问,却发现前方的天空微微一暗——他赶忙抬头去看,发现视线已被两个庞然大物遮蔽了!


    两者都好似一座小山般大小,有数十个圆珠国人叠起来那样高。


    一个生着一对火焰似的赤红眼睛,身披白袍,头上一对白翅朝天冠。


    另一个则着灰甲。眼睛没什么出奇之处,身后却拖了一根百截熟铁鞭。


    两者像是山岳一样沉沉地压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圆珠****阵。饶是眼下应决然浑浑噩噩并不清明、饶是他见惯了生死也曾走南闯北——真真见到了这般骇人的景象,也是觉得双腿发软、嘴里发苦。但好歹还有江湖武人的气魄,只咬着牙——思量一会儿若是圆珠国不敌,该往哪里走。


    他这边打着小算盘,那边圆珠国女王却已经持剑厉喝:“二位是什么来路,因何犯我圆珠国?”


    那白袍的怪物便说话了。声音宛若雷鸣,却又偏偏有些尖锐,听起来古怪极了。


    “你这不知好歹的蠢物,竟敢犯到我们的头上,可知道此地百年前就已经是我们的道场了么?!”白袍怪物说了这话,再不犹豫。纵身一窜就扑将过来,一踩一踏,登时杀伤了数十性命。


    女王也不再多言。口中发出一连串的呼喝,那些圆珠国的甲士便自手中抛出绳索,想要套住那怪物、将其制伏。


    甲士手中的绳索也不晓得是用什么制成的。看着细细的一条,却惊人的坚韧。白袍怪物冲进军阵里起初左突右窜,杀伤无算。但很快被那些绳索套住、挣脱了五六根,便又来十五六根。因而渐渐地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到最后全身都挂满了绳索、甲士。


    这时候再看他,就好像在他自己的白袍之外又披了一件白袍,被压伏在地,辗转腾挪都吃力了。


    圆珠国的军阵中便传来欢呼声。甲士纷纷顺着绳索攀登上去,用不晓得是刀还是剑的武器去刺他。


    正待松一口气的时候,另一个怪物却杀到了。


    这两怪此前似乎是故意这般行事——先叫白袍的怪物前来试探虚实、章法。待他被套牢了,那灰甲的怪物才登场。


    他一窜出来,身后拖着的那百截熟铁鞭就是猛地一甩。


    怪物一张嘴就能吞进数百人,而他那铁鞭虽然看着细,放躺了却也有一人高——这么势大力沉地横扫过来,登时将一大片军士都击飞了。白袍怪物身上的绳网因此松开一角,那怪看准时机再叫一声、猛地站起身,脱困了。


    这二怪汇合到一处,顿时大显威风,只将圆珠国的军阵捣了个七零八落,死伤无数。


    圆珠国女王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后撤。但那些甲士都已经吓破了胆,后撤也撤了个七零八落,又被二怪抓住时机杀了个痛快。


    应决然被裹挟的人潮里,也跟着走。


    就这么边追边逃进了城,那二怪却仍不罢休,也跟着追进来。


    城中的百姓也躁动了,纷纷走上街头要保卫家园。百姓人多,却没什么章法兵械,就只合着血勇拿肉身填。可这么一来,倒真地减缓了二怪的来势,叫女王和应决然一干人逃进了白玉楼中。


    那女王也不说话,拉着应决然进楼,便屏退左右,对他哀声道:“应公子,此番大劫大概是躲不过了。希望应公子记得此前答应奴家的话。倘若落入那怪物之后,还请应公子回护一二。”


    应决然还在心中纳闷——为何偏要来求他?


    就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二怪终于杀到了城中心,将白玉楼推倒了。


    照理说,楼宇倒塌的时候,应当是碎石烂瓦乱飞,那楼中的人也少不得要伤了性命。


    然而应决然看到的,却不是那样惨烈的景象。


    很奇怪——仿佛楼宇倒塌的那一刻,这世界的天幕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揉皱了。散落的碎片在一瞬间变得扭曲,好像之前他所见到的一切——那些甲士、城市、衣服、杯盏,甚至女王,都是画在一块巨大幕布上的画儿。而今大手一把将幕布扯走,它们就统统失掉了正常的模样。


    那些情景被抽走、变得扭曲,应决然头脑中的某一层纱幔就也随之被抽走了。


    记忆与清醒的理智忽然回到他的脑海,应决然猛地瞪大了眼睛,意识到——


    他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了。


    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天空。他在野地里有辨日的习惯。之前看到这一片草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向天空看了看。那时候日头还在东边,是上午。


    现在看天空,日头仍在东边。甚至当初他看到的一片形似元宝的云,也仅仅是拉长成了一条小船而已。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阳光刺眼,他立即起身。在手边摸到了自己的黑刀,手撑地坐起来,却感到身上一阵酸软。


    等眼睛适应了林中稍微暗淡的光,才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大片人。于濛在其中,乌苏和离离也在其中,他的那些手下人都在其中。


    多了两个人。


    一人穿灰衣,生得贼眉鼠眼,像是个市井间的爪子。另一人是个白袍的少年。少年生得倒是不坏,眉清目秀。只不过……一说话,就露出两只大板牙来。


    他是在对应决然说话的,并且是笑着说的:“你们这些人倒命大。再晚来些时候,可就化成脓水了。”


    应决然看这两人面善,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就只紧皱了眉、握着刀:“阁下……何人。方才出了什么事?”


    少年扑哧一笑。这一笑,脸上甚至还笑出了红晕来。


    “在下渭水龙王李云心座下,白龙使者兔斯基道人。”然后微微向后一让,“这位是渭水龙王李云心座下,青龙使者舒克道人——是在下的师兄。你么,我们此前见过。你还记得那两个道士么?在渭城的巷子里?你身边还有个老头子。”(注1)


    应决然虽说恢复了清明,但不知为何头脑还有些麻木。听这少年的话,想了好一会儿却也想不分明。少年也就只笑着、盯着他看。


    倒是那贼眉鼠眼的男人走上前:“小师弟,莫调笑他了。”


    然后对应决然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你来看。”


    他说完侧身让到一边。应决然这才看到他们身后的东西。


    身后有一块大石。石头有一人高,模样熟悉。应决然很快意识,这石头的轮廓与他此前所见的、写着“圆珠国”的石碑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石头上没有刻字,倒是因为年久、风吹日晒,变成中空的了。


    这中空的大石里还生了一棵树。树被石头蜷着,树干生得弯弯曲曲。而在这树木一根横着的粗树干上,应决然看到了一张大蛛网。那雪白的蛛网原本织得极密,其上四通八达。形制如同他之前所见到的,那圆珠国的白玉城一般。


    只不过眼下蛛网残破了一半,似是被人撕了。而蛛网上——密密麻麻的、五彩斑斓的小蜘蛛正惊慌地四散奔逃。蛛网正中则有一个包裹着层层蛛丝的卵囊。其中正伏着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大蜘蛛。这蜘蛛的色彩尤其艳丽,此时不知受了什么伤害,伏在囊上瑟瑟发抖,却时不时地用两只前螯朝应决然的方向指,仿佛要对他说些什么。


    应决然登时倒退了两步,想起那洁白的街道、彩衣的女王、彩衣的甲士来。心中一口厌恶烦闷之气,险些呕吐出来。


    鼠精舒克笑了笑,道:“这彩蛛有毒。成精得道了,毒性更强。先前你们都被彩蛛在脖颈上咬了一口,身子已经不能动了。神智倒被那女妖精掳了去。”


    “你再网上看。往那边看。”


    应决然转头看他所指的方向。


    却见这草地边缘有一棵树。树木上有蚊虫嗡嗡飞舞,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鼠精便道:“那是黑翅土蜂。自己不做巢、不采蜜,却是过寄生的营生。到春夏的时候就找那肥大的土蜂,蛰昏死了,在它们身子里产卵。等幼虫孵化出来了,先从彩蛛的身子里面吃。吃空了,再飞出来。说来也是一物降一物。”


    “这些彩蛛将你们迷晕了……大概是要送给那土蜂产卵。”舒克指了指蛛网正中的大蜘蛛,“但奇怪。其他人都是快要给毒死了,你倒是留了情。这女妖精可对你说了什么?”


    到这时候,应决然已经晓得这灰衣人、白衣人不是寻常人了。再缓和一会儿,也记起了那一夜在巷中与那五妖相见的情形。他心中稍定——自己要去找李云心,在这里却遇到他座下两位使者,大概他本人也在附近吧。那李云心虽然言谈举止当中满满都是令人心惊的邪气,可似乎对自己没什么恶意、倒颇为看重。


    应决然不晓得那样的人物为何看重一个凡人,但知道至少眼下,应当是没什么危险的。


    就想起那女王对他说的两番话来。


    要他在“城破”之后,关照她。


    想了这事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忍不住将视线挪开了去,不看那作揖的大蜘蛛。而是再四下看了看,对舒克道:“还有个老头子。”


    然后将那老者的相貌细细描述一番,问:“那又是个什么东西?他自称是这里的土地。”


    倒是舒克与斯基对视一眼,再看应决然:“从未见过啊?”


    “我们在渭城中遇到三花娘娘之前便在这里居住生活。这彩蛛从前是晓得的,土蜂也是晓得的。却从不知此地有什么土地。是你中了毒,记岔了?”


    应决然愣了愣,就不再说话了。


    但他觉得自己没有记错——方才的一切,此时都可以一一对应。唯有那老者不见了。


    他还记得老者在战阵中对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没头没尾莫名其妙,印象却无比深刻。


    见他不说话,舒克道人也只当他是真记错了。便指了指那大彩蛛:“在从前这事我们是不管的。哪知她今日偏偏掳了我们的嘉欣师妹,就不能轻饶了。嘉欣师妹说是你们救了她。眼下得知——”


    话说到这里,却看见应决然忽然起了性子。挥起掌中的黑刀猛地一劈,就将那中空的大石劈了个粉碎。口中喝道:“呸!好个妖精!”


    碎石四溅,那树木也被他劈成两截,蛛网彻底撕裂了,大蜘蛛也不知所踪,不晓得是被劈死了,还是逃脱了。


    鼠精阻拦不及,苦笑一声:“你这样子,可斩杀不了她的。又不是普通的玩意儿。也罢,逃就逃了吧,总之嘉欣无事。”


    “你把这些人都叫起来——我带你们去见掌令长老、三花娘娘。”


    =========

    【注1】黑刀与五妖相见,参见第二卷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气焰极其嚣张”。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云山雾罩

    应决然并不晓得“掌令长老”、“三花娘娘”是什么人,但知道此刻眼前的这两个妖魔,是比城外的那群道士可信、安全的。


    他是一个世俗中的武者,小时候也过普普通通世俗人的生活。也曾听闻妖魔有多么的可怕险恶。但到如今、眼下,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就与妖魔走到一处了!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将于濛一干人唤醒,将方才的情况略略分说了一番——暂且不提。只说他们一行人各怀心事跟着那鼠精、兔精去见“掌令长老”、“三花娘娘”的时候,应决然却始终心神不宁。


    那兔精看起来是个少年,性子竟然也像少年。先前说话脸上还泛红晕,但很快熟络了,就变成一个话唠。又最先同应决然接触,因此觉得他格外亲近。外人看应决然只觉得他一身黑衣黑刀、又总冷着脸,是个危险人物。


    可一来这兔精并不很通世事,二来,他一个妖魔怕什么世俗间的武者?

    因此就缠着应决然,与他说话。


    应决然有心事,并不想理会他。但那兔精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譬如说他那乔嘉欣小师妹便是因为成形之后感应到林中有同门的味道,因此才闯了过来。又比如说他和他那大师兄是如何在道士们来到渭城之后经历千辛万苦才逃脱到此地、又见了自家的掌令长老、三花娘娘。


    他这样说了,应决然也就都听了。


    好奇新鲜感必定有——谁真见了妖魔、鬼怪会不好奇呢。而在这林中行走也是枯燥无聊,他就慢慢也与这兔精说话了。他与兔精交谈,前面走的鼠精并不阻止。只回头看一眼就继续赶路,似乎也在听。应决然晓得或许那位大师兄也在看自己的底细。


    就想些别的事来问。


    先问乔嘉欣哪里去了。被告知说是被伤了,收进大师兄的袖中。


    又问这群人往何处去,兔精却支支吾吾,大抵他们的藏身之处要保密。


    再问李云心可在。兔精就愁苦了脸,只说他家大王那日与甚么道士杀了个昏天暗地,之后就不知所踪。


    也说道士们来了渭城之后,大索这附近的妖魔。一旦见了,也不问你是行凶作恶之辈还是行善积德之辈,统统捉走、格杀了。应决然便想起在渭城外看到的那些被用来绘制阵法的妖魔,大概就是兔精口中所说的那一些。


    兔精又说这么一来,渭城附近好些的土地、山神、水神……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神灵“神位”就都空缺了。应决然听到此处也在心中啧啧称奇,才道原来那些什么神灵,竟都是妖魔作祟。那自己从前听说妖魔吃人害人、又听说什么山神水神行善积德,岂不也是一面之辞了?


    兔精说到此处就有些忿忿之意。说那些香火果位空出来了,愚民却不晓得,仍旧****朝拜。可朝拜的是什么?只是一尊尊毫无灵气的泥胎塑像罢了。就说他们该去占了那些神位显圣——眼下神龙教不在了,教众都死光。道士们又在城中宣称神龙教乃是邪教,便是有人说“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之类的话都要被人举告。他们得不到香火愿力,正该去那边受那些愚民的香火才是。


    前行的鼠精听到这里便转头瞪了他那师弟一眼,道:“你眼下去做那些事,可不就是寻死?且大王又不在,你胡乱行事,万一乱了大王的谋划,可得叫你好看!”


    兔精似乎很怕他这大师兄,缩了缩脖子不说话。


    应决然便忍不住问——你们家大王许久没有消息,就不怕他已经身死了么?!

    一听他这话,鼠精与兔精同时扭转了脖子看他。


    这时候应决然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与妖魔说话。而他的那句话似乎是唐突了。因为二妖一个是在前面引路,一个是在他身侧伴行。听了他这话之后,前面的鼠精的头颅径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人还在如常一样走,脸却跑到背后去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兔精的面孔也转了个九十度,身子却是半点都没有倾斜——也盯着他。


    应决然只道这一双妖魔要发怒,心中又惊又怕。可毕竟是江湖武者,面上却半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将刀柄握紧了——


    接下来却听见那二妖同时自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就仿佛他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听一个后辈武者说了什么不知深浅的话一般,笑道:“噫,年轻人,你呀,这个见识,还是要再学习一下子的。”


    应决然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着怪腔怪调,且二妖几乎异口同声……或许是跟着什么人学来的口头禅吧。也许就是那个李云心。


    兔精接着说道:“我家大王,是何等的人物?你可知道他初来渭城时如何,两个月之后也又如何?他现在不见了踪迹,那么只要是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晓得——”


    鼠精郑重其事地接口,声音沉稳而不容置疑:“大王又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咱们,只消听他调遣就是了。”


    他们说完了这话又转过身去继续前行。仿佛之前所说种种都可以算闲聊,唯有这一桩,不容任何人置疑。


    应决然在心中微微出了口气,侧脸去看身后的于濛、乌苏和离离。他们主仆三人和其他人中毒较深。此刻精神恹恹的,只能勉强跟着大队走,却是连说话都没什么精神。两个女孩子原本都是要提着小剑、虎视眈眈,生怕什么人来害他家少爷。但此刻连剑都懒得提了——几乎是垂在手上拖着的。剑身从草木枝杈之上划过去,叮叮当当地响。


    应决然也不晓得自己和二妖方才说的那些他们有没有听进心里去。但终究说了这么久、已算是混得熟了,他就问出了那个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方才的事想一想……本应是你们那位乔嘉欣师妹要找你们去。结果沿路走误闯进那彩蛛巢穴,被捉拿了。”应决然就装作无意地说——听起来就仿佛像是为了缓和刚才的尴尬气氛,“随后我们跟上去追她,结果也被彩蛛迷晕了,是不是?”


    “是啊。”兔精说,“本就在那一带,修为也并不高。我们修的可是大王传下的天心正法,那妖精如何与我们比。嘉欣师妹也是初得道。倘若假以时日巩固了境界再去,可就能将那妖精的巢穴掀个底朝天了。”


    应决然在心里轻轻地出了口气,继续问:“那么既是误打误撞,照理说那些妖魔不该知晓我的名字的。你可知有什么手段、能叫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么?”


    兔精眨了眨眼:“叫人说实话的法子倒是多。吊起来毒打一顿也说实话的。要说法术么,我不通晓,我大师兄却是晓得一种。至于那妖精,嘿,又不修道法,哪里懂得什么本领。她天生有些异能,就只是用那异能将你们迷了。你们所见的都是自己心中想要见的——她再由此加以变化。要说能叫你说什么……你没有说,那便是没有说了。”


    应决然得了他这一番说辞,就有些沉默。


    但他清楚地记得,是自己看到那石碑之后不一会儿,就有自称土地的老者从树林中走出来,将他迎了去。他起先还晓得事情不同寻常,握紧了刀柄。


    但后来有一个女子在他后颈啄了一下子,他就被迷翻了——被带入那圆珠国。


    那么……是在他还清醒的时候,老者叫了他“应公子”。


    那老人如何晓得他的姓氏的?

    寻常人极少遇到“被妖怪”迷晕这种事。即便像他今日一样遇见了——要知道那些妖怪都是身具常人无法理解的神通。许许多多的事情说不明白,也就当做神通揭过了——都能够平白见到一个神异的国度,还纠缠什么“不合常理”的细节?


    但应决然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那老者留给他的印象着实太深。


    兔精说或许是因为他中了蛛毒产生幻觉,因此才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老人。但在他的那个圆珠国中,这老人几乎是贯穿了整件事始终的重要人物,怎么是虚构得来的?


    他到现在还记得老者在军阵中的那段话——


    “这圆珠国人身受图风国人侵略之苦,却不去想如何驱逐那些人,反倒是认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门,才想着奋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涂。孰敌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只好给自己树起一个靶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这一段话听着是说这圆珠国的。但又不尽是说圆珠国的。似有所指,然而想不明了。


    仿佛一缕阴影,牢牢纠缠在应决然的思想当中。叫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法子专心致志,无论想到了什么,总能联想到这段话……仿若附骨之蛆。


    他开始明白这件事不同寻常了。其他人都未在一场梦中见到那老者,唯有他。其他人也没有被叫出什么姓氏、只是踏进草地就被迷翻了,之后眼前情景浮光掠影一般地过,唯有他记得清楚,且被那彩蛛女王钟情。


    应决然便不说话了,只默默地赶路。


    兔精又自说自话了一阵子,也觉得无趣。但他只是成人形数月的妖魔。虽然说话已算得上是口吃伶俐了,却总没有人那般多的机敏警觉。只认为是应决然这人累了,也就不再搭理他。转去前面缠他那大师兄,两人不晓得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很快,到了目的地。


    此刻晌午已过,阳光并不很强烈。再到了这林中就更加暗淡。应决然远远看到前方丛林中出现一整片的迷雾,缭绕在每一根枝叶间。


    鼠精与兔精就停下来,转身郑重道:“我们已经到了。”


    一行人停下来,静听他说话。兔精却并不急。在人们身上瞧了瞧,道:“你们救了我嘉欣师妹,必然惹恼了城里那些道士。那些道士可都不是好人,法力高强又小心眼儿。此刻必然衔尾追捕你们。你们又都是世俗人,没什么自保的能力。那么在这片林中啊……”


    他看了看应决然:“就只有此处才能容得下你们了。先前也有臭道士来过几次,但又蠢又笨,进了这云雾找不见什么人、什么路,只得原样儿退回去。而今你们进这迷雾里就可见到我教掌令长老、三花娘娘。只是说……进去了虽说安全。但可要想好——一时半会儿很难得出来。便是那掌令长老和三花娘娘要走出来,也千难万难。”


    这些人中唯一还算得上神志清明的应决然想了想,脸色微变:“阁下的意思是说,你们那掌令长老、三花娘娘,实则是被人困在这迷雾中的?自己也出不来?”


    兔精眨了眨眼,看看自己的大师兄。


    鼠精便微微一笑:“也可以这般说。不过你们如果不愿去,就要在林中露宿。你们又不是我们这些阴神妖修,总有病困。倘若有人遭了这噩,你们可有能医治的人么?”


    应决然已打定主意不进这迷雾里了。


    他到底是江湖武者,且颇有名气。虽然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在林中虽说危险,自己总有一搏的机会。实在不成,还能试着逃脱。可进了这迷雾中,仿佛就是将自己困住任人宰割,那可大不妙。


    他便拱手正色道:“多谢好意。”


    又向身后指了指:“行走江湖总要考虑这些事。因此我的这些人中就有精通医术的,且随身带了药剂。真有病痛,不敢说药到病除,但一定比寻常郎中要好些。”


    但他说完了这话,就忽然意思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错事——因为那鼠精和兔精对视一眼,眼神忽然变了。


    应决然眉头一皱,觉得不妙。正要抽身后撤,却听到迷雾中传来一个妖里妖气的声音——


    “咦?郎中!啊呀,嘻嘻嘻,妙妙妙!丢进来、丢进来!给老头儿老相好瞧病来、瞧病来!”


    应决然只觉得这声音略微耳熟。但不等他细想,鼠精却已嘿嘿一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言罢一挥大袖,一阵妖风四起——


    应决然这一行数十人,就都被卷进那雾中、消失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罐肉

    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能见一个四方的天。


    发黄的天空被屋檐框住,屋檐上有残破的瓦片以及荒草。草生得疯,气根从顶上漏下来,好像一条条的小瀑布。


    看这天时已经是黄昏了。应决然皱眉,用手撑着地,努力起身。


    他躺在天井里。四面的三趟屋子有两边都破败得门窗腐朽,只有正对面的一间看着还能住人——也的确住了人。


    他看到屋里生了火。那屋里原本有灶台,但倾塌了一半。因而这火也不是在灶台里生的,而是在地上生的。火堆上有一个木架,木架上吊着一口底下发黑、边缘缺口的小瓦罐。


    罐里似乎盛了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


    但应决然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闻见了从罐中传来的香气。那味道本就叫人垂涎欲滴,何况他眼下还饥肠辘辘。他花一息的时间才将目光从罐上移开,看见坐在火堆后、阴影中的两个人。


    一人是个老道。许久没打理头发、胡子,纠结成了团。穿一件青色的道袍,手持一柄用木片削成的长勺,正往罐里瞧。像是担心糊了底。


    另一个……


    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肤色发灰。但这灰倒不叫人讨厌,更像是因为极白极白,皮下透出来的血青色。穿了一身红色的小衣,像一个刚刚卸甲的战士。身边也的确有盔甲——正抱了一顶造型古怪的红头盔,用块什么布料小心地擦。


    应决然看了一会儿,认出了那女人。


    可不就是那夜他和孟噩在巷子里见到的,“三花娘娘”么!


    这时候听见老道转脸对那三花娘娘说:“你也不要气。你呀,虽说道行高,但毕竟是个妖魔。要说弄这些个东西——”


    他拿手里的长勺轻轻磕一磕瓦罐边沿。却不小心又磕下来一块,掉进罐中。他就赶忙凑过去用长勺小心地将那碎片捞起来,顺便尝了尝勺上带来的汤汁。然后重新坐好,继续对三花娘娘说道:“这些个东西,你们这些妖魔可不成。心哥儿之前是怎么跟我说的?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这东西,你得慢慢煨,才酥、烂、鲜……”


    三花便不耐烦。索性丢了手中的布尖声尖气地叫起来:“噫,老头子好聒噪!上好的肉,嗯?啊呀,颤悠悠、亮晶晶……啊呀……嚼着便是一包的血水儿!哼,没了,都煮没了!”


    她边说边往瓦罐里看,好像心疼极了。


    老道哼了一声:“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了。”


    说了这话不再去理会三花,三花也不理他。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已站在了庭院中的应决然:“应大侠不必看了。于家的少爷和两个姑娘蛛毒未除,已经被送去后边歇着了。你的那些人同在后面——他们的修为不高,不像你们四人有高强的内劲护体,能不能捱得过这蛛毒的后劲还难说。”


    “啊……倒不必急着去看,且安心。”刘老道朝他摆了摆手、捻一下胡须,笑着说,“此地缺医少药,本指望你带来的郎中瞧病,结果你那郎中也病倒——所以安心在这里陪老头子我说说话吧。看与不看,你那些人大概都活不过今晚了。”


    “应大侠应该知道在下的。在下便是刘公赞——如今我们第一次见。我那……旧友,杀人鬼孟噩,该是在应大侠的堡子里。”


    他这安慰倒不如不说。应决然听了心中更急。毕竟都是堡子出来的人。相处日久,也都是亲信。如今倘若尽数折损了,实在是好大的损失。但应决然也是也会察言观色之人。他发现刘老道的脸色、语气,都有些怪。


    有些防备与警惕。


    他就定了定神,瞥一眼身边躺在地上的黑刀拱手道:“鬼算子刘公赞。久闻大名。那么这是有事要问在下了。”


    刘老道在李云心面前像个慈祥的长辈、忠心的老仆。如今李云心不在他单独与应决然说话,身上隐藏许久的江湖气息竟然又回来了。他在火堆之后坐着,火光倒映他的脸——看起来竟然真地找回了当年鬼算子的风采,显得高深莫测、正邪难辨。


    只见他嘿嘿一笑,从面前火堆中抽出一根柴,好叫那火再小些。然后抬眼问:“我家龙王叫应大侠带人来渭城,这事我是知道的。应大侠今次果然来了,可见是重诺之人,龙王定然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


    “刘先生请讲。”


    “你们在城外见了嘉欣那孩子,将她救起了。我在外面的两位朋友之前已说了事情的经过。我听了,佩服应大侠的侠肝义胆。但——应大侠从道统道士手底下抢人,却毫发无伤。不但你毫发无伤,就连你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毫发无伤。这一点,老道不是很明白了。”刘公赞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应大侠怎么说?”


    应决然沉默一会儿,冷笑:“没什么好说的。毫发无伤的理由多得很——道士手上妖魔大把,并不在意。道士怕追了耽误布置法阵的时间,也就没有赶上来。随便说一种在下都觉得合理,毕竟是仙人,不是世俗人。但刘先生如果有疑心,哪怕那道士眼下站在此地说原委,你还是有疑心。”


    刘公赞捻须微笑:“应大侠说得有理。但龙王说过,他从不相信巧合和异乎寻常之事。见他做事做得久了,老道也就这样想了。因而这一件,我是这样想。”


    他说道这里收敛神色,向应决然一招手:“应大侠进来坐。天色晚了,看着要落雨。”


    应决然略一犹豫,捡起地上的黑刀走进屋子里。


    说来也巧。他刚一进屋,外面就起了风。屋顶的瓦片被刮得微微作响,荒草都伏低了头。两息的功夫便有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再过一息,狂风已经呜呜地携着雨幕冲进来,直卷得地面都尘土飞扬了。


    但刘公赞自从袖中取出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辞地祭出了,堂中的风就一下子减弱,变成叫人身心舒泰的微风。


    应决然微微一愣。他只知道从前刘公赞的江湖身份,却未想到他竟然精通道法——到了如此地步!

    但这一愣之后,他倒觉得更不能输了气势。捡一块没有被劈成柴火的木桩坐了,道:“这也是巧合了。刘先生怎么看?”


    他看看外面的雨幕——狂风在天井里变成小小的龙卷风。那雨滴便被龙卷风一片一片地卷着,变成一道亮白色的漩涡、劈头盖脸地浇在地上、屋头。瓦片叮叮当当地往下掉,就仿佛这三间屋子就要倾塌了。


    刘公赞又笑:“这可不是巧合。你来时应该晓得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实际上,咱们是被高人困在了此地。不知高人存的是什么心思,但想来没有恶意。因而这里的气候反常,这样大的风雨并不罕见。什么时候天上砸了拳头大小的雹子、李子、鱼、肉,那也算寻常。”


    “这些暂且不提,只说应大侠的事。”刘公赞不去管应决然看起来有多么惊诧,“老道在想的是,应大侠一行人恰好就遇到了于公子。恰好就在城外遇到了嘉欣。恰好那些道士又有事没有追赶……这些个恰好,未免有点多了。”


    “倘若要我说,我会提防道士将你们当成了饵。我家龙王——外人说他残暴,实则心中是暖的。他嘴上的话未必是心中想的话,这一点我晓得。倘若你、于家公子、带着嘉欣投奔他那里去了,他可很难将你们拒之门外。前些日子我已得到消息,说龙王是身处什么禁制当中,道统的人想要冲进去,却拿龙王无可奈何。因这事再一想……我觉着,那些道士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刘老道微微叹口气,用手中的长勺在瓦罐里搅了搅,漾出一阵香气。


    不远处那三花闻了这味道登时瞪大了眼。可似乎还记着老道之前同她斗嘴,就又恋恋不舍地看一眼,别过头去了。


    “所以将你们也弄进来了。”刘老道看着应决然,“此处也是个禁制。只有一方小天地。有这院落,院落在山崖上。再往外走就是雾气。走进去了还会再走回来。你们在外面,要么就是去找我家龙王,令他两难。要么就找不到,或许被道士杀了。进来了虽说不知何年何月出得去,但终究外人不敢轻易来。这算是咱们为龙王做的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添麻烦。”


    应决然深吸一口气,看刘老道:“之前在外面我说那李云心可能如何,外面那两位只同我说,他有个大谋划、不必担心。如今再听你说说这番话,觉得似乎刘先生对你家龙王的处境不是很乐观。如果他日后真的不乐观了……我们岂不是要被困死此处了?”


    “世间,哪里有万全之策。”刘老道笑了笑,“此时与你把事情都说分明了,就是告诉你且安下心。你是个不会道法的武人,万万出不去的。不要做无谓之事。另外就是等着——看是不是有人会来。一旦来了人,就说明我想的事情是真的,你们的确是饵。如果道统将你们这些世俗人都当成饵了,那我们就更不必担心龙王的处境——那说明道统对护着他的那层禁制全然无计可施,都要出此下策了。”


    “来。说了这么久,来吃点东西。内人抱恙,只有这些能与她补一补了。”


    刘老道说完起身,从身后取了三只大木碗。


    外面狂风暴雨,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只有一堆篝火发亮,但光芒只及五步处,余下则是一片漆黑。刘老道站起身来的时候随手往火中丢了道符箓,那篝火就更亮起来,将整间屋子都照亮了。


    应决然这才得以窥见这房舍的全貌——只往东边的角落扫了一眼,就立时惊地跳起来,背上渗出一片细密的冷汗。


    东边的角落,竟然躺着半个人。他看的不是也别分明,只能见到在昏暗的光线中,一个人形的轮廓搁在地上。但身子已被吃空了半边,皮肤是惨白的,仿佛人没有穿衣服。


    他所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妖魔食人。第二个念头是他的那些下属的安危。然而未等他第三个念头生出来,刘老道已经笑了。他大笑着从篝火堆中抽出一根木柴丢过去,好叫应决然看得更清:“不是人。”


    刘老道随意地说,“像是人罢了。味道很美,尤其鲜嫩。”


    应决然这才看清,看似乎是个水生的东西。皮下的肉是嫩粉色,仿佛小羊羔肉。从前应当是有手有脚,但既然被吃了一半,此刻再看清,“像人”的感觉也就大大地减轻了。


    但他仍旧难以置信地看看刘老道、又看看三花娘娘:“你们这是在吃——”


    “妖魔。”刘老道笑了笑,“应大侠觉得吃妖魔,和吃人有什么区别?”


    应决然答不出这话。倒是向罐子里看了看。


    也不晓得刘老道加了什么佐料烹煮的。罐中的肉汤已经要见底收汁了,咕嘟咕嘟冒着泡。黄色的汤汁粘稠,笼着四五块方方正正的五花肉。金黄的脂肪和酥烂的瘦肉层层交叠,因翻腾的气泡而在汤里颤抖,每一次都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来。罐中还有些山药之类的东西,此刻也吸饱了汤汁、油脂——在饥肠辘辘的应决然眼中……


    这的的确确是美味。


    看着这东西,再想刘老道的问题,他就不知到底该如何说。只能再转头往别处看。


    结果这一看,竟是又吓了一大跳!


    屋子东边有半个妖魔的残躯躺着。屋子的西边,竟然还有一个!

    只是这东西可比妖魔的残驱看着吓人——乃是一幅骨架。却不是白骨架。骨架上连着红的、白的筋肉,就仿佛一个人被剥了皮,又被撕咬掉了许多的血肉。偏偏其上还有血管攀附着……甚至有血液在流动!


    应决然不晓得这是何人经受了这样的酷刑。但正要问,刘老道就已经又笑了笑。


    “这个,却不是妖魔,而是人。你不认得,但算是很有名气的了。”


    “道统琅琊洞天那天资最出众的女修,凌空子,便是她了。”他边说边朝那可怕的人形看了看,“还在长。过些日子,就没这么怕人了罢!”


    =======

    我今天做了坛肉。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真假

    凌空子的大名在天下修士中当中如雷贯耳。但在应决然这里,却的的确确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因此他没有问这名为凌空子的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又为何是这样的状况。


    他只是被眼前接连而来的情景震撼,想到——先前孟噩与自己推荐这鬼算子刘公赞的时候,他还在想那人已退出江湖许多年,未必有如今这一辈年轻人的狠厉。走江湖要武艺,要人脉,但也要狠。


    可如今他意识到……江湖人的“狠”,已经没法儿形容、衡量眼前这个鬼算子刘公赞了。他甚至已经不再属于世俗世界,而身处另一个更加危险、神异、瑰丽的世界当中了。在那个世界里……“人”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


    他们在吃那妖魔——算不算吃“人”?

    至少许许多多的江湖武者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没法儿像这刘公赞此刻这样子从容镇定。


    应决然就不再说话也不多问。只看着刘老道往木碗里盛了肉,又浇些汤在上面。三碗盛好了,递给应决然一碗。


    黑刀看了看西边墙角的那半个身子、又看看刘老道,深吸一口气接过来,但只捧在手上。


    刘老道并不非要他吃。他捧起另一只木碗走进另一间房,破败的大堂中就只剩下应决然与三花娘娘了。


    这个时候那妖魔才赶紧凑到火堆旁闻一闻那肉,将碗端起来。先吃一小口、看看应决然,又大块大块地吃了——连汤汁都不剩。


    然后她去看瓦罐,看了几眼又转过头盯着应决然的手。


    黑刀知晓她乃是妖魔。她的面孔又被火光映照得阴晴不定,且还看着她方才吃了“同类”。因而此刻看见这三花娘娘探出一点鲜红的舌尖舔一舔嘴唇,便觉得一阵酥酥的凉意上了身。忙将手中的碗一递,笑道:“我并不很想……”


    三花伸手便接过去了。


    指尖触及应决然的手背。他感受到了惊人的热量——她看着身子像是凉冰冰的,实际上竟这样的滚烫的么!


    三花娘娘将应决然碗里的汤汤水水也吃了个一干二净,又将碗塞进他手中。


    然后她打了个嗝儿、站起身,绕着应决然走了一圈——黑刀可以感觉得到对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钉着自己的脊梁,像是要把自己看穿。


    然后这妖魔在他身边停下、像一只动物那样四肢着地,看他。看了两息的功夫,在他忍不住要问究竟有何事的时候,又猛地凑近了他的耳边,鲜红的舌尖几乎点上他的耳朵!


    应决然全然来不及反应,只生生地硬挺着——感觉到这妖魔从他的耳朵开始,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地深深嗅一遍,才又回到他耳边。


    然后听到她说:“嘻。你这蠢物,闯进来。”


    “呀,闻着你倒是个人……嗯……本娘娘告诉你一件事。也不枉,呀,把肉给本娘娘吃。”


    应决然之前听鼠精和兔精说话——虽然好像没什么心机,然而说话流畅清晰、逻辑分明。随便哪一个人都会觉得那是人类,而不是异类。可再听这“三花娘娘”说话,只觉得怪里怪气颠三倒四,倒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或者脑子抱恙。因此听她这般说,只当是要说些什么昏头昏脑的胡话。这妖怪或许脑子不清楚,找自己调笑来。


    可也要更小心。以免她忽然发了失心疯,将自己活撕了。


    他就陪着强笑了笑。将要说话,那妖魔的话却已经赶在他前面说了。


    只一句话,就好似一声炸雷在他脑子里响起来,激得他浑身寒毛直竖——


    “那老道士,可不是人呀。”


    荒郊野岭孤村破庙,本来最怕的就是遇见鬼。这应决然这几日虽然同妖魔相处,但眼中的妖魔都看得见、摸得着,并没有太过狰狞恐怖。而他到底又只是初见他们,因此脑袋里并没有接受、适应太多。


    到此时三花娘娘在阴晴不定的火光里说了这句话,且他身处这样子的环境,登时就想起了种种冤鬼害人的传说了。


    可就这么一惊之后才又想明白。忙长长地出了口气,镇定下来强笑道:“娘娘说笑了。你们本就是……嗯,有什么神通的。他是个妖魔、是个修行人,又有什么出奇的。”


    那三花附在他耳边,继续道:“刘老道可的确是个人呀。你眼见的这个,呀……啊呀……他可不是人呀!”


    她说到这里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下子:“嘘!他都不晓得我知道的!”


    被压下去的寒意再一次从心底泛起来。应决然认为自己明白这妖魔的意思了。


    他在巷中见过这妖魔出手——杀死那两个叫自己无计可施的道士如同屠猪宰狗一般。但现在听她的语气,她对待这“刘老道”的态度竟是明知道不对劲,却还不敢说呀!


    汗水终于从他的后背流淌下来。


    屋外风大,人说话要声音大些才听得清。因而应决然挪了挪位置叫自己面朝方才刘老道进去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三花:“娘娘是说……我眼下看见的这个刘公赞,不是原本那个刘公赞?娘娘能不能细说?”


    那三花便凑在他耳边,眨了眨眼:“呀。我们原本是走散了呀……后来,嗯……本娘娘见着这老头……啊呀,啰嗦。呸呸!”


    三花说了这么几句话,似乎觉得要细说当日的详情好费劲儿,干脆不耐烦起来,作势就要躲去一旁。但此事攸关应决然的性命,他岂敢像这猫妖一般“洒脱”?好说歹说才一点点地哄着她将当日的事情讲分明了。随后倒吸一口凉气,久久地盯着“刘公赞”方才进去的房间,好一会不敢眨眼。


    依着这三花娘娘的说法,在李云心斩杀月昀子、道统修士跑来渭城附近之后,她和刘老道便走散了。


    道士们开始在渭城附近捕杀妖魔,他们便也不敢久留。与道统的“臭道士”打了几架、越逃越远,最终躲进这片野原林中。


    接着遇到了刘老道。


    初见他的时候他不大爱说话,三花倒是絮絮叨叨地说。说得久了这刘老道也就开始交谈,但总问她些古怪的问题。在应决然听起来,那倒像是套话的——想要从这三花娘娘口中得到他们从前的种种信息。随后话就越来越多,问得也就越来越巧妙了。


    直到某一日这三花终于觉得事情有异样,却再遇到那鼠精舒克、兔精斯基。


    当夜里趁着这刘老道不在场,这三花娘娘将事情磕磕绊绊地说给二妖听了。


    三妖说话的时候本是面朝那刘老道要回来的方向。且三人都是修他家龙王传下的天心正法,是实打实的虚境。要说动起手耍弄神通,面对道统的道士也吃不了多大的亏。


    但偏偏就不晓得……那刘老道什么时候转去他们身后了。


    三妖嘀咕一番正要各自散去想法子,一回头见到那刘公赞站在身后。目光炯炯,在黑暗的林中仿佛两只大灯笼,亮得刺眼、亮得可怕。


    见此情景,那三妖便索性撕破面皮,先将他捉拿了再说。


    岂知这刘老道只挥了挥手,三妖登时站在原地、口不能言,动弹不得!

    这三花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从前李云心在渭城的时候,时常会去龙王庙前院的乔宅为他们讲法传道。大概是因为念着这三花娘娘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那李云心对她则是分外青睐。将许多自己晓得的事情都与她说了,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而这三花倒是真记在心里了。她说话颠三倒四,但心思未必也是如此。因而一见这“刘老道”的手段,就知道大事不妙。


    因那李云心与她说过许多的“理论”。无论画派、道统、剑宗,根基都差不太多。根基差不太多,神通变化也都有迹可循。譬如一个新手闯进厨房,听人说这菜这样做、那菜那样做,就只觉得林林种种的菜肴做法都不尽相同。要他一个一个细细记录下来,简直是如同天书一般。


    但倘若他晓得烹制菜肴无非就是要用各种手段搞出各种人们喜欢的口感,就会意识到许许多多的法子原理都相通,所谓殊途同归。那么做起事来就看得通透,知道这肉先煮再炸可以外酥里嫩、这肉裹了粉子炸制也可以外酥里嫩——都只是因着“锁住水分”这么一个道理。


    而三花听李云心讲了有关修行的许许多多道理,也就知道很多手段神通她虽不晓得不会使。但见人使了,总能明白大概是个怎么回事。


    可那时“刘老道”那一手——既没有祭符也没有作法。只随随便便地一下子……


    她就看不懂了。


    这意味着这“刘公赞”的手段高得令人心惊,真真是已到了“高深莫测”的地步了!

    随后这“刘公赞”也没有多说话,更没有动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依次在三妖的额头上点了点。


    三花只觉得一股灵力注入灵台,转了一圈,似乎找不到什么出口,便翻腾着消散了。她并未觉得有何异样。


    下一刻刘老道再一挥手,三妖就能动了。


    三花这时候才发现那鼠精与兔精仿佛将刚才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嬉笑着与他们的“掌令长老”说了几句话,便去各做各的事情了。


    这三花娘娘,从前也是有急智、吓住了追杀李云心的剑客、救过她家龙王的。此时遇到这种事心里也有几分计较。便不言语,只装作自己也将事情忘记了。


    待过后寻个好机会再与那兔精、鼠精提起之前的事,更怪异的情况便发生了——


    只要、但凡,她说起同“刘公赞是个假扮的”这话有关的事情,那二妖就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置若罔闻!

    她不晓得该如何做。但总不好丢掉二妖自己逃脱——那二妖当初听她讲法,和她几乎就有传法受法的师徒之情。李云心虽说为他们取了名字,但从未自称师尊,实则是她在代李云心传法,那李云心倒更像是个祖师了。


    更因这三花晓得既然那“刘公赞”可以使出此种神异的手段,大概自己也难逃他的“魔爪”。又怕自己逃了不晓得这冒牌的道人图谋些什么、是否要对她家大王不利……


    一番纠缠思虑下来,到底没有逃走,而是也装着什么都记不得的样子、留在他身边了。


    再往后……便被一云雾困到此处。


    随后看到李云心从云雾中走了出来、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又消失不见。


    而待李云心走后,这大堂东边那一具模样可怖的身体便出现了。先只有一个骨架,随后慢慢地长。也不晓得是用什么长的。


    应决然听了这些心中惊诧莫名。第一次深刻体验到什么叫“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他长出一口气,慢慢转头往身后看了看——只怕刘老道也出现在那里、瞪着一双灯笼的眼睛盯着他看!


    但身后是夜幕、大雨。


    他又想到刘老道说他的那些人在“后院”——会不会也遇害了?!

    便在这时,刘公赞从那屋子里转出来了。应决然立时轻轻地唱出一口气,好叫自己的心跳得不那样厉害。


    那刘老道手里端着一只空木碗,先看看三花,笑道:“先前叫嚷着不喜。如今倒吃个干净。”


    再慢慢走到火堆边坐下了,看看一人一妖:“你们两个从前倒是见过的。如今说得也热络。只是应大侠呀——”


    他微微倾身向前,看应决然的脸色:“怎么脸色看着白?”


    应决然略微沉默一会儿,咬了咬牙答他:“也许是蛛毒未除净,身子虚。”


    刘老道又问:“怎么心跳得这样快?”


    应决然又答:“惊雷炸得响,心里慌。”


    “怎么头上出了汗?”


    应决然看着刘老道:“这火堆旁实在热,烤得慌。”


    刘老道便不问了。直勾勾地盯着应决然,慢慢将身子仰回去,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意味不明的“啊”。


    “还以为应大侠听到了些什么不该听的话。那便麻烦了。”这刘公赞边笑,边慢慢说,“人言可畏呀。”


    一个惊雷炸响,他的脸惨白惨白,像死人一般。


  第二百三十三章 六欲劫身

    三花在应决然的身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阴影中去,并不说话了。


    应决然强迫自己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屏住呼吸艰难地说:“并不曾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刘先生想得多了……此刻风雨这样大,在下担心我那些兄弟。想到后院去瞧一瞧……”


    “也是人之常情。”刘老道说,“那就去罢。”


    应决然倒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人这么容易就让他离开——却不担心他溜走了么?


    但转眼一想又释然。那三花娘娘同自己相比也是神异非常。但在这老人面前却是服服帖帖、走也不敢走,自己又如何能走脱了?


    他便深吸一口气,提刀站起身。想要去后面瞧瞧那些人是否安好,也想要瞧瞧附近的地形。


    虽然三花娘娘说这里走不脱,但很多事情没有自己试过总是不安心的。


    然而他刚走开了两三步,那刘老道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意地说:“还有件事,贫道随口问一下子。应大侠此前说曾经在圆珠国的幻境中见到一个老人家。那老者还对应大侠说了些话——都是什么话?”


    换做一般人一般事,必然是记不清了的。但有关那老者的事情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深深刻印进了脑子里,他想忘都忘不掉。因而在稍一犹豫之后他低声道:“刘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那件事很古怪。刘公赞很古怪。一个古怪的人问起一件古怪的事,这就更古怪了。


    刘老道只笑笑:“好奇罢了。应大侠不想说就不必说。”


    应决然的确不想说。但这种事他不说,自己又理不清头绪。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时间,但那老人留给他的话却像是在脑袋里搁了十几年,快要叫他烦恼得想撞墙了!

    因着这样的心思,他终于忍不住将那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说出口了——也很想看看这刘老道听了那话是什么反应。


    “这圆珠国人身受图风国人侵略之苦,却不去想如何驱逐那些人,反倒是认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门,才想着奋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涂。孰敌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只好给自己树起一个靶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应决然复述完了,略顿了顿、轻出一口气:“那人就是这样说的。”


    他有些期待刘老道会作何反应。


    但结果令他失望。


    刘老道似乎就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应决然说头几个字的时候他还用心听听,说到后面他便不甚在意了。而是拿起瓦罐中的长柄勺,在罐底捞了捞。捞到肉末肉块就送进嘴里咂一咂,看起来享受极了。


    等应决然说完出了气,他才抬头:“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肉。”


    应决然不明所以地摇头。


    “大鱀。是一尾成了人形的大鱀的肉。也无需放什么作料就鲜嫩味美,实在是天下间第一至味。”刘老道笑眯眯地说,“你竟不吃,倒便宜了那嘴馋的三花。”


    这话像惊雷一样在应决然的耳边炸响了。


    他再没法子演下去——这种事情这种情况再要自欺欺人,就只是给强者做玩物罢了!


    他索性一横刀、退到了门口。门外的风雨瞬间将他的后背打湿,吹得他后颈凉飕飕,就仿佛随时要被砍头一般。


    应决然运足了内力,断喝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老道看看应决然,又看看三花,嘿嘿地笑起来。


    “你这小东西倒是出人意料,不过细细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既然你记得没有忘,就早该说了——一个妖魔,玩弄什么心机。”他这笑声衬着风声雨声,显得可怖极了。但这样笑过一番之后又叹气,“唉。说来我也无甚恶意。你们这些娃娃对那李云心倒是忠心耿耿,这老道也是忠心耿耿。这样的好心已许久没有体会过了,因而才恋恋不舍。却也有那孩子的事情——”


    “刘老道”指了指屋子东边“凌空子”的身体:“这刘老道对李云心,是既有舐犊之情,又有忠义之心。”


    “对他那相好的时葵子,则是人世间的男女之爱。”


    “你们余下这些人,被困在这种地方……心中的情感都要比平日里强烈一些。这些个或悲或喜的情感啊,正好用来塑造她那六欲劫身。”


    应决然听得一头雾水。便去看三花。结果和他想的一样,那三花眨着眼睛缩在墙角,看起来竟像是怕极了。


    他无计可施,只得一头雾水地听刘老道继续讲下去。


    “你可知你这身子是什么。”刘老道指了指应决然。但并不在乎他回不回自己,只说下去,“你这身体,肉身和神魂。神魂又是什么。说穿了,七情六欲而已。世俗人怕死,因为身子毁掉了神魂就毁掉,变成孤魂野鬼。”


    “但修行人——道法中塑造身躯的法子虽不多,可也不少。附身之术、夺舍之术、傀儡之术——修行人修行,便是为了淬炼身躯神魂好与日月同寿,岂能不好好钻研如何塑造身躯。但在修行人这里,塑造肉身的法子倒好办,然而神魂如何再回到那肉身上去?”


    “需知神魂与肉身本就有一部分是交叠的。身子造好了,神魂便附不牢。身子造不好,神魂便附不上。你说说,怎么办?”


    “刘老道”这些说得通俗易懂,就连应决然都慢慢听得明了了。


    眼下这人再一问他,他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似地就答了出来:“法子倒也简单——就如同那织布的女工一样,黑的白的线一起织,岂不就成了?”


    刘老道大笑。他的笑声在厅堂内回荡,从口中喷出的气流甚至吹得偌大一堆篝火忽明忽暗:“是呀。边造肉身,边将神魂织进去不就成了么?只是还有一点——修行者自修行之初就要历各种劫、斩各种情。那神魂本身又是七情六欲的集合——修行人的神魂实则也是不完整的。”


    “你们这些世俗人的神魂是五彩斑斓。但修行者活着的时候已经将情感慢慢地摘除镇压了——你再看他们的神魂,就是褪了颜色,留下好多空档。空档用什么填充着?找到了道心的,用道心填充着。没找到的,先用灵力填充着。”


    “所以你要将他们的神魂重新编织进身体里,却连什么线头找不到,如何编织?便要寻找那七情六欲,重新来编了。但这滚滚的浊世,无论人还是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位置。”老道朝应决然点了点,“譬如你这孩子生在这世上,以后死了烂了化成一堆泥灰——你可还在这世上?当然是在了。只是说你活着的时候占了这世上的一个空,死后这空也就溃散、变成更多细小的空。然后你这些细小的空和别人那些细小的空再凑到一处变成一个新的空——新的人也就来到这世上了。”


    刘老道说到这里仿佛对自己的想法得意极了。他站起身,捋了捋胡须、踱几步。带起来的风在厅堂中呜呜作响,仿佛他是一个巨大的风箱,不停歇地向四面八方喷吐气流。


    “所以这世界,本质上就是空。由无数的空所组成的空。你,我,这草木、砖石,甚至这火焰,追根究底都是同一种东西。世上的这些空档不多也不少。这边多出来一个,那边必定就要少一个。而今我又要用七情六欲将神魂编织进身体里,便是要用那些小空编一个大空出来,给人‘住’。只是说这世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空档,我编她的时候那些空档就如同飞灰一般要飘进来,这怎么能成?你再说说,我该怎么办?”


    后来这些话应决然就听不懂了。但还是听到了什么“尘埃”之类的话儿。


    他心里烦躁,不晓得这老头子说完这番话要做什么,哪里还有心思给他细细想。只胡乱应了句:“……找个没什么飞灰的地方不就好了!”


    刘老道一挥大袖,眉飞色舞:“是了!找一个没什么空的地方,再用这世上的七情六欲将神魂编织回去呀!”


    “只是,去哪里找一个能容得下一人的空?”刘老道嘿嘿笑起来,“人不成的。人的空太小。想要大大的空,只有去找那些个大的——大牲畜。跑进大牲畜的‘空’里。这里面干净。除了你们身上的那些个,竟是什么杂质也没有的。”


    他一边说一边举步四顾,最终走到凌空子那具血淋淋的身体旁边:“我便用你们的****为她编织了这六欲劫身。眼下正生长着。”


    “说来前些日子便觉得怪了——原本生得好好的,怎么这心窍就生得快了。你看这血脉——”他伸手在那具身躯表面的血管上弹了弹,“这血脉心窍都已成型了。如今却是知道了。原来是因为你这小东西。”


    他转头看三花娘娘:“你心里晓得许多事,却不说。在心中动心机乱猜想,结果她的心窍就生得快。如果不是我今日得知了,这身子说不好便功亏一篑,你拿什么赔我来。”


    三花也不说话,只躲得更远了些。


    见她这样子,“刘老道”才叹口气:“也罢了。本是一桩好事,倒将你们吓着了。如今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原委,心里都各有思量。这****也就都不纯净了。那么这事自然是不成了。说来也是你们的福缘尽了——你这孩子。”


    他边说边指应决然:“可知我瓦罐里煮的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便道:“那大鱀本就是天生的灵物,又得了道行成人形。吃它一块肉,修行者可以温养巩固境界,世俗人则能延寿百年。你却不食,分给了这妖魔。既然如此,罢、罢、罢。我便走了,将这凌空子留在此地。”


    “你且对那李云心说,这孩子本是没有什么罪过的。她犯着了他,也是被人陷害。既然这些日子已受尽折磨,就算是还了前世的恶果。如今再世为人,倘若有机缘生出了,叫他不可害她,由她做个世俗中的隐士,了此一生罢。”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应决然的预料——他本以为要有一场生死的恶斗、将性命留在此处。却不想突然有这样的转折——他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心中灵光一闪,将要问“尊姓大名”,却看见那刘老道的身上忽地泛起一阵金光。那金光如同千丝万缕的金色雾气,袅袅腾腾地汇聚到一处变成个人形。人形也看不分明,依稀是个老人。老人在刘老道的头顶顿一顿,忽然径直穿破屋顶,向着东边的天空疾射而去,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行迹。


    只余下应决然与三花娘娘一人一妖站在厅堂里。


    然后……应决然看到了一个影子。


    他自己站在门口,那影子的双脚是连着他的双脚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但问题是之前说话的时候才刚刚入夜、风雨大作……怎么此刻就看到了影子?


    他忙转身往门外看——看到的是一方晴朗的天空,以及天空上的白云。天不知何时亮了,厅堂中的篝火也早就熄灭了。屋子西边被吃剩了半个身躯的妖魔不见踪影,东边那血淋淋的躯体倒还在。


    但三花娘娘不见了。


    这时候听到屋外一个声音:“应大侠参悟得怎么样了?”


    应决然定睛一看,是那于濛站在屋外的天井中看他。应决然之前经历了圆珠国的幻境,此刻便不敢当真。只皱眉“嗯”了一声。


    那于濛便道:“十几日之前咱们被送进来之后,这边的刘道士就说你中了蛛毒,你提起内劲护心脉的时候却正巧参悟了功法境界,因而在此处闭关了十几日。今天见你出关了——参悟得如何了?”


    应决然眨了眨眼,怔怔地再往屋外看了看。就看到本该是在屋内的刘老道。他微笑着朝应决然行了个道礼:“想来是有所突破。老道恭喜了。”


    黑刀应决然难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气,想起某一个传说。砍柴人进山遇到仙人对弈。他看了一盘棋,再去看自己的斧子,却是已经连柄都烂掉——已过了几百年了!


    而这时候另一句话跳进他的脑海——


    那附身刘老道的人曾说,“……跑进大牲畜的‘空’里。这里面干净。”


    ……“这”里面!!


    ===========

    足。


  第二百三十四章 怎么死的

    那老者说话虽然狂妄神异,但条理也还清楚。那么他既然提到了这个“这”字——


    应决然便顾不得许多,先只问一件事——这些日子外面是否曾有人来过。


    这话问了,刘老道与于濛看着都讶异。然后才如实告他,的确有人来过的。


    他们来了此地之后第二日便有道士前来。且是飞着来——至少是一个化境。但化境的道士虽然能飞,却也吃力。如此说那道士的境界应该还要再高明些。他们在雾里自然看不到,在雾外的鼠精与兔精却看得到。那道士竟像是个瞎子,眼见着林中这么一大片迷雾却无视了,昏头昏脑在林中乱撞。乱撞一气之后又离开,像是寻而不得。


    应决然就记起了老者在夜里与他说的话——说只怕他们这些人是道统放出来的饵,引诱那李云心打开禁制。如今将他们圈禁此处可以避免给李云心添上许多麻烦。


    此时知晓了这一番事,便知道那附身刘老道的异人说的是实情了。


    那异人说自己没什么恶意,照此看大概是真的。无论有心无心,他总帮了李云心一些。


    应决然就又往屋子里看了看。西边的残躯没了,东边的“凌空子”还在。他就指着那凌空子的身子问诸人可晓得那是谁。


    至此,任谁都看得出他不大对劲了。但仍答了他的话——说不晓得何时生在这屋子里的,众人都不知道那是谁。只是虽然看着狰狞可怕,但终归又不害人。且此处常有神异之事发生,也就由着去了。


    应决然听完这些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看天。


    天蓝得炫目,那阳光也有几分古怪。天上晴朗,却不见日头。没有日头,光仿佛从子面八方来,将这一方小天地填满。


    他慢慢坐到屋前干燥的台阶上,拄着他的刀。想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听我说一件事。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倘若觉得是假的,就当我蛛毒未除尽,臆想了吧。”


    然后他自顾自地、慢慢将“昨夜”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他说话思量的时候有个习惯,便是喜欢用手去摸的自己下巴。应决然有一方宽阔的下巴,他自己尤其喜欢。认为这令他看起来更加强而有力,因此他习惯剃须。


    在这年代男子以长髯为美。无论像李云心还是他这样剃须的都是少数,但也并不算罕见。


    于是他说话的时候意识到刘老道和于濛他们也没有哄自己。他最后一次剃须是在进了渭城之后。在他的“时间”里,到如今也不过两天,或许下巴会有胡茬,但不会长。


    然而如今一摸才意识到,竟已经乱糟糟的一片了。


    最终还是将他的见闻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摊开手:“我并没有闭关。在我这里只不过过了一天而已——我现在都不晓得你们这些人是真的还是幻象。但那人说的是‘这里面干净’——我就在想,我们如今到底是在哪里面?”


    起初人们还觉得他在说胡话——也许真是蛛毒未净,或者练功出了岔子。可说到后来刘老道的脸色倒渐渐地变了。


    因为应决然说的有些话儿,却是编不出来的。


    应决然说,当时他与那附身刘老道的怪人说此处天气古怪。那怪人却说风雨并不算古怪——天下下了鱼雨、肉雨、下青李子也算寻常。应决然只当那是随口说说,但刘老道却知道是真的。


    这些天里,天上有风雨的确是寻常。更不同寻常的可就多了——且不说时不时地,会从天空中传来隆隆声。那声音像闷雷,却好像离得好远好远。一响起来要好些时候才能停歇,可偏偏天空万里无云,一点雨也无的。


    再说什么鱼雨、肉雨,那的的确确是真的——不然这些日子那刘老道凭借什么过活的?


    隔三差五便有那些个东西从天上降下来。且都是烹制好了的鱼、肉——一份一份铺天盖地地落,有的落地的时候就摔成肉酱,有的滚落在泥土里吃不得。偶尔有些挂在树木枝叶上,刘老道便等它停了去取了吃。


    他从前也是个好吃的,因而竟觉得这味道熟悉。吃了几次一咂嘴,意识到乃是城中木南居的吃食呀。他从前与李云心居住在龙王庙的时候香火旺盛、手中银钱也充足。便偶尔叫木南居外送了席面来吃,那味道可记得清。


    刘老道因着应决然的话勾起了这记忆。然后又想到另一桩——


    鱼和肉又不是天天下,偶尔也会落果子。


    那果子却不是别的,而是酸涩酸涩的青李子。他曾经连着两天吃那东西,如今一想起来只觉得舌下口水泛滥,张口就能喷出水珠儿来。青李子……乃是心哥儿从前喜欢吃的。


    他从前无事时偶尔拿一颗青李子慢慢地啃。刘老道看得嘴里酸就问他吃那东西做甚。李云心便笑笑说这东西也不是想吃就吃得到——他在街上乱走撞见一人卖这玩意儿。既酸且涩无人问津,他便将一整筐都买了。


    觉得口中心里没滋没味就拣一颗慢慢地嚼,总能振奋振奋精神、警醒警醒自己。


    也下这东西。


    刘老道刘公赞细细地想应决然的话,眼睛越来越亮,一个念头在心中转来转去呼之欲出。他也顾不得旁人在了。显露本领一个纵身就跃上房顶,盯着那蓝的天不住地瞧。瞧了一气低头大声问应决然:“你梦里那怪人还说了什么没有?!”、


    应决然想了想,觉得要紧的他都已说了。没什么的要紧的,也只是那怪人临走时候说的那些话儿。像甚么“福缘尽了”、“若有机缘”之类的玄之又玄的东西。


    刘老道再听他说这些,便略微沉默一会,站在屋顶直勾勾地盯着天看。看了半晌忽然一笑:“应大侠,你所经历的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大概很快就能见分晓了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那应决然只觉得过一夜,却过了十几天。


    身在洞庭的李云心也有同感——任谁无聊的时候都会觉得过得慢。一天的时间,好像已经十几天,长得可怕。


    无聊就是因为无聊。虽说有美丽的女子、有有趣的怪人,还有些蠢萌的妖魔。可美人也得是自己倾心的,趣人也得是知晓身份底细、确定不会搞出什么事端的。


    至于湖中那些个妖魔——


    那曾经的龙子比它们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他都与龙子谈笑风生——这些虾兵蟹将又有什么意思了?


    这些日子他就在等。等的无聊心焦,却又没什么办法。


    实在是高估了那些妖魔的能力。


    原本他冲进水中捣毁了白鳝李善的洞府,又叫他带着自己一家一家地横扫过去。但很快意识到那么干费时又费力,倒不如叫他们自己聚到一处送上门。


    先前晓得那敖王差遣自家的小妖往各处请人“共谋大事”。可惜一群妖魔扶不上墙,压根不理睬他。


    李云心想了想,便去求那居住在君山的苏翁。他本就想从老者的口中套些话,因而时常与他闲谈。那日东拉西扯的时候便说了自己的烦忧事——那些妖魔不争气,总聚不到一处去。


    苏翁看着是个爱玩闹的。便说此事好办。当即走到湖边须发皆张地一喝,湖中那头恶蛟就乖乖现了身。这苏翁着它去将妖魔的洞府捣了——恶蛟竟二话不说便去了!

    由此才有了湖中盘仙谷被恶蛟捣毁、盘仙谷主赤蛇王去找那敖王“共谋大计”之事。


    李云心便在等了。


    如此等了十几日,才大致聚拢了这湖中十之三四的妖魔。据打探消息的李善说,以那敖王为首的五位谷主已聚集了一干妖魔气势汹汹地东寻西找,只说要将李善揪出来、再将他身后那人揪出来、顺便连恶蛟也一同料理了。


    但他们做的这些事在李云心眼中就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他只想等这些家伙开始动手,他便去一齐料理了。而他眼下主要在做两件事。一则,是逗那苏翁开心。二则,是试着找……这洞庭中的“龙魂”在哪里。


    因为那一****同苏翁说了些话。


    李云心这个人,并不很喜欢赤裸裸的武力。能够站在黑暗中看着敌人死掉,绝不会想要自己大汗淋漓地将敌人一刀刀地割死。


    当然在敌人将死之前,他是必然要从黑暗中走出来说些话儿的……要不然杀了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既然从李善那里知晓了些苏翁的过往,便不能藏在心里。


    这苏翁似乎极信奉“浑身都是破绽也就没有破绽了”这句话。从与李云心初次见面便将一切都说了——他既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也不隐瞒自己的神通。“只说一部分事实”这手段被他发扬光大,偏生又的确神通广大高神莫测……


    实在叫李云心不晓得“打他哪一个破绽好”。


    既然如此了,他便也不做小人姿态。他心中有事,就问出来。


    那日从李善处得了消息之后,他就拎着李善回了君山。先将这“十公子”掷在苏翁面前,叫他将话都说了,然后将他驱逐出去、关了门。


    于是屋中就只剩下他与老者了。


    那时天已黑,他们在君山紫薇宫的中殿。


    中殿建在半山腰,一侧是悬崖。此刻从窗户当中看出来,能看到明月高悬广阔洞庭之上、千里湖面烟波浩渺,是如同仙境一般的美景。


    李云心便临着窗,看在屋中吃菜饮酒的苏翁笑了笑:“也不是有心探您的底。只是路遇了这么一伙妖魔,随意打杀了,结果竟和您的苏家有牵连。”


    “我将他的话细细琢磨一会儿,觉得您的身世好奇怪。您看——您不是寻常人。手段高明得我都看不出来历。但也不像是妖魔。”


    “照理说您这样的行事风格,我觉得和共济会很像。但是您又偏和他们对着干。那……你莫非是道统的人?可是道统人啊——”


    李云心略略拉长了声音。在清凉的湖风吹进窗户里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盯着老者的面目看:“那群蠢货怎么能像你这么有趣呢?所以觉得你也不是道统的人。我说老人家——”


    “此刻我也算这洞庭的半个主人。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每天陪你说说话。你说你还有十几二十天的命,我这也算是在给你养老送终——所以说您能不能说说您的来历?啊——我晓得,高人都喜欢高深莫测,好些事情叫晚辈自己去悟。这种事情我也听了许多,好神奇的。”


    “但是老人家你要知道那是幸存者偏差啊。领悟了的人的故事被流传下来,大家都觉得,哇,好棒。更多更多没听懂,结果两个人都失了望的情形肯定没人记录下来。所以说……”


    李云心走到苏翁的面前座下、为他斟满一杯酒,诚恳地望着他:“让我们多一些真诚、少一些套路,开诚布公,好不好?”


    “我现在很急。我担心外面我的人,也怕自己小命不保。如果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可以好好地说出来。我觉得可以、双赢的,我就努力去做。我觉得不靠谱不喜欢不同意的……哪怕您什么都不说、偏逼着我,到最后搞不好也是个鱼死网破的结果。”


    李云心叹了口气,和善地说:“您要知道,我这个人,其实很凶残的。”


    老人先前只静静地听着。听李云心说了后一句话才笑起来。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了、放下,咂咂嘴。


    “你这孩子倒是心急。”他略思量一会儿,长出口酒气,“好好好。你既然这样说了,依着你的脾气,嘿嘿——我若再不给你说些什么,你少不得就要一面笑着同我说话,一面暗地里算计我了。你说你凶残,啊,这个老头子我也晓得的。”


    “可也就是因为这一件事。”苏翁脸上笑容慢慢消失。但并非冷下来,而是郑重其事,“也就是因为你行事太凶残、戾气太重。所以哪怕有法子叫你出这洞庭,眼下也不能。你也不要急。老头子说了我还有不久的命,我就不会活得长。等我去了,你自然也可以出洞庭。”


    李云心笑了笑,正要说话。


    苏翁却打断他:“你莫笑。我晓得你做过那些事。也晓得许多事你是迫不得已,但……有一件,我问你——那尹家的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云心慢慢挺直了身子。


    他微微眯起眼,在脸上泛起柔和的笑意:“您在说什么?”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天道

    尹家的姑娘,尹雪柔。


    李云心初到渭城时曾为刘老道的龙王庙作了一幅神像。那神像一出,附近的居民都以为灵验,因此常来朝拜。


    于是尹雪柔也就来了。


    尹雪柔的叔叔,是尹平志尹捕头。


    那姑娘从前往龙王庙来,实则并不真信神。只是每日里舍了许许多多的银钱,只为和李云心说话。


    苏翁此刻提起了她来。


    李云心的脸上漾起柔和的笑。但刘老道在此的话会晓得这正是他最危险的时候。李云心可以狂笑轻笑嗤笑冷笑,但这种笑容,则是毒蛇扑击之前短暂的后仰。


    那苏翁不了解他的脾气,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脾气。而是肃容看着他,伸手在桌上点了点,道——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心机和智谋在常人之上。你如何夺取了这身子我不清楚,但之前的法子倒是知道一点。”


    “老头子来说说,你瞧瞧说得对不对。在你当初的一番布置谋划里,有两个人当是最重要的角色。一个是你在长门街遇到的乞儿,另一个,便是那尹捕头了。”


    “你将宝物送给那乞丐,结果乞丐在巷中被杀、宝物被夺。杀死他的人,便是那尹捕头。这尹捕头抢夺你的东西,又想要攀上高枝儿,因此将你那画作献给渭城知府——你的画作进入知府衙门却又不引起刘凌那孩子的疑心,这才是你的目的吧。你在长门街晃荡许多日,搞出奇异之事,都只是掩人耳目、做铺垫。”


    “这事难就难在,如何叫那尹捕头坏你的事。此前那尹捕头已被你驯服了,有意同你结交。又是因为什么忽然同你反目,竟如此丧心病狂了呢?”


    老者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


    李云心则轻出一口气,笑了笑。他盯着苏翁的眼睛,问:“你究竟是什么人。要我猜,我觉得你是画圣。是不是?”


    苏翁只从脸上挤出一点点的笑意,但转瞬即逝:“你也是个敢想的孩子。但猜错了。你且不要管老头子是谁,只晓得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就好。我倒也不是要害你,而是要帮你。”


    “你——要往邪路上走。这些天里,我得教教你做人的正道。”


    自转世重生以来,何曾有人对李云心说过这样的话。他本也不是个温柔脾气,平日里最恨权威。听到此处便冷笑一声:“做人?老人家你搞清楚,我现在是妖魔,可不是人。”


    苏翁摇摇头:“人。可不是单指父母所生的人。做人的正道,妖魔亦可晓得。但先不说这些——你好生地坐着。”


    李云心本已想要起身,那苏翁却一摆手。


    说来好奇怪,登时就有一种柔和的力道压在他身上。仿佛这身躯上又多一个李云心,他想要动,那人却偏不想动,事事与他对着来。


    他被困坐在这凳上了。却不是什么暴力,只是“不叫他起”。


    苏翁便继续说下去:“你且坐着,听我说。就说那尹平志尹捕头如何忽然那样恨你了?因为一面镜子罢。”


    “那夜你去尹家借镜子——却是翻墙而过,跑到尹雪柔的闺房里借。你借来镜子做什么呢?要好生看看你自己。你或许要将自己相貌精气都画出来,因而越仔细越好。你倒不用皱眉。画派么。从前也是个兴盛的流派。老头子不是画圣,可也不会不知道这些东西。”


    “只是说你有这样那那样的神通,如何偏要用镜子的?你要借镜子也罢,如何偏要去尹家姑娘那里借?你明明晓得那时九公子就在渭城的天上转来转去可能看到你……你却非要去了。”


    老人微微摇头,看李云心:“你实则是将那九公子引去了尹家,叫他将尹雪柔活吃了吧。那尹家的尹捕头极爱他的侄女,将此事算到你的头上,因此才与你反目、杀了乞丐、将那副重要的画作送进知府衙门里。李云心,你说是不是?”


    李云心不说话,只微微笑着看老人——这似乎也的确是他目前为止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苏翁见他不言语,就叹一口气。


    “你当我是要指责你这个——却是错了。我今日要问你的,乃是你的。”


    “李云心,你当日在洞庭湖边同白阎君说你做的那些事问心无愧,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你是人魔而不是妖魔——你对这尹雪柔当真是问心无愧的么?”


    “你这计里尹平志是个不好变化的角色,因此必须叫他来反目。你若当真是个人魔、凶残的性子,只去尹家杀了尹雪柔便是,又何必假借九公子之手?”


    他又说了这些,李云心终于皱眉一哼:“你不是画圣,管我这么多屁事做甚。那道统的修士杀起平民来和妖魔有多少区别?真需要杀,更不眨眼——怎么倒不去教训他们?你当我是个面薄耳软的么?!”


    老人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可知你与他们的差别在哪里么?”


    他拾起一根筷子轻轻敲打酒杯边沿:“道统的修士们杀人从不心慈手软,是因为没有心慈手软的必要。他们渡劫、忘情,在心里就并不在意那些世俗人的死活。他们要杀尹雪柔,径自就去了。哪怕不想被旁人知晓,也自有别的法子手段。”


    “倒是你——你可还能记得起当时究竟是怎样的情景?”苏翁又在杯沿重重地敲了一下子。那杯是个玉杯,那箸是根银箸。两相交击,登时发出清越的金玉之声,就好像将整片洞庭之上的迷雾都驱散了。


    这声音和着他的问话,竟然立时叫李云心愣在原处、瞪大眼睛,说不出话了!

    看着他这样呆坐片刻,苏翁才微微叹息:“你是记不起了罢。你晓得有当日那事,但记不起细节。那是因为你用一种神异的法子将那段记忆藏了起来。你叫你自己不要去想那事,叫你自己略过那事——好不至于生出来!”


    他话音一落,李云心陡然暴怒。他虽然站不起只能坐着,却并不妨碍做些别的举动。


    只见这渭水龙王猛地一拍桌子,那桌面登时碎裂成齑粉,就是连其上的碗盘杯盏也都一同变成细小的碎屑了!一声暴喝自他口中喷吐出来:“哪来的老泼皮——为何坏我道行?!”


    他喝出这一句话,下一刻便喉头一甜,一口金灿灿的龙血喷吐出来,在空中弥散为一片金光。


    但他那一击却未伤苏翁分毫。老人不动声色地也虚虚还了一掌,飘散在空中的那些碎屑立即聚拢回去,重新变成了一桌的酒菜!


    “你可知你是在自掘坟墓?!”老人沉声喝他,“你将你的强压下来,然后做了妖魔。以为做妖魔便不需要渡什么劫了么?哼。你若要止步于玄境,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但你若想要问情太上——早晚要道心、渡劫!你这样的性子,可想过一旦到了玄境而境界止步不前、后又埋了退而不得——会是个什么下场么?!”


    李云心猛地站起身来——身上的禁制不晓得何时消失了。


    他站起来,撸了袖子,看着竟是要像市井间的莽汉一般与苏翁搏斗。但想了想似乎又自知全然不是那老人的对手,索性一脚踢在面前的凳上,将那凳子踢得在屋内转了几遭而后冲破窗纸,飞到屋外去了。


    屋外李善听到声音,忙跑来问“大王可有什么事”。李云心劈头便骂:“给老子滚远些!”


    李善登时不说话、跑远了。


    然后他在屋子里一股气地胡乱踢打,闹了一刻钟才停下来,猛地转头瞪眼看着苏翁,伸手指他:“老王八蛋你是白阎君还是黑阎君?!不然怎么知道这些事!?”


    苏翁还是不怒。他稳坐在桌前只看李云心发疯。同他对视了一会道:“你也猜错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李云心愤怒地看着他,“和我讲道理?道理我懂得多,用不着你来说。”


    老人微微一笑:“我知道眼下是坏了你的道行。你做那件事心中有愧,却只是镇压了。如今我帮你翻检出来,你心思躁动念头不净,境界修为也都不稳。但你要晓得此刻这天下间,没有比洞庭更安全的场所了。你不在此刻除了你的,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好机会么?”


    “你对那尹雪柔有愧,便说你心里还有情。可你又自诩无情——其实是不懂情。那些情你不懂,就只当是不存在。真遇到了尹雪柔那样的事,你偏生狠不下心。”


    “你看不起道统的人,那么眼下该晓得了——道统传承千万载的修行法门是自有其玄妙之处的。你也该晓得为何人修不愿做阴神——你就是绝好的例子。你成了阴神却还有人心。道统的无情和妖魔的无情你都学不来,天下间可还有比你更尴尬的了么!”


    李云心的胸膛激烈地起伏。他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一样恶狠狠盯着苏翁,在他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平静下来:“好,好,好。就算你说得都有理。就算你是为我好——我也不问你是谁——你想叫我怎么办?像道统那些人一样渡劫?”


    他猛地将手往西边一指:“洞庭禁制外面一群王八蛋守着老子,偏觉得老子能搞得定这禁制可就是不放他们进来。在这种时候我去渡劫么?”


    “然后我渡这劫渡那劫——渡到和那群王八蛋一个样子。”李云心摊手,“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苏翁听他这话便笑了:“是呀。无甚区别的。所以你不想渡劫,我也不想你渡劫。我今日只教你做人的道理。”


    “你从前是人,如今是妖魔。但在我这里‘人’这个东西,不看肉身,也不看出身。有七情六欲的才是人,缺了多了,都不算什么人。”


    “道统的修士在我这里也不算是人——我说的做人可不是他们说的做人。”


    “你有心机,肯动脑,能下手,是好事。但老头子更希望你以后做事想一想将来。现在世上的人,多不喜正道。口中说的是道德仁义,做事却是另外的光景。放在世俗里我也晓得——你行事正直迂腐,自然有投机取巧之人将你踩下去。你要说天道昭彰终有报?在如今这世道,便是屁话了。”


    “世人信仰洞天流派的神仙,信仰天庭的天人——可谁晓得都是什么东西、做什么勾当。”


    “可落在了修行处,便大不同。天道,在世俗中没有,在修行人这里却是有的。”苏翁说着这些话便站起身。踱步到窗口将后背让给李云心,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他暴起发难。


    “譬如你那事。你如同道统的修士、妖魔一般,杀死一个尹雪柔问心无愧也就罢了。但你偏偏有愧。你有愧,这天道便是在你的心中了。因而天道就饶不过你——你便有。”


    “你这性子倘若真想修行,妖魔的行事你学不得,修士的行事你也学不得——你要有自己的行事法子。你心中有愧、不适了,这事就不要去做。放浪形骸放纵天性都可以,但必须你觉得坦荡光明了,才去做。如此才天道昭彰,如此,你才有可能问情太上呀。”


    李云心听他说了这许多,面上更加镇定下来。他负手而立站在月色中盯着苏翁的肩头看,并且微微冷笑一声:“阁下所说的天道,我听着也和世俗中的情况没什么区别。天道倘若在我心中如何呢?譬如我与修士同杀一人。我不忍,便饶了他。那修士没有半点慈悲,径自杀了,取一件天才地宝。再炼化成法宝将我斩杀了——我心中天道有何用?不过叫我快死罢了。”


    “还不如我埋着往前走,或许云开月明,自有一片豁然天地。”


    老人转过了身。他的面目就隐藏在阴影中,只被身后的月色镀上一层冷光。


    李云心听到他更加低沉的声音:“当初你在洞庭边君山外,与那白阎君说了一番世间因果报应的道理。你便以为这世上真无天道了么?天道能被你瞧见,还算什么天道呢?”


    “天道是无形的。说它是个什么东西、理念、学说,甚至玄之又玄的缘果,都是狭隘罢了。倘若你能说得出、辨得明,那就不是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是叫你之后行事问心无愧。无论你是真无愧还是假无愧——日后天道循环报应来了的时候,你就知我今日着实是想要渡你的了。”


    李云心忽然皱起眉,敏锐地觉察到老者话语当中别有的深意。


    他甚至顾不得发怒了,只踏前一步倾身追问:“你是指什么?报应是什么?”


  第二百三十六章 会当月下逢


    但老人在黑暗中摇头笑了笑:“此前本说一月后走了走了,如今却出了些变故。那老头子这就走了罢。只是你要晓得——报应会有,天道也有。你立身天地间不求胸怀天下,但也要活得坦荡。”


    “有一件事你也要晓得。”老人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云心,“有些人,或许有这样的错觉——这世间种种事,偏偏都如他的意。逢凶必化吉,因祸必得福,仿佛这世间的气运都在他那里。于是境界高了些、眼界高了些……”


    “便觉得自己是上天、命运选定的人。”


    “可很多时候事情没那样简单。你得到的运势未必是运势。你也是喜欢做局的人,该了解在你局中人的想法。运势这东西或许是别人给的。既然能给,也就能拿走。近前就有个例子——那凌空子,难道不是天之骄子么?她从前的骄傲,不会比你此时少。”


    “你是说有人在帮我。”李云心立即说道,“这一点我知道。但为什么。道统妖魔共济会,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话说得急促,一句接一句地撵着。


    因为看到这老人的身体渐渐佝偻下来,像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但老人已回不了他的话——他像是一株枯萎的树。


    在李云心说出另一句话之前这老人软软地倒下来,再没有之前的神通、气势。


    李云心及时地上前一步将双臂插入他的肋下、托住了。只问:“你是真死了,还是化身?”


    老人努力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白发失去光泽,变成干枯的死灰色。他皮肤也开始干瘪,仿佛被风干过的鱼。


    李云心读懂了他眼中的一点含义——他所问的两个假设皆不在选项中。这老人既不是真死,亦非化身。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选项。


    两息之后他搀扶不住苏翁了。老人的身体干燥再干燥,变成一堆飞灰,纷纷扬扬地消失在这夜色里。


    不知是否产生了错觉——李云心看到有一道金光自从尘雾间直射天空。但此刻月色皎洁,且他心里惊诧,便是看岔了也未可知。


    再过一刻钟,尘雾散去。


    这屋子里只余他一人,站在满地的月光中。


    苏翁在时李云心显得无力而暴躁——他被那老者困住,只得服服帖帖地听教诲。


    眼下苏翁不在了,李云心的脸上还是方才那惶恐又疑虑的表情。他运了神通查探是否可能存在些什么高明的布置、阵法。又运足了耳力听山上山下的声音。在做完这一切、确信神秘的苏翁是的的确确消失不见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


    原本惶恐焦虑的神色从脸上消失。他变得平静。甚至在唇边勾起一丝微笑。


    能够看得懂他这微笑的人此刻不在身边。于是他这笑就只给月光看了。


    俄顷,他转身坐到桌边,拾起银箸吃了些东西。


    这紫薇宫建在洞庭君山之上。虽然瑰丽幽静,但远离俗世。而这意味着要么有一个庞大的后勤团队供应这里所需的一切,要么就在空旷而宽广的华美宫殿里生生捱着。


    眼下显然属于后一种情况。李云心不晓得这些日子里红娘子如何解决口腹之欲——洞庭君走的时候似乎带走了他所有的兵将,就连此前他看到的那些白白软软的侍女都不见了。因而厨子必然也没有。


    苏翁这些日子的饮食便是他自己操持的。


    倒不是说他要挽起袖子下厨与油盐为伴。他是有“龙宫”的。他从前和刘老道都好吃,有时候也上街上去溜达。李云心在这个世界对银钱没什么特别的概念——从前在父母身边时必定是不缺的。后来去了龙王庙有了香火进项,两人又不用买脂粉,也不好穿衣裳。更不需攒了置田买地,因此都吃进嘴巴里了。


    吃到哪里觉得美味,便吩咐额外另备一席——他全收进他的折扇里。


    那扇中的空间存储食物不会腐坏,放进去是什么样儿,取出来还是什么样儿。


    后来他去废宫门前见那鬼将第五伯鱼时吃的青李子,也是从折扇当中取出来的。


    这些日子就在吃存货。木南居的席面在渭城里不算顶尖,但却是最受欢迎的。苏翁吃着也喜欢——而眼下这席是他扇中的最后一点了。他略将自己的肚子填饱,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不晓得还要困多久。可也总不能餐风饮露。理论上可行,然而很多时候人想要吃东西并非是觉得饿。他已身处一个不大乐观的环境中,倘若再没了其他的乐趣,那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这便是,李云心在苏翁“死去”之后沉默地坐在桌边的时候……


    所担心的事情。


    他用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想这些事,就仿佛此前苏翁对他说的那些话都是过眼的云烟。


    而后门外传来脚步声。李云心抬眼看,是红娘子一只手搭在门边用眼神探寻他。他就随意地问:“吃过了没有?”


    红娘子便款款走进来,眼神在屋中扫了一气:“方才好大的动静。我听了一些话……你们倒是说得玄妙。苏翁这是,去了?”


    她并没有吃点什么的意思。李云心就不请她落座。想了想,道:“不晓得真死假死。但走了好。他在这里我心不安。”


    说完之后又吃喝一番,红娘子便始终立在一旁静静地看他。


    屋中没有火烛,只有李云心吃菜喝酒的声音。这红娘子这般待了好一会儿李云心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便终于忍不住又开口:“我听你们说……尹姑娘。略听了些,大致理清脉络。是说李郎你将她害了,引九哥出手……当真如此么?”


    李云心这才抬头看她。想了想,停箸不食:“你也会关心这种事么?”


    红娘子用双手绞住衣襟,竟显露出小女儿之态来,执拗地说:“我就是想要知道。”


    李云心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笑着说:“是假的。只是我故意留个破绽,好叫自以为聪明的有心人认为那是我的。你看,也骗到了他——意味着还会骗到别人。”


    听了他这说辞,红娘子愣半晌。


    好一会儿才道:“那……那……倘若是你故意留的破绽,怎的这就对我说了?”


    李云心微笑着不说话。


    这红娘子看着他,好像要从他的表情当中分辨出真假。但谁又能有从李云心的脸上看进心里的本领呢?

    她最终作罢,只幽幽道:“你说得这般轻巧,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你这态度——叫别人看见了只怕也会有一样的想法。但要是换个念头来想……也许你正是觉得这样说出来别人是不会信的,才这般说了。”


    李云心站起身走到窗边,轻出一口气:“信不信又如何。终究是我自己的事情。无愧于心这种事……啊,谁都会说的。只看怎样做。”


    他说着声音便渐渐低沉,似是自己的话语勾起自己心中的沉思,又引发感触。


    但很快重新抬头:“明天我要做两件事。一是这宫里很冷清,没人服侍。正巧湖里有些人活得腻味,我就去捉了来,看能不能找到个好厨子——你喜欢什么口味的菜式?”


    红娘子不晓得他这是玩笑话还是正经话,因而不好作答。


    李云心就又道:“不过也难说。那些东西喜欢血食。水底又不好生火,谁知道会是什么怪口味。那还有另一件事——这个苏翁之前跟我说有法子打开禁制,但人又没了。我想他这种人应该不大喜欢吹牛。也许这两天有大变故。如果什么时候情况不妙杀个血流成河,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红娘子欲言又止,李云心立即挥挥手,打断她:“不要提你的事。杀你出湖太麻烦。”


    也不晓得他的哪句话触动这红娘子的心弦——美人一双明眸中忽然蒙上雾气,哀哀切切地又叫了声“李郎”。


    李云心瞧她这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我就不清楚你一个妖魔,怎么是这么个秉性。现在随便来一个人看到这情景,哦,那一定要骂我——渣男。说你这样深情我却不理会,实在坏透了。”


    “但是今天我比较激动,那我们说说这件事——你坐下。”


    李云心指了指桌边的矮凳。红娘子眨眨眼,坐下了。


    李云心就叹道:“当初我和你爹是敌人。所以我对敌人以及敌人的帮手施展一些计谋,好获取的我的利益。结果不小心招惹到你——而不是你在路边好好地走着,我跳出来骗财骗色骗感情。虽然终究不很磊落,然而是两码事。”


    “这些日子你又总想搞清楚——我喜不喜欢你,心里有没有你。”李云心笑了笑,“姑娘,眼下春光明媚万世太平,或许我还挺喜欢这种被人关心在意的感觉但问题是——外面有一群人想要搞死我的哦。”


    “所以在这种关头——我每天想着怎么保命,你每天想着试探我爱不爱你。这么说吧……哪怕原本爱你,眼下也没法儿爱你了。我若真要爱一个人——我此前说过的——得是一个让我也觉得有趣惊诧的人。这人与我同步且互补。她是我的伴侣、队友,而不是来叫我分心的。”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红娘子便不哭了。


    李云心又想了想,无奈地摊手:“还有一层,你可以仔细想一想。”


    “你当初觉得我还算是个好人。然后跑来告诉我,杀了你就可以出湖。抛开你我主观情感想一想这件事的性质——这不单单是一个别扭小姑娘跑来拿捏折磨人,而是……想要我再有一个。”


    “修行是一件大事,小姑娘。”李云心微微俯身看她,“其他人敢这样搞我,坟头草早就三尺高了。”


    他说完这话便腾云驾雾自窗口飞了出去——留那红娘子独自一人怔怔地坐在屋内。


    却说这李云心贴着湖面疾驰了一会儿,便看到身下水中有一条白色浪线趋近过来。他晓得那是李善。李善是个水族的化境妖魔,但不得道法,不像修行人有飞天遁地的神通。只是入了水速度奇快,比他腾云驾雾而行也不逞多让。


    李云心心中另有些计较,便想早早了结了湖中水族的事情。


    见李善从水面冒了头就虚虚一抓带他上了云头,问:“怎么不见你。跑哪儿去了。”


    白鳝精忙开了口——神色有些慌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大事不妙”之类的话。但看了看李云心忙将那话咽回去了,只强作镇定,道:“大、大王啊……湖外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呀!”


    李云心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神色如常地问:“龙子?”


    显然不是——李善昏头昏脑地没听分明李云心说了什么,只继续说道:“乃是那金翅大鹏王的义女、唤作白云心的大妖魔呀!”


    他以为说了这些话自家龙王脸上总得有些松动。却不知他家龙王虚境时就与那可怕的白云心交过手——已是“老朋友”了。


    因而李云心倒是懒洋洋地笑了笑:“哦,她呀。她又是来做什么了?”


    李善刚寻到这个新主子,觉得自己比洞庭君在的时候更受重用。因此很想好好“做出一番大事业”——竟真就担心这位龙王搞不明事理,将自己的前途葬送了。便忙道:“大王有所不知——那白云心身边有一个侍女,是极受她宠爱的。据说说什么话来,那白云心都听进心里去。这可真真是了不得……说是侍女,但比姐妹又差在哪里了?可大王可知那侍女是谁?”


    “——便是湖中铸鼎谷那只老王八精的女儿呀!”李善说道这里,又怕又恨地叹口气,“如今那白云心来了洞庭,为的便是湖中大虫的虫肉一事——她为她那义父来取肉嘛!先前咱们只道那女子进不来,便由着那些家伙折腾,想他们聚集到了一处倒更省力些。可如今啊……大王呀……”


    李善说到这里声音都稍微有些发颤:“那白云心入湖中来了呀!”


    这话一说完。原本还波澜不惊的李云心一把就揪住了他、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喝问:“进来了?!”


    “她怎么进来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好朋友


    李善就觉得自家大王此刻的反应算是有了个正经样子。忙道:“小的也不清楚呀——但想来是那些境界高深的妖魔自有什么法子,大概这禁制是拦不住的吧!”


    说到这里又看看李云心——但他自然是看不到的,只能做样子:“大王您……是怎样的境界呀?”


    李云心没心思同他说这些,也没心思回应他的猜想。


    “十公子”李善几乎不出洞庭,因而也只是听说过渭水龙王九公子的名声。李云心也说自己是渭水龙王,又的的确确是个真龙族,自然便将他当做九公子来看了——


    听说那九公子乃是化境巅峰。收拾他们这些湖中水族是足够了,然而李善不晓得对上白云心如何……应该是没什么胜算的吧。


    所以他才如此担忧惶恐,只想要找到一个法子避过眼前的大劫。他又没法子倒戈——那五位谷主早就恨死了他,如今终于找到这样的机会,岂能善罢甘休。


    因而为他家大王思量再三才谏言:“……大王既是不肯说,嗯,想来也是不愿意与那白云心硬碰硬……啊,这是自然。兵法有云……”


    他便开始啰啰嗦嗦地说一堆话。终归是要给他家大王一个台阶下,好叫李云心暂且带他避避风头。也许等那白云心得到了虫肉,就远走了罢——那时候再图大事。


    他这样说,李云心便在这样听。


    实际上全然没往心里去。他一边御风而行一边看身下的湖水,心中在想一个念头——


    白云心此刻来是不是巧合。


    今夜那苏翁“死掉了”。死掉之前告诉自己自有出洞庭的法子。而后白云心便闯进来。


    李善说什么“境界高的自有办法”,全然是屁话。白云心是真境,他也是真境。甚至他懂画派的道法——只说技巧不说实力,不晓得比那个可怕的小美女高到哪里去了。他苦思冥想早不出轻易逃脱的办法,就意味着必然是什么他不曾了解的关窍,和境界、实力的关系不大。


    况且是有先例的——洞庭君当初开启禁制,玄妙境界的昆吾子都进不来。


    而后来洞庭君却跑出去了——


    这意味着洞庭君与白云心都有法子。


    苏翁对他说的脱困的办法,也许就应在这白云心的身上了。


    他想到此处,那李善也正说到关键处:“……偶然发现的。乃是个十分隐蔽的场所。咱们暂去避一避风头。等风头过了,那白云心也必然不会久留——”


    便听到李云心笑了笑:“是啊。大概不会久留。我和她还有些事纠缠不清——可得早理清了好。”


    李善说得起劲,只应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啊?”


    他随口应了,没想到那李云心却不是要躲避,而是要去找白云心,登时傻了眼。


    李云心见他这样子也不在意,随手将他抛下云头:“你既然怕,就好生躲着罢。”


    说罢驾起云雾,直往李善所说的湖妖聚集处而去。


    他在夜色中飞行半个时辰,终于望见极远处有灯火。那灯火是在一个小小的岛屿上,在这洞庭湖的腹地深处。平日里自然是没有人烟的,此刻却热闹了。


    说来湖中水族并不喜烟火,化作了人形也爱在水中居住。此番大抵是为那白云心才登了岸,又搞出这样的阵仗。


    李云心距那岛屿一里地的时候便看到水中有密密麻麻的水族——都未化人形,却是生得肥大。想来是那些湖妖们未开化的亲族,大概都有百十年的寿命。


    再往前,就看到浪头下有小妖探头探脑地瞧他。瞧了一会儿忙潜下去,大概是报信了。


    但他自天空而来又腾云驾雾,谁会看不到呢?


    等近那岛屿岸边的时候,他周围已被岛上的火光映得黄灿灿,仿佛裹着一团黄玉了。


    这时候才看清楚那些湖妖究竟是怎样点了火、才叫火光映出一二里地的。


    ——竟是将整个岛屿上的林木都给点着了。那火光冲天,却被人在岸边隔了一道水墙出来。水墙将火焰与热量遮蔽在外,圈出一大片的白沙滩做“广场”。


    广场用乱七八糟的金银珠宝铺就了一个台面,台面上又用珊瑚、礁石搞出一个宝座来。


    一个白衣的女子就坐在那宝座上,一手拄着面颊斜倚着、懒懒地不晓得想什么。


    宝座下便是群魔乱舞——凡能登陆的妖魔,也不拘生得多么稀奇古怪,都凑到一处去。不敢近那女子的身,只远远地望着。或者口中称颂不止,或者在哀求些什么,或者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者因些什么小事大打出手。粗粗一数足有数百个,真真像是一锅沸腾的浊水一般。


    等李云心驾云近了,那些妖魔便齐齐地抬起了头。绝大部分是不认得李云心何人的,但应该听说了他的事——“湖中来了一个大妖魔”。又因着有那白云心撑腰,便在湖中谷主、涧主的鼓动下朝他喧闹示威——或者如同野兽一般呲牙咧嘴,或者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儿。但都不是很懂人言,亦说得狗屁不通。


    李云心没心思理会他们是不是想要激怒自己,好叫自己找白云心的晦气——他上一次用这种朴素而原始的阴谋是何时都已经记不清了。只驾着云头落到宝座前的台上,盯着女子好生看了看,长出一口气。


    果然是白云心。


    因为落下来才看到那宝座之后还有一头黑驴。李云心初次见她时她便骑这驴——也不晓得竟是神物,还真是只是一头普普通通的驴。


    白云心的身边还有个小丫鬟。李云心记得这丫鬟在三花娘娘庙外一口吃掉了剑宗修士头颅的情景。


    李善说这丫鬟是湖中蛤王之女。但如今看她因为跟在白云心的身边,修为似乎比她老子还要高——秒杀一位全神戒备的剑宗修士,可不是随便什么妖魔都做得来的。


    他就放了心——只怕是李善听岔了消息。


    于是笑一笑,踏前几步、走到距离白云心五步处停下来。


    此刻湖妖们都已围拢来了——那五位谷主在前,十几位涧主在后。更往后是那些成了人形的小妖,鼓噪不休、跳得老高,想要看看好戏。


    敖王便指了李云心,同白云心道:“大王可看见了,便是他了!来我湖中就搅了个天翻地覆,只说要收拢了这洞庭。小的便差遣人去问他,说这洞庭是何地呀?乃是那金翅大鹏王的渔场呀!他何德何能,收这洞庭?!”


    “岂知这狂妄之徒却道……道……道……”


    他前面一番话说得利索极了,当真是滔滔不绝、能言善辩。可到了第二段便结巴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但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一边那赤蛇王急得直咳,可也不见效。索性将敖王拉去一边了替他说:“他却说道,白云心又什么东西?哪怕是她来了,也叫她有来无回、剥皮抽筋、拔了羽毛做扇子、拿细腿做鼓槌儿——”


    敖王忙拉她,只怕惹得白云心迁怒了。这赤蛇王却说得上瘾,挨个地去问其他三洞主“是不是”。


    那老王八见他女儿也在的,只觉得有倚仗。若不是因为口舌不灵便,这些话就都是他说了。忙不迭地点头,又添油加醋几句。


    唯有长折谷的蛤王倒是机灵些。只嗯嗯啊啊地应了,并不发表什么言论,装作系自己大袍上的腰带。蛇精平日也不喜他,便一个劲儿地追问着不放。那蛤王却仍不说,只将腰带越系越高——快系到胸口去了。


    蛇精便狠狠地瞧他一眼、在心中啐一口,又转头添油加醋地说。


    那敖王没说上几句话,蛇精说话则快得很——折腾了这一番,统共也没有过去太多的时间。


    便看到李云心落地、行走几步,朝白云心作了个揖:“先要多谢你。”


    众妖聒噪,并听不清他说些了什么,但只看见他的动作。因而更晓得这妖魔是畏惧白云心的,闹得更欢。


    白云心先前懒懒的,此刻等到了想要见的人,终是精神了些。于是在“宝座”上坐正了,冷冷地盯着李云心瞧一会,道:“你不用谢我。我并非助你,只是助鬼帝。我从前欠他一诺,如今还清了。那么现在——”


    “现在该说我俩的事情了。”李云心放下手、直起身,“抱歉,我把你的九公子搞死了。但这事很为难——我不搞死他,他早晚要搞死我。如今他死了我变成他——你喜欢的肉身和灵魂都还在。如果是我死了,你就要痛失一爱了。”


    白云心本有满腔的话要责问他,如今他却这般说,“恬不知耻”地全堵住了。她头一次见到这种人,一时间瞪大眼睛,微微愣了片刻。


    她身边那小丫鬟倒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凑到白云心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看起来倒像是一对人间的主仆。


    可先前李、白二人对答,众妖虽听不清,却只觉得并不是在说什么好话。因而心中更得意。到如今见丫鬟这举动,一时间就愣住了——声音稀稀拉拉地消停一会儿,终于听到李云心在说什么。


    却见他随意地慢慢走到白云心身边,捡起她宝座上的几个小玩意儿看看,又随手抛了。一边抛,一边像散步似地绕着她说:“到了如今事情就更好办了。你看,我是这么觉得的——你在世俗中走来走去,还要模仿世俗人的做派。可见你空虚寂寞,也很冷。我瞧你也是个有趣的人,一定也觉得天底下没几个配得上与你做朋友的。譬如说这些蠢货——”


    李云心抬手指了指那一群越发安静的妖魔:“他们都觉得自己聪明极了,却不知道在你我眼中愚蠢透顶。你为了找我来由着他们聚到此,又忍受他们聒噪这么久,我看了都心疼。”


    他说了这些话走到白云心的身边,叹口气,柔声道:“何必这么糟践自己。听听那蛇精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偏自己还得意洋洋。也不说这些吧,还说咱俩的事情——如今我是真境了。”


    妖魔们听他说话、又看见白云心并不愤怒,也没什么动作,已经慢慢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到此刻再听李云心说他自己是“真境”——晓得这意味着什么的,竟是都呆住了!

    到此刻再蠢的妖魔也明白这李云心似乎与那白云心从前有过交往——可这种事谁能晓得?!


    “我是真境,你也是真境。这时候我不很怕你,就觉得和你做朋友也不错。”李云心看着她——可此白云心脸上木木的。不晓得是懒得做表情,还是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李云心觉得是后者,“从前九公子要和我做朋友,但其实只要将我当玩物。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很可悲——这叫阶级的局限性。”


    “到如今我不再是玩物了,终于可以这样同你说话……”李云心说到此处,却微微顿了顿。


    有几句话他本来要脱口而出——就像他从前对凌空子说、对红娘子说那样。


    然而心中却忽然生出一股闷闷的浊气,生生将那话压在喉咙里了。


    便得了这个空,丫鬟见自家小姐不说话,忙替着说了——用妖魔所特有的那种可怕的天真、单纯的表情看李云心,笑嘻嘻道:“这样说来你辛辛苦苦做这些事,就只是为了能配得上我家小姐、同她做朋友?”


    在从前时候李云心大概也会很平静地接口,然后说出许许多多哄骗的甜蜜话儿来。他甚至可以试着用这里的环境做些“好事”——水墙之后的火光明明暗暗,最最适合用言语惑乱心神了。


    然而他继续愣了两息的时间,才笑着叹口气:“倒不是。情势所迫而已。我从前可是人,哪里敢巴巴地去和妖魔交朋友?”


    丫鬟听了他这话,撅起嘴。


    李云心却觉得胸中那一口浊气顺下去了——舒服很多。


    “现在我还是妖魔。”白云心从宝座上站起身走出两步,转过身看着李云心。


    “我也是了。”李云心笑着摊手,“妖魔之躯人的脑子——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况且如今天下要大乱,多个朋友多条路。”


    白云心不说话,像只鸟儿一样歪着脑袋审视他,像是在做决定。


    李云心为她做出了决定。他宠溺地笑笑:“没什么好害羞的。第一面你就喜欢我,后来得知我杀了九公子,却又帮了我——你是还诺,但帮他未必不可以杀掉我。你早就不生我的气了。而如今这情况也最合你意,你只是心里闹着小别扭,倒真很像个闺阁里的小姐。我瞧着也有趣。”


    “况且你帮我将这些妖魔聚拢到一起——一则可以说吓唬吓唬我,二则也是在使着小性儿对我示好……你们这些个小姑娘的小心思。真是叫人喜欢极了。”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再向前走两步,随手一挥。


    真境大妖所发出的、雄浑无匹的妖力嗡地一声便刺入人群——当先是那赤蛇王,眨眼就变成一蓬血雾。而后是她身后的一群小妖,更是不晓得都发生了什么……便哗啦啦地铺了满地。


    一句话的功夫,妖魔当中就被李云心一击犁开一道血路……而他那边连看都不看,就只对白云心温和地笑着摇头:“她刚才说你好多坏话。我不喜欢。”


    白云心歪着头看看那群吓傻了的妖魔、看看那血路、又看看李云心。


    沉默一会儿,终于自脸上露出淡淡的,却美得如梦似幻的微笑:“我也不喜欢。”


    “那我就都杀了。”


    “你且快些。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云心露齿一笑:“乖。很快的。”


    然后他袍袖狂舞,铺天盖地地朝那群妖魔扑了过去!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云之心

    群妖从前只晓得这李云心修为高些,却没什么切实的概念。而今晓得是真境了,又见他抬手便斩杀赤蛇王,才意识到那该有多么的可怕——那是超出了他们认知的强大。


    因而在略微一愣之后当即作鸟兽散,只有那长折谷的谷主、赤焰朱蛤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在作壁上观。


    这举动保住了他自己的命。群妖逃散,却逃不过真境大妖魔的掌控。那李云心在半空中一挥袍袖,便有数十道妖力直奔几个有名有姓的大妖魔去。在这样的境界差距之下也无论什么技巧、心机。他那妖力触着即死挨着即亡,只两息的功夫,那些个甚么谷主、涧主便统统被他扑杀个一干二净,那些小妖魔也都下饺子一样入了水,扑腾一番之后消失不见了。


    一刻钟之前这岛屿上还一片灿烂、热闹非凡。到如今也是灿烂。但二字得分开说——火光灿然,一地烂肉。白沙滩已被染成赤沙滩,湖水也都变了色。仍站立着的只有五个人——白云心主仆、李云心,以及蛤王、白云心那丫鬟的生父,千年的鳖精。


    这湖中的二位谷主平日里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手底下妖命、人命无数。但可曾见过这么个杀法儿?李云心本领高强,又不是妖身妖心,杀死妖魔来自是心狠手辣,半点儿迟疑也无。


    放过了蛤王是因为他此前态度与众不同,放过了鳖精则是因为白云心那侍女。


    李云心从空中落下,将脚底下的血肉踩得“噗叽噗叽”作响,一路走到蛤王近前低头看他。


    这蛤王此刻虽说不上面不改色,但看着也不是十分慌乱。倒略抬头与李云心对视,道:“他们自取死,我不得不从。但只是摇旗呐喊罢了,算不得死罪。”


    “所以看着你就像聪明人。”李云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侧了身去看白云心的小丫鬟,“小姑娘,你爸爸怎么办?”


    那丫鬟也不说话,哼了一声转头不看他。


    李云心见此情此景,就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在平日里他大概不会用这样血腥残暴的手段,将这沙滩血洗了。但在平日里他也不会将其他的妖王全杀了,只留这两个。


    是因为此前苏翁在紫薇宫中与他说了那些话——虽然真实情况、真实心思或许与苏翁所知晓的有出入,但仍对李云心有些触动。


    杀了众妖是因为心中激动起伏,独留这二人也是因为激动起伏。但如今来看……妖魔似乎是真无情。


    但他们的无情只是相较世俗人的“情”而言——道统的修士们大概不在此列吧。他出于某种心思留这鳖精一命,却不知道这样的机会对于这鳖精来说意味着什么。


    丫鬟不理那老物,鳖精也不像人那样恼怒。反倒一脸如释重负的神色,拿眼睛在李云心身上瞟来瞟去。这眼神里满是讨好又担忧的意味,偏生出现在一张沟沟壑壑的脸上——李云心瞧他这样子没来由地心中一阵烦闷,便喝道:“出来罢!”


    话音一落,血海似的湖水中陡然钻出一个妖魔来。正是此前被李云心抛下了云头的李善。


    这妖魔当时落了水却没有走,一直跟在李云心身后往这小岛来。虽说此前未露面——但竟没有逃命。这对于一个妖魔来说似乎已算得上莫大的忠诚与勇气了。


    李云心也不管这妖魔看着如何、心思如何。只道:“你们三个既然从前是老交情,就由着你好好调教他们两个——这湖里还有些什么小事都一并处理了。我只要一个服帖的洞庭——哪里出乱子,就想一想今天这血海。”


    李善见自家大王不怪罪他,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唯唯连声。而后竖起一对看不见的眼睛,凶狠地呼喝着二妖往湖中去了。


    红色的沙滩上便只剩下三个人——三个妖魔。


    此前白云心一直坐在那宝座上看李云心做事、说话。到这时才开口。


    但她的声音与从前不同。变得更有“人味儿”了。此前的白云心像是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你听她说话、看她做事和常人无异,但说不好下一刻是不是就会露齿獠牙利齿、抬手将你抹杀了。


    但如今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平静柔和,仿佛心里的波澜与怒涛被抚平许多,又像是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只懒懒地看这世间了。


    “他们两个并不简单。你该同他们好好说说话。”白云心看着李云心,眼眸里有某种奇异的神采,“当初知道你也不简单,但没想到这样不简单。只是……也无趣了。”


    李云心略想了想她的话:“你是说他们两个可能和这湖里的龙魂有牵连?”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能是因为什么事——让白云心这样一个真境的妖魔觉得“不简单”。


    “是。但你倒不用在意的,你很快也不要担心这件事了。”她说到此处,再停顿下来歪着头看李云心。


    李云心意识到这喜怒无常的真境妖魔心中似乎藏着些别的事情,就静静地等待着——大概是与那句“你也无趣了”有关吧。


    小丫鬟侍立在白云心身边,衬着火光不说话。


    小黑驴在宝座之后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低头抽动鼻子在沙滩上嗅。但又没有草——嗅到些溅到它那里的血肉糊糊,用舌头舔了舔,慢慢地吃了。


    然后白云心轻叹了一声:“为什么要做妖魔呢。活着不好么?”


    李云心略想了想:“出了什么事?”


    白云心站起了身。她的真身或许是鹤——本以纤细优雅知名。因此她的人形身量也长些。她穿白裙在满是血污的沙滩上慢慢踱步、双手勾在身后低着头……看起来极像一个在夜风里散步的普通女孩子。


    她这么走了几步,转头看李云心:“我是鹏王义女。你可知道。”


    李云心慢慢地走过去,与她在沙滩上并肩而行:“我知道的。”


    “道统与妖魔要开战。”白云心微微侧脸看李云心。携着血腥气的微风拂过她的面颊,一缕细发略过唇边。这令她看起来有些颓废与迷离的美——但眼眸是灼灼发亮的。


    “道统的人在渭城外布置了很多法阵。大概要用渭城里几十万人的阳气、辅以法阵,毁掉这洞庭禁制。”


    “几十万人的阳气和法阵……”李云心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相当于广生玄妙境界修士的倾力一击?这种力度想要毁掉洞庭禁制,还是有些难度的吧。”


    白云心仍不正面回他,而是又道:“我义父叫我来取一样东西。取到了便即刻走——因为这禁制没有你想得那样强。外面的道士布置好了……这里是守不住的。”


    李云心微微一愣:“你来取龙魂?”


    “是。我义父是鹏王。天下众羽之主。”白云心轻声道,“天下妖魔以真龙为尊。但我义父却不是真龙的僚属,而是盟友。妖魔与道统开战,真龙需要我义父的助力。但我义父不想参与进这件事里。所以——”


    李云心想了想:“他打算做些别的事,付出些别的代价,换取自己抽身在外的超然地位。”


    白云心微微一笑:“和你说话倒是不费口舌。”


    李云心第一次见她这样笑——没有任何恶意的、只为释放善意或者情绪地笑。这令他觉得更加反常——这白云心心中必有其他事。


    “那么你来取龙魂,好保证它不落在道统人的手中。算是帮真龙一个忙——但真龙怎么不自己来?龙子为什么不自己来?啊……想来你也不好答。”李云心皱眉,“只有这么一件事么?”


    “还有的。大妖魔并不多——你现在便算是大妖魔。真龙需要更多的大妖魔。但同境界的妖魔与妖魔之间也不同——以龙族为最强。”白云心轻出一口气,“真龙需要更多的龙族。”


    李云心停住脚步。略沉默一会儿才道:“你不要告诉我……妖魔里也有和亲、联姻这种事?”


    白云心转过身看他:“为什么没有呢。”


    “你和真龙?”


    “和龙子。”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道:“谁?”


    “不是你。”白云心笑起来,“你此前说当我是好朋友,我知道你说的是鬼话。我又不是那红娘子之流,那样容易就被哄骗了。第一次你怕我杀你,第二次是你要用我。而今大概你要问我怎样才能出入洞庭——这些事我义父与我细细说了,我想来想去,觉得很有道理。”


    “而今我来只是告诉你如何出洞庭。此前觉得你有趣,而今虽然无趣了,但终究是为我解过闷儿的。”


    白云心说完这话,忽地凑近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这令李云心想起了他第一次在林中见到白云心的样子。


    耳语之后温软的气息犹存。这白云心便一句话都不多说,挥袖卷了妖风,携着她那毛驴直往天上去了。


    那几句话,是告诉他如何出洞庭。法子简单,只是他初为妖魔无人告知他。


    李云心站在原地呆立一会儿,那小丫鬟却还没走。看样子有些话欲言又止,似乎站在原地想说又不晓得该不该说——忽而看看李云心、忽而看看她家小姐遁走的方向。如此重复了几次才略一叹气、跺脚,作势也要遁走了。


    李云心便道:“请留步。”


    他这话好似救命的稻草,那丫鬟如释重负地轻出一口气,站下了。


    李云心踏着沙滩上的血泊走近她拱手行礼:“此前姑娘你也是救过我的。还没谢过——姑娘芳名是?”


    丫鬟倒没心思与他客气。先望望白云心遁走的方向,再凑近李云心一些,瞪大了眼睛看他:“你知道我家小姐为什么问你说你无趣了、为什么问你‘活着不好么’?”


    李云心再拱手:“正要问这件事。”


    丫鬟叹气:“唉。我听说你这个人最近在渭城很有名气,怎么这时候看这样蠢笨了。我问你,你也算见识过不少的妖魔、自己也成了妖魔——你可曾听说过哪一对大妖魔夫妇了?”


    李云心略一愣,才意识到这丫鬟说的意思。这样长久以来,他的确没有听说过“妖魔夫妇”——两个妖魔成亲,生活在一处。


    红娘子与那杜生算夫妇,但红娘子说阴婚成了便没有碰他——杜生实则也不算是真正的妖魔吧。


    他眉头一皱,问:“没有听说过。这是因为什么?”


    丫鬟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要看清他听到下面那些话之后的反应:“你知道妖魔非人。人与人婚配,有孕怀胎便生出来了。妖魔婚配——同类的妖魔那自然也有孕怀胎、父母生养。但天下间妖魔这样少,境界修为又各不相同,哪里来那么多同类、得道的妖魔了?”


    “便如他是头青牛得道,她是只母狮得道。二者婚配了、化人形****——青牛的妖力精气到那母狮的体内,与母狮的妖力元阴结为珠胎……可那胎儿既不是青牛、亦不是母狮,只晓得是个妖胎,谁知道是什么来的?”


    “这样的东西必与母狮的妖力相冲相撞——妖胎长得越大,它母亲就越发衰弱。等它出生落地的那一天,便是母亲身死的那一日呀!”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呀?!”


    丫鬟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急起来。


    因为她一边说一边看李云心——却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平静,自己竟然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略过一会儿,才看见李云心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哦。原来是这样子。这种事……怪不得你家小姐羞于启齿。”


    丫鬟见他这样子心里先已经失望三分。听他说了这话三分再加三分,到底显露出妖魔的本性、恼怒起来。她猛地细眉倒竖:“好你个李云心!”


    这样叫了一声不晓得再说什么,憋了好半天才道:“你当是我家小姐要说又不说,偏要我来说?!呸!她才不想说——是我本想你从前是人,还算个有良心的,才告诉你!”


    李云心笑起来:“良心?妖魔哪里来的良心?”


    这句话出口了,丫鬟终于彻底失望。她似乎想依着性子打杀李云心,但又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想要破口大骂,却又觉得对这种人动怒正好被人看了笑话。心中情绪交织,竟然哭了起来。两颗豆大的眼泪滴在血泊里,一跺脚也追随她家小姐去了。


    只留李云心在原地,衬着漫天的火光……渐渐皱起眉头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相见

    他如此静思片刻,也不说什么话。只身形又起,乘风直往君山去了。


    他在半山腰的中殿广场落下,直往西边走。广场东边是悬崖,西边是一片苍翠的林木。其间有假山亭台,人迹罕至。


    走到树林中,也不急着做正事。而是从折扇里取出了些纸张以及法笔。


    道统与画派都需要这两样东西,却不是离开它们就无法施展本领。平日里有些小术只需要手决、口诀便可。争斗之时也多是燃烧写好、画好的符箓。真要用纸笔的时候是战前准备时、布置法阵时。


    李云心是妖魔龙身,强横无匹。平日只需要凭着蛮力便可解决许多问题,因而这些天他自己都不晓得——画派的技巧竟慢慢地要废弛了。


    而今重新取出这些个东西、将纸张铺在半空中、执了法笔作画,才意识到下笔游走之间气息有些阻滞,念头运转也不如从前圆融。再细细一想,这些日子几乎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他父母传来的功法——他如今说是真境,但要论技巧,大概只与他到渭城时相当——远远超过那些化境同境界的丹青道士,可距离真境还有些距离的。


    存了这样警醒自己的心思,他弄出了几张符箓。随后收起纸笔在林间漫步而行,辅以手决口诀,将符箓都祭出了。


    林中并没有什么变化。树冠仍旧遮蔽天顶,看不到星月,林间也无虫鸣。但自有生生不息的灵力在树梢枝头流转,偶尔散下点点飞絮似的光芒——那是一种无论李云心还是他们父母都没有仔细研究过的常见现象。


    现在,他将自己的折扇取出、以灵气悬浮在身前了。


    白云心将如何出洞庭的法子告诉了他。


    有些道行的妖魔几乎都会有“行宫”。在李云心看来这东西类似“储物袋”、“空间袋”。当妖魔妖力强大到一定程度,又兼有些香火愿力,便可以凝聚而出那样的一个东西——没什么定型,由着你心中最深层次的需求而来。可能有人的是一只木桶,有人的是一块顽石,有人的是一柄剑。


    行宫小。法力再高强些就会变大,变成“龙宫”。


    “行宫”这称呼尚可理解,但“龙宫”这称呼就令李云心有些疑惑——既然天下妖魔都有可能有这玩意,为何冠上一个龙字。


    大概和真龙有什么渊源吧。


    却说这龙宫既成,便可以进人了。洞庭君的红花城是这样,李云心的那柄折扇也如此。


    只是其中却还有一个“关窍”。


    龙宫如同一个宅院。主人进龙宫,是走“前门”。


    宅院有后门——龙宫也有“后门”。


    只是这后门却得自己开,而“开后门”的法子,在李云心听起来更加异乎寻常。他第一次被告知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像是被什么人搞出来的古怪“系统”。到如今这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你得进了自己的龙宫,然后选一个地点,将后门给开了。


    从此之后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进了龙宫从里面的“后门”走出去,便会回到之前选择的那个地点。


    然而这法子却并不能常用。据白云心说那毕竟是龙宫灵力外泄之处,倘若频繁地用了,保不准便有个龙宫坍塌的下场,得不偿失。


    这件事从规则上来看清晰明白得很。但问题是……作为妖魔们的法门,它太不玄妙了。这令李云心想起了什么低级而粗糙的设定——没有任何缘由和解释,“就是如此”,且加上某些限定条件。


    这件事再加上之前的某些小细节,令他常常打心底生出某种未知的恐惧。这陌生的世界当中或许隐藏有某种秘密。但就他眼下知晓的而言,那些秘密大概不是温和美好的。他不怕面对危险,但很怕不晓得可能存在的危险在何处,那令他不安。


    于是他试着将心头这一点点的不安压制下去——下一刻,便从林间消失了。


    他出现在自己的“龙宫”当中。


    与他上一次来此地一样,这里尽是蒙蒙的雾气。从前里面还有些零碎物件、吃食。但前些日子应付苏翁都用得差不多了。李云心并不喜欢这感觉。雾气当中可以隐藏很多东西,这令他觉得自己被环伺。情况不在自己掌控当中不是什么好现象,因而他从前一直在尽力避免。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龙宫里仍是白茫茫的雾气。分不清上下左右,也没有什么界限。


    但这一次进来……他倒是吃了一惊。


    有东西了。


    雾气中出现小小的一方天地——似是一片密林。那林中树木参天,青翠葱茏。林间点缀着各色的花草,有彩蝶飞舞。而这龙宫当中极静……还可以听得到婉转的鸟鸣。


    李云心在以一种怪异的视角看那方天地——他像是一个造物者,从天顶之上俯视。


    于是还可以看得到林间有空地,空地上有一座两进的院落。院子粗看很破败,庭院和瓦缝之间生着荒草。


    ……有些眼熟。


    李云心很快意识到他的确见过那院子、到过那院子里——那不就是,当时苏翁给他看的、困着刘老道、时葵子、三花的那院落么!


    竟在……他的龙宫里?!

    这样的惊诧令他下意识地往那院子“行”去——这念头一动,景物便飞速拉近。下一刻,他已经站在那院外了。


    而这时候他再抬头往天空看,会发现这天空当中没有太阳,但阳光却明媚。举目四望都是雾气——大概是他龙宫里的那种雾。他再抬手触摸眼前的门板,立即感觉到朽木的质感以及门上剥蚀油漆的刮擦感。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响,他看到生荒草的天井,以及站在天井中的两个人——


    黑刀应决然瞪着眼,见了鬼似地瞧他。


    刘老道注意到黑刀的眼神,慢慢转过了脸来看他,正要张口说话。


    而对于这院内的人而言……


    刘老道刚刚意识到此处或许有什么不妥。


    黑刀刚刚从一场长达十几天的幻觉当中醒过来。他再一次想起那冒牌的“刘老道”所说过的话。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出门走走

    在那位曾经与李云心在渭城龙王庙内生活数月的老人开口说话之前,李云心已走进了门。他如同在渭城时那样——日近黄昏,他从街上推门回来。做了某些事、见了某些人。刘老道不晓得他在谋划什么,但也不问,只同他说今日香油钱添了几许、哪家的婆子来问过他是否有意中人——


    他在脸上泛起笑走进院子里,盯着刘老道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长出一口气:“好。现在真是我,你也真是你。我来带你们出去了。”


    他与刘老道分开不到月余,却觉得已过了很多时间。


    但两人都不是喜欢将情感溢于言表的人,这令他们此刻相见时淡定从容一些,仿佛对如今的情景早有预料。


    但总还有人不够淡定从容。那黑刀应决然抢身上前,瞪圆了眼睛看李云心:“我将人带来了!”


    “可是又折损了一些。”他随即惋惜起来。先向李云心的身后看了看,又环视院中人,“你可知道出了一件神异之事?你是懂道法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决然的表现唐突而反常。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不似常人,倒像是练功出了岔子,或者脑子有恙。


    李云心微微皱眉,看刘老道。


    刘老道便上前先温言安抚应决然几句,然后同李云心简略地说了一些方才发生的事。而黑刀嫌他说得不够详细明白,很快抢过话头将他“所见”之事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他说话时候表情急切,语调迅疾,仿佛所说的那些不是话,而是些被人强行灌进他身体里的毒药——如今正要越早倒出来越好呢。


    李云心认认真真地听,其间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乌苏和离离、于濛——出现在院中。


    但现在的他不是在渭城中隐瞒着的身份的他。人们晓得他是妖魔或者神仙或者渭水龙王,看他的眼神中已多了三分敬四分畏。纵有许多话想说也不能就那样子走上来、作个揖,然后开口。


    便如此,李云心听完应决然所说的一切。


    然后伸手扣住他左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也不知从哪里摸来一张符箓,啪地一声拍到应决然的脑门上——


    符箓遇风自燃,但火焰转瞬即逝,只燎到几丝头发。


    应决然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像是市井间的文弱书生。直到这一切发生之后他才试着挣开手退后——李云心放开了他。然后说:“有人向你的神识里种了点东西,好叫你能转述给我。如今已经帮你清除掉了,不然你会疯。你再想一想,当初那老人的相貌——是不是如此。”


    他抬起手来在空中画了画,便有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像出现在空气里。


    应决然顾不得为这神奇的本领惊诧,只瞪眼看了看,失声道:“正是!”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轻轻点点头:“苏翁。”


    隔了一会儿又说:“好大的本领。”


    ——苏翁将这些人送进自己的“龙宫”里,甚至还为自己的“龙宫”开了一个“后门”。


    刘老道、三花,乃至应决然这些人便是从“后门”跑进来的。


    这种事情就好比你晚间开门回到家里,发现家中堆满精美的礼物,同时也被开了个后门——东西没有丢甚至还有“惊喜”,可在正常人这里也就只是有“惊”无“喜”罢了。在李云心看来这种事情像是在示威。要知道一个妖魔的行宫、龙宫,可是最隐秘的所在。照理说……不该有任何人能侵入得进来的。


    刘老道意识到事情或许有些不同寻常,便凑进近来低声问他“怎么了”。


    李云心又想了想,只道:“被撬门了。”


    此刻他已走进院子里,身后是开着的门。院中人不晓得他所说的“被撬门”是什么意思,但终究听了应决然说的话——之前应决然说那些话他们以为是这黑刀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或者产生幻觉了。而今见到李云心的态度,知道黑刀说的可能是真的。


    一时间心中都有些惴惴,不晓得在这片超出了想象的世界里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但再没有什么神异的事情了。


    李云心说了这句话便转身,重新从那道门里走出去。然后站在门外朝他们招手、轻声道:“出来吧。”


    人们不晓得这又是为何、出去到哪里。但刘老道第一个迈开步子,踏出门去。


    在院中的时候天是亮的。虽然不晓得阳光从哪里来,但至少是个艳阳天。可如今一旦踏出这道破败的院门,眼前登时一片的漆黑。刘老道下意识地抓住心哥儿地衣袖,花了一会子功夫适应这片黑暗。片刻之后发现这天地也不是全黑的——他身处一片树林中,林间叶梢有萤火虫似的光点流淌。感受到了湿润的风,风里还有些轻微的水腥气。


    李云心笑了笑:“是君山。有一道禁制挡着,算安全。”


    他说这话的功夫人都已经慢慢走出来,李云心就仍只对刘老道说:“君山上还有一位,红娘子。可能白云心也会到——红娘子你听我说过。一会你们沿着台阶往下走,去山角的前殿。”


    “不过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这些想想办法。不要吃鱼,其他的随意。”


    他这是在交代些事情。刘老道听了心里有点儿发慌,抓着他衣袖的手就没有放开:“心哥儿你呢?”


    他们走出来再往后看,就已经看不到那院落以及天地了。林间什么都没有——实则他们是从李云心的折扇中走出来的。而此刻李云心也看了看手中的折扇,又抬头看看树林西边。


    西边紧挨着紫薇宫中殿前的广场,他看到有人站在林边。那应该是红娘子——这湖中的公主对于这些人的到来似乎并不太在意,但当然也不十分欢迎。他与红娘子在阴暗的林中远远对视一会儿,转头对刘老道说:“我出去看看。很快回来。”


    他说的声音略大,西边的人应当也听到了。于是那人慢慢走开。


    然后李云心一挥手中的折扇——他凭空地消失了。


  第二百四十章 燃烧的渭城


    他只说“出去看看”,大抵旁人是觉得他要去湖中、君山外看看。


    但当他再次现身的时候,已经身处另一片森林之中了。十几天之前应决然与于濛一行人便是在这里被丢进雾气里,进入他的“龙宫”。


    鼠精与兔精只以为那里是一个禁制,因而徘徊在外。却不晓得倘若当初也走进去了此刻便可以“团聚”。


    有人将他“龙宫”的后门开到了这里——那人是“苏翁”。


    “好大的本领。”李云心在这样一个深夜中再次低叹一声。


    从很早以前——白阎君就对他表达过类似的意思——有些人在帮助他。但那种帮助可不完完全全是出于没来由的好意。他们更像是在给一个人或者一些人一点“条件”、“便利”,瞧瞧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苏翁也表露了同样的想法。


    但他们的身份各不相同,李云心不晓得是什么样的联系才能将他们聚拢到一处,更不晓得目的为何。他所能做的唯有利用那些东西尽可能地活下去、壮大自己,以期……


    从一枚可能的棋子,变成可以纵观全局的决策者。


    前些日子他被困在洞庭,不晓得该如何解决眼前这些危险的局面——纵有千万般谋划,可突破不了禁制也是徒劳。


    而今终于脱困而出。


    从前萦绕在此处的雾气已消失。李云心轻轻地踮了踮脚尖,像一个影子一般飘上枝头。他再在枝头点了点,身体便在枝叶之间跳跃上升,最终站在莽莽苍苍的森林之上。


    他脚踩一片绿叶。那一片绿叶随风轻颤,他便也随风轻颤。


    向南方望去,是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野原林。黑暗中的森林安静地蛰伏在渭水平原上,仿佛一整片阴沉的海洋。森林中细小的声响交织为它巨大深沉的呼吸声,阴影里不晓得隐藏了多少秘密。


    他再向着北方望,便看到渭城。


    他只被困在洞庭二十几日,却觉得像是过了一整年。就连那渭城……


    看着都觉得陌生了。


    实际上也的确是陌生了。


    往昔的渭城——夜晚里的渭城,虽然也会有意味着文明的灯火,可远远无法同他从前的那个世界相比。然而现在看——整个渭城,辉煌灿烂。


    那座城市是如此的光明,以至于将与它相距十几里的李云心的脸庞都映得微微发红……渭城燃烧起来了。


    李云心站在高大的树梢盯着那座他短暂生活了几个月的城市看一会儿,无声无息地跳下树梢。


    树下出现一团薄雾,李云心隐没在薄雾之中。也就在同时,他重新出现在洞庭禁制之内、紫薇宫中殿西侧的树林里。


    他随手从某处拾起他的折扇——而这时候方才被他救出来的那些人也才刚刚走上中殿的殿前广场。


    ……


    ……


    总得照顾这些世俗人。因此房中的烛火被点燃。


    刘老道、三花娘娘、昏睡不醒的时葵子。于濛、乌苏和离离、应决然。


    他们或站或坐,都没有对这中殿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大抵是因为心中焦躁不安。李云心坐在殿中的一张案几上。


    原本这案几是复古礼,当桌子用。但他现在不是很有闲情乖乖去几后跪坐着。相对于一个没有从少年时就依着那种规矩跪坐的人来说,那种姿势的确算得上某种刑罚。


    大殿中宽广幽深,烛火只照亮殿中小小的一片空间,而大部分则隐藏在黑暗里。大概这些人此时候心中的情绪也是如此,因而看李云心的眼神里额外就有些惶惶之意。


    李云心便叹口气,双手拄在膝头、身子微微前倾看他们,说道:“我懂。形势不是很乐观,你们不开心。”


    他看看刘老道和三花,先点点头:“一直辛苦你们了。之前你们干得漂亮,我能活下来,全靠你们几个。现在警长和山鸡找不到了——活见人死见尸,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再看应决然:“没想到你真会来。只是当初没料到之后还出了这么多事,结果渭城完蛋了——没了渭城,你们有没有兴趣做水贼?”


    应决然不晓得他们这话是当真还是玩笑,一时间不晓得如何接口。他见识过李云心的本领,此刻又来到这样一个地方,觉得富丽堂皇堪比帝王宫殿——虽然他也没有见识过帝王宫殿——于是心中惴惴,更不清楚对方说的“渭城完蛋了”究竟是何意。


    然后看到李云心又对于濛拱手:“于公子。我们也算是有缘。有个消息——刚才我看到渭城被点着了。”


    于濛和乌苏离离愣了愣。听到李云心又说:“不是起火,是被点着了。你知道的,连城墙都烧起来——大概是道统的臭道士在搞什么阵法,顺便把渭城祭炼了。这些人……啊,做的事连我都比不上。”


    不知道于濛是怎样的想法,但乌苏和离离倒先是心头一惊,随后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觉了。


    虽说像于家这样的超级大家族,不可能所有人都住在渭城、在其他的国度、城市都会有分支。但主家已亡了,余下的大抵也算不得于家。自立的自立,完蛋的完蛋——他家少爷的那个“于家”算是真的没了。


    但渭城终究是她们生长的地方。忽然听到李云心说城毁了,两个小姑娘只觉得心里微微发苦,一时间想起多少少年时在城中扑蝶弄花的美好事来。


    倒是乌苏先叹口气:“唉。可恨当晚那些人——”


    李云心已经晓得城中发生的事情。听她这样说知道是想说“可恨于家完蛋了渭城完蛋了倒是当晚的那人没有遭到报应”。他便笑了笑:“倒不用恨。他们也已经死了。”


    “我向城中看,看见冲天的怨气变成灵气。不死伤十几几十万人,搞不出那么大的阵仗。”他看看两个小姑娘,又看看于濛,“你们恨的那些人也已经死了。”


    听到这里,于濛的脸上终于露出明显的讶色:“你是说……怎么会?”


    乌苏和离离愣得更久些。等她家少爷说完了话才惊叫出声:“怎么会?!”


    想了想:“这种事情他们不怕吗?!”


    李云心先不回答这个问题,倒是站起身在原地踱了几步。然后才问:“于公子,事情到了这一步,今后有什么打算。”


    于濛一直是个精神不振的模样,看着对什么都没兴趣,同李云心初见时候全是两个人。到此刻听见李云心问他话才慢慢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说道:“我只想知道,当天在路边救了你,之后带你进了城——你是不是存心害我们家的。”


    李云心想了想:“我不是存心害你们家的。”


    乌苏和离离皱眉,要追问。但李云心已经继续说道:“譬如你们家经商,卖布。你们要去珲城搞垄断,于是先要兼并几家大铺子,然后放低价让小铺子或者破产,或者来投。最终事情做成了,可能还发一发善心救济一下那些破产的商人,好不叫说把人逼上绝路——对于那些小商户来说,也不算存心害他们罢。”


    他看着于濛:“你该知道,如果你们做事的时候又想着他们怎么活,他们今后吃穿什么,是做不成事的。”


    乌苏和离离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再要质问他,却听他还在说话——甚至笑了笑:“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在这个例子里,于家就是我。你们搞垄断,就是我要在渭城里做的事。可是你们家……却够不上那些小商铺。”


    “你们呢……则是那些小商铺破产之后,依靠着他们活着的,更小的贩夫走卒。我可能明确知道小铺子会落个什么下场,但是抱歉……真的不知道那些贩夫走卒会怎样。”


    他叹了一口气:“你们有时候会说‘神仙中事’……你们现在就是搅进神仙中事来了。”


    离离终于说出了话——在沉默一会之后:“可是……那是我们家呀……”


    李云心点点头:“我懂的。毕竟那里是你们的家园。路边随便杀死一个贼,他对于很多人而言也是极度重要的人物。细细看,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活生生的——对于他们自己而言。但问题是……你们还是没有搞清楚‘神仙中事’是什么意思。”


    常人大概都很难跟得上李云心的思路,因而于濛和两个姑娘都没有立即说话。


    反倒那应决然忍不住开口:“哼。平日索拿那些苦命的人倒是能吏。到了这时候——难道就不管了么。”


    李云心在原地踱了两步,站定了,看着这四个世俗人慢慢说道:“可能难理解,但我给你们说一说吧。”


    “依你们所言,道统的道士来你们家时,你家老爷去迎。那时候还在想着……如何讨价还价。”李云心微微叹气,“你家老爷是渭城里一等一的人物,但也已经知道那些人不是他可以拒绝的了。因此只想着答应了怎么找些便宜、借些势。他应该从来想不到……会将他杀死了。”


    “在他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事——超越了他的常理认知。”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公理和道义


    “再后来你们家出了那样的事情,你们已经开始觉得不可思议。而那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去京华找个什么贵人为你们做主?”


    李云心说罢看看于濛,摇摇头:“应该没有吧。因为晓得京华的贵人大概也帮不上忙——那些可是仙人。但是你们还是想不到,你们家也就罢了——眼下连渭城和城里的人他们也不在乎了。”


    “就像你们想要问的——他们怎么能不在乎?怎么能这样做?但其实这些问题很没道理的。”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如今的天下没有公理的。对于你们而言公理在朝堂。但朝堂都是道统、剑宗的人扶植起来的。如今是神仙们不讲公理,朝堂能怎样呢?”


    “所以你看啊……渭城出了事,赵家的知府忙跑掉了。朝廷也再不派人来管。因为知道是道统和剑宗的事,他们不敢管。如今城毁了,他们也不敢管——因为道统和剑宗要守护天下子民。而今这么多天下子民都被祭祀了……这必定就是为了守护天下子民而祭祀的。这种事……”李云心微微摇头,“死得人越多,就越正义。”


    “因为在你们的心里,皇帝的权威是不会作恶的。而在皇帝们的心里,道统的最高权威也是不会作恶的。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一旦有恶行被犯下,作恶的必然就是受害者了。这样说,你们懂不懂。”


    乌苏和离离并不能很好地理解李云心言语当中的意思,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


    应决然觉得自己稍稍懂了一些,但觉得这样的真相和道理可怕得有些绝望,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似乎唯有于濛听懂了。他看着李云心、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问:“这样说,如果以后我们来帮你做事,就是在做一件最大最大的事。”


    他的这句话令李云心露出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笑、见到聪明人时的笑。


    “是最大最大的事。”李云心轻出一口气,“神仙中事——我现在算是个神仙。现在在与道统作对。在这天下你找不到比他们更高明、更强大的对手。你们家的事情,天下没有什么道义公理给你。以后帮我做事,则就是在与这天下的道义公理作对——如果没有,你们就像这样试着去抢。”


    “抢不到,什么都没有。抢得到,说法才会有。”


    “但是更要注意的是,这件事比任何事都可怕。因为你所有的委屈、苦难、不平、欺凌,都找不到倚靠——连道理的倚靠都没有。因为你们是在和这天下的道理作对。”


    于濛木然地听李云心说这些。听罢思考一会儿,像是在做郑重的决定。随后道:“我们这样的人……此时算是走投无路。我父亲被道统杀死,以后我们走到哪里都会有凶险,再过不得太平日子了。”


    又看应决然:“这位黑刀大侠,想必从前也过得不得意。所谓富贵险中求——如果要跟随你我也不意外。但是你……是这样的神通广大的人,隐姓埋名未必不能逍遥快活,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呢?”


    应决然低沉地哼了一声,挑一挑眉。但他并没有反驳于濛的话——天下任何人都很难反驳于家人的“过得不如意”的这个评价吧。


    却不想李云心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几乎将案几都震得微微发颤。他笑了一阵子才道:“逍遥快活?”


    “你所指的是怎样的逍遥快活呢?”李云心像是在说一件特别好笑的事情,“携美眷游历天下算是你们的逍遥快活——可是你们这里最最知书达理的女人在我看……常识水平都不如一个小学生。妖魔里倒是有有趣的,但是指望她们同我隐姓埋名么?”


    “风景?这天下的风景……在我眼里都算不得什么奇异、壮丽。学识?还是那个样子——可能一个小学生随口说说的事情,就足够你们认认真真点上几百上千年的科技树。更别说电影电视游戏运动流行歌曲天空宇宙——实际上我从前一直很纳闷的是……”


    “那些跑去古代结婚生子安心种田的——心里的落差感真不会叫他们发疯么?怎么能代入得了、安得下心?!”


    “而今我算是知道了。根本没法子代入、也没法子安得下心的。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索然无味的世界上,对我而言真正属于未知的、全新的领域还能有什么?”李云心摊开手,“修行啊。神怪妖魔,天马行空——这样的东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苦闷得疯掉的唯一理由。我当真隐姓埋名,依着你们的幸福方式活着,那还不如死了。”


    于濛不是很懂他的话。但是刘老道能懂大部分。


    老道一直听心哥儿与他们讲,到此时还是在听。但觉得自己更了解他一些了——他从前的那个世界……


    “我们的世界?”于濛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些话似乎倾泻了李云心的激情。他此刻又变得兴趣缺缺。于是只笑了笑:“好比你生活在于家十几年,现在忽然要你跑去乡村里过完下半辈子。你乐意么?”


    于濛想了想:“倘若大仇得报——”


    “你知道乡村生活吗?”李云心笑起来,“是乡村生活,不是乡绅生活。逢年过节才点油灯。平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不继,每年只有一身衣裳。没人同你谈论武艺文学,也没人同你谈论历史风月——只有一个人在土坯房里孤独终老……你乐意吗?”


    “……心哥儿看这里……竟是如此的样子么?!”刘老道听了他这话,忍不住在心中低低叹息了一声。他从未想到这个在自己心中繁华的大千世界在李云心眼中竟是类似那样可怕潦倒的生活。


    于濛听了他这番说辞先一愣,然后皱起眉:“这天下在你眼中竟是这样子么?倘若你当真觉得这样不堪——大概只有天人转世才会有如此想法吧?!”


    他这话倒并非嘲讽,而是只能找得到这样一个恰当的类比。


    可未想到李云心竟笑了笑:“你就当如此吧。”


    他这样的态度,倒叫所有人都愣住。倘若寻常世俗中一个人说这种话,大家都会觉得是玩笑、故作高深。可李云心这样的人说种话,倒真真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李云心说完了重新在案几上坐下来,等待于濛的回答。


    于濛思考了一会儿,竟又问:“但你既然是神仙中人,也知道我们等世俗人对于道统而言便如蝼蚁一般无足轻重……怎么会因为我浪费这样多的口舌。听说你们都有点石成金、腾云驾雾的手段。世俗当中的财富对你来说……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乌苏和离离却晓得她家少爷说了这样的话,大概就真是起了心思——想要认真地做出一个决定。


    但两个姑娘对李云心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他的容貌倒是叫她们额外生出了三分警惕心。因为“竟然比自家少爷还要漂亮”。


    “大多数人的确这么想。”李云心点了点头,“道统的人不是很在意你们这些世俗人。毕竟他们是精英阶级,目光受到历史和时代的限制。但是在我这里,我晓得人民群众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这些个道理也不好说,说了你们也难懂。但只要知道对于妖魔而言,你们的用处会变得越来越大——在即将到来的时代。”


    他所说的道理于濛的确不懂,但他的姿态于濛已经懂了。


    这一次他不再问问题,而是陷入沉思。


    如此等待了一会儿,于濛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李云心:“我明白你的态度了。但并不能完全相信你。可有一件事能够现在告诉你——于家并没有被毁掉。”


    “我们这样的人家都会提前做一些准备,防备最坏的情况到来。”于濛说道,“于家也有。”


    李云心笑起来:“我懂——那么你家老爷子,之前把这些事情告诉了你?”


    于濛顿了顿:“还没有。照例,只有我有了儿子那一天才会知道这种事。但我小时候听过——那时候我刚刚出生四天。”


    乌苏和离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应决然也惊诧地转头看这位于少爷。


    但李云心不动声色,只说:“听起来你倒也像是天人托生了。”


    于濛看着李云心:“即便是真的,我却也记不得前世的事情。大概我只是比寻常的孩子聪明些吧。”


    “寻常的孩子也不会有神人附体这种事。”李云心仔仔细细地打量于濛,仿佛要用眼神将他看穿。然后随意地挥挥手,“托生、早开灵智这种事,比你们想象得要多。只是你们并不清楚罢了。先不计较这些事——然后呢?”


    “然后我要离开这里,动用那些人力、物力。”于濛沉声道,“可能需要很久的时间。但也正好走一走、看一看,想一想要不要帮助你。”


    “好。”李云心毫不迟疑地应下来。


    然后他想了想:“随口问一下。你如今这个样子和从前不同。到底是因为从前是装的,还是因为你最近才忽然开了灵智?”


    “一回事。”于濛硬邦邦地说。


    李云心笑了笑:“那么就请吧——我要和我的人说点儿隐私。”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小妖保


    这逐客令来得迅速,于濛微微一愣——于家同人谈事很少如此直接,更不要说谈完了事情就立即赶人。


    只是没料到李云心比他想得更缺德——说完了这话大袖一挥……


    于濛以及乌苏和离离全被他收进折扇中、又丢回那方小天地了。


    然后李云心看应决然:“应大侠今后怎么打算?”


    应决然还在因为刚才那一幕而发愣。如今听到他问自己才忙道:“这个……君子一言——”


    “好。那你也算是自己人了。”李云心随意地摆摆手,“那么我们现在来谈正事。你进来吧。”


    后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话音落后他们才听见声响——一个穿红衣的女子款款地走进来。衣带无风自动,在虚空里轻轻飞舞,就好似凌波水神。来者正是红娘子。


    他们未见过,李云心却见得多。终究是洞庭君的旧居,他也并不介意红娘子偷听这许多——也许这还是洞庭君留给她的任务。妖魔的心思,又有谁能猜得透呢?


    “这位是红娘子。她父亲是洞庭君,眼下和我们在一条船上。”李云心略顿了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刚才同你们说渭城外面的情景,我把事情说得轻松了些。但实际情况是,我们要在最迟十五天之内做好准备——洞庭应该要完蛋了。”


    这些人里刘老道最清楚李云心说话的习惯——他惯于将严重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而一旦他真的开始忧心某事的时候,就意味着那的确是一件“大事情”。


    因而他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地听李云心讲话。


    “琅琊洞天的宗座也在渭城,据说那位宗座昆吾子还是双圣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现在在他眼皮子底下渭城被屠城了——城里的几十万冲天怨气都是横死人。这说明这是道统的态度。”李云心说得很快,仿佛在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渭城是大城,不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这里被屠说明道统极度在意洞庭里面的东西。我瞧了一会那些渭城外阵法的意思,再加上你们之前说的那些城外像镜子一样的小法阵……依着这个灵气运行的道理,应该是威力巨大,能一击轰破洞庭禁制的玩意。”


    “我此前推测道统想要拿龙魂、对妖魔宣战。看来眼下是真下定了决心。我在那边一定挂上了号,轰破禁制大概第一个就要拿我祭旗。”李云心想了想,“肯定不能坐以待毙,咱们得跑路。白云心已经来拿龙魂了,她真拿走了,道统就要放空炮。但是我们逃得出洞庭未必逃得出追杀——从渭城到我们可能找到的落脚地之间可能相隔很长的距离和很长的时间。那么你们集思广益,说说怎么办。”


    他口中说集思广益,实际上就只在看刘老道。


    应决然或许是个将才,可又不了解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唯有刘老道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久,最了解他的行事风格。


    实际上刘老道是太了解李云心的行事风格了。


    因而他看起来想都没想,一个“计策”就脱口而出:“要不……咱们找人背锅?”


    “背锅”这词儿是他跟李云心学来的时髦话。听着的时候觉得透着三分俏皮四分潇洒,而今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李云心当即笑着朝他一指:“我就说老刘你最明白我的心意。我也这么想。至于找谁背——姑娘你既然想要参合这事儿,你怎么看?”


    红娘子第一次看到李云心这个样子——不是从前和她虚情假意时的那种平和柔软,而是随随便便、毫不做作的平和柔软。她很奇怪刘老道这样的一个普通人,如何叫李云心这样喜欢了?


    因而就不是很开心。因而想要赌气——但又想到此前李云心对她说自己并不喜欢那样子的女人,只好在心里叹口气:“你已经找到了出去法子。本该是我教你的。”


    “而今这样的境况的话……”红娘子咬了咬嘴唇,“九哥从前本该掌管渭水,但其实被大大小小的妖魔占据了。陆地上也有些妖魔盘踞……和人待得久了,可能也就安稳了起来。与我们为邻数百上千年,彼此之间也熟识。要说找些什么人,就找他们好了。”


    此刻应决然已经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然后目瞪口呆。


    他心想这李云心身边的都是群什么人——做起缺德事说起缺德话来似乎毫无心理压力,就好像在谈天说地。这红娘子看着也是个大妖魔……就这么将自己数百上千年的邻居们打包卖掉了么?


    李云心倒很开心。因为这正是他所想的计谋的一部分。但……还不是全部。


    他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自顾自地笑起来:“你们说得有道理,但是还有更有趣的法子。”


    刘老道见他此刻兴致高,便恰到好处地捧哏儿:“心哥儿想的法子必然更妙,是什么法子?”


    李云心踩着台阶便上,高高兴兴地开了口:“先得叫你们知道个常识——有关降水。降水就是下雨了。”


    “咱们生活的这片陆地很大很大。有些国家挨着海,但更多国家是内陆。咱们庆国就是内陆。那么降水这件事儿主要是水汽在天上凝结成云然后落下来。可是离海远了水汽就少,于是会干旱。这个道理你们懂不懂。”


    这个道理应决然也懂。他想了想,道:“是了。平时水缸近些,家里都要温润一点。但是……下雨这种事不是龙王……”


    “这就是我要说的问题了。”李云心笑眯眯地说,甚至重新站起来踱了几步,似乎很喜欢自己的新想法,“照理说这里这么多地方都是内陆,早该干旱得一塌糊涂了。可是看看渭城附近,从前竟然有水稻田。这是因为河流多且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天下水系中的龙王。”


    “天上会自己降一些雨,另外一些则是各地的龙王补充。一个小妖魔扮成的所谓龙王可能享用了三牲一个月才降一次雨,但天下大大小小那么多的龙王加在一起,降雨量就很可观了——因为他们,才没有干旱得不成样子。”


    三花原本安安静静地坐着玩自己的头发,并不说话。听见李云心说了“三牲”才忽然抬起头到处看——发现什么都没有才又低下头继续发呆去了。


    李云心瞥了她一眼,继续说话:“可现在道统要作死——和妖魔开战。他们已经把渭城附近的大小妖魔都干掉了,对不对?以后差不多也想要干掉全天下的妖魔。那么问题来了——小妖魔死光了,他们去哪里再找那么多精怪做龙王。没有了这些补充降水,天下是不是就要大旱。天下大旱了,是不是就要民不聊生——人们答应么?”


    他说到这一层,几个人才恍然大悟。觉得这话甚有道理,可自己从前怎么没有想到?


    李云心便善解人意地卖弄起来:“倒不怪你们想不到。在这个世界,妖魔就是生态链的一部分。道统那些人里面又没有生物学家,缺乏基本的科学常识,自然想不到将一个群体从生态链中拆除会产生怎样的效果。要说在别的什么人更聪明的地方……也是一百多年前才刚刚意识到这种事。”


    刘老道听他说话听得心中欢喜,觉得自己又学到了很多心哥儿口中常说的“科学文化知识”。因为这欢喜头脑就更活泛起来,灵光一闪:“心哥儿是说——”


    李云心笑:“你说说看。”


    “咱们将这些事说给天下的人听。等天下人都知晓这些了,道统和剑宗也就慢慢地不得人心。他们虽说道法高明,但总不能与天下为敌——”


    李云心点头:“大方向是对的。但是细节需要调整。”


    “比如说什么生态降水——道统的那群人都不是很了解,百姓自然更不了解。和他们讲道理也没用,不会听的。所以得先让他们吃苦。先叫道统真将天下的妖魔除一除、搞得天下大旱了,那些人才好知道教训。”


    “可是妖魔真死得七七八八了,以后知道了教训也没用。所以咱们还得救一批,放在某处备着。日后都是我们的人,再放出去造福苍生。而在此之前——”李云心看看红娘子,“就要依着你说的,把这附近稍微有些道行的大妖魔都打包卖给道统,叫他好好杀一杀。算是借刀杀人。”


    他顿了顿,又笑起来:“但是总要师出有名。我在此提议,既然我们要保护天下可以为我所用的小妖魔,那么咱们这个组织,就叫小妖魔保护协会,简称小妖保——你们支持不支持啊?”


    房间里的两人两妖面面相觑,不晓得叫李云心如此快活的笑点在哪里。但终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怪模怪样的名字也是恰如其分。


    ——就当然支持了。


    话说到这里,李云心拍了拍手:“那好。那么就此散会——具体细节以后再定。还有其他事的话,我找你们谈。应大侠——”


    应决然应了一声。


    李云心笑眯眯地一挥手,便将他也收进折扇里了。


    然后他再朝红娘子点点头:“也去歇着吧。”


    红娘子觉得他今晚的表现稍显怪异,可不晓得怪异在哪里。但这种怪异总比平时冷冰冰的态度要好,于是露出一个美丽的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出去了。


    三花似乎本就不是很喜欢听这些她不能够理解的东西。得了李云心“散了”的话儿,早早从窗口蹿出去,自己不知道跑到哪里游玩了。


    厅中就只剩下李云心、刘老道、昏迷未醒的时葵子。


    这时候李云心脸上的欢愉之色才散去。他先走到时葵子身边细细地查探一番,再闭目想一想,转身对刘老道说:“人还不至于没。我这里有些镇命的法子、符箓。给她用了虽然醒不过来但也不会恶化。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试一试,或许我们以后有办法。她是个没什么根基的凡人……如果道行再深些倒也好办了。”


    刘老道默然地点点头。


    李云心便肃容认认真真地在虚空里画了画,用一道金光将这女子镇住了。


    然后站起身,看着刘老道,叹口气:“真抱歉。都是因为我。”


    老道也不像方才那样欢愉。好几句话到了嘴边但都说不出,最后只道:“唉。也没什么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刘老道才又看看李云心:“最近可是有什么事了?”


    最近的事当然很多,但李云心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老道士听他说“心学”,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但已有了些体悟。


    他觉得李云心的情绪有些怪异,并非从前的那个心哥儿。


    李云心微微一怔,然后轻轻笑了笑:“还是你的眼睛毒。是有些事。但是我自己的内因,和旁人没关系。我在心里斗争斗争大概就可以了——最多我把自己催眠了。”


    这话说的轻巧,但刘老道知道事情或许没那么轻巧。然而也知道心哥儿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于是便不说了。


    “是另外一些事。刚才人多,我不好说。”李云心伸手祭出一道符箓,立即有无形之力将两人笼住。他略等了一小会儿才又道,“于家那位少爷,我看着不像是普通人。所以他要走也是好事,眼下我没心思解谜。咱们这边的……三花。”


    他看着刘老道:“你知道我是怎样遇到她的。当晚在三花娘娘庙我就知道曾经有高人为她塑过真身,手法看着也像是画派中人。但她说什么都记不起——她的道行比警长山鸡都要高,但你瞧瞧警长说话的样子。你不细看,只觉得是个寻常女子。”


    “三花就太不同。如今我给她找了一具身体,说话还是老样子,颠三倒四。我想这不是她从前的样子。”李云心顿了顿,“还有当夜在巷子里——她杀了两个同境界的道士。不是野路子,从前应当是经常争斗的,经验甚至可能比你我都丰富。但是再问她,还是说记不起。”


    刘老道吃惊。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心哥儿是说……但我看她……倒也没有歹意呀。”


    “我看也没有。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李云心眯起眼睛向窗外看了看,“但心里不踏实。现在我不知道红娘子安什么心,不晓得三花身上有怎样的过往,唯一能信的人是你。之前我说的事情,最近就会去办——但希望你在这里瞧着这些人。她们本意或许并不是要如何,但我不清楚有些事会不会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渡过了这一劫,我总要把这些事理清楚。”


  第二百二十五章 前朝旧事

    刘老道便晓得,这是心哥儿给了他一个重托。他郑重地点点头,但仍补充了一句:“想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三花与四妖同他们一共渡过了在渭城最后的阶段。在那时候连刘老道心里都不晓得李云心究竟过不过得了月昀子那一关,但那五个妖魔却从无二心。因着这一点,刘老道便很不想看到李云心的担忧成真。


    他晓得心哥儿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他也在试着这样行事。但终究……


    还是希望这世界上的美好会再多一些的。


    李云心对他笑了笑,道:“那么我去做事了。”


    然后他像三花一样,从窗口飘然而出——


    这时候,东边的天际浮出了鱼肚白。


    李云心从空中掠走,直行出三里地才放低了身形落在水上。提气低喝:“来!”


    片刻之后便有一人从水中浮出,正是那绿豆眼的瞎妖李善。先前李云心去找白云心,叫他自寻生路去。却不想这李善竟然未逃,虽说只在事情了结之后才出现,但可见一直是暗中跟随着他的。他并不指望妖魔会有太多的勇气与忠诚,李善的所以作为已经算是一个“能用的属下”了。


    因而便同他交代了一些事,叫他收拢湖中众妖。如今见他出了水,面上有两三分喜色,便晓得事情办得顺利——这洞庭中的大妖魔几乎都已经被他一网打尽了,那些小妖自然要乖乖受命。


    李云心听他三言两语地说了湖中情况,心里就有了些计较。


    据李善说……那白云心同她的侍女,一直在湖中游荡。


    这就叫李云心稍感意外了。


    白云心要取龙魂,他总不好说“那么也让我去瞧瞧”。因而只想着龙魂被牵动了,必然在湖中生出异象。到那时候他再去看也不迟。他不晓得龙魂在何处,但相比那白云心既然来了,一定晓得的。


    可如今听了李善说这一番话——那白云心竟也没什么头绪了?


    在他的谋划中白云心取龙魂是一个重要的环节,可出不得什么差错。因此他决定与她好好谈一谈。


    洞庭中的水族虽然道行不深,但总是湖中的土著,消息灵通一些。李云心问了李善便晓得白云心此刻大抵行至何处,便腾云驾雾直往那里去了。


    到朝阳初升的时候,终于发现白云心的踪迹。


    她与侍女停在湖中一个小岛屿上,黑驴正在草木间踱步嚼食。两个妖女往草地上铺了一块毛毯,毯上摆了些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吃食,正在用早点——仿佛出门踏青的寻常家丫鬟小姐。


    李云心倒觉得她这做派有趣极了,越发觉得这妖女也是个妙人。


    但现在可不是享受这些个闲情逸致的时候。


    他落下云头停在白云心身边四五步远,兜头问她:“白姑娘不是要取龙魂么?怎么变成了游湖。”


    白云心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只慢慢咬手中一块淡绿色的绿豆糕。那侍女白了李云心一眼:“我家小姐的事,要你管。”


    “终究是战友和朋友,总要适当关心。”李云心慢慢走近她们,一边看着白云心,又一边慢慢在毯子另一头坐下了——


    丫鬟看起来很不高兴,但瞧自家小姐没有说什么,就只哼了一声。


    李云心伸手拾起一块绿豆糕,也送进嘴巴里咬了一口。


    然后就变了脸色——他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玩意,不晓得是哪个小贩粗制滥造的。


    但白云心竟然吃得下。不但吃得下,还不停地吃了两块。然后停下来用一方白色的帕子擦了擦手,对丫鬟说:“这个,是你在哪儿买来的?”


    丫鬟想了想:“该是在平城吧?小姐你还记得么?那天是上祀节,咱们去晚市里逛,见一个小姑娘卖这个,你说没尝过,就买了许多的。”


    白云心想了想:“哦。这个难吃。下回去,将那小姑娘给我找出来。”


    然后才看李云心:“你这是做什么。你也要龙魂么?”


    李云心笑了笑:“我不要龙魂,但有些事需要你配合一下子。另外……还有些一直在心里的疑问想要问你——已经藏了很久了。”


    白云心皱眉想了想:“你要问什么?”


    “鬼帝的事。”李云心说,“那位邺朝的昭武皇帝。他生前一个凡人……你如何欠了他的人情?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窝在心里,很不痛快。”


    小丫鬟忽然掩住嘴,轻轻地笑起来。原本看李云心是略显焦躁的眼神,到此刻却成了幸灾乐祸。


    白云心倒是神色坦然:“你想要知道这件事?”


    李云心看了看天色:“反正现在暂时没事做,不如聊聊天,算深化一下子友情。我这个心结解开了,也好告诉你另一些事。总不好我对你一无所知,到头来发现你又和道统牵连在一起。”


    白云心便坐直了身子,看了看李云心:“这件事呀。说来也有趣呢。”


    说到这里笑了笑,笑一下子之后,脸色又平静下来。


    李云心觉得她是在试着回想些什么。


    于是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听到白云心平静地开口说道:“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邺朝末帝吕正阳,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美貌的男子。在这样的一个世界,做帝王实在是一等一的优差。因为有道统与剑宗存在——道统希望天下和平稳定,人口增长。因而很不乐意看到朝代更替。


    因着这个缘由,在数千年的历史上几乎没有过成功的“农民起义”——初成规模的叛乱会被官兵剿灭,一旦势力稍大一国之力难以弹压了,要么有道统与剑宗的人出手,要么会有邻国相助。


    国与国之间也是这样的和平——未经许可大肆攻伐,便是与天下玄门为敌了。


    因而皇帝们知道自己皇位永固,知道邻国不会轻易开启兵戈,也知道自己搞得国内民不聊生、饿殍千里会被替换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皇帝还是百姓都算是比较安稳的。


    因而这位邺朝末帝吕正阳在年轻时并不晓得自己会迎来怎样的命运。而觉得会与自己的那些先祖们一样,安安稳稳地享受极度荣华过完一生。


    但事情在一个夏天开始变得不同。


    那年夏天出奇地热,天下大旱。皇帝因此决定出巡体察民间疾苦——实际是游玩居多。


    吕正阳巡游至青州神女山的时候,发现山上有一间不知名的庙宇。这庙宇已隐藏在森林中很久很久,庙名也剥蚀不见,连皇帝身边最渊博的学士都无法从他们脑海当中的古籍里推断出这庙中供奉的究竟是谁、又有怎样的出处。


    这一个小插曲令年轻的皇帝感到快活,于是不顾侍从的阻拦,走进庙中。


    却发现庙中有一副画像,画像上有一个女子。纵使皇帝后宫佳丽无数,但在见到这画像上的女子时候仍然看得呆住了。年轻的皇帝的心神为之所夺,在怔怔地看了她一刻钟之后感叹着说,“如果能与这样的美人同床共枕哪怕一宵,便是用朕的江山来换也是值得的”。


    侍从与古板的学士认为皇帝这样说不妥,可并没有人敢坏了皇帝的兴致。


    吕正阳说了这话,便使人将庙中供奉的画像取下、要带在身边。


    一个侍从去取画像。但他的手刚刚碰到画像,便看到画上的女子容颜迅速衰败、腐烂,很快这幅画也变成了灰烬。


    皇帝登山的时候晴空万里,烈日炎炎。但就在画像毁掉的一瞬间,天空风云突变、雷雨大作。


    倾盆大雨倒下来,便没法子下山了。


    学士和侍从都认为是皇帝对庙中的不知名的神女不敬,因此神女发怒降下雨水来,可仍旧是不敢说出口的。但皇帝本人并不很放在心上——他是皇帝。自我反省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一种很稀有的品质。


    可谁都没想到大雨竟然下了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之后皇帝一行人才能够下山。


    之前邺国大旱,如今则闹了洪灾。国境内许多江湖决堤,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算——那竟然是一场几乎覆盖了半个邺国的超级大风雨。


    吕正阳这时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因而急急地回了渭都——便是如今的渭城。


    回京之后召唤渭都的道士,问天上降下如此的灾祸,是不是因为皇帝德行有失。道士听皇帝说了当日的情形,只笑道那并不是什么正神,只是山野中的精怪占据了神位、得些供奉罢了。七天七夜的豪雨不是那种精怪能够降得下来的,叫皇帝不要担忧。


    道统的道士虽然这样说,可皇帝也还不放心。


    于是又祭祀黑白阎君。


    皇家祭祀,祭礼自然丰厚。又兼吕正阳心中不安,则更是丰厚中的丰厚——于是就连阎君都被打动了。


    那白阎君便在夜晚给皇帝托梦,说保他皇位无虞、国运长久,大可放心安心不必担心。


    吕正阳得了阎君的保证才真的放下心,又奉献了许多许多的祭礼。


    对于寻常人而言,黑白阎君可是比道统、剑宗的仙人们更加神秘高贵的真神……又怎能不放心呢?


    随后……流民起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兴云弄雨

    流民起事这种事,几乎每隔几十年都会有一次。邺国总是容易干旱的。遇到了年景不好,饿死的人多了些,便会有些不晓得世间真相的人想要将“皇帝拉下马”。但吕正阳知道道统与剑宗不会允许邺国之内发生大规模的民变,也知道有那白阎君的许诺,就意味着大邺必然国运长久。


    因而先派兵去剿。边剿边抚,杀掉一部分,救济一部分,最终民变总会消弭无形。


    然而六个月之后吕正阳得到消息——那些起事的流民不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越发地成了气候!

    彼时邺国的上下官员也晓得那些流民动摇不了国本,因此层层瞒报,并不担忧。历史上数千年都没有先例,怎么可能到如今降临在邺国呢?

    由此,起事的人马已有四万之众,占据了六个州的地盘。


    那逆贼的头领姓宋,名叫宋登科。他的老家乃是一个叫做庆阳的县城,因而在占据六州的地盘之后,公然称帝——国号,庆。


    皇帝终于焦急起来,向道统与剑宗求助。但渭都中的道士只说会回禀师门,后又说这种事皇帝自己便可以解决——区区四万而已,竟是怕什么呢?


    如此又过三个月。


    事情愈发地闹大了——那叛军竟又连下六州十八府,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邺国。前线将士来报说,叛军当中甚至有妖魔、通晓道法的人助阵,邺朝官兵全然不是对手。


    皇帝便又求助道统与剑宗。


    可这一来才真真知道坏了事——不知什么时候,邺国境内道统剑宗驻所里的修行者们……


    已经全不见了。


    吕正阳这时候才意识到恐惧……因为这意味着,道统与剑宗已经默许了这件事。


    道统与剑宗想要改朝换代了。


    此后便是庆与邺长达数年的战争。


    在这数年之间,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皇帝坐在深宫里,看到前线传来并不乐观的战报,心情自然不会好。于是时常去散心。


    他伪装成普通人在渭都的街巷中走,见识了很多很多的人和事。亡国的压力以及对未来担忧令他终于能够认认真真地体察民间的疾苦,知道那些市井间的百姓到底是如何谨小慎微的过完一天、一年、一生。


    这令他的身上多了些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有帝王的华贵轩昂之气,也有了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坦荡之气。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妖魔。


    那妖魔名为白云心。


    吕正阳是一个美貌的男子,又有天下间少有人拥有的特殊气质。


    而白云心与她的丫鬟本就在人世间游走,喜欢一切好玩有趣新奇的东西。她很快喜欢上这位邺朝末帝。


    虽说妖魔的喜欢不同于人的喜欢、白云心究竟是不是拿他当一个特殊的玩物亦不得而知。但妖女终究知道了他的身份以及烦恼,意识到自己撞见了一件千年难得一遇的趣事了。


    而吕正阳也知道这女子并非人类,而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妖魔。


    便问白云心,能否助他保下自己的江山基业——一旦天下再定,将以整个邺国的香火来供奉她。


    朝代更替这种事,千年难得一遇,自然好玩极了。白云心欣然答应。


    随后……


    这白云心也不见了。


    之后的事情史书中记载得很详细。


    邺国覆灭、渭都被攻破、屠城、邺帝死于紫金宫殿中。


    而之前的事情,李云心也知道大概并不是胡乱编造的——在干掉月昀子之后,白阎君曾对他说自己为何要帮助那鬼帝。依着白阎君所言,他欠鬼帝吕正阳一诺。而今白云心的这些话与白阎君的话相互印证了。


    白云心说这些话说了很久。其间语气平和,略有些跳脱——看得出回想起当年与邺帝相处的事时还觉得是一段颇为开心的记忆。


    等她不说了,已经是正午。


    但三妖身处湖中,不但不热反而颇为清凉。李云心眯起眼睛想了想,忍不住问:“那么究竟和青州神女山上那破庙里的画像有没有关系?”


    白云心想了想:“不知道。”


    李云心点点头。也想了想,再问:“这么说此前你帮鬼帝和我拦住剑宗来的人,就是因为你也欠那吕正阳一诺。那么问题来了——那时候你答应帮助吕正阳,为什么后来又玩消失?”


    “我义父不许的。”李云心本以为白云心需要些时间来纠结、犹豫,好确定要不要同自己说。可没有料到她没有半点儿犹豫便说出口,“我那时候不晓得其中缘由,只听吕正阳一面之词,以为是流民作乱。可后来答应了他才知道……竟是天下的大势。那些人想要改朝换代,但因为什么,义父也没有说的。”


    李云心明白白云心口中的“那些人”是指道统与剑宗。


    这件事,以及数百年前邺朝覆灭的往事令他皱起眉。


    他觉得事情不对劲儿。


    倒不是他多心,而是——


    邺朝旧都在渭城。龙魂在渭城边的洞庭。洞庭君也在洞庭。白云心也跑来洞庭。最近的一切事都在渭城附近。


    这样多的人和事都发生在这样一片小小的区域……


    李云心觉得可能他眼下所知的这些看似毫不相关、发生在各个时期、各个势力当中的事,实则都是围绕着一件事或者一个缘由展开的。


    眼下他了解得越来越多,可也越来越迷茫了。每一次他觉得自己或许快要触摸到谜底,可转眼之前又会发现那所谓的“谜底”竟还是“那件事”的一个因素而已。


    邺朝末帝吕正阳在神女山上对画像不敬,转眼之间就降下大雨流民起义、被道统剑宗抛弃……这其中必有牵连和蹊跷。


    如今李云心是龙王。他清楚降雨这玩意是怎么回事。


    龙族都可以降雨,但能力有强弱。譬如他这样的真境龙子,又修了道法。在渭城中集合那样多的怨气搞出一场狂风暴雨——虽说并不吃力,但也不轻松。


    依着他的道行,他可以搞出一场笼罩整个渭城、洞庭的小雨来。也可以搞出一场覆盖面小些的中雨来。如果要狂风暴雨,大致只能覆盖渭城。


    想要那种下上个七天七夜的超级暴风雨……他自觉没可能做得到。


    他不知道还有谁做得到。


    他从前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从前看过气象云图的——一个大大的地球,上面覆盖着白色的云团。面积大的足有一个大陆那样大,面积小的,动辄也横跨数省。


    因而他很难想象一个妖魔的法力再高强……能不能高强到搞出一片几乎覆盖半个国家、持续数日的超级豪雨来。


    这个世界上各处都有妖魔装扮的龙王。但那些“龙王”大多是水族,天生会一点兴云弄雨的本领。然而那也是有限的。


    一条小河里的“龙王”可能卯足了力气,一个月能弄出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面积”小雨。但好在妖魔多,数量可以抵一抵质量。


    道士们也会“求雨”。但他们求雨,就纯属耍流氓了。


    道士们本身是没法子兴云弄雨的。


    在李云心来看这件事很好理解——寻常压得很低的雨云,你抬眼看去觉得就在自家的房顶上,似乎抬手就摸得到。


    实际上有一两千米高。


    那些行走江湖的意境、虚境道士,连飞行都不可能,哪有本领影响那样高的天空之上的水汽凝聚——还是超大规模水汽凝聚。


    但他们不会,当地的水族妖魔却是会的。


    妖魔行雨很好分辨——云层薄而低,大多一两百米高,持续的时间不会久,降雨量不会很大。


    于是道士们烧符箓,叫那些天生有本领的水族妖魔来行雨。


    这类妖魔既然可以做一地的“龙王”,本身便是安分的。想要香火修行,想要人间供奉。道士们又代表道统,且修天心正法。争斗起来具有优势,背后还有庞大的势力撑腰。到此处要“呼风唤雨”,那妖魔当真不配合,祭起符箓飞剑斩杀了,便说从前是这妖魔在此作祟,因而干旱——又到哪里说理去。


    因而李云心将妖魔行雨看做“做苦工”,倒将道士求雨看做“耍流氓”。


    所以他在想那吕正阳触动了神女山庙中的画像,随后就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这事儿到底是人为还是赶了巧。


    如果是赶了巧,又是因为什么……道统忽然要搞掉邺朝,新建一个庆朝。


    这样一想,他很快抓住重点。


    倘若是不喜欢吕家人做皇帝,直接换掉吕家人就好了。这事儿在他那个世界听起来可笑,但在这里却没人敢说不成。


    这个世界的帝王们,更像是道统与剑宗手底下的“职业经理人”吧。


    拥有无上权威的仙人们不喜欢这个经理人,那么就叫他滚蛋,换上新人即可——何必要弄出民怨暴动烽烟四起呢?


    要知道道统剑宗希望人间歌舞升平,百姓繁衍后代。


    可数百年前的那一场战争……如今的庆国人人都晓得有多么惨烈。州府之内十室九空,从流民起事到渭都覆灭,人口几乎减少了一半——这可是一国的“一半人口”。


  第二百四十五章 助人为乐

    那么李云心觉得重点就在于这“一半人口”。


    现在他知道人是个好东西,人命也是个好东西。


    道统与剑宗可以从人当中获得新鲜血液。还可以……杀了。死掉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怨气,总不会叫它们白白消散的。


    倘若道统剑宗为了那些怨气而杀人,那便是邪教、邪道。如今他们在渭城杀人,大概之后会叫别人背锅,又或者找其他的借口。可在整个邺国杀人,锅也难甩,借口也难寻。


    那么改朝换代当真是极好极好的手段了。


    人又不是他们搞死的。


    问题在于……要这样多的死人,搞什么呢?


    愈想,愈觉得心惊。


    而今他知道了这些过往,也就知道了白云心与吕正阳的往事。可见这白云心是“干净”的,与道统剑宗并无什么瓜葛。他这时候略微放了心,便站起身:“事情既然是这样子,那么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道统的人可能打算毁掉洞庭以及龙魂,还有我。我需要你帮忙。”


    白云心之前说话的时候小丫鬟沉默着,到这时候却出声了。她一噘嘴,白李云心一眼:“为什么要帮你。”


    这小丫鬟大抵是很受宠的。但李云心没心思与她计较,只看白云心。看到她想了想,眼神微微垂下去:“怎样帮呢?”


    “我不知道龙魂被取走湖中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但怕的是道统的人觉察到异象提前出了手。”李云心说,“希望你在我计成的时候再取走龙魂。”


    听了他的话,小丫鬟盯住了他。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噫……你如今是妖魔,哼,果然从前还是个人。坏心肝!”


    “我家小姐走得晚遇上祸事伤了身体,又找谁说去?!”


    白云心只看着他,不说话。丫鬟替她说出了自己不好出口的问题。


    李云心便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白云心与她的丫鬟——两个人形的妖女在日光下显得寻常娇小,仿佛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女眷。他让这种感觉在心中略微停留一会儿,开口道:“如果我能全身而退,我想办法搞定你的婚事。”


    丫鬟愣了愣。先转头看看白云心,再看李云心。然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嗯?!”


    但李云心仍看着安坐的白云心:“不论你因为什么事情和缘由,让自己不得不接受你那位义父的安排决定,我都会想办法搞定你的婚事。我是指,不留后患,彻底解决。”


    小丫鬟哼了一声:“你好大的口气。”


    李云心转眼看她,笑了笑:“小姑娘。之前你和你家小姐帮过我,我记得那事儿。但是再添乱,我把你丢进湖里去。”


    丫鬟跟在白云心的身边,大抵第一次有人这样与她说话。于是勃然大怒,咧开嘴、露出妖魔的尖锐牙齿:“你敢?!”


    李云心叹了一口气,随手便将她抓过来。他的个子高,几乎是将小丫鬟拎起来的。拎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的****上啪啪啪拍了三下子,手再一用力——


    这小丫鬟便如同一颗炮弹一般嗡的一声被他甩到了极远极远处——两息之后水天交接处才出现一根针似的水柱。


    白云心并不阻止他,只静静地看着。等李云心再拍了拍手才仰起脸道:“我义父乃是金翅大鹏王。你可知道你刚才说的是怎样的话?”


    李云心笑了笑:“事在人为。那丫头虽然闲话多,但昨夜就想要我帮忙。我只是一个真境的妖魔,同鹏王相比大概是蝼蚁一样的角色……但她既然那样殷切地、拐着弯儿地暗示我,就说明这件事我总能帮上忙,对不对?”


    “我想了一夜,觉得帮你也是帮自己。所以你不要拒绝我。不如你答应我帮你,再答应你帮我。皆大欢喜互惠互利,岂不美哉。”


    白云心沉默一会儿,从脸上露出微笑。


    “啊……你是真境的妖魔了。”她用低声道。语气像是一个人在低低感叹,兼有妖魔那种诡异圆滑。


    “好啊。”她又说道。同时站起身与李云心面面相对,“我在十日之后取走龙魂。十日,你够不够用?”


    李云心微微皱眉:“短了些。”


    妖女便笑起来,同时飞身上了云头:“这些事十****都做不成,以后如何帮我?”


    她再一挥手,草地上那头小黑驴便被她一同卷上了云端。


    与此同时天空当中忽然有两点黑芒落下,李云心忙提气闪开了。再定睛一看——


    ……是那黑驴被卷上天受了惊吓,落下的两泡屎。


  第二百四十六章 林量子


    因为大火,渭城附近变得干旱。


    曾经的渭城。


    渭城不是孤城,有四通八达的道路。且是河中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每日有不小的货物吞吐量。如今渭城被毁了,其他州府自然受影响。即便皇帝再不想管这里的事情,也总要过问一下子。


    因而邻州邻府来了人战战兢兢地讯问。琅琊洞天的道士们只派出一个意境的低阶弟子同他们应对——那弟子从头到尾只说了四个字:妖魔作祟。


    于是官员们忙点头称是,如蒙大赦般地走掉了。


    ——不论是妖魔作祟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谁乐意在这种时候同那些人打交道呢?

    ……


    ……


    琅琊洞天宗座昆吾子站在云头,看脚下的大地。


    从他这里看,渭城只是一个红色的小方块。方块周围环绕着密密麻麻的小亮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无数宝石。


    那些亮点便是当日于濛一行人逃出渭城时看到的如镜子一般光滑的法阵。


    方圆数里之内的生机都被攫取了。整座燃烧着的渭城连同城内的几十万亡魂为法阵提供动力源泉,成为核心驱动力。强大的力量在阵法当中集聚、蓄势待发。


    昆吾子看这景象,微微叹了口气。


    他身边的道士便说话了:“宗座心中已有大计,为何还要叹气呢?”


    昆吾子略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渭城一毁,死了几十万的人。心中有愧啊。”


    道士微微一愣,似乎从未料到宗座会因这种事叹息。他想了想,宽慰道:“天下皆知道统与剑宗牧养万民,不会往别处去想的。原本也是要激起民愤、叫妖魔难在世间立足。如此不正是一箭双雕么。”


    昆吾子微微摇头:“说渭城为妖魔所灭,这是我的口业。如今要传遍天下,恐怕要成我心中一劫。人命还则罢了。只是这劫难当真来了——恐怕就是来势汹汹。”


    “罢了,不说这事。”昆吾子又想了想,再次向脚下看,“可惜了那李云心。若真能向道,也是一个人才。”


    他身边的道士沉默了。随后脸上出现一闪即逝的愤懑之色。然后才道:“宗座此前果然是多虑了吧。人力有时穷的。”


    昆吾子明白他在说什么——此前他担忧李云心可能从中作梗,坏了洞天在渭城附近的布局。可近些日子看来,那李云心大抵是真的没什么办法了。


    云山那边传来了消息。被带上云山的黑猫妖、公鸡妖虽然冥顽不灵执迷不悟,但总还从它们的只言片语当中了解了一些那李云心的情况。他的父母虽说都是惊才绝艳之辈,他本身也是个有本领的人,但至少还没有超出常理的想象。


    此前因为太过轻敌、他那人又擅长玩弄阴谋诡计,因而一位化境修士和一位真境都着了他的道。


    但他的好运也只能到此为止。


    “是啊。”昆吾子想了想,又叹息一声,“此前我在想他或许有解开洞庭禁制的法子。如今看则是高看他了。他或许能脱困,然而对于整个大局而言便是吹拂山岗的微风,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他身边的道士便又接口:“如今我们所图的乃是妖魔,而不是单单他那一个人。嘿。我想他那样的人必然自傲自负,万万不曾料到有一天……哈,自己只是被咱们‘顺带毁去了’——我倒真想瞧瞧他死前的眼神,该是个怎样的神色。”


    昆吾子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身边的这位修士正在渡“失心劫”。


    因而会毫不掩饰地将心中最刻薄恶毒的情绪发泄出来。但好在他的修为还算精深,此刻也只是逞口舌之快。另一些修行不到的人下场会比较凄惨——因为越来越多的遗憾之情、妒忌之心而迷失自我,彻底陷入某种可怕的情绪不能自拔,最终堕入魔道。


    “思远。收心。”昆吾子对他说道。


    道士字思远,道号飞空子。今年六十三岁,已是大成真人境界——真人三境当中的第二阶。


    对于世俗中人来说六十三岁可称花甲之年。但对于一位寿元可达数百年的真人来说,则是青年。他这六十三年几乎都在云山渡过,也的的确确是不折不扣的青年。


    飞空子并不担忧宗座的担忧。他微微笑了笑,但笑容里有修士们罕见的明显恨意:“我这失心劫可收不了心,宗座。这一次渡劫,大抵是我在玄境之前最后一次体验世俗人快意恩仇乐趣的机会了。因而也不想收心。”


    “我凌空子师妹被那李云心所害,失了肉身不知所踪。她虽不愿意同我结道侣,但我这一腔世俗情至此可是真的。渡了失心劫我就再难动心动情——不如趁此机会纵意一回。”


    “等大事一成,我便寻到李云心……叫他尝尝我如今体验的是什么滋味。”


    昆吾子看了看他的脸色,道:“你师妹,以及你月昀子师叔,大抵从前都是这样想的。那李云心毕竟是个奇才,你要小心些才好。”


    飞云子微微歪头笑了笑。像极了一个世俗中人。


    但他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与昆吾子看到远方出现异象。


    他们脚踏云朵,站在高天之上俯瞰芸芸众生。而远处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天空蓝得像是倒扣的海洋。


    便是在这样的背景里,虚空当中忽然出现一点涟漪。透明的涟漪在修士眼中尤其醒目,昆吾子与飞云子几乎同时皱起眉头,低声喝道:“谁?!”


    玄境修士本该从容淡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但问题是……即便是玄境的修士,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遁法。一个修行者自然不可能精通天下所有洞天流派的法门,但如同李云心从前所说,很多东西原理相通,你总能知道“因何如此”。


    而现在令玄境修士昆吾子如此失态低喝的原因便是——他竟看不透对方的手段!


    来者很快显露出身形。或者说只是一个游魂。


    没有了身躯的游魂应当是阴神、鬼修。


    但昆吾子没有从这游魂身上感受到鬼修所特有的那种阴怨之气。


    “昆吾子宗座。”这身躯半透明的游魂在空中行了个道礼。此处已经是千米的高空,风势很大。但这游魂仿佛置身天地之外,分毫不为所动。


    “在下林量子,见过昆吾子宗座。”游魂说出自己的名号,随后再略微向前——双方相隔百米。但修行人惊人的目力令他们仍可看清对方的模样。


    昆吾子微微皱眉。先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这游魂是半透明的,但也可以看得到本来的面目。是个身量不算高的中年男子,没有蓄须。面目并无出奇之处,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他的表情淡然,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仿佛是在云山之上同自己打招呼的同道。


    琅琊洞天的宗座便沉声道:“阁下何人?可是哪一派的同修化作了鬼修?”


    道士们身死、转作鬼修的例子很罕见。因为道统与剑宗并不想天心正法外流、叫妖魔也习得大道。


    林量子笑了笑:“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子。在下虽然也修天心正法,但并不属于道统、剑宗。昆吾子宗座不知道在下,在下却知道宗座你。这一次来是有些问题要问宗座,希望宗座可以解答一二。”


    昆吾子意识到这林量子口气淡薄,但其中之意却很强硬。


    在此时此地,突然现身在琅琊洞天的宗座面前,声称“有些问题要问宗座”——如何看……也不是什么善意。


    但昆吾子沉默一会儿,微微一笑:“且先问。问罢了,贫道再好好问问道友你的来历。”


    自称林量子的游魂似乎并不在意昆吾子口中的威胁意味,竟真地就发问了:“在下知道昆吾子宗座在此布下的大阵乃是生杀天罡阵。以妖魔的妖力作引,将城中数十万亡魂愿力导入阵中。据说威力奇大,一击可杀死一位玄境巅峰的修士。”


    “如今宣称想要用来对付洞庭禁制,实则是个幌子吧。昆吾子宗座作势要打开禁制取龙魂,便是想要叫四方的大妖魔来阻止这件事——大妖魔们未必乐意这样做,但神龙发了号施令,它们不得不从。”


    “又或者,竟是神龙亲自前来。”


    “无论哪一种情况,等时机一到……昆吾子宗座一声令下。或者剿灭几个十几个真境玄境的大妖魔,或者干脆重创神龙,都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在下说得对不对?”


    昆吾子想了想,抬手捻须、微微点头:“对的。但阁下知道了这样多,恐怕今日就走不掉了。”


    林量子忙笑着摆手:“宗座不要急。在下还有话说。”


    “只是宗座想要这样将洞庭与群妖甚至真龙一起毁了……可想过通明玉简?据我所知通明玉简在李云心的身上,宗座怕是要将那宝物也一同毁掉了。”


    昆吾子一愣。但随即哼了一声:“不知你在说什么。”


    林量子露出宽容的笑:“宗座这便是作态了。我师弟清量子曾经同贵洞天经律远首座月昀子道人相交甚密。我此前在渭城中也曾提点过他几次。只可惜他那人刚愎自用,最终折在李云心手上。”


    “月昀子道人也知晓通明玉简一事,昆吾子宗座怎会不知呢?当日宗座与李云心在云中交谈许久,他也对宗座说了这件事吧。”


    “如今宗座却要将那玉简毁掉……就不怕惹得双圣厌弃、功散身亡么?”


    昆吾子的目光锁定在自称林量子的游魂身上。他盯着他看了更久的时间,才沉声道:“阁下的消息倒是灵通。看着也有恃无恐。你若是那李云心的——”


    “宗座想岔了。”林量子笑着摇头,“在下并非李云心的朋友,相反,可能是敌人。只是很想要通明玉简。当然能顺便要了他的命就再好不过。宗座也不必担心我是哪方势力——道统当中我们的人并不少,甚至在宗座的琅琊洞天里也有我们的人。只是宗座没有发现罢了。”


    “如今来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说,宗座如今做到了这地步,是否可以与我们合作一次——等我们先将李云心捉住、得了他的玉简,宗座再做你们自己的事。”


    此人的要求在昆吾子看来……当真是狂妄得可以。但正是这种狂妄令他不得不认真对待——除非是一个疯子,否则没人敢在一位大成玄妙境界的洞天宗座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昆吾子皱眉:“如此合作?倘若真地依照阁下所说的合作了,叫你们先去捉李云心——误了我们灭杀妖魔的事,这该如何?”


    林量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宗座所要做的无非是与天下妖魔开战而已。这种事情相比我们要做的事,也只是云烟罢了。”


    昆吾子气得笑起来:“与妖魔开战,牵涉天下苍生、人道气运。阁下说是云烟?”


    他本等着林量子再说些可以供他推测的言语来。但对方却忽然沉默了。


    ——好像之前的好脾气与耐心忽然用尽,此刻不想再多说哪怕一句话。


    林量子的脸色变得平静,微笑也消失了。他看着昆吾子:“宗座的废话太多。在下只要一个答复——同意,还是反对。”


    这样无礼的言辞令昆吾子也失掉耐心。他决定先拿下这人。


    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如此飞扬跋扈——道统都有足够的力量和资本令他清醒过来。


    昆吾子冷笑:“不自量力。”


    随后袍袖猛然激荡起来,便要祭出真符。


    就是在这时候,他听到林量子平静地说:“杀了他。”


    昆吾子的心中有一刹那的惊异。因为对方这话,像是对别人说的——这意味着对方在此处有埋伏。


    他当即放开神识、向周遭扫去。


    但方圆百里之内的天上只有他、飞云子、林量子三人而已,哪里有什么埋伏!

    对方在虚张声……


    然而下一刻。


    昆吾子的身体忽然在天空中爆裂开来。连肉末与血雾都在一瞬间化为灰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因为在他放开神识的同时,由环绕渭城的三百三十五个鉴阵所组成的生杀天罡大阵中忽然射出一道细若发丝的玄光。这光芒如此细微,以至于在黑夜中都很难被分辨出来。


    但……它正中昆吾子的身体。


    大成玄妙境界修士强横得难以言表的肉身在一瞬间化为飞灰——


    琅琊洞天宗座昆吾子,死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赤条

    昆吾子肉身爆裂时产生的狂风用了足足两刻钟才散去。


    倘若在地面上,这风将摧毁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切人工建筑,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然而此刻是在千米的高空,风所能吹拂的唯有两人——飞云子与林量子。


    但这两人似乎都并不畏惧如此烈风。他们甚至在烈风当中交谈。


    林量子皱了皱眉,似乎并没有因为如此轻易地就杀死昆吾子而感到快意:“你抓住了没有?”


    飞云子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失神,仿佛神魂周游天外,在找寻什么东西。三息之后他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再次活泛过来。


    “没有。麻烦了。”他皱眉叹息,“大成玄妙境界果然深不可测。”


    飞云子——这位与月昀子同辈、被昆吾子视为下一任洞天宗座候选人的道统修士……此刻像是同老友聊天一般,与那神秘古怪的林量子对答!

    林量子想了想:“但他是被生杀天罡阵毁了肉身——神魂也会受重创吧?”


    “是这样。但我们此前没料到他能遁逃,如今也很难说他会不会有什么护身的法宝、不至于形神具灭。方才他肉身一毁我便觉察到他一丝神魂往东去了——”飞云子眯起眼睛向东方看了看,又叹口气,“罢了。一丝神魂。勉强做个神智全无的鬼修,坏不了事。”


    “这些日子我要助他弄这阵法,又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好积蓄这一击的力量……差错再所难免。”


    林量子接受了他的解释。


    两个人再不说话,而是在空中沉默了许久许久。一直等天上那烈风渐渐消散了——


    林量子才飘然向前、到距离飞云子数米处站定了。


    然后他郑重地向飞云子拱手、行礼。口中道:“那么——福量子师弟。你潜入道统四十六年,而今终于功成。辛苦了。恭喜你了。”


    被林量子称作“福量子”的飞云子再沉默一会儿,脸上才露出微嘲的笑容:“这算是功成么?依着长老们的说法,如今只是小小的一步吧。只是……”


    他仰起头,长出一口气:“的确是辛苦了。”


    “下一步?”


    “还要师弟继续潜伏在道统。”林量子说,“但不做飞云子,做昆吾子。”


    飞云子微微一愣:“昆吾子?”


    “他可是大成玄妙境界。”他皱起眉头,“我附身飞云子,是帮他从虚境修到了如今的真境。现在要我做昆吾子——我倒可以说收敛境界、也可以避免争斗时露出破绽。可这肉身——你难道不晓得大成玄妙境界的肉身已是寻常难毁的了么?方才这生杀大阵的一击,便消耗了十万人的阳气啊。我这身躯,如何扮作昆吾子?”


    林量子笑了笑,抬手便抛出一物来。


    这东西看着小,指甲盖般大。但见了风便长——到飞云子面前的时候,已经变得同一个人一般大了。


    而这也的确是一个人。


    是昆吾子。或者说,与昆吾子的肉身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一个人。


    “一位长老贡献出了自己的身体。”林量子以赞叹、钦佩、敬畏、感慨的语气说,“单论强横,比起昆吾子的肉身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就用这肉身。”


    “扮做昆吾子、继续留在洞庭边。等我们抓住了李云心,依着昆吾子的计策行事。妖魔来多少就杀多少,最好……”林量子嘿嘿笑起来,“叫道统、剑宗和妖魔们,杀他个尸横遍野。”


    飞云子盯着他面前这具肉身看了好久,才无奈地叹口气。


    这一口气过后,“飞云子”的身躯忽然失掉了生命力,从高空中向下掉落。


    林量子一抬手,将其凌空击碎。


    “昆吾子”重新活了过来。


    他咳了几声、又活动活动手脚,再次叹气:“唉。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想了想,又道:“福量子、福量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我自己都险些忘记自己的这个名字了。如今再想一想我们这道号,就总是觉得怪异。”


    林量子皱起眉头看他,警惕地说:“长老们自有深意。师弟你这话……我听着可不大好。不要叫道统里的那些人和事蒙蔽了你的心。如今天下大劫将至,师弟你不要站错了队。”


    飞云子愣了愣:“大劫?长老们不是说还有——”


    林量子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他冷冷地笑了笑:“做好你的事。我们的时代很快就要到了。”


    ……


    ……


    李善,在湖中穿行。


    依着李云心的说法,他真身乃是一条电鳗而不是寻常的白鳝。但他本人对此并不介意——妖魔们也很少真的介意自己的来历为何。


    也是依着李云心的说法,他要聚集湖中的妖魔,然后去做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是渭水龙王计谋的一部分。他要将妖魔们统一起来,然后为龙王所用。


    他先选择去自己从前的洞府沉船谷。


    那里有些道行的妖魔虽已被李云心杀了个七七八八,但毕竟还有些初成气候的小妖。将这些小妖聚拢起来、再叫它们去将自己的命令传到湖中,想来会比自己亲力亲为省力得多。


    毕竟眼下湖中大妖魔已被犁清,他十公子的威名在洞庭中甚至比渭水龙王更加广为人知。


    他先点的是一个尾正经的鳝鱼精,唤作赤条。修为倒也过得去,可以化人形了。原来也要将它封为妖将,但只是懒得理。却不想这倒留了他一命,到如今可用了。


    便先将要办的事情吩咐给这赤条、又给了它许多的令牌。然后着它叫些用得上的小妖执令往湖中各处去。遇着有兴风作浪的才来回他。


    要不然这洞庭如此巨大宽广,单靠他一个人,怕是一月也做不成这事。


    赤条得令便走,转眼之间消失在乌沉沉的湖底。


    李善便安心等待起来。


    一直等到了两日后。


    这湖中够得上数的妖魔,全都聚齐了。


    洞庭君在湖中经营数千年,这湖中也就极少被道士与剑士打扰。又因着湖中有龙魂、洞庭君,妖气天然浓郁。因此洞庭中的水妖数量是极多的。不算李云心那夜扑杀的那些,如今汇聚到李善面前的、能够化人形的妖魔便有三百之巨——仅对洞庭这一方天地而言,这已是很怕的数量了。


    李善从前最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叫洞庭的妖魔臣服于自己。而今这愿望算实现了一半……因为另一半是属于那位渭水龙王的。


    他出了自己的沉船谷,便“看”到那些水生的妖魔都聚在一团交头接耳、不晓得谈论些什么。


    又看见那唤作赤条的鳝妖来到他身边,道:“十公子,都已到齐了——便等着十公子示下,下一步该如何做。”


    这赤条说话口齿伶俐,竟然比他从前的那些传令小妖都要清楚明白些。李善便道自己从前算是埋没了良才,但也正好报了今日的善果。


    他在水中向先群妖那边略略“扫”了一眼,然后微微皱眉:“那蛤王与老王八如何说?”


    赤条便笑嘻嘻地凑上前,道:“回十公子。十公子所料不差。小的执公子令牌去那两位大王处,它们虽不阻拦,但也只道自己座下妖魔不是公子你的人,叫我们往别处寻去——”


    李善嗤笑一声:“我早料到如此。哼,罢了。就叫他们缩着头罢!”


    却不想那小妖赤条的话还没说完。他继续笑道:“公子料事如神。但小的想,那二王座下妖魔也不占少数,且多勇猛之辈。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岂不是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便将那二王都杀了——如今他们座下的群妖也到了。”


    李善一时没有听明白,愣了一下子。


    然后才再探出电芒细细往群妖中清点。二三百的妖魔密密麻麻铺满水底,要找出几个人来是很难的。但李善也与蛤王和鳌王打过交道,知道那两位座下妖魔多披硬甲。因而很快便寻到了——果真是……他们座下的妖魔也在。


    他又愣了一会儿,转脸去探赤条。将他上上下下地好生打量一番:“你方才说什么?你将那二王杀了?”


    鳝妖赤条嘻嘻笑着:“正是了。”


    随后一伸手,便自身后提了两颗头颅出来……正是那二王的头颅。


    却说这赤条——生一张覆了鳞片的面孔,是个偏平的鼻子。脸上五官勉强有个人样儿,但嘴巴横宽,还有些利齿露出来。穿一件破旧的水靠,背上背个包裹。手持一柄精铁的船桨,也不知从哪里寻来的。


    这样的一个小妖……


    杀了那二王?!

    便是他十公子亲自出手,也不敢担保能在两日之内……便自己毫发无伤地杀了那二王呀?!

    李善本是个妖魔,头脑不如人睿智聪明。可再愚钝也是一个大妖魔——此刻便意识到这事有不妥。当即便自身周探出细小的电芒:“你究竟是谁?!”


    他座下不可能有这样的家伙。这样强横的实力,已足够去做一方妖王了!


    却听这赤条仍嘻嘻笑着:“十公子这是哪里的话。小的追随十公子已经两百多年,如今却不认得了么?噢……倒也难怪。从前时机不到,小的并不愿意显露本领。只是如今好时机到了,却正要劝告大王,不要错失良机。”


    李善愈听他说话愈觉得心惊。再悄然提起了妖力全神戒备着,问:“什么良机?什么时机?”


    赤条嘿嘿笑起来:“自然是捉拿那李云心的良机呀。那渭水龙王李云心,坏了咱们的好事。如今正在洞庭中——将他捉拿了,岂不是大功一件!”


    李善瞪圆了眼睛——虽然他那眼睛并看不到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再不说分明休怪本公子不客气了!”


    赤条便笑着叹了口气:“十公子。两百年前你收咱们的好处、修习天心正法才有如今的成就。到现在反倒不认人了么?便叫你晓得,咱们乃是那同舟共济之会的会友。养了你两百年,如今总要知恩图报了吧?!”


    李善听了这话,是当真愣住了。


    两百年前的隐秘事……这小妖如何晓得的?!


    他说的……竟是真的?!


    他一时间惊诧莫名,竟呆立当场。只下意识地问:“……如何知恩图报?”


    小妖赤条大笑起来:“便以十公子你自己来报吧!”


    李善还没有弄清楚这鳝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鳝妖却已经猛地抡起掌中的混铁船桨。


    李善是个瞎子,只依靠身上的电芒感知外物。照理说此刻应当比“看着”还要更及时一些。可谁能料到——李善这化境的妖魔……竟然跟不上这小妖赤条的速度?!

    嘭的一声,李善的头颅便炸开了!

    沉沉的湖底轰然一声响。在群妖们能够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一整片沉船谷都变成了赤红色。


    又过了许久之后,湖面上忽然冲出一只妖魔——正是李善的模样。这“李善”在半空中稍停片刻,便朝水中一喝:“都给本公子听好了——我座下那妖将赤条不听号令,已被我就地斩杀了!尔等再有不从的,便如那赤条!”


    水中便又激荡起一片浪潮。二三百员妖魔或踞浪头之上、或潜行水面之下,七嘴八舌地应了。


    这李善就哈哈大笑三声,指引着众妖直往君山方向去了。


    群妖行得浩浩荡荡,似乎浑然不怕湖中那一头恶蛟了。他们在水面上留下一条宽且长的尾迹,就仿佛一条巨船行过。


    原本他们过处飞鸟惊惧、水族遁走。但偏偏……


    又从水下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一出水便忙不迭地“呸”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梳拢自己的皮毛。然而此刻她乃是人形,转头也****不到自己。这才在水上连奔带走地折腾了好一会儿,找到一块探出水面的孤礁落脚。


    先猛地甩头弄干净了身上的水,再盯着群妖远去的方向怔怔地一会儿。


    随后三花的脸上露出某种难以名状的表情——即便李云心在此大概也难理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先看远处,再慢慢转移视线看天上。


    “小祸害。”她细声细气地自言自语,不晓得在说谁,“哼,一个小祸害。啊呀……都一个样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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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站仙侠文,轻松快意流。


    据说书和人一样好看。


  第二百四十八章 里应外合

    那鳝妖赤条化作的“李善”也是个有胆色的狠角色。他率领了群妖往君山去,到了水边便脸色一变,放声大叫:“大王、大王!小的将人都带来了!”


    方才这赤条打杀李善时乃是在百米深的水底。那样的深度乌沉沉一片、兼沉船谷水草众多,本就视线模糊。而这些水族又是天生的眼神不好——因而竟无人晓得这“十公子李善”已假的了,只当是十公子恼怒那鳝妖赤条做了什么不如意的事,将他给杀死了。


    他如此大叫两三声,李云心便从殿中现身。


    先看了看这些妖魔——都已化了人身。但模样像不像人却是两说。


    再看那李善。脸上的神色比之前活泛生动很多。此刻正一脸得意之色地瞧李云心,像是在邀功。


    他便略想了想,直截了当地说:“传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做。而今湖外道统——”


    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有些多余。这些妖魔脑子不清楚,能将话说分明就已经算是机灵。他再同它们说一堆什么道统妖魔生死存亡之类的话,只怕他们更迷糊。干脆不去交代那些,只道:“也罢,废话不多说。一会你们要跟我出湖。”


    “出了湖,往渭水里面去。沿途拜访洞庭附近的妖王,告诉他们渭水龙王有事相商,叫他们去湖边白荡村野原林一晤。”


    他说完了这些再看那些水妖——却仍是呆头呆脑地站立着,不晓得有没有听懂。


    倒是李善近前来低声道:“大王,叫这些蠢材去做这种事,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


    李云心再打量打量他,笑起来:“就是因为够蠢,才这么干。”


    “你之前也见了那些敖王蛇王之流。当初他们要对付我,找使者通传——在湖里待了数百年还彼此猜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怎能指望洞庭外的那些妖魔众志成城么?只是给他们通传一下子,好叫道统的人觉得咱们在联络各地的妖王,要同他们决一死战。这么一来……他们才会帮我做事呀。”


    李善站立着发了一会呆,似乎在想李云心说的这些话的意思。又过一会儿才道:“……帮大王做什么事?”


    李云心看他一眼:“你今天倒是好学上进了。”


    李善忙道:“只是想为大王分忧,以后也好落个好前程呀。”


    李云心微笑:“这才是正经的想法。那么也叫你知道吧——道统的道士捉拿了附近的小妖、听说用它们搞了一个阵法。但估计是怕是非太多、没有对附近的大妖魔下手。附近的大妖魔都是些什么东西?”


    “哼,不过是些鸠占鹊巢的家伙罢了。”李云心忿忿地冷哼一声,“我乃是渭水龙王,整条渭水都该为我统辖。结果那些东西倒是抢占了我的地盘,连真龙的龙威也不顾忌。从前本王懒得与他们计较,到了如今,哼哼——”


    “道统的道士一旦觉察他们相互之间有串通一气的意思,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如今妖魔与道统又开战在即,你说他们会怎么做?自然是将那些不安分的妖王都绞杀了!”


    “哈哈。这么一来,我借着那些道士的手段便将这附近的妖王都清除了——以后在这洞庭附近谁还敢与我争雄?等渡过了这大劫,嗨呀,我便是名副其实的渭水龙王了!”


    李善听李云心说了这许多,立即拍手:“大王果真是神机妙算。手段高明呀!只是说……那道统的人要毁了洞庭,日后说不得盘踞在此不愿走,大王即便得了渭水,只怕以后也做不得主呀!”


    李云心听了他这话神秘地笑了笑。想了一会儿、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才斜眼看李善,道:“你在担心这事。也好,也将事情同你说了,好叫你本本分分为我做事,别生出些个三心二意的愚蠢念头。”


    “你可知道本王从前是个人?”


    李善愣了愣,道:“……大王这是何意?”


    李云心笑起来:“知道就是了。本王如今是妖魔,从前却是人。那些道统的道士——一共才有多少人?”


    “他们在世俗中的城市里都有驻所。但也只是有名的大城而已。那些小城小镇,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你晓得了吧?道统是缺人手的。听说云山上的道士多,但都要修大道,不愿参与世俗间的事务。所以说……”


    “这道统如今要打天下,从妖魔手中夺取了大片的地盘,难道就荒着不理会的么?有人烟处他们可以不理——自有朝廷官府为他们打理着。人间阳气多了、妖魔也难成形。可是从前那些妖魔所盘踞的地方多是穷山恶水,哪有人往那里去。”


    “这一地打下了,不理会,过个十几、几十年便又出了新的妖魔,嘿,这该怎么办?自然是找人代管了。”李云心志得意满地笑道,“譬如这渭水一地的话……本王从前乃是个人身。总是了解人的想法念头。等这事情结束了、找到道统的人说我仍一心向道、愿意弃暗投明——为他们镇压此地群妖、掌管一方。但凡是个通事理、懂大势的,还能有一个不字么?”


    “以后这便是大势了。”李云心得意洋洋地出一口气,“妖魔杀不完。道统所能杀掉的只有那些冥顽不灵的蠢货。而另一些像我一样的,会成为道统的代理人。所以——你怕什么?这洞庭完蛋了,可不代表本王也要完蛋了。不但不会完蛋,反而会比从前更加快意——我甚至都用不着躲躲藏藏了!”


    李善目瞪口呆地听他说完这些,忍不住再次拍手:“妙、妙哇!大王这真真是好计谋哇!”


    被他这么夸奖,李云心似乎说得兴起了。又或者觉得这李善也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便又得意道:“你以为单是这样么?嘿嘿。这道统虽强,但未必比真龙更强。我先顺服了他们,等待着——一旦他们又被真龙击败了,这也有趣了。”


    “——我乃是龙子,身份高贵的妖魔。岂会真心归顺道统?我此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虚与委蛇、等待时机反击罢了。那时候道统的人从洞庭、渭水滚蛋……这地盘还不是我的么?”


    说完斜眼看李善:“这才叫做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之计。那些个蠢妖魔。怎么会懂这些!”


    冒牌的李善听李云心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便在心里微微冷笑起来。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只夸李云心这是好计。


    李云心卖弄了这一会儿,似乎觉得已将这李善的心收住了。便不再多说。先吩咐李善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众妖,然后施展神通、带他们出了这洞庭禁制。


    这也是一桩麻烦事。


    自己的龙宫是非常隐秘的场所——他又不像洞庭君那样豪放、竟然把自己的龙宫开辟做一方新天地,把一干虾兵蟹将都装进去了。


    因而先得施展神通将那些妖魔的感官都封住、再带他们进龙宫,而后把它们送出禁制。这么一折腾,便是足足两个多时辰。


    洞庭当中的妖魔们从前极少出洞庭。


    因为他们都是水妖。这意味着虽然化作了人形,但还是待在水中最快活。况且有些妖魔有天生的神通,也是借助风浪才施展得起来。


    如今来了这陆地上的野原林,便有许多懵懵懂懂的妖魔叫苦不迭。多亏那李善来回奔走弹压才不至于一哄而散。


    好在洞庭紧挨着渭水,乃是渭水湾流处形成的一个大湖。他们这些妖魔在森林中穿行不久便到了渭水边、忙噗通噗通地跳下水去了。其间有些妖魔混劲儿起了,要在林中开小差——那李善亦不用李云心吩咐,当即格杀掉了。


    李云心见他做事聪明果决,于是在妖魔们入了渭水之后便放下心。只嘱咐李善在这水边藏匿等待着,他则先回洞庭,有事要做。


    李善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于是……这渭水边的林中便只剩下他自己了。


    妖魔们入水的地方是在三河口的对岸。从前这里便无人烟,往南边看,可以远远地见南山。


    而眼下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刚刚过去,草木的叶子都发蔫。被蒸腾起的暑气还在林中未消散,阳光穿透林边已经有些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洒出光斑来。


    这样的环境对于一个境界低微的水妖来说无论如何都算不得舒适、甚至是一种折磨。


    但李善却仰起头盯着天上的太阳看了好一会儿、又深嗅几口林中充满了草木香的空气,然后惬意地哈了一声。随后慢慢躺在被暑气烘得微热的草地上、将自己的手脚放开,躺成了一个大字。


    如此过了两刻钟,这李善重新坐起来。


    先从怀中取出一道符箓,然后将这符箓燃尽了。


    飞灰消散,他安心地等待起来。


    大致等了两刻钟的功夫,天边出现一抹流光。流光直往林中来,在李善的头顶徘徊了一阵子、似乎终于找到了人,于是落下来——


    是昆吾子。


    但自然同这“李善”一样,是个冒牌货。是被林量子称作福量子的“飞云子”装扮成的昆吾子。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场面自然奇怪极了——道统琅琊洞天的宗座,站在草地上。


    低头看一个怪模怪样的湖妖。而那湖妖坐着,也仰头看他。


    两人这样相视一会儿,李善忽然笑起来:“你倒是混得好。几十年前分别的时候你我都是化境而已。到如今我堪堪是化境的巅峰,师兄你已经是……哎呀?”


    他忽然坐起来,凑近了昆吾子又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脸上变色:“你这身躯……怎么一回事?你夺舍了那昆吾子?你如何做到的??”


    昆吾子微微叹了口气:“倒真是你啊。唉,许多年不见你,刚才险些忘记你的道号是檀量子了。我这身躯倒不是夺舍,是一位长老舍弃了他自己的身子,送给我的。你也用不着太过惊讶。只是你如今……唉。”


    他以惋惜的神色打量被他称作檀量子的鳝妖,过了半晌又叹口气:“你从前是个极爱美貌的人。如今却被困在这副皮囊里,当真是委屈你了。”


    李善笑了笑:“皮囊?皮囊只是小事情罢了。最不喜欢的倒是湖中的腐臭味儿。那种地方,不见天日,在水中一待几十年。吃腐肉,喝浊水。像如今这情景……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了。我当日也是鬼迷心窍,偏要做湖妖。学你做道士才好——吃得好穿得好,境界也是好。”


    昆吾子笑了笑,并不同他争辩这些。又或者是觉得李善的的确确吃了许多年的苦头,如今更不晓得如何安慰了。便想一想岔开这话题:“师弟自是吃苦了。只是如今——你那边也是有了眉目了么?”


    李善这才肃容说正事了:“单论我这边不算是有眉目。只是想到了你。此前不晓得你已经成了昆吾子,但总知道你必然在他身边。而我这里——那李云心在谋划做些事。我想了想,觉得机不可失,索性扮作如今这模样——乃是湖中一妖王。你且听我细细说。”


    于是他便将李云心这些日子在洞庭里做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着重说他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这昆吾子了听,先是微微色变。然后才沉默了许久。


    “他这话……细想倒是没什么破绽。”他皱着眉,捻须道,“只是怎么知道不是说了哄你的?”


    李善微微一笑:“一则,他又不晓得我是假的。二则,师兄,他连自己从前是个人这种事都说了出来,可见话一定是真的了——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昆吾子想了想:“这倒是真的。昆吾子从前与我说过,但也叫我不要小瞧了那李云心。如今再听你说这些……他这个人倒的确有些手段、胆色也足。叫道统为他清理门户、然后他自己再两边捞好处——”


    “我并不很了解他那人。但细细一想的话,昆吾子说他诡计多端,如此倒是互证了。”昆吾子摇摇头,“如果不是你来同我说这些,搞不好便真的上了他的当。那么……你想我们该如何?”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与我


    李善想了想,微笑起来:“李云心想要用道统和妖魔为他自己谋利,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呢。长老会说要杀死他,我看我们不如捉拿他。师兄还记得当时给我们的谕令么?说李云心此人极度危险,要将其就地格杀。但有一件事我不是很明白,想来师兄你也是不明白的。”


    昆吾子皱眉:“什么事?”


    李善没有当即答他,而是伸手拈了一朵旁边树枝上的红花、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这动作由佳人才子做都可以,但如今李善来做——


    要知道这李善的面相原本就生得颇为滑稽不堪。如今这样子竟是更滑稽了。


    但昆吾子的脸上却露出了微微动容之色,俄顷转为惋惜之色。他沉默地看着李善将这花朵嗅了、又握在手心里攥成了一片红泥,才继续说道:“长老会因为什么对那李云心下了格杀令的?从前李云心身上怀有通明玉简,咱们不惜动用了道统中的一条线将他父母斩杀了,只为求那玉简。可如今却连玉简都不要了,只求将他速速杀死——”


    “长老会的长老们是何等存在师兄你也是清楚的。他们那样子的人物……因何怕一个小小的李云心?他在渭城里做了什么?”


    昆吾子因为他这些话而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抬头道:“林量子师兄同我说过的。他之前在渭城杀死了一个人。那人是于家的一个赘婿……搞出了黑药。而这黑药……林量子师兄没什么证据,只是猜测——猜是李云心传给他的。如今想那该是李云心的一步暗棋。他怀疑我们的存在,将它摆上了。结果咱们中了套。”


    “要说因为什么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昆吾子又细细想了想,皱起眉,“但是黑药那种东西……实在不知有什么道理叫长老们如此重视。类似的,上清丹鼎派也有此类法门,叫做发火药,制成弹丸、辅以灵气伤人的,实际上威力并不大。”


    李善点头:“我的疑惑也在此。但要说其中的差别……还是有的。师兄想一想,道统的天心正法乃是不传之秘。到如今数千年了,可曾听说过有哪个野道士学了那法门去?上清丹鼎派的那种手段,想来也是在丹鼎派里世代流传,如祖宗牌位一般供着不敢轻易更改。”


    “然而李云心将那黑药之术传给于家的赘婿……却是可能叫它在民间流传开来了。”李善看着昆吾子,“差别大概就在此处了。但虽说差别在此……之后更深的意思我却还是不明白。长老们神通广大,因何就怕这个了?所以……我想要活捉了李云心,好好问一问其中的关窍。”


    昆吾子微微发愣。继而皱眉、沉声喝他:“师弟!你疯了么?你要违抗长老谕令么?!”


    李善沉默了一会儿,在脸上露出笑容:“是这样的,师兄。我要违抗长老谕令。但其实谁知道呢?如今师兄你知道。但如果你不说——我们捉到了李云心、问到了我们想要知道的事情,然后再将他杀死。长老们又不知道。难道师兄不会为我保守秘密的么?”


    昆吾子又被他问得一愣。许久之后才低声道:“……这不是我的事。师弟,为什么这样做?你知道长老们发怒时的样子!”


    李善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盯着昆吾子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将笑容散去。他背起手、在林间的草地上踱了几步,转身道:“为什么?师兄,你是最近几十年过得好,忘记了从前事么?”


    昆吾子愣在原地,不说话了。


    李善便面无表情地走近他,再走近他,最终与他面对面地站了、两人胸口贴在一处。


    他们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彼此能够感受到对方口鼻中呼出来的气息。昆吾子与他相持了一会儿,微微侧脸打算避开。但李善抬起双手捧住昆吾子的脸、不叫他转头。


    旁人看的话,这情景简直难以名状——


    一个五十来岁的道人被一个面貌滑稽的水妖捧住了脸……


    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描述。


    昆吾子皱起眉。但似乎又觉得这样的表情不妥,将眉松开了。可仍不知怎样对面李善,只得说道:“……师弟……你这是做什么……做什么……被人觉察了……”


    “这里哪会有人觉察。”李善面无表情地盯着昆吾子的脸,“这样也不会。”


    说罢便用他脸上一张宽且阔的大嘴,往昆吾子的嘴上亲吻过去。


    这时候昆吾子终于忍耐不了。他一把推开了李善,又急又恼:“师弟!”


    他这身子,甚至比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身躯更为强横。又是新得的,并不能操控自如。因而情急之下竟然使了两分的力道——这鳝妖不过化境巅峰而已,哪里能捱得住这样的力量?


    当即被推出了十几步远,轰的一声撞上身后一株巨木——那三人合抱的树木被他撞得发颤,纷纷扬扬落下一大片叶雨来。再看那李善,一口鲜血喷出,竟是已被昆吾子推成了重伤了!


    昆吾子这一出手才意识到不妥,惊叫了一声忙飞奔过去要看李善的伤势。却听到那李善尖叫了一声:“不要过来!”


    “琅琊洞天的掌门”,便真地乖乖地停在李善身前三四步远、不再向前了。只是这时候看他,却连一点掌门风范也无——手足局促地站立着,倒像是学堂里做错了事的学生,只晓得颤声道:“师弟……师弟……我……我只是无心——”


    那李善再喷出一口鲜血,竟倚靠着大树坐着、冷笑了起来:“如今你晓得为什么了么?”


    随后再尖叫起来:“看看我如今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我从前的样子吗?!你——还记得我是男是女吗?!”


    这三句话一出口,昆吾子的脸色更白了。


    “我方才要亲你,你也觉得恶心了,嗯?”李善略癫狂地笑着,“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子么?那时候我是冲霄剑派的玉蝉子,你是我的同门师兄——你夸我美貌天下无双……啊……说要和我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再从前呢?再从前你还记得么?我本是陈国人,生来是女儿身,是你见了我、喜爱我,将我带去了共济会。到如今师兄你还记得我那时候的样子么?不记得了吧?!”


    李善扶着树站起身:“你只记得,我是檀量子了!你方才见我说什么?多年不见?险些忘了我的道号?你从前的那些话呢?!”


    “你身在琅琊洞天风光无限,又喜爱上了那凌空子……哈,竟要把我的道号给忘记了?!”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但口中又喷出一股鲜血,便将话截住了。


    昆吾子被她说得脸色越发苦。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竟湿润了。只哀声道:“师弟……师弟……都是我不好。但叫我先给你疗伤,我们慢慢来说,好不好?”


    李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缓和了脸色,叹口气:“好。”


    昆吾子忙奔过去,运起灵气为他护住心脉。


    两人一时无言,只看一轮火红的夕阳慢慢落下山头。


    如此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李善才又叹口气:“唉。师兄,这便是为什么。”


    “从前那些事,我已不是很介怀了。只是……我并不甘心。你带我入共济会,我得了道行。然后被赐予道号,变成如今这样子。咱们都舍了身躯、成了游魂。然后呢?”


    “然后咱们扮作一个又一个人。什么人、在哪里做什么人、以什么人的身份做什么事,都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我已做了九个人。作为每个人都活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师兄啊……你可知有时,我连自己都忘记了。”


    “我问你可记得我是我自己……是陈国女子陈荔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可知道……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些年我甚至连自己是女儿家都要忘记了……只有见到你的时候才想起从前事。”李善的声音慢慢变得幽怨,“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


    “长老们总说大劫要来,我们将要建立乐土。可这话说了几百年几千年,到底什么时候来呢?人……什么才是人呢?什么才是我呢?我有的时候想,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有人记得我知道我,我自己也记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经历、记忆、感情。”


    “可是这些东西,我们真的有吗?我现在有自己做冲霄剑派的弟子玉蝉子时的记忆。可我现在却是湖妖李善……那我究竟是谁?哪一个才是我?”李善叹了一口气,“你看,便是你……也忍不了我如今的模样。而我是一个女子……难道我就能忍得了的么?”


    他说到这里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却小声啜泣起来了。


    女儿家啜泣,模样楚楚可怜。但他如今是鳝妖的模样,真真是和“楚楚可怜”这四个字挨不上半点边儿。昆吾子见了他这样子,又下意识地皱起眉。但很快又将眉头舒展开了、微微别过头去、将他轻轻揽在怀中:“好、好、好……师弟,都依着你。你说怎样……我们就怎样吧!大不了我这昆吾子也不做了,出了事,我担着便是了!”


    又隔了一会儿李善才不出声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林中一片漆黑、有虫鸣。


    这黑暗令昆吾子觉得自在了些。至少他看不清怀中人的模样,只自己想一想从前的事……觉得心里舒服、柔软了许多。


    然后李善推开他、站起身来:“师兄。所以我要弄清楚长老们怕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为他们做事做了这样久,给我们的却只是一个不知何时实现的承诺。这承诺也是模糊不清。所以……我不怕做得久、做得苦。只怕空欢喜一场。”李善的声音渐渐变得坚硬,“如果我不能一直做自己,那么至少要知道明明白白的目标。”


    昆吾子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也叹口气:“好。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苦。只是……林量子师兄那一边——”


    “不能让他知道。”李善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们不知道他心里怎样想,这件事万万不能冒险。”


    “但他此前也对我说,要捉拿李云心的。且于家人是他杀死的,整件事他比我们了解得更多些。”


    李善便略想了想,又道:“还是不能。只是……可以这样办。林量子知道的一些事我们不知道,当然不好去问他。那么就叫他告诉李云心好了。我倒是有一计——可以先叫李云心将林量子拿了、从他那里问得了消息。然后我们再将李云心拿了,岂不是一箭双雕?”


    昆吾子沉默一会儿,似乎在做决定。然后道:“好。”


    李善便快意起来:“那么,我们这样做。李云心想要假意投向道统,我们就投其所好。但他要我们为他除掉那些大妖魔,我们却偏不依着他的法子办,不能使他得了便宜。以后他到了道统,如何也想不到你我却是一路的。那时他在明我们在暗,随手布下几个大阵,他便是瓮中之鳖,逃不脱了。”


    “然后我们再将他捉拿、细细盘问,再做打算好不好?”


    昆吾子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李善不说话了。过了几息的功夫才在黑暗中问:“听师兄的声音,还有心事。师兄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昆吾子这一次的沉默时间更长。


    然后说道:“那凌空子……还在洞庭吧?”


    他们附近草丛中的虫儿鸣叫了好一阵子,才听到李善的声音:“哦。这件事。”


    一只小兽从草丛中穿行过去,虫儿受惊、不叫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着发出低低的嘶鸣、俄顷变得更大声。李善便又道:“好。我帮师兄你好好留意……看不能保得住她。”


    昆吾子咬了咬牙:“多谢了。”


    “倒不用谢。天色晚了。”李善走了几步,离昆吾子更远了些,“师兄请回吧。”


    他的语气渐渐恢复平静:“不要叫道统的人起了疑心。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第二百五十章 陷空山


    接下来的两天所发生的事情尽在李善的预料当中。


    就如同洞庭当中的妖魔并不会理会什么敖王一样,洞庭周边的妖魔们也并不理会“渭水龙王”的任何意愿。


    很多妖魔盘踞渭水已经数百年,而在这数百年的时间里那位“九公子”可未曾掀起过什么风浪。如今忽然以一种领袖群雄的姿态要搞事……谁理会他呢?


    妖魔更关心自己的事。相比什么妖道之战、天下大劫、一一击破、唇亡齿寒之类的狗屁事,他们更在意自己的地盘是否会被人惦记、自己的地位是否牢靠、去哪里捉个人开开荤、附近是不是又有道统的弟子在走来走去——希望他们快一点滚蛋,好继续快活。


    渭城附近的渭水一段从前为九公子实际控制,再往外就是那些妖魔的地盘。


    而妖魔们所控制的区域,可远比人所能想象得要大。常进山的猎户们都知道一群狼的猎场便可能有方圆几十里那样广阔,何况妖魔们呢。这世界毕竟地广人稀,绝大多数的“荒野”,实际上都是在某位妖王的名下的。


    只是妖王们毕竟仅仅在名义上对某地享有统辖权……可万不会真的自大到跑去该领地当中的某座人类大城里宣布所有权的地步。


    但这也意味着一件事——极少有哪个妖魔清楚,渭水龙王已不是从前的渭水龙王了。


    当日李云心在渭城上空搞出了神异的景象、几十里外都看得分明。但问题是……距离渭城最近的妖王,也在数百里开外。


    此妖便是渭河府中除了洞庭君之外修为最深厚的大妖魔。真身不晓得是何物,但自号“邪王”。手中有一妖魔当中罕见的法宝,名“真眼”。


    老妖邪王得道已有两千余年。在神龙将渭水分封给九子螭吻之前便已盘踞一方。


    这里是渭城外野原林的尽头,地势陡然高耸起来。周遭山峰林立,但草木极少,多为粗粝的戈壁、泛青的石山。渭水至此拐了六七个弯、河道收窄,水流更加湍急。这种地方水运不便、山路难行,于是人烟稀少。方圆数百里之内只有一座小城,唤作“定义城”。而这城,便是大庆渭河府最西边的边陲之城了。


    因为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连道统的人也不乐意理会这妖魔——一则他修为高深,乃是圆融真人境界、快要突破至玄境了。二则这里毕竟无甚人口,只要此妖不将那定义城中的人吃光了,谁愿意为他大动干戈呢?

    实则从前昆吾子一行人来了渭城、就只在渭城周边活动,便也有着忌惮这邪王的这么一层意思。


    到渭水名义上被划归了九公子时候,这邪王可一点都没有在乎。他乃是一个真境的大妖,天下间要说怕便只怕真龙。其他人——比如说那龙子来他的地盘与他争斗、又能讨到什么便宜去?


    好在那九公子倒也识趣,并不敢来寻晦气、只乖乖在渭城附近蛰伏着。邪王晓得那是因为洞庭中有一个更可怕的妖魔洞庭君——那龙子的安身之处都被强敌环伺,更不要提什么数百里之外的事情了。


    因而得了李云心派遣的洞庭水族报的信,这邪王老妖哈哈一笑,随手便将那信使小妖撕了。然后对身边的妖将道:“好个渭水龙王,嘿嘿。咱看真龙的脸面敬他三分不去为难他,他倒是想要号令群雄!说这些个没头没脑的话——”


    他边说边皱眉看看手中的一块鱼皮——那鱼皮每个报信的小妖都随身带着,上面有李云心的亲笔信。为的是恐怕小妖口齿不清说不分明、好叫妖王们见字。


    可这年月连人识字的都没有多少,又哪有什么妖王识字呢?


    还是因这邪王活得久、曾经起过一阵子心思学些人类的学问才能够断文识字、将这上面的意思看分明了。


    “什么唇亡齿寒、福祸相依……嗯……”邪王皱眉打量李云心的字,看一眼便叹口气,仿佛每一次字儿都刺进他心头、叫他不痛快,“都是些屁话。咱在这石林山、九曲峡经营了两千年,可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犯么?便是那道统的道士、剑宗的剑士飞过本王的地盘、都得老老实实落下走——哪个敢不敬!”


    “我看哪,是那龙九招惹了道统的人被杀上门、倒想拉咱们趟浑水啦!”


    邪王身边有妖将、从前李善的身边也有妖将。但邪王乃是真境巅峰的大妖,他身边的妖将哪里是李善身边那些蠢头蠢脑可以相比的?


    此刻与他相谈的是一女子,自号“七段锦”。得道六百余年,如今乃是化境巅峰的修为,真身则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这七段锦却想了想,又将邪王手中的鱼皮信看一遍,皱眉道:“大王,那龙九说如今洞庭君不在、道统是要去图谋龙魂的。这可……可未必是假的呀!大王细想一想,那洞庭老妖守护那里已多少年了?可有谁见他出过洞庭?为何如今偏偏去了?”


    邪王虽说活得极久,但对这蛇精七段锦的话倒是上心的。他皱眉沉吟了一阵子,眼珠一眼:“你说得倒也有理——依你之见,该如何呀?”


    这七段锦便起身,肃容道:“依我之见,此事万不可以掉以轻心。即便大王不动心、懒得理会,却不能保证其他各路妖王们不会行差踏错。不如大王将他们都召集起来、听他们如何说、再做定夺如何?”


    七段锦说话时邪王便目不转睛地看她。等她说完了,邪王便一拍手:“好!倒是你想得周全——这就传令去,叫我那七个儿子都往这边来,咱们好生商议商议!”


    这邪王的七个儿子实则是他的义子——从前是盘踞在邪王所在的石林山、九曲峡附近的七个大妖。


    只是那时候却不是七个妖王,而是七个妖将,共同侍奉另一位大妖魔。后来邪王花好些力气将那大妖魔杀死了,才将七子分封各处,替他镇守自家地盘附近的疆域。


    如此一来,一则可以作为与其他大妖魔之间的缓冲地,二则,这邪王也仰慕真龙分封九子的风范,觉得这样子也算有神龙之风。


    三则……这邪王竟算是妖魔当中的异类。而他这异便异在“爱才”一项上。


    寻常的妖魔大多暴虐成性,见了自己周遭有成气候的妖魔便要扼杀了、以防日后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但这邪王却迥异——他积年来也收伏了不少的妖魔,然而却极少将其杀死。但凡说要归顺他了,他便饶了性命、许其在自己手下做个妖将。


    如此一来他座下修为高深的妖魔便多,也用命。偏他又是个喜爱纳谏、从善如流的。便如今日听这七段锦说话——但凡是觉得有些道理,便绝不刚愎自用。


    蛇精七段锦也知道自家邪王的底细,当即便领命而出、召唤那七子去了。


    这邪王的老巢在石林山中最高耸的一座山峰上——说是山,倒不如说是石柱。通天彻地般的石柱异常陡峭,表面又几乎没有植被。漫说是人,便是善于攀援的猿猴也登不上峰顶。飞鸟倒是可以掠过——但只要有不开眼的真从这里飞,保管叫山上的妖魔们给拿下来吃了。


    这么一座石山高数百米,宽也有数十米了。山体几乎被掏空,从远处看……便如同蜂巢一般。密密麻麻的孔洞一个挨着一个,将整条山体都蛀空了。邪王与他座下的两百妖众便居住在这巢穴中。而这巢穴亦有名号,叫做“陷空山”。


    召唤那七子自是七段锦亲去。但她又点了不少的小妖魔,叫他们拿着陷空山的令牌再往其他的小妖王处去。李云心派遣两三百的妖魔送信,中途早已经跑了一大半。剩下的百多人在行走时也不能平安——有些妖魔嗜血成性,见来了成形的同类,管他是怎样的身份背景,不由分说便打杀吃了。如此一来真能得到书信的便不过数十家而已。


    但这些倒是早在预料之中。能对这信息作出反馈的都是能讲道理的。见不到信的,绝大多数是些道行低微的小妖魔,也无甚大用。


    如今七段锦也叫人送信去,便是要将接到李云心书信的妖王都聚集来——以防真有人跑去与龙九汇合了。


    邪王在此地的威名远在龙九之上,哪个敢不从他的。因而七段锦这么一来倒是帮李云心做了事——那些小妖王敢不理会龙九、却不敢不理会邪王。不论是晓得不晓得的……都来了。


    便是在三日之后,这陷空山中齐聚了渭水自渭城段起、九曲峡处止方圆数千里之内的各路妖王共计百五十人。


    倘若在地图上看的话,那一段渭水乃是一条细线、又或者宛若一片树叶的叶梗。而这些妖王们所统辖的领域交叠在一处,便形成一片巨大的叶子——囊括了渭城附近的五六个州府,几乎已是大庆四分之一的面积了。


    倘若妖魔们也有史书——这倒的的确确是值得被载入史册之中的一件大事。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是天才嘛


    而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洞庭中也不平静。只不过陷空山附近的不平静是波涛汹涌,洞庭当中则是暗流潜动。


    先,是渭城附近的道士们忙碌起来。但不是忙着对付洞庭禁制,而是忙着设卡。道士们的卡与世俗间官府的关卡可不同。官府的卡设在路上,只禁地面上的通行。道士们的卡却设在天上——天上地下的通行全禁住了。如同那时候渭城中的道士在天空画太阳一样,许许多多到了化境、可以御空而行的修士飞上天,书写下各种形态各异的符咒。


    这些符咒带有每个修士鲜明的个人特色,却又能相互配合。于是一个立体的、覆盖了整片空间的巨大禁制出现了。但这禁制虽然大,却远远无法与洞庭禁制相提并论。哪怕是一个世俗人受到这禁制之力的影响也仅仅是觉得略微胸闷而已。


    因为这禁制本就不是用来限制人的行动的。


    而是为了找一个游魂。


    林量子与从前的飞云子杀死了昆吾子。但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自有些可怕的手段。即便是生杀天罡大阵、以十万阴魂的力量将毫无准备的昆吾子在瞬间灭杀……他也似乎仍残留了一丝神魂。


    自然不能让这残魂走脱。


    这禁制禁不了人,但可以用来发现一个残魂。“昆吾子”想要尽快除掉后患,以免日后生变。


    可谁知这禁制成了……一找便是数日,毫无结果。


    “昆吾子”晓得从前的那位宗座的境界深不可测,但他是飞云子的时候也不是泛泛之辈。真境的道士与玄境道士的差异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


    道士在化境巅峰得了道心便晋入真境、玄境,可以修习威力更加强大的法门。这意味着真境与玄境之间的差距大部分只在灵力的强弱、对道法理解得是否透彻。


    如果要李云心来解释这事儿,他会说,真境是不好好学习每天逃课游戏的小学生。而玄境则是一个专心听讲认真复习课后还要参加补习班的小学生。


    但归根结底,都是小学生而已。


    因而“昆吾子”大致晓得从前那位琅琊洞天的掌门会用何种类型的手段保全一丝神魂、也晓得能日行几何、如何隐匿——倘若不了解这些,哪里有人敢在众修士的眼皮子底下灭杀一位道统玄境修士!

    可偏偏……见了鬼。


    他就是找不到昆吾子的那一丝残魂了!


    于是新晋的琅琊洞天宗座被这件事暂时地吸引去了所有注意力。


    而此时那位李善则忙着注意李云心的行踪。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一些事,便要将一切细节都收进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惜原来的李善也不是李云心身边的亲信,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个笨办法——叫许许多多的水族妖魔在君山附近潜伏着。名义上是随时听从召唤,实则是在注意李云心的动向。


    也知道李云心有法子出洞庭禁制——但那边也有道士在守着。


    这两个师兄弟用的实则都是人海战术。但问题是——


    “他们守错了地方。”李云心摇了摇头。


    他站在君山中殿的沿廊中,面前就是百丈的悬崖以及洞庭风光。山风吹过廊下,飞檐上悬挂的小小铜铃此起彼伏地响,倒是很有些悦耳。


    “我当天带那些湖妖出禁制留了个心思。到林中的时候没有解开他们的五觉封印,又带出了十几里才将他们放出来了——要不然运两三百人出去,哪里用那么多的时间。”李云心背手站在廊下看远处风景,又摇头,“当时就觉得可能会有问题,果真出问题了。如今道统的人就在那些妖魔被我弄醒的地方守着,觉得我会从那里出来——你说,咱们这些人里,是不是有人不对劲儿。”


    这话是对刘老道说的。


    刘老道也在廊下,搬了把玉屏背的滕椅倚靠着。只是这藤椅只是看起来像藤制,实际上非金非木,一看就是宝贝。老道喜欢这椅子,这些天走到哪里都带着。那红娘子有时候笑他,他也只笑道“能好生用用神仙的物件儿就是好的”,并不和那小姑娘一般见识——


    虽然这“小姑娘”可能比他的祖奶奶年纪还要大。


    此时刘老道吹山风正畅快,念头便活泛些。他晓得有时候心哥儿问他事情未必就是自己没头绪——只是心哥儿喜欢将事情与信得过的人说,一边说一边理清楚思路,说着说着那灵光就现出来了。


    因而他眯起眼睛、想了想,说道:“心哥儿之前不是说过么。你瞧着咱们那位三花娘娘可疑些。瞧着那于家的于濛公子也可疑些。”


    “咱家那三花这些日子虽不常见,但我晓得她是往湖里玩耍去了。你看她藏着心事,但其实也爱玩的。要我说,是有点小孩子的心性。要疑的话,我并不疑心她。倒是那于家的公子——你也是将他一并送出去的。要我说,他也有嫌疑的。再者还有你收伏的那李善……”


    “所以也没什么头绪。”李云心转过身,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正是那通明玉简。


    他将玉简在手中抛了抛,自嘲地笑笑:“其实我这人怕吃苦……还不怎么爱学习。小的时候在山村里什么都不懂,父母教得又高明,所以学得快。到如今啊……要不是我投机搞了个妖魔身,都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能真修到真境。”


    “他们都在找这个玩意。要是真让他们好好看了……一定要失望。老刘你猜猜这里面到目前为止,都是些什么东西。”


    刘老道知道他手中的乃是通明玉简。也从他口中晓得通明玉简乃是“画道至宝”、“画圣遗物”。他毕竟是画师出身,到如今又成了正经的丹青道士,因而不敢对祖师爷的东西有丝毫不敬——方才李云心将这宝贝在手里抛来抛去的时候他就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看,生怕心哥儿一不留神给摔碎了。


    他想了想,咽口唾沫:“不敢猜、不敢猜。”


    李云心叹了口气:“到目前为止……我能看的部分,竟然都是讲修行的。但是这么个玩意儿,还不如给我几本秘笈我自己修。你再猜猜讲真境修‘神魂化真身’的法门——讲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就只有一句话——真以为真。真他吗的——糊弄鬼呢?!”


    刘老道听得脸色大变,心说心哥儿你胆子再大怎么好骂祖师爷呢?


    可这话一样不好对李云心说,只好在心里替李云心连连告罪,很怕晴天一个雷劈下来。


    李云心吐槽归吐槽。但还是跳上了沿廊边的栏杆上翘起一条腿坐了、将这通明玉简给点开了。点开了就开始嘟嘟囔囔看——在刘老道看来就是大放厥词。


    有时候会诡异地笑一笑,好像心领神会。


    有的时候又不说话,只皱眉。皱一阵子又开始自言自语地骂人,听得老道心慌。


    李云心在看,刘老道便为他望风,不叫别人看见这玉简。如此过了一整个下午,李云心才起身、叹口气:“还真是糊弄鬼。”


    老道听他方才提“神魂化真身”这法门,知道他是在修习这个。此刻听他语气不快便知道进展并不好。


    因而有意宽慰他:“心哥儿说的这神魂化真身,可不是从前在渭城里的时候那月昀子用的手段?”


    ——在渭城里,李云心扮作龙子睚眦的时候月昀子曾用自己的分身从玄光宝鉴中走出来、同李云心详谈。而之前被李云心杀掉的清量子也提到他曾经与李云心的父母的神魂分身在千里之外大战。


    李云心点了点头:“是那个玩意儿。真境的人可以搞——都已经真人了嘛。自己的神魂可以短暂地分化出另一个自己来,也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但是比较难修,不是每个人都修得成。刚才我想搞这个,觉得能帮上忙,结果这里面——”


    李云心嫌弃地看了看那通明玉简:“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老道怕他又开始骂祖师爷,忙安慰他:“不急不急。既然是难修行的法门,慢慢来总是好的。心哥儿悟性高、天赋好,一日不成便两日,两日不成便三日,总能修得成。”


    李云心听了他这话,眨眨眼奇怪地看他:“哈?我已经修成了呀。”


    老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又听见另一个李云心在自己背后道:“你何时见我修行一个法门——耗时超过两日了?”


    老道转头……竟真的是另一个李云心了。


    刘老道又发一会儿愣,难以置信道:“心哥儿不是说……这法门难修的么?”


    李云心哈哈大笑起来,一摊手:“不然怎么叫做天才呢?”


    老道便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你这样子……很容易没朋友的啊。


    又过了一日,白云心来登门拜访了。她这些天与她的小丫鬟在湖中游荡,知道内情的都猜她要取龙魂——但只道是还没有找到龙魂究竟在哪里。


    只有李云心晓得这是因为自己此前的承诺——叫她配合自己晚些带龙魂走,他好有时间布置一些东西。而他将搞定她义父鹏王为她拟的婚事作为回报。


    显然此前李云心在渭城附近搞出的几件大事令白云心对他有了些信心,她竟真地照办了。


    李善眼见着的白云心入了君山紫薇宫的中殿,然后与李云心相谈了一整夜。到第二日李云心与白云心还不露面,李善便略有些心焦——只怕李云心已出了洞庭禁制往别处去了。


    但正心焦时,却见那红娘子从紫薇宫前殿出来了。


    红娘子在君山的白沙滩旁搞了个小木亭以纪念她与李云心初相识的时候,随后这木亭便成了她沉闷时消遣的去处。


    她本是这洞庭的公主,此刻该是洞庭的掌权人。但偏偏整个洞庭都晓得洞庭君并不很疼惜这女儿,甚至只拿她当件东西来看。到如今又有李云心这样的大妖魔入主紫薇宫……


    这红娘子就真真成了谁也看不到的人物了。


    但今日李善却只关注这红娘子——他远远瞧着,看到这美人又是携酒来。到木亭里先怔怔地向远处望着、看一会儿,然后便饮起酒来。


    于是晓得她又悲伤了。


    更听到了红娘子饮酒时自言自语所说的另一些话。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以李善的聪慧已可以推断得出……是因为那白云心。


    此刻白云心还在紫薇宫,且与李云心相谈甚欢。那红娘子哪里能容忍这种事了?偏又不好在两个大妖魔面前发作,只得逃出来借酒浇愁。


    李善便略微放了心。


    如此,又过一个上午。


    那红娘子饮酒醉了,睡在亭中。可李云心与白云心还未出来,李善便又心焦,打算寻个由头闯进去禀报些什么事。


    但天作巧……竟然有一桩好事生生撞上门来了。


    那李云心身边的三花娘娘不晓得自何处游玩回来了。见到李善在水中远远地探头探脑,一时间玩心便起了。她也算是半个龙族,虽是虚境,但论肉身的强横并不在李善之下。


    因而跳进水中、一把便将李善给拎了起来。说见他生得滑稽,正好她自己在殿中无聊极了,叫他去殿里陪她玩去。


    这事可正中李善的下怀。


    便装作“这三花乃是大王身边的仙子我也不敢造次”的模样,乖乖随她进殿去了。


    于是……心终于落下来。


    进中殿,看到李云心还好端端地与白云心对坐着。只不过不是依着古礼跪坐,而是坐了舒适的藤椅。


    旁边还有刘老道与白云心的小丫鬟,四个人围一张桌子,不晓得在玩些什么东西。李善远远地瞧了瞧、虽然并不想关心他们玩闹的是什么,却听那李云心时不时兴奋地大叫“我就知道你是忠臣”,或者沮丧地直喊“收我呀不要留给反贼”,再或者唉声叹气地说“我怎么又是内奸”之类的话——


    他听着听着心便又提起来……


    莫非这四人已觉察了不对头、在一一排查了么?!

    可惜未能探明,那三花便将他拉去了中殿大厅的一角,逼着他与自己玩耍。这三花的玩耍却也不是什么好玩耍……竟是如同那些猫儿嬉戏互博一般的争斗。这李善既要小心翼翼地陪她玩、怕她恼了将自己赶出去,又得收敛自己化境巅峰的实力好不伤了她……再哪有心思去听李云心他们说些什么!

    结果这么一玩……便玩闹了整整一天的功夫。


    而这时候,正是那真境大妖邪王的陷空山中,妖魔齐聚的第一日。


  第二百五十二章 小银龙


    提示:本章或引起生理不适。阅读时可能影响进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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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王老妖占据石林山、九曲峡。但实际上势力覆盖附近方圆千里,算是庆国之内数得着的大妖魔。


    因而在他这里“法度”便森严。各路妖王来此赴会,都不能大摇大摆地就走进陷空山里——需人盘查一番方能放行。


    这盘查却也不是盘查别的,而是验明真身,看到底是妖王还是旁人伪装的。这倒不是邪王的主意,而是七段锦的——她怕或有道统的人混进来生出事端。


    她用来盘查的东西,便是那邪王的法宝“真眼”。


    却说这真眼的模样,陷空山里的一众妖魔都是见过的。虽说邪王不可能让每一个小妖都拿在手上玩耍一番,但也并不将它视作禁脔。因为这法宝很大,且真真就只能用来辨别真伪而已。


    但为何这样的一件东西成为邪王大名鼎鼎的“法宝”,这其中的缘由却很少有人知道。


    这日七段锦便守在陷空山唯一的一处入口旁、靠着一张虎皮大椅坐了。旁边簇拥着数十妖兵弹压,一个个地将那些妖王验明正身。


    妖王零零星星地来,七段锦便安安静静地等。


    这一日石林山附近天朗气清。虽说放眼望去远处一片荒芜不见绿树,但那宽广粗粝的戈壁倒也别有一番豪迈的意味。


    但无论是七段锦还是她身边的小妖们都早已看腻烦了这景象。因而她靠在大椅上晒太阳,小妖们也或躺或靠、懒洋洋地在她身边晒太阳——不明所以的人远远看去,倒像是年轻的妇人带着一群儿孙享天伦之乐了。


    等哪个妖王远远地来了,小妖们才精神抖擞地跳起来。若是大妖还则罢了,若是某处的小妖王,便先一哄而上去搜身。说是搜身实则是搜刮——将身上瞧得上眼的全拿去了,然后才叫七段锦讯问。


    那些小妖王畏惧邪王的威势,哪里敢跟这些妖兵计较,便都忍气吞声。等身上被搜刮干净了便走到七段锦近前——


    这时候便开始用“真眼”验明正身了。


    “真眼”这东西很大,足有六尺长、三尺宽。将它立起来,比一个人还要高些。


    它看起来像是一块巨大的铁板——但也的确是铁板。邪王用两片铁板作了外壳,将里面的宝贝裹起来了。但铁板上有个小孔——大概拇指肚大小,露出一个黑点。


    叫任何一个粗通文墨的人来看……都会觉得那黑点实则是一个墨点。


    但这名为“真眼”的法宝名字里的“眼”,指的就是这东西。


    妖王来到七段锦近前,便叫他去看这铁板——铁板上那黑点。


    看了,便问他瞧见了什么。答对了的便是真身,答错了的,便是作伪的。


    只是今日已来了妖王共计六十三位,还没见到有别人冒名顶替的。而那些妖王们也很难意识到这便是邪王大名鼎鼎的法宝——谁家会将法宝随随便便地拿出来、杵在地上呢?


    等到了晌午十分,才又见一人远远地走过来。


    这人看着像是个书生,穿一身白衣。他走在热浪蒸腾的地平线尽头,身影因为扭曲的空气也变得扭曲。大妖来赴会都带妖将,只有不入流的小妖王才孤身一人。再看他这装扮,便晓得是同人接触惯了的。


    盘踞山野的大妖王并不会作此打扮——他们更野性粗犷一些。这个野性粗犷包括并不限于用人的骨头做装饰、赤身裸体、涂抹各种油彩等要素。


    但如同他这样子,便意味着离人的城镇近。离得近还没有被道士或者剑士打死,要么是强横到对方也无能为力、要么便本本分分地做“好人”。妖兵们普遍认为这一位属于后者。


    也意味着他身上会有不少人的好东西。


    人的东西比较罕见——石林山附近只有一座定义城。那城里的人和物都是邪王享用的,他们可没这福分。于是又跳起来、摩拳擦掌地准备从他身上搜刮些好处来。


    等这人不紧不慢地走近了,七段锦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结果看了这一眼之后便微微一愣、再坐直了身子,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了。


    那些妖兵也看得清他,都怔住了。


    因为这位妖王实在生得怪——他太像人了。越是本领高强的妖魔化人形就越像人,这倒不是很奇怪。但这位更怪异之处在于,他不但像人,还很漂亮。即便是放在人的城镇里,他也称得上实打实的美男子吧?!


    这在妖魔之中,可的的确确太罕见了。


    他踩着砂砾喀拉、喀拉地走近了,便对这一众妖魔拱手一笑:“在下是来赴会的。”


    听他说话,竟是更像人了。


    群妖被他弄得发愣,好一会儿才有人恶声恶气地问他:“你是哪个山头的妖王,怎的从没见过你?”


    这美男子并不理会说话的人,倒是看着那七段锦再微微一笑:“在下乃是水族,从前居住在洞庭边,麾下也有些兵将。前些日子因事外出,却不想那洞庭被封了,有家不能回。听说邪王在此召开群妖会便也来了,瞧瞧能不能谋个差事。哦……在下从前在洞庭时,都叫我风流玉面小银龙。”


    妖兵听了他这字号,面面相觑,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


    倒是七段锦笑起来:“你这号……倒也贴切。看着真是个风流的才子。”


    想了想又道:“你虽不是本地的妖王,但瞧你的模样修为也不算低。你合我的眼缘,便放了你进去吧,只是进陷空山之后不可胡乱走动,以免被抓了。”


    这“风流玉面小银龙”忙拱手称谢,道:“多谢神仙姐姐。在下修为并不算高,但也有化虚为实之境。定不叫姐姐失望了去。”


    众妖兵本想扑上去,但见了如今这情景便不好动手了——都晓得蛇妖七段锦喜爱美男子。可从前他们见的哪个美男子能与这小银龙相比呢?


    七段锦笑眯眯地受用了他的恭维,便往旁边的大铁板一指:“你且来看这个。”


    这小银龙凑近几步瞧了瞧,奇道:“这是什么?”


    七段锦仍笑着看他:“你来看这铁板上的孔,在里面瞧见了什么?”


    来者便找到那洞孔、收敛神色。仔仔细细地盯着瞧了一会儿。足足过了五六息的时间才转过头看七段锦:“看到一只眼睛。”


    七段锦盯着他,问:“怎么样的眼睛?”


    这“风流玉面小银龙”就想了想,道:“粗看像是一只猫眼。但看那眼神凶恶狰狞,却不像是猫了。要在下说,要么是豹眼、要么是虎眼。”


    七段锦这才又笑起来:“好。有见识——你且进去吧!”


    这位小银龙便再拜了拜七段锦,抬脚往门内走。这陷空山的门乃是石门,开在山脚下。原本应当是个山洞、形状并不规整。如今在洞边装饰了很多人或动物的骨骼、骷髅,充作了门面。


    进门先走一段幽深的通道。虽说宽广,但阴冷潮湿,甚至还滴着水。这与外面的干燥炎热是截然不同的景象。走了约莫一刻钟才看到尽头的光亮、听见洞里的声音。就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子……混杂一片,什么都听不清。


    只有道行高深些的妖魔才说人语。许许多多修为不高的妖魔之间沟通大多靠肢体语言和原始的嚎叫。但某些妖王修为虽然高,却和一群小妖待在一起——人语说给谁听呢?久而久之便也不爱说人话了。


    此刻他听到的便是这么一阵喧嚣的声音,另有……浓重的血腥气。


    ——李云心,微微皱起眉。


    本以为这邪王同洞庭君一样是超级大妖魔,应该更像人一些。哪里知道这里竟然是这样的景象。


    那血腥气……虽然闻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然而一群妖魔聚集在此,答案也就分明了。


    他可并不喜欢这样子的宴会。


    于是低低地叹口气、再往前走了两步,眼前豁然开朗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蛀空了的山体。


    往下看,深入地下十几米,是宽广到可怕的地下广场。往上看,则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原来这一整座山峰竟是中通的,并不像他揣测的那样子,由一又一间石室构成。他眼下算是站在一方“悬崖”上,左右两侧是紧挨着石壁开辟出来的狭长过道。这过道密密麻麻,在目力所及处纵横交错。有的通往地下,有的沿石壁盘旋着通往更高处。一些门开在岩壁上,大概是些房间——陷空山的数百妖魔们,便是居住在里面的吧。


    眼下那地下的广场燃着无数火把,粗看倒是灿烂辉煌。而这一地的金黄当中又有红色做点缀,色调实在令人愉悦。只是这愉悦大概属于妖魔,却并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因为广场中有一方大池,池中却是红色的。这世界没有红酒,那红色的液体是什么便可知了。


    场边南方又挨挨挤挤地码了一排大木笼,里面挤满了人。李云心粗粗数一数,怕是有百人之多。


    来了几十个妖王,有的还带着随从。再加上在场中忙碌的陷空山小妖,两三百的妖魔在这广场里虽不显得拥挤,却也绝不冷清。


    而那陷空山的小妖此刻正忙得井井有条。


    有将人从笼中拎出来的,有专门剥衣的。


    拎出来的是老弱病残的,便将衣服剥了去、一刀斩下头颅来放血。放血之后再有妖魔专门肢解、剔骨去皮,送到场地西边或蒸或炸、或煮或烤。


    拎出来的若是身强体壮、又肥胖些的,便也将衣服剥了。但将嘴巴堵住、手脚依人捆猪狗的模样捆了、送去各位妖王的坐席前。用钎子在脖颈上开个口子、如酒囊一般吊起来放鲜血来饮。


    数十个小妖在以人为料煎煮烹炸,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妖魔们却喜爱这惨叫,倒是省了歌舞。


    另一些流水般上菜的妖魔、或者各妖魔带来的妖兵妖将在自家主人吃喝兴起的时候没了管束,便在场中乱跑——多往那尸堆里跑。


    大厅的西南方有一大堆,堆放的是剔出来的人骨、丢掉的内脏下水。李云心看到的时候已有一座小山一般高,都不晓得到底已经杀了多少人。血液和各种分泌物混到一处四溢横流,腥臭冲天。但小妖们却喜爱这味道,三五成群地聚到一处——胆子大的去偷盘成一团的肠子吃,吃的满嘴鲜血淋漓;胆子小的便只敢捡带血肉的骨头解解馋,但也嚼得清脆爽快。


    陷空山的小妖们便驱赶它们。但都不是能够讲道理的,常争斗厮打起来,或许便死上一两个。妖王们也不理,倒看得哈哈大笑。


    李云心……便站在洞口,盯着这场面看了许久。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


    他从前也见妖魔食人。见九公子食人,见洞庭君食人。然而……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妖魔,食用这么多的人。


    这时候不是很清楚心中是怎样的情绪——到底是震撼还是厌恶还是畏惧。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又注意到了五个人——对,是五个“人”。


    这是这五个人却没有被关在笼中,也没有被束缚着,更不是尸体。


    那是五个穿戴整齐的人,正围一张石桌坐着。石桌便在入口的下方,若不是李云心再往前走几步、低头好生看了看,险些就没有注意到他们。


    他们那里光线昏暗、远远的才有一个火把插岩壁上。这里堆积了很多酒瓮,高的比一个人还要高。这些酒瓮排在一起、数量近百、变成一面墙。“墙”后又堆些袋子,或许装着米面粮油、或者装着其他的杂物。而这五个人就在这杂物堆里成了一桌、远离外面的那些妖魔……


    在喝酒吃肉。


    李云心面无表情地眯起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正看到一个小妖抱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锅七拐八拐地走进去、当的一声将锅放在那五人脚边、同他们说了几句什么、便又走了。


    李云心晓得锅里的汤水是人肉人骨,看起来那五人也是晓得的。但他们晓得,却丝毫不介意。嘻嘻哈哈地捞了出来、用手抓了、啃得满嘴流油。吃几口稍觉得腻了,便端起碗喝酒,然后再吃。


    这五人其中一人穿的衣服,李云心从前见两个人穿过的。


    一个是清河县的邢捕头、一个是渭城柳河府的尹捕头。皂衣方帽、帽上插一支孔雀翎。


    这五人是一个捕头、四个捕快。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你很特别么


    是人啊……李云心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很想找些什么理由为这五人开脱,但这个念头在心中转瞬即逝——人性之险恶他见得多。很多时候……穷尽自己的念头也无法想象这世间还有何种令人惊诧的大恶。


    他就又盯着那五个人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


    便是在这时候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这声音尖声尖气,悠闲的意味里还有一丝调侃嘲讽——


    “叹这一口气,是因为觉得妖魔更好些了么?”


    声音来自左前方——那里应该是虚空,没有任何落脚地。但李云心并没有急着抬头去看,而是站在原地略沉默了一会儿……才仰起头。


    于是看到白阎君。


    这位许久不见的阎君浮在半空中,一只眼睛的黑眼珠盯着李云心,另一只眼睛的黑眼珠则在看下面大厅当中的情景,模样很诡异。


    “这五人乃是陷空山东面三十里处定义城的公人。早与这邪王勾结了。平日里是定期将牢中囚犯送来给妖魔吃,对外只说是在牢中病死了。妖魔也给他们好处,许他们金银财宝。到如今这邪王开筵席,竟吃掉这样多的人——这五人倒是有些本事了,也能找得来。”


    白阎君面对李云心侃侃而谈,像是在说一个故事——但李云心知道他是阎君。


    在世俗人的传说中,黑白二位阎君是负责善恶报应、天道轮回的正神。好人死后有白阎君引走、托生个好人家。恶人死后有黑阎君引走,下森罗地狱——只是李云心之前就已经知道,都是屁话。


    这个世界根本没什么善恶报应。


    这白阎君还在喋喋不休:“我瞧你如今做妖魔做得也爽快,再见了如今这情景是不是觉得更寒心?噫,同类捉了同类,送与妖魔吃——这种事,妖魔可做不来的。”


    说到这里便不再说。看大厅的那只黑眼珠猛地转回来,两只眼睛一起盯着李云心看。


    李云心笑了笑:“哦。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人里有恶人,妖魔……又好到哪里去。人相食不常见,妖魔像是倒是常见。只是我叹那一口气是叹啊……”


    “我总觉得自己够酷够冷,结果看到这场景、见到这五个人,还是被震惊了一下子。我从前觉得道士和剑士绝情绝欲是自己把自己搞得不像人。到现在……如果他们见到眼前这情景都不会觉得震撼,那么倒的确比我高明。不说我了——阎君好久不理我,现在忽然跳出来找我有什么事?不急的话以后再说。我现在正要准备搞个大新闻。”


    白阎君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黑眼珠占据了整个眼眶,看起来像是两个黑洞。他死死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发出阴冷的笑声:“什么事?嘿,你这小人儿,可是好大的本领、好大的胆子!什么人的魂魄,你都敢拿的么?!”


    李云心略愣了愣,才道:“哦,你说他。”


    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个怪模怪样的妖魔勾肩搭背地从入口处走过来,李云心便闭口不言,只靠墙站着。


    那两妖早嗅到血腥气、也没心思理会他。看都懒得看,急吼吼地从崖上直接跳下去了。


    李云心这才又道:“好歹我也是个地府公务员。没福利没薪水——这一次算是以权谋私。不如你网开一面,事情办妥了我再把他送给你,好不好?”


    白阎君才不吃他这一套,一瞪眼——两个黑眼珠一瞬间占据了半张面孔,简直如同怪物一般:“本君爱你的才华才一再容忍你,莫得寸进尺!现在将他拿来、即刻拿来!”


    李云心无奈地说:“但我还有用处的。我也是个阳世判官,他如今又掀不起什么风浪。暂借我用几天,到底哪里有问题了?”


    “嘿!你懂得些什么?!”白阎君冷笑,“玄境的魂魄,且能被收走的——你当是年年有的么?!非但不是年年有,几百年都不见得有!你这小儿将他拿在手里,哼,到时候倘若是……是……是……”


    白阎君说到此处却忽然迟疑起来,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他便不说话了。不但不说话,就连脸上的冷笑和怒意都收敛起来。再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嘻嘻一笑:“这样办吧。”


    他绕着李云心转了两三圈:“暂且借给你吧。但本君卖了你这个人情,可要回报的。”


    李云心便也看他。看了一会儿道:“说来听听。”


    白阎君耸一耸肩:“你这小儿是个聪明人。当初野原林外的路边……你同那老道睡死过去的时候就该死了,但本君饶了你。而后到渭城里与那白云心、龙九儿争斗也该死的,也是本君给了你夺舍的法子你才活下来。”


    “更不要说你做了阳世判官、本君借百万阴魂之类的事。林林种种,你该晓得都不是因为本君见你生得好看才一再出手帮你的。”


    李云心想了想,微微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是你想要帮我,是有人叫你帮我——你不得不照办。”


    白阎君略咳了一声:“这个……哼,你懂什么的。且不说这个,便说这些事都已经做完了——你数月之前还只是一个化境的野道士罢了。到如今已成真境的大妖魔——天底下没几人能遇到这样的好事。那么你该知道,我这样扶持你,是因为有事要你做的。”


    李云心便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我懂。都是套路。你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白阎君便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慢慢说道:“本君要你,叫道统、剑宗和妖魔,轰轰烈烈地打起来。”


    李云心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他再沉思一会儿,抬头道:“但现在已经快要打起来了。而且要说从中搅混水、煽风点火的话——你应该知道共济会。他们做得时间比我久、套路比我深、成绩比我好。”


    白阎君盯着他看:“噫,既然你也知道那些东西……事情也就好办了。那么不但要你叫道统剑宗与妖魔争斗起来,还要你叫共济会也牵连进去。叫他们三个一起打……嘿嘿,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呀……”


    他想了想:“都死个精光。”


    李云心的脸上不动声色。最敏锐的人大概也觉察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他站在原地思考白阎君方才的话,想了很久很久才皱眉:“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从前告诉我,你和黑阎君的工作是维护世界稳定繁荣、叫人间人繁衍生息。但是你该知道这三方发生了全面战争意味着什么——没人能逃得过战火波及,会死掉很多很多的人。你叫我做这种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阎君挑了挑眉毛:“此一时、彼一时罢了。本君这许多天没有来找你,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么?”


    李云心想了想:“不想。”


    白阎君眨了眨眼,似乎已习惯李云心这种不留情面的回答与反应,仍自顾自地说:“咱们又不是那些只知道进食、生养的蠢物畜类。咱们要牧养天下万民、叫他们繁殖生息——自然也是有所图的。只是说从前用不着,现在倒是要用着了。这种事呀……唉,本君也是不情愿的。”


    李云心叹口气:“听你说话,真是负能量爆棚。每一次都把我仅有的一点对世界的希望和憧憬消磨掉。那么你告诉我倒是因为什么事……所以你们要搞事?你们好歹也是什么天人、神仙……究竟是一群什么东西?我简直太奇怪了。”


    白阎君并不在意他出言讥讽,只继续说下去:“因为什么事倒不好同你说。你不晓得的也实在太多了。但又要你做事,总不好叫你毫无头绪。那么如今便问你,你只知道这世上有天人。觉得天人高高在上、仙福永享。又觉得这世界一派繁华、有条不紊。可想过……天人也是有烦恼事的么?”


    “天人这烦恼事,便有两者。”


    “一名古魔,一名真魔。”


    李云心花了一会的功夫才意识到这两个词儿不是“骨膜”和“榛蘑”。


    倒不是说他有意扯皮,而是因为……从未听过这两个词儿。无论民间传说还是道经典籍,甚至修行者当中口耳相传的典故,都从没有这两个词儿的存在。


    唯一和这两个词挨点边的,大概就是说前代画圣“入魔”。


    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啊——就连自诩为掌握这世间绝大多数秘密的修士们都对这两个词语如此陌生!


    这倒是真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皱起眉,问:“古魔和真魔。什么意思?入了魔道的修行者?还是入了魔道的天人?是两个种类还是单指两个人?”


    白阎君便郑重地对他说:“这些你暂且不必问。总之,你要晓得这世道可不像你看起来这么太平。而你要做好这件事。”


    李云心想了想:“为什么是我。”


    “因为此前试探你、考验你,已知道你最合适的。”白阎君不再笑,变得一本正经,“说你是人,可你又没多少人性。说你是妖,但你偏又不仅仅是凶狠残暴。况且……你又不很在意这世界、不很在意这些人。用来做这种事最适合不过了。”


    他口中提到的某些词儿令李云心略略心惊。他再认认真真地思索一番,道:“那么在你这里,我只是一件工具。做成了呢?”


    白阎君看他:“这要看你的造化。连本君都不晓得以后会发生些什么。”


    “……这么一听像是无良老板打白条啊……”李云心叹口气,“我如果不做呢?既然你说只有我最合适、又在我身上花了这么许多的力气……我可不可以讲讲条件。”


    白阎君看着他。然后慢慢凑近他,在脸上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小人儿。你该晓得一件事。本君宠爱你的时候,大可以由着你任性调皮。但在另一些事情上……你敢任性调皮,本君便不宠爱你了。”


    他又慢慢地飘,飘到李云心的耳边、紧贴着他,如同耳语一般道:“你以为你很特别么?哦,你倒是特别的。但像你一样特别的人,当从前没有出现过么?”


    “你若是不听话……本君就再等上个几百上千年,再等到像你一样的人好了。”


    他说完了这话陡然退去,回到空中的黑暗里。盯着李云心、惨惨地一笑:“好好做事。本君不催你,但你要好好做事。本君看着你。”


    随后便消失了。


    而李云心站在原地,无意识地飞快眨了几下眼睛。


    应该……不是理解错误吧?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理解能力产生怀疑。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白阎君之后的几句话,试图从其他角度去解析它们。但试了几次意识到……


    应该就是自己所理解的那个意思。


    他知道自己是……


    穿越者。


    等他慢慢回过神的时候,才觉得脊背略有些发凉——刚才他出了汗,而今被风吹了。


    李云心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他走到一侧、靠岩壁站着、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想一些事。


    白阎君今日一反常态,竟然以如此强横的态度威胁自己。他以为自己会屈服……


    当然要屈服了。


    开什么玩笑,那是阎君。


    倘若不说态度之类的没什么营养的因素的话,他要自己做的事情倒也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只是路子要稍微变一变、手段再调整一下子、视野再放开一些。至少现阶段如此。


    大概那阎君也晓得这是一件无比复杂又艰难的事情,所以才说“不催你”……依照他们那些天人、神仙的时间观念来说,那将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吧。


    只是李云心这人一向好奇。因此他非常强烈地想要知道,那些他连皮毛都不曾听说过的大事件、古魔、真魔之流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况且人都很喜欢说“掌控自己命运”之类的屁话——他来到这世界,知道了有可以逆天修行的法门,这种念头当然更强烈。


    但如今却又变得很不爽——他知道这世界“搞不好要发生些什么”……然而却不晓得“究竟要发生什么”。


    这令他产生了随波逐流的无力感。就个人而言,这种感觉实在太讨厌。


    ============

    大家多投点嘛!


    我好去吹牛。


  第二百五十四章 邪王七子

    因而他在这妖魔的洞窟之中,人肉的血宴之畔……闭目沉思。


    他从前****苦思冥想所得出的谋略规划需要改变。但这改变却非一朝一夕之功。事情来得突然,他非得争分夺秒不可。李云心知道自己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横贯悬崖的钢丝上。这钢丝一边是道统剑宗,另一边则是妖魔左道。在钢丝上的时候可见蓝天白云。可一旦某个环节出了岔子再加上一点点的坏运气,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从前或多或少寄希望于白阎君对他的特殊关照。而今却更加真切地意识到对方的关照必然有所求。


    且他眼下知道自己并非唯一人选。白阎君对他说过的话意味着曾经也有人做过此类事、得到此类关照,然而失败了。他并非“唯一”者。他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此才能换得更大的价值。


    ……吗的。


    李云心叹了一口气,听见脚步声。


    脚步声在长长的洞窟当中回荡,比较轻。当然这个“比较轻”是相对于寻常的妖王而言——他自己的脚步声也在“比较轻”的行列。妖王们大多身形魁梧。哪怕不魁梧,也会努力吃成一个胖子。这或许是野兽们的原始本能作祟——体型大的,威慑力总要大一些。


    而他在这里迟迟不肯走下去、一直等,便是在等待这样的人。


    妖王们可不会在意什么“内在”、“才学”。自己与他们相比生得小,便很难有亲近感。他至少需要一个体型类似的家伙做伙伴——这样的家伙进场必然遭到嘲笑。而此类嘲笑可以在短时间里拉近两人的距离感。


    ——他才好坑人。


    因而抬眼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身形与自己相当的家伙。


    这世界的人身材普遍短小。依着他的眼光,渭城中成年男子的平均身高在一百六十五厘米上下,女子则在一百五十五厘米上下。这还是因为渭城乃是当世的大城,生活水平要好很多。


    这倒实实在在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这时候的人缺衣少食,生育又早。当真发育得好才是见了鬼。


    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就更显得鹤立鸡群、“长身玉立”。走在渭城的街上,总有人瞩目他。但他这样的身形在妖魔当中去却并不算出奇,在道统与剑宗的修士当中也只能算“高挑挺拔”而已。妖魔们由兽类化形、总是追求身材高大。而修士们锦衣玉食、又常年修身锻体,发育得不好也是见了鬼。


    但眼下走来的这位妖王虽同他仿佛,却要更宽一些。


    他身上有虬结的肌肉。此妖王穿紫衣,但上身只笼住了胸背,却露出一双青筋暴露的臂膀。下身裆部用粉绸遮了,再下则是一条短小的紫裤。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得了人的绸缎织锦,便不计较什么颜色、形制,都套在自己身上了。


    但这妖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倒是生得大。走路时左顾右盼,像个孩童。


    李云心在暗地里关注着他。便看到这妖王走到洞口悬崖的尽头停住脚步,先往下看了看。


    一看到大厅中的场景、闻到厅中的血腥气……便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这景象。也不喜欢这味道。


    这倒叫李云心略略吃惊了——竟有妖魔不爱血食的么?

    因而他挺起身,从阴影当中走出来:“我也不喜欢这味道。”


    紫衣的妖王显然并不常被搭讪。听了这话似乎略惊一惊。先看李云心,再往左右看一看。见四下里无人才晓得对方的确在与自己说话……


    于是眨起了眼、略微张开嘴,“啊”了一声。


    这反应倒叫李云心也在心中微微一愣。是个世俗人这样子倒正常——不常见世面,为人胆小腼腆。忽见陌生人同自己说话紧张得直眨眼。略微张开嘴无意识地流露出自己紧张又惊讶的情绪,略拉长的人中更意味着这家伙平日里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


    但问题是……


    这他吗是个妖王。


    但他仍不动声色,再往前走三步,微笑着拱手道:“在下风流玉面小银龙,自洞庭来赴会。不知道这位妖王如何称呼?”


    这位妖王仍不说话。瞪大眼睛盯着李云心看,紧张地鼻孔都微微张开,脸色一片潮红。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我……我……我是老七。”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想了想,再笑:“老七……阁下可是——这邪王义子当中的七子?”


    李云心的语气温和,表情也温和,模样更温和。因而这自称老七的妖王慢慢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之后说话也流畅许多,只是仍腼腆:“啊……正是。是义子,我是老七,我义父是邪王。我还有六个哥哥……都在里面了呀。哎呀,我来得晚了,要被哥哥们骂的……”


    他说了这话就急着走,似乎真的很怕挨骂。


    李云心眼珠一转,忙上前一步拦住他:“兄贵慢走啊。你既是来得晚了,这样子去必然要被责备。倒不如与我同去,就说路上见了我、相谈甚欢——他们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骂人的。来来来,说说哪个是你六位哥哥。我正好也仰慕七位的英名有意结交,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可不就是好日子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自来熟地上前拉住老七的手,再在他强而有力的臂膀上抹了一把——嚯!当真是如同钢铁一般坚硬的肌肉了。老七这一身肉硬得不像话,说是“如同钢铁一般”也绝不是什么形容词儿。李云心身为龙族肉身强横,指甲稍一用力便可在大石上留下刻痕。但拂过这老七的臂膀……却是一点白印儿都没留下。


    老七被李云心抓住手,登时大窘,就要甩开。李云心便随他了。但刚才抹了几把……已晓得这老七的修为并不低,至少不在化境之下。又不知真身是什么东西,竟然耐得住自己的一抓。


    只是老七虽然窘迫,却似乎因为方才的肢体接触、同李云心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些。


    李云心松开手叹口气、做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黯然不语。


    而这老七原本甩开他是要走的。然而再扭头瞧了瞧他这样子竟是于心不忍了。眨了一会眼睛、又扭捏局促一阵子、一皱一双浓眉,道:“你……你不要气。你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说完了便伸手在腰间一抹,眼巴巴地看着他。


    不知道怎的李云心被他瞧得有点儿发毛。可仍慢慢走过去——才看清楚这位老七从腰间取出来的东西。


    然后李云心便皱起眉,愣住了。


    老七一双粗壮的大手当中,竟然握着……一只葫芦。


    老七见他发愣,还以为是自己的宝贝吸引了他。终于不再皱眉并且嘿嘿笑起来:“不气、不气嘛。你看我这个宝贝,是能将你吸进去的。噫,你叫风流玉面小银龙——小银龙,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李云心答应了才有鬼。他不但没有答应,脸上的神情反而变得古怪起来。


    他略后退一步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这老七一番……然后神情变得更加古怪、忽然问:“我说老七,你大哥……是不是力气很大?你二哥……是不是看得远、听得远?你三哥……是不是铜头铁臂?你四哥……是不是会喷火?”


    这老七听了他的问话并不以为意,只稍愣了愣:“咦,你怎么晓得这事的?”


    然后想了想、乐呵呵地点头:“难不成你是我哪位哥哥的朋友么?!”


    妖魔们大多有天生的本领。这本领在很多时候可以做杀手锏,轻易不向外显露。但邪王的七位义子也是一方大妖,个把人知晓其中内情也不足为奇。毕竟他们可能要时常争斗,总会被人瞧了去。因而李云心这般说,老七便觉得他或者从前与自己的哥哥们相交。


    但说罢了却发现李云心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起来——这位自称老七的妖王可从未在谁的脸上看到这样复杂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李云心才轻轻出了口气:“哪有这样的荣幸呢。只是从前听一位朋友提起过。我说……老七,再多嘴问一句——你可知道从前那位是什么人?”


    老七若是个玲珑心,大概便晓得李云心问的是什么。但他偏偏看起来是个肌肉虬结、实则脑筋单纯的妖。因而李云心的这几句话令他一脸茫然,只张着嘴:“啊?”


    李云心便在心中叹口气,打算暂时揭过这话题。但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阁下口中的‘从前那位’,问的可是被我义父击败杀死的大妖么?”


    这是一个粗壮浑厚的男低音。令人在第一时间想起宽阔的肩膀、铁青的下巴、岩石般的筋肉等等雄性荷尔蒙爆表的元素。李云心当即转头,身边却并没有人。因而晓得这是对方使用了什么“传音入密”之类的神通。


    这老七说话做事看着像是个寻常世俗人。眼下出现在耳边的声音听着也正经,没有寻常妖魔的戾气或者残暴气。再和上他话里的“义父”,李云心便知道应当是……这老七的某位哥哥。


    传音入密的法子在妖魔中或许罕见,但对于修行者来说却并不难。


    李云心笑了笑,嘴唇轻启动,无声道:“听起来这位便是老七的二哥了。在下风流玉面小银龙,今日来赴会,有意同诸位结交。”


    他略停顿一会儿,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从脑海中闪出来。他再用一秒钟的时间考虑了前因后果,便又加上一句话:“想与七位哥哥共商大事。”


    对方没有立即回他。李云心便转头再往大厅中看。


    厅里人来人往、光影交错。李云心用了两三秒钟的时间才看到他要找的人——六位妖王坐在厅中偏北的方向。


    妖魔们虽不是很喜欢人间礼仪,但总也要讲尊卑。于是化人形之后也要学一些人间的习俗、等级。譬如这厅中的座次便有讲究。那些不入流的小妖王是随地盘坐着,稍有实力的便有一方石台。本领再高强些又有石凳,再上一些便正经起来——是大石几、高高的石质靠背椅。


    眼下李云心看到的六位妖王便坐在由一整块巨大石材劈砍出来的椅中。他们身量虽没有其他的妖魔高大,但各个如同老七一样肌肉发达,看着也有威风凛凛之势。


    他的目光寻到了他们,便发现六位妖王早就在往这方向看。眼眸在火光中灼灼地亮,相隔这样远仍可感受到其中的精气。


    李云心看到了他们的装扮。这六位哥哥的衣着形制与老七类似,只是颜色不同罢了。大哥红衣,二哥橙衣。三哥黄衣,四哥绿衣。五哥青衣,六个蓝衣。合上这位老七,正是“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


    李云心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然后在崖上朝他们遥遥拱一拱手,转头对老七道:“七哥,已见过六位哥哥了。帮我引荐一遭吧!”


    看着呆头呆脑又腼腆的老七当然不晓得李云心在计较什么。但他很喜欢这个“新朋友”。妖魔当中到哪里去找这样温和漂亮会说话的人呢?


    况且他们七兄弟又与这厅中绝大多数的妖魔不同。譬如那些妖魔喜爱血食,但他们兄弟七人却偏厌恶那东西。如今那六位在这样的厅中坐着也只饮清水,就连陷空山的小妖们都不大上前——奉了饮食便溜溜地跑走,似乎生怕身上的血腥气冲了那六位的鼻子。


    因而这老七一口应了,拉着李云心的手便下了崖。


    再说他一进场,厅中的喧闹中便立即弱了三分。老七看起来扭捏腼腆,此刻到了人多处便更紧张。一紧张就绷起脸——他生得五大三粗,又有铁青的下巴和浓密的眉毛以及满脸的横肉。不论是因着什么绷起脸看着都怕人……且他可是邪王的义子之一。


    厅中的妖魔们便为他让开道路,看看李云心、又看看老七腰间的那只葫芦,大抵是都晓得那也是一件罕见的法宝。


    两人如此直往大厅北面去。待他们走开了,妖魔们便又自顾自地快活起来——他们的心思总是比人来得少些。


    等李云心与老七走近了,便看见那橙衣的妖王站起身、紧抿着嘴死盯着李云心观瞧。老七因为哥哥这样的目光而略显惶恐,只怕挨骂。李云心倒晓得那不是针对他的。便拍了拍他的肩,径自走过去。


    他从六哥的身前走,一直走到二哥的面前。只是脸上换了一种神色。


    倘若是一个经历过许多世事的世俗人便不难理解李云心的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他微微皱眉、眯起眼睛,嘴巴微张。目光依次在几位妖王的身上掠过,但又的的确确将每一位都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


    他缓缓走过去的时候,甚至会以难以觉察的幅度轻轻摇头、并且叹几口气。


    等走到了二哥面前、目光从大哥身上收回的时候,胸膛又急速地起伏了一下子、闭一下眼睛……才“恢复平静”。


    然后他用怜爱的目光盯着二哥看、叹息一声道:“……这样壮实了啊。”


    这二哥本是号称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本领。先前听到李云心在崖上与自己的七弟交谈心中就起疑,因而才“请”了他来。见了他又觉得面生、看着很古怪。因而警惕之心大盛。


    可哪里知道这家伙忽然做出这样的表现、用这样的表情站在自己面前、又说了这句话——


    二哥便愣了愣——六位妖王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


    用人间的话来说便是……面面相觑了。


    因为这“风流玉面小银龙”的作态看着……就好比人间一个老翁同自己的儿孙分离许久。多年之后回了家见儿孙都长成了却不认得自己——心中既痛且怜惜,但又有三分的宽慰。


    再合着那句“……这样壮实了”——这六位便都有些发懵。不晓得这“小银龙”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这二哥愣了一会便皱起眉,知道这人或许不寻常——他此前可是问到了“那一位”的事。


    七弟年少不懂事不明白,他们六位却是晓得。这小银龙口中的“那一位”便是……很久之前被邪王击败的那位大妖魔。而他们七个,从前则是那位大妖魔的麾下。至于如今怎的成了邪王的义子、又为何甘愿做他的义子,其中故事便要曲折得多了。


    因此他看了看李云心,略一犹豫,沉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呢?阁下问的事情,可不好在这里问的。”


    说罢抬头四下看了看,补充道:“我义父可不愿意听到这些话。”


    但这位“小银龙”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什么邪王。他轻轻摇摇头:“你们七个孩子,可还记得他的名号了?如今在这里,连他的名号也不敢提了么?”


    妖王被称作“孩子”,本该勃然大怒。换做其他的妖魔更会勃然大怒——他们的脑筋才懒得多转几道弯儿。


    可这六位似乎偏是李云心爱惨了的那种罕见的“聪明人”。先是再愣,然后沉默。再接着那二哥脸上的神情愈发的缓和。然而缓和之中却又带着在李云心看来相当明显的、故意装扮出来的“怒意”与“不在乎”——冷哼一声道:“有甚么不敢提的?咱们七兄弟从前的主家乃是那玄境的大妖,字号‘福禄老魔’的——说了又能怎地?!”


  第二百五十五章 攻心计


    李云心的表情在脸上略停留了一会儿。换句话说,便是“呆滞”。


    然而……这倒不是伪装的。


    这样的神情落在那位二哥眼中便是“这小银龙未料到自己当真敢说出来”。然而在李云心这里究竟是为何,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片刻的呆滞之后他轻轻出了口气、脸上的神色缓和下来。


    “果然如此啊……”他以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


    在洞口见到那“老七”便觉得眼熟。再同他交谈一会儿,就已经得出一个结论了。而眼下说了这些也只是为了证明——


    吗的。这当真是……葫芦七兄弟的。


    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有这种恶趣味。也只有一个人会同他的许许多多认知高度重合——画圣。


    那家伙……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搞出了多少事情来的?


    李云心可不相信是因为“某种巧合”这个世界上才正巧有了个邪王——他觉得这是蝎王才对。


    还有这七位义子——明明是葫芦娃。


    刚才又逼问出了另一位关键人物——福禄老魔。


    实在不晓得如何评价两千年前那位的恶趣味,那明明是……葫芦老爷爷吧。


    李云心几乎断定这几位都是被那位画圣“创造”出来的——就如同他创造了三花所附身的龙女。但问题是……那一位干嘛这么干?


    那位画圣兴之所至留下些怪话儿、怪画儿都属平常。然而即便是画圣,要搞出这么多的大妖魔也得花上不少的力气吧?当日他李云心为三花娘娘造那龙女身子出来,几乎跌落了一个境界——还只是造出一个虚境的身体。


    那画圣搞了这么一个大手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个解释。


    李云心很多时候会说一些荒诞不经的话。他从前在渭城琼华楼给一群野道士传授人生经验的时候说“古娜拉黑魔仙”。他后来又自称唐三藏,再往后说自己是什么风流玉面小淫龙。他还常常毫不避讳地说些这个世界的人都不懂得的话语……除了“他的心理防御机制不想他将自己内心全然袒露给这个世界”这样的原因之外,还因为他在释放讯息。


    这好比野兽发情时候释放的气味在十几公里之外都会被异性嗅到然后千军万马来相见——他也如此。


    他晓得这世界上有同类的。


    倘若这世界上真有同类、听到了任何一句他说的这些“怪话儿”,便会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想要找出他们来。


    或许某些人落到与他同样的境地,会将自己牢牢隐藏。自己与敌人都在暗处,等待时机慢慢叫对方或者自己暴露,再做出决定。


    但问题是这世界上并非人人都喜欢这样的调调。对于李云心而言,他更喜欢看双方都暴露獠牙与利爪——然后来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他不想要等,他想要找到朋友或者敌人,他想要进攻!

    而眼下看……


    那位画圣似乎与他持有同样的观点、态度。


    那一位圣者在这世界上到处留下只有特定人才懂得的线索。在这个世界的土著们看来毫无出奇之处。然而一旦被李云心这样的人看到了,便犹如黑暗当中的火把,无比鲜明耀眼。


    问题是……画圣当年想要给谁看的?

    他在这此地搞出了这么一群妖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但这些都不是他眼下可以想得明白的问题。他在“二哥”面前收敛了神色,再出一口气,以某种如释重负又欣慰的语气淡然道:“好。你们还记得他的。”


    李云心很会看人。


    这个看人包括且不限于看人的性格心理行为习惯,也包括许多小细节、大势态。他此前在担心一件事——那老七看着扭捏腼腆,但这“扭捏腼腆”会不会……只是相对于妖魔而言。


    譬如说一个小孩子天真可爱。他一面天真可爱一面在树荫下扑蝶——那么他的天真可爱可就半点儿都没有分给蝴蝶。


    李云心担心的便是这扭捏腼腆的老七会扭扭捏捏地走到一个人的面前然后一边扭扭捏捏地笑着一边扭扭捏捏地捏碎那人的脑袋——这就一点都不可爱了。


    因而刚才与他穿过大厅的时候他在注意老七的每一个眼神动作。


    然后他意识到,那老七是很不乐意见到如今这场面的。不是因为“太吵闹”“不好闻”之类的原因,而是……“不忍”。


    这意味着这“妖魔”可能……比他李云心自己都要更善良一些。


    便是在这样的的结论支持下他才在二娃的面前做出方才那样子的举动。因为他如今得冒险做一件事。


    他得说服群妖。哪怕不能说服群妖也得说服邪王。哪怕不能说服邪王也得令他因为另一些事情同意自己的观点。来此之前他心中已经有一套徐徐图之的计谋。然而白阎君的出现令他的计划不得不做出调整,他不得不要求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达成此行的目的。


    因而他便要依着自己大胆的假设、推断,兵行险着了。


    然而一旦陷入了这种窘迫的困境,他反而……觉得自己的热血沸腾了起来。


    此前被困在洞庭时带来的焦躁感无力感心浮气躁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的心开始快乐地跳动。他觉得再次走上一个精彩刺激的战场——他爱极了了解一个人然后再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感觉……


    这令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


    眼下这种变态的兴奋感叫李云心快活起来,甚至令他完全投入了角色,成为……他为自己设定好了的那个人。


    他此前在二娃面前试探着问“福禄老魔”的事是为了瞧瞧这七兄弟对于那个人的态度如何。


    这是第一着险棋。倘若这七兄弟如今真心投了邪王,他问这事将引火上身。搞不好同七子争斗起来,今天就没什么事好做了。但老七的反应令他笃定自己的判断,这老二的话语也让他明白,这七兄弟眼下跟随着邪王并不是真心的——他们仍记着那“福禄老魔”呢!


    是或否。依着蛛丝马迹赌一次,便得到如今的结果。


    到现在……


    他开始走第二步险棋。


    邪王大概很快会出现,他得在邪王出现之前暂时地搞定这七个人。


    而这一步险棋是否能走得对,得看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位恶趣味的画圣做事够不够专业细致……够不够无聊。


    便如同他所预期的那样子,听了他一句“你们还记得他的”之后,这七兄弟脸上的疑色越来越重。他们再次对视了一眼,这老二便皱起眉头问:“你究竟是谁?!”


    李云心微微笑了笑:“我晓得你们七兄弟实则不算是妖魔。与这些个东西都不同的。”


    他抬手指了指远处大快朵颐的妖王们:“你们同他们可不是一类人。你们啊……乃是藤蔓上的兄弟。而你们那位义父,哼哼……恐怕你们正是为了你们那义父才来到这世上的吧。我说了这些话,你们七个孩子猜一猜,我是谁?”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步棋也走对了。老二以及其他人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惊诧之色。但李云心看得更深一些——他发现这惊诧当中还有一丝的疑惑。因着这么一点疑惑,那老二皱眉,问:“你……莫非你是——那山神爷爷的?!”


    在李云心看来这是属于配角们简单而朴素的小智慧。老二认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但脸上的细微表情仍出卖他——这是一个圈套。他们压根儿不晓得什么山神爷爷,只想试探李云心是否真地知道些什么。


    倘若他说了是,那必然是假的了。


    只是这样一个陷阱仍可透露一些东西。


    这是七位妖王据说已成为邪王义子数百年。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他们可不会一直是心思单纯的小孩子。必然做过许许多多该做的事情。那么……好比一个人五六十岁的男子会喜欢叫人“爷爷”、“伯伯”之类的词儿么?

    然而这老二却以某种微妙的态度说了个“山神爷爷”——这是孩童的视角。这位妖王在试探李云心的时候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孩童视角,这意味着他心里存在某个参照物或者可选对象。因为这个对象的存在,他下意识地用一个近似的角色进行了替换,来试探自己——


    李云心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画圣的确够无聊,他果真也搞出了自己所料想的那个家伙。


    而眼下老二心中的……便一定是那个家伙。


    于是他宽容地笑了笑:“你是老二,却总是你在与我说话。因为你这孩子精明聪慧。”


    再转头去看一直欲言又止的老大:“你是老大。力大无穷可惜是个莽撞的性子。”


    再看老三,笑了笑:“你这孩子,怕被打屁股。老四这孩子呢,怕冷。”


    他一边说,这几位便从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来。他们所长或许有人知道,然而又能将弱点一一说出来……


    李云心便叹气:“我那老伙伴若是在,见了你们眼下的样子,也要笑一笑的。”


    到这时候老二已全然掩饰不了自己的心思了。他心中所有的话都写在了脸上,只瞪着眼睛,张口道:“你是那……穿山甲么?!爷爷说的竟是真的?!”


    李云心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他微笑起来:“是啊。你那爷爷应当与你们说过……当日这邪王是怎么来的?”


    “……是你凿穿了大山、将他放出来了!”已用不着李云心引导,老二将一切说出来,“爷爷说乃是你无意中放出了邪王,又是你找到爷爷、同他一起拿了宝贝葫芦籽……然后才有了我们呀!只是此前从未见过你,只听爷爷说的——你竟然……真的是有你的么?!”


    李云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位画圣……究竟是无聊到了怎样的地步?

    他做戏做全套,甚至将背景故事都搞出来了!

    只是那画圣做了这样的事,李云心便也猜他做了这样的事。到如今他的推测竟与一两千年前画圣的心思如出一辙。这倒叫李云心越发强烈地想要了解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在如今这世界时常见到他所留下来的点点滴滴,仿佛那一位是一个人隐形人,总在他身边徘徊不去。


    他甚至觉得如果那个家伙如今还活着的话,是极有可能成为他的朋友的——被他李云心从心里认可的、一个真正有趣而疯狂的朋友。


    于是他愈发兴奋起来。


    不仅仅是因为只用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快要将这七个傻孩子掌握在手心儿里了。还是因为……他总觉得画圣在这里留下的东西有深意。这像是一个道标——在指引着什么。


    他很希望自己可以通过这些东西破局。


    因此他再叹气:“自然是有我的。只是这些年我隐姓埋名——唉。”


    他说了这话之后便往四周瞧了瞧——妖魔血宴仍在进行,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妖王们的笑声叫声骂声则更大些。陷空山的小妖们仍在忙碌。起先还有些家伙在瞧他们这边的情景,但瞧来瞧去发现既不吃喝又不打架,很快就失掉兴趣了。


    将有二三百的妖王赴会。而这时候看已有了一百多,厅中愈发的拥挤。


    李云心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应该不会剩下很多,邪王大抵要出场了。因而他伸出手在七兄弟面前晃一晃:“仔细地看着。”


    下一刻,他的手臂上出现坚硬如铁的青灰色鳞片——此乃妖魔的真身。


    他用这种方式再次“证明”自己的身份——这七兄弟终究是难分清龙鳞与穿山甲的鳞片到底有何区别——然后凑近了些、将脸上的笑容散去。


    “福禄老魔是我的老友。此前我身不得自由,只能眼见他遭难。”李云心沉声道,同时逼视他们,“而今我脱困了,是要为他报仇的。你们几个孩子有什么原因、苦衷,我都是晓得的。只是今日要助我做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一整个中空的山体里忽然响起三声号角声。


    也不晓得那号角是用什么制成的,低沉雄浑。再在这山体里盘旋激荡,竟是震得每一个人都微微发抖。


    而后听到一个声如洪钟的小妖威严地呼喝:“邪王驾——到——!”


    李云心一边说一边抬眼看过去,便见天上一个身着紫铠、青面獠牙、耳边生一对月白色布深褐色斑点大角的雄壮妖魔自己上空的黑暗中徐徐降下。


    ……是邪王到了。


    邪王一进场,厅中的妖魔顿时不敢再聒噪。虽说还有些头脑混沌、饮多了酒的小妖仍在吵吵嚷嚷,但已有陷空山的披甲妖魔落到人群中,见到那醉醺醺、不听劝阻的,也不问是谁家的部属,当头便是一记狼牙棒捶下,直将头脑捶个稀烂、再不聒噪。


    因这雷霆之势的清场手段,厅中终于真正地安静下来。


    而就在此之前李云心已抓紧了最后的时间、瞪着那老二:“——助我说服那邪王往洞庭去,与道统剑宗争斗。成了此事,那福禄老魔在九泉之下——”


    他收住了声音。


    因为最后一个聒噪的小妖也被陷空山的妖魔打杀了。


    那邪王终于落将下来。先不理会那些大妖王,而分开众人来了北面,见到他的七位义子、以及李云心。


    这玄境的大妖张口哈哈大笑三声,口中一对惨白的獠牙开合:“哈哈哈,我的好孩儿们——这位又是谁?”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浓眉之下的豆眼紧盯着李云心:“刚才就见你们交谈了许久。到眼下我再看——嗯,这位客人的身上,怎么倒有些人的味道哇?”


    邪王说了这话,簇拥在他身上的一众妖王登时凶狠地瞪起了眼——李云心在一瞬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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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六章 如此法宝

    李云心不说话,而是去看他身边那七兄弟。


    他方才已经施展了许许多多的手段,因而觉得这七位大抵会依着自己——哪怕心中仍旧犹豫不决不好做最后的决定,至少也会暂且同这邪王敷衍一番、叫自己蒙混过去。


    然而他却没有料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造的那些势,似乎效果实在太好了。


    好到了这七兄弟到此刻仍旧心中激荡起伏,甚至到了不能自持的地步。他们似乎在努力平息心中的情绪,然而……并不是很成功。


    李云心看他们的时候,发现那老大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直视着邪王,眼中几乎快要喷出火焰来了。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子不妥、便赶紧将头低下好掩藏自己的表情。


    倘若他一人如此倒不是碍事。但问题是……这七位几乎都是这样子了。


    邪王原本凶狠地盯着李云心。可到如今再看自己的义子们,发现他们的脸上都是这样子的表情——当即便疑惑起来。


    玄境大妖的目光在李云心与七个义子当中转来转去,最终又将眉头皱得更紧,伸手点了点最单纯腼腆的老七、沉声道:“老七,你们这是怎的了?”


    然后斜眼看李云心:“这人同你们说了什么?!”


    于是李云心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个错误……他低估了这七位对那“福禄老魔”的感情。


    他以为七子已做了这邪王义子数百年,即便眼下自己叫他们相信自己真是那位福禄老魔的老友,他们也会忐忑犹豫一番——经过权衡利弊之后才会彻底接受自己为他们安排好的道路和命运,再计较如何复仇、如何对付邪王的事。


    但他忘记了另一码事——妖魔们的情感都是单纯而强烈的。他此前在洞庭君那里体验过一次,但如今却依着人的情感来揣度妖魔的作为了。


    无论这七子因何在邪王座下隐忍百年——但如今自己将前尘往事重提,便如同天雷勾动地火,令他们心中的积怨都倾泻出来了!

    这一次的倾泻如此猛烈,就连他们七个自己也快要无法自控了。


    而眼下这邪王再如此去问老七——


    老七便不再低头了。他瞪圆了眼睛看邪王,憋了一会儿气,忽然说道:“我们不再上你的当了!”


    这话一出口,李云心便叹一口气。他开始打量邪王身后的那些妖王、估算他们的实力。再观察这洞窟当中的地形,好瞧瞧自己进来时为以防不测所规划好的退路这时候用不用得上。


    但下一刻他又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邪王的神态不大对劲儿。


    照理说——在邪王杀死了福禄老魔、又通过某种手段将这七子收为义子的前提下——他应当同时也会提防这兄弟七人。而提防着,心中便会或多或少会做好“他们可能背叛”的准备。那么到了如今这时候,便应该从脸上露出冷笑阴笑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然后意识到“这七兄弟果然是准备要反水了么”!

    但如今邪王脸上的神色竟只是惊讶。


    这邪王的真身当是一尾大蝎。他化了人形,但脸上的面皮还是比寻常人要坚硬一些,因而表情便不明显。可如今他半张着嘴,口中两颗大大的獠牙下意识地一开一合——李云心认为这应当是他表达惊讶的方式。


    邪王这么一愣之后再问:“这是说什么话?!”


    然后再看李云心:“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七说了那样的话,其他六兄弟便索性不再隐瞒了。老二嘿了一声、从石台后跳出来护在李云心的身前。他瞪着邪王、伸手指他:“嘿,你当他是谁?你还记得是谁放了你出来么?!他便是那只穿山甲!你从前将我们骗得好苦!”


    老二开了口,其他的兄弟五人就都对邪王怒目而视。七兄弟在李云心面前站成了一堵肉墙将他牢牢护在了身后,似乎生怕他出一丁点儿的差错。


    照理说……话说到这份儿上邪王早该翻脸了。


    但令李云心更加诧异的是,他透过七兄弟之间的缝隙去看邪王,却发现对方更加惊讶。


    这惊讶可不像是做伪——一个玄境的大妖没理由在这样多的小妖面前惺惺作态。


    究竟……怎么回事?


    便听到那邪王再惊诧道:“穿山甲?!哪只穿山甲?嘿!你们这七个傻小子,不信为父的话、偏偏去信这个——”


    他说道这里眉毛倒竖、怒喝一声:“这个人究竟是谁!?如何混进来的?!来人!”


    他这一喝,身后上百妖魔齐齐应了一声。但邪王想要的不是他们,而是此前在陷空山洞口守卫的蛇精七段锦。那蛇精来得倒也迅速——大概已听洞内小妖通传,知道生出事端了。


    邪王再喝一声的功夫,蛇精便忙分开众人走上前了。


    她却并未慌张。一边款款地走一边从七兄弟的身体缝隙里看李云心,看了几眼便到了高大的邪王身侧、浅浅地一福:“大王不必动怒。这人我方才就晓得不对劲儿,是有意放进来的。大王,你且听我说——”


    邪王生得高大,有李云心两倍长。这蛇精在人当中算是异常高挑,但也只及邪王腰间。她如此说了,邪王才再皱一皱眉、矮下身子好叫蛇精凑到自己耳边说。


    如此听七段锦耳语了几句,眉头终于舒展开。


    “好、好、好。”这邪王盯着李云心,“如此说来……你竟是个修行人了?!”


    这一次轮到李云心惊诧了。但惊诧归惊诧,他可从没想过自己做什么事都会一帆风顺。因而只是略略地往后退了一步、离那七兄弟稍远一些,道:“我看是邪王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修行人。我与在场诸位一样——是妖是魔是阴神,但绝不会是人。”


    他身前那七兄弟似乎有些发懵——不晓得因何七段锦与邪王说李云心是修行人了。因而再面面相觑起来,又齐齐转头瞧李云心。


    这时候便听那邪王再哈哈哈大笑三声:“你不是修行人,如何能看得见我那真眼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将手一招,李云心来时候见的那块铁板便从七段锦的袖中飞出来,落在他手中了。


    在洞口时候李云心见这东西与自己同高。而今被邪王的大手握住,却只像是握住了一本略大的书。邪王拿了法宝,也不见他作何动作、只将那“真眼”一晃——


    这几人眼前的情景登时就变化了。


    他们的四周不再是充斥了火光的陷空山洞窟,而变成了……一个山岗。


    不但情景变化了,就连这季节似乎都一并变化了。原本这时候还是夏季。而渭城附近偏南,气候就尤其炎热了。然而眼下却一下子凉爽起来——甚至可以说微微发冷。


    李云心站在七兄弟身,而七兄弟身前则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生了一颗歪脖子的松树,树上的松针稀稀拉拉、深绿色。


    高大的邪王与娇小的蛇精站在松树下,而他们的身后则是延绵的群山。看时间这时候已是黄昏——太阳要落山了,将最后的余晖投向这个世界。夕阳光令所有人都变成金黄色,而远处的树叶也显得更黄了。


    这里……应当是北方的某处吧。


    李云心有些弄不清到底是邪王真的在一瞬间将他们这些人移送到了某地,还是一个幻境。


    要说幻境的话——他乃是丹青道士。道士、剑士、丹青道士三种修行者当中,以最后者最擅长幻象之道。然而即便李云心此刻调动体内灵力想要找到这幻境的破绽,却也半点头绪也无。


    他身边的一切都无比真实,没有半点儿刻意做作的痕迹。


    但要说是真实的世界……这邪王哪来的如此神通了?!

    应当是……他手中那名为“真眼”的法宝搞出来的情景吧?!


    只是这场景莫名的有些眼熟。但李云心苦思冥想,却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


    他这么一愣的功夫,邪王已经再冷笑两声:“你此刻已在我的宝贝里了,休想再逃。你且问你,你说你是妖魔,却如何见识了我的真眼的?”


    七兄弟站在李云心面前正要说话,邪王却已经不耐烦了——似乎隔绝了群妖此处只有他们几个,他便不再作之前的那慈父态。玄境的大妖魔将手一挥,也感受不到什么妖力、灵力——那七兄弟登时呆立不动,仿佛时间在他们的身上停滞了。而后邪王再一摆手,七个肌肉虬结的妖魔便排成一排、咕噜咕噜地滚下了山岗。


    李云心眼见了这情景,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蛇精则在一旁轻笑:“你这……风流玉面小银龙,只怕还不晓得自己是在哪里露出了马脚吧。你可还记得进门时候我叫你看的那东西?”


    “那铁板上有一个孔,孔里有一个黑点。”七段锦看着李云心冷笑,“我问你见了什么,你却说见到一只眼睛,应当是虎豹的。却不知道呀——这便是‘真眼’了。妖魔们只能看到一个黑点模样,只有修习了天心正法的修士才能见真。你一眼就识破了……不是修行者,还能是什么?”


    七段锦将这些话说出来,邪王便冷眼瞧他,只等着看李云心如何辩解。


    但……两个妖魔随即发现李云心脸上的神情不大对劲儿。


    ——压根不像是一个陷入绝境又发现自己被识破的人。


    他原本在皱眉思考些什么。眼下听了七段锦的话、再皱眉沉默了一阵子,眼睛忽然亮了。然后他便慢慢地转身,将周围的环境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了许久许久,终于从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然而这神色又转瞬即逝——变得更加古怪复杂了。


    邪王与七段锦……都不晓得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


    只有李云心自己清楚。


    他……撞见了一件宝贝。


    而且解开了一个存在于心中十几年的谜团!


    竟然是在这种地方、竟然是这种东西!


    邪王不喜他这种虚张声势的模样,眼睛一瞪沉声道:“好你个猖狂之徒,如今还在想什么脱身计么?本王这边折了你的手脚,看你说不说老实话!”


    这话说完便将手指并拢、朝李云心一指!

    只是这么一指,李云心这真境的龙子……就完全没法儿挪动自己的手脚了!

    任何一个修行者遇到这种状况都会惊慌。不是因为自己被困住惊慌,而是因为压根感受不到什么灵力、妖力。仿佛自己的身体忽然与这个世界隔绝、那就那么失掉了联系!


    但这样的惊慌却没有出现在李云心的脸上。正相反,他反而转着眼睛往四下里看了看、在确定自己真的没法子挪动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妙妙妙!果然是这么个宝贝!”


    邪王不理会他。阴沉着脸一勾手指便将李云心拉过来。也不再多说话,掌中不晓得从哪儿变出一口厚背大刀来,猛地一挥——


    只听得嗤啦啦的一声响,李云心被他一刀斩成了两半!

    他被从腰部斩开,下半身落到了地上。但似乎仍旧被束缚着,就连鲜血都涌不出来。邪王斩他一刀、嘿嘿冷笑:“嘿嘿,是不是不痛也不痒?告诉你,眼下是本王用法宝制住你、断绝了你的五感——等解开了这束缚,保管叫你痛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现在速速将你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本王这法宝还在,或许能发了慈悲心,将你的身子接上!”


    李云心却只转动眼珠儿看了看离他而去的半边身子,也嘿嘿笑起来:“倒的确是不痛。只不过……邪王,你用这法子糊弄你手下那些妖王或许有效果。用来对付我……嘿!你乃是玄境的大妖魔,要斩杀我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多此一举现将我制住了再将我给斩了?”


    “叫我猜猜看……会不会是——这里压根儿就是一个幻境。实际上你在这里压根儿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就只能用这种断绝五感的法子吓唬人?要我说的话……我可觉得自己还在刚才那儿。”


    邪王瞪起了眼睛,淬他一口:“呸!你可知我这宝贝乃是——”


    但李云心打断他的话。他直视着邪王的眼睛:“你且听我说。听我好好说一会儿话,或许你会有意外之喜。啧啧……这么个宝贝落在你手上、你却只能用来唬人,难道不觉得是暴殄天物么?!”


    那七段锦听他说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便在邪王的腰上拉扯了一把:“大王,休听他胡言乱语——他在诓你——”


    李云心再冷笑一声:“胡言乱语?你们将那画圣留下来的宝贝用两张铁片子箍住了、杵在光天化日之下晒着、用来吓唬人……倒真觉得自己高深莫测、法力高强了?!”


    这话一出口,七段锦登时不说话了。


    连那邪王也不说话了。


    “放我下来。”李云心对目瞪口呆的邪王说,“我原本是来害你的。但现在改主意了。放我下来——我还有可能告诉你到底怎么好好用这宝贝。”


    到这时候……邪王身上的戾气与威严全不见了。


    或许他被李云心说中了心事、并且在意这件事太久太久了——关于到底如何正确使用这件法宝。因而又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当真知道……”


    “《雾送奴达开蒂茂》——画圣当年留下的八珍古卷之一!”李云心朝他一瞪眼,“你说是不是?!”


    邪王终于下意识地挥了挥手。


    于是李云心恢复了知觉——就如他所料的那样子,方才的“五感断绝”、“被邪王腰斩”都只是幻觉罢了。


    他还站在原地。


    他再往四周看了看、长叹一口气。


    “雾送奴达开蒂茂……雾送奴达开蒂茂……原来说的是这个。”他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两遍,“这他吗哪儿的方言口音。”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为他讲丹青之道时,便提到过这幅画儿了。


    画圣留下的八珍古卷之一。


    如今……竟落在了邪王的手中。


    ==================

    很想知道你们有没有意识到虽然我每天只更新一章……但是这一章的字数都在四到五千字之间。


    比如前天是五千一,昨天是四千六,今天又是四千六。


    今天多了第五位盟主“巡回之徒”。但是今天头痛,明天再加一更感谢。


  第二百五十七章 狂袭

    李云心只在这边感慨了一小会儿,那邪王与蛇精却都耐不住了。


    玄境的大妖因为眼前这神秘的家伙可能掌握着他梦寐以求的秘密而变得更加焦躁,这与他平日里在群妖面前镇定从容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瞪大眼睛看李云心,嘴里发出雷鸣似的声音:“你是修士?嗯?是不是丹青道士?!究竟知道些什么!?”


    李云心摆了摆手:“您别慌。现在我比你还惊讶。你容我——先理一理。”


    他略停顿了一下子,看邪王:“我原本以为你和那福禄老魔是水火不相容的仇敌,然后你才把他干掉了、又给他的七子孩子灌了些迷魂汤、收为己用——我都想差岔了,对不对?”


    邪王皱眉。但李云心抬起双手微微下压安抚他:“好好好,先说我。我才不是穿山甲,我的确是个丹青道士——但那是生前。眼下我是妖魔。”


    “来了你这陷空山原本是打算挑拨离间让你们往洞庭送死——你这样的大妖魔和道统搞起来,他们才不会分散注意力,我才好脱身。但是现在看这件事儿还得重新考虑考虑……”


    李云心想了想:“比如说咱们做个朋友?”


    听了他的话,邪王与蛇精对视了一眼。蛇精微微一愣,叫出了声:“你是——龙九?!”


    因为她这一句话,背景当中的夕阳猛然没入群山背后、黑暗终于降临了。


    天地之间忽然起了一阵狂风,秋叶与枯枝随着狂风漫天地飞舞,仿佛无尽苍穹之上有一个巨人做了一次深呼吸。大青石旁边的那颗老松上残存不多的深绿色松针仿佛收了惊——齐齐地指向李云心,就好像随手都会将千万根松针喷射向他!

    邪王脸上的讶色与疑色收敛了。因为蛇精的那一句话,他似乎不再将李云心当做一个随随便便的什么神秘敌人,而是当成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并且从嗓子里发出具有压迫性的、沉闷的声音:“龙九?哈……你倒是好大的胆子。不待在你的洞庭,敢来我这陷空山闹事?!”


    “——先吃我一招!!”


    大妖魔的话音一落,在黑暗中庞大如山峦一般的身形已猛然扑击过来!

    他这一扑,天地间的狂风皆消散了——不再漫无目的地吹,而是变成了他所携的狂暴风压,与那暗色一道,向李云心排山倒海一般地轰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只有数步远。这一扑更是快逾闪电奔马。在他身边那蛇精能够看得清之前——


    轰隆隆、咔嚓嚓的的一声巨响,两个巨大的身躯已经撞击到了一处!

    但那邪王的势头显然要更加猛烈一些,这巨大的黑色身影直将他身前的李云心轰出了数丈远,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那树木、岩石、尘土、烈风,乃至虚空当中无穷无尽的黑暗在一瞬间都被碾压成齑粉……


    并且迸射出了无数道猛烈的、如同溅射的暴雨一般的火星来!

    邪王的这一击只有一瞬间。


    那蛇精七段锦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闪身避开两人所激荡起来的烈风,两个大妖魔的身形便已经分开了。


    ……于是蛇精看到那自称“风流玉面小银龙”的家伙的真身。


    ——他已经变得如同邪王一般高大。他的身上覆满了钢铁一般的苍青色鳞甲。他的额头生了一对狰狞可怕的赤色鹿角。他脖颈上钢丝一般的白色鬃毛根根树立,并且从毛发间、鳞甲间升腾出大团大团缭绕的水雾将他护在其中……


    此前那个看起来清秀俊俏、身形细长的人形……


    眼下已经现出真身、变成一尊面孔狰狞的魔神!


    蛇精倒吸一口凉气——他果然是龙子么?!

    他……之前还言语轻佻举止散漫。然而就在这么一瞬间之后……已经散发出了可怕的、令她几乎无法呼吸的强大威压了!

    蛇精忍不住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但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可她又犹豫了两息的时间也没有敢再走上前一步——


    因为那是,龙族呵……


    她咬紧了牙,去看她家的邪王。


    两人方才轰击时鳞片与甲壳猛烈的摩擦,那迸射出来的火花竟将周遭原本就干燥的草木都点燃了。因而她看到邪王如山一般地立在李云心不远处,面容在跃动的火光中阴晴不定地闪。


    而那龙子也树立着,但……有斑斑点点的暗金色血迹从紧握的右掌当中滴落下来。一落到地上便腾起一阵烟雾,仿佛炽热的岩浆。


    龙子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森然一笑:“邪王好大的力气。玄境的大妖魔,名不虚传。领教了。”


    邪王却并不说话,仍皱眉,仿佛有什么事情想不通。


    沉默片刻之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那么——就再领教一下子!!”


    这话音一落再次合身扑上前去,又与李云心对轰到一处!

    但这一次蛇精早有准备,立时祭出一片五彩斑斓的蛇蜕将自己笼在其中。


    事实证明她的反应是正确的——她的耳边立即响起了连绵成一整片的爆裂、轰鸣声。仿佛这天地都成了一面大鼓,而那两个可怕的大妖魔将自身化成了鼓槌、倾尽全力震撼这大地——


    轰!

    轰!

    轰!

    整片土地都被他们两个犁上了天。天与地翻覆过来,俄顷又有成吨成吨被他们轰上天的泥土、岩石倾泻而下,将一切掩埋其中。随后再有冲天的火焰与烟雾交织一团,连成一片的尖锐嘶鸣声几乎撕裂耳膜。蛇精感受到自己用来护身的那自己的蛇蜕炼制成的法宝被两人争斗的余波轰击得摇摇欲坠,就仿佛一叶漂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的小舟!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争斗整整持续了一刻钟。


    在蛇精认为自己将要力竭而死的时候……天地终于恢复平静了。


    她等了三息的功夫才敢拨开身上的泥沙与碎石、探出头看来。


    眼前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土地都变成了黑色的焦土,火焰与烟雾在其间升腾。眼前这世界仿佛炼狱,而在火焰与雾气当中……


    那龙子与邪王仍旧对立着。


    只是邪王仍是邪王、身上没有一处伤。


    但龙子的身上几乎已被镀上了一层金光——那是金色的龙血。他的鳞甲间仍有雾气升腾,可那雾气都被染成了淡金色。


    然而他仍旧稳稳地站立在邪王身前五步远的位置——看着他。


    随后他再一次笑起来、并且从獠牙间滴落金血:“邪王只说一记,如今却来了这么许多次。”


    说了这句话,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一步。便因为这一步,他身上仿佛忽然裂开了许许多多的口子,那金色的龙血如一条条小溪一般从鳞甲间流淌而下:“总这么搞,可没法做好朋友。”


    邪王仍不说话,只死死盯着他。


    蛇精皱眉,不晓得自家大王为何如此反常失态。但她终究不是个愚蠢的妖魔,看一看李云心、再看一看邪王……


    忽然也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不说话了。


    她忽然意识到,她家的大王……乃是玄境的妖魔呀!


    而这龙九与一个玄境的妖魔、在对方的法宝之内争斗了足足一刻钟……还能站立着!!

    ——而这也正是那邪王的不解之处。


    第一次他留了手。只是为了给这猖狂的小子一个教训、再瞧一瞧他究竟是不是真的龙子。因而那第一击便将李云心逼出了神魔真身。


    结果只伤了他的皮毛。


    这令邪王惊诧。依着他通过某些渠道得到的消息……这龙九从前是化境巅峰,但如今已是真境了。


    可真境初阶与玄境的差异,何其大也?!

    即便他是龙子……也断无、断无——


    要知道在之后的一刻钟时间里,那邪王起初仍留有余力。但到了后来——他已有近千年的时间没有遭遇旗鼓相当的对手了。他愈战愈勇、愈来愈兴起……已是用了全力了!


    但,竟没有杀掉他?!

    邪王便这样死死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李云心便癫狂地笑起来。这一笑,血流如注:“我早说过。你得了这法宝,却只用来唬人、用来鉴别什么修士不修士……乃是暴殄天物。”


    “八珍古卷啊。”李云心摇了摇头,“天下至宝。道统和剑宗那群老不死的见了这玩意儿会发狂,你用两片铁皮夹起来。你问我……一个真境的阴神如何在你面前站了这样久?哈哈哈哈——那么如今我再说我知道如何正确用这玩意儿的法子,你信不信了?”


    “我通晓丹青之法。而这东西……虽说是你的法宝。但你又怎么知道如何利用这画卷当中的灵力?”李云心眯起了眼睛,“倘若是在外面,你那一击或许就将我击杀了。但在这画卷里,嘿嘿,邪王,可是我们丹青道士的主场了。灵力流动、气机牵引——你看不到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这宝贝的用途……你连千万分之一都不晓得呢!”


    他说这一番的时候身上的金血仍然汩汩地向外流淌。


    但无论邪王还是蛇精七段锦都没有半点儿趁他之危的意思。


    因为他已经用事实证实了他所说的话——一个真境的妖魔利用对手的法宝、与一个玄境大妖几乎战成平手!

    那邪王再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沉声道:“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李云心终于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他抬起手,指了指蛇精七段锦。


    邪王与蛇精都微微一愣。而后邪王皱起眉:“要她?”


    李云心吐出一口气:“……来扶我。”


    而后便沉沉地倒了下去。


    ===========

    这是为第五位盟主加的一更。


    然而……昨天又多了第六位盟主“你愿意为我加更吗”……


    我愿意啊,哈哈。


    但是要等到明天了。


    今天晚上照旧24点之前再更新一章。明日还是双更。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百五十八章 古卷

    醒来的时候李云心身处一片黑暗当中,并且听到铁环与铁环摩擦的声音。


    他很快意识到声音来自自己的身上——他的手脚都被束缚住、绑在某处。他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仿佛一个身处牢狱当中的犯人。


    但他没有立即起身也没有说话,而是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呆。


    这种感觉不常有——并非只是指被“俘虏”、“束缚”,也包括仿佛一个人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身上酥软,好像结结实实地大梦了一场。


    应当说,他已经许久没有“睡眠”过了。


    但如今这么来了一遭,感觉倒不坏。


    随后试了试挣脱,但没有挣开。


    这意味着束缚在他身上的不是什么寻常的物件。否则仅是钢铁的话,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蛛丝而已。


    身上的玩意儿应当原本不是用来束缚他的。他现在人身,可以约略感觉到铁链环扣粗大,每一环足有海碗大小。这东西……配在鲸的身上倒是正合适。


    然后光亮才出现。


    头上极远的虚空中某处开了孔洞,这意味着他身处极深且宽广的地下。借着那发黄的光亮他辨别出了邪王的身影——身形巨大的妖魔自上方落下,隔了一会儿才落在李云心的面前。


    邪王竟如人一般提了一盏灯。但这灯的光亮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包裹,光线射不出身旁五步之外。五步里一切纤毫毕现,五步外还是沉沉的黑。


    这邪王便落在李云心的身前,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李云心试着坐起来——成功了。


    他身上有四条粗大铁索,来自黑暗中某处,几乎将他埋在里面。铁索是乌黑的颜色,有些环扣当中被泥土填满,有浓重的霉味儿。


    于是他笑了笑:“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但邪王显然没什么心思与他进行友好的交流。大妖将手一伸,那八珍古卷之一便落在李云心的面前。铁板插进泥土里——邪王指着那铁板,沉声道:“说,如何用这宝贝。”


    李云心抬了抬双手。


    邪王微微皱眉,但还是遥遥一指,于是他右手上束缚着的铁链脱落、很快缩了回去。


    但黑暗中又响起了其他的什么声音……倒像是铁索与骨骼磨擦。


    李云心暂且不去在意这东西。这时候他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铁板上。


    他略吃力地站起身,单手将这铁板拉过来。然后用指甲在两块铁片的接缝处划了划——铁片被他撬开了。然后手指顺着接缝一路拉下去……两片铁板被分开。


    李云心终于见到这八珍古卷之一,《雾送奴达开蒂茂》的真正模样了。


    然后……他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呆滞。


    再然后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他想起自己还是孩子、生活在山村中的时候父母曾已郑重却缥缈的语气谈起这幅画。八珍古卷之一——丹青道士们所能达到的巅峰境界、世间的至宝、具有巨大威力的画圣遗物。


    可实际上……几乎没人见过画圣的手迹倒是怎么个模样——至少这一千年来已没人见过了。


    那时候李云心想,原因大抵有二。


    一则,世间皆说画圣入魔。既然入了魔,那么大魔头的东西自然越少被人看见越好。道统与剑宗会将它们雪藏。


    二则……据说很久很久以前画圣在世的时候,也轻易不向人展露他的手迹。这一点倒是好理解。那样子的高人,总是神秘莫测的。


    之前在渭城琼华楼中、凌空子在宴会上与李云心相见的时候,李云心作出一幅宝卷——《变态吃饭图》。


    当时那凌空子动容,问他画圣是否还活着、自己与画圣是否有什么关系。并且她说,李云心作画这风格,与画圣类似。


    那时候他不解。


    但到如今,在这不知何处的暗室当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画圣真迹的这一刻……


    从前的很多疑惑都得到了解答。


    ……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晓得应当如何说。


    因为这幅画有他一人这样长、半人这样宽。这么大的一幅画儿……


    实际上内容就只有两个巴掌大小而已。


    宛如……一个五六岁初学涂鸦的小孩子,用笔歪歪斜斜涂抹出来的。


    画上有一个“人”。应当是人吧……身体是一根黑线,四肢也是黑线。手则是五根短线,脑袋是一个圆圈。圆圈里有两个更小的圆圈,中间点两个点——


    这玩意儿应当是个人。


    这人的姿势歪歪扭扭、线条也粗细不均,但看得出是弯着腰、举起拳头,要打什么东西。


    至于打什么……


    在打一只kitty猫。


    没错是一只kitty。就是那种他那个时候的小女孩们都挺喜欢的、白色的、头上有一个粉红色蝴蝶结的kitty猫。


    实际上……如果同那个“人”相比的话,这猫画得好极了——至少达到小学二年级的水准。


    猫的两只眼睛,是两个涂黑了的点。


    ……正是那铁板上开出来的孔洞当中露出来的那黑点。


    一个人压在kitty猫的山上作势挥拳要打她。他们身下是一块……大概是石头的东西。石头在一个小山包上——山包用一个半圆来表示。旁边还有一颗疑似树木的玩意儿,空中用橘黄色颜料画了一圈又一圈的线……那是代表了快要落山的太阳吧?


    “武松怒打kitty猫啊……”李云心感慨万千地盯着这这幅“八珍古卷”之一,看了半晌,实在不晓得如何评价好。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少有人看到画圣的手迹了。也知道为什么邪王……要用铁板将这画封起来了。


    ……嫌丢人吧。


    同时对凌空子的眼光产生强烈质疑。


    他认为对方当时在是在嘲讽自己,而非夸赞了。


    邪王最初是冷眼看他,面无表情。但在李云心忍不住笑起来、沉默、然后又笑起来之后终于喝他:“有什么好笑的?!此乃真迹!”


    其实李云心是比较能够理解这位玄境大妖此刻的心理状态的。他便强忍着不再笑了,宽慰他:“好好好,我懂,我晓得是真迹——哈哈哈哈!”


    邪王看起来像是受到了羞辱,打算将画从李云心手中夺走。但李云心忙抓住了画儿、试着用三息的时间熟收敛神色、将自己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画中,试图了解其间的灵力流动。


    很快……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且郑重起来。


    他手持画卷,半闭着眼睛,眉头微皱。此刻沉默了一刻钟,才忽然抬起左手晃了晃,什么都没有说。


    邪王明白他的意思——此刻的李云心看起来像是一个极度投入、已无暇思考外界状况的沉思者。对方要自己解开左手的束缚。


    邪王略一犹豫,便又指了指。


    左手的铁索也脱落了。


    然后李云心换左手持画,用右手并了剑指、沿着那滑稽幼稚的线条、极度缓慢地、一点点地顺那笔迹在虚空里划,仿佛每挪动一下,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如此不过两息而已,他头上已汗如泉涌了。


    他的指头最开始落在那人的一只手臂上。那手臂只有一指长而已。


    但……李云心的手指也只划过了半个手臂的长度,便颓然垂下。他本人也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息,仿佛身体在万米深海之下被压了数百年,此刻终于浮出水面、能够呼吸了。


    他瞪着眼睛看邪王,又去看那幅画,满脸汗水,惊诧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子?”


    父亲传他丹青之道时曾说过。那些境界极高、立意极深的画作,寻常人、甚至境界低微的修行者是不可以轻易去看的。一旦强行参悟,画中灵力可能反噬、叫修为不足的人付出惨痛代价。


    但李云心从未遇到过父亲所说的那种宝贝——直到他见了这东西。


    寻常的画作中当中有灵气流转的脉络,就仿佛人体经络、四通八达。他顺着那经络走,总有迹可循。


    但这一幅画卷之中……那脉络已难称得上是线了!


    无数复杂到难以名状的灵力流转循环交叠在处,构成密密麻麻的空间。要说他平日里看到的画作当中的痕迹都是“线”,这其中的“线”便已编制成了“布”。


    他试着找到一个“线头”跟进去,可即便投入了全部的精神也无法跟进许多,反而很快就被包裹,险些深陷其中、受到反噬!

    这时候他才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这的的确确是画圣的遗迹。


    那是一种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所能够理解的丹青大道——每一丝灵力循环都融入这天地之中,这画已不是单纯的画,而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了!

    画卷本身那些幼稚的线条都仅仅是表象而已。


    作画者的境界如此之高,以至于……已经完全脱离了需要用形象来代喻意象的境界了。


    而画卷上这“随随便便”的画面,正说明了作画者的可怕之处。


    李云心愣在原地半晌、没法儿说出话来。


    在琼华楼时候他也玩闹着画,画了那么一幅吃饭图。在场的画师们认为他不成体统,可那“不成体统”的画作却是宝卷。眼下他也体会到了当时那些画师们的感受。


    自己那时候……真的是,可恶啊……


    好一个猖狂的画圣!


    邪王见他这样子,瞪起眼睛沉声道:“怎么了?”


    李云心没有当即答他。而是又沉思了一阵子、才随手将画抛给了邪王。


    邪王微微一愣。没想到李云心在亲手拿到这宝贝之后还能用这样的姿态交还过来,毫不留恋。


    “你这里,镇压了什么东西?”


    又过两息的时间,李云心抬起头、严肃地问他。


  第二百五十九章 山下的秘密


    邪王脸上的神情一滞,但随即缓和下来。


    李云心晓得那呆滞应当是意味着自己问对了。此处,镇压着什么东西。而之后的缓和意味着邪王认为自己的确“看得懂”那画,而不是空口胡言乱语。


    妖魔板起脸,粗声粗气地说:“你竟看得出来?”


    李云心想了想:“我不能完全理解这画的深意,但看得出一点门道。具体的灵力构成我不晓得,然而这画……是用来镇魔的。取的是一个‘降龙伏虎’之意。”


    他往四下的黑暗里看了看:“镇的是什么?要用到八珍古卷?”


    邪王有些不耐烦:“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李云心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没法和你这种外行沟通。你想要我教你怎么用这宝贝,我就得先好好了解这宝贝。譬如说我先知道这东西是用来镇什么的,然后才好依着他的用途反推过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说。”


    许久无人敢这样与邪王说话了。


    而且邪王也不是那种“咦他竟对我无礼真是有好特别的感觉”的家伙。因而听了李云心这话便有勃发的怒火要发泄出来。但他毕竟是积年的妖魔,晓得这龙子确有这样的傲气,更不要说他还掌握着某些秘密。


    便将怒意在心底压了一压,打定主意等从这李云心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再好好地教训他。


    然而即便如此想,他做出决定的时间也有些长。


    他提着手中的灯在黑暗中沉思了一会儿,又下意识地往黑暗里看一看。这才皱眉,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也罢。就给你看吧。不过你看了……哼,就别想再出去。”


    说着便抬起了手。


    李云心拦了一拦:“稍等。先问你,咱们现在是在哪儿。”


    邪王阴森森的看着他,一笑:“嘿。要说在哪儿,却正是在这陷空山的底下——”


    李云心想了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无底洞?”


    “陷空山”与“无底洞”,本是他那个世界中某一部神异志怪小说里妖魔的居所。他此刻也是下意识地提起来,却不料那邪王又愣。愣罢再仔仔细细地看看李云心,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倒是知道不少事。”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那灯在原地踱了几步,震得地面微微发颤。而后再看李云心:“我不晓得你从哪里知道了这许多。不过……既然如此,也就别想出去了罢。先给你这东西。日后留在你此,总要一点点地问出来。”


    说罢再不理会李云心,猛地将灯举高了。


    灯上的某种禁制忽然消失,光芒瞬间弥漫开来。


    这小小的一盏灯,竟然将整个地穴都照亮了。


    这有底的“无底洞”,原来大得可怕。


    邪王的陷空山已经算是占地广。可李云心如今看这陷空山下的无底洞,比那陷空山还大了不知多少倍。他可是真境的大妖魔,目力好极了。可即便是他也看到这洞穴的边际——极目远眺,只能看到尽头的灰暗。


    然而……这洞本身不是引人注目的。


    而是李云心身后的东西。


    先看到的是脚趾。但脚趾上没有皮肉,只余白骨了。这一根脚趾的白骨横放着……便有一个李云心这样高。


    问题是脚趾骨不是孤零零的,它连在脚背上。脚背也是白骨——已经像是一座小山了。


    脚背之上是腿骨——像是一颗参天的大树。


    李云心微微张开嘴、仰头向上看过去,意识到这是一副无比巨大的骨架。


    模样像人骨,但骨头的数目却不对,要更多些。骨骼上生长着可怕的骨刺,宛如荆棘丛林。然而即便是骨骼上最最细小的骨刺也比李云心要高——骨架半跪在地面上,两只手臂向两侧伸展着,被无数条粗大的铁索捆绑起来。


    李云心意识到束缚着自己的便是那无数条铁索当中的几根。


    骨架巨大无匹的头颅低垂着,黑洞洞的眼眶在百米的高孔当中向下看,仿佛在俯视身下的两个人。


    看起来就好像是……这东西生前被困在这里,双臂被束缚、拉伸,吊在上方某处,而后被杀死。于是它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在死后仍被吊在这里。但无数条相对于骨架而言细若发丝的铁索将它密密麻麻地捆绑、牢牢固定起来了。


    邪王与李云心相对于它,就好像两只蚂蚁相对于一个高大的成年人类。


    李云心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东西?!”


    它实在太大了。倘若它还活着并且站立起来,远在百里之外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吧?!

    邪王很满意见到这样的情景——那看起来永远成竹在胸处变不惊的龙九被这东西唬得目瞪口呆。


    他冷笑一声:“这种事却不能叫你知道。你只要晓得那古卷镇压的是这东西便可。现在你可了解了?”


    李云心看着这巨大的东西,隔了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


    因为巨大的,总是震撼的。尤其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他最为深刻的记忆几乎都属于另一个世界。而在那个世界很多道理、原理都明晰。人们可以轻易判定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那是一个理性的世界。


    然而此刻仍算理性的李云心见到这东西……


    即便在这个神异的世界里,也算得上神异当中的神异了吧!?


    他从未在典籍之中看到过有关它的任何记载!

    因此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并且在头脑中思索一些事情。


    画圣、古卷。


    由画圣创造出来的这一群妖魔。还有关于这些妖魔的背景故事。


    镇压、巨大的骨骼。


    这线索串联到一起。


    背景故事再想一遍……为什么留下这样的背景?


    那一幅看着像是玩闹的《武松怒打凯蒂猫》实际上是复杂得可怕的杰作,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浅薄幼稚。


    那么……画圣在此搞出的这么多事,是否也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子,“只是那个家伙因为无聊了、才随手弄出来”的?


    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从李云心的脑海里跳出来。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邪王,我昏睡了多久。”


    邪王再一次因为李云心的态度而诧异了。实际上这诧异感一直都存在。就好比——你将一个陌生人视为敌人,而他给你的种种表现也像是敌人。但那个陌生人却如同眼下的李云心一样,一再以某种云淡风轻的态度与你交谈,无论你心中在打怎样的算盘——


    这李云心此刻又像是朋友聊天一般,竟然心平气和地问自己他“昏睡了多久”?

    要知道眼下他可是被自己囚禁在此、并且被展示了这样的一个秘密……他到底哪来的从容与胆气?


    就好像——这世界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


    一种奇特的情感从邪王心中生了出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而这情感令他对李云心愈发好奇,甚至……短暂地稀释了他心中的敌意!


    因而他想了想,勉强答:“两个时辰而已。”


    李云心略想了想,看起来像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才以严肃又郑重的口气道:“之前的那个问题——我以为你杀掉那福禄老魔,又哄骗了他的七子为你所用,实际上事情不是如此,对不对?我想要听一听内情。”


    李云心的语气越发柔和了。他的表情看起来也柔和。


    这令邪王的心中又生出那种奇特的感觉。这感觉……叫他心里微微有一点儿发颤。就仿佛在极饿的时候吃下鲜美的血食、将身体里空荡荡的那一部分填满了。


    他瞪着眼睛看李云心,疑惑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妖术?”


    李云心愣了愣:“嗯?”


    大妖魔瞪着他,无意识地拍了拍自己胸口。坚硬的拳头与胸口的甲壳撞击,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这里——”


    妖魔不晓得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见了李云心的神色又觉得自己想得多了些,然而……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云心看了看他,忽然明了地笑起来。


    “大概是我的人格魅力吧。”他柔声道。因为此前受了重伤、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却更具磁性,“喜欢我这种漂亮温和的人,又不是你的错。”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在邪王面前晃了晃,邪王竟又有些失神了。


    于是听见李云心再说道:“究竟真相是什么?”


    邪王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眨眨眼。然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竟真地开始说话了:“那……福禄老魔?哪里是我杀死的。实则你已经见到它了——那便是他。”


    他边说边往李云心的身后指了指,又像是怕李云心误解,补充道:“那些铁索,便是它。福禄老魔,真身乃是一株葫芦藤。年深日久成了道行。又在自己藤蔓上结下七个葫芦——我那七个义子便是他所孕育出来的了。”


    李云心插了话:“这些……是他对你说的,还是你自己亲眼见的?”


    邪王眨了眨眼:“什么?”


    “我是说,你亲见了他从一株葫芦藤修得道行成了人身?”


  第二百六十章 枯骨

    邪王微微一愣,随即皱眉:“这哪里去亲见?我记得罢了——两千多年前的事情,哪有人能亲见的了。”


    “那么你呢?”李云心温和地问,“据说有一只穿山甲凿穿了一座大山才将你放了出来。你是一个大妖魔,那么在你得道之前,你还记得自己么?你从前又是什么?”


    邪王呆滞片刻:“什么?”


    “我是说,譬如你真身是一只蝎子。你得道成精化人形——你还记得你化人形之前的事情么?”


    但邪王又是呆滞了片刻:“什么?”


    语调和神态与刚才一模一样。


    李云心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心里了然了。


    这是……背景故事。邪王与那福禄老魔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妖魔,他们记得“自己的身世”,然而再问到更之前……


    便“死机”了。


    三花娘娘现在的身子也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但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大概在于附身的灵魂不是被创造出来的——因而才没有出现这样子的状况吧?

    他便不再问,只叫邪王继续说。


    果然,大妖魔脸上的呆滞之色消失。他继续说下去。


    “那福禄老魔孕育出七子之后,有一日便出了件大事。是有一只穿山甲成了道行,天性就喜爱在地下胡乱地钻。后来那东西与福禄老魔结交了,便一同来到我这里作客。那穿山甲是个闲不住的,又往地下潜进去。结果这么一钻,却钻出了祸事来了——”


    邪王一边说一边微微皱眉,仿佛那些事情真地发生过、且历历在目:“就钻出了这东西。”


    他伸手指了指李云心身后巨大的骨架:“这东西乃是洪荒老魔,原本在地底下蛰伏着。被那穿山甲惊醒了便出世、为祸一方。我等与他争斗则是处处落了下风、朝不保夕。那福禄老魔的七个孩儿也被他捉了去,放在一个丹炉中炼化,要祭炼成法宝。”


    “唉,一旦被他炼成了法宝这还了得?”邪王叹了口气,道,“那福禄老魔也有一件宝贝,名叫七彩莲蓬。他同我潜进洪荒老魔的巢穴,将七彩莲蓬祭出了——莲蓬便将他那七个孩儿吸进去,瞬间化为一座绝大的山峰、正将那洪荒老魔镇压其下!”


    “福禄老魔的法宝与他是性命双修,自知也寿元将近了。便又化成这无数铁藤、把老魔再束缚起来。如此……我们才将将他灭杀了!”


    李云心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才想一想,道:“但这东西这么大,可从没什么记载。此地附近两千年前便有人居住了。可世俗间也从未听说过有关的传闻。这件事……也是你记得的?”


    邪王瞪起眼:“自然是记得的、自然是真的!”


    “但依着你说,那福禄老魔的七个孩儿被吸引进去化作山峰镇压了洪荒老魔,他们如今怎么又好好的呢?”


    邪王唉了口气:“自然是镇压之后又从山峰里钻出来了。”


    他抬手指了指头上:“我这陷空山从前便是他们所化的山峰。他们出来了、这山里才中空了。只可惜呀。他们不晓得当初的事。我亦不愿说,结果如今倒认为乃是我害了那福禄老魔。”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一位所说的话是真心的。


    他便不再多问了——因为很怕问出个三长两短来。


    至此,他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身后那巨大的枯骨必然不是像邪王所说、被穿山甲从地下钻出来的。依着“背景故事”的话,被钻出来的是邪王。但画圣似乎通过别的办法对剧情进行了微调。


    李云心认为画圣在此地搞出这么多看似无聊的事情,便是为了镇压这枯骨。先镇压了,然后弄出些妖魔来看守着。至于为什么有“背景故事”和虚假的记忆……


    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关键点。是这件事的关键点,同时也是他自己眼下所修的画道的关键点。


    依着他眼下所想,大概与“愿力”之类的东西有关。然而他现在不敢随意揣测、推断其中的关窍——因为那幅画作实实在在地震撼到了他。他从前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能力和悟性都极高,对画道的理解也算当世绝顶。可方才看了那画圣的遗迹,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过是井蛙而已。


    也正是因此,他不再问了。


    但问题是即便这邪王是被“造出来”的,此刻也是一个修为绝高的大妖魔。


    他原本是来害他的。可就见了这幅画卷改变了主意——而打算将它骗到手。但如今得知了这样许多事,主意再一次改变了——他已不敢拿这画了。


    谁知道他一旦将画卷带走、此处会生出什么变化、他身后那可怕的枯骨会不会重新活过来?


    谁有知道,那枯骨究竟是个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个世界……神异太多,秘密也太多。从前他对于这个世界有着无比的优越感。然而越来越多的事情正在慢慢消磨掉他原本的那些游戏之心——眼下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个局中。


    而做局者则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可怕的那群人。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布局角力,有形与无形、有声与无声的战争从数千年前开始,一直持续至今尚未完结。他从出生开始便被卷进这个局里,眼下在局中变得越来越重要。


    但这也意味着他越陷越深。


    李云心叹了口气:“好吧。或许你说的是真的。这么听起来你倒也不是什么坏家伙。咱们打个商量,我教你怎么用古卷的法子,你放我走,好不好?”


    邪王……眨了眨眼,略微想了一会儿。他在犹豫。


    而之所以他会犹豫,则是因为李云心。


    实际上从见到这大妖魔开始李云心便在试图影响他。原本应当是徒劳无功的——他对这妖魔算不上很了解、对方的戒备心又重。然而后来邪王将他收进了画卷里。


    对于一个丹青道士而言……画卷便是自己的主场。


    他乃是画圣一脉的传人。虽说境界修为与那位神秘圣者有着天壤之别,但某些道理总是相通的。他们相谈时他看不出那环境的破绽,但在激烈的争斗时便不同了。画卷当中的环境是以画中的真意幻化而成。他与邪王将那一片土地犁了个底儿朝天,那画中的气机便被牵动——总要将画卷当中的环境修复,不会一直是那种破败的模样。


    而气机一动便有迹可循。对于寻常丹青道士而言,要在这样复杂的一幅画卷中寻到流动的气机并且利用它、影响它,实在是难于登天的事情。然而李云心毕竟不是当世那些已经凋零的、被道统或者剑宗豢养着的“丹青道士”。


    他在争斗中找到了某些灵力流转的路线,并且利用了它们。


    在那里……利用了它们,便意味着可以有限度地“操控画中的世界”。


    这也是他身为一个真境的妖魔却仍能在玄境的邪王倾力猛攻之下活下来的缘故。但同时他还做了点儿别的事——他最擅长的事。他在争斗中同样调动画卷的气机给邪王造成某些意识层面的影响,但当时并不能做得完美。


    然而在心中埋下一枚种子已经足够了。


    待他醒来,发现身处黑暗当中的时候,心里便窃喜。


    而等这邪王带一盏灯出现的时候——昏暗的环境、跃动的光线。这是他最爱的两点因素之一。


    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对心中已有一颗种子的人,他便可以做很多。


    譬如说当下。


    倘若一个时辰之前李云心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邪王必然嗤之以鼻并且嘲笑他异想天开。然而到了现在,邪王已经犹豫了足够久。


    ——他面前的“龙子”令他体验到奇特的情感。这情感在渐渐冲散他心中的敌意,令他的意志越来越不坚定。他甚至在想,即便放了他走又如何呢?

    这龙子看起来很温和,说话也温和……像是一个会信守承诺的人的样子。


    倘若与他好生说一说——他与龙族又没什么仇怨,便不见得会害自己,也许还能成为好朋友。至于另一些人、另一些事……


    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邪王的眼神终于缓和下来。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与你本无什么仇怨。若不是有人向我报信、说你可能来此处诓我害我、我们也不必如眼前这样子。你……若能答应我、不将这古卷的事情外传,同时教我如何用这宝贝,我便是放你走了又如何?说不得以后还好做朋友,时常饮酒作乐,也是一件美事呀。”


    李雨欣笑着点头:“好。我都应了你。但你先解开我的双脚。”


    邪王这一次没有犹豫,伸手遥遥一指,李云心双脚上的铁索也被解开了。


    于是他轻轻地出了口气。


    这铁索的确有些门道——方才他被锁住,竟是连身上的灵力运转也不畅。实在不晓得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难道说真是那“福禄老魔”所化的么!

    但眼下他可不想追究这些事——他只想要尽快脱身。


    离开洞庭已经快要将近一天,他要尽早回去。要不然,“某些人”要着急。


    但就在这时候……


    他们的头顶上忽然响起了沉沉的、宛若闷雷一样的声音。


    ===========

    为第六位盟主的加更奉上~

  第二百六十一章 九公子


    便是因为这声音,邪王忽然皱起了眉头。


    李云心在心里暗叫一声要糟。但第二声巨响随即传来。这一次声音更大、震动更加猛烈——就连他们两个人的脚下都在微微发颤。


    邪王发了一会儿呆,猛地瞪圆眼睛:“你……竟然算计我?!”


    ——他从方才被暗示催眠的状态当中清醒过来了。


    原本就只是应急的手段。李云心没法儿像对待一个患者一样、有充足的时间在对方配合的情况下将戏作全套。他一直在做的都只是小心翼翼地引导放大对方心中的情绪而已。


    但如今的突发状况将邪王的注意力拉偏,他从李云心的控制当中摆脱了。


    李云心叹口气,苦笑一声并且慢慢举起自己的双手:“邪王道法通天,显然我失败了。”


    话音刚落,第三声轰鸣响起来。


    邪王又瞪他一眼,抬头往上看、并且挥了一下手。


    于是他们上方再出现一点光亮——那是他进来时候的洞口。


    一个人影出现在洞口中:“大王,外面有人叫阵!”


    听这声音耳熟……似乎是那蛇精七段锦。


    “什么人?!这样大的声势?”


    蛇精略一犹豫,道:“……他自称睚眦。”


    邪王微微一愣,转头看李云心。却发现李云心的脸上也诧异——不过此刻邪王晓得这家伙狡猾得很,很难说这神色是不是伪装出来的。


    睚眦……倘若真是睚眦的话,那意味着是眼前这家伙的大哥。


    邪王没有见过睚眦,但久闻大名。他凶狠地看着李云心,沉声道:“好你个龙九,倒是来了出里应外合的把戏,嗯?”


    李云心沉默不语。


    他觉得睚眦应当是为自己而来。但问题是……睚眦未必是睚眦。


    第一次见到他那位便宜大哥是在洞庭湖边——那天他刚刚设计斩杀了月昀子,又从昆吾子和洞庭君手中诈回了通明玉简。随后睚眦出现了,并且带来一枚神龙令,声称受神龙之托前来洞庭办事。


    睚眦的人形相貌看着忠厚威武,但李云心仍记得……在天黑之后,他的气质陡然变了。


    且开始自称“本公子”。


    那是……九公子最喜欢用的称呼。


    自那之后睚眦销声匿迹,但这时候却突然出现……那家伙,如果真是为自己而来的话——他怎么知道自己在陷空山的?!


    他这么一会儿的沉默,邪王便以为他心虚。当即桀桀冷笑起来:“莫以为我畏惧你们龙族。哼,那洞庭有禁制,当我这陷空山没有禁制的么?本王镇守陷空山两千年,早经营得铁桶一般!”


    他边冷笑边伸手向上一指:“就是那神龙来此、要打破这禁制也得耗上半日!”


    李云心便想了想,一摊手:“您误会了。他才不是要来救我——而是要来杀我的。若不信,咱俩上去、到外面和他当面对质。或者将他请进来对质——你知道我说的全是实情。”


    李云心哄骗他的时候这邪王将信了,此刻说实话却没人信。邪王仰起头哈哈大笑:“你当我痴傻的么?!放他进来?哼,你想的美事!不过要说对质,嘿嘿……本王这便叫你们去对质、好好对质一番!”


    此刻这玄境的大妖魔已快被冲昏头脑了——他办一个妖魔血宴,结果混来一个龙子。晓得了他这么多的秘密,还险些哄骗了自己将他给放走了。如今刚清醒过来,这家伙的大哥又欺上门……


    这些龙族当真是蛮横狂妄,当他这陷空山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么?!

    李云心忙愁眉苦脸地摆手:“邪王大可不必如此啊……我方才设计欺骗你,也是迫不得已——”


    他不说“设计”、“欺骗”倒好。一提这两个词儿邪王心中怒意更盛——他何曾像方才一样被人这样子哄骗过?一旦没了这意外、真将龙子放走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因而喘了两口粗气、冷笑:“哄骗我?嘿嘿。倒叫你也尝尝这滋味!”


    言罢含恨出手、猛地扑身向前、擒住了李云心的咽喉。李云心动也不动,任由他摆布。只哑着嗓子道:“唉、这是何必——你与我们龙族为敌……”


    邪王此刻听他说“我们龙族”,更加笃定心中的想法。再不同他废话,手指一阵乱动,也不晓得施展了什么神通——那副巨大的枯骨之上哗啦啦地伸展出一道铁索缠住了李云心的脑袋。但铁索瞬间即逝、消失不见——


    李云心发觉自己说不得话了。


    那铁索就好像没入他的身体里,不但叫他不能言语,还制住了各个关节——这邪王的手一动,他就跟着动起来,仿佛提线木偶。


    邪王后退一步,得意地看了看李云心,冷笑:“嘿嘿,叫你也尝尝这滋味!”


    言罢一挥手臂,携着李云心便升上半空。


    到了那陷空山的厅中,发现已乱成一片——胆子大些的妖王拥在洞口看,胆子小的小妖便四处乱窜。倒是陷空山的妖魔们是晓得这山有禁制的、看着还有些章法。


    群妖一见邪王现身便聒噪起来。但邪王只冷笑、不言语。携着李云心大步往出口走,群妖乖乖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待邪王走过去便一窝蜂地跟在身后。这些妖魔头脑愚钝——邪王不在时候心里想着怕,但见邪王在了那畏惧都丢去脑后,就只想着看热闹了。


    快到出口时,邪王挥了挥手——李云心便被他制着、迈着僵硬的步子与他并肩走。


    再走出十几步,见到外面的情形了——


    天已经黑了。


    但天虽黑,光景却不昏暗。因为这陷空山已被一层七彩的豪光笼罩,将附近一大片区域都映衬得蒙蒙亮。


    在这亮光里,有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黄袍的高大男子站在洞口外十几步处。他负手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洞里。看见李云心与邪王露了面先恶狠狠地眯起眼,然后咬牙切齿地笑:“好好好……好兄弟、好朋友,你果然在这里。”


    可李云心又说不得话,只好也在脸上露出一丝笑。


    邪王与他站在洞口处停了,遥遥地对峙着。他们身后的群妖本还在聒噪,但邪王盯着那男子瞧了一会儿,喝道:“休要聒噪了!”


    群妖顿时静若寒蝉,再不出声了。


    那男子见邪王这威势,也盯着他上下瞧了瞧,再对李云心笑。但他这笑却不是咬牙切齿的了。而是甜得发腻——仿佛已经想念他想念了许多许多,如今终见了人。


    李云心看他这笑,晓得是怎样的笑——譬如一个变态终于将恨得咬牙切齿的猎物捉到手,在要好好折磨他之前先露出这样的笑,再笑着拿起锋利的小刀子、笑着将他身上的肉一点点片下来。


    “睚眦”这样笑着,又道:“啊呀,好、好、好。我还担心你潜入这陷空山,被这老妖捉到、伤到了。如今再看你毫发无伤,为兄的心里真是松了一口气。”


    “我的好弟弟、好朋友呀——”睚眦盯着李云心,“你我本说要里应外合灭了这陷空山……如今我却进不来,怎么办呢?”


    至此,李云心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身份了。


    这……龙子睚眦的外表之下,隐藏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不晓得如何办得到、又如何会如此,但他知道……


    现在在同自己说话的是九公子。


    正是那个九公子。


    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九公子的了。他那个时候在小心翼翼地求生,而九公子对他而言则是强大得难以逾越的危险因素。他必须全神贯注、用尽自己全部的心思与精力去迎合他、观察他、揣测他。通过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推断他的内心、性格、预测他的动向。


    然后再绞尽脑汁利用自己所知的一切将他一步步引入死局。


    也正因此,他晓得这就是那个熟悉的九公子——你的敌人,总是最了解你。


    因而也知道……这一位现在安的什么心。


    这邪王恼怒自己方才玩弄他的情绪,如今要报复自己。于是将自己制住了、也要将同样的“计谋”奉还给自己。


    可邪王的这些恨呀……哪里及得上九公子的万一呢?

    要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个念头,这世上大概无人会比九公子更强烈了。


    这睚眦身中的九公子说了这样的话,邪王登时冷笑起来。他先斜着眼睛瞧了瞧李云心——李云心读得懂他眼神中的意味。不外乎“果然被我料中”之类的意思。


    李云心也笑了笑——一点儿都不想多说话。


    邪王再去看那睚眦:“嘿,里应外合。你倒是想得美事。却不晓得……你这九弟已经投了我吧?!你这蠢长虫就不用脑袋想一想,我这陷空山同洞庭渭水相隔不过数百里,咱们又做了千年的邻居,到底是哪个更加亲近些?本王今日便告诉你了——只是我与你这九弟设计要将你诓来罢了!”


    “睚眦”听了他这话可一点儿都不恼。他阴阴一笑:“亲近?你亲近的是我那真正的九弟吧。你好生问问你身边这人……他是龙九,还是个名叫李云心的修行人?”


    ===========

    庆中秋。


    稍后还有一更。


  第二百六十二章 前仇旧恨

    李云心见这两位撕了起来心中正快乐。听九公子说了这样的话,忙配合地从脸上露出微微一丝讶色。


    不过在邪王这儿……九公子这话倒是令他越发地信了。睚眦说自己身边这位从前是个修行人——他早这么想了。不是修行人,哪里晓得他手中那幅古卷如何用、哪里能引动得了画卷中的灵力了?

    他堂堂一个玄境的大妖王,如今倒是第一次同人唇枪舌剑地斗起嘴。如今再瞥见身边这“龙九”脸上略显慌乱的讶色……心里就更快意了。顿时觉得不立即将人轰杀了、而是如此一点点地叫他越来越惊慌畏惧更有趣、简直是从未体验过的新世界。


    因而不甘示弱地大开嘴炮:“你当我不知么?不但是个修行人,还是个丹青道士。嘿,你这九弟可什么都同我说了——不说了,怎么好找到你的罩门,取你的性命?”


    他将这些话也说出来,九公子才微微一愣,惊疑不定地看看李云心再看看邪王,半晌没有再言语。


    邪王见他的表情,便晓得已经信了。


    既然信了,他的目的也就达到。


    他转头去看李云心,然后露出快意的笑,低声道:“我道你怎么喜欢诓人骗人。原来是这般快活的。可惜如今是我快活,你却要哭丧。嘿嘿……你那兄弟信了我的话,你猜猜一会儿会如何待你?”


    李云心眨了眨眼。


    邪王再笑:“我不晓得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是真龙子假龙子。但既然你们以兄弟相称、又是龙族,嘿,我也不乐意亲手将你杀了——那老龙万一来寻我晦气倒也是麻烦事。如今可好,竟是有人送上了门替我做这事。哈哈哈……我这便将你丢出去,亲眼看着你们兄弟相残——”


    他不再笑,陡然竖起了眉、恶狠狠道:“才是更快活的事情!”


    言罢,李云心便觉身上忽然一轻——关节当中的禁制束缚都已解开了。但头脑仍旧发木,口不能言。


    这邪王不叫他说话,然后抬手、似乎是要把李云心给丢出去。


    但李云心退后一步靠到了石壁上,用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刻了几个字。邪王才不想去看他写了什么——这家伙此前的手段他领教过。都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何时用的法子,自己就差一点着了他的道,岂会不小心?


    因而运起了神通一伸手便又把李云心给擒拿住了,作势要抛。


    然而他虽然不想看,那字却就在李云心的身后。刻写得深且大——仍跃入了眼帘。


    邪王这么一扫……心头一惊。


    因为看到李云心刻写的乃是,“你这里有奸细”。


    他便略微一愣。


    邪王并非头脑愚钝的妖魔。要是愚钝,李云心此前哄骗他的手段也难起效——总是要聪明人肯多想,他才好从中作怪。是以如今见了这字……心里就微微一跳。


    他此前通过“某些渠道的消息”知道了这“龙九”的一些事。譬如说如今已是真境。


    与他通风报信那人从前说那些事的时候他将信将疑,今日亲眼见到李云心才晓得是真的。但问题是消息是真的,人未必就值得信任。眼下见李云心刻了这样的字、神情看着又很急切,便忍不住迟疑了。


    再看到李云心不停地眨眼,似乎有话要说。


    于是在“当即丢出去”与“听听也无妨”这两个选择之中权衡了好一会儿……终于再挥手,把李云心口中的禁制也解掉了。


    就听见李云心当即沉声道:“你这里有奸细。外面那睚眦确是来找我寻仇的——不是你这里有奸细,他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李云心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这也的确是他心中的疑问。不过另一方面……他也的确很需要邪王解开他口上的禁制,好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然而他这真心话又被邪王理所当然地当做了为自己开脱。大妖魔冷笑:“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是这件事。嘿,如何晓得?你下辈子再去想吧!”


    这话说完将李云心猛地一抛!

    洞口蒙蒙的七彩豪光忽然开了个洞,这李云心像一块石头一样被他抛出去,豪光旋即合拢。


    一息之后李云心在地上站稳了……离“睚眦”只有三步远。


    九公子如同毒蛇一般地盯着他,露出一个危险的笑。


    睚眦乃是玄境的妖魔,境界比邪王还要高。因此他并不担心面前的人跑出自己的手心儿。


    而这李云心也像是自知无处可逃,微微叹了口气,站着一动也不动。


    九公子……便一边笑着,一边背起手、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又来到他的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番,道:“好一个小人儿。如今竟然有了这般光景了。”


    “本公子……那夜救你的时候,你像一条落水狗。谁能想得到数月之后,你竟将本公子害死了呢?”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李云心的脸上划了划。但龙族的身躯毕竟强横,也只是在他面皮上留下几道白印而已:“啧啧……倒是漂亮的面相。可惜心肠着实太坏。如今你又落在我手中,你说——我怎样处置你才好?”


    说了这话,他眯起眼。


    这正是从前那九公子喜欢的神态之一。而这种神态意味着他的某种危险情绪即将爆发,随后便可能是狂风暴雨。


    李云心了解他。


    因而也晓得在这种时候,这位被他伤透了心的九公子是很乐意吐露一些实情的。


    于是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若说我不想,你也不会信。你可还记得在渭水边,我叫你去寻凌空子的晦气时。那时候……我倒的确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你为我做的许多事,而不想害你的。”


    九公子的眼睛眯得更细、并且咧开嘴、露出獠牙:“然后呢?”


    “然后啊。”李云心抬起头盯着他,“你对我说你将尹家姑娘活吃了。”


    九公子愣住了。他眨了几下眼、看着李云心。又过一会才猛地凑近他、几乎鼻尖相抵:“因为——一个——人?!”


    李云心并不闪避,也看着他:“我同你说过的,九公子。我此前同你说那刘老道是我的朋友,叫你不要吃他。但那尹姑娘也是我的朋友,你却吃了——我同你说过的。你真将我当朋友,为何要吃我的朋友?”


    九公子难以置信地看他。看了一会儿猛地掉头走开两步、再转急身逼回去:“我哪里晓得——你有那样多的人朋友?!这个也是你的朋友、那个也是你的朋友!我去哪里晓得呀?!你不同本公子说,本公子去哪里晓得呀?!”


    他的语气渐渐急促,说到最后的时候几乎是低声嘶吼起来。


    细密的鳞片在他的脸颊出现,他的身上开始冒出淡红色的雾气——但那雾气却是炽热的,彷如火焰之气。


    但李云心仍旧平静。他看了一会儿九公子的脸,又转头看看不远处陷空山的洞门——妖魔们和邪王可没走,都在兴致盎然地看。只是在看,却似乎听不清他们两个在低声谈论什么,只抻长了脖子,满脸兴奋之色。


    大概是九公子并不想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话,施展了什么神通吧。


    他便又沉默一会儿,道:“所以问题就在这里。”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九公子:“我不说,你就不晓得。但我又不能事事都说、人人都说。你视人为猪狗蝼蚁,随手就吃。而那时我也是人的。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合适。”


    九公子当即暴怒起来。他盯着李云心,愤怒地大叫:“是你——一开始说要同我做朋友!!”


    他如此愤怒,以至于密密麻麻的鳞片遍布他的整张面孔。他的身躯在一瞬间暴涨,几乎显露了神魔身。但他这神魔神却是睚眦的神魔神,与龙九的不同——他是金色的。


    金灿灿的鳞甲覆盖他的身躯,更加灿烂的金色鬃毛则覆满了脖颈与后背。就连他的双角都是煌煌耀眼的——但并非珊瑚鹿角,而是两条剑一般的锐角,直冲向天。


    他如同一头巨兽一般站在李云心面前,自鼻孔里喷突出红色的、浓重的炽热火云——李云心的头发开始在这火云当中燃烧。


    但他似乎浑然不觉痛,仰起头看九公子,一字一句地说:“对。是我先说同你做朋友。但,我骗了你。”


    “我骗了你,心里也并不痛快。因此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劝你一句——速速离去。我与那邪王在陷空山里布下了大阵,你拿我没办法的,且如今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乃是神魂所化的真身。我的本体还在陷空山里。我方才念着和你旧情分才叫邪王让我出来同你说这些话。”


    “你将眼前的我杀死了,我只是损些修为而已。但你……就未必走得脱了。难道你还想再死一次么?嗯?”


    李云心再一次用一柄尖刀在他的心头狠狠地扎了一下子。


    于是他眼前这大妖魔,终于失掉了一切的理智、彻彻底底地、疯狂地愤怒起来。


    他不再言语,猛地抬起手、一掌轰在了李云心的头盖骨上!


    嘭的一声响,他面前的这身躯当即成了一滩肉泥!

  第二百六十三章 金蝉脱壳

    洞中那些妖魔原本就听不清这两位在说什么些什么。但见那睚眦一点点变得愤怒,已知道事情不大好了。


    可对于妖魔们来说同情心是一种很稀罕的玩意儿——因此在见到眼前这一幕之后、在略微的呆滞之后,便猛地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来!

    ——龙族相残呀!


    有几人能见到这样的奇景?!


    就连那邪王都微微愣了愣——他原本只想着那两位“可能会反目”,哪里知道竟真地反目了、且龙大便真地毫不犹豫地便将龙九给斩杀了?!


    便是在这一愣之后,他也哈哈狂笑,只觉得——嘿!那小儿竟在自己面前卖弄心机?!

    如今便叫他也知道了……自己岂是好相与的?!


    这就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他又狂笑了一阵子,震得口中两只大牙与头顶两只大角乱颤。只等着看那龙大灰溜溜地离去——终究是他们兄弟内斗、如今又死无对证,已关他陷空山屁事了?


    只可笑那龙九聪明反被聪明误,竟惹上自己这智勇双全的盖世妖魔!

    然而下一刻,这洞中的笑声与喝彩声慢慢地变得稀疏起来。


    因为那睚眦……似乎看着有些不对劲儿。


    ——他一掌击死了龙九。然后……他往这边看过来。


    现出了神魔身的睚眦,双眼中仿佛燃烧起熊熊的烈焰。他盯着这陷空山的入口怔怔地看了两三息的功夫,忽然发出一声震天响的怒吼——


    “给我——滚出来!!”


    这话音一落,睚眦合身便往这边猛扑过来!


    那是一种宛若山岳炼狱一般的可怕气势,是属于广生玄妙境界的超级大妖魔的气势。他这一动,就好像整个世界都随他动了起来。他身周的空气在刹那之间变成可怕的赤红色,仿佛他眼中的火焰令虚空都燃烧了。他的身形所过之处拉出一条火焰的道路,他的面目在红炽的热雾中显得扭曲而可怕,他的指尖仿佛是用刚刚出炉的钢铁所打造的——在邪王能够做出反应之前,这睚眦已狠狠地撞上了陷空山的禁制!

    这一次的震动与轰鸣声与前三次不可同日而语。


    相接处那七彩的豪光瞬间变得黯淡、几乎消失殆尽。那睚眦的利爪在熊熊的烈焰里插入禁制当中——邪王几乎可以看得到他红得发亮的指尖已有一点突破了禁制、而后这睚眦宛若一头野兽一般,用双手紧紧地扣住无形的禁制屏障,而后……仰天长啸、拼命地撕扯起来!


    冲天的火光从他的身上燃起、直上高空。那一道火柱仿佛直刺星辰苍穹的利剑,不将这陷空山的禁制斩开绝不罢休!


    超级大妖魔的愤怒令洞中的各路妖王全都傻了眼。片刻呆滞之后,这些妖魔皆魂飞魄散,如同没了头的苍蝇一般往四下里逃窜——他们第一次见识到龙族的愤怒,且这愤怒的龙族,是太上境界以下的最强者、广生玄妙境界!

    哪里还有心思去想睚眦为何如此狂怒,只想马上找一个地缝巢穴抱了头钻进去、可千万别被牵连了!

    唯有那邪王目瞪口呆——睚眦在禁制之外,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他将对方的面目和动作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可他就是不知道……这龙大的怒火从何而来!?

    或者说,为何将这样猛烈的怒火、都尽数倾泻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的那一句“给我——滚出来”,可不就是对自己说的么?!

    简直……欺人太甚!

    他猛地竖起眉毛,看到这陷空山禁制被睚眦撕扯,几乎从虚空当中撕开了一条缝隙。


    然而睚眦的神力似也有限,便只撕开了这么一道缝隙却再无力扩大。一旦他稍不留神那缝隙就合拢。睚眦便飞身退回去、一边用熊熊燃烧的双眼死盯着洞内、一边再扑上来、再开始撕扯!

    如此三四次,邪王也看得心惊胆战。他起初只想等这睚眦晓得他自己全没办法破开禁制就自行离去……然而偏偏对方一次比一次更拼命,就仿佛誓要与自己同归于尽一般!

    他终于忍耐不住,开口喝道:“睚眦!你不要不识好歹!你我都是玄境的修为,这陷空山又被我经营数千年——你当真以为在这里斗得过我么?!”


    他倒是有理性的。可偏偏那九公子却是没理性的——活了千年的妖魔,又是天下妖魔中的王族。纡尊降贵救了一个人从前被他看作食物的小人儿、又放下骄傲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要与那人交朋友。到头来,却被那卑微渺小的玩意儿算计到死、自己的真身都被对方用不知什么法子夺去了!


    那一次,已经是令他想起来就要发狂的奇耻大辱。


    而到了如今……那小东西非但不知道悔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当初的确便是骗自己的……且,再一次上了他的当!


    方才杀死的乃是神魂所化的真身,本尊还在这陷空山里好好地待着!!

    这已不是“奇耻大辱”所能形容万一的了!


    因而这原本就冲动残暴的九公子,到此刻已然因为李云心之前的那些精心安排、算计过的话语失掉了全部的理智——邪王的言语落在耳中就只如风啸一般,哪里能听得出半点儿意味去!


    他只在想着一件事——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可怜这邪王此前自以为是算计了李云心,如今倒自己跳进了自己的陷阱中而不自知。见睚眦理都不理睬他的话,便觉得……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同自己不死不休了!

    本也是两千年的妖王、一方的豪强。纵然心里还有些疑惑、又略微觉得有点不解,可这关头叫他如何再低声下气、有条有理地同这发了狂的龙子好生讲道理?!


    他眼下是撕到了自家的门口!


    他此刻再讲道理,那些妖王们日后岂不耻笑他见了这龙子睚眦便成了个没胆的鼠辈么?!

    因而这邪王也发出了一声怒吼——


    “小的们,给我列阵——活撕了这长虫!!”


    整个陷空山,震动起来。


    ……


    ……


    六个时辰之前。


    六个时辰之前——李云心刚刚出现在石林山的戈壁滩上。


    他在那蛇精七段锦的眼中还只是扭曲的、灼热的空气中的一个白色人影。


    而那时候,李善还在洞庭君山紫薇宫中殿的厅中、注意着另一个李云心的一举一动。


    他很疑惑的是在这样危局一触即发的情势当中,这个家伙为何还在……玩耍。起初他听李云心、刘老道、白云心、小丫鬟四人围坐一团时不时地说些什么“主公”、“忠臣”、“内奸”之类的话时觉得他们是在讨论如今的形势。可一边漫不经心地陪着三花娘娘玩闹一边细细地听,慢慢意识到他们是在玩一种奇怪的游戏。


    李善如今是妖魔,但身为“檀量子”的她从前可不是妖魔。她曾经有过不少身份,因而境界虽然不算高,可见识眼界是很高的。他晓得李云心如今是真境。真境……便有可能修出“神魂化真身”的神通。


    但据他所知李云心晋入真境不过月余而已。照理说他断无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修出这样的神通。


    然而他毕竟是有眼界的,又假想,倘若此人悟性极高、乃是天才中的天才、当真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真地修成了又会如何?


    ——修成了,也是有诸多限制的。


    李云心如今仅是得道真人境界而已——真境的最底层。在这个境界修出了分化的真身,离不得本尊三十里之外。


    三十里……从这君山紫薇宫的中殿到最近的洞庭湖边都足有百里之遥,他哪怕有了分身还是出不了洞庭的。一旦离得远了,那真身便自行归位了。


    想到了这里便又觉得心中稍安,只继续仔仔细细地盯着他了。


    如此,足足盯了三个时辰。


    先是那刘老道似乎累了,便提议说中途歇息歇息弄些吃食。倒是李云心似乎正玩得兴起,浑没听到一般。


    白云心看着也是腻了,便说“散了散了改日再玩耍”。说完了站起身。她起了身,她的丫鬟自是跟着起的。


    于是就只余那李云心仍旧兴致勃勃地嘀咕些什么,动也不肯动,仿佛浑然忘我,都不晓得那三位已经离了席。李善见到这情景,本能地皱起眉。


    那刘老道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闪身将李云心挡住,口中一边说“心哥儿咱们改日再玩耍”一边把他架起来、往偏厅里走。但……那李云心一边随着刘老道走,口中还一边在说方才玩耍时说的那些话。


    到这时候,李善终于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


    眼前这“李云心”……全然不是他此前所知的那个李云心。与其说是个大妖魔,倒不如说像是个头脑混沌的提线傀儡!

    他身上当即渗出冷汗,忙寻了个由头,说要离开片刻。


    那三花此刻正自己同自己玩得兴起,也不晓得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些什么,哪里管他去,也就由着他了。这李善便先出了中殿,而后一阵风似地躲进林中,再见四下无人,就贴着陡峭的岩壁向上攀爬、冒着绝大的风险绕到中殿偏厅的窗口外探了半个脑袋一看——


    正看见那个被刘老道架进偏厅里的“李云心”化作点点的光斑、消散在空中,听见那刘老道叹道——


    “唉……到底我道法不精。要是心哥儿来画,这人影儿便是两天也散不去呀!”


    ===========

    作者今天心情好,晚上还有第二更。


  第二百六十四章 通风报信

    李善的头脑嗡的一声响——竟是个假人?!

    那么……真正的李云心去哪里了?!


    他小心翼翼地慢慢从崖上退回来,以防惊动刘老道。一到了地上便当即飞身而去直入水中。先避开那些守在君山外围的妖魔,马不停蹄地到了洞庭边的三河口。


    三河口附近原本有白鹭镇,道路平坦交通便利。因而他那师兄福量子假扮的昆吾子派了人守在此处,以等待他可能带来的消息。而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在那里等候的是一个虚境修士,做事极认真。


    李善到了湖边便瞧见他,当即大叫:“回去通传,李云心不见了!”


    修士对宗座叫自己等候一个妖魔带来讯息这件事儿心中疑惑。但昆吾子的一贯权威却叫他将这疑惑压在心底了。此刻见了李善也并没有轻视之意,反倒是仔仔细细地听了。听了之后再问一句:“只有这样一句话么?”


    李善这才定了定神、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一番,道:“你来此,还有谁知晓的?”


    修士平静地回答:“我来此是宗座的机密事,无人知晓。”


    李善便放下心,晓得还可以与他多讲一些。就再略微思量一会儿,道:“回禀你家宗座说李云心不见了。大概已经消失了三个时辰。他留在洞庭的是假身、足足骗了我六个时辰。我推测他应当是往——”


    修士听得微微皱眉,抬手打断他:“道友稍等。”


    随后自袖中取出一张符箓并指祭出。符箓很快变成灰烬。然后他看着李善:“事情似乎很严重。我叫宗座亲自来。”


    李善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道士倒是气度不凡。因而多问了一句:“阁下怎么称呼?”


    道士行了个道礼:“从越子。”


    便再不说话了。


    李善也沉默起来。但这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天边现出一道流光,昆吾子携着烈风从天而降,吹拂得从越子袍袖翻飞。见自家的宗座到了,这道士便再行一个道礼,无声无息地远去了。


    李善没心思再说别的,劈头盖脸道:“到现在为止李云心已经消失九个时辰了。他在君山弄了个假身,不晓得是不是觉察了哪里不对劲儿。”


    昆吾子微微一愣,然后道:“神魂化真身?”


    但很快也想到了李善此前所想的事,否定自己的想法:“不会。他是真境,分身也走不了太远、做不成什么事的。”


    “是的。我想必然是本尊出了洞庭,你那边竟没有发现么?”


    “出口有道士守着,没有发现。现在暂不说这个了。”昆吾子皱眉,踱了两步,脸色很不好看。


    他毕竟不是从前的那位昆吾子。看起来或许一模一样,然而心境与阅历差了许多,并不是真正的、沉稳冷静的玄境高修。再踱两步转身道,“难不成是去了……石林山?”


    “我也是这样推测的。”李善道,“他此前同我说了一些话,大抵是说要叫大妖魔来围攻渭城、好叫你们斩杀大妖。如今看大概的确是往那里去的。但我不晓得他此前是不是已经对我生疑、那些话又是不是哄骗我的。而今之计……你要决断。”


    昆吾子愣了愣:“什么决断?”


    李善看了看他,叹口气:“李云心诡计多端,我们不晓得他到底去做什么。他给了我们一个出其不意,那么我们也给他一个出其不意。将局面打乱才好再做打算。依我之见无论他在石林山那边如何,我们都得叫他做不成事。你此前说昆吾子见到龙二睚眦似乎与他有仇怨?”


    昆吾子想了想,眼睛一亮:“是了。告诉那睚眦李云心在石林山,管他们什么仇怨,那一个玄境大妖去了总是要生事端。这个好办——此前我们布下大阵要寻昆吾子的残魂,虽不曾寻到他却寻到了睚眦的踪迹,我稍后就使人给他通风报信。”


    “还有第二点。”李善隔着洞庭的禁制对昆吾子说,“洞庭里的人也要一网打尽。我们此前觉得李云心是个心狠手辣的妖魔,人皆可用、人皆可弃。但依着我几日的观察,他实则还是有情的。别人不说,只说他身边那刘老道混元子——他对那老人极看重,亦仆亦友。还有他座下的那几个妖魔,也都对他忠心耿耿,想来他也放不下他们。”


    “叫他们一网成擒,拿来做人质。若是事情再生变化,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昆吾子听李善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脸上略显呆滞。隔了一会儿才叹气:“你这些年……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已全不像是从前的你了。变得……如此果决狠厉。”


    李善抿了抿嘴,欲言又止。但很快笑一笑:“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好时候,我们要快些行动起来。我现在是化境的巅峰,这些日子又统领湖中的妖魔,已有了行宫。虽不稳定但勉强可用。李云心此前带我出洞庭时我将出口设在了外面,你们可以从外面经我的行宫来洞庭——如今湖中大妖魔只有白云心一个,你也来,可保万无一失。”


    昆吾子愣了愣,随即皱眉:“你疯了么?我虽是真境,但我这身躯却比玄境还要强横。我这样的修为从你的行宫借道入洞庭,我身上灵力必然冲击你的内府——你的体内的灵力怎能容得下我的灵力?会叫你受重伤……或许你会死!”


    李善盯着昆吾子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师兄,你……这些年,到底是过得太安逸了么?!”


    昆吾子一愣,茫然地啊了一声。


    便听这李善的声音冷且凌厉起来:“你知不知道如今是怎样的形势?!”


    “你在道统修士天才地宝应有尽有、与世无争,但知道妖魔是怎样过活的么?!这里是洞庭,不是云山!那李云心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妖魔,也不是玄门高修!你在云山时,觉得事情尽在掌握可以徐徐图之,可眼下……我这几天越同那李云心相处越觉得心惊呀!我们从前还是低估他了!”


    “他现在倘若真往石林山去了,很有可能带回这庆国三分之一的妖魔围攻渭城!”


    “你只道他此前在洞庭里悄无声息地蛰伏了那么久,安知此刻不是已经布置谋划好了、只等绝杀了?现在情势已经完全失控——我们要开始决战了!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忘记了那凌空子和月昀子是怎么死的了么?他们是不是至死之前的一刻还觉得胸有成竹事情尽在掌握?!”


    昆吾子被他狂风暴雨一般的逼问迫得哑口无言。过了好半晌才低声叹一口气:“好。师弟你……说得对。”


    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但……不要伤了……”


    李善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他的语气忽然恢复平静,紧盯着昆吾子:“好。我知道。她,那凌空子。”


    她盯着昆吾子看了一会儿,慢慢道:“真寻到她,我为你留她一命。现在,把你的人手、道统的人手,还有我们共济会隐藏在这附近的暗线都拉起来,叫他们动起来!全部动起来!!”


    “……好。”昆吾子低声道,“我先回渭城安排些事。那边料理妥当了……我借你的行宫,入洞庭。”


    李善看着他:“速去!”


    于是两个时辰之后,一个虚境修士找到了睚眦。


    而此刻睚眦还是睚眦,他并无心多生事端。他身上有神龙的嘱托、同时还有些自己的意愿。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徘徊在洞庭、渭城附近冷眼旁观局势的发展,因此对道统修士的到来颇感意外。


    道统使者告诉他“李云心此刻在陷空山”——到这时候,这消息已不是推测了。


    某个如檀量子一般、此刻正身处陷空山妖魔之中的内线被启用,并且很快传回消息确认了李善的推断。


    可奇怪的是……睚眦似乎对此并无兴趣。


    其时他高卧在林中一块大青石之上晒太阳,懒洋洋地盯着这自称“从越子”的道士、打了个哈欠:“可是,与本君有什么关系了?”


    从越子微微一愣。


    依着宗座的说法,这睚眦在得知这消息之后应当即刻往陷空山去了。甚至还会因为愤怒而迁怒于自己——因为昆吾子此前曾经伏击他,那可是深仇大恨。因而这一趟差事实则风险极大,他是有可能被喜怒无常的妖魔含愤击杀的。


    可如今看睚眦……确全然不是料想之中的反应啊。


    从云子疑心自己漏了些什么消息。因而站在大青石下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又道:“那李云心……据说曾在洞庭边与通天君有龃龉。如今我们是得了消息——”


    睚眦微微起身居高临下地、奇怪地盯着他:“龃龉?李云心?你是说我那自称李云心的九弟?他既是我的九弟、又是龙族,哪里来的龃龉?嘿。你这道士……”


    大妖魔危险地眯起眼睛:“莫不是来消遣本君的?怪不得你见了本君全没个畏惧,竟是没安好心么?”


    从越子越发摸不着头脑,感觉事情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他抬眼往西边看了看——太阳都快要落山了。


    =================

    睚眦是龙二。之前笔误写成龙大,特此修改。见谅。


  第二百六十五章 手撕道士

    宗座吩咐自己这件事的时候曾说“十万火急”,可眼下的形势……他竟是没法儿将这事做成了?

    因而微微皱眉:“贫道也是修行人,不是那些没见识的世俗人。通天君诚然闻名于世,但若见了通天君畏畏缩缩说不得话,倒是没个礼数了。只是……通天君这是在试探贫道么?这大可不必。这消息是千真万确的,通天君去往陷空山一探便知呀!”


    睚眦不再看他,而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卧回大青石上:“滚。”


    从云子还想再说几句话,但睚眦像是赶苍蝇一般随意地挥了挥手。


    也不见有什么异象,这从云子就忽然感到胸口被猛烈地一击,仿佛有一座小山在刹那之间碾压上来——他心中大骇,当即运转全身的灵力以自保。然而虚境修士的“全力”在玄境大妖的“随意”面前宛若尘埃。只用了一息的功夫,从云子便终于无法抵挡,喷出一口鲜血并且失掉了意识。


    太阳终于落山了。


    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因为剧烈的痛楚。


    就仿佛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种力量撕扯、并且被一片一片地扯下血肉来。痛感从手臂上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叫他即便在昏迷当中也忍不住即刻发出一声高亢凄厉的惨叫、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然后发现……


    那并不是错觉或者梦境。


    他的一只手臂,被握在睚眦的掌中。


    天已经黑了,但林中寂静无声,连蚊虫都不敢嗡鸣。大青石下生起一堆篝火,但火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四周皆是阴森的树影,仿若鬼怪一般。


    而现在……他被握着的那只手臂鲜血淋漓。


    小臂上已经快要见骨了——不是割伤擦伤,而是……被那龙子睚眦用锋利的指甲划开、再用两根手指捻着、一条条地撕下他的肌肉来!!

    从越子见这情景先呆住了——尽管痛楚仍旧剧烈,可他已经恢复了意识。也正是因为恢复了意识,他才意识到……


    自己正在被吃。


    被活活地吃!

    睚眦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的眸子在跃动的火光中闪闪发亮。他的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口中则在慢慢地嚼——仿佛一个人一边吃些干果,一边平静地看自己。


    被吃的修士与在吃的妖魔如此对视了一会儿。而后从越子才猛地咬紧牙关、瞪圆了双眼!


    因为那睚眦一边平静地盯着他,一边又撕下一条肌肉来!


    从越子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肉被妖魔从自己的手臂上撕下来的声音,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竟有些像撕裂布帛的声音。


    妖魔微微仰起头,将手中捻着的淋漓血肉送入口中,但目光自始至终都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等这一口也咽下去,才笑了笑:“修行人,果真是要好吃些。有嚼劲,不似凡人的烂肉。不过你现在不惨叫,一口浊气憋在肺腑,可会弄酸了我的美味。”


    汗水如同雨水一般自从云子的额头渗出来,很快浸湿了他的头发与衣服。但妖魔的手像是用钢铁浇筑的。牢牢握住他。


    虚境的道士不敢轻举妄动,所能做的唯有咬牙强忍这痛苦、瞪圆了眼睛:“通天君何故吃我?”


    然后从越子发现,睚眦愣住了。虽然仅仅是短短的一瞬,可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不会骗自己——就好像他的这一句话勾起了大妖魔的什么心头往事、他的手和表情一起僵住了。


    随后这妖魔忽然眯起眼睛,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道:“你这人……倒是有趣。”


    他停住了、暂时不吃他了。


    从越子不晓得自己的那一句话为何收到这样的效果——他仅仅是想要表现得硬气一些、镇定一些、为自己争取到一点时间而已。


    但既然这样子有效果……他就再咬紧牙,不去看自己手臂上可怕的伤口:“我是来给通天君报信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通天君今日若杀了我……”


    却意外地发现这睚眦忽然皱起眉、脸上露出疑色:“报什么信?”


    从越子一愣,不晓得是不是这喜怒无常的妖魔拿自己寻开心。但仍强打精神,只当是此前从未与睚眦讲过,将他的话再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然后发现这通天君……又失神了。


    他在死盯着自己,但很明显心思并不在自己的身上。就仿佛是穿过了自己的身子、看到更远更远的地方了和更久更久以前的事情了。如此又发了好一会儿呆,视线的焦距才回到从越子的身上。


    妖魔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笑了笑:“李云心啊……”


    “是。”从越子咬牙、努力试着让自己的神色平静。


    因为他发现这睚眦自己很喜欢这种“临危不乱”的表现:“既然通天君已经得到了消息,就放了我如何。我以血肉招待了您,如今该回去复命了。”


    但睚眦没有放开他,而是又笑:“有趣。有趣啊……这么有趣的小人儿,本公子之前见了一个,今晚又见了第二个。唔……”


    听了这话从越子心中一喜,晓得事情或有可为。因此脸上越发镇定、甚至试着强迫自己将这睚眦当成是身份相当的朋友一般道:“既然有趣,何不交个朋友。通天君平日里……呃!”


    他的话戛然而止。


    就在听到“朋友”这个词儿的一瞬间,睚眦眼中忽然暴射出可怕的精光。手腕一用力将从越子拉到自己的身前——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


    道士的颈椎骨当即被咬断,气息也瞬间断绝。脖颈中喷涌出来的鲜血溅了睚眦满头满脸,但他并不在意。反倒是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一般又狠狠地晃动头颅撕咬了几口、直将那脖颈彻底咬断、道士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才松口。


    然后随手将无头的尸体甩在篝火旁,咬牙切齿道:“朋友?!呸!你也配!”


    言罢冲天而起,直往那陷空山的方向飞去!

    ……


    ……


    而在那李善与“昆吾子”会面之后、从越子找到睚眦之前,这洞庭湖边还起了些别的风波。


    并非指“湖岸边”,而是指“洞庭周边”。


    事情的起因,要从苏镇的苏家说起——便是那个“苏翁”从前居住的苏镇。


    家主苏知璋与族中的核心人物乘画舫、载着他那不上进的老爹苏翁游洞庭庆生却遭遇风浪翻了船。而后那洞庭竟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封死、再进出不得了。


    都晓得此行当是凶多吉少,但家主毕竟余威犹存,因此还是平静了些日子的。


    但过了那么半月之后,可就没法儿按捺得住了。


    苏家本是经商起家,家资巨万。但在这样的年代倘若无权势,那么财富越多也就越危险。苏家与于家不同,于家子孙一向不多,且发迹晚。纵然傍上了一颗大树,但自己着实没什么根基。


    然而苏家却早早就在经营权势——通过隐蔽的方式。


    苏家的子孙读书,但不科举。


    他们从小饱读经史,同时也学经商处世之道。待有机缘了便往外去——去做幕僚。


    庆国官吏一向异地为官。为官者来了他乡毫无根基,倘若没有当地豪强世家的支持,很难做成事。而苏家在洞庭附近这几个州府中自然是一等一的豪强。又兼人脉通畅、家产丰厚,因而苏家的子孙往官场里钻营,就没有不成的。


    且,他们的的确确有足够的才华在幕后处理好许多许多事。


    因而在这洞庭附近的几个州府中,“苏家师爷”,可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庆国的无知小民喜欢说“这大庆是赵家”的。而在这洞庭附近也有人说,这四州十六府则是苏家的。


    如今这样的一个大家族失了龙首,自然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争。


    苏知璋失踪半月之后豪宅当中便上演了争权夺利的戏码,直将这个一等一的豪门闹得鸡犬不宁、没一日安生。


    附近的相邻、稍有些抱负的官吏都乐得看他们乱——一个强而有力的苏家诚然会叫他们做事方便,但也的确没人喜欢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不得自由。


    他们怀着这样复杂又矛盾了心思看了足足月余的笑话……却在某一天惊讶地发现,一切纷争都消失了。


    苏家似乎……在一夜之间便推举出了一个新的家主。


    而见鬼的是,这位新家主在一天之前还是某一房当中一个并不怎么受待见的庶子,名苏致远。


    没人晓得这么一个年轻人如何就成了这一任的掌舵者。有好事的去打听、却也打听不出什么。


    另有些官员身边的师爷是苏家人,因而便旁敲侧击地问自家师爷的看法。但得到的回答虽然表达形式各不相同,大体意思却是一致的——他们对此并无异议。


    ……这些苏家人,当真是怪物的。


    也难怪能做得了两百年的豪强。


    但奇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很快,人们又知道了另一件事——


    这位名苏致远的年轻人,声称自己乃是一个多月前消失在洞庭湖中的苏家上代家主、苏知璋。


    =========

    今天心情不好。


    所以一会再更一章。


  第二百六十六章 动员

    而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是夜里。


    在这个夜里……很远很远之外,一处名为陷空山的地方,正有两个强大的妖魔在争斗。


    但无知的世俗人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与那陷空山的事、渭城的事、洞庭中的事有什么牵连呢?


    他们晓得的只是,那天晚上新任家主苏致远忽然昏了过去。


    据说他昏迷了两个时辰。而后又在众人眼中直挺挺地打床上坐了起来。但整个人的精神气质已经全然不同。他板着脸、冷冷地扫视环绕自己身边的人,然后厉声喝问“其他人哪里去了”。


    那时候他身边便只有两位郎中、四个丫鬟、三个小厮——这位新任家主还没有获得足够的权威服众。据说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位子,也是家中某些人权衡利弊的结果。认为再这样内斗下去苏家将顷,倒不如推举出一个傀儡,凡事大家“商量着来”。


    因此这傀儡发了急病,哪里会有急的。


    但事情随后就变得不同。这气质与语气大变的苏致远声称他就是苏知璋。一开始人都认为是他发了癔病,然而苏致远随即一一说出了许多只有苏知璋才晓得的辛秘事。


    这下子人们才慌神,各附近家中如今管事的都连夜匆匆赶来与这苏致远问答。


    而苏致远不但将苏知璋的习惯爱好答得清清楚楚,就连许多家族中内部的机密事宜、涉及到各种布局的,也都捡着重要的讲了出来——有好些事,是一些各房的管事人都不晓得的。


    如此折腾了两个时辰,人们终于相信眼前这苏致远就是苏知璋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子——苏知璋说了一段神异的故事。


    苏家,乃至附近的州府中人都晓得当初苏家祖先苏三发迹的传闻。


    据说那苏三在洞庭湖中捕鱼,撒下一网、捞上来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瓶。他将那铜瓶打开了,便从瓶中飘出一个水神来。水神自称十公子,乃是神龙的后裔。因为随神龙去天庭游玩的时候偷吃了天后为天帝蒸的白面馍馍,于是被封印在那瓶中丢进洞庭里。


    十龙子感谢苏三救了他,因此要满足他的三个愿望。


    那苏三并不是个贪心人,许下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大庆国公正、富强、文明、和谐。第二个愿望是希望庆国人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第三个愿望才是他自己的,希望得到些钱财好讨一房媳妇。


    水神十公子觉得那苏三是个大大的好人,就给他好些金银财宝,因此苏家才发迹。


    这个传闻人人都晓得,但也只当是传闻罢了。


    但如今这附身苏致远的苏知璋……却说他又见到那十公子了。


    据他所说当日画舫遭遇大风暴,船都倾覆了。他落在水中失去知觉,也不晓得飘到了哪里。而后忽然被人唤醒。睁眼一看,正有一个宝相庄严的神人将他倒提了、搁到岸上。


    这神人自称乃是湖中水神十公子、神龙的后裔。说曾经与苏知璋的祖先有过一段密切的关系。今日湖中起了风暴,因此巡湖,正好见他落水。


    再一问苏知璋方知正是那苏三的后人。因此不惜触犯天条、也要将苏知璋救活。


    但苏知璋的身体已经完全坏掉、魂魄没法子归位。因而水神请来了黑白阎君。黑白阎君拿出生死薄看了看,说苏家正有一个叫苏致远的,前世是个恶人,因此今世短命。但今世的果报已经完了,将要死去。正巧可以给苏知璋做肉身。


    苏知璋自然百般推脱,但水神哪里肯依他。就求了黑白阎君为苏知璋续命。


    阎君捱不过水神的情分,因而将苏知璋的魂魄摄回、投到了苏致远的身上。


    但水神这一次算是逾越本分、干涉生死。因此依着天条是要被绑在斩仙台上、叫雷霆活活劈死的。但黑白阎君又说这十公子是还从前的人情、事出有因。


    因而……倘若能有下界许许多多的人为十公子祈福、供奉香火,天帝一旦被感动,或许十公子就可以逃过一劫。


    附身苏致远的苏知璋说了这么一段奇异的故事,令人很难相信。


    然而连“苏致远身上的真的是苏知璋”这种事都信了,这些信不信又何妨呢?

    因此苏家人连夜将这事传播开去,其中少不了更加离奇的加工。到了天将放明的时候,整个苏镇的人都知晓这件事了。苏家人似乎真的想要“报答水神十公子”的情分——不但叫苏镇的人知晓了,还派遣了许许多多的家仆往四面八方去,逢人便说这消息。


    没什么见识的乡里人或许觉得“苏家老爷真是要报恩”。然而有些见识的人,譬如说那些官府中的官员,看到的却是别的意思——


    暂不说这个“苏知璋”是不是真的。哪怕是假的,苏家人放出这样的消息,看来内斗也的确是停止了。无知小民只看到神异事,他们看得却更深一些——苏家用这方式宣告家族权力结构已稳定,而今又将消息往四面八方传播,为的就是让那些别有用心、图谋不轨的人打消念头。


    消息本身荒诞不经,但……这是因为苏家也仅仅是要“传达一个态度”吧。


    既然情势已经稳定了,官员们便不好再看热闹。再加上……他们身边的师爷们着实对他们说了一些令这些老爷“不痛快”却的的确确“很有用”的实话。


    譬如说,州府的官员们平日没有少收苏家的好处。


    但前些日子苏家遭了大难,他们不帮扶,却任由四面八方的牛鬼蛇神将局面搅乱——倘若是普通的世家,老爷们倒也用不着理睬他们的想法。但苏家是这样一等一的豪强,又不是没有过不听话的地方官被明里暗里排挤走的先例。得罪这样的人家可是不智之举。


    由此……总要做些什么来表明态度。


    ——譬如说苏家人要发动那些无知的乡民搞什么“祈福”、“庇佑”之类的事,便不要去管了。


    有人接受了这建议,但有人却不想买账。不过很快那些不想买账的人便发现事情并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到天明的时候,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说昨夜得到了水神十公子的托梦。说他救了那苏知璋在受雷刑、希望他们可以为自己供奉祈福,自己日后毕竟庇佑一方,也给他们好多福报。


    这些人分布在四面八方,数量粗粗统计足有近百,且不是高墙大院中的苏家人,而是各处与苏家似乎毫无干系的乡民。


    这手段在一些人看来或许幼稚可笑,然而……从前夜三更到第二日清晨的这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里……


    的的确确有许许多多的人被鼓动起来了。


    并非仅仅因为“苏家的奇异事”、“的确有人梦到了那神灵”,还是因为苏家说,凡愿意为水神十公子供奉祈福的,每户赠银一两。


    ……这四州十六府两百多万人,统共有多少户人家?!


    苏家如此撒钱,是几乎要将家财散尽了呀!到了这时候,即便是最最理智的人也不得不试着相信……那的的确确是因为苏知璋虔诚地想要报恩了!


    因而……


    数千、数万、数十万人的香火愿力,因着这种可怕的、孤注一掷的强大动员能力,开始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洞庭湖中……


    那“十公子李善”的身上。


    而此刻“李善”正在洞庭湖边的某处——他已不敢回君山了。


    不过倘若他们早已经怀疑自己,那么此刻也无所谓——突袭很快就会发动。而且他得到了陷空山方面、那个潜伏着的内线的消息……


    李云心被睚眦杀死了。


    一个令人惊诧且难以置信的消息。


    无论是李善还是“昆吾子”,都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比李云心更强的琅琊洞天掌门、真正的昆吾子也忽然死掉。但那是福量子暗地里经营、布置的结果。实际上要说得远些,几乎可以说已经布置了四十六年——从他潜伏在道统的那一天开始。


    然而李云心这件事……


    明明是他自己跑去陷空山。哪怕经过他们两个人的运作、那龙子睚眦也去了。但李云心那种阴险狡诈之徒……真的会这样死掉么?!


    因而李善与昆吾子又碰了一次面,得出一个他们很难接受的结论。


    那李云心……大概修成了神魂化真身。


    他用神魂所化的真身去了陷空山、而后神魂真身被杀死。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李云心的本尊不在洞庭。得道真人境界修士的真身离不得本尊三十里。倘若是李云心的分身到了陷空山,那么本尊必然在陷空山附近三十里之内。


    这是个在不愿意相信李云心真的就这样死去了的情况下所做出的保守推断。


    那么……计划还要继续。


    若李云心死了,可保万无一失。只是不能将他擒住再逼问一些东西,稍显可惜。


    若李云心没有死、被杀掉的只是分身,那么事情就更顺利了——神魂所化的真身被杀,本尊将受到极大伤害、修为骤降。即便那李云心仍是真境,也是一个极虚弱的真境。再拿住了洞庭当中的一干人,他绝对翻不起大风浪来。


    因而,此刻李善站在洞庭湖边的水面上,细细体会那洞庭周边无数微弱的信仰愿力向自己体内汇聚的奇异快感。


    他本就是化境的巅峰。


    现在……


    他觉得自己要成为这湖中的第二个真境了。


    隐忍这样许多年,终于等来今日。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网成擒


    清晨的时候,洞庭上起了一阵薄薄的雾气。但稍后太阳升起来,雾气就慢慢地散了。


    眼下已经是九月末。天气虽说不上冷,可晨间与傍晚还是有略微的凉意。


    君山岛草木的叶尖汇聚了露水,林间地也微微湿。


    很安静。


    君山上的紫薇宫中也安静——这里原本就没什么人的。


    那白云心与她的丫鬟天明时候就离开了,殿内只余刘老道、三花,以及此地名义上的主人红娘子。


    一个修士两个妖魔,都并不需要很多的睡眠。可一个修士两个妖魔,也没什么趣事好做。因此三人便各做各的事。


    老道在修习天心正法,正试着温养紫府内庭以期某一日可以更上一层楼。


    那三花也在修行,但老道看不懂她修行的法子,只觉得是在玩耍。她从前是个没身子的阴神。说话虽怪,但条理还算清楚。可如今得了这躯体,竟是越发没有个常人的样子了。老道也不晓得究竟是因为什么。


    那红娘子照例居住更高处的后殿中,只偶尔露面在这君山岛上巡视一周。随后或者饮酒或者继续闭门不出。


    总之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无聊的清晨。


    但另外三人可不这么想。


    ——昆吾子的指尖弹动了几次,将阵法的阵眼毁去。同时又小心地将因此而四散奔流的灵力收伏压制、好不叫它们生出异象或者警兆。


    蛇精七段锦与李善在一旁为他护法。见他动作停了才问:“这阵如何?”


    昆吾子仰起头、轻轻出了一口气。


    现在他们三个在君山的半山腰,身边是郁郁葱葱的密林。这样子抬眼望上去,可以在林夜间看到一点蓝天,以及衬着蓝天的、更高处的紫薇宫中殿。一角金色飞檐自崖上挑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这么看了一眼,才道:“险。”


    然后皱一皱眉,道:“看来那李云心当真是不在的。这阵法……精妙极了。”


    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入洞庭了。借着洞庭周边四州十六府数十万人的微弱愿力,这李善终于从化境巅峰突破至真境。因而他体内灵力更加雄浑,行宫也更加坚固——终是将昆吾子与七段锦引了进来。


    那么照理说……应该当即突入紫薇宫,将殿中人擒获。


    原本也是这样想。可一旦踏入君山之内,立即感受到强力禁制与数道阵法。


    布阵的手法熟悉又陌生——与道统的手法原理类似,然而手段不同。昆吾子也接触剑宗人,晓得亦不是剑宗法门。


    于是知道,定是那李云心在离开洞庭之前所设下的了。


    这阵法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蛛网。虽然挡不住雷霆之势,但会叫人行动不便。且不晓得前方还有多少阵。一旦贸然冲进去,万一深陷其中进退两难,可就成了笑话。


    况且那李云心阴险狡诈,还是稳妥为上。


    因此这两真境一化境的强大阵容,选择一步步破除禁制、慢慢推进。


    很快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李云心是个变态。


    至此为止他们已经破掉了三十四个阵法,还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个阵法。倘若当初真的轻敌直直地冲进来了——能不能脱身暂且不说,那殿中人是一定会有足够的时间逃掉的。


    ——他当真是有时间、有心思,在这山上搞出了这么多的东西来!!

    且阵法都很精妙。精妙又阴险。若不是昆吾子这四十六年来在道统学到了足够多的前人们所留下的经验、体会、心得,早就不止一次中了对方的招了。


    然而这同时也意味着,李云心目前真的不在洞庭。更意味着……李善的推断是对的。


    那妖魔极在意殿中人,甚至花了这样多的心思去护他们周全。


    但阵法再多,终究数量有限。两个时辰之后,三人踏上紫薇宫中殿的殿前广场——正与那场中的刘老道打了个照面。


    老道彼时正在练一套“水云劲”当中的云手。挪步转了个身便瞧见三人从广场旁的林中走出来。


    四个人对视了一息的时间,老道竟不慌也不逃,抬手便从袖中取出一道符箓,再在空中一晃就燃尽了。随后并起剑指往三人的方向一指、厉声喝:“疾!”


    但什么都没发生。


    老道当即意识到君山上的阵法出了问题,再不敢逞强。转身退出两步远,扬手便又洒出一片符箓来。


    他是虚境的修士。与他从前那些交好的野道士相比已是了不得的高人。可在这三位眼中……


    虚境同一个世俗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又有何区别呢?虚境修士所发出的符箓,只不过是拂面的清风罢了。


    昆吾子自是不出手,境界最低的化境七段锦正有表现的时机。


    这潜伏在陷空山许多年的蛇精当即冷冷一笑、踏步上前,便要以她化境妖魔的强横肉身将那些符箓粗暴地破解开来。


    但只上前了一步便觉得不妙——那漫天的符箓一旦燃尽了,当即便有数量金盔金甲的力士自空中现身。先齐齐一声喝,随后各亮手中兵器、兜头就斩了下来!


    李善忙喝:“小心!”


    他与昆吾子是在道统中潜伏过的,晓得这是什么玩意儿——化境巅峰的修士搞出的符箓,可依着时辰唤出巡游四方的神将来。当初凌空子欲斩九公子便召了这东西——七段锦不是龙族,这力士数量又多,搞不好真要受重创!

    李善喝退了她,飞身上前硬接了这一击。身上登时火花四溅、险些被斩开了皮肉。


    谁知这还没完——老道洒出符箓唤了金甲力士,手中却仍旧不停,竟又从袖中摸出了几幅画卷,看也不看,一股脑儿地丢过来。那画在空中无风自燃,登时幻化出一个绿盔绿甲的剑士,露面便喝:“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喝罢如一阵风似地攻过来。


    又有一个擎大剑、着盔甲的壮汉落在地上,口中高诵奇怪的咒文:“得马骑呀!”


    那大剑便放出一阵金光,也急吼吼地撞过来。


    这两个,看着还似人的。


    但另有一个满口獠牙的灰绿色鱼头怪,手持一柄刃上满是锯齿的半月弯刀。还有一个生鼠头的妖魔,手持一柄短弩。再有一只宛若冰晶所化的大鸟,张口便喷出一道冰锥来——


    这下子连昆吾子也瞪圆了眼睛……不晓得竟是些什么怪物!


    因而不敢掉以轻心,也合身扑了上去。


    刘老道丢出这许许多多的宝贝之后一阵风似地往殿中逃去。李善与昆吾子抵挡这些怪物,只叫七段锦绕去追。


    岂料一交手,却发现后来现身的五个气势汹汹的怪物实则是中看不中用的。竟就只如同修习了武艺的世俗人一般——真境修士一道符箓击出,当即在空中幻化为点点光斑散了,倒是那几十个金甲力士叫两人破费了些手脚,然而也只用了三息的功夫。


    两人稍愣了片刻,也衔尾追上去——以刘老道的修为可召不出那些金甲的力士。可见这些宝贝都是李云心留给他傍身的。那老道虽实力不济,但临危时候气度倒是从容。


    只可惜气度再从容也没法儿与真境的修士抗衡。昆吾子如流星赶月般直撞进中殿大厅里,而那刘老道还想要伸手往袖中摸——昆吾子隔空一记手刀劈出去,便叫他瘫在地上了。


    再往厅中四面一往——正看见一个红盔红甲的女子瞪圆了眼睛瞧他们。也不多说话,一道灵气轰过去,令她也瘫了。


    一切发生在三息之间。而这时候七段锦才刚进殿门。


    昆吾子将这两个人用手提着丢到一处:“去找那红娘子。”


    李善自然不用他吩咐,已往中殿后门去,到后殿寻人了。


    又过一刻钟……他将红娘子也提了过来。


    君山上的一人两妖尽数被俘,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这事情……异常顺利。顺利到令昆吾子觉得有些蹊跷。


    但再看那刘老道——他虽被灵气封住了经络、没法子动弹了,却还是能说话的。


    这老道瞪着眼睛看李善,看了一会儿牙咬切齿道:“好你个家贼!我道山上的禁制怎的都失效了,原来是你这个家贼!”


    昆吾子微微皱眉打量这三个人。


    老道表现得义愤填膺,三花却不说话。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似在想着怎么逃。


    此刻最镇定的当数红娘子了。她被丢在地上、靠着中殿厅中的一张几。眯起眼睛看看昆吾子又看看李善,开口道:“你们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么?”


    李善不理她,与七段锦在殿里细细查探可有李云心留下的蛛丝马迹或是阵法。两人配合相当默契,像是早已成了习惯。


    昆吾子便笑了笑:“当然晓得。你就是这洞庭的公主,洞庭君之女。”


    他略沉吟了一会,又道:“我们此番来只为这两人。公主是受了无妄之灾。但还有个李云心漏网,公主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红娘子似是思量一会儿,又看看刘老道。然后眨眨眼:“你是谁?”


  第二百六十八章 逼供

    “贫道昆吾子。”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统琅琊洞天宗座,昆吾子。”


    红娘子一挑眉:“从没听说过。”


    昆吾子哈哈大笑起来:“公主不必意气用事。贫道知道公主倾心那李云心,但事到如今只怕不得不割爱了——可知道那李云心现在如何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刘老道的反应。


    红娘子不说话。他便微笑着沉声道:“李云心去了陷空山,这事你们晓得我们也晓得。但想来你们不清楚的是,那睚眦也去了。且……将李云心杀了。”


    说了这句话,看到三个俘虏对视一眼。刘老道冷笑了一声。


    昆吾子再笑:“怎么,不信?”


    老道抬头盯着他:“那又如何?”


    昆吾子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贫道知道死掉的是化身。但也知道,他本尊此刻不在洞庭。现在我洞天的道士正在找他——真境妖魔分身被斩了、修为大损。可贫道座下真境道士还有四人,你猜他逃不逃得掉。”


    他说了这话,终于看到刘老道脸上出现一丝松动。先前他是愤怒。听昆吾子说“李云心被杀了”之后是不屑的冷笑。而今终于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惊慌。但他很快掩饰过去,口中仍道:“你知道?知道又如何。我家龙王还是少年人时便斩杀了你们道统那凌空子,化境时又斩杀了你们那经律院首座月昀子。你这道士可知道他的计谋如何?布局如何?安知你们如今站在这中殿……嘿嘿,就不是他有意安排的?”


    昆吾子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


    但殿中很安静——七段锦与李善开始在中殿布置禁制,被撞开的殿们外有夏末的阳光透进来。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


    他这样充满戒心地看了一会儿才微微出了口气,觉得轻松一些了。


    因为之前刘老道说的话,正是他在担心的。


    但此刻对方将这话自己说出来了……意味着这担忧已不存在了。


    他冷冷一笑:“我倒是——”


    刚说到这里,便听见刘老道厉喝一声:“听到没有?!去告诉你家小姐!”


    这一声暴喝令昆吾子微微一愣,疑心是声东击西的伎俩。但随后——这中殿的西边忽然暴射出一道人影,直往极远处遁去,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昆吾子与李善对视一眼。但道士随即道:“不要追。是了,白云心还在洞庭中。”


    他笑了笑:“早晚也要解决掉她的。区区一个真境。若是聪明的,得了信逃出洞庭也就罢了。若非要来,也将她留下。本座乃是大成玄妙境界,还怕了她么?”


    李善便不再理会,继续布置他的禁制。


    刘老道仰头瞪着他,怒气冲冲地说:“玄妙境界?哼,心哥儿杀的人,哪一个是比他不济的了?”


    昆吾子宽容地笑了笑,像是懒得与一个没见识的孩童计较:“你这种不入流的人,哪里知道玄境意味着什么。”


    说完往身边看了看。


    这中殿的大厅是仿古制的,只有几,原本没有椅。但他身边却有张金色圆屏背的藤椅——正是这些日子刘老道宝贝得不得了,总喜欢坐着乘凉的那椅。


    见他目光落在上面,那老道又怒气冲冲地喝:“挪开你的狗眼!本道爷的宝座也是你能看的么?!呸!宗座?连堂堂正正地争斗都不敢的竖子罢了!”


    起先昆吾子是得了手、心情好。同时又担心这是圈套、懒得同他计较许多。


    到如今心中已定,便不喜欢对方说话的方式了——即便他从前是琅琊洞天的飞云子时,也是宗座昆吾子的爱徒,哪里有人敢这样说话。


    因而他冷笑一声,挪步走到那椅前,看着刘老道坐了上去。然后轻轻拍拍扶手:“本座,眼下是以礼待你。但你若不识抬举,莫说这座椅了。就是你的修为、性命,以后也不是你的了。”


    “这天下的正道在道统与剑宗。你也是个人,是个修行人。如今却与妖魔为伍、为虎作伥,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你若识相些,或许日后还念你迷途知返,只废去修为、饶你一命。现在你听好了——本座先问你,那凌空子,眼下在何处?”


    刘老道须发皆张、哈哈大笑:“道统剑宗?你们这些共济会的狗贼倒是没一句真话的。你自称昆吾子?呸!我看你是夺了舍的阴魂吧!”


    昆吾子猛地坐直了身子,与李善、七段锦对视了一眼。


    ……这老道,知道共济会的?!


    那李云心将这事也说了!?

    他猛地沉下脸、瞪圆了眼睛:“你还知道什么?!”


    “你们在天下各处广布眼线,居心叵测。”刘老道瞪着他。似乎已经打算绝不会活着离开紫薇宫的中殿,将事情一股脑儿地都说了,“虽不晓得你们所图为何,但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譬如说你们三个——都是那共济会的阴魂吧?”


    “阴魂——夺舍附身,然后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洞庭附近除了你们三个,当我们不晓得还有其他的人么?心哥儿去陷空山就是为了找出那里的蛀虫来。你说他被杀了?嘿嘿,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这般行事,好将其他人也引出来?你们若识相,现就出洞庭去救你们的同道吧。若晚了,哼,保管被他杀个一干二净!”


    昆吾子看了七段锦一眼。


    七段锦想了想,摇摇头,低声道:“他说谎。李云心此前不晓得的。我在陷空山洞外和他打了照面,之后又与邪王同他交手——如果他知道陷空山有我在,不会以本来的面目示人。”


    昆吾子点了点头。他又微微眯起眼,盯着刘老道看了一会儿,一笑:“看来你并不知道多少内情。这些是李云心教你的?缓兵之计?”


    老道怒目而视:“你们尽管在这里猖狂得意。我一个老弱之躯换你们几个人也是不亏。说不好,心哥儿现在已杀了几个了!一个不亏、两个,老道我就赚了一命!”


    昆吾子笑起来:“你这……老蠢物。可知道这洞庭附近的师兄弟就只有我们三个而已么?你那心哥儿,再去哪里杀?不过你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倒也可笑,啊呀,贫道猜猜看。你这般视死如归有恃无恐……可是在想你们在洞庭外还有人的?”


    刘老道微微一愣。但很快用脸上的怒意掩饰过去,只盯着他:“自作聪明。”


    昆吾子再捻须一笑,眼底尽是嘲讽之意:“贫道晓得你们在洞庭外还有人。一鼠精,一兔精,还有个阴魂——此前就是从贫道眼前救走的。三个虚境,能成什么大事呢?我座下数十修士也在捉拿他们,现下也合该落网了。”


    刘老道不言语了。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心灰意冷。但就在昆吾子打算再乘胜追击撬开他的心防时。忽然意识到他在低声嘀咕些什么。


    昆吾子皱眉:“你在说什么?”


    刘老道抬起头看着他:“你们三位真名是什么?”


    这老头子眼下的脸色略显古怪。昆吾子疑惑地看了看他:“问这个做什么?你已经知道得足够多。现在答本座的话——凌空子在哪里?”


    但刘老道置若罔闻,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心哥儿杀掉了一个你们的一个人,自称清量子。”


    “那么……是不是还有海量子、离量子、丕量子、朋量子?”老道冷冷地笑了笑,“都是你们的人吧?”


    昆吾子愣住了。李善与七段锦也放下手中的事,齐齐转头看刘老道。


    听见老道继续冷笑:“如此——我知道得够不够多?”


    昆吾子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李善:“你说得对。那李云心……果然知道不少内情。的确该活捉了他,好好问一问。”


    然后他转头看刘老道,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了:“你真是取死有道。不过你即便是死了,也算死得其所。这天下的世俗人、低境修士中,能像你一样晓得这么多秘密的,可的的确确是罕见。”


    “唉。本座心平气和地同你谈,你却冥顽不灵。你……可想像她一样么?”昆吾子低低地叹口气,抬起手。


    他指间忽然射出蛛丝一般的玄光、千丝万缕,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红娘子的眼中钻了进去。随后的情景变得有些恐怖——那些光芒竟是有形的。它们像无数条长长的蠕虫一般在红娘子的皮肉之下蠕动,先侵入脸皮下,然后向下走。再到脖颈、胸口,而后没入被遮挡的衣物中。


    所过之处的皮肉像是被犁过一般,都软塌塌地松下来。仿佛一瞬间衰老几十岁,变成脸皮松弛下垂的老妪了。这景象已然恐怖,受刑人所感受到的痛楚就应当更恐怖了。


    昆吾子一边眯起眼睛看刘老道一边慢慢道:“先在你皮下钻。再钻进你的血肉里。到了血肉里犁个遍,跑到你的骨头里。但我这玄光乃是灵气。虽叫你受苦了,却也会滋补你的身体。因而才可以……一边要你痛不欲生,另一边却不至死。你且瞧着她罢!”


    说完便只狠狠地盯着刘老道,等待他感受身边红娘子即将发出的痛苦嘶嚎。


    然而……


    过了一刻钟。


    什么声音都没有。昆吾子愣了愣,这才转头看红娘子。


    却见这洞庭的公主平静地看着他:“我君父的手段。可比你高明得多。这种程度……你是在玩闹的么?”


    昆吾子目瞪口呆。刘老道却放声大笑,斜着眼睛看他:“我们这些人,有哪一个是怕死的?!”


    昆吾子旋即沉默。然后一挥手,将那些玄光从红娘子的身体里收回来:“原来如此。既然你不怕死,那么就暂且不要你死。要你……看着她们死吧。”


    话音一落,再一挥手——


    一道刀刃似的灵气嗡的一声喷吐出来,下一刻——


    血光冲天而起!


    噗通一声响,那三花的头颅落了地。


    隔了半晌刘老道才转过头,瞪着眼睛看到三花无头的躯体慢慢歪在他身上,从断颈处流出来的血液很快浸透他半边身子——那的的确确是温热的血,而并非什么幻象!

    昆吾子默不作声地观察他。随后对李善笑了笑:“看起来这李云心要么就是果真不在。要么,就是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子很在意这几个人。此刻还不露面,你猜是前者还是后者。”


    李善与蛇精终于布置好了这厅中的禁制,走过来盯着刘老道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道:“看这老东西的模样倒不是作伪的。”


    边说边用手在虚空中随意地一抓,似是擒住了什么:“但你只是毁了这妖魔的肉身,阴魂还在。该将阴魂如这般也一起毁了才少事端……咦?”


    他皱起眉,转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妖魔修的什么法门?阴魂我竟捏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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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九章 破计

    昆吾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毕竟是修的妖魔之道,以愿力晋阶真境。境界还未巩固再遇上个修左道的妖魔,这种事也是有的。”


    说着随手从李善的手中将那阴魂擒过来:“暂且留着罢。我在云山上还炼着一炉黄芽丹,用这个来开丹也是好的。”


    “老东西,现在你可是晓得了?”昆吾子对刘老道微笑,“不要低估我杀人的决心。”


    刘老道的怒气似乎已经快要溢出来了。他看着昆吾子,忽然将眼睛一闭:“那么将我也杀了罢!心哥儿定叫你们死得凄惨百倍!”


    昆吾子冷笑:“好。也成全你。”


    说话的时候猛一挥手——嗤啦一声响,灵力如剑气一般夺的一声射在刘老道的耳旁。


    但并未穿透他的头颅,只将耳朵擦破了。


    竟然未死。可刘老道也不睁眼,脸上更没有半点儿劫后余生的心思。反倒咬牙切齿道:“怎么,到底不敢杀了?”


    昆吾子不理会他。同李善对视一眼,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


    那李云心,似乎真的不在洞庭。


    “这就好办了啊……”昆吾子真正地放了心。先伸手揉一揉自己的额角,然后道,“那么即刻——”


    但话说了一半,袖中的一枚符箓忽然疯狂震动起来。


    这是一枚紫符——当初月昀子在渭城与李云心决战前曾以这样的一枚符箓同昆吾子说话。如今昆吾子袖中也藏了几枚……他晓得这是驻守在渭城的道士们给他传来信息。且这信息必然十万火急,不然谁舍得动用这东西!


    他立即皱眉头取出符箓燃了,随后一个晃动的身影出现在虚空中。


    这虚影开口便道:“宗座,那李云心来了!”


    厅中的三个突袭者相视一眼。昆吾子正色道:“可真是李云心?在渭城?细细说来,不要急!”


    虚影是一个道统的修士,语气显得稍有些惶恐:“刚才来的,眼下还在城外叫骂。宗座临走前吩咐咱们一旦见李云心来了不可轻举妄动,叫人回援。咱们也是这么干的,但三位师弟当时正在禁制外巡视法阵,叫那妖魔得了个空,全掳去了。我在城内得了消息才带人去看,的的确确就是宗座所说的那个人。眼下——”


    昆吾子打断他:“那李云心看着如何?”


    修士顿了顿:“气焰嚣张得很,只在外面叫骂,叫我们出城送死。”


    “那你怎么还不去?”


    修士愣了愣:“宗座,他以手上三位师弟的性命要挟。我虽是真境,可没法子一边保全三位师弟,一边将他擒下呀!我已给外出的几位师兄发了消息——等他们回援,我们三个真境……”


    昆吾子一拍藤椅的扶手大叫起来:“糊涂!他是妖魔!你那三个师弟落在他手上还有活路么!?那李云心已经被斩了一个分身此刻虚弱得很是在虚张声势——你即刻出城拿他!再晚些他就逃了!!”


    那修士还要说些什么,昆吾子便又喝:“立即去!!”


    这下子修士再不敢迟疑了。虚影略晃动一阵子,当即消失不见。


    昆吾子盯着虚空看了好一会儿,忿忿一挥手:“糊涂!混账!坏我大事!”


    李善在一旁想了想,轻出一口气:“也算是好的。至少晓得他眼下真在洞庭外了。但想来他现在去捉李云心了也是无功而返。依我看,他是拿了三个道士想要以此要挟你。但出了手又怕城里人追,因此在城外耀武扬威虚张声势。一旦真追出去了……他大概就会掉头便走。再虚弱毕竟也是个真境,哪里捉得到了。”


    昆吾子恼怒地哼了一声:“要挟我?用道统的人要挟我?”


    李善看着他:“不要忘记了,你现在还是琅琊洞天的宗座昆吾子。那些道士都是你的弟子。作为昆吾子,你可不能不顾忌他们的生死。他应当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不晓得我们眼下已经在这洞庭里了。”


    昆吾子略想了想,不情不愿地说:“倒有点道理。唉。等着吧。”


    没有等多久——一刻钟之后那修士再用一枚紫符传来消息。果然如李善所料,一旦他们出了城,李云心当即带着三个道士溜走了。


    “那么……他该是要回来了。”李善想了想。


    他一边说话一边绕着两个还活着的俘虏走了几圈。然后停在两人面前:“但是他怎么回来呢?”


    然后转身看昆吾子:“譬如说李云心将他那行宫的后门开在洞庭外……那么想要从洞庭外借行宫回来,那行宫总不能带在身上与他一起在外面。所以……必然是还在洞庭之内的了。那么在哪里?”


    昆吾子与他对视一眼,忽然笑起来:“是了。在哪里?老东西,你来说说看。”


    刘老道紧闭着嘴,并不吭声。


    昆吾子便从藤椅上慢慢站起身。然后绕着藤椅走了一圈停在椅后、双手在椅背上拍了拍。


    “本座来猜猜看。”他看着刘老道,“你们三个在这紫薇宫好好地待着,忽然被我们俘虏了。你本该又气又急。可你在这……又气又急的时候。既然还想着你这椅子,叫我不要碰——”


    他微微倾身向前:“是不是在想,越叫我不要碰我就越要碰,甚至还想在上面坐一坐?”


    李善面无表情地看着刘老道:“所以你之后坐上去了,这老东西才越发猖狂——简直就是有恃无恐。师兄,要我猜那李云心的行宫所化的物件儿在哪里的话,我想就是在这里。”


    刘老道终于睁开了眼睛、紧抿着嘴唇。他的胡子在微颤抖,直勾勾地盯着李善。


    李善也看着他——一边看着,一边伸出手在那藤椅上摸索。


    先前便说过,这藤椅不是凡物——洞庭君紫薇宫里的物件哪里会有凡物呢?


    因此这藤条实际上坚硬异常,斧劈不坏、火烧不坏。椅垫上藤条编织得厚实,足有两指厚。人坐上上去柔软却不深陷,舒适极了。


    而这李善便看着刘老道,用指甲一点点将藤椅的坐垫划开了。开了个两指长的口子,手探进去一抹,嘻嘻笑起来。


    随后从这坐垫的夹层里提出一柄折扇。


    在刘老道面前晃了晃:“可是这个?”


    刘老道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身形也委顿下去了。


    昆吾子接过这折扇,打开,仔细看了看。


    原是个白纸扇,扇面上画了一幅江山图。看着这图……竟像是渭城周边的地形。


    他又小心翼翼地将渡过去一点灵力细细体会体会,然后轻出一口气:“白得了一件宝贝。”


    李善问:“当真是?”


    “昆吾子”略想了一会儿:“昆吾子曾对我说,李云心此前集渭城百万阴魂之力作了一幅灵图。将渭城附近的山川河流入了画,将月昀子的神魂也一并入画封印了——这的确是一幅灵图。就在他这折扇上。”


    “真境的丹青道士作不出灵图的罢——这东西不会是假的。当是他的行宫所在。”他笑了笑,“叫我坐上来……那李云心事了好突袭我。可惜你们棋差一招。我们可不是道统的那群蠢货。绝情弃欲,哼,把脑筋也一并弃了。”


    他再走了几步、重新走到那藤椅前看着刘老道、舒舒服服地坐上了。冷冷笑一声:“这种低级的伎俩,也难登大雅之堂。那昆吾子叫我……切不可小觑了他——”


    他边说便转过头,笑着看李善:“也不过如此而已。”


    李善笑了笑。


    “那么等他来吧。也等那白云心来。”


    如此,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昆吾子一直在摆弄李云心那行宫所化的折扇、翻来覆去地看。好像喜欢极了。


    然后白云心来了。


    这位金鹏王的义女先自空中落下,站在中殿的门前冷冷打量一番,看到大厅的情景。然后扬声道:“你们这三个人,为何阻我办事?”


    昆吾子将她晾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背手慢慢走到殿中的门前,站在阳光里。先仔仔细细将这白云心打量一番,才微笑起来:“我倒是头一次见金鹏王的义女。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才晓得是个绝色。不过可惜是个妖魔。那么,你要办的是什么事?”


    白云心因为他轻佻的言语而皱眉。但下意识地看了看殿内,没有再上前一步:“我奉鹏王之命来取龙魂,借住君山。你们来这里闹事,这就也是我的事。”


    昆吾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边笑边转身对李善道:“你瞧,还是我看得通透。我就说这白云心是个妖魔,且是个心高气傲的妖魔——赌她不会自顾自地逃出去,总会回来同我们计较一番。如今真是没错。可见做人做事还是低调一些好。这一千年来这妖魔在世间横行无忌,谁都晓得她的脾气。既然晓得了她的脾气就有法子对付她。”


    然后转眼看白云心:“你听好了。你那义父金鹏王,与道统有协定——道统不犯他,他也不犯道统。今次我们对妖魔开战,鹏王一脉却是不会碰的。你既然是鹏王义女,本座便劝你不要趟这浑水。你回去告诉金鹏王,说这龙魂本座收了。他若有异议,只管去云山同双圣说。”


  第二百七十章 破局

    白云心的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再往殿中看了看。


    昆吾子冷笑:“想你也瞧出来了——这殿已被我布下禁制。你区区真境的修为是难攻进来的。若我是你,要么听我的劝乖乖出洞庭避祸。要么……不死心。那么也该出洞庭,告诉那李云心咱们在湖中等他——他的人都在我的手中。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一甩袍袖,又回到殿中去了。


    那白云心大抵是从未受过如此侮辱,登时大怒。


    但正如昆吾子所说,他们所布下的这禁制不是她一时半刻就打得开的——她试着冲击了几次,但这中殿就连晃都未晃,反而自己差一点被禁制之力反噬。


    如此折腾了一刻钟,终于携着怒气远遁而去了。


    见她消失在天际了,昆吾子才轻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折扇再打开。


    李善倒是在一旁愣了愣,问他:“你真这样放了她走?她若真出洞庭找到了李云心——”


    昆吾子笑了笑,将手中的折扇展示给他看:“我说过我们白得了个宝贝。你瞧瞧罢。”


    李善的目光便落在那扇面上——粗看的时候就只是一幅普普通通的江山图。但稍微多看一会儿便发现其中的精妙之处——


    有什么东西在动。


    “这是灵图啊。我也是第一次见。”昆吾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画上点了点——点在一个细若尘埃的人形之上,“你看这像谁?”


    那真正的鳝妖李善是个瞎子,看不到什么东西的。但这檀量子所化的李善却不瞎。他凑近了、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低声惊呼:“李云心?!”


    “正是他。”昆吾子冷笑一声,“这是他的行宫,因而这东西或许同他有什么牵连,竟可以在上面看见他了。据说灵图本就是将万物之灵摄入画卷当中。如果通晓了其中的法门,提笔改了画卷中的东西,那真实存在的也会变了。只是一直传闻那是画圣的手段,没人知道如何做。但现在来看……大抵是真的。这李云心在外面走动,我们在这灵图上就看得一清二楚。”


    “依着这扇上看——你瞧,他正往野原林去。大抵是要找到行宫入口,即将来了!他的行踪咱们了如指掌,还愁他不落网的么!”


    他说了这话,那刘老道的脸色更加惨白,只如同白纸一张了!


    “所以说我为何叫那白云心出去了?”昆吾子笑道,“嘿。金鹏王与道统的协约是他们的事。我早吩咐那些道士——见着妖魔便杀、一个不留了。那些道士将白云心杀死了金鹏王大怒……这下子道统剑宗和妖魔会争斗得更精彩。可不就是我们正想要的么!”


    他说话说到这里,便见那扇上的李云心的身形停在了某处。


    当即将折扇往厅中一抛,沉声喝:“办完事再说——他要来了!起阵!”


    李善当即会意。与七段锦闪身去一旁,在虚空中指点了几下子——他们借着紫薇宫中殿所布下的阵法禁制立即运转起来。一片玄光自厅堂的墙壁当中汇聚、正笼在那柄折扇之上。玄光中有无数的细小尘埃飞舞。但如果仔仔细细地看,便会发现那并不是尘埃,而是数以千百万计的真符咒文。


    说来这也是昆吾子传给他的一件法宝——一旦布置得当,真境巅峰的修士误闯阵中也要脱一层皮。只是那宗座万万想不到……如今却是被另一个扮作自己模样的人施展出来吧!


    惊人的灵力开始在殿中流转,每一丝空气当中都渐渐有光斑隐现。这厅里似乎被其他的什么东西填满了——修为最低的刘老道甚至开始感觉呼吸不畅,仿佛吸入口中的都是粘稠的液体。


    笼罩在折扇之上的玄光变得越来越强烈,到最后竟成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将阴沉的大堂映照得纤毫毕现——仿佛这殿内才是白日,而殿外倒成了黑夜了!


    昆吾子的袍袖鼓动,额角青筋毕现。他感受到了阵法禁制所带来的强大力量正填充他的身体——眼下他成了阵眼、这附近所有的气机灵力都借道他强横无比的身躯,再通过他的操控灌注玄光当中的一个真符咒文。这是他最强大的时刻、亦是他最最脆弱的时刻。


    眼下的他,就仿佛一只填充满了黑药的铁桶,只需要一点点的星火——就会将可怕的狂暴力量尽数倾泻到那自扇中而出的李云心身上!


    他最终厉声喝一声:“待他露面——”


    但意外在这时发生了。


    就仿佛……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忽然被从中截断、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忽然失了动力、一只高高在天的风筝忽然断了线——阵法中流转不息的灵力在一瞬间断了流。仿佛在某处有什么东西张开了巨口、一下子将这君山附近的灵气都吞掉了!

    然而也不仅仅是灵气!


    这昆吾子此刻以自己为阵眼在调度气机——他便是一个节点。这节点吸收天地灵气供给疯狂运转的大阵。可眼下向他身体当中注入的灵气忽然消失,但阵法却未立即停止。


    ——尽管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


    可一个能将真境巅峰修士死死困住的法宝所耗灵力岂是寻常时候好比拟的么?!便是在这一瞬间,昆吾子的身体就几乎被吸干!

    但修行者以自身为鼎炉、引天地灵气淬体——肉身皮囊便也有生生不息的灵力产生。虽暂时被抽干了,但调息一刻钟很快便可恢复如常。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他在刹那之间意识到事情有变,当即低喝一声要暂且收了那法宝。可就在这时候忽然发现他对面的李善与七段锦脸上猛然露出无比的惊诧之色。他们两个张开嘴——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缓慢。昆吾子几乎可以看得到他们的喉咙震动、睫毛微颤、瞳孔放大、要呼喊出声向自己示警。


    他这样的高阶修士反应何其快也?在他们能够发出声音之前便当即向那折扇上看去——


    然后头脑里只来得及出现一个念头——并未有何异常呀?


    下一刻,他这暂时灵力枯竭的身躯轰的一声飞了出去——真境龙族大妖自背后的顷力一击结结实实地轰上他的身躯!


    便是他这身子堪比玄境高修的强悍,但失了体内生生流转的灵力护体,也抵挡不了这样狂暴猛烈的一击!

    他在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便喷出一口鲜血——这底不是生人那与肉体融合完美的身躯,附身其上的游魂竟被这一击震了个七荤八素,就快要脱出肉身!


    他被轰得翻飞,也因此终于看到了偷袭他的究竟是何人。


    正是那……李云心!


    这李云心此刻已现出了神魔身。双目圆睁、眼睛几乎张裂开来。双拳还未收回,拳面上覆盖着苍青色的鳞甲。而这些鳞甲——属于一个以肉身强横而著称的真境龙族大妖魔的鳞甲,竟都已经破碎开来、并且渗出了金色的龙血。


    可见他方才的那一击、究竟是使出了怎样可怕而狂暴的力道!!

    飞在半空中的昆吾子头脑当中便只闪过了一个念头——“他的行宫还在自己设下的禁制当中,他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


    “这无耻妖魔……待我接下来——”


    但就连“接下来”也没有了。那李云心轰飞了他之后当即松开拳头在虚空中一抓,手中登时出现一条青蒙蒙的铁索。而后手腕再一抖,那铁索迎风暴涨,兜头便套住了附身其上的福量子游魂,将他拉出了身体!


    到此时那李善与七段锦才反应过来,口中呼喝一声便要来抢李云心的铁索。


    但这李云心不慌不忙。右手用铁索束住了福量子的游魂,左手已在空中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画了几笔。这一整个中殿便立时发出嗡的一声响——他们此前布置在殿中的禁制伴随着一片炫目金光爆裂开来,随后便是可怕的迟滞感与无力感降临。两妖在空中的身形陡然一滞,随后发现体力的灵力正以可怕的速度流逝——刚才吸干福量子的那一幕又出现了!

    这妖魔李云心冷冷一笑、厉喝:“滚!”


    飞起一脚便将两妖踹得倒飞回去,像两个世俗人一般在地上滚了三周才勉强止住身形。


    待他们再撑着沉重无比的身体爬起来的时候……


    已看到那福量子被李云心掌中一根铁索捆得结结实实、动也不能动了!

    而这时候……李云心才伴随着一阵浓重的雾气恢复了人身。


    先一脚将福量子的游魂踹倒,然后转身……从那藤椅上将椅背镶嵌的那块圆形玉屏摘了下来。接着掌中一晃、又变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玉屏。这两块玉屏立即吸附到一处,变成一轮圆坨坨、光灿灿的……月晕。


    “玄……玄光宝鉴!?”


    躺倒在地的福量子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


    李云心也不理会他。先走过去扶起无头的三花身躯看了看,然后放下了。再在刘老道与红娘子的身上一拍,解开他们体内被灵力锁住的关窍。


    先问:“他们还有几个在外面?”


    刘老道深吸几口气,扶着李云心的手站起来:“方才他们说了,只有这三个,再没了。”


    “好。”


    李云心便又将红娘子扶起来,然后才转身看福量子。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老刘明明已经说过了——是我做的局、引你们出来。”


    “……为什么不信呢?”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回味

    福量子目瞪口呆——三息之前他还胜券在握大功将成。三息之后便被束缚在地上连身躯都丢失了……怎会如此?!

    但李云心一点都不在乎他此刻的想法。而是走到那“昆吾子”的肉身边伸手在他身上摸索。摸索了一阵子抓出一个东西往虚空里一丢——


    那东西便立时叫出了声:“噫!啊呀!可恶哇……我的身子!啊呀……杀了!杀了!!”


    李云心也心疼得直叹气:“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弄出来这么一个身子——你倒是下得狠手。”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福量子身边再给了他几脚——不往身上踩,专往脸上踩。可见心肠是黑透了。


    照理说这样的游魂、不运起灵力可触碰不到。但李云心拿来捆他的岂是凡物?乃是那白阎君封他做阳世判官时候一并赐予的勾魂铁索,专拘阴魂。被这东西捆上了无所遁形,便是阴魂也要现身。既现了身,此刻李云心踩的就不仅仅是他的脸、而是直接踩上了他的灵魂。


    这种可怕的痛楚——那福量子哪里还能忍受得了。头脑中惊诧的思绪登时飞去了天外,惨叫得撕心裂肺,看起来可怜极了。


    这李云心踩了几脚解了恨,喝他:“嚎什么?你苦日子还在后头——给我老实点!”


    他又转了身去呵斥不远处的李善与七段锦。


    这李善已是真境,照理说比起分身被斩杀的李云心弱不了多少。可偏偏……实实在在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了。不晓得哪里的可怕禁制将他们身体当中所生出的任何一点灵力都即刻抽走,竟是丝毫也积攒不起来。


    刚才正试着趁李云心分神冲出去,但经他这么一喝,当即不动了。


    李云心却眯起眼睛,盯着他们两个冷笑:“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也知道你们还能抛了这身子跑。不过我劝你们别做蠢事——在我这阵里,一旦你们那游魂离了身,嘿嘿……”


    没有说结果。但最后的冷笑已经足以令两个人愣了愣——打消被他看透的心思。


    李云心这才坐到没了靠背的藤椅上、叹口气。


    先盯着福量子点了点:“福量子。”


    再看李善:“檀量子。”


    最后看七段锦,皱起眉:“我以为还会有藏在苏家的。哪知道是藏在陷空山——你的序号……道号又是什么?”


    这七段锦极少说话。到此刻就如同一个随从跟班一般。但李云心问了她,她略一犹豫还是老老实实地开了口:“阳量子。”


    “哈。”李云心叹了一声。也不晓得他在叹什么。


    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俯身捡起自己的折扇收入袖中。转眼看福量子:“说吧。你们老巢在哪里。在道统里还有多少人。我记得还有个林量子——跑哪儿去了?”


    福量子对他怒目而视,显然失败得并不甘心。


    任何人都不会甘心。


    他到现在还不晓得事情怎么会有如此反转。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沉声道:“明明那折扇才是你的行宫,你怎么会……从这玄光宝鉴里跑出来?!”


    刘老道原本是找了张案几在坐着喘气回神。听他问了这话,便与李云心对视一眼,然后两个人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


    福量子已经恼火得快要爆炸了。再看见这神秘莫测故作高深的笑更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失败之后受到了愚弄……


    这本该是自己在做的事!


    因而咬牙切齿道:“你笑什么?!”


    李云心拿脚尖踢了踢他,又叫他疼得呲牙咧嘴:“笑你可爱啊。老刘知道我这个人……爱讲话。譬如说刚才在你们这三个蠢货信心满满的时候狠狠打了你的脸——打了脸之后,该干嘛?”


    福量子皱眉,不晓得李云心这话隐藏着什么深意。因而更不敢多说一句、怕被这心机深沉得可怕的家伙听了什么秘密去。


    刘老道倒戏谑地一笑:“回味啊。”


    李云心便笑着拍手,一指福量子:“所以最喜欢你这种被踩之后还要问东问西的蠢货。你不问,我怎么好意思洋洋得意呢?”


    福量子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什么好。


    李云心居高临下地耷拉眼皮看他:“你倒是认得这玄光宝鉴——知道这是你们琅琊洞天,那死鬼月昀子的法宝吧。他挂掉了,这玩意儿就被我拿来了。这叫什么来着——文学性地说,叫杀人夺宝。不过法宝这东西算是个人隐私,想来那月昀子生前也不会逢人就说这东西有什么妙用。不过你不知道,我可知道。”


    他看刘老道:“老刘你还记得么?我们当初在于家的别业里住着,月昀子牛哄哄地跑来跟我谈——他的分身就是从这玩意儿里走出来的。”


    刘老道恰到好处地捻须、点头:“是了。那时候这东西挂在合欢树上,真像个月亮。”


    李云心出了口气:“其实这东西可以分两片,就像一个传送门。这一片留在这椅背上,那一片我带着走——所以懂了么?在陷空山的是我的分身,我本尊当时就在陷空山三十里之内。办完了事情我从一片里走进去,就从另一片里走出来——你们非要盯着我的龙宫看,你不死谁死呢?”


    刘老道嘿嘿一笑:“也是老道我戏做得真。”


    这两个人此刻得意洋洋,那嘴脸简直叫福量子和另外两人恨得心头要滴出血来,可偏偏没办法。他咬牙切齿地皱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不对?!”


    他仰起头看李云心:“你如何晓得我们的身份的??还有我这禁制——你怎么晓得如何破解的?!”


    他不说还则罢了。这么一说李云心倒像是忽然想了起了什么事。一拍手:“啊呀,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说着话便起身,绕着宽广的大厅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伸手在虚空里抓些什么。


    福量子一看这情景脸色登时变得惨白——比刘老道当初有过之无不及。直等李云心走完了再回来,将手里那些东西揉了揉、捏了捏,才嘶声道:“你怎么……会……也知道这个东西?!”


    但李云心专心捏手里那团空气。捏了好一会儿似乎不得其法,才叹口气,从袖中将折扇取出来了。搁在耳边道:“这玩意儿怎么弄来着?”


    折扇里似有什么声音回了他。他就笑起来:“晓得了晓得了。”


    然后再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看了许久,并指一指,道:“云来!”


    话音一落,掌心当即聚拢出一团小小的云雾——看着如同祥云一般。


    这白白软软的可爱小东西在掌中漂浮着,因为厅中气流运动而微微颤抖。就仿佛是天上的云团被缩小了千百倍,如今被人所掌握。


    福量子面如死灰。李云心却像得了宝贝玩具。又从袖中将那一轮玄光宝鉴也取出了,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像是在重复什么并不熟悉的、生疏的步骤要领,一边在宝鉴上点了几下子。然后将两者同时向空中一抛:“去!”


    只见这一轮玄光宝鉴与那一朵白云当即合到一处。


    金灿灿的月晕旁傍着一朵浮云,安安静静地漂在厅中。散发出来的柔和光芒填充了室内每一个角落,就仿佛眼下中是中秋佳节、彩云伴月了!


    福量子已是不晓得第几次目瞪口呆。


    李云心得了便宜更卖乖,得意洋洋道:“那昆吾子最看重你和月昀子。因此将这件宝贝拆开了。月轮作玄光宝鉴,传给了月昀子。彩云做玄光雾,传给了你。可惜你们两个都不争气,结果被我得来了。如今告诉你吧——这玩意儿合二为一,名字叫‘雾锁蟾宫’。是你们琅琊洞天一等一的宝贝——那书圣当年亲手所制。”


    他略顿了顿,看福量子:“所以你有没有一点愧疚?单说人品,昆吾子还算不错——这样看重你,你却不声不响地把他干掉了。”


    福量子略沉默了一会儿,恨声道:“各为其主罢了。如今也是我一时大意罢了。且我潜入道统……哼,这种事。没什么对错。”


    李云心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三观不正啊朋友。他又没害过你,对你又很好,如今你说没什么对错?”


    福量子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一扭头,冷笑:“你果真是话多。既然话多,索性都说了吧——你如何破我的禁制阵法的?”


    李云心撇了撇嘴,厌恶地看他:“这种弱智问题你也问得出口。知道月昀子怎么死的么?”


    “他当日在渭城里也布下了阵法,结果不晓得他那阵法就在我的阵里。他和你一样,用的是道统的路子——以自身做阵眼引动气机灵力。于是他那气机灵力就在我提前布置好的大阵中流转了——用他阵里的灵力激活了我的阵。他的灵力因此也被我的阵法压制,实力十不存一。这些你不是知道的么?”


    福量子愣了愣,随即叫起来:“和我这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合作

    李云心叹口气:“你们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破解我布下的禁制?蠢货。你以为那仅仅是禁制?为的是留下你们的气机灵力、助我成阵罢了。和当日在渭城里是一个道理。你们这些……死脑筋。永远不晓得什么叫变通。”


    “更何况,我知道你怎么用法宝玄光雾、知道你的修为如何习惯如何性格如何——这叫信息不对称。你对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以为能够掌控全局——”他俯下身看着福量子,“你凭什么跟我玩?”


    福量子张了张嘴,还要言语。李云心却已经起身:“懒得和你这种又蠢又坏的人说话。我知道你还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现在给你看。”


    他几步走到福量子那具玄境的强横肉身前,将自己的折扇取出来。然后打开了扇子略略一抖——


    便有一阵阴风打着旋儿地从扇里出来了。先在地上徘徊了一阵子,然后没入那躯体当中。


    俄顷……这“昆吾子”低低叹息一声,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了。


    福量子的脸上登时像是打翻了染料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盯着那坐起来的“昆吾子”连声道:“你、你、你……”


    李云心先冷眼旁观了一会儿。但见这“昆吾子”行动很迟缓,便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然后退后两步,正色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没有杀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你劝我出洞庭同你回道统。这两次虽然情况不同各有原因,但我对你印象还算不错,觉得你算是个好人。”


    “在陷空山的时候,白阎君同我要你的魂魄,我保了你。如今又把这具身体送给你,希望你能记得我的好。以后再遇到同我有关的事,也细细想一想——我这人是十分不好惹的。”李云心说了这些,低叹一声,“现在你自己跟他谈吧……昆吾子宗座。”


    福量子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看看李云心,又看看昆吾子,目光来回地变换。


    但李云心倒不打算将“我乃是阳世判官手上可是有生死薄的、昆吾子这样的玄境大修死在了附近这生死簿自然要将他标出来、因而我立即抢在阎君之前将他收了”这件事同外人说——


    他的秘密已经说得足够多,再因着得意说出去,可是会少一张好牌。


    却看这身体还不甚灵便的昆吾子,慢慢走到福量子身前。毕竟神魂受过损。即便是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有着不为人知的高明手段可以保证自己的神智不至迷失,但操控这样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起初还是吃力的。


    因而他的表情便很呆滞。可也因为这呆滞,他盯着福量子的时候就更怕人。


    如此看了很久,才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各为其主?没什么对错?你与同敷是我最看重的两个弟子,你……当真觉得没什么对错?”


    福量子欲言又止,试图避开昆吾子的目光。但终究还是抬起头,沉声道:“我……道号福量子。并不是你这四十六年来认为的那个人。”


    昆吾子吃力地发出低沉而模糊的笑:“并不是?名字虽不同,难道这四十六年来人也不同么?!”


    “也罢……那么你对凌儿,又是怎样的的?也是作了戏的么?”


    福量子忽然瞪大了眼。但很快又咬了咬牙:“道统无趣,给自己找些乐子罢了。纵是单相思,也好过绝情弃欲!”


    “好、好、好。好一个好过绝情弃欲。”昆吾子的话语渐渐清晰起来。似乎开始慢慢适应这身子了。虽然有诸多不便,然而说话总是利落了,“那么你的道心呢?你这些年的心思既是假的——你的道心又何如成的?你当初……可是说要守护天下正道——这是你的道心!”


    福量子笑了笑:“道心是给你们这些活人的。我这样的孤魂野鬼,需要什么道心。”


    这两人在说话,李云心便走到李善与七段锦的身边。


    此刻这厅中的阵法已运转了很久。这两个妖魔愈发衰弱,快要连睁眼都不能了。李云心在他们的身上搜检一番,又将这两位丢在一边叠着,继续听昆吾子同福量子说话。


    但对话很快无法进行下去了。


    福量子开始闭口不言,任凭那昆吾子再三逼问。约莫了两刻钟的时间李云心走过去拦在两人之间:“不要在这里谈了。以后你把他带回云山,可以慢慢问。”


    昆吾子微微一愣:“……你将他交给我?”


    李云心笑了笑:“他和另一个交给你,檀量子留给我。一是觉得,你之前给了我那么多的消息——虽然你也是被迫无奈。但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愉快。不然今天不会这样顺利。二来……你现在该晓得了。你们道统和剑宗已经被这群人蛀得千疮百孔了。”


    “你座下两个爱徒。那月昀子和共济会的清量子不晓得勾结了多久。这一个飞云子,干脆直接是人家假扮的——在你这么个大成玄妙境界修士的眼皮子底下潜伏四十六年,将你杀掉了你还没发觉。要不是我,也许你连神魂都保不住。所以你想一想……你们要和妖魔开战——现在是不是一个好时机。你是琅琊洞天的宗座。别人再看到你这样子,你说话自然有分量。”


    昆吾子听李云心说了这些,沉默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李云心看着他:“我之前因为通明玉简得罪了道统。现在又是妖魔。一旦道统剑宗和妖魔开战,我的处境就不会妙。我知道大战最终避免不了,但希望尽可能地推迟一下子。既是给你们找麻烦,也是给共济会找麻烦——我父母,是他们的人杀死的。”


    “而我自己可以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壮大实力、试着自保。这就是我全部的心思,合情合理——我只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就没有什么永远的敌人或者朋友,唯独利益永恒。”


    “……唯独利益永恒。”昆吾子皱眉重复这句话。想了想,欲言又止。


    李云心便笑笑:“有话就说。今天在这洞庭里我们可以说很多话。但一旦你回了道统,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这样简单了。或许下一次见面,又是你死我活。”


    昆吾子便低叹一声:“只是我看你做事、听你说话……唉。你如今虽然已是妖魔,但也在修天心正法。我同你讲一个道理——妖魔得了香火愿力,进境神速。但……你若不修心,哪怕有再大的机缘也只能止步于玄境巅峰、太上之下。你是……一个天纵的奇才。是有望晋阶太上之境的。”


    “这句话便只在这洞庭里说——我不希望你最终荒废了这天赐的福缘。你已是真境,可有道心了?”


    李云心看了他一会儿,柔和而真诚地笑起来。


    “这个道理我懂。”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但我也是个孤魂野鬼。”


    昆吾子因他这句话沉思了一会儿,但没有弄明白其中深意。他叹了口气,再不多言。只道:“好。那么……就此别过。”


    说罢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灯笼。看了看叹道:“也是我给他的东西。”


    然后试着运一运灵气,那灯笼立时放出璀璨的七彩光芒。再一指地上福量子——李云心解开了铁索——共济会的游魂便立即被吸入灯笼里,再无声息。


    又走到那七段锦身前再一指她,这女妖的身子也立时不动了。


    玄境的道士收了这两个魂魄,向李云心微微点头,往殿门口走去。


    但即将出门时听到李云心平静地说:“哎,还有一件事。”


    昆吾子停住脚步转身。


    李云心看着他:“渭城的人被你们杀光了。我在那城里住了几个月,很有些感情。”


    昆吾子微微皱眉看他:“那些都是世俗人。而你是妖魔。”


    “妖魔也不会像我一样做这些事。”李云心歪了歪头,“而且,我手底下的人有渭城里于家的人——你应该不晓得于家。但他因为你们家破人亡。我不为他找回场子,我会很没面子。”


    “再者,道统说要牧养万民。渭城里的人也是万民的一部分。道统也说自己代表天下正道。但如果这话自己都不当真……会让我很失望。”


    昆吾子疑惑地看着李云心。似乎想要弄清楚,这个以阴险狡诈著称的妖魔所说的这些话是否是认真的。


    他活了几百年。虽说不像世俗人那样经历许多人情世故,但总还是懂察言观色的。也正因此,他更疑惑了。


    因为他觉得这李云心的确是真心的。


    两人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昆吾子忽然仰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碧蓝如洗,点缀几丝白云。夏末的阳光正热烈地洒下来,照得他这新得的身体暖洋洋。


    然后琅琊洞天的宗座昆吾子转过头,对李云心说:“我懂了。回云山,处理好这些事。我就入石室废去修为。”


    “若上天还眷顾我,或许能够重修。若觉得仍不够抵罪,便作为一个世俗人死去。”


    “我以道心立此誓。”


    李云心点了点头:“一路平安。”


    昆吾子转身离去。


  第二百七十三章 打个巴掌

    李云心目送他消失在台阶下才转了身。看到刘老道有些发愣:“……这就叫他走了么?”


    “嗯?”


    “不是还有——”


    “哦。你说山鸡和警长。”李云心想了想,“这一次解决不了。”


    他转身走回殿中,低叹道:“已经够多了。我们留下了那宝贝。”


    他一指仍悬在殿中的法宝“雾锁蟾宫”,说道:“不仅仅是这个法宝,还有以前的事。算计凌空子、杀掉月昀子。虽说这些事都是迫于无奈,但在道统那边他们不会讲对错。人是我搞死搞残的。他们还想要通明玉简,在也我手上。在这方面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他们强,他们就想要拿过来。”


    “但如今昆吾子回去,这几件事都可以暂且揭过。算是……各让了一步罢。我知道道统的一些辛秘事,他们手里有我们的人。各自做筹码,算双方都默认的交换条件。”


    “这个条件他们不会让步,所以干脆不要提。但只要我们在道统之外、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些价值和威慑力,他们两个在云山过得就不会差。”李云心又思索了一会儿,“因为我给道统和剑宗揪出来令一个更可怕的敌人。共济会。妖魔对他们来说是外敌,但共济会却已经在内部不晓得潜伏了多久。但……会有机会的。他们是我的人,断不会坐视不理。”


    刘老道想了想,叹息一声:“你说得也是。只是不晓得那两个孩子现在如何。”


    李云心的脸色也不甚欢愉。但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走向瘫软不动的李善,边走边道:“先解决眼前事吧。打发走了道统的人,陷空山那里还有个睚眦。不过这位既然落在我们手里,大抵又能知道不少事。好,现在让我们来问问这位蛇精姑娘——潜伏在陷空山这些年,到底挖出什么了?”


    他边说边走。但刚走到蛇精七段锦的面前,忽然停住脚步了——像是陷入沉思。


    刘老道知道他心思深沉,因此并不甚在意。只等他思量好了再说话。


    然而这么一等……就是等了足足一刻钟。随后老道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忙走到他身前看。


    只看了这一眼便立即挡在了蛇精与李云心之间,好不让对方发现什么异常。


    ——李云心的眼睛一动不动了。像是魂魄被什么东西勾走了!


    ……李云心发现自己眼前的情景忽然变了。


    前一刻还在紫薇宫中殿的大厅里。厅中被法宝雾锁蟾宫的柔和光芒照亮。


    但下一刻,眼前猛地一黑。


    他出现在一个雪白雪白的台子上。


    突如其来的变化叫他当即绷紧了身上的肌肉、差一点祭出从月昀子那里得来的剑阵。可在接下来的一刻钟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实际上……应该说是什么都没有——除了脚下这台子。


    这台子不晓得是用什么东西铺就而成的。这个时代说一个东西“非金非玉”便意味着材质罕见了。可李云心毕竟不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有着更加广阔的见识。然而就连他的见识也没法儿弄明白脚底下的是什么玩意——


    它看起来像是一团云雾被某种力量冷冻起来然后磨平了。踩上去没有任何触感,仿佛踩在虚空中。但却就是晓得它在承载着你,叫你不会掉下去。


    而周围……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台子是一个巨大的圆,甚至比紫薇宫的中殿还要大一些,也在发着蒙蒙的光。但在这平台以外任何光线都被吞噬,散不出去一丝一毫。


    也没有暖或者冷的感觉。空间寂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血液流动。这种寂静持续得时间一久,便感受到没来由的心慌,仿佛这身体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剥离了。这周围的空间虽大虽空旷……但李云心却的的确确体验到了可怕的压抑感!

    这是……什么状况?!


    他警惕地观察周围的情况,然后试着走到台边往下方看。但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李云心便慢慢地放缓了呼吸的节奏,好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然后沉声道:“哪位高人在此?可否出来相见?”


    但声音出口之后迅速变得微弱。仿佛周围的黑暗虚空不但可以吸收光线,也会吸收声音。这令他的话听起来缥缥缈缈、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的,而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可……终究是有回应了。


    “那昆吾子说他回云山之后往石室里废去修为。你可知石室是什么模样?就是这个模样。”


    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无数个说话的人同时开口。但……这声音李云心是熟悉的。


    白阎君。


    于是他略微松了口气,但也轻轻皱起眉头。


    下一刻白阎君在他对面五步远处忽然出现。但并不看他,只在这平台上慢慢踱步、自言自语:“你在此待了一刻钟,已经觉得不适了。但那昆吾子若真的去石室,依照道统的惯例是要待上月余。这种地方,没什么声音,四面皆是虚空。”


    “你待得时间一久,就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但这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声响儿听。再多留一会儿,就连自己身体里的声响也听不到了。”白阎君说了这些,终于将目光落在李云心的身上,“这里,便是真空地狱了。十八层地狱里的第二层——算不得太可怕的苦楚。但你如今觉得如何?”


    李云心沉吸一口气,老老实实道:“对于我这种人来说,的确很可怕。”


    白阎君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脸上没有之前几次见他时候的那种生动表情,而变得严肃郑重起来。


    “在你之前,有六十三个人来过这儿。有些在这里面待了一天,有些待了一月,有些待了一年。”白阎君边说边慢慢地走近他,脸色平静地看着他,“都是些不听话的,便要用这样的法子规矩规矩。”


    “然后死掉了十二个。有些是在一月之间死掉的,有些是快捱到一年才死。他们当中有些人修为不如你,有些却比你强太多。可是说心里话,本君是很不想看到你来这儿的。因为你是个有趣的人,本君是喜欢的。”白阎君已走到李云心的面前,同他面面相抵。然后两条细眉像是毒蛇一样竖了起来,森然道,“但是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慢慢退开一步,看着白阎君:“请君上明示——我哪里做得不对?”


    白阎君的表情终于松动。他冷笑起来:“哪里?本君在陷空山时,叫你将昆吾子的残魂交给我。你不交……这便随你了罢。因着你说有用的。其后,本君又叫你做什么事?!”


    李云心沉声答道:“叫我将共济会也卷入其中。”


    白阎君猛地仰头转过身去。一连走了几步才又回头看他:“啊哈~你竟还晓得呢?但是你是怎么做的?!倒叫那道统休兵了!!”


    “啊。是因为这事。”李云心笑了笑。


    白阎君瞪起眼:“这事?本君可还叫你做别的事了么!?”


    “阎君息怒。且听我说。”李云心并不因为对方的可怕态度而畏惧。他甚至再次微笑了,“我原本的打算是这样的——我去陷空山说服邪王带着一群妖魔往渭城去。叫玄境的妖魔与玄境的道士争斗,引起一场局部的大规模战争。然后白云心会从湖中取走龙魂,道统就更要心焦。这么一来前有妖魔后有龙魂,他们都顾及不过来。”


    “那么就更没心思顾及我了——我大可以从容逃出洞庭,找一个地方壮大的自己的势力。”


    “但阎君吩咐我将共济会也拉进来时候,我便行了险。我甚至叫我手底下的几个人也处于险境——那三花的肉身还被毁了。以这样的代价做临时调整,我让共济会变成了道统的眼中钉、也将它拉上台面了。”


    “阎君,你看。共济会现在已经被我搅进这事情当中了。而代价是,我成为共济会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也没法子从道统的视线里消失。双方都将我看成焦点……我令自己处于险地。而阎君你的要求是天下大乱——这个大乱也只是晚来了一些而已。可能晚一个月、晚一年、晚十年,但终究会来。”


    “如果我这样子还不叫做事……什么才叫做事呢?”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在,为您卖命啊。您却这样子对待我,我很难过。”


    白阎君听他说了这许多,也只是淡淡一笑:“你是个聪明的人,那么就不必装作糊涂。我问你,你觉得本君,是要同你做朋友、做伙伴的么?”


    李云心微微低头:“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那么你既没有这些心思,就该晓得本君是要一个做事的人。本君不会关心你的境况到底如何,只关心我吩咐你做的事情如何。哪怕你最后粉身碎骨了——但将事情做好了。这就是好的。”白阎君眯眼看李云心,“这样说,你可懂了?不要——因为你的事,耽误本君的事!”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他:“是发生了什么事么?现在的你和从前的你可大不同。”


    白阎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但却沉默起来。


    李云心便想了想,从脸上露出诚恳又认真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是说我倒不指望能和你这样的人做什么朋友、伙伴。但至少我们从前相处得很好——是我小心翼翼故意为之也好、是你明知如此但却享受也好,总地来说咱们从前——你帮我、我帮你,都是很愉快的。”


    “但是从陷空山开始……我觉得你开始急。很多事情我一无所知,但有一件,我觉得自己可以略微推测出来一点点。”


    “你说在我之前还有与我类似的人。你也要他们帮你做事,但最后都没有成功。我想了想,觉得在时间里离我最近的一个……是画圣吧。”李云心看着白阎君,“道统和剑宗传说画圣在一千年前入魔——我猜大概也是帮你做事,想要挑起妖魔和天下道门之间的争斗。但是因为一些原因,他失败了。”


    “所以你看……当初的画圣,熬到了当世三圣的位置,还是失败了。”李云心叹了口气,摊开手,“而我如今还是个真境。我知道你必然是因为一些事情急迫才急着催我。但问题是我自认为自己运气也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才华也是有的——且连你自己都说很喜欢我。那么这么的一个我大概是目前你手中最合适的人了吧。”


    “你再急急急、催催催。一旦我也将事情搞砸了,你去哪里找我这样的好员工。”李云心看着他,“而且要我做事也好,拼命也好,总要给我一个目标或者纲领。就是驴子拉磨也需要一根胡萝卜。你此前对我说你们的威胁有两个。一曰古魔,一曰真魔——可不可以给我透露一点点。”


    白阎君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冷笑起来:“你真是好大的胆。竟猜到了画圣。但本君告诉你,你猜得不全对。至于古魔真魔……不是你该只晓得的事情。唔,现在不是你该知晓的事情。”


    “但画圣在陷空山里留了些东西。”李云心皱起眉,“陷空山底下那无底洞中的骸骨,究竟是什么?我相信画圣在那里所做的一番布置都是为了那骸骨。另外你要晓得现在睚眦和邪王搞不好都在洞庭外要找我的麻烦——如果我一会儿和他们争斗起来,把那骸骨损坏了、放出来了、也没什么关系的么?”


    白阎君猛地竖起眉:“你敢?!”


    但李云心并不畏惧。反倒微微笑了起来:“那么……那骸骨果然与古魔、真魔有关系?”


    白阎君死死地盯着他看。看了好一会儿,脸上那种严肃的冷漠终于渐渐消融了。他深深地叹一口气:“唉。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本君……怎的就是同你拉不下这张脸呢?”


    “因为我总得知道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不是毁灭世界之类的邪恶事。自己为自己挖坟可不是开心事。”李云心温和地笑着说,“而且你看,像这样和和气气地谈,总好过你方才扮黑脸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你要将我在这里留一个月呢。”


    然而……


    白阎君在听了他最后这句话之后沉默起来。


    李云心愣了愣。


    “你……该不会真要将我在这里留上一个月吧?!”


    ===============

    今天只有一更四千字了。


    今天身体很难受。


    如果明天好了就双更到月底。


    ……这半个月均订掉了一百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阴差阳错

    白阎君抬眼看了看他,并不说话。但他看起来像是在犹豫、权衡——在试着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要晓得……此处乃是十八层地狱、在这浑天球之中。这种地方,天地灵气郁结于内,远不是地上界可以比拟的。倘若本君真的留你在此待上一个月、你又能收敛心思捱过真空之苦好好修行,那将是一日千里的进度。你再想一想,你想不想留?”


    但李云心压根儿没有想,毫不犹豫道:“不想。”


    白阎君惊讶地竖起眉毛:“咦?这又是为何了?你可知道本君这是给了你多么大的便利?”


    “从前那些人我不晓得,但我知道我自己。我会发疯的。”李云心认真地说,“对我而言头脑是和身体一样重要的武器。在这一点上我拒绝任何风险。况且依照你刚才说的,那么多人都在这里待过——而这里可以叫修行进展神速——那么他们最后应该都变得很强。”


    “但问题是他们都走了这条路,可最后都没有成功。可见这种事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所以说哪怕我要冒着疯掉的危险在这儿试一试、也不是现在。”他想了想,“但是……不会只有这一次机会吧?我是说如果我以后改变了主意——”


    “就要看本君的心情了。”白阎君皱了皱眉。盯着李云心看一会儿,叹气,“也罢。你既不想留,就不要留了。”


    “你方才问本君那骸骨。如今便叫你知道——但知道了,你就真的没有了退路。从此后这天上地下都不能叫其他人知晓,至死都要守着这些话。你还想要听么?”


    李云心道:“想。”


    “那你听好了。本君只说一次,再不解释。”白阎君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语速也变得缓慢——这令李云心产生了某种错觉。就仿佛是自己通过了一个什么关卡,而此刻到了官方揭秘阶段剧情的时候了。


    “你也晓得了那画圣留下来的布置。也就应该知道他留下的那些故事。”


    “陷空山的传说里……那洪荒古魔是被从地下挖掘出来的。这其中的深意你可以慢慢体会去。又说那洪荒古魔现世了,福禄老魔与七子合力才镇压了。这其中的深意,你也可以慢慢体会去。倘若你想要知道得再多些——如今邪王镇守陷空山无底洞,实则也是有深意的。”


    “这些东西本君不好同你一一说。但终究是……懂的人自然懂。若不懂,也就不是该懂的人了。”白阎君说了这些,死死盯着李云心,“譬如说你——此刻若是明白了,便是本君选对了人。若不明白,便不是本君所要找的人了。不过嘛……”


    他邪里邪气地笑了笑:“你自然就是那个人。在你之前的、这数千年时间里的几十个,都是那样子的人。如今你知晓了这些事,心里究竟如何想?”


    李云心微微愣了愣。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这白阎君此刻的意思说,他连说了“三个其中的深意”——都说出了,李云心便该“茅塞顿开”,当即晓得这三个“深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且这“茅塞顿开”与什么智商情商都无关。而更像是在某个特定人群当中早就约定好的类似“暗号”之类的东西!


    但问题是……


    他不懂。


    现在一点儿都不懂,甚至连一丁点儿的头绪都没有!

    他的心猛地一跳——哪里出了问题?

    这白阎君一直与他说自己就是他所选择的、特殊的人。李云心知晓自己特殊在哪里——他是穿越者!

    而他也认为白阎君应当晓得这回事——这阎君也许不晓得“穿越者”的本质为何。但此前定然已经与“穿越者”打过交道,知道自己同他们是一类人。


    那么……对身为“穿越者”的自己照顾有加,正是为了他自己所说的、扶植自己成长起来、好为他们做事。


    ——做某种,似乎只有穿越者才能够做得好的事。


    直到此刻以前,李云心觉得这些事情顺理成章。也认为自己的的确确就是白阎君要找的那个人。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命所归”之人。


    但眼下事情似乎发生了可怕的偏差。


    ——白阎君所选定的“某类人”所应当知晓的“深意”,他却压根不知道!

    这是……什么状况?!


    这种情况就好像……他懵懵懂懂地撞进一间教室。发现教室的黑板上写着二十六个熟悉的英文字母。因而安下了心开始听课。但听了一会儿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听不懂。


    再过一会儿才发现……啊,不是英语教室。而是法语教室。


    莫非……自己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却阴差阳错地被他错认成了那个人?!

    他眨了眨眼——意识到白阎君还在盯着自己。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骇。然后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道:“是这样子?”


    “竟然是这样子?”


    随后微微摊开手,看着白阎君:“我……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


    白阎君见他的反应,先愣了愣。然后微微皱眉:“你这反应……倒是奇怪呀。此前的人知晓了这些事,可不是你这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疑惑地凑近李云心,仔仔细细地看了看。


    然后眯着眼睛绕他走了一圈,在他身后停住了。


    李云心身上的毫毛登时根根树立起来。他不清楚——这白阎君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发现了自己并没有听懂他的话么?!


    这样可怕的停滞持续了一息的时间。但李云心却觉得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随后这白阎君才忽然怪笑:“哈……这倒也该是你的样子。如今这修为……除了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呢?”


    他这才慢慢地又走到李云心面前:“那么既然你已经知晓了这些。就该明白你现在在配合本君做的到底是怎样的事。如此你该放下心了罢?”


    李云心又哪里能明白他说的究竟是指什么?他只恨自己方才不该追根究底了!


    但当下也只能模棱两可地点头:“好吧。我知晓了。既然知晓了……我想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阎君,打个商量——能不能即刻叫我出去?那睚眦和邪王或许还要生事!”


    白阎君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当真要出去的么?”


    李云心认真地点头。生怕再出什么事端。


    那白阎君竟又笑起来,痛快痛快快地说:“也好。就送你出去。但你要晓得,这里是十八层地狱的第二层,真空地狱。再往上一层便是第一层——往生地狱。本君……就叫你从那里回去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古怪,似乎心里藏着别的意思。但李云心一时间却听不出——这白阎君的秘密实在太多,他连一个头绪都没有。他只觉得……白阎君口中的“往生地狱”或许会有什么古怪。然而他又怎能晓得古怪究竟在哪里?


    便也只能深吸一口气,正要说:“那便走吧——”


    眼前的一切却忽然扭曲起来。


    随后他听到……


    某种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一出现,他觉得自己的头脑登时麻木了。可怕的窒息感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就仿佛他的脑袋被人按在水中不得呼吸,就连手脚都被牢牢绑住、无法挣扎!

    李云心猛地大叫一声,但声音却随即被一口水呛回了喉咙里。他拼了命地想要将肺里的水咳出去,但第二口水又灌进来、且他的肺里已榨不出一丝一毫的气了,如何咳?!

    便是这可怕的痛苦体验叫他猛地睁开眼!

    醒了过来!


    晃动的视线。


    黑且布满蛛网的天花板。


    因为极度缺氧而开始变黑、且有光斑出现的视野。


    一个面容扭曲的男人正提着一只水壶,慢慢地向自己的脸上浇水——这时候李云心意识到自己的口鼻处不晓得覆盖了几层毛巾。毛巾已经被水浸透、紧紧贴在他的脸上。他吸不到空气,体验到的只有溺水一般的窒息感。


    而这男人一边狞着一边往自己脸上慢慢倒水,似乎极享受这样子的过程。


    他甚至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嘴里的烟雾喷吐过来。


    但李云心是闻不到烟雾的。


    他此刻本来处于失去意识的边缘。可偏偏思维忽然变得无比清明。


    他痉挛一般地转动眼球,看到这间陌生又熟悉的屋子——像是某个被废弃的烂尾楼。


    应当是在郊外。是夜黑。


    水泥墙壁上挂了一个便携式手电筒照明。


    他被绑在两张桌上。


    手脚被皮带紧扣住、动也不能动。


    另有两人在用木棒猛击他的双腿——自从脚尖开始猛击,一直砸到膝盖,将每一寸骨骼都敲得粉碎。


    可怕的窒息感与可怕的剧痛像利刃一般切割着他无比清醒的意识。


    这种痛楚与体验……


    很熟悉。


    ——他……死于水刑。


    “吃我,啊?”那向他脸上浇水的男人瞪着眼睛、扭曲着面孔向他咆哮,“吃我啊?!”


    他抬手手、猛地一拳砸下来!


    但下一刻,世界忽然安静了。所有的声响与痛苦都消失。


    李云心睁开眼——看到站在他面前、脸色惊慌地盯着他的刘老道。


    夏末午后的阳光正洒进紫薇宫的中殿里。


    ===========

    昨天智商遭到了碾压。把角色写错了。


    昆吾子带走的是李善,不是七段锦。已修正。


  第二百七十五章 假太子


    他这样与刘老道对视了一会儿,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一个溺水者忽然浮出水面,从即将窒息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然后他接连退了两步,右手抓到被阳光晒得发热的门框才稳住身形。他如此大口喘息了两三次、睫毛剧烈地颤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虚空里看。看了好一会儿才猛一晃头——视线的焦点重新落在刘老道的身上。


    老道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吓了一跳。他忙跟上去扳住李云心的肩膀,在他身边低声道:“心哥儿,怎么了?”


    李云心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力量之大像是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但刘老道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略带着一丝惊慌的神气,就好像……


    就好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


    就好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紧紧地抓住了爷爷的手,并且惊恐地看一个对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


    刘老道,第一次看到李云心的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


    但这神情转瞬即逝。李云心像是刚刚从一个漫长的噩梦当中被惊醒。先前还是浑浑噩噩的,可很快恢复意识。


    握住他的手两息之后李云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先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左右看了看。确定一切还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一切之后才慢慢将手松开了、并且让自己的呼吸平缓。


    ——红娘子与地上的七段锦惊诧地看着他。


    李云心并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弄不清楚哪里才是真实的、哪里才是记忆中的。他从前死前的情景回放如此逼真倒反而像……眼下才是一场梦了!

    那就是白阎君口中所说的“往生地狱”么?!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狠狠地啐了一口。


    “吗的……吗的。”


    都不知道他在骂谁、骂什么。在其他人的眼中这李云心刚刚送走了昆吾子、然后转身向地上的七段锦走去说要问些事情。然而刚走到她身前便忽然愣住、出了神。


    这一愣也仅仅愣了两息的时间而已——接下来就变成了如今这样子。


    刘老道抽回手、慢慢握了握,意识到并无大碍。这才又挡在李云心身前,盯着他的眼睛问:“心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李云心眨了眨眼、张了张嘴。想了好一会儿最终道:“做了一个噩梦。”


    刘老道皱眉,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但李云心笑了笑:“不碍事了。我只是……只是——”


    他的目光越过刘老道的肩头往厅中看了看。他在君山上所布下的是乃是昆吾子指点他设置的阵法。


    当日昆吾子被击杀、一缕残魂遁逃。李云心及时地收了他才令他免于形神俱灭的悲惨下场。因而两人很快在对付共济会宵小这一立场上达成一致。玄境修士的经验心得辅以丹青道士的细致手法令这君山的阵法相当成功——道统的大阵吸掉道统修士的灵力、反将其补给了因为被灭杀一个分身而变得虚弱的李云心。


    因此此刻这七段锦被压制在阵里,当真是一根儿手指也难动了——她的修为可原本就不高。


    李云心看了看她,又看看刘老道,叹了口气:“先不急了。你陪我走一走。”


    于是刘老道知道应该是在刚才的短短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至于李云心都没法子保持镇定、甚至没什么心思继续去问那女妖一些问题了。


    他便转身看红娘子。


    洞庭的公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看着那女妖。但眼神一直在李云心的身上转个不停。


    李云心便与刘老道出了门。


    刘老道发现心哥儿走得很“踏实”。这个踏实是实实在在地指他的步伐。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脚掌踩在地面上、微微陷进去。像是走路的人特意要体验“脚踏实地”的感觉。


    两人这样一路走到中殿的殿前广场上——地上铺就的石砖被太阳晒得发烫,远远可见几只水鸟在天空飞翔。但从这里看过去鸟儿飞得极慢,好像白色的风筝一样。今日没什么风——场边的树木叶子懒洋洋地发蔫。


    其实算是个好天气。


    李云心便这样站在阳光里望着远处看了一会儿,沉沉地叹一口气,道:“有点麻烦事。”


    老道听他说话了心中便略安定了些。问:“什么事?”


    李云心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四下瞧了瞧,先道:“是有关陷空山那骸骨的事——”


    说到这里,顿了顿。


    白阎君神出鬼没,李云心不是很清楚对方现在会不会听自己与刘老道交谈。但依着从前的那些经验,黑白阎君似乎都很忙,无暇搞些窃听之类的小把戏。又经过了方才一世李云心晓得对方还有更可怕的手段——能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便将自己的神魂拉走。


    具有了这样的本领……他们应该不会再搞些苟且的勾当了。


    当他仍旧说了那么一句话试探一下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这才放了心,皱起眉看刘老道:“我同你说过白阎君的事情,对不对。”


    老道愣了愣:“只……偶尔提到过些。怎么?那阎君……不是在帮衬着你么?”


    “现在也还是。”李云心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但是……他们可能搞错了。我或许不是他们要帮的那个人。”


    老道将这句话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其中的意思。其实在他的观念里,“阎君帮衬心哥儿”这种事的概念就好比“老天保佑着皇帝”一样——黑白阎君与上天在寻常人心里都是神圣、神秘的存在。他听李云心偶尔提起或有印象,但绝想不到……李云心和白阎君的相处方式实际上是很“世俗化”的。或者说更加像是雇佣、交易——同庇佑之类的词儿压根扯不上关系。


    这样想了一会儿,老道才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搞错了?还有别人的么?”


    李云心便长出一口气,用古怪的眼神看他:“对。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还有别人。”


    “我担心此刻,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黑白阎君真正在等的家伙——吗的。”他皱眉踱了几步,又转脸看刘老道,“你知道吗?就好比……我是个假太子。而那人是个真太子——现在真太子流落在外,我知道,但皇帝不知道!”


    这生动且浅显的比喻令刘老道在一瞬间明白了李云心的意思。他愣了愣:“那……怎么办?”


    李云心叹气:“还能怎么办?遇到这种情况的反派们都怎么办?”


    “当然是在皇帝知道真相之前,把真太子干掉呀!”


  第二百七十六章 龙魂

    老道听了他的话,皱眉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迟疑着开口:“心哥儿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些。倒不是别的,而是……你现在状态不大好。”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伸手在李云心身后提了提——他的袍子一角被踩在脚下,李云心竟毫无觉察。


    李云心便愣了愣。他平日里虽放荡不羁,但却是个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如今连自己身上的这种细节都忽略了,可见是被乱了心。乱了心就很容易得出错误或者片面的结论——刘老道就是在担心这件事吧。


    他体会到了刘老道的好意。


    也意识到自己身边的这一位,大概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跟得上自己的思路、能够与自己“好好谈”的人了。他的心里略有些真诚的感动。因此试着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再冷静下来、再将事情捡刘老道可以听的,说了一遍——


    “这事儿……我打个比方。”


    “好比说咱们在洞庭这些妖魔搞了一个小妖魔保护协会,现在要去搞垮道统。老刘你呢,就先潜伏进道统里去了。”


    “然后,咱们的人也要潜伏进道统里搞事。譬如说神龙教的口令是神龙教主、仙福永享。现在一个妖魔跑去道统里、你见了妖魔就说神龙教主——那妖魔自然知道下一句是仙福永享。于是你们就在道统里确定了彼此的身份,对不对。”


    刘老道想了想:“那么……道统就好比咱们这天下,道统里的‘我’,就好比黑白阎君?”


    李云心点头:“是。至于那一个个潜入道统的妖魔,就好比是在我之前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先不要惊讶。我也是最近才晓得从前还有其他和我类似的人来到这世上。然后问题就来了——老刘。”


    “现在你在道统里,晓得道统里都是人。一旦你辨别出了一个妖魔,你会怎么想——必然觉得是咱们小妖魔的人。”


    “可是有一天你发现道统里又混进了一个妖魔——是妖魔啊。你必然觉得是咱们小妖保的人来搞事了。于是你对他照顾有加。而那个妖魔呢,实则压根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只是随便野地里成了道行的,自己无意中闯进了道统——老刘你照顾他,他也觉得,唔,这老刘看着也是要在道统捣乱的。那么我们自然是天然同盟。”


    “直到有一天老刘你对他说神龙教主——可他压根就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云心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妖魔。如今就是这样子的状况。但问题是我已经知道了很多的秘密……一旦被发现我并不是那个人,我不晓得自己会怎样。”


    听他一番话之后刘老道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然后搓搓手:“如此呀……”


    “还真是个麻烦事了呀。心哥儿打算怎么找那个……真太子?”


    李云心在阳光中又走了几步,抬手搓一搓自己的脸:“你问到点子上了。”


    “就是因为想到了你问的这个问题,所以我刚才忽然意识到一些事。然后这些事就让我更糊涂了。你看,如果我想要找一个和我有类似身份的人,我该怎么做。”李云心想了想,“我得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很多暗号、印记——只有那个我想要找的人才看得懂。”


    “我想到了这个法子,再细细一想——这事有人做过了。画圣做过。还有一群人做过——共济会。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发现了他们留下来的暗号。”他说到这里,抬眼向殿中看了看。


    “这意味着可能还有一些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经受够了——我这个人一点都不喜欢猜谜。现在我的眼前千头万绪那么那么多的线索,似乎每一条线索之后都能牵扯出一大堆的谜团和答案。但是我不想再贪心。而是在想至少——先搞清楚一件事。”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比如先搞清楚,共济会究竟是群什么人。”


    老道一向尊重李云心的决定,但这时未免有点儿担心。便略一迟疑,道:“但心哥儿做事也要小心。那毕竟是……阎君呀。”


    “是啊。是阎君。”李云心沉默一会儿,遗憾地说,“之前他帮我很多事,我曾经以为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我们还会和谐相处。但现在知道……蜜月期结束了。”


    “但也知道另一件事——黑白阎君并非无所不能。至少他们搞错了我的身份。而且有些事情还得需要借我的手去做。他们或许算是神,但不是那些世俗人眼中的神。”


    “真正的神应该是规则的制定者。但是他们两个在我看……也仅仅是实力强大的、善于玩弄规则的人罢了。他们并不是主宰。当然也许压根儿就没什么主宰。”李云心眯起眼睛向远处看——那里有一个身影正在迫近,“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也算是这个世界有限的公平——大家都只是玩家罢了。她回来了。”


    说话之间远处的人影已经出现面前,正落在殿中的广场上。


    白云心走了几步到李云心面前,往殿内看了看。


    “已经搞定了。”李云心对她笑了笑,“外面什么情况?”


    白云心似是放了心。便正色对李云心道:“睚眦在外面。但一时还进不来。邪王没有来。”


    “啊……早晚都要来。辛苦了。”李云心对白云心摆摆手,“那么我回去问问那女妖精她家大王现在如何了。”


    但白云心伸手拦住他:“李云心。我要取龙魂了。”


    李云心便微微一愣:“现在?今天?”


    “你先前说叫我等,到如今已等了很久了。你的事情算是已经料理完,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白云心语气平静,发丝在夏末的微风里轻轻拂动。至少在这时候身上看不到属于妖魔的阴森恐怖,倒显得很温和。


    李云心微微皱眉,看着面前的美丽女子:“但是洞庭禁制是依靠那龙魂来的。你将龙魂取走了禁制也就不在了——我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白云心忽然笑起来:“你不知道吗?龙魂早被取走了。如今这洞庭的禁制不是依靠什么龙魂,而是依靠洞庭水下那些蛟龙骸骨当中残存的神龙之力支撑起来的。”


    “……什么?”


    白云心笑了笑,拨开李云心向前走了一步。而后忽然化作一阵疾风冲进中殿内堂,一把捉住了红娘子。


    中殿当中有李云心布下的禁制。但他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不晓得这白云心此刻发难到底为何。然而就是这么一会儿,白云心已提着红娘子出了门。她抓着洞庭公主的手腕、以灵力锁住她的关窍。两人站在中殿的飞檐上衣袂飞扬像是两个即将乘风远去的仙女。


    白云心看着广场上的龙子:“龙魂就在她的身体里。龙魂被封印在一段建木当中——而那段建木被洞庭君炼化进他女儿的身子里了。李云心,你当真不知道的么?”


    李云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不知道呢?

    他看到洞庭君用一根树枝串了一条鱼在一堆火上烤。后来知道那鱼就是红娘子的真身。


    还记得之前红娘子对他说,杀了自己就可以解开洞庭禁制——那也是在暗示此事吧!?

    ……


    他站在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将那口气吐出去,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然后没有放下来、挡着阳光仰起头对白云心无奈地大声说:“就算是那样子——你也用不着这样子。我还以为我们算是关系还不错……吗的。今天怎么总出这种事儿——为什么不好好谈?你这样子是要做什么?绑架?劫持?我不是已经答应你、要帮你悔婚的么?”


    白云心微微仰头看了李云心一眼,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冷——却不知道是不是冷给李云心的。


    “我也很想信你呀。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呢?”


    白云心一边说,一边抬手理了理红娘子被弄散的发髻,像是在抚弄一个玩物:“她身上有龙魂。我带了她走、想法子将她身上的龙魂取出来——我自己亦可与我那义父周旋了。”


    李云心皱眉:“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我问你为什么要听鹏王的话,你的回答是——他毕竟是我义父呀?”


    “因为那时候不晓得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啊,妖魔。”白云心看着他,“现在略微晓得了,就更不放心。一边觉得你当真会为了我去找我义父。另一边又觉得,你也很有可能转手就将我卖给神龙。所以……我怕。”


    李云心放声大笑起来:“怕?三个月前我还胆战心惊地怕被你一口吃了,如今你说你怕我?”


    白云心微笑着看他:“所以才更怕你。”


    “另外……”她想了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真龙很快就要到这儿了。所以我才要急着走。一旦被他拦下、我可就走不掉了。”


    李云心悚然一惊:“你如何知道的?”


    白云心奇怪地看着他:“我纵横天下千年,义父又是金翅大鹏王——你当真觉得我的手段你都是知晓的?”


    李云心想了想,叹口气:“你说得对。你也是个纵横天下的大妖魔——我之前还想着怎么叫你变成我的臂膀。到如今再看的话……果然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里的主角——我又用主角视角去看别人了。也许在你的世界里,我才是配角呢?”


    白云心听了他这些怪话、微微皱起眉。


    但李云心又笑笑:“可你要拿她怎么办?”


    到这时候红娘子才开口说话:“李郎不必担心的。”


    她因为被身体关窍被锁住、说话显得有气无力——但实际上她从前说话也是这样的状态:“龙魂确在我体内。但要取出来也是很容易的。我且随她去了,金鹏公主与我又并无仇怨、同为阴神。取了龙魂自然不会为难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然后看白云心:“是不是?”


    白云心想了想:“你若不生事,念在我年年来洞庭取虫肉的份儿上,自然不害你了。”


    红娘子便对李云心笑了笑。


    李云心还要再说些什么,白云心却转头往西北方向瞧了瞧,二话不说提着她就上了云霄去——只留下一句话:“龙魂离了湖,湖底的龙气也成了无本之木。这禁制还能维持一日——你好自为之吧。”


    白云心的修为比李云心还要高些。他一边被斩杀了分身,一边心中又有许许多多的忧愁烦恼,哪里能追得上了。


    初见白云心的时候,只记得她如同野兽一般在自己的身上嗅。而这些日子同她相处久了也能同她像世俗人一般好生地说话。但到了这时候李云心才意识到,骨子里,白云心仍旧是他在那个夜晚第一次见到的那妖魔——


    她强大、美丽,绝不甘心做什么人的附庸。本质上她与李云心是相似的。他们都很难真正相信什么人——尤其是,可能比自己强大的人。


    他盯着白云心远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低低叹口气:“红娘子说龙魂能取得出来。你怎么看?”


    刘老道想了想:“心哥儿还是先去殿里,审问那妖女吧。”


    李云心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往远处看一看、再叹口气。


    ……


    ……


    白云心与红娘子一口气便遁出了三十里,然后才借道白云心的行宫出了洞庭。


    出洞庭之后,便有那小丫鬟和黑驴已在林中等候着了。


    此处是洞庭的西岸,与渭城之间正隔了一个大湖。平日里白云心喜欢骑着黑驴走。到今日似是真怕身后有追兵,见了丫鬟便道:“此地不可久留,就不带它了。”


    丫鬟似乎也不是头一次见这种事。她先点点头,转身看了那黑驴一眼……


    抬手便劈在了驴子的脑门上。


    这畜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力道。连叫都没有叫,四条腿硬邦邦地绷直了、一头栽倒在地上。


    红娘子瞪大了眼睛。


    她前些日子听李云心谈过这金鹏义女的事情。晓得她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有一坐骑——这坐骑是一头油光锃亮的黑驴子、额头系了一小块红布。


    一个瞬息就能远遁千里的真境大妖魔却骑驴子——可见这驴绝非凡物。


    两人在彼此之间气氛还算正常的时候曾谈论过,这驴子的原身是什么东西,何以能够跟着白云心纵横天下这样久、经历许许多多的凶险。


    可如今……


    竟就在自己的眼前,被这么一掌劈死了?!

    见了她这惊愕的神色,白云心淡淡道:“一头牲畜而已。惊什么?你平日不吃血食的么?”


    而这时候丫鬟已经并指如刀,用指尖成形的灵力将驴子的皮剖开了。先捡着那些柔软的内脏、譬如心肝儿之类摘下来——手腕一转便收走了。


    大概是收进自己的行宫里。


    再将驴子的脑壳敲开了、将里面白花花的脑浆也收起来。


    随后才捡了身上的嫩肉割一些——到最后这驴肉还剩了大半部分,但已懒得料理了。直起腰对白云心道:“这驴肉老了。不如前一头。”


    红娘子这才惊讶道:“这只是……寻常的驴子么?”


    白云心歪头看了看她:“不然是什么呢?可以拿来玩,玩腻了又可以拿来吃——你当是什么宝贝?”


    红娘子叹气:“我和李郎白白猜了那样久。”


    白云心本是打算再携着她远遁了。但听她提了李云心便放缓脚步,转头看她。


    忽然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在洞庭中对李云心说,这龙魂是很好取的。既然好取……你就在这里取出来。我带着龙魂远走了,你还自己回去洞庭、好不好?”


    红娘子抚了抚自己的发丝、莞尔一笑:“姐姐信我那时说的话么?”


    白云心想了想:“听说洞庭君将建木炼化进你的身体里。便就是性命合一了。照我说的话,我是没法子既将它取出来、又不害了自己。未必妹妹你有什么独到的法门呢?”


    红娘子看着她:“并没有。”


    白云心故作惊讶地眨眨眼:“那么用强将龙魂取出来——你岂不是要死的么?你如今已是鬼修阴神了。再死一次可活不过来。”


    红娘子仍款款地笑着:“是。”


    小丫鬟听她们两个说话,脸上倒看不出是怎样的神色。


    ……一个是她的主子。而另一个则是她出身之地的公主。便只能在沉默一会儿之后慢慢走开、警惕着附近的声响了。


    而白云心盯着红娘子看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轻了:“那时候怎么不告诉他?”


    红娘子便转身,透过莽莽苍苍的森林向洞庭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树木茂盛参天,并不能看到水波。


    她低声道:“有睚眦在湖外,有邪王在湖外。你又说真龙也要来。每一件都是可能要他性命的事情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的白云心哼了一声:“我想得到,他可未必想不到。”


    红娘子转身微笑:“他才十几岁而已。得道又不久。有些事情了解得不够多自然会以为真有什么便宜好办的法子——这怎么能怪他呢?”


    “一厢情愿罢了。”白云心又哼了一声,“你凭吊够了,就上路吧!”


    红娘子笑着摇头:“只是我这鬼修阴神的执念罢了。晓得却戒不掉。但是姐姐你……因我提他,就不开心了么?”


    白云心不理她,伸手扣住她的脉门,携着她便化作一阵旋风,往林中去了。


    ==========

    并成一章发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悬崖的边缘


    两个美丽的妖女各怀心思、往莽莽苍苍的林中遁走先不提,却说李云心——


    此刻手上已经沾了淋漓的鲜血。


    这血是来自七段锦身上的——这女妖原也算容貌秀丽,但这时候已经不能看了。


    脸上肿成一团、像是发了面的馒头。别说“眼睛挤成一条缝”——就是连缝也看不见。


    四肢都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看着是被人活生生掰断的——且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


    身上的衣物已经褴褛不堪,皮肉都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这甚至都不是被割裂的、而是被活生生打裂的。


    而李云心就站在她面前、喘着粗气。


    他的双拳皮开肉绽、上面的血既有女妖的,又有自己的。


    刘老道则在一边瞪着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蛇精七段锦是化境巅峰的妖魔,而李云心是真境。化境与真境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计。照理说李云心认认真真地抬起一根手指,就能将蛇精碾压得渣滓都不剩。


    但……


    他现在没有动用灵力、术法。而是用自己实实在在的肉身的力量——像世俗世界当中牢狱里的那些官差一样,去对囚犯严刑逼供。


    这便是刘老道目瞪口呆的原因。


    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这种事,刘老道都不会觉得惊诧。


    但偏偏是李云心。


    他知道李云心现在……几乎已经失控了。


    虽然是处于“仍在自我掌控当中的有限度的失控”,但也还是失控了。他失掉了从前的伪装、耐心、风度。他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可怕暴徒,将最最原始的武力倾泻到一个妖女的身上。


    刘老道不晓得如何界定李云心现在的状态。


    李云心传他的心学里还没有说到这一节。


    是从红娘子被白云心带走之后开始的——李云心沉默一会,叹了几口气。然后走到中殿大厅里问七段锦一些话。蛇精自然不说。


    于是便开始了。


    ——眼下李云心死死地盯着蛇精、喘着粗气。


    施暴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他……也该累了。


    老道便深吸一口气、低声地唤他:“心哥儿、心哥儿——”


    唤了几声,李云心置若罔闻。像一头牛一样喘息着、盯着地上七段锦看。


    老道便略略提高了声音:“心哥儿!”


    李云心听到了。猛地转过头,如同一只沉浸在杀戮感当中的野兽一般盯着他。


    老道被他这可怕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仍鼓起勇气道:“心哥儿,该醒醒了。”


    但李云心只看着他。像蛇一样死死地盯了一会儿。


    忽然道:“你信么?”


    刘老道愣了愣:“啊?”


    但李云心似乎压根不指望他回答。又问:“你想活么?”


    老道仍然不明所以。


    李云心便说了第三句:“我能怎么办?!”


    此时老道能够做的,就只有眨眼了。一边困惑地眨眼,一边慢慢走到李云心身边。略微迟疑一会之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抬起来、搁在李云心的肩膀上:“心哥儿,该……歇歇啦。”


    他粗糙的手掌在李云心的肩头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李云心直勾勾地看着他。又看看这手,整个人忽然委顿了。


    他仿佛……躯体里原本充满了气。而此刻不晓得哪里被扎穿了一个眼儿,那些气都从眼儿里泄出去。他再站不住。一边看着地上的七段锦一边慢慢往后退。每退一步就缩小一些。


    到最后整个人退到了墙边、靠墙站着,又慢慢地坐下了。


    双臂搭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俘虏。


    发了好一会的愣,歪头对刘老道说:“你知道我从前——最看不起打女人的人。”


    老道不晓得该说什么。但知道该做什么。


    便慢慢走到李云心的身边也坐下了——这龙子、龙王、真境的妖魔、修为高深的丹青道士——一个时辰之前才刚刚挫败了敌人的可怕阴谋、成为胜利者。但此刻……却又像个孩子一样了。


    李云心仍看着他——此刻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慢慢地西倾。晌午的日光是亮白的,午后的日光则有淡淡的橘黄色。于是淡黄色的日光从中殿的窗户里透进来、照在李云心的脸上,将他的发梢和瞳仁都映成浅褐……


    真像是一个孩子。


    他在阳光里靠墙坐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刘老道:“……她又不是女人。是妖魔。是要害我的——你看她现在是女妖,谁知道身体里藏的是男是女?!”


    老道便道:“嗯。谁知道呢?未必是女。况且是妖又不是人,是敌又不是友。”


    “是啊,是啊——就是你说的这样子的。”李云心瞪着眼睛看他——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瞪圆了更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的意味。


    ——如果不看他血淋淋的双手的话。


    “我现在就在一个边儿上。”李云心看着刘老道,“就在一个边儿上——快要彻底崩溃的悬崖边儿上,你说对不对?”


    他的口气有些神经质:“我想啊。分析啊,我看自己啊——你看。本来我干掉了共济会的人,好好的。嗯?”


    “但是忽然知道自己可能是个假太子——天哪好可怕的打击,仿佛整个世界与我为敌。”


    “然而外面还有,嗯?玄境的大妖魔等着我!搞不好要杀我。哈哈……据说真龙也要来。”


    “我又不知道是敌是友吗的——我可是搞死了他儿子。”


    刘老道伸出一只手、重新搭在李云心的肩头、拍了拍。


    李云心顿了顿,但仍旧继续说下去——


    “哈哈哈这么多倒霉事儿,每一件都事关生死——哈哈哈看着的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挑战嘛我是太矫情软弱。吗的……那群人,生活里……女朋友出了轨、又刚好被辞退、又刚好挂了科、又刚没了钱、又刚好房租到期丢了手机、又刚好感冒了——就会觉得世界到了末日都在和自己作对简直生无可恋过不下去了凭什么叫我觉得云淡风轻?!”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低吼起来。刘老道搁在他肩膀上的手都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震动。


    老头子不知道李云心最后那些话说的具体是什么意思。


    但晓得大致是什么意思。


    他略犹豫一会儿,将手慢慢挪上去——他将手放在李云心的头顶。


    然后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低声道:“没人笑话你。心哥儿,没人笑话你呀。就咱爷俩儿——这屋儿里就咱爷俩儿。你想说就说,我听着,啊。”


    李云心瞪着他。


    瞪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气。


    身子再慢慢委顿下来、倾倒下来……倒在刘老道身上。


    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孙子、倒在爷爷的身上。


    刘老道的身子一僵。但很快放松下来。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用手慢慢拍着李云心的背。听到李云心又说——


    “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那,和她打吗?神经病。”


    “打都未必打得过。然后被外面的一锅端了?神经病。”


    他喃喃自语,仿佛梦呓。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又道:“我也想啊……神经病。神经病啊……神经病女人……”


    老道慢慢地听得懂了。


    可刚想了几句话要对李云心说,心哥儿的语气却又变了——


    “我早晚有一天要回去。”


    “王八蛋。”


    “老子本来要慢慢玩死你吃了你。”


    “哈你运气好、兄弟够猛,救了你,嗯?”


    “想不到老子在这边风生水起,嗯?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回去——”


    李云心的语气变得暴戾起来。像是一头隐藏在黑暗当中的邪恶野兽、用血色的眸子注视敌人并且发出低沉的诅咒。他细细碎碎地在刘老道的怀中倾吐出最最恶毒的言语,仿佛在叙述一个复仇故事,但使用了大量刘老道闻所未闻的词语——他是真的听不懂了。


    可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坏事。


    忽然之间就濒临崩溃的李云心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怀疑、否定、自我安慰。然后到了如今——他在试着用可怕的回忆重塑自己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


    ……便是那些可怕的回忆成为了如今这一切的导火索吧。


    他见到了李云心更早之前的失态——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刘老道实在不知道心哥儿曾经经过了怎样可怕的过去。


    但他安心地等待——像一个爷爷抱着一个孙子。


    一刻钟之后,李云心不说话了。


    他在刘老道的怀中沉默起来——刘老道感觉到心哥儿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像是一块石头。


    他略想了想,便慢慢站起身,不看李云心并且走出门去。


    午后的阳光仍旧温柔地照耀着。这君山紫薇宫的中殿……此刻一片祥和安宁。


    林中的鸣蝉在叫——虽命不久矣但仍声嘶力竭地叫。


    微风拂过林叶,水汽浸润君山。阳光照在地上——地上有石砖缺了一角、有蚂蚁沿着砖缝爬过。


    老道的道袍很快被晒得暖洋洋——他轻轻搓了搓手。


    如此晒了一会儿太阳。


    听到门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李云心走到他的身后:“抱歉。”


    他声音低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刘老道没有转身,只笑了笑:“嗨……”


    隔了一会儿——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李云心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起来。


    ============

    晚间还有一更


  第二百七十八章 情与劫


    老道这才转过身,看李云心——


    他的发髻因为刚才的事而略微散乱。有几缕发丝垂到了额前。


    但如此更有几分孤傲不羁的意味——因为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惊慌无措的、而变得平静。


    就像他从前一直以来那样子。


    老道便笑了笑,往前走几步、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了。想了想,道:“心哥儿记得在南山上的事么?”


    “我此前以为心哥儿已不在了。但有天晚上你跑来南山山神庙,我才晓得你仍活着。然后你问我……那红娘子是什么计。”


    李云心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刘老道身边也坐下了——他们并肩坐在中殿的台阶上。


    刘老道说了这两句之后沉默,李云心也不说话。


    如此一同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很难想象这样的美景之中隐藏着可怕的杀机。


    而现在他们是在狂风暴雨即将来临之前享受片刻宁静。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刘老道转过脸认真地看着李云心:“心哥儿究竟是哪里人?”


    李云心眯起眼睛往极远处看了看,轻轻地叹一口气:“不是这里的人。原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老道并没有感到惊讶。他微微点点头:“那么是怎么来了这个世界?”


    李云心低头笑了笑:“在那边有些人惹了我。我就花了十年的时间抓到其中一个最可恨的。把他绑在一个房间里。我想我恨他恨了那么久,可不能便宜了他。于是每天从他的腿上割一片肉吃。这么吃了一个月,刚刚吃完一条腿——被他的小弟找了来救走了。”


    “然后把我给抓住了。我就被他们杀死了。再然后不知道为什么跑来这个世界。”


    刘老道想了想:“看起来是很可怕的深仇大恨。”


    “是啊。”李云心笑了笑,“不共戴天的那种。”


    老道问到这里顿了顿。忽然转了话题:“心哥儿原来那个世界,也有男女之爱的么?”


    “有吧。”


    “和这里不同的么?”


    李云心愣了愣,沉默一会儿。然后看着远处眯起眼睛:“也相同。也不同。我从前那个世界爱得快,恨得也快。真心容易看出来,也容易藏起来。大家都说一生只爱一个人,但其实每个人都会爱很多人。在一起未必是因为喜欢,但分离也未必是因为恨。听起来是不是很乱、很可怕。”


    刘老道点了点头:“听着像是群魔乱舞一般了。那么心哥儿是因为那个世界经历了那些事,所以才怕?”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道:“在那里也没有经历过。”


    老道一愣:“心哥儿在那里……是人的么?”


    李云心笑起来:“我们那里只有人。没有妖魔——或许有吧,只是我没见过。你想问我是人,怎么没有成家、没有经历的么?”


    “……对。”


    “我那个世界和这边不同。”李云心笑了笑,“逢场作戏这种事多得很,也不是每个人都要成家。男女之事我经历过,但有男女之事未必意味着男女之爱。所以说……”


    刘老道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今这是第二次了呀,心哥儿。”


    “上一次你这样子,也是因为那红娘子。如今这第二次又是她。”老道转脸看李云心,“心哥儿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你入了劫。”


    “譬如咱们刚入洞庭的时候,你将红娘子杀了,这禁制数日之后就解开,咱们就不必牵扯进这堆麻烦事里。但既然你留了情——这点你也晓得的,便是和红娘子牵扯上了缘果。”


    李云心想了想:“我并不爱她。”


    老道微微一笑:“男女之爱这东西是很难说得清的。我对你说过我从前的事——我本名刘公赞的嘛。那时候要洗手不做盗匪、有了个相好的姑娘。”


    “其实是个什么样子的姑娘呢?模样不讨厌,性子也不讨厌。要说喜欢她、也是喜欢她。要说丢了她往别处去、心中也并不遗憾。但那时候只想要安稳下来……有一个看着不厌烦的已是难得了。”


    “就这么过了些年。那时候要问我与她有什么男女之爱?我也不晓得有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天在一个被窝里暖身子、夏天打着蒲扇赶蚊虫。我得了银钱给她、她伺候我一天两顿的伙食。这叫搭伙过日子。”


    “那时候我想什么叫男女之爱呢?总得像传奇志异的侠客侠女那样子吧——腥风血雨、轰轰烈烈、悲欢离合。然后才子佳人终于走出一处,那才叫男女之爱。我便想罢了罢了,这种事情岂是人人都能享用的——我这必然不算是了。”


    刘老道停了停,轻叹一口气:“后来他们都被孟噩误杀了。”(注:刘老道的往事,见卷一,一百零七章)


    “等我见到他们都没了……才意识到,你知道,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刀剑宝贝丢了、是一种感情。父母双亡了、也是一种感情。但那时他们没了却和宝贝丢了、父母亡了全然不是一码事。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啊,那大抵就是男女之爱了。我本以为自己从没体会过,但竟一直在体会的。”


    “所以说心哥儿虽然聪明绝顶,也懂得看人心。但既然从前就没有体验过,又如何知道现在是不是正在体验呢?”


    李云心听了刘老道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抬起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仍然觉得并不是。我只是……”


    “从前的很多事情都忘记了。这十几年也不去想。但忽然身临其境地又体验了一次,就好像泄洪的闸门被打开。我最近压力又大都是事关生死——这些因素都赶在一处,所以我会差一点崩溃掉。这些东西我都懂,也有办法调整自己的心态。”


    他想了想,慢慢站起身:“但红娘子的事情……也许你是对的。不是说我和她是男女之爱这件事是对的,而是说她有可能成了我的一个劫。”


    “在渭城的时候月昀子说我即便是妖魔也要寻找道心。之后昆吾子也那样说。”李云心笑了笑,“其实那玩意儿我早就有了。自我催眠、心理暗示、意识强化。随便怎么说——用这些东西来搞出一个类似执念的玩意儿。道士和剑士绝情弃欲,修到最后情感全无几乎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还修个屁。所以需要叫做道心之类的玩意儿支撑着自己吧。”


    “和鬼修的执念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有道心……我总要在道士和剑士们修行的路子上走一段。”李云心皱眉。


    想了很久终于道:“那就渡了这个劫——如果真是个劫的话。”


    刘老道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心哥儿要怎么渡这个劫?”


    “道统和剑宗的人怎么渡,我就怎么渡。”李云心看着刘老道,“我那父亲李淳风曾对我说,渡情劫在真境和玄境最便利——分一个真身出来、与人同坠红尘里。若渡劫成了就斩掉那个分身,也算是斩断一段情缘。这劫数就算过去了。”


    “我想了想不晓得是什么原理,但既然道士和剑士这么搞了几千几万年,应该的确有效。”


    “所以……等捱过外面的那些事,我就去找到红娘子。她如果未死,我就送她一段恩爱缘果。”


    老道细细听他的话,然后严肃郑重地想了想。最后点头:“如果行得通……倒也是心哥儿你做事的风格。本以为你对这种事讳莫如深,如今真决定去做了倒也不扭捏。唉……也难怪你修行时一日千里。毕竟是颗玲珑心。”


    李云心脸色如往常那样平静:“只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罢了。”


    这时候阳光当中的昏黄色变得越来越浓重。


    往西边看,日头孤悬在水天相交处。周围没有云彩晚霞,好像一颗红色的弹珠。


    毕竟是夏末——到傍晚时候天就渐渐有些凉了。


    倘若再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还能看到变成深蓝色的天空中有一弯浅浅的月牙儿。


    李云心和刘老道如此看了一会儿远处风景,慢慢皱起眉。


    因为天空似乎在微微闪烁。就好像……这洞庭原本是被一口巨大的玻璃罩子罩住的。现在这罩子即将融化,于是天顶的景物也慢慢扭曲。闪烁变得越来越快,到最后连成一片,仿佛那火红的太阳自个儿颤动了起来。


    但最终、一刻钟之后,闪烁停止了。


    李云心似乎听到耳畔传来“啵”的一声响,就好像有一个大大的肥皂泡破碎掉。


    于是他和刘老道都清楚,洞庭结界消失了——比白云心预言得要快些。


    李云心便向前走了几步、转身正对着刘老道:“之前那蛇精说了。睚眦和邪王两败俱伤。邪王还在陷空山但是睚眦来找我了。”


    “但现在睚眦还是睚眦,天黑了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李云心边说边抬头眯着眼睛看看夕阳。依着往日的情况,距离天完全黑下来还有一个时辰。他又转过头,“我现在去和他谈谈——然后我们依着计划行事。”


    老道点头:“好。”


    “你要小心些。”


    李云心笑了笑,转身向湖中掠去:“死不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奇怪的二哥

    李云心手中折扇上的那幅灵图已标示出了龙子睚眦所在的位置——他没有动。


    实际上这龙子在晌午过后便来了洞庭。但之后就停留在野原林当中耐心地等待。


    可李云心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对方什么都不想做。他驻足之地算是洞庭东岸的一个小小“枢纽”——扼守在洞庭通往渭城的必经之路上。左侧是一长条低矮的山岭、通行不便。右侧则是林中雾气蒙蒙的沼泽,也通行不便。


    虽然这些地理条件上的困难都是对于“人”来说的,但睚眦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在等李云心。


    这令李云心颇感疑惑。


    因为无论是他自己的认知、还是这个世界当中的传闻,龙子睚眦……


    都是以凶残暴戾著称的。


    在他的那个世界,古时候人们将睚眦的头雕刻在刀剑的刃口处,其他的龙子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可如今他与这睚眦接触了两次,却觉得这家伙……


    “像是一个好哥哥”——当然仅仅是说,白天时候的睚眦。


    他的长相也雄壮威武。相对于九公子极度俊俏的容貌来说显然更加适合“勇敢善良的二哥”这样子的角色。而在洞庭边第一次与自己见面时也表现出了实打实的“兄弟之情”。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感情。但李云心总是很难相信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此他对这“睚眦”仍旧警惕。于是在出了洞庭之后小心翼翼地接近睚眦驻足处。先在外围绕了三圈,然后慢慢接近。


    临近傍晚时的密林中视线很差,实则和入夜也并无什么区别。


    但李云心的目力极好,且……那睚眦穿一身的金袍、头上又戴一顶金冠。他那金冠会在夜晚时候散出淡淡的柔光,于是李云心可以确定对方的位置。


    等他找到一个角度、终于能够从百米之外隐隐约约地看到密林中的那个身影的时候便停下来。然后转头往东边看了看。


    东边的天空是微微发红的。


    琅琊洞天的道士们点燃了渭城。现在道士虽已经离去,但渭城还没有熄灭。在暗夜的大地中像是一堆绝望的篝火。


    李云心算了算三者之间的距离,调整呼吸。


    昆吾子曾给他一计。


    ——那位宗座将操控渭城大阵的阵诀交给了他。虽说李云心眼下不知道原理构成,但可以“使用”它。


    昆吾子又说睚眦生性最爱火焰。一旦李云心可以在他还是“睚眦”的时候将他引到渭城去“慢慢谈”,那睚眦十有八九要向着火焰的方向去。


    如此一来到了夜晚九公子再出现,便在渭城大阵的覆盖范围之内了。


    而今李云心看睚眦——似乎并没有气势汹汹地要扑过来将自己捏碎的打算。好像……事有可为。


    他便又等待了一会儿,发现睚眦也转头向他这边看了一眼。


    随后耳边传来声音:“九弟。你要藏到什么时候呢。来与二哥说说话吧。”


    睚眦的声音平静沉稳,的的确确很有“二哥”的味道。


    李云心想了想,从密林中穿行过去。等走到距睚眦十几步远的时候,终于看得更清楚了。


    睚眦正在盘膝跌坐于地、五心朝天。一边睁着眼睛看自己,一边吸收日月精华与天地灵气来疗伤。


    他穿的原本是金袍。龙族的血液又是金血。所以要走近了才能发现睚眦的袍子上满是亮闪闪的“金粉”——那大概是血液干涸之后留下来的血痂。


    他瞪眼看李云心。待他走近了才露出一个奇特的笑:“这么说是九弟你将我骗去了陷空山?”


    李云心微微皱眉。细细想了想,道:“二哥误会了。是那些道统的人设计、叫咱们妖魔内斗他们好收渔翁之利。小弟当日在陷空山也被斩了一个分身……哪里会是我设计!”


    睚眦想了想,微微闭一闭眼,又睁开:“据说我昨夜与陷空山的邪王恶斗了一场。那邪王修为虽不如我,但那时我的也不是本我——他又携着陷空山千年经营之力与一众妖魔来攻。”


    “因而我最终只将那些小妖杀光了,却与邪王两败俱伤。但天明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因而抽身走掉。交手之时也同邪王说了一些话,于是得知——你似乎并不是我从前那个九弟。”


    李云心想了想,道:“我是夺舍来的。”


    但睚眦并不说话,只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与此前在洞庭时的情况一样。


    无论是洞庭君还是睚眦,对任何有关“夺舍”这件事的言语都处于自动屏蔽状态。


    如果这样子……


    那还怎么解释?


    他便想了想,换一种说法:“二哥最近没有意识到……一旦到了晚间,自己就失掉意识了么?”


    睚眦挑了挑眉:“最近?一直都如此。只是最近……晚间总会乱走动。”


    “二哥也没有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自己会乱走动么?”


    睚眦笑着看了李云心一会儿,不说话。然后站起身——李云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去。


    睚眦便挥挥手:“已调息了个七七八八。先不在这里说这些事。林子里又冷又潮,很难受。我们往渭城去——我前些日子看见一整座城都被点燃了。”


    他说完这话便飞身上了天,化作一道金光直射渭城方向。


    而李云心愣了愣才跟上去。


    ……会有这种好事的么?

    李云心之前还在想如何在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软磨硬泡也好、激将也好——将睚眦弄到渭城去!

    他觉得这睚眦或许已经知晓了一些事,甚至还在筹划一些事。


    但他眼下的处境则是,明知道如此、却不能逃开。


    睚眦至少还是有些理智的。一旦到了晚间那九公子现身了……可就绝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他便不得不跟上去,以求事情或有转机。


    林中到渭城的百里路程对于玄境、真境的妖魔来说也只是转瞬即至罢了。


    等李云心到了渭城边时,看到睚眦已经站在城下。


    渭城有厚重的城墙。边角还有瓮城。眼下这城墙倒成了“火塘”——除了边角的几个瓮城之外,余下皆在熊熊地烧。烧了这些日子城中的草木早该烧尽了,但现在那火焰附在石头和泥土上,还不熄。


    城外的土地都已经变成了一面又一面光滑的镜子,这些镜子反射着城中火光,便叫周围更加明亮辉煌了。


    睚眦现下正站在渭城的城下、负手往城内看。


    待李云心也落下来,才感叹道:“道统的手段也算精妙。这样的一座大城化为一座大阵——一旦全力发动起来,大概玄境的修士也无法抵挡。如今道士们虽然走了,但我看着阵法还在运转——”


    “九弟,你会用这阵么?”


    李云心在火光中变了脸色。他皱眉,道:“操控这阵法需要阵诀……”


    “那么想来阵诀九弟已经拿到了。”睚眦转过了身,被身后的熊熊火光映衬得光辉灿烂,“我这就放了心。”


    他又抬头看看天边:“天色已经不早。估摸着还有两刻钟小九就要现身——九弟你可有把握在今夜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云心终于皱起眉:“你……究竟是谁?”


    睚眦笑着问:“嗯?”


    “睚眦不会知道这么多事。你究竟是谁?!”李云心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苏翁?”


    睚眦哈哈大笑起来。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转头看李云心:“我可不是什么苏翁。我正是你二哥。不过见到九弟这副模样也是难得——都说你心思深沉算无遗策。但如今看,啊呀……九弟,这天下可不是人人都是傻瓜呀。”


    这睚眦神秘莫测——李云心在心中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他几乎可以算是李云心遇到过的、看起来最和善的妖魔。但如今他意识到,或许也是最难缠的一个。


    因为他说起话来与自己太像了——吞吞吐吐模棱两可,叫人心里直发痒却总也想不明白,恼怒得想杀人。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对他的评价又变得不准确了。


    因为睚眦不再笑,而从脸上露出严肃郑重的神色,道:“好。玩笑话说到这里。还有两刻钟,二哥来同你说正事。”


    “第一件事便是,我在洞庭湖边暗中观察你这么多天,觉得你已通过了考验——可以成为龙族的一员了。”


    李云心皱眉,想要说话。但睚眦当即伸手打断他:“不要插嘴,安静听我说、收起你的聪明心思——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


    睚眦此刻的态度不在李云心此前的任何一个备选计划当中,甚至可以说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晓得这是对方的计谋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但睚眦脸上那严肃郑重的神色令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在他没有更好的对策之前。


    也许睚眦的那句话说对了——这天下可不是人人都是傻瓜。


    但仍旧是傻瓜占绝大多数。


    而今他遇到了一个不但不傻、而且还很聪明的。


    睚眦并不理会李云心的心思,继续说下去:“我来洞庭时,你被道统、妖魔、共济会夹在一处,举目都是死路。但这些日子你却生生在这死路当中走出了活路,且手段漂亮。因而二哥觉得你是个聪明讨喜的家伙,由你来做小九也不错。”


    “在二哥这里,你算是龙族的一员了。”


    =======

    今晚至少还有一更。


  第二百八十章 龙魂不灭

    “你又想问我如何晓得这么多。呵呵……倒不是我知道得多,而是你知道得少。九弟,你可知道咱们龙族有个绝大的秘密?”


    睚眦的态度简直是比和善更和善。李云心愣了愣:“……什么秘密?”


    他只想先听了再说、不管真话假话。


    但睚眦没有半点儿犹豫。他沉声道:“龙魂不灭。”


    “你又可知,咱们这九子是如何来的?”


    李云心还在消化那“龙魂不灭”四个字。到此刻只下意识地瞪大眼,道:“嗯?”


    “乃是真龙在降服天下妖魔之后,分化出来的。”睚眦看着李云心,像一个兄长看着小兄弟,“真龙那时将自己的龙魂劈为两半。一半留在如今的真龙体内,另一半则化作了咱们九兄弟。”


    “咱们的大哥囚牛,你可知是如何来的?”


    “是先将一半的龙魂再劈一半,然后同一个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龙大。”


    “而后再将一半的一半、又劈作一半,亦同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二哥我。”


    李云心想了想:“你是说……化作囚牛的龙魂是原先的四分之一。而到了你这里,又将剩下的四分之一拆开、变成八分之一——那么接下来……又是十六分之一?”


    睚眦看着他:“正是了。因而,九弟,你该晓得到了你这里——”


    “龙血已经极淡了。”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不知道睚眦为何与自己说这些。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倘若是真的,这真是一件叫人很不爽的事——作为一个血脉极其稀薄的龙子。


    ……难怪九公子那家伙这样弱!


    睚眦见到了他的表情,笑了笑:“九弟倒不需要难过。你要知道血脉淡薄,也是一件好事——你可知为何神龙久不现世么?”


    “正是因为神魂只留了一半。因而它的清明神智也不多。清醒些日子、又要沉眠许多年。到咱们九兄弟,虽说不像神龙那样一睡许多年,却是按着日子来的。”


    “大哥囚牛每日清醒的时间就只有几个时辰。二哥我则是半日了。你三姐嘲风比我清醒的时间就更久些——这么一一排下来,倒是九弟你每日十二个时辰都可以自由自在——你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李云心听他说到这里,慢慢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所以说你先前问我最近有没有感到自己晚间没什么意识了——可要知道二哥我一向在晚间都没什么意识的呀。不过最近倒是的确会做出许许多多的奇怪事来——譬如说一个多月前不知怎的就同误闯了我通天泽的离国鬼帝争斗起来。譬如说之后每日醒来都发现自己离庆国更近了些。再譬如说最终晓得自己是往渭水来的……”


    “因而想,大概是我原来那九弟死掉了吧。”


    李云心沉默地看着他,同时抬眼看看天边——大概再有一刻钟左右,那九公子就要现身了吧。


    “龙魂不灭。”李云心低声道。


    “是了,龙魂不灭。”睚眦看着李云心,“人死了,有鬼魂。将鬼魂打散了就形神俱灭。修行者和妖魔死了,也有鬼魂。但鬼魂若没有被打散,还可以转修鬼道成阴神。等这修成的阴神再被打散杀掉了、才算是形神俱灭。因而妖魔与修士相比世俗中人便是多了一命的。”


    “但咱们龙族,即便是身躯毁了,魂魄也毁不掉。毁不掉……会去找自己的同类。”睚眦伸手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在通天泽,在兄弟中距渭水是最近的。小九死了……也就回到我的身上了。倘若我再死了,我和小九会回到——”


    “除我之外更近些的就是你三姐嘲风——会到她身上。所以九弟,你要知道哥哥姐姐们并不总是清醒,便是因为身体里缺少了些东西。如今回来了——虽说晚间的我不是我,但也算是补全了些。这便是龙魂不灭。”


    “你问我如何知道的?现在听了这些,是不是了解了?”


    李云心花了三息的时间让自己的头脑高速运转,以确定睚眦所说的这些是真是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


    “为什么同我说这些?”他绷紧了身体,“我算计过你。且杀了你九弟。”


    睚眦摇头,笑起来:“不。我说过,在二哥这里,已承认你是龙族了。你如今就是我九弟。至于为什么——”


    “因为龙族血脉稀少。天下只有九个。且因着我们行动不便的关系,众妖并不甚畏服。如今忽然知晓又有了个修为高、聪明绝顶的九弟,怎会不乐呢?”


    “且你并没有杀死小九——只是叫他归了我这位而已。咱们本就是同出一源。所以现在说的话,倒是你凭空叫龙魂又多了一条血脉。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害你?”


    李云心冷静地想了想:“倘若二哥这些话是出自一个世俗人之口,大概我会信。但出自妖魔之口……我很难信。”


    睚眦盯着他:“你杀掉一个世俗人,那人的血亲来同你说并不在意——你当真觉得这种事比我如今说得要可信?”


    “你我毕竟是妖魔——”


    睚眦打断他的话:“是龙族。”


    李云心还要再说,睚眦却摇了摇头:“时候要到了。不论你信不信,你且记着——倘若你想要保命、就要撑过今晚。借这大阵与小九周旋,叫自己活下来。”


    “只要你活到了天明时分,以后便再也不必担忧你与小九之间的事了。”睚眦笑了笑,“真龙正来此——这一晚,是给真龙看的。看你配不配做一个真正的龙族。”


    “果真要来?!”李云心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睚眦便已飞身退出了十几丈之外,像是要给他留些缓冲的余地。


    但身形很快又再次止住——仿佛画面忽然定格。


    “睚眦”的脸色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如可怕的猛兽一般盯住李云心。


    然后怒吼一声:“李云心——!!”


    ——李云心叹了口气,扭头便逃。


    他是往渭城里逃。


    城里燃着冲天的火焰。但那火焰可不是凡火,而是法阵当中以怨气和灵力冲出来的真火。倘若他仅仅是个真境的人修,那么冲进火中的一瞬间便会尸骨无存。倘若他仅仅是个真境的龙子,那么冲进火中会撑得久一些——约莫一刻钟。


    但他有昆吾子残魂留给他的阵诀,他捏了阵诀一口扑进火海里,身周很快生出一层雾蒙蒙的清光、将火势都阻拦在外了。


    九公子原本被李云心又算计一遭,以为已将他杀死了。如今刚刚清醒过来一见这家伙还在自己身前——便晓得又受到愚弄了。前仇旧恨加如今的羞辱令他一瞬间又失掉理智,怒吼一声便也随着李云心冲进火海。


    这龙二睚眦身上另一部分的妖魔血统虽不晓得是谁,但必定是个畏水爱火的。他倚仗自己不甚畏惧火焰的天生本领也冲进这真火中、加之又是个玄境,竟然一时安然无事。


    倘若这渭城还是寻常的渭城——两个妖魔都是铜筋铁骨,一路横冲直撞过去,李云心哪里能逃得脱。


    但之所以将战场选在此地便是因为这城中的房舍已被阵中真火淬炼了将近月余。这砖瓦土石即便不说成了法宝、也不是凡物了。虽不至真境、玄境的妖魔不能一击打碎,但想要冲垮也要花些力气。


    这情况倒仿佛两个妖魔都成了武功绝高的人、在寻常市井间争斗了。


    玄境的九公子起先找准了李云心的方向,正是要一路直冲过去的。但冲垮了两间房舍之后意识到这个事实——以他这样的铜筋铁骨、竟然都险些被掩埋了。因而晓得这里也不是可以随便逞威风的场所。


    但他却并不恼怒,甚至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在渭城边待了千年!

    常常腾云驾雾自渭城上空掠过,这城什么模样他还不知晓的么?!

    当即在火光之中看了李云心的去路,便凭着记忆抄一条近道猛扑过去。


    却不想扑了个空。


    他哪里知道他对这渭城虽熟,却是常常自高空中鸟瞰。但李云心来到渭城虽只有数月,可曾经走街串巷在许许多多的隐秘处刻下秘咒符文以成就自己的阴神之身。那样子的工程——将街巷化为自己的经络、将地标化为自己的关窍,又有谁能比他还更熟悉的呢?


    况且他手中又有那绘制了渭城周边的地形的江山灵图。这九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扇上清晰可见,要抓到他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而这也是他预先料到的事情——那九公子自视甚高,不是轻易低头认输的人。


    兼自己曾经再三骗了他。到此刻就不仅仅是一个“杀了”能够解他心头之恨的了。


    对手最了解对手、骄傲者也最了解骄傲者。他知道正因如此,九公子才会更加想要在某一方面——李云心认为自己很强的某一方面——彻底碾压、击败他了。


    所以说……


    有什么事比眼下的这件事更合九公子的胃口的呢?

    ——这李云心自作聪明选在这里躲藏。却不晓得自己对这里“更熟悉”。


    “便耐着性子在这里捉了他——再看他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模样!”


    李云心很希望九公子这样想。


    于是九公子便正如他所料地……这般想了。


    ========

    凌晨前还有一章


  第二百八十一章 强弩之末

    冲动不是什么好事。一旦陷入了冲动也就很难摆脱出来。


    因着冲动而蒙蔽心灵的人会变得愚蠢,这令他们开始执著于某一个念头、妄想、怀着一腔无处发泄的仇恨或是热血一条路走到黑——


    因此这九公子因为李云心的一点小小心思而在几乎失掉理智的情况下,真的与他在城里追追逃逃了……一个时辰。


    这令李云心感到惊诧——他本以为九公子顶多撑上半个时辰就得遁逃出去,然后自己可以与他说说话。


    可他身后追兵竟怀着难以名状的愤怒衔尾不舍,在扭曲的火光中露出更加扭曲的面容,有好几次险些就抓住了自己——倘若不是身怀这法阵的阵诀、能够时不时地引动法术阻他一阻,搞不好真要葬身此地。


    实际上……李云心的的确确有能力将九公子留在这阵里。


    或许在他眼前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没法儿像当初击杀昆吾子那样一击必杀。但一击拼掉他大半的修为、再舍身与他纠缠不叫他出阵、最后令他葬身火海还是做得到的。


    但问题是睚眦曾说的那句话——真龙要来了。


    白云心告诉他真龙要来,睚眦也告诉他真龙要来。


    真龙呵……妖魔之中可与天下双圣分庭抗礼的存在,似乎意味着这个世界修行的巅峰、武力的巅峰。


    这种狠角色,李云心便不敢轻易揣度究竟为何而来了。但是明白一件事——睚眦对自己说“真龙要来”还有另一层含义:

    这玄境的大妖魔竟也惊心于李云心的手段了。他很怕在不是自己操控这躯体的情况下,李云心当真使了什么计谋……


    将自己这身躯给毁了!

    因此对他说了这件事,好给他一个警示。


    倘若李云心真地下了这样的黑手——先杀了人家的小儿子、又杀了人家二儿子。便是再谈什么局势、权衡也不管用的了。


    他明白这一点,于是知道自己眼下身处一个尴尬的局面当中。


    九公子要杀他,他却不能杀九公子。只能借着这渭城的大阵与他周旋,好有命拖到天明。


    倘若睚眦说的是真的——李云心已经说服了自己相信他——那么自己将“得到真龙的认可”,成为真正的龙族。


    对他而言那是最好的局面了。


    九公子被引去陷空山、将附近的一干小妖王都清理掉了。而今自己又成了真境大大妖、且连斩道统三员大将,叫琅琊洞天的道士们兴师而出、无功而返。


    只要撑过这一夜……


    有了这些威名、他就不再是可以被人捡着捏的软柿子了!


    便是因为这样的心思,他又强打精神继续与九公子周旋——他有阵诀不畏真火,但毕竟也是妖魔,需要呼吸吐纳天地灵气。他先前含了一口三阳气进入这阵里,直到现在一个多时辰没有换过气。


    而这阵中的怨气与灵力都被真火吞噬,毫无补充的可能。


    李云心不晓得九公子眼下如何,但知道自己大概得在一刻钟之后出阵换气去。


    然而九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得很。


    这渭城里处处是火焰,人影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且被火光映得变换不定。那九公子先前同他追追逃逃,只一味地使狠劲儿、并不发话。到了一刻钟之后或许是心中的怒火渐渐被理性压倒,竟也开始边追边说些可怕的怨毒话、好叫李云心分神。


    但这种程度的精神攻击于李云心而言就俩挠痒也算不上——且他的一口元气将用尽、尽力躲藏已是险象横生,又哪里有心思再与他争口舌。


    两人此刻追逃到了柳河中。昔日的柳河水流缓缓,旁边尽是成荫的绿树。但如今的柳河中水早已没了,盛满的是融化的岩浆——在漫天的火焰里缓缓地流淌,将城中的怨气与灵气输送到阵法各处。


    李云心到了此处转头往身后看,正看到那九公子携一阵烈焰而来,边追边厉喝:“你又往哪里逃?!”


    照理说此处原本有他在渭城中时布下的节点——当日他在城中搞出了满河的酸汤子,又在河边的一块青石上刻了字。他逃到这里、以丹青道法引动那字符当中的灵力,便可以暂时地扭转城中气机,将九公子阻上一阻。


    而后他则可趁此机会冲出阵外、换上一口三阳气。


    但问题是……


    当他疾奔到那青石旁时发现,他刻印下的字符被人毁去了。


    世俗人毁不掉——刻印了真符的青石坚逾钢铁,不是人力所能为。大概是琅琊洞天的道士们在城中设阵时不小心毁掉的。但要命之处在于这生杀大阵此处的灵力流传脉络与他之前在渭城中布下的阵法脉络惊人相似,他竟误以为这符文还在、直奔这里来了。


    再看他身后那九公子——没有阵诀护体全凭玄境的强大修为,硬捱这镇中的真火一个时辰还生龙活虎。到此处见李云心再没什么转圜的余地就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催动体内灵力、就连袍袖都似乎燃烧了起来、面目狰狞地狂袭而来,口中厉喝:“给我受死——!!”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李云心已没心思再计较以后如何了。倘若他保不住性命还哪里有什么以后?!


    当即横了心,用最后的力量催动起了昆吾子留给他的阵诀——


    刹那之间这生杀大阵里怨气灵力激荡,自四面八方向他停留住处猛地汇聚过来!

    但他毕竟初掌阵法。只晓得阵诀却不知阵理,并不能如臂使指。


    因而这阵中的术法发动便慢了一拍。


    在平日里慢这一拍倒也无妨。但到了这时候——初成的阵锋只堪堪在九公子的身上扫了一下子便被他突过去了。这种程度的力量便是真境的他也可硬捱过去、更何况玄境的大妖魔呢?

    李云心心中一凉,头脑在一瞬间想了几种对策——


    一是当即遁入他的龙宫当中,可以避过眼前这一击。


    但龙宫难以摧毁不代表不可能被摧毁。他躲进宫龙从后门遁走了,那九公子得了折扇一旦有法子将这东西毁掉了,他将遭受可怕的重创。然后玄境的妖魔再追杀出来,他便是实打实的死局了。


    二是赌这九公子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击只是看着声势浩大可怕、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威力。他拼死捱这一击,一旦未死再做打算。即便是死了……


    白阎君那边或许还有别的法子令他复生。


    但一定还有更好的手段——譬如说……


    李云心的头脑在一瞬间转过无数的念头——每一个似乎都可暂时逃过眼前这劫难,但每一个所造成的损失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都显得太过沉重而无法承受。


    但九公子那一击已然攻到——玄境妖魔的速度岂是真境可比的?!


    李云心猛地皱起眉、瞪圆了眼,便决定要同他硬碰硬地对上一掌——昆吾子曾说过玄境妖魔在这阵中也撑不过一个时辰……他怎么可能这么强的?!

    他运气全身的真气、也猛攻过去!


    ——然后傻了眼。


    在他的那一掌能够触碰到九公子的身体之前——


    这玄境的大妖魔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头栽进盛满岩浆的柳河中了!


    李云心愣在原地。用了三息的时间来思量这是不是九公子的什么阴谋诡计。然后才意识到……那家伙对自己的恨意有多深。


    ——明明已经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眼见着便要被这阵中真火炼死了,可一旦见终于有机会杀掉李云心,竟连再死一次也不怕、将最后的一丁点儿力量榨干了!


    他站在火焰中盯着那“睚眦”浮浮沉沉的身躯看了一阵子、思量了一阵子,才叹口气,挥手将他捞出来了。


    一旦失掉灵气护体,玄境龙子的强横身躯也迅速在这真火里变红——仿佛被高温加热了很久的铁块。


    他那一身金袍不晓得是用什么东西编织的,被如此粗暴对待仍完好无损。但头上的金冠却已被熔毁了、满头的发丝披散下来。


    李云心拎着这粗壮高大的身体权衡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再叹口气、催动体内最后的灵力飞出这大阵。


    一个时辰过去,天仍是黑的——李云心的视线也黑了一会儿。


    他在火焰中待了足足一个时辰,眼中满是炫目的光亮。此刻出了渭城见到外面的火光,视界当中竟只觉得深沉一片,连天上的星月都看不清。


    ——不过也没什么星月。今夜是阴天,天上的云沉沉地压着、极近。


    稍过一会儿李云心的视野恢复清明,他便将九公子丢在地上。自己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又退一步。


    最终站在渭城高高的城墙上,稍一向后便可再入阵中。


    然后等待着九公子醒过来。


    他缓过了气。然后似是觉得有些热了。因而打开手中的折扇在胸口轻轻地扇,于是视线便不经意地落到上面去。


    他这扇中能看到渭城附近的人——他自己想看什么便看什么,想叫别人能看见什么就看见什么。但画中的人和人也是有差别的。譬如说之前被他收入画中的月昀子——真境修为,且是半癫的残魂。于是颜色就要暗淡些,仿佛用淡墨随随便便勾了一笔。


    而这身躯里容纳了睚眦和螭吻的龙子,修为便很高。于是在画中是色彩鲜明的人,细细一看,衣带都栩栩如生。


    但此刻……


    李云心在画中看到了一个更加瞩目的存在。


    这个存在……像是用金粉勾勒出来的!

    他先前用百万阴魂之力将渭城附近的山川之灵画进这灵图里,因而这画实则也是“缩微的真实”——真实存在着什么、这画里便可见到些什么。又因万物有灵、灵气牵绊纠缠,于是那现实世界当中的灵力也能在画里表现出来。


    因而也有了真境与玄境形象的区别。


    但画中这新出现的……


    李云心看不清。实际上都不晓得是不是一个“人形”。


    月昀子与睚眦是人形——这意味着他们具有人或者妖魔的显著特征,是与这天地自然生成的土石、草木有着本质区别的个体。


    可他如今看到的这东西……


    则像是一团光亮。


    千丝万缕。


    它有一个金灿灿的核心。无数条同样金灿灿的光芒从核心往四周延展,几乎与画中的山川、河流、草木都有密切的联系。你很难说从哪里到哪里是属于这东西的一部分、从哪里到哪里则是自然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


    它像是与自然、与这世界的灵气融为一体。它是这世界背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是某种超越了李云心目前认知的存在。


    它……是真龙。


    李云心强行压住心中的惊诧,轻轻地出了口气。


    同时遏制住自己忍不住要抬头往天上看的冲动。


    真龙……已经到了。


    且现在在看着自己!


    于是他在沉默地盯着九公子看了很久之后微笑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了。


    比如说,演戏。


  第二百八十二章 跳动

    遭受重创的九公子在半个时辰之后才苏醒过来——这半个时辰对于李云心来说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因为他知道这个世间、生灵世界当中最最强大的一个存在之一此刻就在自己的……头顶上。


    夜幕中沉沉压下的阴云里必有真龙的存在。就在他的扇中那高悬自己头上的金色光团正在有节奏地微微颤动,仿佛在与天地一同呼吸。


    因而他整整用的半个时辰的时间想,真龙,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事可没个准儿。他还不够了解对方。


    倘若依着洞庭君的说法,这真龙是疼爱九子的——因此将他送到自己的“父亲”的身旁。既是守护着洞庭中的龙魂禁制、也是叫洞庭君守护着他。


    倘若依着睚眦的说法,龙族对于某一个龙子也无所谓疼不疼爱——终究是同出神龙一源。而今作为一个整体的龙族当中又出了李云心这样一个龙脉,对于真龙来说当是大大的好事。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个更加黑暗的猜想——对于李云心这种人而言这几乎是本能。美好总是稀有的,但黑暗无处不在。


    譬如说,作为一个以残暴著称的大妖魔睚眦,他对自己的友好态度可一点儿都不正常。


    李云心试图令自己相信对方所言的“龙族血脉多了一点是件好事”。但这个“好事”好在哪里呢?


    好在“我们快乐幸福的大家族又新添了一个成员”?

    他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况且无论前世今生,七八岁的时候他都已经体验到这世界最险恶狰狞的一面了。


    多了一员的确是好的。至于为什么好……


    龙九死掉、跑进睚眦的身体里。睚眦的身体被分享,他竟没有出奇愤怒反倒平静地接受了。相比其他更加光明友爱的理由,李云心更愿意相信的是——


    譬如其他七个再死掉,如果睚眦有办法将他们都搞进自己的身体里,那么他可能会有什么法子令自己变成更加可怕的存在。


    “龙魂不灭”这个说法、“九子本是由神龙的一半神魂”分化出来的这个说法——它们搅在一起,令李云心很难不产生这样的念头。


    那么倘若睚眦这样想、要这样做,神龙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念头?


    将分化出去的分身都收回来?


    倘若这些推断是真的。那么此刻出现一个李云心——他竟然可以搞出多余的龙族血脉!

    这几乎等同于,他可以凭空搞出“龙魂”!

    怀着这样的猜想,再回头看睚眦的态度、看神龙的态度——竟为了他一个区区真境的妖魔特意待了一个时辰——


    是不是就好解释多了?

    他知道搞出龙族血脉的办法。他眼下是个宝贝——无论睚眦和真龙打算用这多出来的血脉做什么、也无论真龙与龙子之间究竟还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自然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可能性。但李云心很喜欢的一条准则之一便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具体到他自己这里……倘若能够用简单直接又黑暗的想法去揣测、解释一件事,那么他就不会让自己相信另一个看起来光明美好却麻烦得多、也令人困惑得多的理由。


    眼下他要试着验证自己这想法——看他这样一个真境的小小人物、小小妖魔,到底有没有可能揣摩得到真龙的心思。


    ——生灵世界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因而当九公子终于苏醒过来之后,李云心坐在渭城高高的城头叹了一口气:“九公子,这是何苦呢?”


    他身后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而他坐在城墙的垛口上——这令他看起来仿佛坐在什么宝座上、并背衬着一面辉煌的火焰墙壁。


    九公子从地上慢慢起身。


    这大妖魔的身体遭受了严重的伤害。他此刻动作迟缓,像是一部古老的、锈蚀了的机器。他用双臂将自己撑起来、翻过来,坐在地上仰头看李云心。


    因而李云心看到他眼中还未曾熄灭的、仇恨的火焰。


    他就又高声道:“是我救了你。如今我们算不算是一命还一命了?你此前还斩杀了我一个分身。说起来倒算是你欠我的了。”


    九公子粗重地喘息了几次,李云心看到有火星从他的口鼻当中飘出来——应该是在像他喷吐云雾一样喷吐火焰吧?但附近一切都被火光映红,李云心看不真切。


    这九公子盯着他,嘶声道:“命?我们之间可不是性命的事!”


    李云心笑了笑——这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希望九公子说这句话,然后他才可以说出另外一些、不单单只给九公子听的话。


    他便身子微微前倾,双臂搁在膝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城墙之下的妖魔再叹一口气:“你知道……有时候你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我是说,朋友,不要总把你骗了我、你玩弄了我的感情之类的事情挂在嘴边——”


    “咱们每一次谈你都这样情绪化,可根本没法解决问题。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一千多岁,而我呢?我十五岁还是十六岁?算是十六岁吧——我每次听你说这些都要觉得羞耻。”


    “……这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啊。有的人付出真心有收获,有的人遇人不淑就喂了狗。遇到这种事你得试着接受,而不是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都在和我作对我要逆了这天我要改了这命——这不叫勇敢这叫中二。具体到我们之间的事,你没有意识到么?”


    “……你搞不赢我的。至少今晚你搞不赢我。到了天亮的时候你二哥再出来你就拿我彻底没办法。因为真龙也要来——他会给我撑腰。你不如趁我眼下还对你有愧疚、提点咱们都能接受的条件。”


    李云心摊手:“我觉得这样子才是明智的做法。”


    “你想说你对我做了那些事……到如今你说我都是自作自受、要忍着了?!”九公子咬牙切齿地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就是这个意思。”李云心平静地说道,“在你的世界里我是一个玩弄情感抛弃你真心的坏人。但现实世界的情况是坏人未必有坏报,甚至会过得好——姑且我算是你的坏人。但你就是拿我没办法,你必须要接受。我再重申一遍——现在给你一整晚的时间谈条件。如果你不珍惜,过期就不候了。”


    他说了这些再不经意地往扇面上瞥了一眼——那代表真龙的光斑还在。


    说不好对方喜欢还是不喜欢自己,但至少没有失掉兴趣。


    九公子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于是他怒极反笑了:“真龙?为你撑腰?你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李云心笑了笑,波澜不惊地说:“知道么?都不是我将你引来此地的——而是你二哥带着我来的。为的就是要我平安渡过今夜。”


    “又知道为什么如此么?”李云心看着他,“因为,我可以在杀掉你之后——再变成你。这意味着世上多了第十个龙子。”


    “我是一个真境的小人物,而睚眦是玄境的大妖魔。这世上玄境的大妖不多见,但真境的妖魔却不算罕见——但他却待我温和有礼。因为他知道我有这办法。”


    “据睚眦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李云心说到这话时放慢语速、往扇面上瞥了一眼——然后心里微微一跳。


    因为那代表着真龙的光斑也以极不引人注目的幅度、跳动了一下子了。倘若不是因为这画乃是李云心花了好大力气亲自画出来的,他甚至会觉得那跳动是因为身后的火光跃动所引起的错觉。


    原本光斑便在微微跃动——像是在同天地一起呼吸吐纳。而此刻发生了这样子的变化……是否意味着那个存在感受到了……“惊诧”这种情绪?

    情绪可以隐藏。


    但这画中所展现出来的山川、河流,乃至人物,都是万物之灵的本源映射——可以隐藏情绪,但隐藏不了本源。


    一切事物都会在这画卷中以最本质的方式展现出来。这一点……李云心从未想到过。


    他的双亲也是高人。但并没有高明到能作出“灵图”的地步。因而对这种世所罕见的珍宝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便少。


    到如今他手上持着灵图了,才意识到,原来还有许多的奥妙玄机——自己从前并没有参透。


    倘若这一次稍明显的跃动真的意味着天上那个强大存在的情绪发生了变化——李云心强迫自己不惊喜地跳起来——也意味着他掌握了一件强大的“武器”!

    他可以体察到那一位的情绪了!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决定再试探一次。好弄清楚这到底只是一个巧合,还是的确如此!


    因而在说了那一句“据睚眦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之后,他又以缓慢却清晰的口气道:“我猜——你二哥是猜到了真龙的心事了。”


    如果李云心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睚眦可能另有图谋”、“真龙也在打自己的算盘”——那么他说了这样的两句话,真龙必然还有反应。


    果然。


    那光斑又微微跳动了一下。但或许是因为此前已“惊诧”过了,这一次的变化更不显眼。如果不是他一直死盯着扇面,早就忽略过去了。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舒了一口气。


    他……发自内心地开心起来。


    就好像此前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瞬间消失不见了,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再无束缚,就连身边灼热无比的空气都变得凉爽。


    他一点儿都不害怕挑战,只怕情势不在自己的掌控、没有任何头绪!

    然而眼下,他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哪怕是一点点的——主动权!


    因此他在脸上露出快活的笑。他看着九公子,语气变得轻快:“——据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我猜,你二哥是猜到了真龙的心事了。但是那两位毕竟是我只能仰望的存在,我作为一个小人物则不敢揣度他们的心事。”


    “我能倚仗的就只有事实而已——龙族,强大又神秘。当年的真龙何等威风?纵横四海、降服天下群妖!”


    他说到这里时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将手中扇子一挥,目光在上面快速地扫了一眼——光斑又跳动了。


    那是意味着“愉悦”、“满意”么?


    “但此后如何呢?打下江山总要守成——于是有了九子镇守四方。可天下的妖魔何其多也!又有道统、剑宗虎视眈眈。龙族虽强,却不能以一族之力与天下为敌。为什么呢?因为血脉稀薄!”


    但说这些,光斑起伏如常。


    “可如今我的手上有法子——你死掉,我取而代之。我死掉,可能我还有法子叫其他人取而代之。龙魂生生不竭——可以有第十个龙子,就可以有第十一个、十二个、十三个。”李云心看着九公子,“你还没有明白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真龙来说,我比你……重要得多。”


    “因此,你猜神龙会不会挺我?”


    李云心觉得自己说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而九公子也并非是一个蠢货——他只是一个很冲动的家伙。


    这个冲动的家伙因为身上还未恢复的严重创伤只能听李云心这样对他侃侃而谈。因而到此刻,到底是听进去一些、思量了一些。


    他便没有立即暴怒了。他用一种绝望、愤怒、又忧伤的神气盯着李云心:“我二哥……当真引你来了这里、还要帮你的?!”


    李云心同情地看着他:“是。”


    九公子在熊熊的火焰当中沉默一会儿。


    然后才再抬头看李云心:“你到底……如何变成我的?”


    于是李云心微微出了口气。


    ——他终于肯,开始正视问题了。


    他问出这样话,便意味着迈出第一步。虽然不晓得最后结局会怎样,但至少好过见了自己便要不顾一切地扑杀上来——即便处于狂怒当中的九公子智商不忍直视,但毕竟也是一个玄境的妖魔呀。


    因而李云心笑了笑,说道:“我夺舍的。”


    而这话他也仅仅是随便说说罢了,并不指望九公子能听得到——龙族们对于同这词儿相关的一切话语都处于听而不闻的状态。


    然后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中的折扇。


    接着……猛地瞪圆双眼。


    因为那光斑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子!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盖世妖魔

    这一跳,仿佛将李云心的心也牵扯着、狠狠地拉了一下——真龙听到了这句话?!


    他竟能听得到?!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下去。


    然而他还并不很确定这是否是一个巧合。


    倘若龙子们不晓得、真龙却晓得,这意味着真龙极有可能知晓夺舍的法门。


    但倘若真龙知晓夺舍的法门——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需要……再确认一下。


    因而他直勾勾地盯着九公子——唯有如此才不会令自己心中的惊诧从脸上流露出来。然后他叹了口气:“你听不到,对不对?”


    九公子愤怒又悲伤地皱眉:“听不到什么?!”


    李云心沉默片刻。然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看着九公子:“我说——白阎君传了我夺舍的法门。你听不到,对不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借着脸上的阴影遮掩着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扇面上那代表着真龙的光斑。


    然后……


    光斑再次跳动!


    真龙的确听得到!

    真龙晓得有关夺舍的事——也许从前就晓得,惊诧于自己也知道。也许从前不晓得——是自己刚才的那一句话令他知道了还有这样的办法。


    但无论如何事实已成,因此李云心不得不做出一个很可能令他陷入绝大困境的决定——供出白阎君来。


    因为……倘若真龙真的想要从李云心这里得到“夺舍”的法子、真的对他不坏好意的话——太上境界的大妖,有一万种手段可以从他的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此前犯了错——在真龙面前提了夺舍的事,而令自己陷入险境。


    于是不得不再犯第二个错——叫真龙晓得自己的法子是从阎君那里来的。不论他信不信……总会有所忌惮。


    但至于这忌惮能够维持多久、白阎君知道了这事会不会发狂……他已经顾不得了。


    见鬼。


    究竟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能听得到?!


    他如果听得到、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云心从未像此刻这样想念白阎君。他决定下次见面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同那位阎君约定一个法子——好叫自己也可以找到他。


    但九公子再次忽略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又被戏弄了。因而心中渐渐消弭的怒火开始燃烧。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身、向他怒吼起来:“说话!”


    火焰从他的口鼻当中喷吐出来,他现出了神魔身。他身上的金鳞开始闪闪发光并且有赤红色的雾气缭绕,他的身体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复原。


    这执著于某种单纯而强烈的情感的九公子像是一个孩子——他沉浸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悲伤与痛苦里——他不晓得实际上除他之外的人都有更加复杂深沉的心事。这令李云心觉得……


    “真是羡慕你啊。”李云心从城墙垛上站起身、低叹一句。


    九公子不明所以地瞪圆双眼。但李云心又摇了摇头,微笑:“你出身龙族,身份高贵。修为虽然不算高,但有神龙的威势庇护你。且你又住在洞庭边,还有你的父亲庇护你。”


    “如今死掉了又跑到你二哥的身体当里——用他这身体毫不顾忌地复仇。”


    “……赤子之心大概就是这样子吧。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和情绪当中,完全用不着考虑别人的感受——譬如说你刚才拼死也要杀掉我。如果不是我还在想些别的事,不但你这肉身没了,你二哥的肉身也没了。现在你还想要再来一次……我说,你没有考虑过你二哥的感受么?”


    九公子双目尽赤:“我只是我!别人与我何干?!”


    李云心再叹气:“所以你看,你不在意你二哥的感受从前也不在意我的感受。原本是个优雅邪魅的反派现在倒表现出委屈难过的模样,简直风雅扫地。我不知道你其他的那些哥哥是不是和你一个样。如果是的话……我还真为神龙难过。”


    但说了这些话之后却发现九公子愣住了——似乎被怒火充斥着的头脑猛地停滞下来,然后艰难地思索半天,才忽然皱起眉打断李云心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我的父亲庇佑我!?”


    “你的父亲,洞庭君。”李云心看着他,“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一个玄境妖魔同你相安无事?”


    九公子愣了一会儿,厉喝:“因为我是龙子!!”


    “因为你也是他儿子。”李云心看着他,“洞庭君要守护洞庭当中的龙魂,因此长驻于此。也因为这件事,他不能叫你知晓自己的身份。那么你再想一想吧——”


    “想一想……是不是连你的父亲都觉得没法儿把什么秘密、重托交给你?”李云心冷笑一下,“但他同我说了这些事——所有的事。你没有意识到么?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肩负的责任。但只有你……现在还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


    “难怪你要被发配到渭水。”


    “难怪你连一条渭水都守不住。”


    “难怪你……能被我一个区区化境的人修给杀死了。”


    九公子瞪大眼睛怔怔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了。


    原本他的口鼻里呼出星火来、原本他身周缭绕着赤红色的雾气。可现在他身周的雾气慢慢地变淡了、身上的金光也消退了。鳞片与鬃毛一点点地蜕回去,他的身形一点点地缩小。


    过了一刻钟,他重新化为人形。


    然后这附身睚眦的九公子看着李云心、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讲不出。


    李云心怜悯地看着他:“现在你冷静了。要不要好好谈一谈?”


    九公子沉默地站在火光里。又想了很久很久,抬头看李云心:“谈什么?”


    他的声音彻底平静下来了。


    李云心伸手向远处指了指:“谈这里的事。渭水本该是你的封地,但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妖魔占据了。”


    “昨天你去了陷空山死斗一场,已经把附近的妖王都清理得七七八八——这是你的功劳。现在龙九子是我,螭吻也是我。照理说我该接管渭水。”


    “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李云心放缓语速,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折扇,“我们可以共享这山河。”


    九公子用一双阴冷的眸子看着他,冷冷一笑:“共享。怎样共享?”


    “我给你一个身体。”李云心认真地说,“未必是你喜欢的样子,也未必比你从前的身体强横,但至少可以叫你不用寄居在别人身上。”


    扇面上的光斑……微微跳了一下子。


    九公子狐疑地看着他:“就凭你?”


    “你上一次这么想的时候,被我干掉了。”李云心笑了笑,“我可以给自己找到一个身体,就可以给你找到一个身体。然后我们共管这渭水、收复失地,好不好?”


    九公子仍盯着他、没有立即说话。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岂知不是你的又一个诡计?”


    李云心看着他:“我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儿愧疚的。”


    玄境的妖魔在原地踱了几步。他在城外那些如镜子一般光滑的法阵上留下脚印——每一步都几乎令镜面熔化。这样走了一小会儿才又抬起头:“说说洞庭君的事。”


    “你是神龙和洞庭君的血脉。你的实力原本还要更强一些。但你的一些力量被封印在洞庭里,成了洞庭禁制的一部分——而这个洞庭禁制是为了守护湖中的部分龙魂。”李云心将他所知道的都坦白出来,没有半点儿保留,“洞庭君在湖中看守龙魂。你是他的儿子,因此他不伤害你。但你……是觉得他是迫于神龙的威严才如此吧。”


    九公子沉默地听着,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过一会儿又问:“再说说如今的事。”


    李云心微微一愣,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于是继续道:“道统要与妖魔开战,因此决定拿你开刀。杀掉一个龙子引起动荡,然后作势取龙魂。大概还要等妖魔们聚集在洞庭之后出手——打算一击全灭。所以说实际上有没有我,你都很难活。”


    “但我想真龙也有此意——和道统是一样的想法。叫道士们聚集在洞庭,他再聚而歼之。”


    “可双方都没有来得及出手,局面就被我搅乱了些。实际上也不是我,而是一个叫共济会的组织——你知道他们吗?”


    九公子咬了咬牙,摇头。


    李云心便继续道:“共济会想要浑水摸鱼,但被我揪出来了。道统知道共济会可能潜伏在他们当中,于是改变了计划,回去自查了——而龙魂被金鹏义女白云心带走,我没能拦得住。这就是我来到渭城之后发生的事。”


    九公子长长出了一口气:“你是说,你阻止了妖魔与道统的战争。”


    李云心笑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原来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九公子低声道,“我本以为……我被发配到一个偏僻险恶之地——”


    “但实际上是一切的核心。”李云心用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城墙垛,“要我说的话,真龙还是看重你的。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会时不时就睡一会儿的龙子。”


    但他的安慰似乎没起什么作用。九公子又叹一口气:“但你成了我短短月余……竟知道了这么多事。”


    他抬起头:“李云心,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了一个好问题。李云心便微微眯起眼、将视线向远方投过去。旁人见了他这副模样会觉得他陷入了回忆当中,甚至还有一丝伤感。他恰到好处地轻轻咬咬牙,这又令他看起来成了那种“虽有血海深仇,但已成前尘旧事”的家伙。


    然后他低声道:“我与共济会势不两立。对道统也没什么好印象。我只是不巧生而为人,但并不想做人。如今成了妖魔,倒是我最好的归宿了。所以……我很希望可以同你化干戈为玉帛。”


    “我是个很不错的丹青道士——很可能是这世上现存的、最高明的丹青道士,没有之一。如果你要一个身体,我可以给你搞一个出来。”


    九公子又沉默一会,笑了笑:“能为我搞出什么样的身体来?”


    “要看你喜欢俊俏的还是魁梧的。喜欢女孩子也不是不可以,还可以定制肤色。”李云心认真地说,“我都可以满足你。我很强。”


    “呵……”九公子摇了摇头,“你已不亏欠本公子什么了。”


    他抬头再看李云心——李云心觉得他的眼中渐渐出现光亮,不像之前那样被仇恨与愤怒蒙蔽。


    “本公子……才不要你的这种施舍。”他认真地看着李云心,“吾乃渭水龙王、盖世妖魔。如今,只是将道场暂托于你而已。”


    “你可听好了。”


    “你既说要收复渭水,便要将这事做成。倘若经营不善又被什么七七八八的东西夺了去、堕了本公子的名头,我可要回来再寻你的晦气。”


    李云心张了张嘴,略微沉默一会。但最终让自己笑了笑:“好。既是我的名声,也是你的名声。”


    “给我看看我的神魔身。”九公子说。


    李云心从城墙上起身、跳下来,轻轻落在地上。


    然后他现出了拥有苍青色鳞甲、鲜红色鹿角、雪白鬃毛的螭吻神魔之身。


    九公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发出低沉的赞叹——


    “真是……漂亮啊。”


    而后他猛地一甩袍袖,一阵浓重的火云裹住他的身体。玄境的大妖魔便轰的一声直射向天际、远遁而去了!

    李云心站在渭城熊熊的火光当中静立很久,不说话。


    两刻钟之后才轻出一口气、重新化作人形。他背着手,开始沿着渭城的城墙慢慢走——仿佛独自在夜色中散步。周围的空气还是灼热的、并且充斥着浓重的硫磺气。但此刻他觉得清凉。因为他的心慢慢清凉了下来。


    从前便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压在心头叫他不得解脱。有些关乎自己的性命,有些关乎未来的选择。他此前看破了共济会的阴谋、叫昆吾子将两个俘虏带去道统,算是解了自己的性命之忧。


    而后设计清除了附近盘踞在渭水中的大小妖魔,算是给了自己一片净土。


    可……解决了这些事,心中仍旧郁结。


    到如今,他解决了九公子的事。实际上与前两者相比这算是一件“小事”。


    但就是在此刻,在这件“小事”被从自己心头挪开之后……


    他终于感受到了“解脱”与“快意”。


    李云心绕城,在夜色里走了半圈。


    然后伸了一个懒腰。


  第二百八十四章 妖魔与凡人


    此时已是亥时了。


    依着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的说法的话,已快到凌晨了。解决九公子的事并没有花掉一整夜的时间,眼下他暂时地安全了。


    但也只是“看起来”吧。因为就在他头上的天空当中,还有一个存在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若睚眦没有说错,对方是在对他进行考验——这世上大概很少有人能够被真龙考验。


    但真龙知道、李云心知道,真龙却似乎不知道李云心知道。


    李云心绕城半周,然后转了身、往南边走去。


    渭城的西边是渭水,西南方是洞庭。北面是京华的方向,东北面是野原山。


    而向南则是莽莽苍苍的野原林——这片面积广阔的森林将一直往南延伸上千里,然后才再有大城。


    但并不意味着野原林中人烟绝迹。实际上还是有一些隐士、猎户、山民居住在林中的。


    猎户和山民们喜欢聚居,结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庄子。


    隐士们要离群索居,但实则距渭城或者猎户、山民庄子也不会太远——他们总需要油盐、易物。


    李云心在渭城居住的时候曾听说过城南有隐士,还曾好奇问过人。因而晓得在出城十里地之后、一处名为翠岗的地方有隐士居住。


    但到了如今这时候,应该都已经没有人了吧。


    道统搞出那么多事情,渭城周边的人但凡不是不能动的,大概都逃命去了。官府又不管,还能指望谁伸张正义呢?

    十里地对于李云心来说并不远——至少比从洞庭到渭城要近得多。


    他走了一会儿,身后的灼热感渐渐退去、光线也渐渐昏暗起来了。


    这是一条小路,两边生有茂盛的草木。草木当中还有虫鸣,甚至有微微的凉风。他一边走一边轻轻扇着扇子,似乎是觉得微热——于是在扇面看到那光斑在跟着他。


    他又揉了揉脖颈,往天上扫一眼,发现天空中的浓云已经散去了。夜幕当中有皎洁的月和灿烂的繁星……不晓得真龙在哪里。


    但那样的大妖魔,隐藏身形的法子一定是他所想不到的吧。


    真龙还没有现身,似乎意味着考验还没有结束。因而李云心要再为他奉上一些事情——通过这些事情向对方展示自己。他希望最终是个好结果——他的确很想拥有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好****伤口、休养生息了。


    但实际上也的的确确是有一件必须要处理的事的。


    ……算是一举两得吧。


    不多时看到翠岗,李云心便知道此地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了——隐士所居住的草庐在一个平缓的小山坡前。而山坡上绿草如茵,仿佛是用颜料画出来的。


    那是一间茅草覆顶的土坯房子。门楣开得低矮。像李云心这样的身量,倘若走进去得下意识地弯一下腰,不然可能要弄乱了发髻。房前有院子,院墙是低矮的篱笆墙,门也是用粗细不一的枯枝结成的。


    前任主人一定不是一个勤快的家伙。院内似乎开垦了一片小小的菜地,然而很久没有人侍弄,已经荒芜了。一柄烂了半边的木锄躺在地头,柄上似乎还生了细细白白的蘑菇。


    院中没有井。


    房上没有窗。


    也不晓得厕所在哪里。


    总地来说……对于这个时代的穷苦人而言此处或许勉强可以算是“至少有屋有院的容身之所”,但对于李云心而言,他宁愿幕天席地,也不会居住在这里。


    他在门前略迟疑一会儿,伸手推开柴门、走到屋门前。


    然后再将屋门推开,便闻到屋子里那种烟熏火燎的味道——这样说这屋子里竟然有灶台。


    李云心微微低头走进去,随手在土墙上画了一盏油灯。泥土窣窣地落下来,然后墙壁上的“油灯”亮起来。


    温暖柔和的白色光芒盛满这间屋子。于是李云心看到屋中有一个半倾的灶台,一铺塌了一半的土炕。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轻轻出了口气,又拿扇子在面前扇了扇。


    然后,往地上一抖。


    一个人从扇中落了出来。


    这人落出来的时候,似乎还很不能适应如今的环境,先警惕又惊恐地茫然了一会儿。随后她看到李云心,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接着后退了两步。


    伸手在虚空里想要抓些什么,但自然什么都抓不到。想了想又往四下张望似乎打算找到一两件武器,但自然也找不到。


    李云心轻轻摇了摇头,不理会她,转身走出门。


    女人没有跟出来——直到李云心走到院门前她才从屋门旁露了半张脸:“李云心!”


    声音中的意味很复杂。李云心收回要推门柴门的手,转过身。


    月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院中,将屋内女子的半张脸也镀成了银色。


    他平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两人对视一会儿,女子才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李云心答。


    女子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你要做什么?”


    虽然是同样的两句话,含义却不同。


    李云心想了想,说道:“你已经自由了,凌空子。先前你待在我的龙宫里,并不是我要圈禁你。而是因为那时候情况复杂危险,放你出来你可能会死。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你的人身也已经成了,我就给你自由了。”


    凌空子——刘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皱起眉:“你为什么会救我?”


    “因为之前在洞庭上看见你牧云的时候,我答应过要救你。”


    刘凌眨了眨眼,微微一挑眉。不晓得是表达惊讶还是表达不屑。


    她意识到李云心似乎真的没有敌意——暂时看来。


    于是慢慢从门后走出来。


    李云心看到她的脸颊上多了一块污迹——这门框是脏的,墙也是混杂着稻草的黄土墙。她躲在那里自然要将自己弄脏。不但脸上脏了,就连身上的白衣也脏了——从扇中来到现实世界这么短短一小会儿,她就不那么干净、崭新了。


    但刘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已经习惯有法宝护全周身。她永远一尘不染、超脱世俗。即便曾经在渭城的驻所中将一个不听话的修士轰杀成满院的血肉沫子、从其上踩过去,她的足底也是干净的。


    “你还给我重塑了肉身——”她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异样。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很快过去,她又问,“你为什么给我重塑肉身?”


    “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另有人做了这事。不过你要说是我的功劳,也的确是我的功劳。”李云心平静地说,“你现在的肉身,是我的龙宫当中塑造出来的六欲劫身——六欲,来自我的六欲。”


    “我从前的确可以中断这个过程。但一则,我不想得罪某位高人。二则,我的母亲是上官月。你知道上官月吗?”


    刘凌皱眉想了想,不说话。


    她变得很谨慎、很小心。她身上从前那些除尘、淡泊、从容全消失了,现在的她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件事。


    “这么说你不知道。”李云心笑了笑,“简单地说的话,我母亲有当今双圣的稀薄血脉,我自然也有。这意味着我和道统有些亲近的关系。但我不想要这种关系。我还了道统一些人情——其中也包括你——然后我们要各走各的路。”


    “我如今是妖魔了。”


    凌空子怔怔地听了,怔怔地看他。


    似乎修为消失了,她的脑筋也没那么清楚灵活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妖魔?”


    但李云心已经转了身,推开柴门。


    刘凌迟疑一下子,叫他:“你要去哪里?!这是哪里?洞天的人呢?”


    李云心停住脚步。顿了顿、扶着门再转身:“这里是渭城南边十里处的翠岗。以后就是你的家。渭城里的人已经死光了,以后你会过得很苦。”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子。因为看到刘凌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先略茫然地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缩了缩脖子。接着下意识地抱住双臂、皱眉,退后一步去。


    一阵夜风正吹过。


    李云心低叹一口气,看着她:“这种感觉叫做冷。”


    他又摇摇头,伸手在扇面上一抹,扯出一床红艳艳的薄被来,递给她。


    刘凌没有接。


    李云心便将薄被丢在地上,道:“君山上的东西。不是凡物。冬天可以御寒。”


    又取出一只银酒壶,手指动了动撕成几块丢在被子上:“你应该知道的,这叫银子。用来买东西。这些是一两银。”


    刘凌用迷茫的眼神看他做这一切。然后身子再缩了缩,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叹口气:“你还没有意识到,嗯?”


    “好吧。这样同你说。”


    “你之前是死掉了的。雪山气海被废,肉身被毁。神魂则藏在音铃里。这意味着你的修为全没了。”


    “然后你本该做鬼修——用你的什么执念变成个疯疯癫癫的鬼修。但有高人用我不清楚的法门为你重塑肉身——就是用我的七情六欲,为你造出来的六欲劫身。”


    “这意味着你本身就是欲望的化身……以后你会慢慢体验得到。但说到修行的话——你从前修行的法门要绝情弃欲。可你如今的身体压根就没法修行。所以说你眼下是一个普通人了。”


    “至于道统……”李云心同情地看着她,“我和昆吾子在一起待过一段时间,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做了一些交换。其间谈到许许多多的事情,甚至包括他座下几个虚境道士的生死。”


    “然而直到他离开,也没有提到过你。因为现在的你对道统而言……一则,你失败了。二则,你在失败的同时毁掉那样多的法宝。如果你还有修为,也许他要带你回琅琊洞天问罪。”


    “但如今你已经是一个修行都不再可能的世俗人,就连问罪这一步也可以省略掉。道统希望你在世俗中安安静静地活着,或者安安静静地死去。或者说压根不在乎你怎么样……也许你还会有奇遇。但至少现在——”


    李云心看着她:“没人想要记得你了。”


    刘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能理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没法子全部理清楚。她眼神慌乱,眼睛眨了又眨。嗓子里像是被塞进一块炭,干得像是要冒烟。她在许久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说的话:“……就在这里?”


    然后她转身往四周看了看。


    这是一个在荒郊野岭的、在月光下的破败院落。


    “这里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对此有没有什么概念——”李云心看着她,“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在如今这时代作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尤其是一个对很多事都不了解、且没什么财富、势力的漂亮女人,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情。”


    “对于世俗人来说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所遭受的痛苦包括但不限于生理、心理。但渭城附近,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这里是死地。以后会有人来,但要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先适应作为一个世俗人的生活。”李云心转了身,走出门,并且将柴门轻轻推上了。


    “希望你可以活得久一些。这世界其实很有趣。”


    刘凌颤动着嘴唇大叫起来:“哪里有趣了?!哪里会有趣?!”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前抓住李云心的手,身体当中那些因为先前的茫然不知所措而被压抑起来的情绪都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朝李云心大叫:“到底还有什么办法?!你一定还有办法!怎样才能重修?重修?!”


    但李云心的身躯如此坚硬,以至于她的指甲缝当中渗出了血迹来也没能在他的手上留下哪怕一个白印儿。


    李云心抬起手甩开了她——她此时的力量对他而言如此微不足道,仿佛手上只是搭了一根蛛丝。


    “你可以死。”他冷静地说,“再死一次,成鬼魂。或许机缘巧合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成鬼修。你可以试一试。”


    刘凌怔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李云心摇了摇头,转身踏着月光离去。


    如果是从前的凌空子,在听到他那一句话之后会毫不迟疑地将树枝戳进自己的脖子。


    但现在的刘凌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从前她的修为所带来的骄傲、冷静、超然。


    像是陷进了泥潭里。


    世界总会在你悲惨的时候……令你变得更悲惨。


  第二百八十五章 真龙

    现在李云心已经展现出了他想要令真龙知晓的一切。


    他的身上有双圣的血脉。倘若作为妖魔之主的真龙想要对道统做些什么,这种血脉将是珍贵的资源。


    他曾经与道统的道士们争斗。结果几乎都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他以漂亮的手段处理了与敌人之间的关系,这意味着他不仅有肌肉,还有头脑。


    他知晓夺舍的秘密。而他并非孤身一人——那个秘密来自于白阎君。


    眼下他与道统做了最后的了断——他释放自己的敌人,但仅仅给予有限的一点帮助。这意味着他不是一个会感情用事的人,但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儿情感的冷酷者。


    这些都应当是一个合格的执行者、战略家所应有的素质。


    如果真龙当真想要做些什么大事,那么他需要这样一个人——在那样多的大妖魔、都似乎是蠢材的情况下。


    李云心在月色中沿路向洞庭的方向走——慢慢地散着步走。用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走完一里地,仿佛在不间断的激烈战斗之后终于有闲暇体验某种令人愉悦的宁静感。


    于是他今夜所做的这些事很快得到反馈。


    他听见了身后的人声。


    只听声音的话,应该是三个男子,且是饮了酒的男子。三人醉醺醺的声音很快打破小路上的宁静,含混不清的污言秽语当中透露了一件他们认为的“乐事”——


    他们刚刚找到了一个绝色的美人儿。在她所拥有的那床红色锦被上轮流侵犯她之后将其杀死,并夺走她手中的几角银子。


    而这三个人乃是前段时间为躲避官府追捕而逃进野原林之中的盗匪。偶然听说渭城已经被毁、燃起大火,于是打算回来瞧瞧能不能找到些宝贝或者乐子。没有想到第一晚就有意外之喜。


    三人很快发现了前方的李云心,于是声音低下去——似乎在做了亏心事之后本能地觉得“不要声张为好”。但很快意识到他们占据数量上的优势,因而声音又大了起来。他们加快脚步逼近李云心,似乎打算再发一笔财。


    李云心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看了看。


    扇上刘凌还在翠岗,并未死去。


    而那光斑也隐匿不见了。


    但他身后的也不是三个黯淡无光的俗世人。


    实际上是什么都没有。


    这意味着他身后的三人并不存在,只是用术法弄出来的小玩意儿——当然是对李云心这样的大妖魔而言。


    这是属于真龙的测试。


    因而李云心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转了身,直面身后逼近上来的三人。


    三个面貌平平的盗匪口中喷吐着酒气,呈品字形向他包抄过来。一边恶狠狠地盯着他,一边要他交出身上的财物,并且再一次重复他们不久前曾做的好事、以令他心慌。


    真龙是在测试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在意道统的那个美丽女子么?


    李云心歪了歪头。随意挥了挥手。


    三个还在喋喋不休、狰狞而得意地笑着的盗匪的头颅在同一时刻飞上天。无头的尸体接二连三倒在地上,洒出满腔的热血。


    杀死这三个“刚刚杀死刘凌”的盗匪之后,李云心转头往翠岗的方向看了看。


    但也仅仅是看了看。


    下一刻他转过身,脚底猛地升腾起一阵云雾冲上天,直往洞庭的方向去了——似乎已被这三人败坏了兴致,再没心思在月下漫步。


    他腾云驾雾,不多时便回了君山。


    一落到中殿前的广场上刘老道便忙迎上来,显得十分担忧。但李云心笑了笑:“已经解决了。”


    老道抬眼看看天色——也只过了三个时辰而已……便解决了那样一个玄境的妖魔么!?


    但李云心没有多言,而是飞快转移了话题。他微微皱眉,沉声道:“我们可能还要有一个大麻烦。睚眦对我说……真龙正在赶在这里的路上。”


    老道愣了愣。然后下意识地问:“真龙?”


    “就是那个真龙。”李云心能够理解他的感受——真龙于他而言是传说中的存在。实际上不少世俗中人还会觉得真龙大概是只是人们虚构、编造出来的图腾。而今却听说“要来”,“愣了愣”已算是从容镇定了。


    但老道这样的神色乃是本色出演,正合李云心的心意。


    他略显烦躁地摇了摇折扇,于是看到扇面那代表真龙的光斑又出现了——出现在洞庭中。


    “不知道是福是祸。”李云心表现得忧心忡忡,“咱们的前程在这几天就要决定了。”


    老道终于缓过了神,但还是有些发愣:“前程?”


    “是啊前程。”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原本做妖魔就是为了无拘无束纵横天下,但没想到惹出一大堆乱子。现在把几个大势力都得罪得七七八八——虽然眼下好像已经安平了……但是实际上还在死地。”


    “所以真龙当真要来的话……咱们最好可以归附他。有了真龙的认可才算是正经的大妖魔,而不至于被到处找麻烦。”


    李云心又走了几步,转头看刘老道:“你说结果会怎么样?”


    老道过了半晌才眨眨眼:“啊……那个,真龙真现身了的话——我能看得见么!?”


    李云心愣了愣,然后叹口气——他还是高估了这个时代的人对于这种事情的接受能力。他苦笑一下,伸手在刘老道面前打了个响指:“……老刘。”


    老道回过神:“啊?”


    “以后机会很多的。”他又拿手指在老道面前晃了晃,“现在帮我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苦笑一声:“我也不是很清楚。”


    然后他扫了一眼扇面。


    光斑又消失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真龙高踞上天在观察自己的时候,扇上可以看得到那代表了他的光斑。耀眼、浩大,与天地万物密切相连,携有可怕的威势。


    但上一次消失是在对方施展法术的时候——创造了三个并不存在的强盗试探自己。


    眼下又消失了。是否意味着……他的第二次考验开始了?


    一刻钟之后,李云心得到了答案。


    先是湖中某处忽然响起了震天的怒吼,激荡起惊天的巨浪。虽然是在夜色里、虽然很遥远,但李云心仍可看得到极远处的水天相接处出现一道线似的白浪。


    那是……湖中的恶蛟。


    他微微一愣——这恶蛟是疯掉了么?

    苏翁来的时候那恶蛟服帖得像是一条忠犬。而今真龙驾到……竟然疯癫起来了?


    但很快,他又得到答案——


    天空当中忽然下起一场转瞬即逝的瓢泼大雨,随后一个巨大的身影嗡的一声自高空中砸下来!


    李云心当即抬头一看,发现一条宛如那湖中恶蛟一般巨大的身躯。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认为这是真龙现了真身,正猛扑过来。但随即意识到这东西……似乎是死的。


    因为它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垂着脑袋向下落——最后在半空中弯成一条曲线。


    李云心心里微微一跳,一把抓住刘老道闪开去——


    轰的一声响,那巨物正砸在中殿的殿前广场上。紫薇宫所用砖石并非凡物。但饶是如此,偌大的广场仍被砸出一个深坑。刘老道站在李云心身边,目瞪口呆。


    广场上那巨物正是湖中的恶蛟。它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几尾小鱼从它的鳞甲间掉下来、落在地上跳跃不停。湖水也从它的鳞甲当中流淌下来,很快积满深坑。于是那些小鱼再次找到暂居之处,消失在浑浊的水中。


    但恶蛟已经死掉了。


    看不出致命伤在哪里——它圆瞪铜铃一般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眼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


    李云心在夜色中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动静。


    于是他放开刘老道的手,纵身跳上恶蛟的身躯。踩着它的细鳞走几步查探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人。


    他下意识地要取出折扇,但这时候忽然看到中殿殿内亮起来了。


    金光将殿内盛满,从窗口、门口透射出来。仿佛有人忽然在殿中点亮千万的灯盏,而光芒浓郁得如同粘稠的牛奶。


    李云心屏住呼吸,往殿中看过去。


    殿内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他便转头对刘老道说:“老刘,在这里等我。”


    老道看看恶蛟、又看看李云心,怔怔地点点头。


    他晓得或许是真龙到来了但……没有料到以这样的情景开场。在他的认知当中,真龙现世……总该是霞光道道、祥云漫天的吧?!


    李云心在恶蛟的尸体上略微停留一会儿,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跳了下来,踩着石阶一步步走到殿门前——现在他看到殿中人的模样了。他眉毛微微一挑。


    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仅看样子看不出年纪——你可以说她是相貌略显成熟的十几岁少女,也可以说是二十出头的成熟女子,甚至还可以说是因为保养得当、看着相当年轻的中年女子。


    这是因为她独特的气质。她虽美丽,但却有一番威严庄重的意味。她没有故作姿态地皱眉或者仰头——而只是平静地端坐在中殿主座之后……


    左手中托着一条盘成一团的、五彩斑斓的毒蛇,右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


    而那毒蛇动也不敢动,仿佛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


    女子的头发被梳拢成“流云凤翅”的样式。这令她看起来高贵而华丽。发髻上并没有任何金银珠宝作饰,但额前有两道金光直冲上天。


    两道斜斜向上、并且有无数细小若尘埃一般的光点萦绕的金光。


    李云心意识到……那似乎是她的角。


    她身上的金袍也是灿烂的——像是光芒,却有形有质。她端坐于殿中,金袍却无风自动。好像光芒或者水一样慢慢流淌。


    这也叫她看起来……奇幻又神异,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向世人彰显她的力量与威严。


    这是……真龙么?


    李云心下意识地再深吸一口气。


    他曾经猜测真龙实际上是龙母。但在看到眼前这人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荒谬——倒不是他本身对于女性有什么歧视。而是因为在如今这样子的世道,的的确确是雄性的天下。而这真龙乃是女子……很难想象她当初是如何纵横天下、降伏群妖的。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她是女子,因而如今的群妖们也一团散沙、并不想买她的账吧。


    李云心的心微微放松下来。但随即一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男人总是会在见到女人时稍稍解除心防——而实际上这也是女人的有力武器之一。他晓得这一点,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他在殿前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殿中人:“阁下怎么称呼?”


    化成人形的真龙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微微向后一靠,道:“你可知罪?”


    她的声音清澈悦耳。但温和里又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至此只为她看起来的的确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她的模样、做派、声音也的的确确配得上她的身份。


    可李云心却忍不住微微皱眉。


    他觉得有点儿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


    譬如说他在从前的那个世界也听说过不少位高权重的人——可能其中一些人掌握着操控数百万、数千万、甚至数亿人衣食住行的权力。他们的形象和名字被人们小心翼翼地提及、甚至不敢被提及。


    可李云心在近距离接触到样子的人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产生“啊,他也会这样子”之类的感慨。


    这是说……作为一个名字、角色的时候,那人看起来威严无比,掌握巨大权柄。但他坐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发现他的皮肤也会有坑洼。他也会感到紧张,他也会偶尔摸一摸鼻子,甚至,他也会打喷嚏放屁。


    ——无数微小的细节令你面前那个人更加生动起来,因而产生微妙的“亲切感”。


    可李云心如今见了真龙……


    他体验不到这样的感觉。


    这位真龙啊……太完美、太威严了。


    完美得像是一个符号、或是象征。


  第二百八十六章 渭水君


    但李云心想,或许这便是神与人的差别吧。他从前所见的都是人。寿元有限,被生老病死困扰。他们与普通人唯一的区别便是手中握有权柄。但权柄不是灵力、术法。它可以从精神上改变一个人,可无法从生理上改变一个人。


    ——应该如此吧。


    因而李云心装模作样地迟疑一会儿,然后让自己的脸上出现转瞬即逝的慌乱以及惊讶。随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上两步,低声道:“我不明白阁下的话。阁下先闯入我的道场,又斩杀我湖中灵物。而今再向我兴师问罪——这可不是有道高修的风范。”


    真龙平静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淡然道:“既然想归附我,又为何不知罪呢。如今你这罪便又添了一则。分明心中已知是我,却卖弄心机装作懵懂不知——可当仔细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云心听了她这话,脸上顿时露出惊诧之色——好似当真被真龙说中心事。


    他站在殿中略显慌张地张了张嘴,似要分辩些什么。但很快在真龙慢慢严厉起来的目光中失去镇定从容的心态。


    他便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双手作揖、深深一拜不起,道:“小子……无状,鲁莽荒唐。小子有罪。但只是……”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真龙一眼。但真龙面上无悲无喜,高深莫测。李云心赶忙收回视线。低着头、咬着牙思量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


    他再次抬头并且站直了身子,以一种孤注一掷的气势道:“只是为了求一条生路,不想在这世上化为一抔黄土罢了!”


    真龙看着他,又抬手抚了抚掌中的毒蛇,又重复一遍:“你可知罪?”


    李云心略一犹豫,仍直视着真龙:“我杀死龙九子螭吻,有罪!”


    真龙点了点头,慢慢地说:“好。本座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为自己开脱。”


    李云心张张嘴,似要说些什么。但很快深吸一口气:“我杀死龙九子是事实,并没有什么好开脱的。”


    他说了这句话,终于在威严的真龙脸上看到一点点的表情松动——似乎是意外。


    随后真龙沉默一会儿,道:“这是大罪。”


    李云心仍不说话。


    真龙便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不过本座倒是知道你后来又救了他一命。你虽杀了他,但如今来看,该是化干戈为玉帛了吧。”


    李云心登时大惊,直瞪着真龙:“……您怎么……”


    真龙漫不经心地一笑,又道:“我那九子顽劣不堪。你倒给他说了许多道理、叫他心悦诚服。若不是看你做了这一遭的事,本座也是不会饶你的。”


    李云心怔怔地眨了眨眼:“……您竟连这事也知晓……”


    真龙微微一笑,显得更加高深莫测:“本座还知道你同你二哥相交倒也甚欢。唉……这些为何不说呢?倘若本座不知情,一怒之下将你打杀了、你岂不是成了黄土?”


    李云心看起来已镇定许多。他深吸一口气,再对真龙一拜,道:“真龙神君道法通玄,岂能不知晓。倘若当真不知晓,那便是不该知晓——天意亡我李云心了。”


    “且这些事……叫小子自己说出来——先有杀死龙子在前,而今再巧言令色将自己的所谓功劳一一列举,不免有讨巧卖乖之嫌,或许惹得神君更加震怒。因此……”


    “生死全凭神君的心意罢了。”


    真龙一笑:“你倒是将本座视为天意了。”


    李云心正色:“神君乃群妖之主,领天地混元之气。说是天意,也并无不妥。”


    “好啊,好。”真龙脸上的神情更活泛了些——或许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敢这样赤裸裸地奉承她。又或者想要那样做,却没有李云心这般不着痕迹、叫人如沐春风。


    她脸上浮现了微笑,看着他:“我那九子,勇猛的有,聪慧的有,顾全大局的也有。但能像你一般集齐一身的,倒是没有的。小九啊……本座原本是看重他的,那知道是个不懂事的性子。今遇了你、遭一劫,算是他的一难,也算是他的造化。也许日后再有成就也犹未可知。”


    “只是……”她慢慢收敛了笑容,“还有其他的要对本座说的么?”


    这一次李云心只略略想一想,便道:“没有了。”


    真龙低头用手指绕了绕那毒蛇:“譬如道统凌空子?”


    李云心略一咬牙:“她已是个凡人了。”


    真龙笑了笑:“你放了她一条生路。且,还搅乱了本座的大事。”


    “本座在洞庭布局,要杀一杀道统的威风。你倒是将道统的道士们都赶了回去,据说还与琅琊洞天的宗座交好……”真龙慢慢抬起头来,“这些不同本座说,也是怕讨巧卖乖么?”


    “又放走了白云心、红娘子——带着本座的龙魂。这样的大事不说,也是怕讨巧卖乖的么?”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仍是一贯的从容。但却已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味道——殿中灿烂的金光随着她的音调起伏向李云心压过来,仿佛也在一同作势。


    但李云心这一次并没有慌乱。他甚至往前走了一步、挺起胸膛道:“小子不说这些事是因为——它们都是前尘旧事。”


    “真龙该晓得,我从前是无根的浮萍。父母双亡、漂泊无依。因着一些机缘巧合得到今天这样的造化——虽说心里念想着神君……但实际上仍是孤身一人。”


    “没什么势力归属,也没什么朋友帮衬。之所以走到今天……全是在夹缝中苦苦求生的结果。九公子是大山,道统是大山,剑宗是大山,洞庭君也是大山。我想要活下去就不能去撞山。事情于我有利的我便去做……不会管对方是谁。”


    “倘若妖魔真与道统在洞庭开战,我自知逃不过这一劫。因而才不得已使些计谋……也无意中搅乱了神君的大事。”


    李云心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些,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但神君一定晓得这样一件事——从前我没什么归属的时候,仍能守住洞庭、没有叫道统从我的手里拿走一寸土地。这意味着我的利益与神君的利益在那时候起便是一致的了。”


    “而今若能有幸得到神君的庇护……小子必将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真龙垂眼微笑起来:“你先前说九儿之事的时候,倒是深明大义、作道德之语。但如今又将利益算计这般赤裸裸地摆出来——岂不是成了两个人么?”


    李云心正色道:“倘若连自己的利益、需求都看不清、不敢说,那么说出再多冠冕堂皇的话语,可还有人敢信么?”


    “好。”真龙站起身,“你是个敢作敢当的人。那么,你想要什么?”


    李云心想了想:“我要渭水。”


    真龙笑起来:“好大的胃口。”


    但走出了几步,又道:“好。给你渭水。给你渭水,也给你封号。此后你便是渭水君、螭吻。”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等待神龙接下来的话。


    “但你可要记着,给你的是渭水。而不是渭水的某一段、某几段。”真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前九儿不成器,一条滔滔渭水只是能统辖不足十之一二。如今本座都给了你,你就都拿走。倘若你拿不走……那么就没有机会了。”


    “神君给我多久的时间?”李云心面不改色地问。


    “渭水不过是一条小河。在天下水系当中连九牛之一毛也算不得。”真龙想了想,“一月吧。一月的时间——这渭水源自东北方的太阿山,在西边的龙口峡入海,流经六国。你用一月的时间——哪怕叫这渭水名义上归属了你,就算没有辜负本座的期待了。”


    “一月的时间,大概都不够将这渭水走马观花一般地瞧上一遍。”李云心平静地说。


    “所以你若能做成这事才能号称洞庭君。”真龙微微一笑,“天下玄境大妖也是有的,但没几个有本座的封号。你以区区真境得了这样的便宜,没有惊天的功绩怎好服众。且你若真做得成,便说明你有决心又有恒心。那么,本座接下来还有一件事交给你。”


    “我有决心,也有恒心。”李云心说,“之后神君要我做什么事?”


    真龙微微一笑:“将龙魂带回来。将带走龙魂的红娘子也带回来——她该是我们龙族的人了。”


    直到这时候,李云心才真的微微一惊。


    因为真龙此刻在说的事情正是他承诺过对方要解决的事情。虽然白云心并不信他。


    李云心沉默了。但真龙将这种沉默当做认同。


    她便踱步走到李云心面前三步远处站定,道:“给本座看看你的扇子。”


    李云心微微一愣,道:“神君,那是我的……龙宫所在。”


    无论行宫还是龙宫对于妖魔来说都是与性命相关的东西。几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妖魔服从妖王、妖将。但行宫这东西倘若有,却是不可交于别人了。


    因为这几乎等同于将自己的一半修为、性命交给别人。


    因此即便李云心想要百般讨好、迷惑这真龙,但在这种事情上也仍要强调一下子——虽说真龙若要用强他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但倘若真龙因此而说一句“那边算了吧”,也是他极乐意见到的事情。


    但这威严从容的真龙只看了他一眼:“我晓得。”


    李云心便不能再多说。


    他现在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冰上是真龙的认同、以及相对安稳的未来。冰下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任何的差错、波动都可能令这冰破碎掉。


    李云心不是一个喜欢安稳生活的人。但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喜欢随时都可能被杀死的那种生活的人。


    于是……他微微皱眉,取出折扇来递给真龙。


    真龙没有接。但也不见有何动作那折扇便从李云心的手上飞过去、停在她面前。


    然后折扇刷拉拉一声被打开,那一幅灵图展现在真龙面前。


    李云心默不作声地微微低下头,只用眼中的余光看真龙。


    那是他的灵图。他自然有法子去操控它——譬如说在设计共济会假冒的“昆吾子”时,他可以只叫对方在扇面上看到自己,而看不到其他人。


    实际上……他想要令谁看到什么,谁便只能看到什么。


    虽说灵图的威能远不限于此,但依着李云心的境界如今却只能做到这么多。


    但是他不清楚真龙如何……这是说他所有的认知几乎都只对“寻常人”有效。


    这个“寻常人”并非指“世俗人”,而是指没有晋阶太上境界的那些修行者。他的父母对他说的话、通明玉简当中的那些艰深晦涩的经验都只针对太上境界以下的修士。


    但真龙……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在世神灵了。


    李云心不晓得对方会有怎样超乎常理的手段,也就不晓得她能不能……打破自己在画中留下的禁制、发现真相——


    真相便是自己一直都晓得对方在天上,而自己利用这样的一个优势将她狠狠地玩弄了。


    那将是无比可怕的结果。


    他这一次又行了险——远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叫人心惊肉跳。


    真龙盯着这扇面上绘有渭城周边地形的百里江山里图看了好一会儿,问他:“你这图是灵图。”


    李云心忙道:“神君慧眼如炬。”


    “是你作的么?”


    他再恭敬地答:“是。此前我用渭城内的百万阴魂之力作了这么一幅图出来。但大概之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作品了。”


    真龙微笑,轻轻摇了摇头。不晓得是并不在意,还是在说犹未可知。


    然后再问:“这图有什么妙用呢?”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用认真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当初作为这图,是为了将月昀子真人的魂魄封进画中、彻底断绝后患——因为真人神魂不灭。”


    “但之后的确发现了其他的用处……既是我画出来的,我便可以操纵这画上的人物走来走去。倘若有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这画中人,还以为自己能够窥探到对方的行迹。但实际上也只是画中如此罢了。”


    “此前在这殿中对付共济会的宵小,便用此法算了他一遭。”李云心淡淡笑了笑,“算是个小把戏。但小把戏用得好,便可能有大用途。”


  第二百八十七章 奇怪


    他说了这话之后真龙沉默了一会儿。脸色平静地看他,仿佛等他继续说些什么。


    李云心意识到自己面临一个选择——是说出真相,还是继续赌真龙也像天下其他对画道并不了解的修行人一样,是不晓得这其中奥妙的。


    犹豫一秒钟之后他选择了后者。后者的风险性更大,但获利也更多。


    因而陪着真龙沉默这么一会儿,抬头问:“神君……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真龙的眼神慢慢严厉起来。她盯着李云心看:“本座想要听的,你又不肯说。只捡了这些能对本座说的说出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云心的身上一紧。他屏息沉默一会儿,慢慢动动眼睛,垂首道:“神君……为何这样说?”


    真龙微微摇头:“唉。倒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又有哪一个人能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李云心——”


    李云心当即抬起头:“在。”


    但他已在心中长出一口气。似乎真龙的确不晓得这灵图的奥妙——她方才说的那些话……仅仅是为了诈一诈自己。


    这更加令李云心生出某种古怪的感觉。


    他初见真龙时觉得对方威严完美,宛若神灵一般。


    到如今看着她仍觉得不可亵渎轻侮,然而心中的畏惧感已经少了很多——因为她竟然会“试探”自己。


    试探这种事……不常发生在上位者与下位者之间的吧。


    上位者对其他人更常用的手段是“号令”——甚至连“威胁”这种事都会觉得自降身份。但神龙使用的手段竟是“试探”——只有实力不足的人才会“试探”。


    况且此前神龙一再说出某些“自己已经知道她知道”的事实故弄玄虚,这便叫李云心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敏感。


    神龙觉察不到他的心思,只是继续道:“今日先同你交代这些事。明日一早,你便去依着我吩咐的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来晓得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不要叫我失望。”


    真龙相信、并且接受了他。


    李云心放下了心……但竟然微微有些失望。


    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失望——是因为真龙并不像传说中那般无所不能而失望,还是因为……这件事太过“有惊无险”。他认为自己心中出现了一个挺可怕的苗头,这苗头令他越来越不容易安于平静的生活——从前是不安于平静的生活,如今甚至开始渐渐不安于“安全”的生活了。


    每当解决了一件事便觉得怅然若失。


    一边庆幸自己终于成功存活、终于搞定了敌人,另一边又如同此刻这样,有些淡淡的失望与失落。


    或许是这样子的情绪使然,李云心在略微迟疑片刻之后开了口。


    问一个他没有想通的问题。


    “小子还有……一事不明。”


    真龙对于他竟敢开口提问这件事略惊诧。但她只看了李云心一般便道:“自称臣吧。”


    李云心从善如流,再拜:“臣有一事不明。”


    “你说。”真龙转了身去。她身上如水波、流光一般的金袍轻轻舞动,好像也活起来了。


    “臣晓得真龙以一半的龙魂化出九子。”李云心慢慢说道,“但洞庭中却又有一部分龙魂。臣想不通的是……神君为何这样做呢?倘若是以龙魂的多少来决定实力与能力的话,那么如今神君身上也只有四分之一的龙魂——但大哥囚牛不但身具四分之一的龙魂,还有一半的妖魔之力……岂不是比神龙还要更强一些?”


    真龙猛地转过身,脸上的威严与从容差一点尽数褪去、显露出怒气来。


    但她很快压抑了心中的情绪,用一双灿烂的金眸看李云心:“怎么,你觉得本座如今统领不得天下群妖?”


    李云心忙垂下头去:“臣不敢。只是……”


    他欲言又止,表现出吞吞吐吐的模样。


    真龙看了看他,很快微微一笑:“你见过你二哥了。”


    “同二哥并无关系。只是……担心神君。”


    “那么这些事用不着你担心。你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真龙在原地踱了几步,又转头看李云心。思量了一会儿忽然一挥衣袖,整个人化作一团金光。声音从金光中传出来:“这小妖本座带走了。你早日做成本座吩咐的事,便带来龙魂来弱水见我。到那时还有一件更大的事在等着你。这个,你且拿去罢!”


    话音一落,金光忽然消失不见——中殿内重新变得昏暗一片。


    两样东西落在李云心手中。


    他看了一眼。除了他的龙宫折扇之外另有一物——那似乎是一块龙鳞。


    他当初在洞庭边第一次见到龙子睚眦时,龙子将这东西给洞庭君看。据说那是当年神龙与金鹏王争斗时落下的一片龙鳞的一角。眼下他手中也是一角,但却是细细长长的一条,仿佛一柄小匕首。淡金色,散着微微的荧光。


    李云心想了想,用这东西往自己的手掌上用力戳一下子。


    一阵尖锐的痛楚传来——他那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手掌竟被戳破了。


    这玩意儿当真是龙鳞碎片无疑。同时也是一枚神龙令。


    李云心站在黑暗中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出殿外。然后发现先前落在殿前广场上的那一头恶蛟的尸体也消失不见。大概是被真龙一同带走了吧。


    见他走出门刘老道才迎来看他。


    李云心展开折扇轻轻扇了扇,低声道:“那位已经走了。”


    老道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当真是真龙的么?”


    “是。”李云心简明扼要地答。


    “啊呀……啊呀……”老道懊恼起来,“我胆子再大些,可就见到真神了——真龙看起来如何呀?”


    李云心略思索一会儿:“庄严从容、神威难测。再说句轻侮亵渎的话……很像我母亲。”


    老道张了张嘴:“啊?”


    随后他看到李云心在黑暗中极快地眨了下眼。老道当即会意了。


    这意味着……眼下李云心同他说的这些话是在“演”。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默契,外人很难知晓。这种事也没什么规律可循。可能是一个眼神、一个肢体动作、或者仅仅是一句话、一个字。


    两人之间亲密无间的相处令他们深谙彼此的心意,而刘老道在遇到李云心之前便是个混迹市井间、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再得李云心倾囊传授了“心学”,他看人的本领便更加老练狠辣了。


    于是没有半点儿迟疑地,他接了口:“心哥儿倒是极少提你那母亲的。”


    老道引起了这个话头,李云心理所当然地说下去:“我那母亲啊……你还不知道我母亲的身世吧。”


    “她原本是双圣留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但现在她不在,我就成了双圣在世的唯一血脉了。”李云心低声道,“或许她自己也知道这事,或许不知道、但是血统使然。我从小与母亲就不大亲近,倒是更喜欢父亲一些。”


    “因为她也是庄严从容的模样——就如真龙。所以倒是亲情要少些的。”李云心微微叹口气,叹息声随风而逝。


    老道眨了眨眼——不晓得李云心眼下说的这些是真是假,或者半真半假。


    “于是后来很后悔的。”李云心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在这样一个夜晚不合时宜地伤感起来,“她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同她多亲近,总觉得一辈子很长很长。我们又都是修行人,活得更比寻常人长久。觉得以后会有许许多多的时间相处沟通。”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说了这话之后沉默了。老道便也陪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所以……真龙叫你叫你想起她来了?”


    李云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摇了摇扇子、踱步:“如今我也算是龙子了。只是……老刘你知道的。这世上很多事——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真龙、神龙,神灵一般的存在。我却看着她想起我母亲……我会这样想,别人可不会。”他自嘲笑了笑,“刚才还险些做出些蠢事了。”


    老道一惊:“心哥儿是说了什么?”


    “我刚才一时冲动,便问真龙说她身上的龙魂只具四分之一而已。但龙大囚牛也有四分之一的龙魂——我也晓得这事不该问。但犯了蠢——就是那么一刹那的功夫,我也不晓得我脑筋怎么打了结、问出口。”李云心摇摇头,“然后真龙才遁走了。”


    “你说她会怎样想呢?因为心里那么一冲动一激动迷了窍一时间觉得看到自己的母亲于是关心则乱?傻子都不会信这种蹩脚借口。”


    他慢慢走到殿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望着黑暗中的湖面出神:“……可的确是那样子的。”


    他怅然若失地摇了摇扇子,像是想把心里的烦恼忧愁都驱走。


    因而看到扇中那一点光斑微微跳动——真龙并未如她表现的那样当即离去。实际上眼下她还在附近某处,在听着李云心与刘老道的话。


    老道想了想,走到李云心身边看看他的脸色。


    然后伸出一只手搭在李云心的肩头:“心哥儿这事做得的确欠考虑些。那真龙乃是神灵一般的存在,哪里会有咱们的这些****。”


    “但心哥儿从前也对我说过些利害——在道统里咱们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且道士们都是铁石心肠,还要受条条框框的拘束,过得不会痛快。那共济会又同你有杀父杀母的不共戴天之仇,不投真龙又能投哪里呢?”


    “只愿那真龙以后……不求以真心待你,只不猜忌你便好了。咱们在乱世里总要有个归属依靠。君君臣臣一般的关系、认真做些事情,总有过得顺心如意的一天。只是先前那些软弱的心思,可万不能再有了呀。”


    李云心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只是伤神这一阵子罢了。过了今夜就没什么事。我知道这很不好。”


    他说完这些话便站起了身。


    再过一刻钟、他看看手中的折扇,轻出一口气。


    “可以了。”


    老道本能地抬头往天上看了看,又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才走几步到李云心身前,低声道:“心哥儿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等了一会见李云心不回答,才皱眉道:“不大好。”


    这是他第一次对李云心所做的事情表示异议——尽管只是这样的口气。


    李云心转过身看他:“用父母的事情来设计什么人,感觉不大好?”


    “道统修行人或许不会看重这种事。但……人死为大。”老道郑重地说,“心哥儿难道没有更好的法子么?”


    李云心笑着摇了摇头,刚才表现出来的那些忧伤情绪似乎全不见了。但他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要说事实就是那样子、或者……也是半真半假呢。苏翁曾经说我当初是故意害死尹家的小姐好叫尹捕头入局——老刘你觉得是真是假?”


    老道迟疑片刻,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我也是不知道的。”李云心认真地说。


    老道沉默一会儿,叹气:“心哥儿不要变成那些铁石心肠的道士就好。别人都说你这样子、那样子,但我觉得我是知道的。有些事你不会去做——这一点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好。”


    李云心笑笑:“嗯。”


    这时候天将放亮了。


    东边的天空出现一鱼肚白,像是夜幕被揭开沉沉的一角,透出些希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寻常时候,早晨虽然微凉,但也只能称得上“凉爽”。但在这个一个黎明刘老道感受到了凉意——即便他修了李云心传他的天心正法,也仍将衣服紧了紧。


    然后他看着天边眯起眼,想了想:“啊……今天是立秋。”


    节气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分明前一日早上人们还只穿一件单衣便可,但这一日却要多加一件了。


    庆国的春秋很短,冬夏漫长。


    一入秋天气便会很快转凉,大概再有两个月,便有第一场雪落下来。


    李云心转头往西北方看了看——白云心掳走红娘子,便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过段时间我们要往北边走,去找龙魂。”他低声道,“会冷得更快的。”


  第二百八十八章 恶犬

    渭城的火焰终于在半月之后熄灭。然后天空中开始下起“大雪”。


    这雪却不是真正的雪——而是因为阵法在即将停止运转之时无人持护,因此灵气外泄、真火外泄,将附近的一小片森林引燃了。


    被引燃的,正是从前凌空子与白云心争斗时被引燃的那一片森林。它们在夏末时经历新生,又在初秋时再遭劫难。草木燃烧之后产生的白色飞灰洒满渭城周边的区域,仿佛冬季提前到来。


    此刻李云心站在石林群山当中的一座如利剑一般直冲上天的山峰上,远眺数里之外的陷空山。


    石林群山由许许多多这样的山峰组成,而陷空山是最高大雄伟的一座——在从前。


    因为眼下陷空山已经不那么高了。


    第一眼看到那邪王的居所时李云心微微吃惊。


    陷空山倾塌了一半。仿佛一根獠牙被拦腰折断,倾倒的上半部躺在布满砂砾的戈壁上,看起来凄惨极了。


    这应当是那一夜附身睚眦的九公子与邪王争斗的结果。即便有阵法禁制持护,但玄境的妖魔仍使邪王遭受可怕的损失。李云心觉得这笔账会有一半被记在自己的头上。


    不过他并不很担心。


    毕竟……眼下他也是可以狐假虎威的人了。


    他在两日前安排好洞庭当中的事情,启程前来陷空山。但在不久之前遇到去而复返的睚眦——但说是“去而复返”也不恰当。毕竟当日“去”的只是九公子。


    眼下睚眦与李云心并肩站在山顶,同看陷空山。


    “……所以说目前就是这样子的形势。”睚眦已经与李云心说了一刻钟的话,眼下在做最后的总结,“当年真龙降伏天下群妖,形势初定。她虽是顶尖的强者,但毕竟天下这样大,她又是一人。所以分化出我们九子协助她镇守天下。你是聪明人,应该晓得这不是什么好法子。咱们是妖魔——又不是那些世俗间的帝王家。”


    “九子携神龙的威名拥有自己的封地疆域。时间一久便要尾大不掉。世俗间的帝王家尚且没有亲情,妖魔中的帝王家又能有几分呢?但龙族可以不亲近,却不可以内斗——一旦龙族之中起了龃龉,天下群妖便又会心思动荡。”


    “因而这些年我们是在借势——借天下的大势。只要各地的妖魔心思各异,真龙就还需要我们九子。我们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只要不超过真龙可以容忍的范畴,那么就越安全。这一点你也应该晓得的。”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李云心:“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二哥我曾经帮过你的。”


    李云心眯起眼再看看陷空山,终于笑了笑:“这些道理我都懂。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世俗人看皇帝,觉得天下一切都是皇帝的,皇帝拥有绝对权力。但实际上真相则永远是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权力博弈过程——从一个王朝的开始,到一个王朝的终结。”


    “同样的道理,真龙也并没有绝对的威势以及权力。你们在借势,她也在借你们的势。你们之间是一个危险的平衡。那么二哥——”李云心转脸看他,“你想要我学你们,也做一方割据的妖王?”


    睚眦迟疑片刻,微微皱起眉看他:“听你的口气——你不想这样做?”


    “想。但不能。”李云心转过头轻出一口气。


    他已经同睚眦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其间没有看到陷空山中有任何小妖出入。


    那一夜的大战造成大量的土石坍塌,眼下那些石块、土堆都堵在洞门口,却没有人来清理。


    李云心对邪王谈不上完全了解,但晓得这应该不是他的性子。那么……是受了重创,以至于无力再聚集群妖了么?

    倘若当真如此……


    他手中那副八珍古卷之一《武松怒打kitty猫》可就该是“有德者据之”了。


    然后他才继续说道:“二哥你想一想看。你们当初被分封、成气候的时候,是天下初定。真龙比这一两千年来的任何一段时间都需要你们的帮助,所以允许你们做大——甚至是热切希望你们尽快做大。”


    “可是到现在怎么样。妖魔世界已经稳定了一两千年——对于妖魔来说时间不算太久,但也不算太短。如今的情势不说稳定,但也算不上岌岌可危。我在这种时候、在很多人都不晓得我是谁的情况下开始搞事、和自己唯一的靠山做对——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睚眦眨了眨眼:“嗯?”


    “——嫌命长。”李云心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们从前的法子对我而言行不通。二哥想要拉我入伙……眼下不是个好时机。但你毕竟帮过我,我至少可以保证以后不会叫你常常为难。”


    睚眦狐疑地看着李云心:“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不是这样的人——难道你只想做一只忠犬?”


    李云心微笑着摇头:“不,不是一只忠犬。而是一只恶犬。真龙要我咬谁,我就咬谁。比谁都凶恶、比谁都残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睚眦觉得自己不是很懂这个李云心了。他渐渐意识到这家伙头脑中的想法比自己所预料的还要多得多。


    他是个奇怪而危险的妖魔——你很难用常理去揣度他。


    因此睚眦道:“你说来听一听。”


    “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被真龙有限度地接纳,是两点原因。”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点是因为我晓得如何变成龙子,叫龙脉多一分。但只有这一点还不够——真龙可以轻易逼问出我的秘密,然后把我随手丢掉。”


    “但之所以对我以礼相待甚至给我封号封地,是因为我很强。”李云心竖起第二根手指,“这是第二点。我的强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她晓得我是个战斗力爆表的家伙,因此相比榨干了随手丢在一边,还不如好好用一用。”


    “这两点是我现在能够站在这山顶和你谈笑风生的原因。少了其中任何一个,我现在就是一具尸体。在二哥你这里,不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才乐意帮我的么?说一句很中二的话——在这个世界没有实力,什么都不要谈。”


    李云心顿了顿,转头认真地看他:“但实力可不只是你的境界有多高,身体有多硬。”


    他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有脑子也是实力,懂得借势也是实力。我的境界没有你们高,根基没有你们深。所以要抱大腿,所以要做恶犬。做恶犬有什么不好?譬如说真龙现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搞定渭水——她为什么这么干。”


    “压根不是因为她想要什么试试我的实力如何。在她给我这个考验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可了我的实力。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借着我的势,叫渭水附近不听话的妖魔们再闻风丧胆一回。从前九公子分封在渭水,结果道场只有渭城那么一小段——这是在扇真龙的耳光、挑战她的权威。”


    “我不知道她从前是因为什么事没工夫来料理此处,但现在我知道,她想要我去把那些妖魔狠狠地咬一口。也许她之前在洞庭布局引来道统也是为了让道统把那些妖魔咬一口。”


    “那我就去咬咯。”李云心开心地笑起来,“我手上有神龙令,这渭水又是我的封地。谁不走,我灭谁。杀个干干净净最后这口锅真龙还要帮我背一半——我的那一半呢,他们又不敢来搞我。因为搞我就是搞真龙。”


    “所以二哥你看,我做了这恶犬,得了自己的封地、手底下还收了一票小弟。杀人越多越狠,大家就越怕我畏惧我,真龙就越满意我信任我——是不是比你们闷声发大财要高明一些?”


    睚眦听了李云心一口气说这些话,沉默片刻。然后微微皱眉:“但绝大部分只是你的推测。”


    李云心哈哈一笑:“很多事都是我的推测。但我是聪明人,所以我的推测一向很准。”


    然后又道:“二哥还有事么?没事的话,我要去搞人了。”


    睚眦便道:“那么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直到成为双圣、真龙的那一天之前,咱们都只是随波逐流的浮萍罢了。”李云心说了这话,纵身跃下山崖,“二哥保重。很多事情不必分敌我——利益永恒。”


    这新晋的龙子李云心声音还未消散,身影便已消失了。


    玄境的大妖魔睚眦独自站在山顶往他去的方向看了看,脸色平静下来。


    随后他微微一笑:“好。是个好家伙。”


    ……


    ……


    陷空山前已是一副破败荒凉的景象了。


    李云心在二十多天前来此的时候,这里正热闹。各路妖王来赴血肉宴,十几个小妖在门前迎客,蛇精七段锦也在迎客。


    但如今门前的土石堆中散发着浓重的恶臭,苍蝇在其上嗡嗡盘旋飞舞,好像一阵浓密的黑雾。


    李云心走过来,蝇群便哄的一声散开——因此他看到下面的模样。


    大量的残肢断臂被埋在土石堆里,偶尔露出半个腐烂的头颅。看模样这些是属于各路妖王和他们带来的小妖的。九公子那一夜带来可怕的杀戮,来此赴宴的妖王无一幸免。而今他们的尸首堆积于此,无人打理。


    他还看到一些生活在这片戈壁中的鬃狗三三两两地在远处虎视眈眈,其中两三只口中还叼着断臂。


    妖魔们生前吃人肉,死后被鬃狗们吃。也算是某种循环了。


    李云心看了一阵子,迈步往陷空山内走。他没有遭遇任何阻力或者异象——看起来陷空山中的禁制的确消失了。


    通往山体内的山洞里同样布满血肉的痕迹,李云心微微皱眉一路走到山体内的悬崖上,往下看了看,发现里面不是完全黑暗的。


    先前全魔乱舞的广场中心有一堆孤零零的篝火,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篝火旁,倚靠着一块从上方落下来的大石。


    这陷空山虽说断了一半,但顶上仍有遮掩,似乎只有中下部才是中空的。


    篝火的光芒只照亮一小片区域,好像无尽黑夜中的一点如豆灯火。李云心想了想,纵身飞跃下去、落在篝火旁。


    火堆边半躺着的果然是邪王。


    只是邪王已经没了从前的威风模样——口中一对大牙断了一只,头上一对犄角则全断了。身上的盔甲也破烂,零零碎碎地在躯体上挂着。


    像他这种妖魔的盔甲不是外物,而是真身的甲壳所化。既然如今盔甲无法修复,便意味着真身严重受损。


    通俗地说,就是快要挂掉了。


    他也是玄境的妖魔,与睚眦只差一个境界而已,且有经营多年的法阵加持。但争斗一夜的结果竟是这样子——玄境之上的境界差异,果然大得可怕。


    邪王略显吃力地抬头看了看身处光亮与黑暗交界线当中的李云心,然后又垂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喘息几声才道:“好哇……你竟没有死。”


    “早有人对我说,你到了哪里……哪里就要被算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我命不久矣了……你又要来做什么了?”


    李云心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邪王面前看着他:“如今我是真龙子,真龙叫我来收复渭水。本想着庆国境内这段属你的势力最大,所以要先拿你来开刀。哪知道你这样子了。真是……”


    “开心。”他说着又走一步,在篝火堆旁坐下了,“把那幅古卷交给我。这样你死掉之后我就只借你的尸首一用,不对你做其他的事。”


    邪王再次喘息几次,胸膛仿佛起伏的风箱:“我……不……给呢?”


    “那就把你的神魂炼成铃铛。我每碰那铃铛一次——”李云心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铃铛来。


    这铃铛是从前红娘子在三河口龙王庙外的木亭中送给他的——以庙中庙祝的魂魄炼制。


    “叮铃铃一响,你就要忍受一次神魂被伤害的痛苦。直击灵魂无法抵御,且保证你受足百年千年的折磨。”李云心伸手弹了弹那铃,“就像这样子。”


    邪王闭上眼睛,笑了笑。随后又睁开:“本王可……不是……怕你的手段。只是,懒得多事了……”


    然后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在这里。来……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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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第三卷 结束了,第四卷开始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古魔

    李云心往他的胸口看了看。


    在昏暗跃动的火光里,他在残破的盔甲之间看到画卷的一角。大概是这邪王拆掉了外面的铁板,将画卷收入胸口了。


    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箓扬手一抛。


    符箓便落到邪王的手脚之上、化为道道金光没进他的身体里。


    然后他又抬手在虚空中勾画几笔,用画道的手段再成一个封印禁制、将邪王的经络关窍和锁住。


    这才走到他的身边一边全神戒备地盯着他,一边伸手去摸他的胸口。


    邪王无力地嗤笑一声:“……何必。”


    李云心一边面不改色在他怀中摸索一边道:“我见多了那种作死的蠢货。比方说把敌人打倒了不补刀,还要背对着人家说话——我可不是那种人。”


    随后他的手微微一顿,将邪王怀中的画卷抽出来了。


    再谨慎地退后两三步将其展开扫了一眼——确认这的的确确是画圣的真迹、八珍古卷之一。


    天下无人可以仿造这幅画。其中复杂得可怕的气机流转就连李云心都觉得心惊——这画仿佛与天地万物联系在一处,同时也变成这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了。


    他没有想到这画得来的如此容易。因而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转眼去看邪王:“你还有什么愿望?”


    邪王看起来已经越来越虚弱。他抬了抬眼皮:“……你……还有什……么……好心么?”


    李云心看着他:“你没有搞事,所以我现在对你印象还不错。况且——离了你这里,我大概得沿着渭水打杀上一路去。那么现在就是个好机会。如果你还有什么不解的仇怨、记恨的宿敌之类,都可以统统告诉我——也许我会顺手帮你报仇。”


    邪王听了他的话嘿嘿地笑起来,然后咳出几大口鲜血。又或许是回光返照,他咳了之后说话竟清晰流畅起来:“啊……你这人呀……是要本王给你说说……这附近还有什么大妖么?”


    “唉……”邪王叹息了一声,“说起来,你算计本王……本该恨不得你被乱箭穿身。但可巧……还有一个本王更恨的……比……恨你……还要恨!”


    李云心看着他:“那就说一说。也许你运气好,我和他同归于尽了呢?”


    但他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邪王也不理他,只强撑了撑身子、打起精神继续道:“此处再往南边去,就……出了庆国了。渭水出庆国……就到了余国。那余国是窄窄的一条,余国里占据着渭水一段的,嘿,嘿嘿……”


    他斜着眼睛看李云心:“是个自称……剑宗修士的……道士,嘿……道号叫阳剑子……”


    “那个道士……可不一般呀……嘿嘿……”


    他说到这里,死盯着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


    李云心也等待了一会儿。哪里知道这一等,就永远等不来了——邪王的冷笑声在喉咙里卡了一会儿,像是将气息卡住了。又或者身体里什么被震碎的内脏碎片涌上喉头、堵住了他的气管——可他又无力再抬手或者挪动自己的身子。


    于是便直勾勾地斜着眼看李云心,似乎想要他给自己一个痛快,免受这种窒息之苦。


    可李云心却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离邪王更远了些。


    他平静地看着这个将死的妖王,微微一摊手:“抱歉。别人的话,这种时候我会给他一个痛快。但是你不同。”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再不多言。左手将八珍古卷收入袖中,右手则一抖——哗啦啦一声响,一条青蒙蒙的铁索被他抖了出来。


    铁索垂下,微微摆动——等待将这妖王死后脱出的魂魄拘走。


    但实际上李云心并不想折磨他——他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然而……这邪王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他需要观察——完整地观察他死去的全过程。


    因为邪王似乎是被画圣“创造”出来的。


    李云心也画人。到目前为止他画过很多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倾注心血最多的、最成功的,则是三花前不久被毁掉的那具身体。那身体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一位“龙女”。


    但他的造物有一个问题——他们并不能摆脱自身的局限。


    譬如说那龙女生为异物,拥有坚硬的鳞甲。那么她的鳞甲便可以抵御冲击劈砍。


    可是在另一个世界,这龙女还有许多其他的“技能”。譬如她可以化身为火焰巨龙、可以喷吐出龙息——但那些“技能”没有被她带来这个世界。


    在这里,她的身体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限制束缚,就只是一具“躯体”而已。


    李云心曾以为被画出来的人物都该是这样子。


    直到他见了邪王、以及邪王的“七子”——在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当中,这些人物所拥有的能力,一样在这个世界出现了。


    这意味着……的确有办法。有办法令他画出来的身躯、人物更强,甚至可以突破这个世界的限制!

    但问题是他并不晓得该如何做。


    眼下,由画圣所创造出来的大妖魔邪王正死去。因而李云心需要认认真真地观察这样一个过程,以期得到些他想要的东西。


    窒息而死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身为玄境妖魔的邪王必然想不到他的最终下场会是这样子。


    然而李云心想要看的,是他会不会有“魂魄”。


    三花娘娘所附身的龙女没有魂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但眼下这邪王有自己的思想意识,李云心不晓得他身体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像三花那样子、被别的魂魄附了身,还是……拥有自己的魂魄?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地上篝火的火势慢慢变小,光线变昏暗。李云心便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勾勒几笔。于是空气中一盏油灯成形、放射出温和的光芒来。


    邪王的脸在光芒中一点一点地变白、表情一点一点的僵硬。血沫在他的嘴角堆积起来,像是一只离了水的螃蟹。


    又过一刻钟,他猛地瞪大眼、不动了。


    李云心当即屏息凝神用神通开了天眼,死死地往他的身上看过去——


    他果真看到了魂魄!


    这魂魄正是邪王的模样。从躯体上飘飘荡荡地站起来,仿佛略有些茫然。很快恢复神智,抬眼看到了李云心。


    玄境妖魔的魂魄,李云心岂能放过呢?他一抖手中的那铁索就往邪王身上缠绕过去。


    岂知那邪王的魂魄却嘿嘿一笑,用尖利刺耳的声音道:“你能奈我何!”


    说了这句话,转身就往地下遁逃。而李云心那本该将魂魄拘住的铁索……竟然就像是凡物一般,直勾勾地从他身体当中穿过去了!


    他微微一愣,却并不很吃惊。


    因为早就做好了生出异变的准备。这画圣的造物,若是死后也与寻常的修士、妖魔一般,反倒是“不同寻常”了!


    眼下他知晓了第一件事——


    邪王拥有自己的魂魄。但他造出来的龙女则没有。


    邪王的魂魄能够遁地,李云心也能——他原本就是阴神化成了龙子,魂魄能做的事,他一样可以做。


    但之所以少用这神通是因为那滋味着实不好受。你所穿过的墙壁、石头、草木,仿佛一股脑地塞进你的身体里——那种虽然活着却被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填满的感觉简直是他所拥有的最糟糕的体验之一。


    然而此刻却顾不得那样多——邪王正在往下方遁去。


    下面,就是束缚着那具巨大枯骨的无底洞了!

    李云心化作阴神衔尾直追,不一会儿便重新冒出头来——他身处陷空山之下的那一片宽广的巨大空间当中了。


    他第一次在这里醒来的时候周围是无尽的黑暗与无尽的寂静。


    但这一次他再遁入这里,却微微吃了一惊。


    他可以看到那巨大的枯骨了。


    它在发光。


    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萤火虫……不,是无数条细细的、散发着荧光的如同小蛇一般的东西,在那巨大的骸骨之上游走。


    它们的数量如此众多,以至于看起来就好像……这巨大的骸骨正在生长出流水一般的肌肉来——尽管只是薄薄的一层膜。它周身苍青色的荧光令它看起来就好像是用钢铁或者青铜打造的——


    此刻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地下沉眠了千年、万年的王者……正试图挣脱束缚。


    这样的异象终于叫李云心短暂地愣了愣神。


    不是因为其他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东西似乎是被当初的画圣所镇压、由邪王看守的。


    眼下,它似乎要重新活过来了。


    见识了画圣所留在世间的种种手段,李云心已经越来越不敢去轻易地推测任何一件与那位圣者有关的事了。对方的强大神秘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虽未见面、却就已经带给了他比神龙更加猛烈的震撼。


    而被画圣镇压在此的东西,会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趁着他这么一愣的功夫,那邪王的魂魄已飞到骸骨之前——他原本身形颇为高大。但眼下悬停在骨架的头颅面前,这高大的邪王也堪堪只能填满骸骨的一只眼眶而已。


    邪王的魂魄哈哈大笑:“你这小儿,以为本王在想什么?嗯?你可知道这又是什么?!”


    李云心犹豫一番,放弃了追过去的打算。


    很多事情可以冒险。但眼前这一件……有太多未知的可能。这时候冲过去不叫“冒险”,而叫“冒失”。一旦死掉,既愚蠢又不刺激。


    他便远远地停下来。先往四周看了看、找到了退路,然后才沉声道:“是什么?”


    邪王的魂魄再阴森一笑:“可听说过——古魔?!”


    李云心的心微微一跳。但他仍不动声色:“邪王死后脑子也混沌了么?你曾对我说过,穿山甲凿穿了陷空山、放出个洪荒古魔来。你和福禄老魔历尽千辛万苦才将洪荒古魔击败、镇压在这陷空山下——你说的不就是那古魔么?”


    邪王却再哈哈大笑——一刻钟之前他的还是个将死的妖魔,一刻钟之后却已变成精力充沛的魂魄。只是不晓得他的执念在哪里。但如果抛却什么执念不谈的话,他看起来似乎比生前还要快意豁达。


    “嘿,彼古魔可不是此古魔!”邪王再笑,“这古魔,乃是孕育在洪荒天地之间的魔种、混沌初分之前便已存在的强者!就连天上的天人们都畏惧这魔种——因此才将它打散了、镇压在天地之间!本王身后的,便是那古魔的残躯之一!”


    “你这小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你且等本王附身了这古魔的残躯上去——先将你轰杀至渣、再将那睚眦轰杀至渣、最后将什么神龙、龙族统统轰杀至渣,方解心头之恨呀哇呀呀呀呀呀呀!”


    李云心觉得他知道这邪王魂魄的执念是什么了。


    但这件事与邪王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邪王所说的……是真的么?!


    他口中的“古魔”,便是白阎君对他所说的“古魔”、“真魔”其中的一个?!


    且不追究他如何知晓了这些,只是如果当真是真切的——这意味着在这世界的别处,还有其他类似的骸骨被镇压着么?

    但那邪王说了这些还不解气。似乎仍要将这些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镇守陷空山?!哼!困了本王这么多年!!”


    他在空中气鼓鼓地飞来飞去,好像一只在慢慢撒气的气球。一对眼珠滴溜溜地转,忽而盯着李云心,忽而去看看那骸骨——如同看宝贝一般。


    然后又道:“也得亏了你引来睚眦……嘿嘿!与他大战一场被他破了陷空山的禁制,就连这无底洞中束缚着骸骨的锁链禁制也一并毁掉了——然后本王才发现,这古魔的骸骨竟又活过来了!!”


    “啊哈哈哈哈……天人都畏惧的古魔骸骨——本王若是附身上去,灭杀你们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哇呀呀呀呀……怎么早些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是啊。”李云心微微皱眉看着他,忽然开口,“你早些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说了这句话,邪王的魂魄忽然愣住了——目瞪口呆地停在半空中,直勾勾地望着虚空里,似乎在想些什么。


    ——他毕竟是魂魄。乃是神魂受损之后遗留下来的东西。


    有些记忆……已经缺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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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笔不错,有很多生活细节。喜欢现实感的朋友可以去看了。


  第二百九十章 飞剑

    这记忆缺失的魂魄就这样在空中愣了很久,然后脸上露出急躁又气恼的神情——似乎想不起来“为什么早些没有想到这一层”的原因这件事令他极不痛快、无法释怀。


    倘若是寻常人到了这时候大抵会深思熟虑冷静下来。但魂魄偏有一腔的执念,性情也与常人大不同。


    这邪王又焦躁地想了一小会儿,忽然竖起了眉毛恶声恶气地喝:“讨嫌!聒噪!记不起了!记不起了!那又怎么样?!”


    他吼完了这话,似乎是生怕李云心再问他些什么输了气势。当即转身,猛地向那眼眶当中扑过去!

    他同骸骨本就相距不远,李云心是无法阻拦的。眼下再猛扑过去,那骸骨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游走在骨骼上的游丝仿佛千万条毒蛇一般齐齐树立起来、绽成一朵散发着荧光的菊花,好像张开了怀抱等待邪王来投。


    于是李云心看到奇景——


    邪王的魂魄忽然被拉长。好像那一朵“菊花”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先将头颅吸成细细长长的一条拉过去,身子则还在后面。


    这样的变化令邪王的面孔看起来扭曲,仿佛遭受极大的痛苦。


    但……似乎事实也是如此!

    邪王扭曲的面孔上,眼睛忽然瞪圆了。他猛地从口中发出尖利的嚎叫,像是一个绝望的人自以为看到一点希望但很快又意识到那还是绝望。


    他将一只手伸向李云心:“啊——怎么会是这样子?!”


    可很快他的声音也被吸进去……


    这话音刚落,他的整个魂魄便消失在那些游丝当中了。


    绽开的游丝猛地闭合。一阵明显的光晕从邪王魂魄被吞噬的那一点飞快传向四周、但很快变淡。


    仿佛邪王的魂魄变成了养分,但那养分……也仅仅是“滋润”了这骸骨眼眶附近的一小块区域而已。


    很快,游丝不再蠕动、游走。像是成群的小蛇在进食之后进入短暂的休眠期。骸骨身上的光亮慢慢变得黯淡,最终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李云心目瞪口呆地看完这全过程,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一个玄境大妖魔的魂魄看起来似乎还远远不能满足这东西的胃口。


    也不是因为,据说这骸骨还只是被打散的古魔的众多骸骨当中的一副。


    更不是因为,邪王的魂魄在被完全吸入之前似乎发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而是因为这玩意儿……


    将魂魄吸收了?!

    修行人和妖魔都可以将魂魄打散,通过阵法也可以将魂魄当中的灵力怨气炼化出来。但将魂魄吸收掉这种事,似乎是黑白阎君才拥有的能力。


    先前李云心还对邪王所说的“这骸骨乃是古魔的一部分”这件事稍感怀疑。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他的疑惑少了许多。


    真人的魂魄便很难被灭杀,但这东西吸收玄境妖魔邪王的魂魄,不费吹灰之力。且邪王这种等级的妖魂竟只能令这骸骨的身躯泛起小小的一点涟漪——这玩意儿还活着的时候,该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虽然骸骨已经不再散发荧光、隐藏在黑暗当中。


    但李云心还是觉得身体微微发麻,仿佛有不知名的危险自四面八方袭来。又好像黑暗中当中有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它们潜伏于大地之下喘息搏动,似乎随时准备猛扑过来。沉沉的压抑感攫住了他的心,他觉得胸膛发紧、脑袋发麻。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李云心很快意识到……


    此乃“威压”。就如同龙族会令许许多多的妖魔感受到真切的威压一样,如今这骸骨也令他感受到了威压。


    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先祭起一道符箓——借着光亮看一看那骸骨。


    上一次见到这东西,它还是惨白的。仿若一具被彻底风干的骨架。但现在它变成了青黑色。一层类似肌肉的薄膜覆盖在骨骼的表面——大概便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游走其上的、如同细蛇一般的东西吧。


    它的姿势未变。但却令人感觉已经具有了生命。


    它沉默无声地被束缚在这无比宽广的地下空间中,仍低垂着头颅凝视大地。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飞身退后一段距离,然后遁回到地上。


    地上的篝火已经熄灭了,也是一片黑暗。李云心也不想在这黑暗里待,飞身到了洞外——又看见那些嗡嗡飞舞的苍蝇、成群结队的野狗、土石堆之中的断臂残躯,才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些。


    这里至少有阳光和味道——而不是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似乎搞了个大麻烦了。


    他叫睚眦与邪王起了争斗,将这陷空山的禁制毁去。而后邪王又将八珍古卷交给自己、投入那骸骨之中。至此对于骸骨的束缚、禁制似乎都已形同虚设……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邪王可没有告诉他怎么用这八珍古卷去镇压那骸骨呀。


    更见鬼的是这时候白阎君又不出现——李云心很想知道那两个家伙究竟在忙些什么。


    不过……这种时候发生了这种事,是否意味着对于白阎君而言这“并没什么大不了”?还是说他们也并非那样神通广大,一时还未觉察呢?


    他这么想了一会儿,起身飞到只剩一半的陷空山山顶往四周看。


    实际上思来想去,眼下倒没什么好法子。他还得先做好之前要做的事情——将这渭水收入自己的掌控当中。


    真龙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天。


    前十五天他用来制定一些计划了解一些情况搞定一些人和事。之后的十五天要开始做正事。但实际上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也很难跑遍渭水将沿途的大妖魔一一收伏,因此他需要他们望风而投或者望风来降。


    李云心微微叹气,升上半空挥起手,先将这陷空山的山头削平一片。然后在那平滑的一片上勾画起来。


    他现在是真境,已算是“顶尖高手”之列——天下间修士与妖魔的数量得以数十万甚至百万计。可真境之上的只能以百、千计。放眼整个天下的话,他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大高手”了。


    因而他如今再画阵,气象便与从前不同。


    眼下勾勒的乃是一幅《八王镇鬼图》。这图原本用来镇压邪祟,但如今他用在这陷空山上。并不是指望自己这阵法可以将陷空山、无底洞中的骸骨彻底镇压,而是想一旦某一天此地生变,这阵图也可以给他提前示警。


    他用一刻钟完成这阵法,于是只剩一半的线陷空山周边的灵力被他调动起来。


    灵气自四面八方往他所立足之地汇聚,很快生成一个崭新的、将山体笼罩的禁制。但也因着这四面八方的灵气被他一手抽调——


    自天边忽然有一柄飞剑呼啸而来,夺的一声正插在他面前!

    ========

    今天更得少。明天多更些。


  第二百九十一章 毛茸茸


    李云心微微一愣,难以置信地往陷空山下看了看。


    这个“难以置信”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是谁发出了这飞剑。恰恰相反,早就知道了。


    出了陷空山的时候便发现一个小妖正往这里来。李云心那时只当他是附近的小妖魔大着胆子来此地瞧瞧是否有什么便宜,因而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是真境的大妖,哪里有心思去管那些杂鱼。


    但现在……


    那小妖使出了一口飞剑、正插在自己面前。


    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李云心便在稍稍一愣之后走到陷空山顶的边缘,往下面看了看。


    陷空山只剩一半,但也还有数百米高。即便他目力超群也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到那小妖的身影站在山脚下,仰头往上看。似乎在看自己发出的那一剑有没有取得什么战果。


    是个还没有学会飞行的小妖怪——不到化境的修为。


    李云心看了他一眼,又走回去看那柄飞剑。飞剑先前入地极深,可刻正在微微颤动似是想要离地而去。


    但它可是插在李云心用来布阵的那一片平地上。他挥手将这片土地削平时用了灵力,便叫这土地既坚且韧。如今飞剑插进来,再想走脱可就难了。


    李云心细看这剑,发现有些眼熟。这是一柄细剑,剑刃只有两指宽。白亮的剑身没什么纹路,但也没有锈蚀。剑柄长长,可以双手持握,柄上缠着粗麻绳。


    数月前的那个雨夜两个剑宗的剑士追杀他,手持的就是这样的剑。


    但眼下这种本该属于剑宗的剑出现在一个小妖的手中,且……这小妖是可以驭使飞剑的。


    这意味着这妖魔通晓剑宗的道法,并且修行得颇有系统。妖魔本就是天地野生,不通人世间的伦理造化。无论学习读书写字还是学习天心正法都要比人难上许多。但这妖魔不但学了而且会了,那就意味着断不是自修的——必有成系统的师徒教育。


    李云心当即想起一个名字来——阳剑子。


    邪王死前说他最恨的人乃是庆国南边、余国境内的阳剑子。


    他名字里有个剑字,后面又像天下修士们一样缀一个“子”字以示尊称……


    难不成还是个人?

    是个通晓天心正法且将这些法门传给了妖魔的人?

    见了鬼。剑宗和道统可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吧?

    他忽然怀念起他从前所处的那个世界来。譬如说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事——


    他身处庆国。阳剑子身处邻国余国,还是个大妖王。


    这种级别的人物、这样子的距离……他倘若能够使用某种工具,那么随随便便敲上几个字符就能搜索出一大堆的相关信息,或许连他是个什么模样都清楚了。


    可在这样的时代,他却真的一无所知。


    这个时代的人、修士、妖魔们或许一直很习惯于这样子的生活,但李云心却总觉得别扭而不可思议。就好比这个时代的人们,很难像他一样深刻地意识到“信息不对称”这件事的可怕程度。


    他伸手握住山顶的那柄剑,一把抽了出来。


    细剑在他手中震动得更加猛烈,颇有脱离掌控之势。李云心便又运气灵力在剑刃上一弹,崩出一个缺口来。这剑登时不动了。


    然后李云心纵身跃下陷空山,在空中腾起云雾前行了一段,正落在小妖的身后方数丈远。


    这小妖的目力没他好,又看不到数百米之外的模样。因此浑然不觉一个真境大妖魔在对自己虎视眈眈。反倒在山下走来走去地仰着头,似乎是见飞剑没了动静、打算找一条路上山去瞧瞧。


    这小妖生得也奇怪。他穿了一身青布道袍,看着像是个人修。但脑袋却不是人头,而是狗头或者狼头——考虑到既是妖魔,应当是狼。


    两足是反曲的狼腿,双手变化了五指,但生着浓密的毛发。道袍后面还有一条尾巴——妖魔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这条尾巴,时不时地往下摆中缩一缩,很想要藏起来。


    李云心盯着他这模样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因为想到了一个词儿——人模狗样。


    他在妖魔身后两丈外提着细剑笑出声,那妖魔的双耳猛地一动,登时转过了身。


    见了李云心先微微一惊,随后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细剑上,立时间变了神色。


    他是狼头,照理说难以看得出什么表情。但此刻像是发了怒的狗或狼一样呲牙咧嘴地皱起脸,口中还发出呜呜之声,显是在吓唬人。


    这么凶恶了一遭,又口吐人言:“你是哪里的道士?!敢拿本道爷的宝剑?!”


    李云心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这妖怪也是胆子大啊……心里觉得我是道士,还不赶紧逃。你连化境都没到的修为,不怕我一剑斩了你?”


    妖怪竟桀桀怪笑起来:“好你个不知好歹的野道士,竟没听说过剑宫么!?道爷我乃是剑宫的道长,你能奈我何?”


    李云心当即意识到这狼妖果然是个有来历、有身份的——且不是庆国的妖怪。因为听他的口气这“剑宫”很有来头,但在庆国境内李云心没听说过这么个玩意儿。


    这可真是瞌睡送了枕头来。因此他笑了笑,背手持剑走过去。


    狼妖拿不准他要做什么,但似乎又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并不打算逃走。然而也不打算先动手——因为李云心收了他的飞剑,可见实力不俗。


    就在他犹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李云心已走到他面前、抬起剑来。


    用剑脊一下子将狼妖拍倒在地。


    李云心动作快、力道猛。狼妖在他面前宛如孩童一般毫无反抗之力。直挺挺地倒下去,过好一会儿才能慢慢回过神。正待跳起来——


    夺的一声响,他的细剑被插在他脸边,险些将他的鼻子割掉。


    然后听到李云心森然道:“说说你那剑宫。”


    狼妖显得惊诧极了——似乎想不到竟会发生这种事。


    对于他的惊诧李云心也惊诧了——这妖魔太不像妖魔,比人还要像人。会在意自己的形象,会在自己逼近的时候犹豫不定。这意味着在他的头脑当中理性的成分大于感性。在遇事时他的理智思维叫他去想“会不会输了气势”、“丢了面子”、“或许那人只是虚张声势”之类的问题……


    而不是像一个真正的妖魔或者野兽那样子简单直接——这是一个威胁。那么就冲上去。


    怎么样的系统和教化……能令妖魔变成这样子、甚至磨灭掉他的本性?!


    倘若是寻常的妖魔,野性难驯,必然还要叫李云心再费些口舌,甚至打断个腿脚、掏出段肠子。然而这狼妖竟也是个不同的。


    先要起身,险些被斩了鼻子。当即就不再挣扎,乖乖地脸贴地面趴在地上。


    一边开口说他的剑宫,一边发出威胁来。


    “贫道乃是剑宫平原观的观主……你竟然这样对待贫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你可知道我余国剑宫的么?!我剑宫宫主道号阳剑子,是剑宗的高修、到余国传法教化妖魔……你竟敢毁了贫道飞剑,呀!自取灭亡!自取灭亡!”


    狼妖一边说一边斜眼去看他那飞剑上的一道裂痕。


    倘若这飞剑当真是他依着剑宗正法所祭炼的本命宝剑,那么如今的的确确算是被毁了——想要修复,还要重新灌注阵法和灵气。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修士都能做的。


    不过他虽是言语气恼,却似乎也晓得李云心这人表现得话少、下手阴狠,是个厉害角色。


    因而仍道:“我剑宫的宫主乃是道生剑种,修为通玄!我剑宫势力更大……啊,你可听说过庆国的国师么?!我们那宫主便是庆国的国师——你竟毁我的飞剑!罪无可赦!罪无可赦!”


    说到这里,李云心踹了他一脚:“你是剑宫平原观的观主——平原观在哪里?在这余国庆国的交界处?”


    狼妖嘿嘿一笑:“正是!我那观中弟子数百,很快就要来救我!”


    李云心不理会这种昏话,想了想又问:“这么说你家宫主既是国师,剑宫听起来又势大,那么余国的每一座城里都有你们的道观了?”


    狼妖再点头:“正是正是!你如今惹了我,可正是惹了个大麻烦!当倘若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将贫道的飞剑还回来,贫道或许可以宽容大量地不计前嫌呀!”


    狼妖似乎很喜欢用些高深莫测的词儿。这令他的话听着更加怪异。


    但李云心已在他身上踏上一只脚不叫他翻身,然后理了理思路。


    从狼妖只言片语当中透露出来的细节看……这剑宫的势力似乎的确庞大,而且庞大得怪异。


    先不说狼妖口中的“每个城市都有剑宫的道观”这话是不是真的——但是依着眼前这妖魔的举止来看李云心是倾向于肯定的——单说他口中那“道生剑种”的阳剑子是余国的国师……


    据他所知很多国家都有国师。这个国师或者是真正的道统、剑宗修士。或者是国内著名的“野道士”——譬如庆国的国师就是一位大画师。


    但余国的国师倘若是阳剑子……


    他如果是个妖魔,道统剑宗可不会坐视妖魔掌控一国。


    他如果是个修士,道统剑宗也不会坐视他给妖魔传法。


    这事情想来果真蹊跷——李云心原本是想要先打掉一两个大妖魔、从它们那里夺取一些东西、好给自己弄出来一些东西。但如今他骨子里的好奇天性又泛滥起来。他发现这余国的阳剑子……


    有点儿意思。


    因着这样子的情绪,先前在地下见到那骸骨之后所产生的压抑感、不安感渐渐散去了。他重又开心起来,甚至心情大好地俯下身盯着狼妖的一双黄眼睛,和蔼地问:“那么——你家宫主,是个什么样的境界?你来这陷空山、又是做什么呢?”


    狼妖看他变了脸,先愣一会儿。随后觉得是对方听了自家主人的名气露怯,便眯起眼睛、皱着鼻子道:“我家宫主乃是真境的高修——你可晓得么?本道爷来此做什么?嘿嘿!”


    “这邪王早年与我家主人有龃龉,贫道听说这陷空山被人找上门荡平了、就连那邪王都命不久矣了,因此来查探一番。如今一见知道竟真的——这方圆千百里的石林山便要归咱们剑宫的统辖了!你这人不知好歹,不晓得贫道一旦禀明了这事便是大功一件……等来日贫道受封统领这石……林……山……”


    狼妖起先还说得兴致勃勃,大有天下任其纵横之感。


    但说着说着渐渐意识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声音慢慢低下去。到最后不说了、只瞪圆了眼睛盯着李云心看一会儿,又斜眼看看不远处那些土石堆中掩埋着的残肢断臂。


    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忽然压了下去,支支吾吾道:“啊……难道是你……将这陷空山……”


    作为一个正直诚实的人,李云心并不想欺骗这狼妖。他冷冷一笑,只道:“邪王死在我手上。那么刚才你不知死地向我发那一剑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一层么?”


    狼妖压着耳朵,将脑袋伏得更低了:“啊……呀……小道方才是……啊,见这陷空山附近的灵气又动起来……以为是山中的禁制自己发动了……因此往阵眼发了一剑要试探一番……”


    李云心便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狼头,温和道:“好。现在给我说几句你们剑宫传下来剑诀。”


    先前他温和地说话,狼妖只当他是怕了要服软。但听李云心说“邪王死在我手上”之后才意识到这家伙可能……很可怕。


    因而此刻再听他的“温言温语”,就只觉得比“语气森然”还要更吓人——哪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变了脸、将自己活撕了?

    于是思量了半天才道:“剑诀……贫道也……啊,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两三句……什么……”


    他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地念了两三句,然后推说再记不起了。


    但李云心知道他只是不想说。且这两三句还是故意弄混、弄错了,拿来哄自己的。


    然而一个人能够将一件事改头换面去哄骗人,本身就意味着他是通晓这事。李云心听这狼妖念了两三句剑诀,发现他故意搞错的地方都是些关键处。这些细节弄混了,谁也练不成功。


    因而知道……


    的确是天心正法。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阳剑子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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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笔很好,是我喜欢的充满细节感和生活感的类型。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人妖的世界


    李云心思量了这么一会儿,狼妖心里便更不踏实,只怕这人忽然一剑将自己斩杀了——这些家伙是最可恶的了。都不晓得剑宫的名头,便没什么轻重。一旦被斩杀了岂不是冤死?


    但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这李云心忽然笑得更和善了——嘴角翘起来、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伸手又揉了揉狼妖毛茸茸的脑袋:“我再问你,你家宫主在这一代很有名望么?”


    狼妖正要说话,听他又补充:“不是说你这样的小杂鱼。我是说各路大妖王——你家宫主在大妖王当中名声怎么样?”


    狼妖这下子小心翼翼地瞧瞧李云心,便道:“……自然是,啊,很有名望的了。余国附近那些妖王,哪个不敬畏我家宫主的——”


    “那么我怎么没听说过他呢?”


    狼妖心说道爷我也没听说过你——但自然不敢说出来。只道:“……大概是你离得远。大王你是——”


    “渭水龙王。”李云心看着他,“听说过渭水龙王没有?”


    狼妖想了想,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


    “那么你就是听说过了。”李云心将他拎起来、盯着他,“所以你听说的渭水龙王是不是龙九子、但没什么神通本领,连道场都被各路妖王强占了的那个?”


    狼妖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觉得这家伙会读心术,将自己的心思都猜透了。


    李云心笑了笑,将他放下来:“你倒是蠢萌。好,现在带我去你那个平原观。别的事,你给我路上说。”


    狼妖又瞪眼,发了一会儿呆。但李云心已一挥衣袖将他卷上了天,带着他腾云驾雾地往南边去了。


    这妖怪大抵从未试过御空而行。一上天便大呼小叫、只恨不得用双手遮住眼、险些连掌中的细剑都丢了。李云心又哪里管他恐不恐高,倒是借这时候将他逼问一番——狼妖自然支支吾吾只捡无关紧要的说。但他的小心思在李云心的面前比一汪清水还要通透,只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被掏得七七八八了。


    倒怪不得李云心并不很清楚什么余国的情况。


    因为余国是个小国,只有大庆的一个州府那样大小而已。邻着余国的还有几个小国,挨挨挤挤凑成一团,倒有大半个庆国那样大了。


    在李云心那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很多人都不晓得另一个贫穷的大洲上到底有多少个由黑皮肤的人类所组成的国家——甚至不说那样远,便是连他所处的那个国家西北边的一干小国都不是很了解……那么就更不要说如今这时代了。


    余国处在山中,平时并不与他国过多交往。在这种时候生产力极不发达,也不需要什么“国际贸易”便可自给自足,这余国的君主就更乐得不同其他人打交道、只缩在一片山地中了。


    余国贫穷且贫瘠,物产很不丰富。在这种相对闭塞的环境里发生令李云心觉得惊诧的“奇异事”,也可以算是“事出有因”吧。


    只是其中的原因,可能还要更加复杂一些。


    譬如说那阳剑子似乎真是余国的国师。但至于他到底是个人还是个妖魔则不是很清楚。


    从狼妖这里所得到的信息表明那家伙已经活了“一千年”。这样子的寿元,倘若是人修,该是近乎太上忘情的境界了。但他显然没有那样高深的修为、且似乎是个真境。这意味着要么就是有独特法门的人,要么就是妖魔。


    实际上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而且这阳剑子……好像在做李云心原本计划要做的事情。


    ——他在余国境内聚拢了大批境界低微的妖魔,建立了一个名为“剑宫”的组织。阳剑子传下“剑道法门”,要那些妖魔与他同修。然后在各地建立道观,由他的弟子主持、居住在人类的城市当中。


    这个世界本就是人妖混居。但李云心之前所知的“混居”是指宏观层面,然而在余国……妖魔则是出现在市井之中,与人类共同休养生息。从狼妖的描述来说他们之间相处得似乎还不错——至少名为“狼道人”的狼妖这样想。


    余国的妖魔们原本也同其他国家的妖魔一样,有的显圣换些好处愿力,有的食人害人惑乱人间。


    但自从一千年前开始他们被纳入剑宫当中之后,此类事便少了许多。到如今,依着狼道人的话说——他也是余国蓉城里受人尊敬的修士了。


    听到这里,李云心意识到事情必然更不简单。


    人,和妖魔同居一城,在妖魔掌握强大势力的情况下还能和睦相处……


    鬼才信。


    他原本的打算是要弄一点儿灵力来——这个“一点儿”,是相对于他折扇上那副灵图所需要的灵力而言。


    在洞庭时他因着这副灵图得到许许多多的便利,因而晓得这东西实在是运筹帷幄的利器。他很想不但将渭城的周边画进灵图之中,还要将整个渭水流域画进灵图中。


    再想得大胆狂放一些的话——将整个天下都纳入其中该如何?


    但那毕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事情总得一点点来。


    画渭城,动用了百万阴魂的愿力成阵——那时候他还是化境。


    如今他成了号称不死不灭的真人,再强行作灵图所需要的灵力或许会少些,然而也是远非他一人之力所能完成的。


    天地之间的灵气无处不在但却稀薄。想要取巧的话,倒是有个惨烈残暴的法子——


    或者再用许许多多的亡魂成阵,或者,夺取他人的灵力。


    而渭水沿途有那样多的妖王盘踞在本该属于他的道场之上,他又“奉真龙之命收复渭水”。在这种情势下……大开杀戒、巧取豪夺,岂不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真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会约束他、道统剑宗大概也会乐于看妖魔“内斗”,他是一个暂时的“自由人”。


    因此听说了这剑宫主人阳剑子“势大”,便很想去会一会他。当然这个“会一会”的主要目的是将其干掉、将他的魂魄炼化成灵力,好叫自己扇上那灵图再往外多扩展些。可如今又得知阳剑子在余国搞了这么一个“人妖大同”的社会,对他的兴趣可就不仅仅局限于“干掉”了。


    他前些日子说要搞一个小妖魔保护协会聚拢些杂鱼好成事。岂知转眼间就发现已有人抢了自己的生意、并且已经抢了一千多年……


    这种事儿怎么忍呢?


    却说那狼道人被李云心裹挟着往余国蓉城平原观飞,在天上说了一些话本意是要将李云心吓退、好摆脱这灾星。


    哪里知道对方得知了更多与剑宫有关的消息之后不但不畏惧,兴趣反倒越发地浓了。狼道人便在心里叫苦不迭,心说……


    那所谓的“渭水龙王”他也是听说过的,但也仅仅是“听说过”而已——据说是个化境的龙子、并不被真龙宠爱。照理说整条渭水都该是他的道场,然而却被人瓜分了。


    只此一点便晓得不是个人物,谁还再管他去——何况中间还有个陷空山。


    可如今看这自称“渭水龙王”的家伙,哪里有传闻中那妖魔的半点儿影子?


    狼道人便想这家伙看起来喜怒无常,也许是哪里的大妖冒用那龙子的名头来生事端。只是怎么就偏偏被自己给撞上了?


    再过一刻钟,就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蓉城的轮廓了。


    这蓉城依河而建,有个别名叫“大小城”。所依的河名为蓉河。在建城时先在河岸东边建了一座大城,而后再扩建,又在西边建了一座小城。但时光荏苒人口慢慢变多,那古时候的大城和小城都被包括在面积更大的城市里,就连城墙都拆掉许多。


    狼道人的平原观在小城中——此刻已能在天上隐约看见观中宽阔的殿前广场。


    妖道便更急了,也顾不得再遮眼,只对李云心道:“你当真要往我那里去?!我所说的可是千真万确——你便是想要生事、在这蓉城里也只怕讨不到什么好处,你当心丢了性命——”


    但李云心偏偏对他咧嘴一笑:“我最喜欢危险刺激,还喜欢看人作难。”


    他说了这话,在空中驾着云雾停下来:“不过瞧你这样子——是怕我一言不合宰了你、来个李代桃僵扮作你去祸害人?”


    狼道人眨了眨眼,正要说话——


    李云心已经一抬手,将一柄剑抛在他手中:“那么给你个宝贝,叫你安安心。”


    这李云心说话做事全不按常理出牌。狼道人只觉得手中一沉,面前莫名其妙多了一柄剑。再一看这剑,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一口宝剑!

    剑是小剑。连剑柄,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前臂那样长。但剑刃比他使的细剑还要宽些,剑身也更厚实。明亮的剑身密布羽纹,在阳光下一照,那羽纹便像是会流动一般在剑身上游走——实际上也是真地在流动。


    但“羽纹”也不是精钢被反复折叠锻打之后留下来的纹路,而全部是由道统的真文符印构成!


    这东西,是李云心在渭城时收的。


    那****与月昀子决战,真境的道士祭出一个由三十六个灵童持剑所化成的阴灵大阵守护肉身。他击杀月昀子之后将他的宝贝全收入囊中,除了那玄光宝鉴,另一样便是这阴灵大阵的阵符——也就是这口小剑。


    倘若依着道统的秘术催动,这口剑还可幻化出三十六灵童成阵。但不通阵法只将这东西当做杀敌的法宝使用,也是无坚不摧、锋锐无匹。


    这是真境道士的法宝——对于妖魔来说已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了,更何况是这修为不到化境的狼妖。


    狼道人捧着这件惊诧,看看宝贝、又看看李云心,实在不晓得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李云心微微一笑,又伸手揉他的脑袋:“所以你收了我这宝贝,就让我在的庙里借住一段时间。来,我来教教你——你将你的灵力注入这剑身……小心些,只跟着这些符印走——对,有没有体验到什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扣住狼妖的脉门、迫出他的灵力、不由分说地探入剑中了。


    那狼道人哪里会情愿,可又如何与真境的大妖魔抗衡呢?手臂一麻就已经被他制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云心一边作谆谆善诱状一边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剑中——很快感觉身体被掏空,似乎灵力都被剑身上的符印给吸走了。


    李云心却不停,只自顾自地说:“看,这样子这剑身上的阵法就被你留下了烙印。你虽然驱动不了剑上的法阵,但眼下也算是在这口剑上‘挂了个名’——以后有修为高深的人得了这口剑呀,细细一探查,你猜怎么着?”


    狼妖当然不晓得,只能怔怔地看他,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具空皮囊。


    李云心这才放开他,又将剑抛给他:“先呢,会发现这上面有道统真人的印记——晓得这是道统的法宝。而且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别人才不会轻易给你——你家宫主见了这玩意儿,大概都得赞一声好。”


    “然后就发现还有你的印记——嚯,这可不得了!谁会给你这玩意儿?你和给你这玩意儿的人必有苟且呀。”李云心一摊手,“所以说你说说,你是不是暗地里和道统有勾结,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狼妖又愣了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立时捧着剑大叫起来:“宫主怎么会信这种事!?才不会信!!”


    李云心嘻嘻一笑:“对啊。大概不会信。不过总会觉得不舒服。对于你这种小杂鱼来说,大人物一觉得不舒服……你的前程也就完蛋了。谁还会把大事交给你去做?”


    狼妖听了他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他的脑筋又实在分辨不出问题在哪儿,只能又发愣。


    李云心便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乖一点。我去蓉城办点事,不给你添麻烦——办完事就走,这宝贝还归你。岂不美哉?”


    过了好半天这狼道人才狐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李云心眨了眨眼:“我这人,从不骗人。”


  第二百九十三章 蓉城

    但不管李云心当真是个诚实可靠小郎君也好、是个没一句真话的骗子也好,这狼道人都只能暂时接受现实。


    他觉得自己可能倒了大霉——本是想立一奇功,结果遇上这么个灾星。


    他自己都不晓得该为得了口宝剑欣喜,还是该为被这人缠上而担忧。


    但李云心可一点儿都不在意他的心思。说了那句话之后便携着狼道人向下一冲,眨眼之间就已落在平原观的后院中了。


    他在天上看全了这平原观的布局——乃是一个四进的豪华院落。前殿前有个铺着青石的宽阔广场,广场上有些人影,大概是观中的洒扫道士。


    殿后是一片花木庭院,打理得干净清爽,很有些当初刘老道龙王庙院子里的意境。


    再一进则是居所,院中堆积些杂物。居所之后又是个小院落,被浓密的树荫遮掩——李云心就与狼道人落在这后院里。


    结果他一站定,微微吃了一惊。


    后院竟是个菜园子。园子里种着青菜,长势喜人,该收获了。南边有个鸡舍,几只母鸡带了一群小鸡在地上刨食儿,见这两人落下惊得满院乱跑,扑腾着翅膀要上墙。但后院的墙高,并不能飞上去。


    李云心转头看狼道人:“你家的?”


    狼道人愣了愣:“啊……”


    但很快又道:“……啊呀,都还小……大王想要血食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看他院里的那些鸡,神色又紧张起来——似乎很怕李云心一时兴趣抓起一只就活撕了。


    不过他可猜错了李云心的心思——李云心盯着他的狼脸瞧了半天,皱起眉。


    这玩意儿当真是个妖魔?


    在自家后院种菜养鸡的妖魔?还是说这余国的妖魔当真已经世俗化到了这种程度么?


    他怀着这样的疑惑,并不说出口。而是在狼道人无比忐忑的目光中在后院里走了走、看了看。


    ——他已经挺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刚到渭城的时候住在刘老道的龙王庙。那时候境界低微、雪山气海被封,因而着实过了段普通人的快活日子——虽说也是苦中作乐。


    和刘老道捯饬些吃食、夜里饮酒赏月。白天走街串巷,偶尔和漂亮的小姑娘搞搞暧昧、聊聊家长里短。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倒是过上野人一般的生活了。


    口腹之欲没什么机会再满足,只吃些龙宫里备着的东西。虽说他乃是阴神妖魔之躯对食物的需求不如人那样强烈,但在他原本那个时代很多人吃东西可不仅仅是为了果腹,更是为了满足口欲。


    这天下间还有哪一种享受比美食更加方便快捷平易近人呢?

    因而苦了这些日子如今再看见这院中的情景,某种舒适的倦怠感就忽然将他的心神都浸泡进去了。


    李云心在扶着菜园边的细竹篱笆站着看了一会儿绿油油的青菜,转头看又狼道人、微微叹了口气:“不吃你家鸡。但是吃别的。你这蓉城里有没有什么好吃食,给我弄些来。”


    狼道人不晓得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眼前这自称渭水龙王的妖魔脸上忽然露出些柔和的意味,看起来就当真像是个人了!

    要不是他见识过这人的手段,还会觉得这就是居住在蓉城当中的某个富贵公子哥儿。但他很快又在心里打了个哆嗦,想起在天上时他给自己那口剑的情景——脸上不也是柔和的笑么?!


    一时间心中大骇,暗道这家伙可能又要使坏。


    忙小心翼翼地问:“大王这是……要些什么吃食?三牲么?还是新鲜的血肉?小道知道这蓉河里有种河豚,肉质最细嫩。活着捞上来、开膛破肚之后……”


    李云心皱起眉:“你是说,你这蓉城里没有——水晶肴蹄白汁圆菜油爆三丝儿香卤牛肉玉带虾仁醉酿丸子红烧寒菌之类的菜?”


    狼道人懵了一会儿,瞪着一双黄眼睛:“……有。”


    “那就吃这些个。”李云心走了两步,“城里有什么好馆子么?带我去——正好路上瞧瞧你们这个人妖大同世界。”


    狼道人似乎还没回过神儿来。想了想,木然道:“木南居。”


    李云心眼睛一亮:“余国也有这个?”


    然后笑起来:“走。”


    他举步往前院走了几步去,又忽然停下来。用发亮的眼睛盯着狼道人:“哦,这里是你的地盘了。所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不要搞事。”


    他翻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铃铛,举起来给狼道人看:“瞧瞧这个。啧啧。用魂魄活活炼制的,法子阴狠歹毒。你抬手碰一碰,就是直接戳它的魂魄,痛不欲生。”


    接着笑一笑,指指狼道人:“你淘气,就把你也炼成这铃铛。”


    老狼忙一缩头,在心里直念平安咒,只盼这灾星快些办完事快些走。


    李云心像主人一般、背着手在前面走,老狼就像是个小心翼翼的侍从一般在旁边引着他——先穿过居室的中堂。这里没什么出奇之处,就只是像一个寻常人家。看到了两个蒲团,该是这狼妖打坐吐纳用的。


    再过前院,进中殿,见殿**奉一个女子模样的神像,面前也没有牌位,看不出什么神灵。


    殿里还有两妖,也是狼头或狗头,穿青布短衣在摆弄神像前案上的火烛。见了李云心一愣——狼道人忙冲他们摆手:“退下、退下!”


    两妖一缩头,转身走进偏殿里了。


    也和寻常道观中的小道童一个模样。


    于是走到前殿的门口,站在廊下往广场上看。


    场中也是十几个妖魔,但不都是狼头妖或者狗头妖了——其中混了一个猪头妖。另一个是橘黄的毛色,看着嘴脸竟是半只狐狸。


    这十几个妖魔或者在练拳脚剑法、或者在洒扫庭院。穿着青布短袍晒着太阳,竟有些懒洋洋的出尘意味。


    李云心站着看了一会儿,侧脸问:“都是哪里来的妖怪?”


    这世间的阴神妖魔不算多——相对于人类而言。像渭城这样几十万人口的大城中出一两个妖魔已算罕见,方圆百里的山野中再有五六七八个,也算是“成了灾”。


    可这蓉城的平原观里就有这十几个半成人形的,当真奇怪。


    狼道人想了想,道:“……不少是别处慕名来投的。咱们这里有来投的,就收归门下传法教化,也好约束野性……”


    李云心淡淡地哦了一声,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看了一会儿继续走。径直自群妖当中穿过——狼道人如刚才一样将妖气的妖魔喝退。


    但李云心倒是注意到有几个妖魔对自己目露凶光,似乎这狼道人还没有将他们“教化”好。


    如此这般出了平原观,便走到蓉城的街道上。


    说是“街道”或许不妥当。这时候的街道在李云心看来也只能算小路而已。渭城的几条主街还勉强能入他的眼,但到了这蓉城,便已经是可以称得上“狭窄”了。一条路大概能容一辆马车和三四个人并排过。路也是土路,坑坑洼洼。但路边有茂盛的树,浓密的树荫将路上方的天空遮住,只余斑斑点点的午后阳光洒下来,倒也别有点野趣。


    可路两边的民居反而令李云心稍觉诧异。


    因为都建得颇为坚固扎实。


    渭城和蓉城当中都有河流过,周边也都有林地。所以民居多为木质,取材方便。渭城里的富贵人家喜欢开阔不失威严的庭院,门窗是大而敞的,有精美的镂空花纹。寻常的平民家里也要开大窗——舍不得用油纸或者布帛的便敞着,到冬日里再上门板窗板。


    不过那样一来便不甚透气,每年冬季城中都有人因生火取暖被“闷死”。


    然而他现在看到的蓉城中的民居和渭城却有差异。


    很少人家在向街道的一面开窗。即便开了也是低矮的小窗——倘若窗里的人要往外看,大抵得伏低了身子半跪在地上。且小窗只有两掌宽,勉强能通通气。


    但门一定是要有的。只是也低矮而狭窄。门口厚重,甚至绝大多数人家的门框都是石条、而不是木框。


    在这种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用厚重的石条作门框实在是奢侈的行为——对于平民而言。


    看起来好像是在防些什么。


    但再看那些路边的人——蓉城没法与渭城比,算是小城。因此街上的人也不多。可人虽不多,却也有人在走。或者推着独轮的小木车,或者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他一路走来见了几十个行人,虽说都有点儿蓬头垢面、衣衫破旧,但也看得出这些都是做苦力活的穷苦人。


    神色自然不生动,是那种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的“面无表情”。只是这种表情李云心也常在渭城人的脸上看到,算不得稀奇事。


    还有些人家的门开着,人在门边或站或坐地发呆、晒太阳。见了李云心会好奇地打量,再看见狼道人则忙避开眼神,有的会躲进屋子里。


    这也算正常——渭城里好些人见了官差衙役便是这种反应。而且狼道人还是妖魔……已经算是令李云心惊诧的“平和”了。


    狼道人说余国妖魔和人混居已久。如今看似乎是真的了。


    那么那些坚固而低矮的民居,实际上是城中的“人”仍对妖魔们有提防之心,才建成这种模样的么?

    他边走边瞧,很快转过一个街角。这时候发生了件“新鲜事”。


    先是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喊声——声音惊慌无助,仿佛即将发生可怕的祸事。


    发声者被街角一颗三人合抱的老树遮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李云心一挑眉头,快步走过去。狼道人先前在他身边几乎不说话,只有李云心询问的时候才提心吊胆地答上几句。这时候见他起了兴致,忙跟上去:“大、大王,不是往这边走……”


    李云心摆了摆手,在街角的树下停住好不叫那边的人看见自己,又一把将狼妖拽了回来。


    “我看看新鲜。”他笑眯眯地说。


    老树后是另一条小街。房舍和刚才走过的那条主街是一模一样的风格,但看起来要稍微破败些。大抵是因为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不如那一条街的人富裕——石质的门框少了,有些人家以粗大的原木门框代替。


    叫喊的女人正是街边的其中一户。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子,像是被岁月风干了身体里的水分,黝黑干瘦——实际上这是李云心在蓉城里看到的大多数女子的模样。


    而令她的声音显得惊慌无助的原因是她家中那扇门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门板掉了下来。


    一指厚的门板斜着躺在门口。她说的又是蓉城这边的方言。因此李云心细细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大多数时候是在嚷着“怎么办”、随后咒骂邻居们都坐视不理不肯帮忙。她一个女人没法儿修理好这门,即便想要修理又缺趁手的工具,全然无能为力。


    这时候是下午,金黄色的阳光洒在街道与墙壁上。


    而被她抱怨咒骂的那些邻居的举止、神态,在李云心眼中显得有些怪异。


    照理说遇到这种事,乡邻总要帮忙的。但竟真没有人理会她。左边的一户听她嚷了一会儿,慢慢退回门去将家门关严实了。右边的则从门缝里瞧她——李云心的眼力好,看见门里有一男一女,像是夫妻。


    男的脸上稍有些不忍之色,有两次打算走出门。但两次都被门后的女人伸手拉回去。


    这男人转头和自家的女人说了些什么,那女人也回了几句。很快男子便不再坚持,只叹口气、也退回去将门关上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李云心也不急,站在那里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其间街上有人四个人经过。见了那女人家门前的光景都微微一愣、随后快步走开。仿佛很不想招惹到些什么。


    如此……日头越来越偏西。天边变得越来越红,那女人的神色也更惊慌畏惧,开始跑去敲打邻居家门。


    但大家都闭门不出,没有理会她的了。


    再过一刻钟,女人似是闹得累了,跑回到自家门口、坐在门板上绝望地嚎啕大哭。


    李云心收回目光往天边看了看。然后道:“好了。走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花木南


    他这高深莫测的做派叫狼道人摸不着头脑。但李云心说走就走,没有半点儿犹豫——不一会儿又和狼道人说些别的闲事,仿佛刚才并没有关心那一幕。


    狼道人又陪他走了一段路。终于在看到街道另一边木南居的黄褐色木质招牌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大王……实则是个……人修吧?”


    李云心边走边转头看他,微微一笑:“何以见得?”


    狼道人简直害怕他的这种笑——看着温和无害,但恰恰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都不知道是真的微笑,还是藏在皮肉底下的冷笑。


    就一边看着李云心的脸色一边小意道:“你说话像个人、还有人修的法宝……如何看也不像妖魔呀。”


    李云心看他:“我看你也不像妖魔。”


    “你毕竟是别处的妖魔呀——”狼道人说了这话又顿住,想了想,“咱们这余国的剑宫呀,可不是寻常的妖魔聚集之地。我家宫主修为通玄……”


    他又开始小心翼翼地说。李云心倒听得出他的意思——又想叫自己意识到这“剑宫”的势力有多么强大、好叫自己知难而退。


    这狼妖猜想他是个人,大抵是因为刚才他在看那女人。


    李云心便不理会他了,而是再走几步,在这余国蓉城的“木南居”分店门前停住脚步。


    这间店的门脸儿倒是与渭城里的店面别无二致,装潢也是典型的庆国渭城风格。这在蓉城的街道上显得相当与众不同、格外惹人注意。


    李云心这么看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倒不是因为这木南居显得格格不入,而是因为竟然在蓉城里也有。


    这时代不是他从前那个时代——餐饮连锁之类的玩意儿很常见。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购买力低下,商业环境与他那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从前觉得木南居的总店在渭城、又在渭城四府开了分店已经十分难得。而今又听狼道人说竟还开到蓉城里了,这才真正惊诧起来——物流人力资金管理这些个问题,他们是怎么搞得定的?


    他看了一会儿抬脚进门,发现店里面的布局也和他在渭城时常吃的“木南居”别无二致。


    店里无人,只有两个伙计靠柜台边坐着、懒洋洋地打瞌睡,与外面街道上麻木困顿的人成鲜明的对比。


    听到脚步声才抬眼看。一见李云心和他身后的狼妖立时打起精神来,但也并不是惶恐或者畏惧。一个伙计伸手用指节在柜台上敲了敲,掌柜的便从柜台后起身,睡眼惺忪地招呼:“哟,您二位来了呀。”


    “您二位来了”这话本是店家常说的——不管到底是不是熟客。


    但等这掌柜的又揉了揉眼、将李云心看仔细了,才微微一愣。随后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真心实意地说道:“哟,是小公子您呀!”


    李云心也愣住了。


    这掌柜的,他熟悉。


    那时候他在柳河府的府衙中当堂惊死李府尹,随后便与刘老道去城中木南居吃饭为老道压惊解馋。


    吃完了出门,发现尹捕头尹平志在一楼堂中等他,和他说了些话。那时候店里的掌柜觉得他和刘老道或许也是尹捕头熟识的“贵人”,不但将他们的酒菜钱免了,还额外差人又送了一席去龙王庙。(注1:详见第一卷 , 第五十一章 )

    李云心的记忆力极好,因此也记起这个人来。又想起那天尹捕头称他“老王”,便在微微一愣之后笑起来、拱拱手:“王掌柜。好久不见——您怎么来了这儿了?”


    是啊。他怎么……来了这儿了。


    先前没见到王掌柜也就没仔细看那两个伙计。如今再瞧瞧这店里的两个伙计,竟然也觉得面善。应当是从前也在渭城的店里见过的。


    琅琊洞天的道士们从入渭城到封城再到焚城也不过短短数日,这些熟人当中的一个恰好有事外出逃过一劫还可理解。


    但如今看着是……全逃出来了?!

    李云心便再往店里扫一眼。这一眼,又看到角落里酒柜后的那个人了。


    也是……熟悉的。


    他设计诛杀九公子与凌空子之后同附身乞儿的清量子在城北另一处木南居分店里谈话——而现在在这店中酒柜之后的那人——


    正是那一家分店里的掌柜!(注2:详见第二卷 , 第一百四十二章 )

    那人在酒柜后,遥遥向李云心点点头、拱了拱手。


    李云心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停住脚步。微微侧脸向门外看了看。


    那王掌柜这时也还礼,笑得和善亲切。当真仿佛是他乡遇老乡,言语之中透着热络亲近:“托小公子您的福,正好前些日子咱们城里这些人往总店去对账、这才逃过一劫。临了回来一瞧,嚯,那火烧得骇人呀!还能往哪儿去呢?往北边走怕再遇到什么灾祸,可巧这边这家店缺人手,就都投过来了——也亏狼道爷照应。”


    说了又对狼道人拱拱手。


    狼妖看看王掌柜,又看看李云心,沉默起来不说话。


    李云心想了想,抬脚慢慢走到堂中靠窗的一桌一撩衣摆坐下了,笑眯眯地看王掌柜:“你们总店在哪里?”


    “啊,在京华。咱大庆国京华。”王掌柜边说话边吩咐伙计去准备酒菜——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


    李云心意识到,都是那天他和刘老道点过的菜。


    然后掌柜走过来,先请沉默的狼道人入座了,自己也偏着坐下了陪着:“那些日子从京华往渭城走的水路不太平。正好又要过来这边办些事,就绕了路——也是福大命大。”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道:“贵店生意做得这么大,看着是处处都有分店的?”


    王掌柜得意地笑起来:“正是。但凡大城名城,都有咱们木南居的分店。”


    这时候上了第一道菜:清炒肉芙蓉,还有一壶木南春。李云心住在龙王庙的时候喜欢吃这个。但此刻只看看,并不动手。


    掌柜的看看他,拾起筷子来:“咱们这是蓉城分店,但味道可没差。您瞧——”


    他告了个罪,夹起一块吃了。然后放下筷子抹抹胡子:“一点儿没差。”


    李云心便动手为自己斟了一盅酒。用手指捏着闻了闻喝下去:“贵店掌柜的是谁?”


    王掌柜一笑:“咱们的大掌柜乃是个女中豪杰,姓花,名木南。这木南居便是取她的名字。”


    “好。”李云心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再不说话了。


    王掌柜又坐一小会儿、同狼道人说两句话,也起身拱拱手、回到柜台后……似是又躺下睡觉了。


    狼道人便眨了眨眼,看坐在窗边、沐浴在夕阳光中的李云心:“呃……这是……”


    “这些人什么来历?”李云心忽然皱起眉问他。


    狼妖愣了愣:“便是……他说的那样子呀?”


    李云心看他:“原本就在这里有分店,然后这群人来了这儿、再接着你允许他们在城里待着了?”


    “呃……正是。”狼妖迟疑着答,“蓉城里的分店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了呀。哎呀那时候,小道还未开灵智呢。这木南居……小道来此的时候面见宫主,宫主说他也爱这里的口味,便没人敢动他们——”


    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似乎很怕接下来说漏了些什么。再看看李云心并没有追问的意思,便小意道:“大王……当真是人修呀?”


    他先前怀疑李云心是人。如今又听说他曾在渭城与木南居的这人相识,就觉得自己的推断更近一层。


    然而在李云心这里……狼道人似乎并不觉得木南居的这些人有什么怪异之处。或许原因正是他所说的,他们那剑宫的宫主因为某些原因对这木南居高看一眼,具体到底下小妖便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如何做”就可以了。


    可另一层——


    渭城里分店的人“恰好”都跑了出来,这或许可以用极度的巧合和好运来解释。


    但接下来这掌柜的竟记得自己。不但记得自己还记得自己在很久之前点过的酒菜——这事已不能用“巧合”和“有眼力”来解释了。


    那王掌柜几乎是在对李云心说,“我很关注你、且是非同寻常的关注”了。


    李云心又眯着眼睛细想了一会儿,便不说话了、也不答狼道人的话。


    这下子狼妖更加忐忑起来——转头去往窗外看。


    半月前立秋。到现在短短十几天的功夫天就凉下来,白日也短了许多。到这时候日头慢慢往山边落,将最后的余晖洒下来。


    狼妖看起来有些急躁,却并不敢催促李云心。


    而这木南居的菜流水一般端上来,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结果李云心对着这满满的一桌菜,皱了起眉。


    王掌柜在柜台后又小睡一会儿再露头看,发现李云心只端着并不动筷子,因此过来殷勤地询问。


    李云心便抬手点了点他面前的一盘:“这是什么?”


    王掌柜看一看,眨眨眼:“凤眼白玉丝呀?”


    “看着倒是。但渭城木南居的凤眼白玉丝用料是干桂圆和鸡丝。你这儿怎么用菇丝来哄我呢?”李云心往椅背上靠了靠,又抬手划个圆,“满满一桌,七荤八素,全是用素菜做肉味——王老板你当我是兔子么?”


    王掌柜听了他的话抚掌大笑:“小公子到底是行家。这么一桌素席呀,寻常人漫说看,连吃都吃不出。如今小公子这么一瞧就晓得了,可见是个有情趣的人。”


    李云心笑了笑:“怎么回事?”


    王掌柜看了看狼道人,便笑道:“是这么回事。咱们余国呢,有个‘剑宫律’。说是宫主阳剑子心怀天下苍生,觉得这人呀,妖魔呀,都是有灵的天地万物。而妖魔呢,又出身飞禽走兽。因而提倡众生平等——就不要相互吃过来、吃过去。”


    他伸手捻了捻胡子,又踱几步:“起初这剑宫律呀,是说人只能吃五谷杂粮。妖魔们呢,也要吃五谷杂粮。可后来余国国都章华的贵人们觉得还是大荤才好吃些,便不理会。这阳剑子既是余国的国师,也只好默许了。因而在章华人是可以随便吃的——但不能在妖魔们面前吃。”


    “但到了咱们这里,又没什么京城的贵人——所以仍按着剑宫律来。既是如此,咱们木南居也就不好破戒,总要顾全大局、照顾妖修道士们的感情。由此,小公子才看见今日这一席。您尝尝,实则味道的确不错的呀。”


    李云心听了先愣一会儿,然后看狼道人:“真有此事?”


    狼道人犹豫了一阵子,道:“呃……这个嘛,唔……在自家吃咱们也不管的。不要在咱们面前吃就好……”


    李云心便叹口气,拿手指点了点狼妖:“你这是原教旨主义啊。这个原教旨主义可要不得——人既然尊重你们的感情,你们怎么能不尊重人的感情呢?好好一家店,你看看成了什么样子。这个后厨的师傅研究这些变着花样儿的素菜需要不要时间?需不需要精力?你这么搞,好好的资源都浪费掉——为什么不拿来建设人妖和谐相处的美好社会呢?”


    狼妖瞪着眼睛不敢说话,只好左顾右盼。


    岂知李云心又一拍手:“好哇。我来的时候可见你院子里养了鸡——又对我说这蓉河里有一种河豚……”


    王掌柜忙接口:“哎呀,这么说狼道人也是个有情趣的呀!这蓉河里的河豚,咱们没口福享用,道爷们却常叫咱们烹煮了私下里送去的——我看狼道爷对小公子也是一片好意,小公子是该尝尝的。”


    狼道人再坐不住,猛地瞪眼看王掌柜:“这位——这位——这位乃是贵客,怎么整治这些素席呢?撤了去撤了去,换鸡鸭牛羊肉来!快去、快去!”


    王掌柜忙一缩头,溜溜地退下了。


    李云心便眯起眼上上下下将快要坐不住的狼道人打量一番:“这么说这蓉城里你做主?可有余国的官府么?”


    狼妖忙道:“……有的,有的,都好好地活……呃,待着呢!”


    “所以也有余国的律法了。”李云心微笑,又为自己斟一盅酒,“但是看起来这剑宫律比余国律要管用些。”


    ========

    今天要出门渡劫。所以更新提前放出来。


    现在去睡觉、温养一下境界!

    倘若有狂风暴雨,朋友们不要惊慌。


  第二百九十五章 入夜

    狼道人不晓得他这话何意。但他终究是想要叫李云心“知难而退”——哪怕不能退,好歹也不要对自己下黑手。


    因此略犹豫一番道:“毕竟……人总是多些的。咱们妖魔数量少,气势便不能弱。好在咱们宫主阳剑子修为通玄……咳咳,实则咱们这蓉城里人和妖修相处得也不坏的……”


    “好好好。你也有理。”李云心往窗外看了看——已经蒙蒙黑了,只有天边的一线残阳,但也很快褪去。


    可他并不急。而是安安稳稳地等店里伙计笑眯眯地将面前的素席全部撤下去、又另换一席才开始吃。


    狼妖心中有事,食不甘味。陪着吃了几口便停箸不食琢磨着如何脱身。但李云心却有吃有喝大快朵颐——狼妖看在眼里更觉得这必是个人修了。


    许许多多的动作习惯都和妖魔全然不同,那可是没法儿伪装出来的。


    这李云心吃喝一番,好不痛快。再等了半个时辰才酒足饭饱,终于觉得身上又有了些“人气儿”,不再像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了。


    最后再饮一壶木南春,终于放下银筷。


    往窗外看,天已经完全黑了。


    渭城的夜晚,至少前半夜,是灯火通明的。主街上有来来去去的人群,廊上檐下都会亮起灯盏。哪怕与他那个时代无法相比,但在这个时代也算灯火璀璨。可如今到了蓉城的夜晚这街上却是漆黑一片,光源几乎只来自于星与月。


    但他似乎很享受这样初秋的夜色——靠木南居的窗边坐着,眯起眼睛感受从窗户里吹进来的凉风。


    他享受,狼道人看起来却更加坐立不安了。


    狼妖时不时地转头往窗外看,似乎对“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这件事感到有些不安。他想要催促李云心快些走,但又不敢说出来。焦躁一番之后开始说些没什么营养的话——譬如平原观的夜色很美,初入夜更美,何不趁早回去赏夜景。


    但这木南居的掌柜和伙计大概因着同李云心是熟人,竟又撤下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奉上几碟果盘来。说是因为今日食了荤食觉得有悖剑宫宫主的教诲,因而最好吃些干果鲜果清清肠胃,好去掉浊气。


    李云心便又捡着果子吃了一会儿。等再过半个时辰终于舍得起身。先同木南居的掌柜和伙计拱拱手说几句客气话,然后才轻轻摇着折扇,走出木南居的门。


    急不可耐的狼妖看起来终于长出一口气,要引李云心回平原观。


    两人在蓉城狭窄的街道中、踏着夜色走了一会儿。李云心发现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关得严实,看不到任何一家里有灯火,听不到任何一家里有人声。然后就走到先前看见那嚎哭女子的街口拐角处。李云心停下脚步想了想,转身向那条街走过去。


    狼道人便又在他身后焦躁起来:“大王,你这是往哪里去?”


    李云心转头,在夜色中看看他:“下午看见那女人在哭——你说她为什么哭?”


    狼道人愣了愣:“呃……大抵是因为门坏了吧。”


    “我也这样想,但又觉得可能有点儿别的原因。”李云心说道,“我这个人心中有事就睡不着,总得去瞧明白了才安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他说了话继续走。狼道人当然跟上去。但语气已慢慢不同:“大王、大王,不如咱们快些回观中,我再同您细细说说剑宫的事?”


    “我那观中还有个宝贝,乃是千多年前仙人留下的遗物,大王难道不想看一看么?”


    “大王,您只是在蓉城过境,何必理会那些人呀!”


    他只说他自己的话,但李云心一概不理。不多时两人便看到街角那颗老树——浓密的树冠在夜色中往天空伸展,仿佛树荫下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而到了这时候,终于听到了一些声音。


    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像是有吵闹声与哭喊声。但下午的吵闹呼喊是那女人唱独角戏——如今这吵闹哭喊却是一群人的。李云心像下午时一样在树下停住脚步,转头看狼道人:“哦,你是狼。按理说狼的听力比人要好,你修成了人形是不是会更好?”


    可狼妖如今哪里有心思同他谈论这些事,只随口地应了,还要劝李云心回去。


    便听见李云心又道:“所以你总要拉着我走就是因为早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不想我来这里生事端么?”


    狼道人愣了一愣。正要说话,李云心却已经往前边看过去了——


    就看到了下午在观中前殿广场上所见的那十几个妖魔。其中几个他印象比较深——因为在见他与狼道人走过的时候脸上有忿忿之意,似乎并不很服气这狼道人的权威。


    人的相貌有差别,这些狼妖的狼头相貌实则也是有差别的。譬如有的吻长些,有些眼距宽些,有的脑袋狭长些。李云心便记得其中三个——一个额前有一撮白毛,一个是细长眼,另一个则是口方鼻阔,不像狼吻倒像熊吻。


    现在这些妖魔们正围在下午嚎哭的那寡妇家的门口。有三个小妖手中擎着火把,照亮这低矮小屋的前壁。余下人则成个半圆将这屋子包围起来,似是在严防什么。


    而这家的屋门已经开了。似乎是下午时还是找到了什么法子将门装了上去。但装得并不牢固,如今又被妖魔拆下来。但妖魔们拆了门却并不进屋子——因为下午那女人坐在门前嚎哭,口中一个劲儿地嚷些什么。


    她说的又是蓉城的方言。李云心微微皱眉细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嚷的是“你们这些吃人的东西国师叫你们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李云心愣了愣——事情和他想的有些差别。


    看下午那女人的模样做派,再看这街边的房屋格局,还以为是在防妖魔食人——譬如说到了夜里妖魔们便会上街找食吃人,因此家家户户都住这样的屋子,希望可以将妖魔们阻上一阻。


    可见到如今这情景,似乎与他的推断大相径庭——现在这十几个妖魔大可一把将这女人拉出来吃了。


    而且这女人面对这些异类时哭得还颇有些底气,还有心思说些“不得好死”之类的话——这也不像是寻常人见到妖魔时的反应。


    他的推断……有误了。


    =========

    我个人很喜欢接下来要发生的这段剧情,因而想要写得更好些。


    但今天睡眠不足实在不在状态,码字的时候很多字会打错,很多语句也会重复啰嗦。


    怕把好材料毁了,因此今天只更2000.

    看,我连全勤奖都不要了


    可见是真心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规则

    因而不再说话,皱眉继续看那边的情景。


    于是渐渐发现些怪异之处来。


    譬如说那些妖魔虽看着恶形恶气,却并没有真地伤害那女子——也只是将门拉扯下来,之后就站在门外听那女人咒骂。


    再说这女子白天的时候哭得可怜,眼下叫得也大声。但声音里并没有李云心想象的那样多的惶恐畏惧——倒更像是焦急无措。


    双方之间隔了一个门槛。女子在门内,妖魔在门外。


    李云心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转头看狼道人:“你的这些妖修,是不能进屋的么?”


    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有一个传说——吸血鬼只有被邀请进入家门才能走进去。不然会有规则一般的强大力量令他们不能踏足陌生人家中半步。


    李云心不晓得这蓉城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规矩。倘若有,又由谁来监督呢?

    他问这话只是下意识地说一说。可没有料到的是狼道人先从眼中露出一丝讶色,然后犹豫一会儿、点点头:“……大王也是知道这个的?”


    他知道才有鬼。李云心愣了愣,没想到真有这规矩。他便在树下的黑暗中又往前走了两步好叫自己将前面的情景看得更清楚些,然后道:“那么谁来监督?”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身后的狼道人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李云心微微叹了口气,心道不知是这狼妖蠢,还是他平日里与刘老道这样的聪明人打惯了交道。


    便再问一遍:“我是说,比如他们今天,或者你。临时起意非要闯进那屋子里去,那又怎么办呢?”


    他看那女子门前的十几个妖魔分明恨得咬牙切齿,似乎很想马上冲进门内做些不好的事,但偏偏没一个人敢动——李云心觉得他们分明是在畏惧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难道说这蓉城里还有什么强大的势力、组织,在制衡这些妖魔么?


    但狼道人很快给了他一个答案:“那就……现了原形了呀?”


    李云心愣了愣,然后转脸看狼道人:“什么意思?”


    狼妖眨眨眼:“现了原形呀——就是……啊,大王难道并不晓得咱们蓉城里的规矩?”


    李云心往女人家那边看了看。见他们还在僵持、那女子还在叫嚷,便暂时不去管他们。而是走到狼道人身边认认真真地问:“你给我细细说说看。”


    照理说这狼道人本是这蓉城实际上的“一城之主”,平日里哪怕不算凶恶残暴,但也应该不会是个和善和蔼的性子。可如今遇到了李云心——已晓得这李云心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又被他塞了口宝剑留下了“把柄”。再兼之……觉得这家伙奇怪极了。


    狼道人得道百余年,在妖魔和修士当中不算特别长久,但在人世之中已经算是寿元绵长了。因而他见了许多的人和事。而今看这李云心——


    说他是凶恶的敌人,他来了这蓉城之后又没什么为非作歹的举动。


    说他是个人畜无害的修士,当初见他的时候可是在邪王的陷空山见的,他声称邪王是被自己干掉的。


    狼道人起初觉得他是妖魔,后来推测是个人修。因着这样忐忑犹豫的心思,他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李云心问他许多事情摸这蓉城的剑宫的底,狼妖何尝不是在一问一答中摸李云心的底呢?

    只是他摸到的是李云心故意给他看的、还是他自己“误以为”的,可就难说了。


    再到这时候李云心问他蓉城当中的这规则——狼道人本想糊弄了事,但心中忽然念头一转,觉得自己有了个好法子。因此顿了顿、在深沉的夜色中看了那十几个妖魔一眼,便对李云心如实地说了。


    “大王不晓得——咱们这余国境内,是一个规矩的。这规矩呢,说来话可就长——乃是在一千多年以前,余国刚刚立国的时候定下来的。”狼道人隐藏在大树的阴影下、藏着自己的小心思,用一种安静平稳的语调对李云心说道,“便是这妖魔啊,是没法子走进人家里面去的。譬如说您眼下看的那十几位——倘若当真想要闯进去,就非得现了原形。”


    “可既现了原形也不过是露真身的妖魔,还是进不去。倘若硬要闯——一进那门,身上的修为灵智立时废去了,就变成一只寻常的野兽。得再出来才能又恢复修为、神智。由此才是你如今看到的情景。”狼道人一边说、一边看李云心,“这规矩便是这余国的天地自然之理。只要在余国的王化之下便有效。外来的妖魔也得入乡随俗,从无例外的。”


    “因此呀,你瞧他们闹得凶,可妖魔们却不敢进去的。那女人呢,也不敢出来。因此也有这么一个规矩——入夜天黑了,倘若人在街上走、被妖魔们撞见、吃掉了,那可是不算犯了剑宫律的——这一点,则是咱们宫主定下来的。”


    狼道人说了这些便仔细看着李云心——他很想以此来判断这李云心究竟是妖修还是人修。若是妖修晓得了这种事,总得在心里思量一阵子,想此地是否可以久留。若是人修晓得了这种事,说不好还要欣喜的吧。


    但发现李云心竟没什么反应——他听了自己的话,忽然沉默起来,像是头脑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难题。


    这狼道人便等了一会儿——足足等了一刻钟。发现李云心还在沉默。终于忍不住道:“……大王在想什么?”


    李云心在黑暗中抬头看他,微微皱着眉:“你管这个,叫规矩?”


    狼道人愣了愣,没料到他问的是这种事,便道:“啊……自然之理、自然是规矩了呀!”


    “你没有想过这规矩,是谁定下来的么?”


    狼道人再愣。随后奇怪地看李云心:“规矩就是规矩……自然是有的那天便有了呀?大概是天地定下来的吧?”


    李云心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他意识到不该同狼妖谈这个问题的——同刘老道谈这件事,或许会好一些。因为这狼妖是典型的“这个时代”的思维模式——对于很多事情,不求甚解。


    在他那个时代人们晓得许许多多的知识、学问。也从小就被培养着去想“为什么”、去想现象之后更加本质的原因。因着受到过系统、踏实的教育,于是晓得这天地万物的运行发展都有其内在原机机理——并不是随便一句什么“本该如此”就可以解释的了。


    譬如这狼妖,修道就只晓得修道,不会想为什么野兽可以产生灵智、为什么可以修行——自古都是如此,便已经习惯了。


    这天下的人也是这样子的思维模式。许多事不求甚解,懒得去思索背后的深层原因——反正有代代相传的经验,知道“如何做”就可以了。


    因而狼妖觉得“规则”就是“规则”,自然有了就是有了——哪怕这规则看着有些奇怪。


    然而在李云心这里,他晓得世间的许多事情虽然与他从前的那个世界不同,但基本模式大致是相同的。


    譬如他用符箓画出一捧盐来。虽然这事儿听着神异,但倘若认真学习了丹青之道、知道了其中的原理,会意识到这个过程相当地完美、合理。与他那个世界的不同之处仅仅是……一些基础性的规律发生了变化。


    但倘若这个世界的修士去了他那个世界,看到一个人钻进铁皮盒子里、然后拧了拧、按了按那铁皮盒子就跑起来,在不晓得其中道理的时候一样会觉得神异的吧。


    因此他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也是依照某种规律在运作的。他晓得了其中的一切规律,便可以依照常识对许多看似神异的现象做出解释。但问题是……似乎解释不了眼下这件事。


    ——在这余国境内、妖修跑到人家里就会变成没有灵智的野兽、而再跑出来则又变成妖修?

    这种“规则”即便在这个世界也显得太过神异,倒很像是世俗当中的那些愚民们凭着自己的想象所编造出来的故事了。李云心试着依照他所知的一些修炼、阵法原理来解释这件事儿,但最终意识到,压根无法解释。


    这种规则没道理。


    就好比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有人对他说“在这个城市里你只要拍拍手,就可以飞起来”——完全超越他对于本世界规则的认知。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从头脑当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推论。


    或许这规则并不来源于“天地”,而是来源于人。


    至于会是什么人……


    有一个类似的问题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很久很久——便是行宫、龙宫。


    他第一次从刘凌口中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很是觉得惊诧。因为行宫、龙宫这件事儿也超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规则认知。就好像是有人硬生生将这么一套玩意儿嵌入这个世界当中,显得古怪突兀。当然这种“古怪突兀”,就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得到。


    因为很像是……


    他从前那个世界的什么“家园建设”。


    李云心便在这棵老树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出一口气。他心里有个推断,可并不很确定。这城里还有件“这个时代的人习以为常但他却觉得诡异”的事。


    他打算将两者联系起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架空

    因此他忽然转头对狼道人道:“那么我们就去看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稀奇事。”


    说着话的功夫便要举步往那边走。岂知这狼道人竟然从身后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大王……去不得呀!”


    李云心猛地转身,严厉地盯着他。狼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情急之下失了态,忙触电般地将手松开了。但仍道:“大王……去不得呀!”


    “再碰我一次,我当即把你的魂魄给祭炼了。”李云心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这狼道人的鼻头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液来才道,“怎么去不得了?”


    狼妖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挠了挠自己毛茸茸的耳朵,又叹口气:“唉,大王……唉呀,这件事该如何说呢?你究竟是人修还是妖修呀?”


    李云心想了想:“你看呢?”


    “大王若是个妖修,这件事小的是当真不清楚该不该说。大王若是个人修……说了或许也无妨。”狼道人在黑暗中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一双眸子因为远处的火光而被映出幽幽的绿光。然后才道,“但我想……大王是个人修吧?”


    “你觉得是就是。”李云心随意地说,“快点说正经事。”


    狼妖只当是李云心承认了。于是忽然挺起了胸膛,不再像之前那样小意委顿,倒拿出了几分蓉城之主的气势来:“那么大王就该知道一件事了。这蓉城里……眼下并不全完是我做主了。”


    李云心想了想:“这么说这城里的府衙还管事的?”


    狼妖摇头:“小道说的不是这个。那些世俗间的官差衙役是管不着咱们的——从小道接手蓉城时便是如此。小道说的,乃是大王下午时在我平原观中见到的十几位妖修。也就是大王现在在看着的这十几位。大王可能料想不到这其中的详情,小道给你细细分说——”


    “就是说他们并不全听你的话做事。或者说你们理念不同,你在一定程度上被他们架空了。是不是?”李云心打断他的话。


    狼妖正准备长篇大论,却想不到李云心将他要说了都讲出来了——还只用了三句话。顿时愣了一会儿,才惊叹:“咦?你如何得知的?”


    李云心笑了笑:“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情。那么于是呢,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狼道人便叹道:“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我这平原观乃是在剑宫中登记造册的道观。论地位相当于世俗权力当中这蓉城的府衙。我既任观主,便也是在剑宫中登记造册的正经修士了。按理说我观中这十几个妖修都该归我节制、听我号令。结果眼下他们全不理会我,只做做表面文章。大王你可知道为何?”


    李云心不说话。狼道人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便继续说下去:“先前在木南居中那掌柜的同大王说剑宫律。唉,这种事,原本是该慢慢缓和下来的。大王乃是人修,听说了这种事定是觉得小道我在这蓉城中作威作福欺压这些人——哪里知道小道本是不管他们的。大王也瞧见了小道自家后院中还养着鸡鸭。”


    “要说在乎什么吃不吃这些事的是谁呢?正是大王所见的这十几个呀。他们的倚仗又是谁呢?唉……”狼道人说道这里,长叹一声,“乃是豺道人了。”


    “哦,还有个豺道人。”李云心略想了一会儿便道,“那么你是想说——在你接手这个蓉城之前本来是豺道人主政。你来了他虽不管事了,却鼓动这十几个妖修给你捣乱。”


    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莫不是说……这豺道人从前主政的时候才是我说的原教旨主义——不许人碰活物。等你来了之后才开始效仿京城里的风气,觉得自己在家吃些肉食无所谓的?”


    狼妖忙道:“正是正是!大王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老套的剧情罢了。”李云心轻叹一声,“给我详细说说看。你们这剑宫,还有豺道人的事。”


    实际上到了这时候,李云心才开始真正地对这剑宫感兴趣了——感兴趣到他甚至认可以在这里花上更多的时间。因为他走得地方越多、见的事情越多,也就越来越意识到这个世界当中的秘密越多。


    如果说这世界原本是一张白纸,那么无疑在这数千年的时间里,已经被某些人深刻地、全方位地改变过了。这世界并不是他认为的那个模样,某些曾经的存在留下的痕迹……似乎是随处可见了。


    起初他打算效仿神龙当初的做法,迅速干掉几个大妖魔震慑宵小。但眼下意识到这剑宫的宫主阳剑子的价值,似乎并不仅仅是一个“可以被干掉的角色”所能概括的了。


    狼道人对他的提议有些迟疑。但李云心又道:“你犹豫什么呢。现在至少在这个蓉城里、在这树下,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乖巧一点或许能从鱼肉变成咸鱼——不管在我这里还是在剑宫那里你都还有翻身的可能。你不乖巧的话——”


    他抬手往那边一指:“还有十几个排着队等着我去拷问。我要是你,就先管眼前事。有命活着才有资本谈将来。”


    狼道人的眼神在李云心和那十几个妖修之间转了转,终于叹息一声,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唉……也罢了。”


    “小道来这蓉城是在五十年前。要说这蓉城啊,是余国的边陲小城,又在深山里。距国都虽只有千里的路程,但实则是被包裹在群山里的,交通很不便利……本该是个不毛之地。但偏偏呢,京都的贵人们说蓉城里的水土好,喜爱用这里的土石。因而大王看这蓉城里的人,大多都是做这活计的。”


    “出城之后再走个二十里地有几座土山,山下有个石矿场,名曰红岭。这城里的青壮年都在那里做活,开采了土石运出去——也不晓得京城里的人用它们做什么。这一项,乃是剑宫交代来办的——已经开采了数百年了。小道来这蓉城实则就是为了监管这事。”


    “再说那豺道人。我来此之前这里是他主事的。后因犯了个错被召回京城里见宫主,然后就被免了职。但我来此之后才慢慢晓得这那豺道人竟从都城逃了回来——聚拢一群妖魔霸占那红岭。他算是个戴罪的逃犯,都城却没人来拿他。我的修为又不如他,因此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且听说……他是有倚仗的。”


    李云心听他说到这里便微笑起来。他喜欢这种事——喜欢这种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事情。水不浑,他怎么好摸鱼呢?


    于是问:“倚仗。什么倚仗能叫你也拿他没法子、反倒叫他将你这观中的妖修都拉拢去了?照你说的,你可是剑宫名正言顺派下来的——剑宫也不理此事么?”


    狼道人他一拍手:“大王说得正是呀!”


    但说了这句话之后便犹豫起来。瞥了李云心几眼,支支吾吾道:“说是什么倚仗……小道也不晓得。只听豺道人说是个修为绝高之辈……连他都拜服的。那豺道人乃是化境了,连他都拜服的……”


    李云心略略一想,笑起来:“哈,你担心我就是那个人。那么就多想了。并不是。你继续讲。”


    说到这里已经过了一刻钟。街那边的情势又变化了——从街道尽头出现了火光。看着竟像是一群人打着火把在往这边赶。然而依着狼道人口中所说的“剑宫律”,入夜是不许人出门的。不晓得来的是人是妖。


    看那火光大概还得些时间才能到女人房前,李云心就不急,只转头再看狼妖。


    狼妖定了定神:“小道想的是……那高修应当也是个妖修的。前些年都城里已经不禁人吃活物了,其实慢慢到了下面的州府城市中也有这苗头。小道刚来蓉城时城里比如今要热闹些……这城中的人在自家杀猪宰羊的也不是没有。哎呀……小道也爱吃血食,当然乐见这事了,所以后院还养着鸡鸭。”


    “只是后来那豺道人跑回来,又勾结那妖修、聚拢一众妖魔才变成如今这样子。说起来也不是咱们蓉城一处,别的府城也是这样子。这个小道就十分地想不通了——豺道人倚仗的那人究竟是怎样的来历呢?竟公然与剑宫作对!因而到了如今……当真是为难,哎呀,为难。想要去往都城里见宫主,可宫主哪里是我说见就能见的呢?就更想不通——哪天这里当真出了件大事、把宫主惊动了,大概他才会理会的吧!?”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女子门前的情形,又飞快收回了目光。


    李云心也转头瞧了瞧。到这时候,能看得清来者何人了——


    还真的是“人”,且不是普通的平民。当先的是一身黑衣、戴雀翎方帽的健壮男子。胸口有一块暗红色的补子,上面用余国的文字写一个“捕”字。这衣裳样式虽与庆国的样式不同,但李云心猜测这大概就是余国的“捕头”了。


    孔雀翎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玩意儿,有身份的官差才能用。比如庆国的资深捕快就只能插一根野鸡翎。


    这捕头的身后还跟了十几个公人,看衣着正是余国的捕快了。余国自然没有庆国富庶,看这些公人的穿着打扮便可见一斑。且他们身上这公服似是许久没有碰过了——李云心眼力好,甚至可以看到衣服上有折痕。大概是压箱底很久,今夜才穿出来。


    =========

    听说作者明日要补更,据说保底一万字。


    哇塞!简直6666!


  第二百九十八章 焚城

    而捕快的身后还有人——都没有穿公服,服饰各异,但手中都持有武器。譬如铁索铁尺、棍棒短刀之类的玩意儿。看他们的精气神也不是普通人,李云心意识到应当是捕快们的“伙计”。


    捕头与捕快是有正经编制的公差。但城中的大小事务仅靠他们可招呼不过来,于是也都养着没编制的“帮手”“伙计”。而这些人从前大多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如今看他们的神情也看得出。


    这么一帮人,人数足足上百。持着火把走过来,却并没有什么言语。街道上只有脚步声与兵器撞击声、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他们很快走到十几个妖修近前十几步远处停下,在火光中沉默地看着他们。


    李云心挑了挑眉,意识到今夜有趣了。


    因为这群人竟不说话的啊。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倘若这群人吵吵嚷嚷地拥过来,大概会是存着用声势将对方吓退的心思。可如今一言不发,显然是有着极其明确的目的的——或许心中还怀着满腔的怒火。


    李云心看了看身边的狼道人。


    发现这狼妖此刻聚精会神地盯着那边的情形,鼻子甚至微微抽了抽。这种“抽了抽”可不是“嗅了嗅”。而是野兽在发怒或者示威时抬起上唇、露出牙齿所导致的鼻子上出现些皱纹。李云心前世见过不少猫狗,对这种反应再熟悉不过了。


    这意味着……这狼道人此刻心中也藏了些即将爆发的情绪,眼下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甚至不小心将其流露出来了!


    他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这狼妖……没他想得那么蠢。倒是自己忽然出现将他的计划给打乱了。


    他想了想,在黑暗里微笑起来,随口道:“今夜这些人和妖魔倘若争斗起来,可就算大事了。”


    “噫,是的呀。”狼道人仍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里,随口答他——就连嘴边的胡须都朝前面拢了过去。


    “再如果,那些妖魔把这些人都杀了——这城里的人和妖魔积怨已久,满城都暴动起来,就更是大事了。”


    狼妖兴奋地微微张开嘴,露出两根尖锐的犬牙,呼吸也急促起来:“是呀,正是呀……”


    “所以说你之前去陷空山那里主要不是为了看邪王死没死,而是为了避开今夜这局面。”李云心轻声道,“但不巧被我抓了回来。那这女人家里出的事,也是你搞出来的吧。你想要在蓉城里搞个大新闻,叫都城的人不得不重视一下子?”


    狼妖又答了一个“是”。但忽然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瞪李云心。他的犬牙露出来,猩红的舌头也露出来。鼻子上挤出皱纹、眼睛微微眯起,正是野兽感受到极大威胁时的神态。然而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乃是个高深莫测的强者,登时退了两步去:“啊……这个……这个……”


    李云心却笑:“你怕什么?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蠢货,是打算在这蓉城用完了你就将你杀了的。倒是如今知道你还有点小心思,你这做事的风格我也很喜欢——你已捡回一条命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绕着竖立起耳朵的狼妖转了一圈,又走回到他面前:“真是个惊喜啊。给我说说看,你是怎么设计这事的?”


    他刚才那话似乎将狼妖吓着了。他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啊……捡回了?”


    “再露出这种蠢相,就又没了。”


    狼妖一缩头。一边分神去看街上的情景一边忙道:“啊……大王息怒,且听我说——”


    “那女人本是城里赵捕快的发妻,啊,就是当先那人。家里有个婆婆病重了,便去求医。我就使人教那郎中对她说她婆婆那病乃是体虚之症,是长年食素、阴阳失衡引发的。要治倒也简单,每日取母鸡一只合几味药材炖了,连吃上半月便好。”


    “那赵捕头是个公人,好交友、也极孝顺……嗯。因此听了这事必然照办,他狐朋狗友也多,吃上半个月的母鸡也不是难事。等他们在自家里偷偷吃上了,我便又使人丢些鸡毛鸡骨在他家门前,又使人偷偷告诉我观中那十几个妖魔。那些东西一听必不相让,这就要趁夜里找去——”


    李云心打断他:“为什么是夜里?”


    狼妖愣了愣:“啊,大王不知啊,他们都是什么修为?人形都未化完全,只开了灵智而已。最高不过是意境,当真在白天去了万一那人聚拢了如今这样多的人,说不好讨不得便宜呢。像这种夜里,嘿,冲进去化原形,虽说没了灵智,但有尖牙利爪,活撕了两个女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的。”


    “嘿,那赵捕头夜里要去衙门当职,我也使人给他通风报信,说他家的事情败露了,妖魔要在夜里去他家寻人。今日白天又叫人将他拖住了——便是如今的形势了!”


    李云心想了想:“要是,今夜妖魔们不动手、或者赵捕头的这些人闹不起来呢?”


    狼妖说着说着便得意起来,嘿嘿一笑:“动手,自然动手呀!你瞧那胡道人,正是我的人。一会儿他就冲进去,撕了那女子也好撕了那婆婆也好,赵捕头哪里按捺得住!”


    “再说这赵捕头……已经是十几年了呀。这人呀,脾气急躁,照人的话说是急公好义,从前在城里没少生事端。加之这些年蓉城里的人积怨已久,早就按耐不住了,只缺个由头而已。今夜这赵捕头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依着他的威望和名声,动静可小不了!嘿嘿……小道我筹划已久,早观察了数年有余——只待今日了!”


    李云心听他说完了又想了想,道:“你这思路倒是不错。从细微处入手,再借一个势。但这种事情很多人想得到。能不能办得到就考验功力。那么今晚咱们就瞧瞧——当真依着你的预料发展了,我还要给你的大大的甜头。”


    狼道人看着似乎是一喜:“咦?什么甜头?”


    李云心转身往那边指了指:“先办事。”


    他这么干脆,看起来真的不介意狼道人的所作所为。这倒是叫狼妖犹疑起来了。他看看李云心:“这个……大王当真不怪罪?那女人可是要死的。”


    “我又救不了天下间的每一个人。凡人终有一死,只看是否死得其所罢了。今夜在我这里,她就死得其所。动手。”


    他的声音没什么情感,平静冷酷。这狼妖心道此人果真是个人修——不是道统便是剑宗的。听说只有那里的修士才会是这样的做派——相比妖魔,他们的冷酷是平静的,很少有残忍暴虐的意味。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多想。手中不晓得掐了个什么诀,轻轻吹一口气。


    于是李云心看到十几个妖魔当中那个狐狸头的胡道人,耳朵忽然竖起来了。


    此时两拨人已经对峙了一小会儿,带头的一个狼妖正喝问这些人怎么敢在夜里外出,并威胁他们“再不散去便统统擒下、悉数杀掉”。但手执武器的人并不退缩,似乎是已算准妖魔们势单力薄,虽说一个就能活撕几个人,但群殴又不是单打独斗、他们的境界又并不高,动起手来也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罢了。


    李云心便在心里暗叹,这就是“势”了。倘若蓉城里的人不是积怨了很久,这些人也不会有这样决绝的勇气。勇气和冲动这东西虽无形,却实打实地能够叫懦夫变成莽汉,做成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妖魔恶声恶气,人却并不理会。


    于是妖修们也意识到今夜这些人不对劲儿——浑然不是平日里那种畏畏缩缩的模样。带头的狼妖稍聪慧些,晓得事情或许还有些别的内情。这些人看似有备而来,不晓得还有什么其他的手段。他们这种畜生修出灵智已属不易,如今又刚刚化人形。妖魔化了人形,一身道法修为都耗费在这个“形”上。有了人形才好有人的经脉关窍、才能更好地修行人的法门。


    因而这时候其实是修行过程中最脆弱的阶段。只能倚仗强横的肉身,灵力倒是施展不出几成。但日后全化形了道法修为便可突飞猛进,再对付这些人,当真就如同灭杀蝼蚁一般了。


    于是……这十几个妖魔在面对这些沉默的人时,竟萌生了退意。


    李云心瞧出了那狼妖的心思,便对身边这狼道人又高看几分——他搞出这件事的时机也算拿捏得妥当。


    便正是在这个时刻,狼道人掐了诀、胡道人的身上异变陡生!

    他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但并不是因为身躯缩小了,而是现出了原形!

    这是一头小牛犊大小的、浑身火红的野狐。这狐狸原形一露,眼中登时冒出绿油油的凶光。后爪一发力便扑进那女子的家门,一下子将那女人压在身下。


    这样的异变叫妖魔和捕快们都愣了愣。


    便是在这一愣的功夫,野狐一口叼住女子的脑袋、再一甩头!


    那女人的头颅便被他撕扯下来了。鲜血顿时洒了它满脸,而这血腥味又激起它的凶性,野狐一个转身又扑进屋内去,只听屋子里先响起一个老妇人戛然而止的惨呼,随后便没了声响。


    这也只不过是两息的时间而已。


    扑进屋内的野狐已变成了一头体型巨大的猛兽,完全失掉灵智。不晓得它还在屋里做什么,只撞得箱柜通通直响,偶尔还有碗碟落在地上的破碎声。


    然而在这街上……


    却已是安静得可怕了。


    再过一息,那愣住了的赵捕头才猛地皱眉、脸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来:“畜生!!!”


    眼见自己的发妻和老母在自己眼下被活撕了,这种事……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克制、忍耐得住的。发出那一声怒吼的时候赵捕头便已抽出了腰刀,气势惊人地向面前十步外的那狼妖猛扑过去!


    李云心不算精通武艺,但见过应决然、孟噩、于濛、乔段洪、河间六鬼这种江湖武者。因而瞧得出这赵捕头的确有功夫在身,且身手不赖。也不晓得是什么步法,十步的距离看着竟只用了两三步。那狼妖仗着自己肉身强横,只伸手想要拼着捱上一刀先将他给撕了。岂料这赵捕头灵活得惊人,平地里身子猛地避下去、又像是腰间装了个弹簧似的跃起到狼妖身侧,一刀便斩下了他的一只耳朵!


    终于见了血。还有狼妖痛极时发出的一声嚎叫。


    他嚎,赵捕头也嚎。回头怒目圆睁:“还在等什么?!等死么?!”


    他冲上来的时候,身边的人有一刹那的胆怯,竟是未动。只等他这一刀斩到了狼妖、再加上这么一声怒斥,那些人似乎才意识到这些妖魔也并非铜筋铁骨刀枪不入的。登时缓过神来,叫喊着便扑上去了!

    至此,事情终于变成了狼道人想要的模样。


    狼道人眼中露出喜气,看得呲牙咧嘴、聚精会神。因而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李云心微微晃了晃。也没有听到那细微的、似乎是铁索碰撞的声音。


    近百的人与妖魔的争斗持续了很久,但并非一直激烈。赵捕头的一刀给了其余人扑上去的勇气,可他们并非都如同赵捕头一样武艺精湛。妖魔们灵力微弱,但肉身强横——一刀斩上去只开一道口子,难伤到筋骨。因而不多时人便伤亡惨重,在街上留下十来具尸体。


    倘若是起初妖魔便先杀十余人立威,想必这些人会作鸟兽散。可眼下杀已杀了,人都晓得这城要么是人的城,要么是妖的城。今日见了血,明日不会有人善罢甘休。因此开始想别的办法。


    好在他们事前也有准备——一边搏杀一边后退,竟从后面擎出了两柄丈余的铁头长戈来。这东西算是这时代军队中的强力武器,在蓉城这种狭小的街道内地位堪比李云心那时候的班用机枪。这东西一祭出来,两个妖魔后退不及,登时被穿了个透心儿凉。只是一时还未死透,竟拉着长戈任由它穿透自己身体仍猛扑过去。好在最终力竭,被后面的人一气乱刀砍死。


    李云心看这阵仗,又微微挑挑眉——全是靠那赵捕头指挥的。


    想来这人曾经从军,看他指挥这几十人进退有据、有章有法,两柄铁戈也使得像模像样,全然不同一般的世俗武者。


    妖魔们起了性子,俱摇身一变现出原形来。既能活到开灵智的妖魔,哪一个不是在野兽时便身强力壮的呢。这下子倒像是有十几头小牛犊在街上横冲直撞,且是有尖牙利爪、可以跃上屋顶凌空扑击的。


    一时间形势又逆转,街上的人一不留神被那断了一耳的狼妖从侧翼冲进去,顿时一片血肉翻飞。


    李云心身边的狼道人看到这里便道:“大王,咱们该走了呀,这事情已差不多了。”


    可李云心并不说话,仍目不转睛地看。狼妖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是自始至终在盯着那赵捕头。


    此刻赵捕头已成了一个血人儿,前胸后背都被开了几条口子,挥刀的动作也走形。李云心便一边看他一边轻声道:“再瞧瞧。瞧这人能不能再撑上一刻钟——我说你啊……”


    他说着,转头看狼妖:“依我看这些人最后还是要死光光。那这事儿可就没意思了——你的全城暴动呢?”


    狼道人只道:“不急、不急,会的、会的。只是大王啊,咱们还是先走……免得被人瞧见了行踪。”


    “你又来这一套。”李云心皱眉,“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我最讨厌这种人。还有手段就马上使出来,不然我炼了你。”


    李云心一瞪眼,狼道人便又叹气——他可不敢不把这位爷爷的威胁当真。这位大王看着两个人在他眼前被妖魔活撕了眼睛连眨都不眨,可见是个铁石心肠、心狠手辣之辈,谁晓得真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就一边叹息着,一边又掐了个诀:“我说大王啊,这个再做成了,咱们就当真要走了——小道我还指望事后来收拾残局,可不能被牵连进来呀!”


    但李云心却不理他,狼道人也没什么办法。他手中的诀掐完了,又叹一口气,将自己在黑暗中藏得更深。


    于是……


    这条街对面的一排房舍,轰的一声倒塌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这狼道人搞出如此大的手笔。随后便有叫喊声响起来——不止一个人,而至少有十几个人。声音高亢,透着假模假样的惊慌。虽人数不算多,但合着其他人的惨呼声、房屋倒塌声,竟生生造出了颇大的气势来。


    喊的内容和李云心料想的差不太多。


    无非是“妖魔们要杀人啦”、“将房子推倒啦”、“要屠城啦”、“跟他们拼啦”之类的话。


    在白日里人听见这种话大概在惊慌之余还会细细思量一阵子。可眼下是夜晚,房子倒了人死伤了又受到惊吓,再往街上一瞧——


    十几个体型巨大的妖兽正在同城中的公人搏杀呀?!

    这还哪里有什么“细细思量”的余地了?!


    且不单单是这一条街的几处房舍倒了,远远地还听见巨响、看见尘雾——狼道人竟在城中处处都设了埋伏了。


    一时间这本是静悄悄的蓉城忽然热闹起来,可这热闹并非喜气洋洋的热闹,而是末日降临一般的热闹。


    到这时候,究竟是当真过了一刻钟去了。


    那赵捕头已经不能支撑了。原来来了近百人,眼下还能站立着的只剩三四十人,街上满是死尸,鲜血将街道都染红了。而那十几个妖魔却只死了四个,余下的正大发淫威,要将那三四十摇摇欲坠的人一起扑杀了。


    幸好此刻城中生变,妖魔们也吓了一跳。妖魔吓着了,人也吓着了。那几十人顿时没了勇气,作鸟兽散。有两人搀扶着赵捕头也要走,但独耳的狼妖猛扑过去两爪便结果了那两个,又一甩头要将赵捕头的脑袋撕扯下来。


    这汉子自知再不能活,拾起身边一柄卷了刃的短刀便作最后一搏。


    两者此刻正在一处倾塌的房舍旁,烟尘弥漫、目不见人。赵捕头被扑倒在地,正举刀欲刺——


    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身子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而那狼妖不知被什么力道击飞去了,在地上滚了几滚,轰然撞上另一处房舍。


    这赵捕头,只道是自己大概已死了,魂灵出窍——飘飘然然要往地府去。


    可他又觉得自己在天上,被个什么人夹在腋下,只能看到地面上的样子——蓉城渐渐变小,耳边的风声渐渐变大。他的眼睛被血迷了,又酸又痛。更因为脱了力将要昏迷,眼前的情景也开始变得模糊。


    然而仍可看到……这蓉城四处都起了火光。人们从房屋中逃出奔走呼号,仿佛末日来临一般。


    他便迷迷糊糊地想,嘿,倒是死得其所。这么一来那些畜生,大概都活不成了吧?!

    便失掉了意识。


    而此刻李云心和狼道人还在那颗树下。


    老树在夜色中沉默。因为入了秋,树叶慢慢失去水分。因此夜风慢慢吹过,便有一两片叶子落下来。


    但不远处已燃起了火——不少倾塌的房屋中有炭火,此刻引发了火灾。可无论是火光还是人声,到了这树下都变得微弱——仿佛这里的黑暗是如水一般有形有质的,它们不可轻易地透进来。


    李云心收回手,拍掉燃起符箓之后掌心留下的一点余灰。


    然后看狼道人:“你这么急着走,我倒是不想走。你看——”


    他指了指明亮起来的蓉城:“你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图谋了不少年。如今计成了人却走了看不到自己的作品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不觉得无趣么?”


    狼道人便晓得是这位高人施展了手段,将他们所处的这一方天地暂时与周围隔绝了一些。他从未见过这么高明的手段,因而心中骇然。可仍愁眉苦脸道:“哎呀……大王,小道我只求成事,哪里有你这样的底气呀!”


    李云心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被火光映得微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你不乖。你还有事瞒着我。”他低头掸了掸自己的指甲,又抬头,“在我面前这么玩,很容易把自己玩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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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朋友们,你们都来起点看书啊……


    作者稿费日渐窘迫,家里的阿喵馋得喵喵叫!


  第二百九十九章 赌一赌


    远处跃动的火光映得他的脸阴晴不定。且他又“微笑”起来了。


    这样的笑最叫狼道人心惊。这狼头的妖魔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略后退一步、左右看了看,支支吾吾:“啊……大王,您这是何意?小道全没有半点儿害你的心思呀!小道哪里敢呀!”


    “再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李云心一边轻声说一边放下手,踱了两步走到老树所投下的阴影边缘去看远处的情景,“我不爽的是你这家伙在我面前玩心机——还不止一次。”


    “起初觉得你是个蠢萌的东西,后来发现你还是有点儿聪明才智的。到了如今么,我问你,你眼下将蓉城搞成了这样子,有什么用呢?这十几个妖魔大概要死伤惨重,最后蓉城里的人会掌控这城市——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可也是妖魔,人还觉得你是他们的头子。你别告诉我你是个为蓉城人民谋福利的自由斗士。”


    “情况如果仅仅是这样子,到最后剑宫当真来了人,大概先办你个渎职,然后才会想别的事情。”李云心转头看他,“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这么蠢?”


    狼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忽然沉默起来。


    李云心便等他沉默。随后狼道人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木南居的那些人认得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你终于打算说实话了。”李云心微笑,“你提到木南居。那么看起来木南居也在你的计划里。就容我猜一猜——”


    “这蓉城里的人眼下比蓉城里的妖魔强。你要浑水摸鱼,但眼下就只有浑水,却没有鱼了。你肯定也不想为这么一场暴乱担责任,那么非得是什么你无法抵抗的力量才能叫你将自己摘出去。我想了想啊……其实你还有一个外援。”


    狼妖的鼻子抽了抽,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李云心看。


    “所以是豺道人,对不对。”


    狼妖的神色发生微妙的变化。李云心第一次见他时,这狼妖看着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但在见识李云心的手段之后变成一个胆小懦弱的妖魔。到今夜策划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又显得有些聪明才智。但如今似乎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狼道人的双耳竖立起来,口气也变得严肃:“好吧。你既然想到了,我便同你说吧。只是贫道没有料到,你竟也是个聪明人。”


    李云心笑了笑:“说。”


    狼妖略沉吟一阵子,看着李云心道:“的确都是为了豺道人。城中的十几个妖魔早不在我这边了,他们暗地里投了豺道人,倒算是来为他监视我的了。他们鼠目寸光,见不得我对人宽容。这些蠢物却不晓得他们如今能在平原观修行、能够学到天心正法,是因为什么?”


    “无非是在这余国境内妖魔能与人和平相处,因此才有剑宫,因此才有道法,也因此才不会被道门剑宗的修士捕杀,且有丹药石丸供他们精进修为。”


    “这些东西,死不足惜。我也耻与他们为伍。这一次蓉城里的人将这些妖魔杀死了、我再逃出蓉城,城中就群龙无首。那豺道人在城外潜伏已久,势力也壮大了,岂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他的人死掉,城又乱,他便有借口入城。”


    “再说这木南居。嘿,我又不是个愚钝的人。虽不知道他们后台是谁,但这些年下来也知道并非凡人了。那豺道人有勇无谋,入了城必然屠杀城中居民整肃立威。我知道他从前早看不惯木南居是城中的化外之地,定要借机发难。等他既杀了人、又触动了那木南居——剑宫和国都里的人想要不震怒都难!”


    “你说这蓉城只死些人无所谓——确是没什么大碍。但倘若是蓉城陷落、木南居又被屠灭了,这便是一等一的大事了!我就不信……都城里那些人还能安稳得了!”


    狼道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义愤填膺,全没了之前在李云心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


    而李云心认真地听完了,哈哈大笑:“好好好。这才是真正的你。我倒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这么一说你做这些事是全为了剑宫的基业着想,没有半点儿私心的?”


    狼妖犹豫了一会儿,生硬地说:“往小的说,是为剑宫。往大了说,是为妖魔。妖魔与人同生天地之间,如今人道昌盛,妖魔只能苟且偷生。在这余国妖魔的境况要好些,但在别处呢?除了那些盖世的妖魔,余下的不过是人修刀下的牲畜罢了。”


    “妖魔凶狠残暴、说是天性。但人若没了利益教化,凶狠残暴不亚于妖魔。你可知我的出身?”


    李云心摇头:“你说吧。多说些。我很感兴趣。”


    他这时候不笑了,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


    因为觉得这狼妖有趣了。狼妖此刻说的这些似乎都是真心实意的话——李云心头一次见到这种妖魔。


    这种“心怀天下”、“为族群谋福利”的情操品行……竟出现在一个妖魔的身上了。


    “我来自极北之地。”狼妖微微叹息一声,“很少有人听说过那里——余国庆国人觉得离国已算北国了。但同我那里相比,余国也不过是温暖的南方罢了。那里终年天寒地冻,乃是永昼,从无黑夜。”


    “但那里也有人居住。我的原身,乃是北地的真火雪狼。”说到这里狼道人抬手在自己头上一拂,现出他原本的模样了。


    他这模样……竟叫李云心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狼道人原身的模样还是狼头,但从前是青灰色的狼头,眼下脸上多了些斑纹。


    ——他的眼上有两个椭圆形的白点,而双眼中间也还有一条白斑——就仿佛一朵白色的焰火。但眼圈则是灰黑色的,吻部到脖颈也是白色的。


    李云心动了动嘴唇,但还是克制住想要说话的欲望,只听他继续说。


    “在北地,人和我的族群是共生的。那里满是冰川积雪,车马难行。因此经历了千万年,我的族群便为人拉车。人呢,狩猎捕鱼,给咱们吃食。在余国庆国,这叫做狗——但咱们乃是狼。咱们不是什么家犬,仍有野性。没了人,咱们仍可回归茫茫雪原繁衍生息。”


    “北地气候恶劣人活着也艰难。一场大风雪持续月余是常有的事。因而人的部族遭遇天灾灭族也是常有的事。有些时候有些人的孩子奄奄一息、被咱们族群里失了崽子的母狼收养也屡见不鲜的——”


    李云心打断他:“在野外。活得下来?”


    狼道人微微一愣,随即道:“嘿。北地人,可不同于你们这些南人。在你们看起来都不算是人吧?他们和咱们一样有厚毛,穿了衣物自然保暖了,不穿衣物,就和咱们一样——也未必会冻死。”


    李云心点了点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此刻蓉城中的火势越来越大,竟有几分渭城的模样了。这时候的民居多为木质,又入了秋,且城中树木众多。一旦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火光将狼道人的模样映得更清楚了些,而狼道人此刻似乎也不是很急了,像是只想将自己心中的事情说出来。


    “那些被咱们的族群收养了的北地人的孩子慢慢长大了,是什么模样?嘿。”狼道人咧了咧嘴,“一样的生食血肉,一样的喜怒无常,一样的凶狠残暴。曾有个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又被另一个族群的人捡回去,你猜如何?夜里他将那族群中的人咬死了三个、活吃了半个,又逃回来了!”


    “你说,人没了利益教化,和妖魔、野兽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聪明些、开了灵智罢了——这不就是妖魔么?!”


    “你再看我罢。”狼道人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在这蓉城中修炼生活,懂得诗书经典礼仪教化,除了我这出身,又和人有什么区别?因而说,倘若全天下的妖魔都能被教化——难道就不能如同今日的余国一般,和睦相处么?!”


    “你再看这城中的兵火——”狼道人抬手向远处一指,“难道只有妖魔会做这事么?你们庆国立国时候在渭城屠城三日,人人相残,杀得人比妖魔又少了么?”


    他这番话说得又是慷慨凛然,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意味。


    然后看到李云心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说得好。志向也好。这么一看的话,你倒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妖魔。我当初留你一命也算做了件好事。”


    狼道人瞪圆了眼睛:“你是个人修,也这样看么?”


    李云心一笑:“和身份无关。只是觉得你这想法好。但你这想法虽然好,眼界却不够。”


    狼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忍住:“哪里不够?”


    他似乎有些不服气,偏又不好发作。


    “格局小了些,思想保守了些。”李云心指一指蓉城,“我晓得你不服气。你觉得自己火烧蓉城既死了妖魔又死了人,已算是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你的指导思想有问题。我问你,你觉得你家宫主阳剑子,修为放在天下如何?”


    狼妖一句“我家宫主道法通玄”到了嘴边,但想了想又咽回去。因为眼前这人给他了特别的感觉——他头脑中所想的这些事已有些年月了。他是个聪明的妖魔,觉得自己心机深沉胸怀远大,倘若宫主阳剑子给自己几个好机会,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可惜他只是区区一个修为低微的虚境妖魔。别说放眼天下,便是在这蓉城一地都不算顶尖,哪里有什么好机会呢。


    因而同世俗间那些自认为饱读诗书却报国无门的寒门士子一样,他亦有怀才不遇之感。


    如今遇到了李云心。虽不晓得对方的来历,却是被对方拿住了。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方才又被他威逼利诱将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本做好了对方嗤之以鼻的准备,却不想这人竟认认真真地听了!


    于是至少在今夜、在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知己”。


    现在李云心在指出他的问题。狼道人虽觉得对方未必比自己高明,然而能同人讨论交流这些事已是不敢想象的了。


    他便定了定神、想了一想,将那句话咽回去了。


    随后低叹一口气:“我家宫主……乃是真境。是一方大妖。但放眼天下,却不是顶尖的强者。只算是一方豪强罢了。”


    “所以他只搞得定余国。”李云心点头,“你家宫主所做的事,一个玄境的妖魔也未必做得成。他必然还有其他的倚仗。但问题是余国这样子已经千年了,这千年的时间里外面还是另一幅模样。而余国之所以是这样子,也是因为相对偏僻、阳剑子修为高超、另外大概有些其他的因素。”


    “所以余国只是孤例。你现在只看到余国。可放眼整个天下的话……没人能接受余国这样子的状态。”


    “道统与剑宗是人道的守护者,他们甚至比妖魔更强。这还没有算上世俗皇朝的力量——你这蓉城里近百人就敢挑战十几个妖魔,人类皇朝的力量统合起来又如何呢?”


    “他们占据了这样子的优势,你还能指望他们忽然对天下的妖魔说,喂,我今天心情好,让我们和平共处、慢慢渡过几千年的痛苦磨合期么?”李云心笑了笑,“所以说,你们余国和平演变的法子行不通。当然啊……如果你只想在余国搞事,我说的这些都是屁话。可如果你想要颠覆天下——”


    狼道人立时接口:“我想!”


    “好大的口气。”李云心又笑了。


    但狼道人这一次却恭恭敬敬地退后一步,对李云心拜了一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请您为我解惑!”


    “现在不急着出城了么?”


    狼道人微微一愣:“豺道人在红岭。今夜事发突然,他必然需要些时间反应。且……有您在,我并不畏惧他。”


    李云心看起来很受用这种不着痕迹的马屁。于是舒心地笑了:“这种态度才对。”


    “但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你先想好要不要听。”他神色忽然冷下来,“你如果听了,以后就要为我办事。如果你听了又不打算跟着我——你立时就要死了。”


    狼道人一愣:“啊?”


    随即为难道:“这个……小道还不知道您要说些什么。且你我相识不过一日——”


    “所以这样子才能看到人性的煎熬纠结。这对我来说是件乐事。”李云心冷冰冰地说,“而且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今夜兴之所至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所以问一问你,没什么心思等你慢慢了解我。所以说眼下,你不确定我的来历,不确定我的能力,不确定我有什么高论,更不晓得我背后有什么人什么势力——你愿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赌一赌?”


    狼道人沉默了很久。


    李云心便微叹一口气,抬手就要破掉他自己布下的禁制。


    但狼妖忽然瞪圆了眼:“请说吧!终归是……我今夜所说的这些话,也从没想过会有人赞同的。您是第一个。”


    李云心放下手:“好。那么你听着。”


    “你先要明白一点。这天下事,就与你狼群当中的事没什么区别。想要得到些什么东西从来都不要奢望别人的恩赐施舍。任何一点利益,都得自己伸手去拿。哪怕看似白来的东西,那也是你应得的。譬如世俗世界中闹了饥荒官府开仓放粮赈灾。这白得的粮,也是畏惧这些个体聚集起来成势造反、毁了贵人们的利益。这一点,也是他们作为一个能杀能抢的人,所应得的东西。”


    “所以你们宫主在余国所做的事情,未必如你一样是心怀天下。我以后若叫你做事,也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


    狼道人默然。


    “你想要妖魔同人一样分享浩荡乾坤,就只有一条路——去杀去抢。权利不是别人赐予的,而是自己争取的。如今这天下人道独昌,他们不会乐意将日月星光分享给妖魔,但你可以强迫他们这么干。”


    “可你说过,人道势大……”狼道人迟疑着开口。


    “眼下是的。”李云心看着他,“所以说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而今这天下的进程正到了一个节点——你可晓得共济会么?”


    狼妖想了一想,茫然地摇摇头:“小道久居余国见识浅薄……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么你现在知道这个名字了。而且我要你以后牢牢记住记住这个名字。”李云心郑重地说,“这个组织,里面有一群聪明且厉害的人。在这数千年的时间里不断地渗透道统、剑宗,甚至妖魔。道统琅琊洞天宗座昆吾子身边有个爱徒,道号飞云子,他便是共济会潜伏在道统当中的一枚暗棋——还只是之一。就在上个月,他杀死了昆吾子——大成玄妙境界的道士。”


    狼妖微微张开了嘴,显得更加茫然。


    =========

    第二更5000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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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章 风雨来


    他知道玄妙境界很可怕。也知道大成玄妙境界乃是玄境中的第二阶。但那对于他而言实在太远太远……远得他很难有什么切实的感触了。


    但李云心又道:“还有一例,离你近些。便是挨着你余国的陷空山,邪王。邪王身边有个蛇妖,名唤七段锦,你可知道?”


    这一次狼妖说出话来:“……知道。化境的大妖,很有些手段的。”


    “她也是。也是共济会在妖魔当中的暗棋。所图什么,眼下我不与你说,只叫你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组织——而世俗世界,大概被他们渗透得更厉害。现在,他们在做一件事。”李云心想了想,“据我推测,似乎是在试着挑起妖魔与道统、剑宗的战火。”


    狼妖想了想,眼睛亮起来。


    “所以你明白了。”李云心微微点头,“他们或许已经潜伏了很久。如今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开始搞事。不久之前在渭城洞庭边已有了一次冲突——道统琅琊洞天的人焚毁渭城成了大阵,要夺取洞庭之中的龙魂。下一步就是开启战端。而那时候妖魔也正有此意,甚至于……”


    李云心盯着狼道人,放缓了语气:“甚至于,真龙都重新现世、现身洞庭!”


    狼妖目瞪口呆——且呆了很久。随后才道:“真、真龙?!真龙已有千年未现世了呀?怎么会去了洞庭?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既知道道统的事,又知道妖魔的事?!”


    狼妖已被“真龙”这个词儿冲击得目瞪口。真龙有千年未现世,几乎已成为一个传说。但没有任何一个妖魔会怀疑神龙到底是否真的存在。


    因为如今这天下大妖魔们雄踞四方、与道统分庭抗礼的结果,正是真龙一手造就的。


    如今人修行走世间或许会斩杀境界低微的作恶妖魔,但也会放过那些并不为恶的小妖。但在真龙出世降伏群妖之前可并不是这样的格局。那时候妖魔比如今还要凄惨,便是大妖魔也可能被道统、剑宗除去。


    正因有了那太上极境的真龙坐镇天下,道统剑宗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每一个妖魔的常识。


    真龙对于狼道人这样的妖魔而言,不仅仅是天下群妖之主……更几近于神!


    李云心之前所说的那些,狼道人虽不晓得真假,但可以接受、觉得很有道理。然而如今再听他说到了真龙,心中疑虑陡生。


    因为他的口气太大了。在狼道人的世界中,真境的阳剑**主就算是高明得不得了的人物。可如今眼前这位却言必称天下、玄境、人魔之战,甚至扯出了真龙来——他的口气,大得太不真实了。


    便是因为这样的心思,狼道人开始在心中重新思量李云心所说的话。一息之前他将李云心视为高人。但一息之后,这高人变得有些虚幻了。


    ——这正是李云心想要的结果。


    令人生疑再用雷霆手段打消一切疑虑令其心悦诚服,就可以让对方忽略许许多多的不合理细节。因为实际上他说到现在,那些叫狼道人觉得“合情合理醍醐灌顶”一般的言语,统统都是空洞的屁话罢了。


    因而这狼妖又下意识地问了一遍:“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李云心微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难道我没同你说过么?”


    “……说过什么?”


    “吾乃渭水龙王。”他踱了两步,转头看狼道人,“我是龙九子螭吻。且杀邪王、灭洞天的正是我——我如何不知道?”


    狼道人又愣住了。


    这人在陷空山外抓住自己时的确自称“渭水龙王”。但问题是……谁会信呢?

    一则据说那渭水龙王龙九螭吻只是徒有其名,实际上修为并不高,化境而已。


    二则……毕竟是龙子。


    他乃是个虚境的小妖,哪里想过自己会遇到龙子?那可是神龙之子!

    正是这种矛盾的想法叫狼道人瞪大眼睛盯着李云心,脑中乱作一团。竟连这家伙有多么危险都忘记了,失声笑起来:“哈哈……螭吻?龙子?阁下是说贫道这几个时辰……都在同真龙之子说话?阁下这笑话可一点都——”


    话说到这里,顿住了。


    因为看到李云心的身边……忽然生出缭绕的水汽。


    李云心又走了两步,向远处望过去。


    “这火再继续烧,蓉城就没了。”他在火光中轻声道,“没了城没了人,做这些事又有什么用。到此为止吧。”


    他说完这句话,抬起右手轻轻地挥了挥。于是狼道人看到他那宽大的白袖忽然失掉了形状——仿佛原本就是用云雾编织而成的,到如今因着剧烈的动作而散开去。由袍袖所化的云雾袅袅升上天空,慢慢的,其间出现细小的电光——仿佛条条缩微的闪电。


    俄顷……天空中阴暗下来。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向天上看。轻声道:“风来。”


    呼啸的狂风立时从平地上生出来,携着尖锐的啸响,轰然席卷整座蓉城。这风既阴且冷,将街道上的碎砖烂瓦、枯枝落叶都齐齐地卷上天。而原本是“火借风势”——但因这风着实大得离谱、冷得离谱,狂风所过之处,升腾的火焰竟齐齐缩了缩头、明灭不定起来!

    但李云心所在的这一方天地却仍寂静无声。


    他又轻声道:“云来。”


    话音一落,滚滚狂云当即出现在蓉城的上空,仿佛一面巨大无匹、厚重无匹的罩子,将整整一座城都罩住了!天空中的星与月俱不见,空气压抑得骇人……像是天就要倾塌下来了!

    于是李云心转过身,看着已经不能言语的狼道人,吐出两个字。


    “雨来。”


    大雨轰然落下。仿佛有天神自夜空中猛地向蓉城泼下一盆银河之水,雨幕当即遮蔽了天地!

    狼道人……望着背衬黑暗雨幕的李云心,再也说不出话来。


    “吾乃渭水龙王。”


    “……是。”狼妖本是在看他。但很快像触电一般地收回目光、垂下头,不敢直视他了。


    “此乃神龙之令。”


    狼道人用余光看到了李云心手上一枚金灿灿的东西——细细长长,像匕首,又像小剑。


    他从未见过神龙令,但听说过。但即便如此也能够感受到那东西之上附着的强大威压。他这样的虚境小妖如何与真龙之威抗衡?不过强撑了两息的功夫,终于膝头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真龙在上!”


    李云心笑了笑,转过身背起手,看豪雨当中的蓉城。


    火已熄灭了,蓉城重新变得黑暗起来。城里还能听到人声,但已微弱许多。似是各自找避雨处去了。现了原形的妖魔们早已不见踪影,也不闻其声。


    这蓉城有数万人,除去老弱妇孺,青壮年也有数千人。就算再除去受伤的胆小的,余者也成千。成千心中积怨已深的青壮男子在这样一个夜晚“被妖魔毁去了家园”……那十几个小妖是断无活路了。


    李云心背对着狼道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沉声道:“如何?”


    狼道人隔了半晌才敢大话:“龙王……所问何意?”


    “觉得自己有没有赌对。”


    “岂敢称赌!”狼道人匍匐在地不起身,“小道何德何能蒙龙王青眼,岂敢称赌、岂敢称赌……分明是……蒙上天恩眷呀!心里已是惶恐得……不知道如何说了!”


    李云心笑了笑:“你倒不用这个做派。以后同我相处得久了就知道该是什么模样。但我当初叫你赌,也是为了试一试你。”


    他转过身看狼道人:“我所要做的事乃是大事。危机重重,波澜横生。聪明人或许可以帮我做事,但做不长。理智的人也可以帮我做事,大概也不会长。然而聪明的赌徒可以。”


    “我这人不信什么忠心,也不指望你能给我忠心。但你晓得你心中所想的事情,在如今这世界上就只有我能理会你就可以了。你此前说的话慷慨激昂,我暂且信你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但你要明白我可不是。”


    “我要做的事虽然暂时与你殊途同归,可并非是我的本意。我只不过是……想要寻一条活路罢了。但活路也要自己生生地挤出来、杀出来。正巧,眼下我的活路和你想走的路重叠在一起。至于今后……或许我们还会反目呢。”


    狼道人忙道:“小道岂敢!”


    李云心微微摇摇头:“人心难测。永远不要相信人性——狼性也一样。好,现在跟我走。”


    他说着便踏出了树下的这片黑暗。结界随着他的脚步破碎,原本微弱的雨声、风声忽然扑面而来,天地之间顿时被风雨的巨响充斥,竟叫狼道人猛地缩了缩脖子。


    但他很快也站起身跟在李云心身后——因为这龙子所过之处风雨消弥,就连地上的积水都为他分开道路。


    在半个时辰之前狼道人或许会问李云心要去哪里。然而在此刻却只能一言不发地跟从——怀着心中复杂到了极点的各种念头。


    很快狼道人意识到,李云心是在走来时的路——他在往木南居去。


    街上已面目全非了。街道两边原本郁郁葱葱的大树此刻只余焦黑的树干被风雨冲刷,道路上则遍布残砖碎瓦,偶尔有人的尸体。李云心不紧不慢地踏着这一地狼藉走,走了一刻钟,看到灯光。


    木南居的灯……还亮着。


    它两侧的房屋尽毁,变成废墟。但唯独这一座院落完好无损,甚至连门上的木质招牌都没有一丝黑灰。门被关上以避风雨,阶前干净整洁,仿佛刚才这蓉城中的一场浩劫不曾对它构成半点儿影响。


    狼道人见了这情景便瞪圆眼睛、险些愣住。可李云心却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了门口。


    略站一下子,他伸手推门。


    门应声而开。


    于是看到厅中还是下午的模样。两个伙计只剩一个,正在柜台边的一张桌上打盹儿。


    倒是王掌柜独坐窗边一桌,面前摆了一壶、一盏、一碟。桌上还亮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王掌柜其时正用筷尾挑灯芯,那光便稍稍亮了些。


    放下筷子看见李云心,脸上堆起笑:“呀。今夜风大雨大,李公子正可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李云心看了看他,对身后的狼道人摆摆手:“你在外面等。”


    然后踏进门里反手关上门。


    他也不说话,慢慢走到王掌柜的桌边看了看。用脚挪开一张凳子慢慢地坐了,才认真地将王掌柜再打量一遍:“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王掌柜眨了眨眼,拾起筷子夹一粒花生米吃进嘴里嚼了一会儿:“小公子想听什么?”


    “下午的时候你对我说那些话,无非是叫我再来找你。”李云心看着他,“现在我来了。那么,你们是什么人?想要我做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王掌柜笑起来:“小公子果真快人快语。好,我就不兜圈子,直说了。”


    “小公子该知道共济会。眼下也知道,那些人渗透了道统剑宗与妖魔吧。”


    李云心想了想:“难道你们不就是共济会?”


    “不是。”王掌柜认真地说,“不过小公子更应该知道的是,被共济会渗透得最厉害的不是我说的那三者。而是这里——”


    他伸手敲了敲桌子:“这个世俗世界当中的世俗政权。小公子在洞庭一役赢得漂亮,但也应该晓得了这些道统剑宗都不放在心里的世俗人一旦被动员起来会有怎样可怕的能量。譬如说,苏家,那一家,不过是共济会触手上的一根寒毛罢了。他们在世俗社会中罗织了紧密的网络,几乎无孔不入。这天下间的事情,大概很少有他们不清楚的了。”


    “这点我知道。但你们是什么人。”


    王掌柜沉默了一会儿,抬眼在昏暗的灯光中看李云心:“我们是木南居。想要共济会倒霉的人。”


    “你还是在兜圈子。”李云心皱眉,“虽然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晓得共济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你说你们是木南居,那么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王掌柜又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想要共济会倒霉。”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也笑了笑。


    然后起身便走:“想好了怎么说人话,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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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饿

  第三百零一章 余孽

    王掌柜因他这做派微微愕然,但并没有动。


    很多人在初次接触时都会用这样的手段,而他也非常清楚对方亦是个中老手。


    于是他盯着李云心的脚步,在心中数。


    从这桌边走到门前一共需要十三步,六息的时间。而在这十三步的时间里,或者王掌柜起身挽留,或者李云心转身再问他一遍“想好了没有”——谁先开了口,谁便落下风。


    王掌柜相信先开口的那个人不会是自己。因为他掌握着足够的资源和资本,他有李云心迫切想要的东西。


    他也确信李云心不会真地走出那扇门——在此刻、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势下,这世上没人会这样做。


    ……然后李云心走到门前。


    推门、走出门外、反手关上门。


    风雨呼啸声短暂地从门外透进来,又因为门板被关上的声音而消失。


    王掌柜愣住了。


    他竟真地走了?!

    愣了一会儿,转头向窗外看——发现李云心带着狼道人正往西边去,眼见就要消失在一栋半塌房屋之后了。


    他犹豫了一息的时间,终于还是叹口气、咬咬牙,伸手推开窗户:“小公子请留步!”


    但李云心没回头。


    王掌柜这下子急了,探半个身子出去,身上的衣裳眨眼间便被风雨打透:“龙王请留步!在下的确有要事相商!”


    李云心再往前走了两步才停住。然后转过脸在黑暗里看他,声音自大风雨中清晰地传过来:“是你要和我谈,还是转述你家主人的话?”


    王掌柜略一犹豫,随后喊:“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于是看到李云心转头问了那狼道人一句什么话,狼道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李云心这才想了想,又走回来——他携着一阵风雨第二次推开木南居的门、又关上,坐在王掌柜的面前。


    “所以说你们木南居的目的是什么?”


    李云心的身上还有外面的寒意。但这一次王掌柜没有笑着叫他“喝杯酒暖暖身子”。他低叹一口气:“唉,龙王这样心急。好吧。我先前说咱们木南居是为了让共济会倒霉,的确是实情。咱们这个……算是个情报机构。”


    他说了这句话,看到李云心微微皱眉:“机构。你说机构?(注1)”


    “……是机构。”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似乎隐约猜测到这“木南居”的部分来历了。至少,是和谁有牵连。


    “机构”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词儿——至少他从未听身边的人说过。但现在被王掌柜说出来了。


    他想了想:“你继续说。”


    王掌柜不晓得李云心的沉默是为了什么。但也说下去:“咱们家主人同龙王一样担心共济会势大,晓得那里都是一群危险的人。共济会在暗处潜伏着,咱们就在明处潜伏着。为的就是有个机会找到王龙这样子的人、提供帮助或者提供合作,将他们连根拔起。”


    “什么叫在明处潜伏?”


    “就是……眼下这样子。”王掌柜往屋子里看了看,“龙王该知道,这世间哪里消息最多、流通最频繁。便是这饭铺茶馆了。咱们木南居在各个大城都有店面,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许许多多事、再结交些当地的贵人、公人、贩夫走卒,总能得到许许多多的消息。”


    李云心想了想:“但你们在各国都这么干,会叫各国朝廷都忌惮。那么实际上你们是……为各国的朝廷做事了?”


    “龙王睿智。”王掌柜顺势拍一个马屁,“可以这样说。但实际上咱们只负责提供有限的一些消息,互通有无罢了。各国的贵人们不都是蠢笨之辈,晓得可以为他们做事也就能为别人做事。所以只将咱们当成一个不受控、但可以合作的情报机构。咱们木南居是老字号,已有将近千年的历史——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


    李云心点头:“好。你这才像是谈事,而不是搞事。那么你们能这么搞,必然有倚仗。你说你们的总店在庆国京华——你们家主人是何方神圣?妖魔还是人修?”


    王掌柜笑了笑,抬手向门外一指:“龙王想想咱们这名字。”


    李云心旋即释然。他家主人叫“花木南”,这店又叫木南居,且有近千年的历史……


    这样长久的寿元,要么是修为逼近太上境界的人修,要么就是妖魔。


    那么是妖魔了。


    一个不出世的妖魔,且在世间建立了这种规模的庞大组织。


    他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


    王掌柜耐心地等待他消化这些信息。然后看到李云心抬起头问他:“你家主人同画圣有什么关系?”


    王掌柜也不惊讶,只眨了眨眼:“嗯?”


    他这做派,李云心便了然了。他竟不惊讶,也不正面答。这意味着要么是“的确有点儿关系”,要么是“故弄玄虚”。


    李云心觉得,应当是前者。


    因为实际上这王掌柜只将木南居的情况大致交了个底,却仍没有说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因为……他们只是一条触手。一条触手当然没什么自己的目的,它所存在的意义来源于触手的主人。他口中的“花木南”,会不会也只是画圣的一枚棋子呢。


    桌上油灯的灯芯又短了。王掌柜拾起筷子挑一挑灯芯、又放下,静静地看李云心。


    如此又过几息的时间李云心打破沉默:“那么在这种时候找到我,要做什么?”


    王掌柜轻出了一口气:“今夜,先送龙王一件礼。一个消息。”


    “请说。”


    “龙王听说过红岭么?”


    “听狼道人说过。距蓉城二十里外有一座土山,名红岭。蓉城里半数的青壮劳力都在那里劳作。”


    “那里是共济会的要害。”王掌柜笑眯眯地说,“红岭开采出来的土石并非送给都城的贵人,而是共济会想要的东西。而眼下这剑宫,实则是在为共济会做事。”


    “那共济会藏头露尾,想必龙王也一直在为如何抓住他们的破绽烦恼。如今龙王知晓了这消息……自然就知道如何做了。红岭是共济会身上的一块肥肉。一旦生变他们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到那时候,龙王便可顺藤摸瓜了。”


    李云心在心中微微吃惊。但他面上仍不动声色:“阳剑子也是?”


    王掌柜那种高深莫测的劲头似乎又泛了起来。他微微一笑:“这一点,在下想听听龙王的想法。”


    李云心轻笑一声:“不知道你在木南居里是个什么地位。但看你现在这做派倒有点大人物的模样。好吧……依着我看的话,我怀疑那阳剑子已不在了。”


    王掌柜挑一挑眉:“何以见得?”


    “是否允许人吃活物这件事——由此事可以得出这剑宫已经控制不了它自己的大政方针了。阳剑子能在余国搞出一个人妖共处的世界,必然有强力的手段。这样子的一个人如今却管不了下面这些州府县城。且狼道人他曾寄希望于阳剑子解决这种局面,但等来等去也失望。”


    “如果剑宫是一个人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已经瘫痪了。这种以某个人为核心的统治集团和组织,一旦出现这种严重的可怕状况,往往意味着那个人本身出现了问题。再考虑到……”


    李云心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亮。


    他顿了顿,皱起眉:“那狼道人又提到豺道人……说他从前掌管渭城如今却在周边捣乱控制了红岭且有所倚仗……”


    王掌柜拍了拍手:“龙王当真聪慧过人。附赠一条消息——那豺道人的倚仗便是阳剑子。而如今余国都城当中的那个‘阳剑子’,则是咱们的傀儡。百多年前咱们同共济会短暂交锋过一次,小胜。而那阳剑子,哼,本是个叛徒。”


    “详细说说。”


    王掌柜笑了笑:“阳剑子本是我们的人。他在余国搞这人妖共处的世界也算是一个试验。但后来共济会想要余国的一些东西——譬如那红岭的土石,因此将他策反。咱们在许久之前才知道这件事,在五百年做了一次反应。但之后僵持下来——直到百多年前才扳回一局。”


    李云心注意到了他提到的一个数字。实际上他一直对特定的几个数字比较敏感。


    譬如说,“两千年前”、“一千年前”、“五百年前”。


    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都和这两个时间点有关——


    画圣在两千年前现世。


    真龙在两千年前现世。


    画圣在一千年前入魔身死。


    龙九子螭吻在一千年前来到渭水。


    白云心在一千年前来到世间。


    邪王与七子在一千年前开始镇守陷空山。


    木南居的历史长达千年。


    庆国在五百年前取代邺国——在这个世界,大国朝代更迭是一件很罕见的事。


    五百年前木南居所代表的某个势力与共济会交锋。


    这些都不会是巧合。这些千丝万缕的东西必然同时指向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只是李云心得到的信息还不足,他还不能揭开谜底。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千年前画圣入魔……千年前你们在余国搞人魔共处的大同世界。王掌柜——你们当真是画圣的人?”


    他第二次提到画圣。这一次,王掌柜没有笑。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叹口气:“终究龙王早晚也会知晓。”


    “我们只是……画圣余孽罢了。”


    李云心的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冲动。但他很快将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轻轻地喘息两次,低声道:“画圣入魔、又传闻身死,是因为共济会?”


    王掌柜看着他:“这些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情。我只是个小人物。”


    于是两人默然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李云心才又问:“关于共济会,你们知道多少。“


    王掌柜的脸色有些阴沉,似乎没有从刚才的情绪当中摆脱出来。但他仍想了想:“所知不多。这些年……咱们双方互相派遣细作。我如今不晓得木南居里有多少共济会的人,也不晓得共济会里有多少咱们的人。但已经知道的是,共济会,有四百一十四个长老。”


    “这四百一十四个长老当中似乎有九人是最重要的核心,负责决策一切重大事宜。”


    李云心微微一愣:“四百一十四?”


    他又顿了顿:“我在……洞庭中,见到过一具躯体。是那共济会的福量子用来附身好扮成昆吾子的躯体——据说便是共济会其中一个长老的身躯。那躯体肉身强横,至少是大成玄妙境界的修为……你如今说有四百一十四个长老——当真!?”


    道统与剑宗的玄境修士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


    而李云心所见那福量子附身的长老躯体便至少是个大成玄妙境界,且那位长老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因为他可以为了一个道统琅琊洞天的宗座便将自己的身躯贡献出去——可共济会有长老四百一十四人……


    那岂不是四百一十四个玄境了?!

    这天下间的妖魔、道统、剑宗统统加起来,也没有这样多的玄境高修!


    王掌柜听了他的话,猛地站起身来:“龙王得到过共济会长老的身躯?!在哪里?!如今在哪里!?”


    李云心见他这模样便晓得此事非同寻常。但也只能叹一口气:“唉,已被那昆吾子的神魂附身,带回道统云山去了吧。”


    王掌柜登时狠狠地捶了下桌子,似要发作却又不能发作。只得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又重重地落座:“唉,龙王……唉!龙王呀!你不晓得咱们为了一窥共济会长老的真面目,花费了多少心血!”


    李云心迟疑一会儿,微微皱眉:“所以说……你们现在还没有见过共济会长老的真面目?这么多年?”


    王掌柜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抬眼道:“唉。共济会的长老,是异常神秘的。漫说咱们没见过真面目,就是那些共济会的人也罕有见过的。我知道龙王在想什么——在想那是四百一十四个修为绝高之辈。”


    “但实情可能不是如此。那些人可能与我们想象得不同。否则四百一十四个玄境,倾巢而出便可横扫天下,哪里用得着暗地里潜伏起来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呢。”


    “咱们正是想要搞清楚为什么,才想要得到那长老的身躯……如今,唉,龙王,你可还能设计将那身躯夺回来?”


    李云心想了想,只道:“在道统云山的。”


    王掌柜便又叹息一声:“可惜一个大好的机会。”


    ===============

    注1:“机构”是一个外来词语,源于日本。“组织”同理。但在前文中不小心使用过了,因此默认本世界也有这个词。


  第三百零二章 小心眼


    但李云心所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微笑起来:“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四百一十四个长老因为某种情况虽然修为绝高却很难出世……那么以后的机会还会有许多。用不着急于一时。”


    王掌柜再叹气:“唉,但愿吧。”


    李云心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怎么称呼你?”


    王掌柜这才略收敛起脸上的惋惜之色,向李云心作个揖:“唉,倒是我失礼了。在下姓王,名伯剪。世俗中人,未曾修行。”


    “但看你们这房子可不是凡物。”


    王掌柜笑起来:“既然我们都未曾修行,必然要想法子把容身之所打理得保险些了。每处都是如此。”


    “哦。”李云心轻叹一声,“看起来虽然自称余孽,却依旧家大业大。”


    他说完了这话,两个人同时沉默起来。


    窗外风雨之势未止,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的影子被灯光映在墙壁上变得很大,摇摆不定。


    许久之后这王伯剪才开口道:“龙王修的也是画道。”


    “嗯。”


    “通明玉简……也在龙王手中吧。”


    “是。”


    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王伯剪见李云心仍不说话,便又道:“我知道道统与剑宗也豢养着丹青道士。但他们那些手段已上不得台面了。如今天下画圣唯一的余脉……便在龙王的身上了。”


    李云心向后仰了仰:“可惜我丹青之道的境界也并不算高。”


    王掌柜看着李云心:“共济会也想要通明玉简。据说里面藏着有关渡劫飞升之法的绝大秘密。又听闻如今天下双圣久未飞升也是因为在等待这个秘密。龙王怀璧在身、被这两者觊觎……虽说眼下暂时委身妖魔,但也未必是稳妥之道。”


    李云心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王伯剪的身子微微前倾,认真地盯着李云心:“咱们这些画圣留下来的旧人,虽说苟延残喘,但已群龙无首了。龙王既是龙王,有没有想过——”


    李云心微笑:“有。”


    王伯剪屏息:“那么龙王——”


    李云心再笑:“不。”


    王伯剪微微一愣:“这又是为何了?龙王现在虽是妖魔之身,但毕竟与我们同出一脉——”


    李云心坐正了。想了想,轻声说道:“不过三个时辰。我发现你们木南居的事不过三个时辰,这时候你来拉我入伙,叫我怎么信你。”


    “你又说咱们同出一脉。这事倒不假——如果你在我刚入渭城的时候就找到我对我说这样的话,那么大概地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问题是……你等到如今再对我说这种话。”


    “那时候我势单力薄随时有性命之忧,你们只看着。到如今我杀出生路投了妖魔变成你口中的龙王,你才问我要不要怎样怎样。你的诚意实在是不够的。而且过了一千年……同出一脉的情分还能剩下多少?王老板,我又不是小孩子。”


    王伯剪皱眉:“正因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龙王才应该理解我们的做法。在龙王成为龙王之前,咱们不敢在你身上赌。”


    李云心忽然哈哈大笑,同时往门外一指:“外面那个狼道人,能力平平,野心平平,修为平平。我和他也只相识不过一天而已。但我现在把他带在身边,不问他到底什么来历会不会有忠心,以后还可能给他更重要的事情做。王老板你猜是为什么?”


    王伯剪想了想:“……在下揣测不到龙王的心意。”


    “因为他敢赌。”李云心收回手,“我身边的人,刘公赞,那几个小妖魔,都敢赌——都敢在我式微的时候就追随在我身边。而我自己也是一个赌徒。赌徒不喜欢保守无趣的人,你们,至少眼下在我看,太保守无趣。”


    王伯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出了口气。但又抬眼看李云心:“龙王不会只因为这一个原因吧?”


    “当然不是了。”李云心一笑,“还因为我这人小心眼儿,爱记仇。所以记得我在渭城打生打死的时候你们坐在店里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慢慢看着。我又不是圣人——我的这股气,还没消。”


    王伯剪便说不出话来。只能叹息道:“龙王真是……真性情。但至少,咱们还可以慢慢来。譬如说,龙王现在的烦恼事是什么?”


    “王老板这回倒变成个聪明人了。”李云心笑着看他,“这么说你要对我示好咯。”


    王伯剪似乎还不是很适应李云心这种直接的、赤果果地谈话方式。因而是顿了一顿,略微苦笑之后才道:“……是的吧。龙王现在想要什么?”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手搁在桌面上、五指波浪起伏似地轻轻敲打。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开口道:“半个月之前真龙对我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来掌控渭水。虽然做不到未必有什么严重后果,但是我这人不是很喜欢失败的感觉。”


    “我来到这蓉城余国之后忽然发现这里是个有趣的地方,还有些有趣的人,很想待得久一些。这么一来的话……时间就不够了。所以说你们有没有能力和能量——”李云心看着王伯剪,“在十五天的时间里,让占据我渭水的妖魔都对我臣服?”


    王伯剪听了这话搓了搓手:“啊呀。这件事……倒是很难。”


    但又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却不是办不成。”


    然后站起身来,看着李云心:“既然已经叫龙王记恨了一次,那么这一次么……咱们就拿出看家的本领,助龙王纵横天下!”


    李云心哈哈大笑两声:“好。那么我就坐等你们的好礼了。今夜至此。眼下我得出门做些别的快活事——后会有期。”


    说罢他转身便出了门,不一会儿就与狼道人消失在了黑暗的雨幕中。


    王伯剪目送李云心离去。在他消失之后又等了一刻钟,这才挪开身后的长凳,慢慢往堂后走。


    蓉城的木南居也是个三进的院落。王伯剪推开前堂的后门,夜色里的风雨便吹拂在他身上。他冒雨穿过青石板铺就的中庭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正房门前。


    抬起手正要敲门,门内却已传出一个女声。女声温婉轻柔,忍不住叫人联想这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的绝色。但这温婉之中却有些中正平和之意,又令人难起亵渎之心了。


    王伯剪听了这声音忙收回手。先正一正已被豪雨浇透了的衣冠,这才推门进去——可只越过门槛、低垂着头——恭敬道:“清水道人。”(注1)


    随后听到轻微的沙沙声。然后是赤足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又一会儿,王伯剪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莹润雪白的的赤足。双足很快被水蓝色的薄纱裙覆住,但王伯剪仍又低了低头,好让自己的视线避得更远些。


    “倒不用如此。好生站着吧。”清水道人在王伯剪的面前走了几步,似是在忙些什么,“你见了那李云心?”


    王伯剪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于是看到清水道人正在……梳拢她的头发。


    仿佛是刚从一次小憩当中醒来,她手持一柄牙色的木梳。微侧着身子微侧着脸,于是满头的青丝就垂下来,披散在她雪白修长的脖颈上。她一边轻轻梳拢自己的头发一边向窗外望,好像心思并不在这房里而在某个更遥远的地方。


    屋子里的烛火镀上她的乌发,令每一根发丝都闪耀昏黄的微光……她看起来像是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仙子。


    ——至少王伯剪这样想。这情景与想法令他短暂地失神,直到那清水道人“忙里偷闲”,再侧脸用一双璀璨若星辰的眸子瞥他一眼,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又将头垂下了:“……已见过了。一刻钟之前刚刚走。”


    清水道人没有说话。而是专心地梳理好头发、又将它松松地挽在身后才道:“说了些什么?”


    她打理好了自己便那么站在地上,修长的身体笼在水蓝纱裙之下——好像整个人随时都会乘微风而去。


    王伯剪再次深吸一口气,便将方才与李云心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但不仅限于对话。他还将李云心说每一句话时作何神态、作何动作都详详细细地描述出来,甚至精确到“他沉默了两息的功夫”这种地步。


    清水道人听完了这些便问他:“你怎么看他呢?”


    王伯剪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开口道:“此人行事荒诞不羁。但实则深谋远虑,很懂大局。”


    “性情呢?”


    王伯剪又想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属下看不出。”


    清水道人便移步往屋中一张宽大的床上走。又在床边站下了,轻声道:“送上门的好事,他竟拒绝了。”


    再在雨声与风声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他,脸上露出一闪即逝的、狡黠的微笑:“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你说对不对?”


    她这笑……几乎令王伯剪的心停跳了半拍。这木南居的掌柜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低下头:“是……是……”


    “帮他做成他想要的事。”清水道人挥了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王伯剪推出门去,同时将门关上了,“我很看好他。”


    ===========

    注1:清水道人,见卷二第一百二十章 京华、第一百二十一章天下藩篱。


  第三百零三章 新玩意


    李云心与狼道人在风雨中走了半个时辰,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


    城中失去了房舍的难民们聚集到他们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风雨,街道上只余下残砖断瓦。


    几个时辰之前这蓉城中还是一片虽不算欣欣向荣、但仍可算得上安静和谐的模样。到几个时辰之后这里就已变得如同废墟一般。李云心走过这样的街道、又看看跟他身边的狼道人,忽然想——


    狼道人虽是实际上的一城之主,但修为不过平平,看着是意境或者刚刚冒头的虚境。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修为低微的妖魔便使一座数万人聚居的城市搞成这种模样,人与妖魔当真能“好好地相处”么?


    但这样的心思转瞬即逝,两个妖魔很快走到蓉河边。李云心见惯了渭水的滔滔模样,因而再见这蓉河的时候便有些失望。蓉河往西面去汇入渭水,在蓉城中的已是中下游。但这么一条河,竟比渭城里的柳河还要窄些。河面不过数丈的宽度,水缓且浅。如今天上正有暴雨落下,这河水尚且是这样子的气势,不晓得平日里是什么模样。


    李云心在河边停下脚步,抬眼往东北方看了看,问狼道人:“他们在那边?”


    狼道人忙道:“是……算时间该是要来了。龙王……嗯,打算怎样应对呀?”


    李云心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块透明的玉简一边看看狼道人:“我?是你。当初做这事之前没想过怎么应对么?”


    狼道人一愣,不安地眨起眼:“啊呀,这个……小道之前本打算逃离这是非之地然后再……”


    这打算他之前同李云心说过。到此刻话说了一半却不再说了。因为看到李云心在河边找了一块大青石坐下,开始专心致志地盯着他手中那玉简看。玉简泛起蒙蒙的白光,其上有字符流转。狼道人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因为竟然还在上面看到了图画,也是流转的。


    这渭水龙王一边看一边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划,每划一次那文字、图形便动一次……狼道虽不清楚内情,但岂会不知这必然是道门至宝呢!


    这么一来他还哪里敢直勾勾地盯着,忙垂下眼神,安静起来。只在李云心看了一小会儿之后、停下来沉思的时候大着胆子问:“龙王……这是在做什么呀?”


    李云心没有看他,只盯着那玉简,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学习。”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狼道人更不好说话了。只揣着满腹的心事直勾勾地盯着东北边瞧,想万一这龙王真地要叫自己去迎敌又不许逃——为的是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可怎么办?

    如此,过了一刻钟。


    那李云心似乎终于从玉简上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然后……


    又骂起来了——就如同他在君山紫薇宫中在刘老道身边看玉简时一个样儿。


    先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堆,不外乎是“这也叫人话”、“我他吗怎么知道从哪儿通灵窍”、“这就完了?”之类的话。


    骂得出了气又安静下来,直勾勾看着远处的风雨、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在体悟些什么。


    如此反反复复地又过一刻钟——狼道人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不晓得这位脾气古怪的渭水龙王因何动怒。最后李云心终是在玉简上点了点、将那东西收起了。


    然后站起身,忿忿地长出一口气。


    狼道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估摸着李云心的怒气稍微消了些,才低声道:“呃……龙王方才是在体悟大道……可是未成么?”


    这种时候本不该说这种事。奈何他心里焦躁,不晓得李云心到底要叫自己如何。便只能硬着头皮再道:“我看龙王气愤难平,可是……嗯……遇到些什么难处?”


    过了一会儿李云心才瞥他一眼:“只是不爽有人比我聪明罢了。”


    说了这句话,手掌一翻、又取出他的折扇来。


    将折扇刷拉拉地一声打开,那扇面上的渭城山水便呈现在面前——他在看山水当中的的一个人影。若细看,会发现那人影蓄五缕长髯,穿一身水波似的青灰道袍,端的是出尘仙人的模样。但面目却半分仙气也无——愤怒之情全写在脸上,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好像十分不甘心。


    这正是道统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得道真人月昀子的魂魄——在渭城一役时被李云心借百万阴魂之力“画”在了他这扇上。


    眼下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似是在回想些什么内容。


    然后并拢双指在画上点了点、又在空中画出几道玄妙的符文。符文一成,立时散放出淡金色的豪光、将他和狼道人的脸都映亮了。俄顷,符文破碎、化作无数道细小的流光——便统统汇入那扇面上月昀子画像的身体里。


    这画中人顿时变得更加立体饱满起来,他甚至动了动。可又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关节并不很灵活。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正对着李云心了,很快又不动了。


    李云心便皱起眉,又闭目细细思量一会儿,再画了几道符。


    如此过了半晌的功夫,狼道人总算晓得李云心在做什么了。


    他似乎是……新习得了一个法术。应该是从方才那宝贝那里习得的吧。眼下正在尝试。


    这件事令狼道人有些发呆。


    ——他知道李云心的修为高深,或许可能已经勘破了化境、晋入真境了。一个真境的大妖魔新学一个法术、且看起来尝试了几次还未成,显然那法术也不是什么大路货色。


    但问题是……虚境修士习得新法尚且需要漫长的时间研习、领悟。然后需要更加漫长的时间来融会贯通。这位渭水龙王刚才先盯着玉简看了一刻钟、眼下又试了这么几次……


    到底是要做什么?!


    但没容他想多久,李云心的法竟然成了。扇面上陡然生出一团飘飘荡荡的黑雾。黑雾在半空中摇摆了一会儿,忽然落了地、迅速聚拢成一个人形——正是那扇中的月昀子的模样。


    李云心这才轻出一口气,抬眼看他:“我给你的那口剑,本来是他的东西。想来你不会用,一会就叫他帮你用。这人从前是道统的真境修士。眼下虽然只剩下魂魄但也有化境巅峰的修为。一会你可以安心了。”


    ——狼道人能安心才有鬼。


    他盯着那成了形的月昀子打量一会儿,发现这家伙瞪着眼、张着手,并不说话也没什么动作表情,仿佛是泥塑一般。又想起李云心方才的所作所为,心里更是翻江倒海,忍不住问:“这……法子,是龙王方才参悟的么?”


    李云心便想了想,认真说道:“哦。这件事也得叫你知道。我修的乃是画道——听说过画圣没有?”


    狼道人茫然地摇摇头。


    “没听说过没关系。”李云心在原地踱了几步,“我修的是画道。从前在画道上的修为不过是化境,一直没什么时间更进一步。今夜正巧是,时机到了,嗯。这人,被封在我的扇子上——操控这人在扇上的魂魄非得是画道真境的修为不可。于是刚才试了试,如今我算是真境了——吧。”


    “一会迎敌我不方便出面,我叫他同你去,想来没什么大问题。刚才晋阶不久手法并不纯熟,眼下已经差不多了……嗯,差不多了。放心去吧。”


    狼道人已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他觉得身上发凉,甚至觉得耳边有寒风呼啸,还觉得自己今夜大概要遭殃。


    起先以为这位龙王是在试一个新法术——这样子的做派已经叫他心惊胆战、不晓得那法术到底能不能用了。


    谁听说过这人一刻钟之前还嘟嘟囔囔地抱怨“看不懂”、“体悟不了”,一刻钟之后就声称自己已经习得了的呢?!

    可如今他竟说什么“自己一刻钟之前还是画道化境的修为如今时机到了便看了看搞成了真境”这种胡话!

    ……还叫他“放心去吧”!

    这狼道便愣了一会儿,噗通一声拜倒在地:“龙王呀——!!”


    李云心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狼道人悲悲切切、惶惶恐恐地又拜了拜:“龙王呀,小道当真是、真心实意地归附龙王呀!此心苍天可鉴……万万没有什么祸心呀!倘若小道此前哪里得罪了龙王,龙王就请明示——给小道留一条性命,小道日后定然——”


    “哈,因为这个。”李云心打断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他,“你不信我?”


    狼道人低声道:“这个……”


    “又不敢赌了?”


    这句话再说出来,狼道人便愣住了。他先瞪着眼睛看了李云心一会儿,然后才道:“这又是……”


    话说到这里,住了口。再沉思一会儿、站起身,脸上的悲切惶恐之色全不见了。他听了那一句“又不敢赌了”,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这位渭水龙王对他的另一个考验——试一试自己的胆气和手段?

    ……大概只要自己表现得令他足够满意,在危急关头这龙王还是会出手相救的……吧?


    李云心便笑了笑,又重复一遍:“放心去吧。”


    站在夜雨当中的狼道人,看看李云心、又看看那泥塑似的月昀子残魂,忽然从脸上露出了悲壮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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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零四章 逍遥子


    却说这边狼道人的心思惨烈决绝,决定再“赌”一次。而另一边——距蓉城二十余里处的红岭当中,情形却并非狼道人所预料的那样子。


    他料想红岭中的豺道人或许会趁乱当即突入蓉城。但实际上……


    此刻豺道人还在红岭未出。


    在狼道人的计划中豺道人是主角。但在此刻的红岭,他只是一个配角——或者说连配角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背景”罢了。


    红岭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岭。但这个“小”也只是相对而言。否则这红岭被蓉城中人开采了许多年,早该消失不见了。


    红岭掩藏在庆国境内石林山的余脉当中,周围被高耸的石山环绕,只有这岭上生着树木、郁郁葱葱。西南边缺了一角——这是常年累月采挖的结果。


    密集的房舍、井架、碎石土渣一股脑儿地堆积在这缺口处,有几分村镇的气象。蓉城中的近半数劳力便常年在这里劳作,到如今的结果是在地上挖出了一个缺口,在地下挖出了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矿道。


    山岭上草木茂盛处则另有洞天——一些高大华丽些的房屋被建造在那里,可以举高临下地将红岭周边的情势尽收眼中。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矿区中的房舍早就陷入黑暗,岭上的屋子里却仍亮着灯火。


    狼道人所担心的豺道人正站在一栋大屋的中堂里,安安静静地听另外两个人交谈。


    这屋用粗大的老竹建成,因而在这初秋的夜晚稍有些凉意。但屋中三人并不在意冷或热这种事——毕竟他们似乎都并非凡人。


    屋中的桌上只燃一盏油灯,映亮一小片区域。豺道人站在屋角的昏暗阴影当中,眼底泛着幽幽的绿,一边静听一边看窗外蓉城的方向。


    一刻钟之前,蓉城里燃起了火焰,将半边夜空映得微微发亮。一刻钟之后,蓉城的上空又出现浓重雨云,而后如同倒扣的铜盆一般向城内倾泻雨水。因而眼下火焰已经灭了,只余未散去的云。


    豺道人的确是很想当即率领妖魔们突入城中的,奈何眼下此地不是他做主。


    如今的主事者正站在堂中,在灯光上闪着金属的冷光。这并非一个比喻——这正是王伯剪口中的剑宫宫主、从前为木南居与画圣效力的叛徒阳剑子。


    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用钢铁浇筑而成的。


    他生得白净,蓄干净利落的短须,梳了道髻的头上一丝不苟,没有任何一根儿不服帖的头发。就连他青灰色的道袍都老老实实地下垂着,透过窗口吹拂进来的夜风都难以令它们稍微晃动哪怕一丝一毫。


    无论他的皮肤、毛发、衣服,都闪耀着微光。仿佛原本就是用各色金属打造的,而今只是被打磨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此刻这铁人一般的阳剑子正与另外一人交谈。相较于阳剑子的神异模样,那人看起来便显得……太普通了。


    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中年文士罢了。穿一身湖绿色的锦缎长衫,戴一顶乌纱的方巾帽。样子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是那种被丢在人堆里就很难再寻找出来的大众脸。


    但此刻、阳剑子与他交谈的时候,身子是微微前倾的。


    这意味着这位在野的剑宫宫主极在意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用这样认真倾听的姿态来表示尊重。


    因而在豺道人第三次转头去看夜色中的蓉城时,他听到那文士说:“……定为对方设下的圈套。宫主请看那蓉城上的雨云。”


    文士说到这里,移步到窗边。豺道人忙向一边避了避。他如今已是人的模样,但脸颊处仍黄色的绒毛,看起来像是生了金色的络腮胡须。


    文士抬手,向蓉城的方向一指:“这雨云低且厚重,只笼着蓉城。出现得突然,雨下得猛烈。以宫主的修为不难看得出这乃是有人使了神通。眼下,那蓉城里必有高人坐镇。若此刻贸然去了,只怕正中对方下怀呀。”


    豺道人不动声色,飞快地瞥了他家宫主一眼。


    只可惜这阳剑子拥有一副端庄肃穆的面孔,无论是笑是怒看起来都仿佛戴了面具,豺道人猜不到他的心意。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实在快要没法儿忍受这个家伙了。


    堂中这中年文士自号“逍遥子”——阳剑子来这蓉城附近避难时候他就已经出现了。豺道人不晓得这家伙是什么来历、亦不好问。但晓得自家宫主对他可谓言听计从、推心置腹。


    照理说每一个要称霸一方的雄才大略者身边都有这种类似“军师”的角色。但问题是这家伙所说的话……


    就如同此刻一样。


    “那雨云低且厚重定是有人使用了神通城中定有埋伏”——这种事情即便是豺道人也推断得出、猜测得出,更遑论自家的宫主了。但这逍遥子方才偏要神秘兮兮地将两人召来、拿腔作势一番之后、又足足耽误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说出这狗屁话来。


    然后再如眼下一般,刷拉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在身前轻轻地扇着,微微仰头去看阳剑子——


    仿佛刚刚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现在正等待收获那阳剑子的惊诧与赞叹。


    豺道人在心里闷闷地叹了口气。


    每次都是如此的。而且每次,他家宫主都会——


    阳剑子深吸一口气,忽然躬身向逍遥子拜了拜,从脸上露出一个刻板的微笑来:“啊……竟是如此呀!若不是先生提点这一句话,只怕我们当真要中了对方的奸计了!”


    豺道人又叹了口气。实在不晓得这逍遥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竟叫他家宫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迁就他。


    他简直想要将这家伙杀死。


    可他也不是什么鲁莽之辈,晓得这家伙如果当真有什么大背景,自己莽撞行事只会为宫主带来麻烦。于是在阳剑子来到这蓉城红岭之后的六年时间里,豺道人一直在试着搜集有关这逍遥子的任何一点资料信息,以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

    唉,戒烟果然是一辈子的事情。


    本来已经戒了很久很久,结果前些日子心情不好忍不住又抽了一点。


    眼下重新开始戒断,这几天头脑简直一团混沌,木木的。


    大家千万不要碰烟草,也不要因为好奇去吸烟。真的太可怕了。


    已经在吸烟的也快点戒掉吧。


    体力会变好,皮肤会变好,心情也会变好。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共勉。


  第三百零五章 年年复年年


    前情提要:


    李云心来到余国蓉城结识狼道人。又知晓潜伏在蓉城外的剑宫宫主阳剑子乃是共济会的爪牙。与狼道人引发了蓉城的骚乱、等待阳剑子座下的豺道人入瓮。


    ===========================

    但看如今的状况,显然是这豺道人并没有找到什么好法子。他所敬爱的宫主阳剑子还是得礼貌地倾听那逍遥子口中不知所谓的长篇大论。然后再去问逍遥子:“先生既知晓了内情——那么我等该如何做呢?”


    那逍遥子微微一笑,只捻须淡然道:“我已为宫主点破了如今的情势,便不再多言了。到底该如何,宫主自己定夺便是。”


    豺道人恨恨地转头去看窗外,好不让他家宫主看见自己脸上的神色——他觉得自己口中的獠牙都快要暴涨出来了。


    窗棂也是老竹的,上面生着斑斑的霉点。窗外的风大了,枯枝烂叶被裹挟着往窗口冲过来,湿淋淋的叶子贴在窗棂上,看着凄惨。


    豺道人想了想——他们所在这竹屋已建了六年有余了。


    十个六年之前他被召去国都问罪,然后被剥夺蓉城平原观观主的身份。接着他逃回这余国边陲之地潜伏起来——认为自己并无大错却遭受如此对待显失不公。随后狼道人到了蓉城,他便一直关注着蓉城之中的情势。


    那狼道人,一直提防着自己。豺道人晓得那个不成器的家伙在想什么——在想自己或许会跑回蓉城中夺权、或许会生事端、或许会害他。


    哼,那修为底下的狗头哪里会知道他豺道人的心思。


    他压根不在乎什么蓉城的权力,也不在乎什么狼道人。他在乎的就只有宫主阳剑子在蓉城的基业而已。倘若那狼道人有着高明的本领能将蓉城治理得欣欣向荣,他自然没什么好说——都是为宫主做事、都是为天下妖魔谋福祉罢了。


    但那狼道人——竟是将蓉城搞成什么模样了?


    他本就修为低下,不能镇压城中诸妖。偏又是个懒散懦弱的性子,喜好口腹之欲,对于治城修行并没有什么心得。


    他豺道人主政蓉城之时,城中诸民温良恭顺,哪个敢冲撞妖魔的。便是城中的官差公人见了他都要服服帖帖地笑,从未有二话。


    但狼道人入城不过几年那城中人胆子便大起来。狼道人自己吃血食,城里的人也吃起血食来……当剑宫律是摆设的么!?

    他豺道人便是不忍看到蓉城变得礼崩乐坏、宫主此前经营数百年的基业毁在狼道人的手中,才不得不占了这红岭、暗中联络妖魔,想要力挽狂澜于既倒呀!


    要说夺权、杀人,哼,他哪一天都可以轻易办到那事!


    但他可不想——他已是戴罪之身被剥夺了统辖蓉城的权力,再攻进城中岂不更成了大大的叛逆!

    他所要做的,便只是在这蓉城之外忧心忡忡地看着蓉城之内的情况,同时尽其所能地为那个不争气的狼道人查缺补漏……顺便再满足那家伙“自己随时都可能攻入蓉城”的幻想罢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十年。直到六年前的某一天,剑宫宫主阳剑子亲临红岭了。


    也是在那时候豺道人才晓得自己五十多年前遭受的当真是不白之冤——那时候国都里的“阳剑子”,已不是真正的阳剑子了!


    他一心崇拜敬仰的阳剑子竟也被人算计了。这件事叫豺道人怒发冲冠,恨不得当即运起神通就去国都将那冒牌货活撕了。但他又是个识大局的妖修,晓得宫主必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所能够做的,就只是在这红岭安心侍奉他、等待某一天的到来罢了。


    起初豺道人居住在红岭山下、那些劳作的人们所在的小镇里。但阳剑子来后使人用老竹为阳剑子在山上建造了这样一片高大宽敞的竹屋。


    豺道人认为阳剑子身份高贵,此刻虽然落难可仍是真正的剑宫宫主,不可与那些低贱的劳役混居。用老竹起屋一来快,二来还有他自己的心思——认为竹屋虽然清凉简便,但毕竟不是久居之所。


    这化境的妖修试图以这种方式敦促自己敬仰崇拜的人,尽快“励精图治”,重新夺回本应属于他的东西。


    岂知这一住便是六年——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呢?


    豺道人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蓉城——好端端的一座蓉城,被那狼道人搞成如今这副模样。他岂会猜不到狼道人的心思呢?他留在城中的耳目早在几年前就将狼道人的动作报给他了。


    那家伙在城中布置几年只为了今天的这局面——以为搞得城中大乱自己会趁乱突袭进去夺权。然后他就可以从中获利……嘿!他早知道那家伙的心思。但只因不想蓉城生灵涂炭,因此这几年才愈发隐忍克制……


    可今夜那该挨刀子的狼道人竟还是搞出了这事来!


    那孽畜……只将宫主的基业当他争权夺势的筹码的么?!


    于是今夜豺道人是当真想要冲进蓉城里、将那狼道人生擒活捉了,再叫他跪在宫主面前——自己将他这些年所做的恶事一件件一桩桩细细地喝问他,看他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想到这里豺道人忍不住又看了看窗棂。不光是窗棂上有霉斑了。地上墙上屋顶上都生了霉。他今日自己钻去宫主所居的那间大屋底下去看,发现那打基的几捆粗竹子都已烂了一半。他将烂掉的用木桩替上了并且用火撩了燎——可谁晓得还能撑多久呢?

    终究是再撑不过一个六年了——实际上,这压根就不是屋子能撑多久的问题!


    豺道人又叹了口气,去看阳剑子。


    而此刻阳剑子和逍遥子笑着说了几句话——大概便是“幸得先生指点迷津”之类的言语,再将他恭送出了门外。


    等竹门被关上了,这阳剑子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先站在原地沉默一会儿,再微皱眉头慢慢踱回堂内。抬眼看看蓉城的方向又看看西南的方向,过好半天才用他那种独特的、宛若金属摩擦一般的声音道:“你可知城中来的是谁?”


    豺道人便晓得如同往常一样——送走了那碍事的逍遥子,眼下终于可以同宫主谈正事了。


    他喜欢听宫主阳剑子的声音——冷冽喑哑,这该是一个霸主应有的声音。


    也喜欢看他的仪态——他仿佛用金属镀成,更像是一柄收敛锋芒的剑。


    这样的主人令他觉得有力且安心,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因而他认认真真地将心里已想了许多遍的话再捋顺一遍,恭敬地答:“听城中人回报说,是个白衣的俊俏少年郎。但狼道人对他恭敬畏惧……该是个境界高深的修士。”


  第三百零六章 夹缝

    阳剑子听了他的话微微皱眉,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他又伸手从一边的竹桌上摸了两块圆圆的小石子在手中转着把玩一会儿,忽然将它们丢进嘴里:“那么你推测,他该是什么人?”


    他说话的时候已将那石子嚼碎了,口中发出簌簌的声音,仿佛是人在嚼煎得酥脆的豆子。桌上还有一只粗瓷的大海碗,里面盛了半碗这样的卵石。卵石被洗得干干净净、五颜六色地堆在碗中煞是好看。叫旁人瞧见了或许以为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摆设,却不晓得这是阳剑子的零嘴儿。


    豺道人习惯了自家宫主这癖好,因而见怪不怪。只略一沉吟便将在心里搁了多时的推断说出来:“属下方才见了蓉城上的那一场雨。看着并不像是天公降下的,而是有人使了神通。这附近的水神河神属下从前也是知晓的——无一有如此大的本领。若在一个多月前属下会猜测,那是庆国洞庭大泽当中的洞庭君至此。可早已晓得那洞庭君出了洞庭。因而……”


    “属下大胆猜测,来者是渭水龙王。”


    “哦。”阳剑子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然后将手探进桌上那大海碗里,搅得石子哗哗直响。过一会儿才道:“你猜对了。”


    豺道人愣了愣。看到阳剑子叹口气:“来者正是渭水龙王。但或许不是咱们从前知晓的那个渭水龙王。那逍遥子虽在别的事上帮不上忙,但消息倒是可靠。今夜蓉城那场雨,就该是他布下的。”


    狼道人想了想:“若真是他……宫主。我听闻那渭水龙王龙九不过是区区化境的修为罢了。属下前些日子也听到些风声,说是道统洞天的人去了洞庭,又兼邪王和一个龙子斗得天昏地暗。但终究是传闻、并不详尽。如今他又来了蓉城,或许是在洞庭争斗中败落,如今惶惶不可——”


    阳剑子抬起手压了压,打断他的话:“不必猜了。今日告诉你实情。”


    “如今这渭水龙王乃是真龙的新封君,自称李云心。从前是个修丹青之道的人修,擅长用阵法。如今乃是得道真人境界的修为,远非从前那九公子可比。此人心机深沉、做事狠辣果决,是一个强劲的对手。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些骇人的消息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豺道人必然嗤之以鼻。但如今从自家宫主的口中说出来,他心里就只有惊诧了。一来惊诧城中那人的身份,二来惊诧自家宫主的手段——从何得知这些辛秘了?


    他这些表情都写在了脸上,阳剑子便瞧在眼中。


    这位剑宫的宫主又从海碗里捏了两粒石子在手中团弄着。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看豺道人:“你坐下听。”


    他边说边指了指对面的一张藤椅。


    这豺道人忽然受了这样的礼遇,心里欢喜得要昏厥过去。但面上仍推脱两次,这才偏着身子在阳剑子面前坐下了。


    然而他的心思并不是阳剑子在意的。这位真境的妖修仍微微皱着眉,沉吟再三之后才道:“你可知我为何来蓉城、来红岭么。”


    不待豺道人答话便又道:“因为知道这红岭邻着邪王的陷空山。又听说陷空山里有共济会的人。唔,如今正是要同你说这共济会。这名字你从前不晓得,今日你要听仔细了。”


    说到这里,阳剑子伸手从他梳拢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轻轻扯下一根发丝,吹了一下子。


    那发丝登时幻化成无数柄细若牛毛的小剑,嗡嗡叫着将这两妖围绕起来了。


    “逍遥子便是共济会的人。”阳剑子说话的时候喜欢皱眉,似乎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忧虑。但这叫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有分量,仿佛被忧愁浸润得沉甸甸了,“我来到这红岭也是为了找共济会的人。六年前往这里走还在想如何与他们搭上线,结果在路上遇到了逍遥子,便一直到如今了。我晓得你并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但你要知道,共济会是怎样的。”


    “那是一个势力庞大的组织。剑宫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玩闹一样的事物罢了。我如今迁就纵容着逍遥子,只因他是共济会派遣来查看我的。查看我,还会给我一些消息。今日与你说这事乃是因为——我的查看期要过去了。”


    这寥寥数语叫豺道人目瞪口呆,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在心中几乎将阳剑子尊为神灵。但如今对方却忽然说剑宫在某些人眼中不过是个玩物,而阳剑子本人如今则是正被……“查看”着。


    他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有妖魔来投剑宫,便先要被“查看”一段时间。


    可……现在在他前面的,乃是剑宫的宫主、阳剑子呀!


    他就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阳剑子:“宫、宫主呀……这是……这是何意呀?”


    然后才稍微流利了些:“宫主乃我剑宫之主……咱们余国虽不大,但也有妖魔万千。他日宫主觅得时机振臂一呼何愁大事不成,何必要去那劳什子共济会……啊呀,怎么叫查看?怎么叫查看呢?那逍遥子怎配查看您呀?啊呀呀……”


    他这发自肺腑的忠心模样到底叫阳剑子略微展了展眉。但很快又重新微皱起来。


    他摆摆手,将一颗卵石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这些事,你从前不晓得。如今也该晓得了——日后你或许到了我如今的位置,也该这样想。”


    “宫主这是何意——”


    “你不要急。听我说。”阳剑子眯起眼,“你是个小妖魔,只晓得余国、剑宫。但到了我这样的修为,眼中就要有天下了。这千百年,我在余国藏身……看似风光,实则是在,缝隙里求一线的生机。”


    “木南居,共济会,道统剑宗,妖魔。我便在这些人当中摇摆,依靠着自己的运气和心计慢慢有些了些本钱、基业。慢慢从一小妖修至真境,又有了如今这剑宫。”阳剑子顿了顿,叹口气,“但如今已经到头了。我若势力不慢慢变大,可能就活不到今日。到了今日势力大了,那么余国则容不下我了——我进入一些人的眼中,就总得选一个势力去倚靠。”


    “我想了又想,便是选这共济会了。为何选这里先不与你说。只叫你晓得倘若我离开了余国,这剑宫的残破基业便交在你手上。以后凡有事,你还可借这共济会的势。”


    阳剑子说豺道人只是个小妖魔,豺道人便当真是个小妖魔。


    也是到如今这小妖才意识到,从前在他心中修为通玄几乎无所不能的宫主也有这样的烦恼——他们这些小妖是人脚下的蝼蚁,而他们的宫主则是那人。但……并非最强壮的那一个。


    在更可怕的某些人眼中,他这敬爱的宫主竟也是蝼蚁……了么?

    此前他从不敢这样想。但如今竟然从阳剑子的口中说出来了。这念头竟叫他不在乎阳剑子口中那“托付基业”的意思了,只道:“宫主究竟有何难处?!”


    阳剑子沉默片刻,抬起头看远处的蓉城在夜色中隐隐约约的轮廓。看了一会儿叹道:“那城中的李云心呀,何尝不是与我一样的呢。一样的处境,一样要做出些选择。见他如今使心机、拼气运,苦苦挣扎求生……便是看到了当初的我。”


    “我那时以为自己总能从险中求得生机来。总以为有一日,我会做出些什么来。到如今做倒做出了。可惜还是鱼肉罢了。而今再看他呀——”阳剑子微微摇头,想了想,“大抵也不过是空欢喜一场罢了吧。”


    叹息了这样一会,阳剑子站起身来。


    那豺狼人也忙跟着站起来了。


    阳剑子移步往窗边走,环绕他们身周发丝一样细微的小剑便跟着他们走、始终将这两人的声音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他最终在窗边站下了,再盯着蓉城看一会儿,沉声道:“那李云心是共济会想要的人。”


    “如今便是我这最后一个考验了吧。”他将掌中的一枚卵石慢慢地捏碎,看那石粉窸窸窣窣地自指缝间落下,“活捉了那李云心,我便可见到……共济会的长老们了。”


    豺道人一点都不想看到他家宫主如今这种模样——这是一种怀着私心的忠诚忧虑,这忧虑甚至令阳剑子透露出的“要将剑宫托付给他”这件事都变得毫无惊喜可言。


    但即便如此失望他也仍然打算将阳剑子想要做的事做好。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心思已不仅仅是为了“宫主”与“基业”,还是为了他心中的某种希望和信念了。于是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么宫主……是叫属下往蓉城去么?”


    阳剑子微微摇头,脸上泛着淡金色的光泽:“不要去。这是一个圈套。”


    豺道人想了想:“属下也晓得这是狼道人的圈套。但那人志大才疏,想来并没什么——”


    “不是他。而是李云心。”豺道人看着他这位忠诚的下属,像是一位先生在为他的学生答疑解惑,“你今后要记得,李云心这人是极狡诈的。你如今只知道狼道人在城中布置了好几年搞出了如今的事,但知道这期间是不是也有李云心参与其中么?他在蓉城之上弄了这样的一场大雨、暴露自己的行踪又是为何呢?”


    豺道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属下不知。但豺道人布置许多年,那李云心——据主上说是近日才出现在洞庭,想来并不会有什么关系吧?大抵只是个巧合、误打误撞或是一时兴起来了蓉城罢了。”


    阳剑子笑了笑:“所以不要这样想。你头脑里的很多念头、决定,都有可能是他故意叫你这样去想、这样去做的。对付他这种人,一旦你觉得某处太容易、太走运,那么千万不要为他找一个什么理由,说他大概是如何如何。”


    “你该从自己的身上找理由想一想——是不是你哪里没有想透,所以才看到如此的状况。是不是他在哪里设了伏笔做了局才会叫你在这一瞬间掉以轻心。”


    豺道人听了阳剑子的话微微发愣:“主上……那人当真有这样厉害的么?”


    阳剑子便抬头往蓉城看。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这里有那逍遥子带给我的情报。看了看,觉得很心惊。”


    “凡是轻视他的都死掉了,没有足够重视他的也死掉了。这人很善于玩弄心机,喜欢置之死地而后生。因此对付他的话——每一步都不可掉以轻心。一旦觉得疑惑,最好的法子就是停下来、想一想。切莫冲动。”


    “所以说——”阳剑子加重了语气,“今夜不要去。”


    “蓉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红岭。那李云心应当也晓得这一点。他知道你我在此,也知道我与共济会有牵连。那么他会想法子主动出击。”阳剑子慢慢说道,“倘若我是他,我势必先夺取红岭再守株待兔,等共济会的人到此地。我想要见共济会的长老,他必定也想。”


    “我已经将他当做了大敌。但在他那里……大概会将我看轻。我在他眼中毕竟只是个被驱逐出国都、连自己的基业都丢掉的落魄之人罢了。”


    阳剑子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再看豺道人:“所以我们要抓住他。瞧一瞧气运这东西,到底在哪一边。”


    ……


    ……


    李云心与狼道人在城中一直等到了天将放亮的时候。


    风雨都收住了,他们要等的人却没有来。


    狼道人站在低矮的城头眼巴巴地往红岭的方向瞧,瞧一会就偷眼看看李云心——似乎很怕因为计谋失败导致这位龙王对自己心生不满。


    但却看到李云心的脸上并没什么怨气——他倚靠城墙的箭垛坐着,一直在看他那块宝贝玉简。从黑漆漆的夜晚看到黎明。


    起初脸上倒有些无趣的神色。但随着时间慢慢推移,他竟不像狼道人一样越来越心焦,看起来反倒渐渐兴奋起来了。到最后他收起了玉简,站起身……


    认认真真地往红岭那边看了好久,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妙呀。”


    ========

    起点的技术部门。


    真是一群辣鸡。


    没一天网站不出毛病的。


    所以我今天就这么活活拖过12点才更。


    十几年的网站了。


  第三百零七章 太祖

    狼道人不晓得这位龙王为何作此反应。他有些茫然地看看跟在自己身边那泥胎一般的“月昀子”、又看看李云心,才眨着眼小心地问:“龙王在说……什么妙呀?”


    李云心便伸手在城墙垛口冰冷的石砖上拍了拍:“我说那豺道人和他背后那人妙呀。”


    顿了顿又道:“看起来是聪明人。这就是妙了。更妙的是……算了。洗洗睡吧。他们不会来的。”


    他的兴致戛然而止,转身便跳下城墙。


    这狼道人并不晓得阳剑子的事,也不知道豺道人在红岭的那个“倚仗”便是他家的宫主。但李云心晓得。不但晓得而且清楚那阳剑子的身后还有共济会。


    他今夜在这蓉城里搞风搞雨,共济会该晓得自己到此了。但豺道人或者阳剑子竟没有趁乱攻过来,这意味着对方智商在线。豺道人与阳剑子做这样的选择,共济会也没有干预,又意味着经过了洞庭一役,那群家伙收敛了。


    清量子与福量子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姿态,很有几分“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但如今他们似乎是被李云心打得痛了,竟学会谨慎——这件事当真是妙。


    只是还有一事李云心得弄明白。


    木南居的王伯剪说红岭的土石是共济会要的,且比较重要——共济会要这东西做什么呢?


    于是李云心坐在城头看了一夜的通明玉简,想要找到点线索。


    这通明玉简里面藏着许多东西。他目前可见的部分多是些修行的功法与术法,还有些修道之人应该晓得或者不应该晓得的辛秘。但还有些东西是他目前看不到的。


    起初见了这玉简的形制,他就意识到这应该是在自己从前那个世界相当常见、却单单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东西。这玩意儿,应当是技术的造物。但随即发现要开启这玉简不是需要“电力”,而是需要“妖力”。等他的修为越来越精深、对这玉简研究得越来越多了,更意识到它实际上是被那位画圣彻彻底底地“改造”过的。


    比如说用妖力才能启动,玉简中还用这个世界的法术设了禁制——境界未到,许多东西便没法子看。画圣将技术与法术结合起来共同放在这小小的玉简上,这与李云心当初看到那幅笔迹幼稚的《武松怒打凯蒂猫》时是一模一样的姿态——无比的狂妄、肆意地炫耀自己的力量与技巧。


    可这还不是令李云心最惊诧的。


    他惊诧的是……这玉简本身。没有被画圣改造过的玉简本身。


    他之所以觉得这“应该是在自己那个世界相当常见的东西”,是因为他并不确定。因为这玩意儿的技术可能比他从前的那个世界要领先一些。


    这件事令他更疑惑——画圣究竟是个怎样的来历呢?


    暂且不提这些事的话,他看了这一夜的通明玉简的收获便是……几乎没什么收获。


    画圣在玉简里留下许多自己的修炼心得,还留下了繁杂的资料。但那些资料并不像是特意筛选过的,而像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略一辨别就一股脑儿地塞进去。不求精确,但求信息全面。


    因而李云心看了一夜,知道了这天下哪里哪里有什么珍稀的天才地宝可以用来炼制法器或者法衣。还知道什么木材什么金属什么石头用来构建什么法阵最好。有些他从前晓得,有些看了之后才晓得。


    但唯独没有发现有哪里提到过这余国的“红岭”。


    若红岭当中这土石当真是炼制什么宝贝所需的至关重要的好东西,那么已经被开采了千百年,怎么会没有记载呢。


    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瞧瞧那里究竟有什么玄机。


    太阳整个儿跃出地平线之后,李云心便下了城头,只将狼道人留在上边。


    这是因为他下城之前已看到街上渐渐有人冒出头,且脸上都有愤怒怨恨之色。城中的幸存者躲了一夜的雨,到早晨的时候慢慢恢复了元气。且街上又出现了公人了。


    蓉城里原本的捕快跟赵捕头在昨夜与妖魔血战,折损了十之七八。如今上街的“公人”大抵是从前那些捕快手底下的帮手,如今套了公服来安抚人心。


    李云心先在城头瞧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些人是在通知些什么事——先将街上的幸存者唤出来聚集到一处,然后引着往某地走。他正要再去木南居一趟,便索性也上了街。


    只是在上街之前施了个变化之法,将自己的锦袍化作麻衣,摇摇晃晃地披在身上也有些出尘欲仙之感,却不会引人注目。如此这般边往木南居走,边看街上那群人。


    于是晓得竟然是蓉城里的衙门此刻开始发挥职能了。


    城中的十几个妖魔被人合力打死,狼道人也“不知所踪”。府衙里的府台担惊受怕地一夜没敢有什么大动静,只怕迎来报复。但到天快亮云雨收住之后才晓得城中似乎已经没什么妖魔了,且城内人心可用——往昔压抑许久的愤怒怨恨全都爆发出来了。


    蓉城知府毕竟是余国朝廷派遣的正经官吏,有玉带大印在身。平日里不敢管蓉城的事,但心里岂会没什么怨恨呢。再看了如今的形势、加之手底下赵捕头为首的一群公人早就上了街,因此心思活动起来。


    由此坐府升堂,发下文书令签,要整饬城中的事务。


    哪里晓得不升堂倒好,一升堂却升出了祸事来——蓉城里大小事早被平原观把持着,府衙大堂日久不用,早破败了。


    这天下又有个风气叫“官不修衙”。因此平日里既没什么升堂的机会,也就不大理会那正堂的状况究竟如何。到了今日是府台大人三年来第一次坐堂。可他那案上顶头的一根大梁早被白蚁蛀空了,又遭昨夜豪雨浇一场。


    由此,这府台坐定之后、扬眉吐气地一拍惊堂木,头上那大梁便咔嚓一声垮塌了——当场将他砸死。


    不但蓉城知府被砸死了。当时坐在知府左右两侧的府丞、主簿、府尉都一并遭了殃。府丞吊着一口气昏迷着,不晓得能不能醒过来。主簿和府尉分别断了一条腿,也不能理事。


    因而,这知府、府丞、府尉、主簿以下,便是捕头了。


    蓉城的知府大人一声惊堂木,生生将李云心在夜里看到的那武艺精湛的赵捕头拍成了此刻蓉城中权力最大的人。


    这赵捕头武艺精湛,胆气和豪气也是有的。城中的暴动本是因他昨夜闹出来的事才起了头,加之他一家老小都折在妖魔手中,早恨不能将城里人聚集到一处、“再不受妖魔欺压”了。


    于是这时候更如鱼得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开始料理城中事宜。


    死去人的抚恤、活人的饮食住处、破败房舍的清理重建、一班公人衙役的查补都要他经手。他从前从未做过这样多的事,可如今当真做了却也料理得井井有条。


    等李云心再在街上走了一段路,就看见有人请出了一张画像来。


    画像上的男子不晓得是谁。但头戴九珠帘,身穿玄色蟒袍,腰缠金丝玉带——大概是余国的某一位帝王像。


    一群蓉城的百姓便渐渐拥到这帝王像近前膜拜嚎哭,口中直嚷“太祖”,道“倘若太祖在世哪里会有这样的境况”云云。李云心便晓得这大概是余国立国的那位皇帝。人们总是对古老、遥远、神秘的人或事有本能的敬畏之心,更容易在不如意时美化旧时光——譬如当下将这位余国的太祖当成了寄托。


    这大概也是赵捕头乐于见到的场面吧。膜拜一个人皇总比膜拜妖魔要好。


    只是竟不用当朝皇帝的像……


    大概是也是被伤了心。


    因此,李云心在走到路口的时候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


    本是要去木南居——去木南居再问那王伯剪些事,再想如何去红岭。但眼下蓉城中的情势叫他生出些别的心思。


    他并不很了解王伯剪那样的人,却能很容易地了解赵捕头那种人。


    且……他看那赵捕头是有些面善的。


    他第一次见赵捕头是在昨夜、黑暗的长街上。然而李云心总觉得……自己还在别处见过他。


  第三百零八章 人头

    赵捕头本名赵胜。少时曾经跟随一位路过蓉城的武师学艺,擅使一套刀法。刀法的名字那武师没有说,但足以叫他在今后的几十年里在这蓉城当中无敌手。


    他出身的赵家据说与庆国当中权倾朝野的赵家有些关系,可也都是数百年前的事,早不作数了。他家中倒有一本族谱,上溯五六百年当真能攀上庆国赵氏当中的一位人物。但也不晓得是不是后人修族谱时为了给脸上贴金胡乱攀附的——这种事又不少见。


    然而无论如何……


    他现在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被深沉的哀伤攫住心灵的赵胜此刻坐在府衙签押房里,不晓得心中的悲恸往何处发泄去。


    他的身上裹着一件大氅,大氅下是****的上身。身上缠绕绷带,但伤口仍顽强地渗出血来。这令他的味道很不好闻——血腥味儿和金疮药的味道混在一处,仿佛夏日里在烈阳下发酵了一整天的草肥料。


    可赵胜本人脸上的气色还不坏——对于一个同妖魔搏斗了一整夜身上数处遭受重创、而后又不休不眠方才刚刚处理了一大堆蓉城中的紧急事务的人来说。


    这大概要归功于他少年时候所习得的武艺。常人遭受这样的重创,早一命呜呼了吧。


    眼下他盯着桌上的一方印。那印是黄雨石雕成的,四四方方。这是一方台印——知府不能用他的大印理事,以下诸人便用这台印理事。赵胜曾经在很久之前想象过自己有一天掌这印的模样,可没料到是如今这么个结果。


    他的妻子和老娘都在昨夜葬送了——葬送在妖魔口中。


    城里已清点出了十一具妖魔的尸首真身,现都摆放在签押房外的院落里。赵胜方才去看,发现自己杀死的两个妖魔不在其中。


    而昨夜的妖魔总数是十三个。这意味着蓉城当中的妖修,除了一个平原观的狼道人,昨夜都死了个一干二净。


    赵胜亲自用粪水和狗血泼在妖魔的尸首上。但如此仍不足以发泄他的心中之恨。


    他不是……那种无知的乡民。他晓得冤有头债有主。


    是那狐妖杀死了他的母亲和妻子,但只是那狐妖吗?狐妖的身后还有没有露面的狼道人。可是,只是狼道人吗?


    还有剑宫……剑宫,和当今的朝廷呀!


    那朝廷本该牧养万民,那皇帝也该是爱民如子。然而国都里居住在高墙当中锦衣玉食的那些人可在乎过他们的死活吗?天下被剑宫的妖魔们荼毒成这个样子,皇帝又在哪里呢?


    赵胜比常人的见识多,懂的也要多。可这样的多却也有限。譬如说他眼下知道自己该去恨谁、知道为何自己落到这样的下场、为何许许多多和人落到和自己类似的下场,然而他却不晓得该如何做。


    或者说,他只知道有一个办法。那个办法是艰难的、大逆不道的、比他昨夜对妖魔拔刀还更加需要勇气的。


    在平日里赵胜和许许多多的人绝不敢有那样子的念头。


    但在眼下——


    伤痛与困倦叫他的头脑里积累了太多了可以令人亢奋的东西。失去亲人的悲恸又令他想要尽情地放纵的自己的情绪,好短暂地逃离这现实。然而现实又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他还能闻得到房外的臭味儿,城中的焦味儿。


    这样子的状况令他死盯着桌上的台印,然后猛地站起身、将它抓起来,擎过了头顶。


    便在这时候从外面拥进来五个人——都是从前赵胜手底下的捕快,如今被派出去整饬城中事务、忙得焦头烂额。他们平时也不做什么公事,忽然遭遇这样子的状况哪里应付得来呢?

    因此大堆大堆的事情积累起来处理不得,就只好重新拥回衙门找赵胜拿主意——在他们的心中赵胜是智勇双全的人物,在这种时候是他们的主心骨。


    于是正见到这么一幕,皆微微一愣。


    赵胜也一愣。


    捕快们很快意识到赵胜的神色有异,便只捂着鼻子堵在门口没有踏进门。对视了一会儿,跟赵胜最久的李广才迟疑着开口:“……哥哥这是要做甚么?当心摔坏了那印、老爷们怪罪下来——”


    赵胜并不说话。看看李广,又转头看看身侧被自己举起来的印。


    李广开了口,便有人接口:“事情如今是咱们做,又怕老爷们怪罪,嘿……这世道——”


    赵胜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神色忽然缓和下来。他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印,慢慢将它放下了、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捕快们不晓得赵胜在想什么,但终归知道他已镇定了,便忙拥进屋子关上门、隔绝院中的臭气。


    赵胜只坐着并不说话,捕快们的话匣子却打开了——都是跟在赵胜身边的老人。一夜未睡又死伤了兄弟、家人。在这种时候不说话又如何排遣心中的抑郁悲恸呢?

    但终归晓得他们的赵捕头光景最凄惨,因而只是叹这世道不公、又叹不晓得今后该如何。他们杀死妖魔,也不知道将要怎样——依照他们所了解的县丞、主簿、府尉的性子,只怕日后真有变,还是要将他们这些做事的交出去替罪吧……


    如此七嘴八舌地说了一气,竟将来时的正事给忘了。


    赵胜也不呵斥他们,只静坐着听——死盯着那台印。


    等这几个人说得累了,都看赵胜时,这赵捕头才站起身。


    他将披着的大氅一抖,抖落在地。李广忙过去要给他披上,他却将他推开了。


    然后沉稳地从桌后走出来,站在这五人面前,道:“你们说这些浑话又有什么用。还指望老爷们发慈悲,为我们做主么?平时日里谁又为我们做主了?”


    说了这话便伸手从一个捕快腰间将豁了口、卷了刃的腰刀抽出来,森然道:“昨夜连妖魔都敢杀,到如今你们倒怕起来了么?”


    众捕快不知赵胜说这话何意,唯有李广皱了皱眉。


    岂知赵胜说了这话之后便不再理会他们,提着腰刀出了门。捕快们愣了一会儿、想要跟上去。但走到了门口忽听到身后的李广低喝一声:“都回来!”


    这些捕快当中以李广的资历最老,算赵胜的左膀右臂。听他说了话便真将推门的手缩回来了,转头看他——他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椅上。


    李广却将眉头一皱、双目一闭、粗重地出了一口气,低声道:“等着。”


    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哪里晓得赵胜和李广这忽然是做什么?

    ——直到等了一刻钟,忽然听到一声隐隐约约的惨叫。那声音听着耳熟,竟像是府尉大人的。四个捕快猛地跳了起来刚要问是怎么回事,又看到李广还是皱眉闭着眼不说话,这才愣了好一会儿,呆住了。


    再过半柱香的功夫,听到房外有刀头拖拉在地上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


    李广这才睁开了眼。


    门随即被赵胜咣当一声踹开——他出门去的时候上身缠着的绷带当中渗着血迹。而他如今回来,上半身已被鲜血浸透了。可没人在意他身上的血——都只盯着他的左手,说不出话来了。


    他左手当中提着三颗人头。


    这赵胜靠着门框喘息了一会儿,提着卷刃的刀与血淋淋的头将房中五人森然扫视了一遍。随后一抬手,将第一颗头颅丢在地上——脖颈当中的鲜血甩了出来四处飞溅,但房中的五人都已不晓得躲避了。


    “这县丞,平日里以欺压咱们兄弟为乐。俸禄饷银年年出不得,他只说州里路里也没银钱——可难道咱们就不晓得都被他克扣了么?我那老娘一日若能两餐温饱,怎就落下体虚之症了?”


    咬牙切齿地说完了,又将第二颗头颅甩在地上:“这主簿,嘿嘿,和平原观里那狼道人倒是相好的——一人一妖平日里吟诗作对,嗯?嘿嘿,如今也叫他随那些妖魔去!”


    他顿了顿,重重地喘息两口气,又将府尉的头颅丢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周桐倒不是个坏人。只可惜我方才去给他看了两颗头颅,他却要拿我——嘿,一并杀了!”


    屋子里被浓重的血腥气充斥了。


    捕快们脸色煞白,只盯着地上的三颗头颅发愣、说不出话来。


    赵胜喘息几次、咳嗽两声。当啷啷一声将手中腰刀丢在地上,沉声道:“老爷们都已被我杀了。至于你们——”


    “是要拿我,还是跟我?”


    沉默了好一会儿。能听得到几人急促的呼吸声、院中已余日无多的蝉儿的嘶鸣声、还有更远处城里人们的凄惶呼喊声、恸哭声。


    李广忽然站起了身,一脚将自己面前县丞的脑袋踢开,高声道:“如今天下已民不聊生了!看咱们今天蓉城的模样,未必就不是别处明天的模样!妖魔们欺压咱们几百年,老爷们又在哪里了?”


    “想当年太祖爷打下余国的江山,何曾想过今日会变成这个样子!嘿……不是那些奸邪宵小蒙蔽圣听、天下哪能是如此的局面!”


    “赵胜哥哥杀得好——”他边说边大步走到房中弯腰将那柄卷刃的刀拾起了,双手奉给赵胜,“杀光这些奸贼,为陛下和太祖清君侧——还大余一个朗朗乾坤来!”


    赵胜听了他的话,也紧抿着嘴、从张大的鼻孔中喷出粗重的气流来。待李广再将腰刀奉上,赵胜便一把紧握在手中,恶狠狠地瞪着房中余下四人:“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四人到此时已不能再说什么了。待赵胜一问,忙齐齐站起了身,纳头便拜:“愿随哥哥反了!”


    由是,这六人又房中商议了一阵子,才一同用县丞、主簿、府尉头颅中流出来的血液兑了酒、一起饮下。接着那五人便听赵胜略略安排了一阵子分头往城中各处去了。而赵胜则独留在房里、瘫坐到椅子上。


    又盯着案上的那方台印直勾勾地看了一阵子、慢慢合上眼。


    他实在太累了——他晓得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此刻该由自己去做。但身体与头脑都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只想闭目小憩一会儿。


    却想不到这一合眼,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不晓得睡了多久,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这赵胜忽然看到一个穿白色麻衣的俊俏青年穿过了签押房的门板、径直走进屋中来。


    这青年人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拢上去,用一支嵌金丝的玉簪簪住了。一身宽大的麻衣无风自动,走路时身边萦绕着淡淡的雾气,仿佛在世的仙人一般。


    他进了门,只看着赵胜微笑。


    这赵胜大惊,抬手便要拿一边的腰刀,可随即发现自己的身体都动弹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便又见这俊俏青年向赵胜拜了一拜,道:“多谢赵公、贺喜赵公了。”


    赵胜虽不能动,却能说话。惊诧之下开口便道:“你是何人?!”


    那青年又笑:“我乃是渭水的真神龙王。本是被这余国的妖魔镇压在河中数百年、神位被宵小夺去。赵公昨夜杀死蓉城的妖魔又引城中大乱,因此坏了余国妖魔的禁制,才叫我脱了身。”


    “因此我昨夜也报答了赵公的恩情——行云布雨解了蓉城的灾厄。如今又见这蓉城府衙中紫气冲天,料又有一人间真龙出世,因此赶来相见。”


    赵胜听了他这话登时愣住,随后心中狂喜。忙瞪大了眼睛看那青年:“何谓紫气?何谓真龙!?”


    年轻人仍笑道:“赵公方才起事,难道还不晓得么?”


    但话音一转,脸色又平静下来:“只是赵公虽知晓了紫气真龙,却也知晓如何清君侧、争天下、除妖魔么?”


    赵胜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见那青年忽然瞪大了眼,叫道:“啊呀,怎的有人掘你龙脉了?!”


    又转了眼盯着赵胜:“赵公可知你的龙脉在何处?!那红岭便是你的龙头呀!”


    说了这两句话,身影忽然一阵晃动,随后房间里阴风大作——嗡的一声——


    赵胜惊醒过来。


    他一睁开眼,立时伸手拿起了案上的腰刀、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向屋中看。


    可房中哪里有什么身披麻衣、自称龙王的青年?


    仍是一地的鲜血淋漓。


    他愣一会儿,叹口气,将腰刀重搁到案上。


    但两息之后又愣住了。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痊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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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零九章 心法

    赵胜的这一觉没有睡多久——不过一刻钟而已。


    又过了一刻钟,那李广独自回来了。李广是赵胜的“老兄弟”。因此他回来时径自推了门进来——动作很轻,仿佛是担心将赵胜吵醒。


    或许也真是因为存了这样的心思,当他进门发现赵胜不但未睡,反而直勾勾地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时便吓了一大跳:“哥哥这是——”


    但话说了一半就咽回去了。


    因为已然看到赵胜与两刻钟之前完全不同了。


    之前的赵胜满身血污,即便有些气势也是被悲伤和痛楚所迫——那是一种作困兽之斗的气势。


    然而如今这赵胜,身上的血污竟没了。他****上身挺直了腰杆坐在案后,身上黑黝黝的精壮腱子肉硬得像铁疙瘩,一丝伤痕也无。他看起来像是刚刚睡足了四五个时辰,脸上全完没有倦意。一双眼中精光暴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不,并不是盯着自己——而是在思索一些东西、入了神。


    ——这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变得有些结巴起来:“我不放心哥哥……因而回来看——哥哥你这是……伤怎么没了?!”


    隔了一会儿赵胜才慢慢转眼看李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方才渭水的龙王给我托了梦来。”


    李广茫然地“啊”了一声。


    赵胜继续沉声道:“那龙王说我是真龙天子。真龙天子……又说是昨夜城中的动乱才解脱了他出来……”


    他顿了顿。忽然垂下脸,握拳在桌上轻轻砸了砸:“如此说竟是天命的么?!”


    “我那妻子老母命丧妖魔之口……竟是天命的么。”


    李广听他的话听得似乎有些痴傻。他眨着眼、试探着唤了赵胜一声:“哥哥,你究竟在说什么?”


    赵胜又抬起头。刚才眼中暴射的精光已全不见了——皆内敛于身体之内。他的气势又变了。


    方才是咄咄逼人的精悍,此刻竟又变成沉稳的大将之风。


    “看我的伤。”赵胜站起身,“这正是那龙王托梦给我的证明——我得了神人相助!我是真龙天子!”


    两刻钟之前赵胜还在忧心忡忡,打算破釜沉舟地拼死一搏。两刻钟之后,这赵胜却因一个梦忽然变得信心满满——这在李广眼中看起来十分怪异。但怪异的不仅仅是情况,还有人。


    李广从没看到过这样子的赵胜——从前的赵胜是蓉城里有名望的人,有几分豪杰气。但终究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可如今这赵胜却没来由地叫他觉得有些陌生了,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山顶或者天边的人——有些远。


    他当真不晓得是好还是坏。因为这变化实在来得太快了。


    也不知道赵胜所说的“龙王托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可是与妖魔混居的人。不少人亲眼见过妖魔——而妖魔们自称“仙师”。所以与别处的人对神仙妖怪抱有浪漫幻想的情况不同,余国人更清楚那些自称“神灵”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譬如在庆国听说某处有某神灵显圣,人们会想那或许当真是一个温顺和善的正神。然而在余国若听说什么神灵显圣,人们第一个念头便是避得远些——晓得那大概是妖魔的。


    因而这李广盯着赵胜看了一阵子,迟疑着说:“哥哥,或许是你修习的那武艺——哥哥早些年不就曾与我说,你这功夫是个过路的高人传的、神秘莫测么?或许你这武艺有什么关窍要在生死关头才能逼迫出来。因而如今……”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哥哥难道不晓得那些什么神都是些什么货色么?咱们又何以落到今天这田地呢?”


    赵胜却不听他说。只将眉头一皱,道:“绝不会的。”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将一些念头扫去,又重复了一遍:“绝不会的。托梦给我的那龙王所说的是真的——她们死了并非平白地死,乃是我的时候到了——并不是被害……”


    他边说这些话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眉头紧皱、像是在和自己生气。又像是陷入某种偏执的情绪。


    李广微微一愣,忽然有些明白赵胜为何会是眼下这个样子了。或许他并不像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在意什么“真龙天子”。只是……他的妻子与母亲都已死去——如果她们的死能够有些价值、而非“就那么随随便便被一个妖魔给活撕了”,这样子会更加让人容易接受吧。


    但他不知道赵胜自己清不清楚这一点。


    因此他试着又劝一句:“哥哥,你方才是乏了,才得了那梦。与其说什么神灵妖魔,倒不如信咱们在身的功夫——”


    赵胜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什么功夫!”


    他顿了顿:“你当真晓得我练的的是什么功夫么!我何曾与你说过呢!”


    李广又愣。隔了半晌才道:“哥哥以往不是说,少年时候——三十多年前——遇到个黑衣黑刀的中年汉子路过蓉城、传了你一身的武艺之后又骑着黑马走了么?”


    听了他这话,赵胜却恨恨地哼了一声:“是有那个人、是有那件事倒不假。嘿,但你晓得他传给我的是什么么?”


    “当年那人指点我些日子,却只说教我什么心法。教什么心法却又总叫我自个儿去‘悟’——一年的功夫倒有十个月是我自己去‘悟’,另两个月,也是我说与他听的!”


    “终了那人走了,何曾教我什么真武艺?不过是我后来自己私下里随便寻些武师问问套路架子、又自己慢慢琢磨着才有了如今这本事!这些事我又怎么好说呢?终究是有师承的名声才好听些——你如今说我身上这伤痛乃是那什么功夫治愈的——绝不可能!”


    李广可从未想过赵胜的身上还有这样的隐情,眨着眼说不出话来。


    见他无语,赵胜这才兴致索然地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李广:“我晓得你在忧虑些什么。但如今不论你信不信我的话,箭都已在弦上了,总要有个章法。你做事向来细心,方才人多口杂我不好问你。如今我再来问你——你觉得咱们做这事,胜算有几成呢?”


  第三百一十章 胞弟

    听赵胜问了这句话,李广便又在心中叹一口气。


    胜算有几成……


    他抬眼看赵胜:“哥哥,还是逃吧。”


    赵胜皱眉:“逃?”


    “哥哥难道不晓得这蓉城的形势么?”李广忧心忡忡地看着赵胜,觉得自己的这位老朋友、老上级因为那个梦而变得有些癫狂了,“哥哥此前说要反,我是怕他们四个一时想不开真将哥哥拿了才附和。而今又折回来也是为了劝说哥哥你——这蓉城已待不下去了,早些走,就早些有活路呀。”


    他略喘了口气继续道:“哥哥想一想看,咱们这蓉城里如今可以用的人也而不过数百——都是从前的帮手伙计之流。以前是市井间的泼皮无赖,究竟是什么样的德行哥哥也都清楚。这些人,真能为我所用的也不过数十罢了。”


    “便是这数十人,真打起仗来用什么呢?库里的甲仗早不能用了——好些的刀枪都被老爷拿去换了银钱,留在库中的不过是些生锈的老家伙。那皮甲的线都烂掉了,一提起来就散成一片。这些事也是我前些日子才晓得——武装几十人都不够,难道用棍棒去打么?”


    “再有那城外……哎呀!”李广急得又叹口气,“哥哥难道不晓得二百里外便是冲府大营么!那冲府营中驻军近万,可战之兵也有数千。一旦知晓蓉城生变那数千人汹汹而来——你我兄弟的性命不也就结果了么!”


    李广说话时连连叹息,看起来心急如焚。可听他说完了这些话赵胜却一笑:“晓得。我当然晓得了——半个时辰之前我也在想你说的这些事。但方才得了那梦,我再生出心思重新思量一遍……嘿,这些又算是什么事?”


    “天下苦于妖魔久矣!”赵胜站起了身,****上身背起手、转头往窗外看——像是一个俯瞰沙场的大将军,“你说只有几十人跟随我们?我看未必。如今这情景多少人家破人亡?正是群情激奋的好时候。我如何恨那些妖魔那些人便也如何恨那些妖魔——他们只是少一个人牵头罢了。”


    “兵杖……李广兄弟,古有草木为兵揭竿而起,到如今我们连古人也不如么?那庆国现在的皇族五百年前起事的时候不过是一股流民——但我们如今已有了一座城池,又怕什么呢!”


    “你又说冲府营……哼。”赵胜冷笑,“战兵数千——哪来的战兵数千。咱们蓉城的老爷们烂作一团,你当那冲府营的将军都是兢兢业业的么?朝廷被剑宫妖魔把持——妖魔们最怕朝廷军容鼎盛,早在暗地里使坏,也叫那些将军们烂作一团了!”


    “你未来蓉城时我有个兄弟从军正去了冲府营,如今已做到小都统。他手底下领了五百的兵,但你可知道实员有多少?”赵胜伸手一手握拳,翻了一下子,“两百人而已。他一个人吃三百人的空饷——这还是胆子小、不敢闹得大的。这样子的折冲府,你想他能拉出多少人来蓉城?”


    “便是他来了蓉城,蓉城——乃是在群山环绕里。先叫他们翻山越岭地来,来了之后咱们将城门一闭坚守不出,他们又能攻得下么?”


    赵胜一口气将李广所担忧的事情都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遍,反倒叫李广愣住了——他可从不晓得赵胜平日里想了这样多的事。但他还是迟疑一会儿,又道:“即便哥哥说的都是实情。但还有一则……朝廷方面或许不可怕。然而那剑宫的妖魔……哥哥,大概就不是高墙能够防得住的了呀。”


    赵胜皱眉:“你还是不信那龙王托梦?有龙王助我,怕那些妖魔作甚。”


    李广急得一跺脚:“我信哥哥。人人都信哥哥你么?!当真起兵造反那些人一想到妖魔这一节打了退堂鼓——哥哥难道只空口白牙地对他们说有龙王助我们么?”


    赵胜生气地盯着李广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嘿了一声,坐下来——似乎是有些话想要说,但又不晓得该不该说。


    如此这般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压低了声音:“其实还有别的……帮手的。”


    沉默了一会儿,又为难道:“但这一则,非但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


    他一边说着,脸上一边露出混杂着气愤、羞愧、抑郁难平的复杂情绪来。仿佛若不是李广逼问得急了,这事情他是打算一辈子埋在心底的。


    他这个模样倒叫李广好奇了:“哥哥是指什么?”


    赵胜再犹豫一会儿,又站起身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左右看了看确定房外无人,这才转身看着李广:“同你说了也罢。但此事你万不能外泄——否则大事未成,咱们倒要成了千夫所指了!”


    李广这便意识到事情更加蹊跷。想了想,敛容正色道:“哥哥说吧。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难道还信不过兄弟我么。”


    赵胜微微苦笑:“自是信得过你,才要与你说。你且听好。”


    “日前我要你们随我去诛杀妖魔,那时候我是如何说的?我同你们说城中的妖魔不过是意境、刚刚化形罢了。只是仗着皮糙肉厚这才有恃无恐。咱们几百人对上他们,并非没有胜算。那时候你问我何为意境、化形,又是如何知晓的——还记得么?”


    李广略一想,点头:“记得的。当时不解哥哥怎么知道这些事情,但你只一句话带过了。”


    “现在告诉你,那是我兄弟告诉我的。”赵胜看着李广,“我那兄弟在庆国的定义城,在庆国的石林山中。咱们这蓉城是在石林山的余脉中,那定义城便在主脉里。”


    李广眨了眨眼:“……兄弟?哥哥何时在余国又有了兄弟?那定义城我倒是知道,不就是那庆国的边城么?和咱们蓉城隔了百十里罢了,道路崎岖难行,在庆国也是个没什么人关心的小城……哥哥如何结识了那里的人?”


    赵胜沉默了一会儿:“并非结识的。那是我的胞弟。”


    李广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了。赵胜的老母昨夜刚死,他与赵胜相交多年也算知根知底——却不知他从哪里弄出个胞弟来,还是在庆国的定义城?


    “唉。”赵胜叹了口气,“说来话长的。但如今你知道我那老母并非是我的生母就是了。我也是前些年才偶然发现我那胞弟在余国定义城——我们是一母所生,模样都相差无几,小时候失散。”


    “现下他在定义城也是公门中人,亦是个捕头。我所知道的那些事都是他同我说的。我所说的、万不得已的助力,也是指他那边。”


    李广用了些时间才消化了赵胜的话。他想了想,犹疑道:“哥哥是说……万一事有不济,定义城那边会出人帮衬咱们?但你那胞弟只是捕头——庆国并不同于咱们余国的形势。他们那里没有妖魔作祟……怕是你那胞弟做不得主吧?”


    赵胜皱起眉,沉默了很久,才忽然道:“不是人。而是妖魔。”


    “……什么?”


    “是妖魔。这话出我口入你耳,再不能对第三个人说。我如今对你讲了也只是说……咱们还有这样的一条后路,但未必用得着。”赵胜说话时的口气不像之前那么豪气万丈了。仿佛心里略有忐忑愧疚,但又在努力将那种情感压抑下去。他说了这么许多之后又顿了顿,见李广并没有不想听的意思,才道,“那庆国定义城的情势也并不比咱们好。甚至比咱们更可怕些。”


    “咱们这蓉城虽说被妖魔欺压,可并不总有性命之忧。但庆国的定义城……”赵胜咬了咬牙,“却是有妖魔吃人的。”


    “定义城附近的石林山脉中有一座陷空山。那陷空山里,住了个大大的妖魔。大妖魔座下又有小妖数百,三天两日便要吃人。起先是从城中掳了人去吃。但后来吃得人越来越多,城中几乎都逃空了——我那胞弟便成了捕头。要知道那时候与咱们如今这蓉城也没什么差别——捕头以上的老爷们死的死逃的逃,城中便是他做主了。”


    “于是我这胞弟……便想了个法子。”


    “咱们蓉城在石林山尾,又有条蓉河。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但那庆国的定义城正在石林山的戈壁荒原之中,干旱少雨,通行艰难。因此算是庆国的一等一的偏远荒凉之地。由此……庆国那附近的州府便通常将被判发配、流放的人犯往定义城打发。”


    “所以他这个法子……你该是知晓了吧?”


    李广怔怔地听着。听到此处又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难不成是……他将那些人犯,主动送与妖魔吃了?!”


    赵胜沉默着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胆子,哪来的运气。自己闯进陷空山的妖魔巢穴交涉,而后竟成了。自那以后便每月送五六人给那些妖魔去吃。慢慢地妖魔便真不去定义城掳人了。”


    “但每月都要送去五六人。”李广皱起眉,“哪里来的那么多人犯?”


    赵胜看了他一眼:“人犯不够,城中作奸犯科的总是有的。作奸犯科的没有,老弱病残也是有的。他们……便偷偷绑了去。”


    李广瞪圆了眼:“这、这种事……这怎能——”


    赵胜微微叹息:“但自那之后,定义城中便平静了。人也多了——勉强算是安居乐业。所以说……该如何说呢?我也不晓得如何说。”


    “至于说这助力,便是陷空山的妖魔。我那胞弟时常往陷空山送人,慢慢地同些小头目厮混得熟识了,知道不少事。据说那陷空山的大妖魔比那剑宫的阳剑子还要厉害百倍,而他座下的一个小头目便可轻松除掉数百像咱们蓉城里的这种妖修。由此说……一旦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李广猛地站起身:“万万不可!”


    他瞪着赵胜:“哥哥是糊涂了么?!咱们为何反了?不就是因为被妖魔欺压民不聊生么!一旦将那陷空山的妖魔引来……何异于饮鸩止渴!?难道哥哥以后也想送人去给妖魔分食么?!”


    他的口气刚烈,没留半点情面。赵胜却没有发作,忙道:“我哪里是那样糊涂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我岂会……”


    “万万不可呀哥哥!”李广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万不得已、也万万不可呀!宁可咱们身死了,也不要做这样的事!”


    赵胜便摆手:“罢了罢了,我岂是那样的人。那么这事就不再提了——其他事也先不提了。我暂且再思量思量、你过午再来,我再同你说好好说说、好不好?”


    似乎李广的反对已叫他兴致全无。他说完了这话便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了:“我暂且歇一歇,我许是头脑糊涂了。你容我好生想一想。”


    李广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在迟疑一会之后叹着气出了门。


    他一出门,赵胜便将门重新关好。再过一刻钟当李广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窗外的臭气似乎淡了些——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但声音变大了——各种声音。秋蝉嘶鸣的声音、城中人们的嘈杂的声音、窗纸在微风里轻轻鼓动的声音,乃至于……自己血流心跳的声音。


    这些事情他没有同李广说。但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已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他是一个世俗武者,从前的功夫算是高明的三流高手。可眼下他知道自己已不同了——他几乎可以“内视”了。在武林之中这是一个玄妙的境界,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是三流,而变成了二流。


    这一切变化都只是因为那个梦——得那梦之前他浑身伤痛悲愤忧郁。但得那梦之后他的身上立时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李广说是自己想岔了!


    可他身体里这些彭拜雄浑的内力怎么可能是白白“想”出来的?!

    这也是那龙王为自己托梦的最好证明!

    赵胜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忽然跪倒在地。


    他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想了想,又直起身拜了一下子、再磕三个。如此一套三拜九叩做完了,便双手合什、用微微发颤的声音低语:“渭水龙王、渭水龙王……倘若刚才那梦是真的,求你再托梦给我、显圣一次,我有要事问你、有要事问你!”


  第三百一十一章 神使

    他如此祈祷了一会儿,便停下来静听。


    但房间当中并没有什么变化——屋外的鸣蝉还在嘶叫。


    赵胜便又磕几个头、再做完这一套、等了足足一刻钟……这才慢慢从地上起身坐回到签押房那张宽大的木椅中。


    过一刻钟。又过一刻钟。


    然而始终没什么动静……就仿佛此前真的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赵胜终于叹了口气、垂下头。


    或许是那龙王并没有听到他的祈祷——他新脱困,会不会像人一样,要有许多事情得处理?

    还是自己并不算“心诚”……需要祭祀的么?


    他开始陷入略微的惶恐与疑虑当中,并且觉得窗外的蝉鸣声越来越惹人厌烦——直到他听见门外的声音。


    声音细声细气,语调却颇为威严:“那赵胜,还不开门迎龙王法旨!”


    赵胜在一瞬间瞪圆了眼,随即从椅子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蹿到门前。也顾不得多想,伸手便将门拉开向外看——


    然而竟然没有看到人。


    他刚要皱眉再抬脚走到院子里,忽然听到脚下有人慌乱地喊:“好大胆的赵胜,竟敢冲撞神龙使者的仪驾么?!”


    赵胜这才低头看,随即触电一般猛地将踏出门去的脚缩了回来——


    他这签押房的房门是有门槛的,门槛依着衙门的惯例,也是颇高的——到他的脚踝。


    眼下就在门槛外,正停了一队盔甲鲜明的小人。这小人不过与门槛齐平,共有十三个,分左右两列。


    前面有四个红盔红甲、骑小红马的骑士,手中擎着牙签一般长短的明晃晃的刀剑。中间有四个青衣短打扮的小厮,合力抬着一乘金色的无顶小轿。那轿上坐一个人,穿青灰色的官礼服,胸前一块看不清绣了些什么的补子,头戴一顶双翅乌纱,应当就是自称的“神龙使者”。再往后还应有四个腰间佩刀、穿青甲的步卒,手中擎着官衔牌、罗伞,也看不清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但之所是“应有四个”,是因为赵胜踏出的那一步竟不小心踩到了最后一个步卒。那小小的罗伞掉落在地上,小人也躺倒了、起不来,看着是被踩断了一条腿。


    现下这十三个小人俱仰着脸看赵胜——目光相接一息之后,这赵胜像见了鬼一样再退出两步远,险些一把将门给关上了。


    中间的那小人却不慌不忙,竖起眉头再厉喝:“还不迎旨、成何体统!你将手伸过来!”


    小人只比赵胜的拳头高一点,却丝毫不畏惧他。这种镇定的气度竟然也叫赵胜镇定起来了。他先喘了几口气,然后才瞪圆了眼睛:“阁下当真是龙王的使者么?龙王呢?怎么不是龙王来见我呢?”


    小人大怒:“好大胆!渭水龙王何等尊贵,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呢?龙王体恤你的诚心叫本官前来传旨,你竟还不拜服在地恭敬地接旨,难道不知道神灵发怒有多么可怕吗?”


    赵胜听他的言辞越来越严厉,且当真有些气势,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得真地去接旨——但没有拜服在地,只是倾身趴在地上将一只手掌伸到门槛上。


    于是四个抬轿的小人便用力伸直了胳膊、将小轿擎起来。轿上的小官就走到了赵胜的手掌上。


    赵胜才站起身托着那小人走回到案前将他放在案上。想了想、恭敬地拜一拜:“……神官有何旨意要宣读?”


    小人板着脸,从大袖中取出小小的帛卷展开、清了清嗓子,道:“龙王叫本官来问你——你救驾有功,但没有来得及论功行赏。如今龙王已回到龙宫当中,因而想要知道,你要什么赏赐?”


    听了这话,赵胜心中的忐忑与忧虑一下子全不见了!他哪里想得到那“渭水龙王”竟真是个行事颇有古风的神灵——还记得要“论功行赏”呢?!

    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而愣了好一阵子,随后才忙道:“赏赐……何种赏赐?要我自己提的么?!”


    小人不耐烦道:“自是要你自己说来。我家龙王神通广大,没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就算那人死掉入了轮回……”


    说到这里却像是失了言,忙顿住改口:“你且说吧——先说与本官听听。”


    赵胜眨着眼,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转过身在屋子里焦躁地踱步,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才下定决心——狠狠地跺一跺脚、猛地转头:“倘若我在这蓉城里起兵造反,龙王能助我杀退余国的妖魔、一统天下么?!”


    小人听了他这话尖声尖气地笑起来:“嘿嘿,你倒是大胆!本官来此前龙王已对本官说过,你提的必是这个要求。便也叫本官告诉你——倒是可以助你的。”


    赵胜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当真?!”


    小人摆摆手:“却不是你想的那么个助法儿。你且听好——”


    “龙王晓得你要起兵造反,也晓得你这渭城里没什么可用的人。更晓得你只是区区的一个捕头,暂时还没有什么大将之才。因此叫我说一桩好事与你听。”


    “此去蓉城千里之外,在庆国境内有一山,名出云山。山上有一堡子,名黑寨堡。那黑寨堡的堡主姓应名决然,乃是个大将之才,手下有战兵数百。我家龙王受过他前世时的恩惠,如今得知他生计艰难,因而正好将你们两桩事合为一桩——我给你个时候、地点。你便派人在那里等待,就能等到那应决然。那时说是龙王叫你的人去接他——便可将他收为你用,成为这蓉城的大将。”


    赵胜听了他这话眉头微微一皱。因为这小官如今说的这些……有点儿太真实。


    他是个有热烈期盼的人,本质上却并不是个蠢人。因而觉得有些不对头——他本以为神灵的许诺应该是玄妙缥缈些的。


    譬如说帮自己“改了命数”,叫自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可眼下忽然变成了这样具体的法子,反叫人心中生出了警惕。


    但那小官并不在意他的心里想什么,口中不停地又说下去:“我家龙王也晓得你身边没什么能帮你出谋划策的人。因而再送你一桩好事。”


    “此去蓉城四百里有一大湖,名洞庭。那洞庭湖中有一山,名君山。君山上有一宫殿,名紫薇宫。紫薇宫中有一隐士,姓刘名公赞——我家龙王前世也曾受过他的恩惠。你再使人往洞庭君山紫薇宫去,就可见到那隐士。对他说乃是受龙王之托请他出山,便可将他收为你用,成为这蓉城的智囊。”


    “有这二人,一文一武,可保你蓉城平安。”


    “而后倘若你再遇妖魔作祟,我家龙王便派遣四路神龙使者襄助,亦可保你高枕无忧——你看如何?”


    赵胜犹豫了一阵子,这才道:“多谢龙王的美意。只是那出云山、黑寨堡……听起来倒像是个匪寨呢?呃,是不是匪寨且不论,只是说那应决然、刘公赞二人,我都不知晓他们的底细的。他们听着也是庆国人,并不了解余国、蓉城的状况。这二人来了蓉城里……我的兄弟们或许还会猜忌。我总觉得……嗯……似是不大妥当的呀。”


    他话音一落,案上的小人登时双眉倒竖,不晓得从哪里抽出一柄细细的小剑来。他持了剑四下看看,正瞧见身后的那一方台印。


    这印有赵胜的一个拳头大小,但对于小人来说则是个大物。这小人上前两步走到台印前一挥剑——


    那细细的小剑竟仿佛切一块豆腐一样,将台印切下了一角!

    然后小人转脸怒道:“神灵的好意岂是你能够推脱的呢?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古人不敬神灵因此被降下灾祸的故事吗?渭水君因曾被余国的妖魔镇压,因此要借助你的手段去惩治它们。而今你却百般推诿,难道是想要成为妖魔的僚属、与渭水君作对吗?”


    他的语气严厉,脸上也现出了鲜艳的红色。赵胜心中大骇,忙道:“不敢不敢,我并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那小人却不理会他,继续生气地说道:“渭水君为你之事曾往森罗殿去了一次。在那森罗殿中见一女子、见一老妪。女子口中念念有词直唤‘大郎’,老妪则念道‘天凉添衣、天凉添衣’——你可知道她们?”


    赵胜一愣,随即流下眼泪来:“那正是我娘子和老母!她们如今在何处?!神官曾说龙王神通广大,难道不可以叫她们还阳复活么?!”


    小人并不为他所动,反倒冷冷一笑:“先本官问你想要求什么,你想了好一阵子却只问你自己的前程,并不曾问你的妻子与老母——到如今又为何惺惺作态呢?”


    赵胜唉声叹气、狠狠地躲一跺脚:“我何曾不想呢?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哪里敢求龙王生死阴阳的事情!”


    小人脸上的神色这才缓和,道:“龙王曾吩咐我,若你只问自己不问她们,便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是不值得帮助的。而今本官知道你情有可原,便暂且不去追究。”


    “龙王又吩咐本官,若你有什么犹疑,可叫本官给你见一个人。见了那人,你便不再会有顾虑。如今你且瞧好了——”


    小人说到这里,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令牌、抛在地上,口中喝道:“还不出来相见!”


    话音一落,地上登时升腾出一阵青蒙蒙的雾气。随后一个女子的魂魄飘飘荡荡出现在半空——赵胜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他那死去的发妻?!


    等他再与这鬼魂问答了几句,更加确定无疑——有些话儿只有他们二人知晓,旁人是断然听不去的。


    赵胜流着眼泪问他妻子她们眼下何处。这女鬼便道“而今在一处白雾茫茫的地方,不知是何处,疑是阴间吧”。


    然而小人只肯叫他们夫妻说这几句话。不多时便又喝“时候到了”,一挥手叫女鬼散去了。


    赵胜悲痛欲绝,只求小人再叫自己同妻子多说几句话。


    小人却板起脸说道:“渭水君虽本领通天,但森罗殿却也自有规章。而今你还是不相干的人,渭水君怎好问黑白阎君叫你的妻子老母还阳呢?待他日你做成了渭水君吩咐的事——你既有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也就还可再有你死去的发妻老母。而今知晓了这些事,你心中可还有顾虑么?”


    先前赵胜还疑心是什么妖魔的手段——用法术弄出了这些东西来哄骗他。


    可如今见了他亡妻的魂魄,心里便没有什么疑虑了。他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曾听他那在庆国定义城的胞弟说过——妖魔与修士或许有种种神通,但唯独魂魄这东西他们是难操纵的。


    人死之后的魂魄可以被毁去,却很难被收走——因为那是黑白阎君的东西。有不相干的人打魂魄的主意,是要触怒那两位阴间的帝王的。


    如今他亲眼见了妻子的魂魄,也证实了那当真是他亡妻,便晓得这渭水君真是有天大的本领,当是真神。


    因此,终于双膝一软、拜在了地上:“神官教我,我而今该如何?!”


    小人便沉声道:“你先使人去请应决然、刘公赞。而后,再分些人往红岭去——打探那里的妖魔动向、解救被困在那里的乡邻,以壮大蓉城的声势。做好了这两件事,龙王日后还有吩咐。”


    赵胜连连点头,又道:“只是龙王这事,我笃信,却只怕身边的人不信。贵官可有什么信物、凭证留下来,我好示人的么?”


    小人哈哈一笑:“这却也不难。”


    说着将手中先前宣旨的小小帛卷丢给赵胜:“此物名洛书古卷,你留在手中。日后若有事问龙王,便沐浴焚香之后在这卷上写出,龙王就看得到。”


    赵胜慌忙接了。正为难这样小小的东西如何写字时,那“洛书古卷”却已变得大了些——是寻常人可以写字的模样了。


    就又听到小人忽然低喝一声:“时候到了。本官复命去了!”


    赵胜忙道:“神官且留步——”


    却哪知这么一喊,竟将自己喊醒过来了。


    窗外的鸣蝉不知何时不叫了。应该已是午后,阳光洒了一屋子。


    他满身细汗,看着是睡出来的——他睡在案前,就好像先前祈祷时睡着的。


    ==============

    大名鼎鼎的《法师与魔王》上架了。已经三十多万字,可以开杀了。


    关键点:主角是魔王的后裔。


    那位作者写书相当认真,而且肤白貌美。


  第三百一十二章 容王

    赵胜愣了一会儿,体验到午睡之后的困倦无力感。但他马上从地上跳起来,抬眼便往案上看——


    那方台印缺了一个角,缺口平滑。


    一卷帛卷横躺在案上,在阳光中闪耀着微微的金光。


    他一把抓起那帛卷、紧握在手中,不晓得说什么好。如此浑身肌肉紧绷地站了一阵子,才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前,将门推开看。


    发现门槛外躺了一尾青虾。虾尾已被踩烂了,看样子也已死掉了。


    他盯着那虾看了许久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捧起来、回屋中找到一只木盒盛殓进去。盛好了、又双手合什拜一拜——神情虔诚而专注。


    现在他笃信了。他笃信自己曾经梦到的一切——缺角的台印、帛卷、还有那个被自己一脚踩断了腿的小人儿。


    的的确确是有神灵在庇佑他。而且……他倘若做得好,甚至可以重新见到自己的发妻与老母。


    尽管那并非他的亲生母亲。


    这样的信念令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在此时这几乎人人惶恐哀切的蓉城里,赵胜却成了最乐观、最坚定的一个人。


    因而当第二次去而复返的李广看到赵胜的时候,他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那时候赵胜正站在签押房的院中。


    已经是午后,院子里那棵老榆树所投下的婆娑树影覆盖在十几具妖魔的尸身上。那些尸身巨大,个个都宛若一头牛犊一般。但它们的身上被泼洒了粪便与鲜血,这令它们臭不可闻。先前李广与另四个捕快来这签押房的时候都要捂着鼻子,可如今赵胜站在院子里,脸上却神色如常。


    他披了一件外衣,露出胸膛。背着双手站在尸体旁微微仰头看天空,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


    可他脸上的神色变换却是快极了。忽而失落、忽而愤怒、忽而喜悦,忽而又冷酷严肃——李广一只脚踏进院中瞧了他两眼,便惊得微微张开嘴,好一会才敢低声唤他:“……哥哥?”


    赵胜听见了他的声音,慢慢转过头、冷静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容王。”


    李广听见他说了话,这才敢抬脚走进院门。一边抬手用衣袖抹了抹脖颈上因为奔波而渗出的汗水,一边喘了口气:“哥哥说什么?”


    “叫我容王。”赵胜一动不动,威严地看着李广,“我已想好了——我们起兵,师出要有名。从今日我自号容王。我们不要清什么君侧——只要赶走那昏庸的余帝,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李广停住脚步,皱起眉看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赵胜,觉得事情不大妙。


    同他上一次与赵胜说话只过了两个时辰。但他的这位赵胜哥哥似乎越来越……癫狂了。


    赵胜微微笑了笑,抬手将手中的帛卷抛给李广:“你看吧。”


    李广狐疑地接过去。先看看赵胜,再低头将帛卷慢慢展开,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发现那帛卷上竟有淡金色的流光构成的图形的文字,随着帛卷的晃动而微微颤动,就好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


    李广吃惊地伸了手,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文字图形上摸一摸,感受到帛卷出奇的顺滑——好像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材质。他抬头看赵胜。


    赵胜淡然道:“你总该信了。方才龙王又给我托梦——这便是留给我的信物。你且看那卷上都写了些什么。”


    惊诧感已叫李广说不出话了。他眨了眨眼,便真地低头去看那帛卷。


    他很快看懂了。


    卷上所呈现的,乃是蓉城以及周边的地图。只是这地图只勾勒出了蓉城的大致轮廓以及一条穿城而过的蓉河,并不十分详细。


    又在这图中的几处,亮起更加灿烂夺目的光点。光点旁还有些细密的文字漂浮,像是说明注释。


    李广是不识字的,看不懂那文字所说的是什么。因此再抬头问赵胜:“这……图上所说的是什么?”


    赵胜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李广身边,伸手将帛卷拿回来,展开。并了右手的两根手指,往卷上点了点、郑重地宣布:“此乃龙王宝藏。”


    “这卷上标了六处地方。每一处都埋藏有黄金一千两。此乃渭水龙王从前留在蓉城的宝藏——而今知道我要起事,便将这宝藏赠予了我。一旦我们成了大事,便要在国中广建寺庙供奉祭祀龙王,以报答今日的恩德。如今你信了么?”


    李广愣了愣,在心里想——每一处有黄金……一千两。一共六处。


    那么就是一二三四五……六……六千两了。


    六千两的黄金!这巨大的数目叫他头晕目眩。他甚至对于“六千两黄金”意味着什么都不清楚了——而他原本就是辅佐赵胜“辖缉盗事”的,又的确去哪里清楚呢?


    赵胜很满意他此刻的表现。便板起脸微微眯起眼睛,叹道:“你可知道咱们荣城府——含这蓉城及周边的村镇,去年缴了多少的赋税么?”


    李广自然是不知道的。赵胜笑了笑:“白银五万两出头而已。而今咱们有六千两黄金——六十六万两白银——你可知能做成多少事?”


    “天助我。”赵胜叹息道,“我若不在这世间成一番伟业,如何对得起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现下最重要的事,便是将他们四个唤回来。我们今夜便商议如何取这六千两的黄金——城中埋藏着两千两,另有四千两是在红岭的。再议一议用这些钱财去何处购买兵甲马匹、去何处招揽军士。再有,还要去迎两个人——”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广终于回过了神、打断他:“哥哥……我正是来同你说这事的——那田横兄弟俩,还有孙同周济……都已跑掉了!”


    赵胜愣了愣,随后眉毛一竖:“你说什么!?”


    李广叹气:“嗨呀。我方才料理了我那边的事情,去看看他们四个做得如何了——我便是怕他们知道了造反这种事心里发慌。这时候城里又是这样的烂摊子,当真做不好事、要生民变的。哪里知道我去找那田家兄弟俩,他们并不在北边。又往城西边去找孙同,却发现他们四个聚到一起了。”


    “见了我便说——‘那赵胜是因为家中死了人失心疯了。咱们方才糊弄他只是怕他起了性儿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因此才答应他。可如今谁不知道这是杀头的大事——蓉城里的人如何与妖魔、官军斗呢’——因而叫我和他们一道来将哥哥擒拿了送去冲府营,说什么将功折罪。”


    李广呸了一声:“我岂是那样的人。我便说这种事我决计不做,又说哥哥你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依着你的武艺,他们四个来了就只有躺着出去的份儿。那四个怂包这才怕了,斜眼盯着我看了会儿,就一起逃出城去了,我也不好阻拦。我估摸着……那四人十有八九是要往冲府营去了。”


    赵胜微愣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四个鼠辈。算是我看错了他们。”


    他气愤地在院中踱了几步,忽然转脸看李广、眯起眼睛:“你且看着。今日是他们荣华富贵的大好时候,他们却偏不要——以后咱们成了大事……瞧他们是如何追悔莫及的!”


    “用不着理会他们。冲府营早晚知道这里的事。但那边要有动作,非得是月余之后才有结果。到那时候……哼哼,我有渭水龙王襄助、早成气候了!”


    他自信满满地说了这话,便走到妖魔尸身旁用力地踢了几脚:“畜生——看我如何将你们从这国中统统撵出去!”


    李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一看赵胜的样子,终是没有开口。


    ……


    ……


    “所以说完全不关我的事啊。”李云心无辜地耸了耸肩,端起一盏温热的茶将口中嚼得喷香的杏仁送下去,看着对面的王伯剪,“是他自己要反的。”


    他现在坐在木南居里。


    街道上都是跑出来的人,吵吵嚷嚷地走来走去,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但没人往木南居里面钻——李云心本以为受灾的人们会来瞧瞧有没有什么吃的。


    据王伯剪说这是因为木南居在蓉城里的口碑还算好——每逢年节都会施粥撒钱。而他们也早早派人在城中别的地方设了救济点,因而没人来这总店里捣乱。


    不过王伯剪得知了赵胜要反。


    李云心一点儿都不惊讶他知道这消息——此刻蓉城行政中枢里发生的大事如果他们真的一无所知,那么倒的确是可以专心进军餐饮业了。


    因而当李云心来到木南居坐定、王伯剪给他上了几样干果、一壶茶水之后便按捺着心中的情绪问这位龙王……为何要鼓动赵胜造反?!

    赵胜造反明面上反的是余国皇帝和剑宫,可眼下剑宫也是木南居的势力呀。


    却听到李云心这样子的回答。他喝茶吃干果,看起来悠闲极了,似乎完全没有将这件事看得有多么严重。


    王伯剪在心里将他对面这位“渭水龙王”痛骂了一百遍。然而还得笑着、和气地问:“但……那赵胜说有渭水龙王给他托梦。难道那龙王,并不是您么?”


    “哦,你说这个呀。”李云心捏着手里的茶盏转了一会儿,心思却像是在别处、在想别的事。仿佛此刻回答王伯剪很关心很在意的这个问题对于他而言,就只是漫不经心的闲聊罢了。


    “我本来是打算往红岭那边瞧瞧状况。所以路上来你这儿,打算问问你些事情。但是忽然觉得那赵胜有些面善,我就顺便往衙门那走了一趟。”李云心将茶盏放下,伸手在果盘里慢慢划拉,想要找到一枚饱满合眼缘的杏仁,“结果就听说他要反。我就琢磨啊——”


    “我要去红岭,可是红岭那边必然严阵以待啊。不管我怎么乔装打扮,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从蓉城往那边去,人一眼就得瞧出来——你说是不是?”他找到了杏仁,丢进嘴里慢慢嚼,“所以想着,喏,他要是真反了,必然得去占了红岭,把那边的青壮男子聚拢起来。所以说他们一群人乌泱泱往那儿去了、闹起来了,我就好隐藏行踪了嘛。”


    “所以说就是这么个事儿——本来就是他要反。关我什么事嘛。”


    王伯剪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所以说龙王你只是为了……为了你去红岭好有人替你掩藏行踪。便挑动了这样的一件大事?并没有别的意图?”


    李云心笑了笑:“应该没有吧。”


    王伯剪的脸抽动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我如今算是知道为什么龙王走到哪里……就毁到哪里了。那么如果我有别的法子为龙王掩人耳目去红岭,龙王是不是就可以不再理会那赵胜——叫我即刻去将他捉拿了?”


    李云心抬头吃惊地看他:“拿他?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我是保证了要助他成事的。”


    王伯剪终于没法子继续按捺心中的情绪了。他皱起眉:“龙王,你行事太过孟浪了。那赵胜倘若真地反了——他一个人是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我们倒并不担心。但有龙王你助他、如果他真地将余国搅了个天翻地覆,可就会将我们的布置打乱——我们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这会让我们遇到很大的麻烦!”


    李云心想了想,看他:“所以呢?”


    “所以希望龙王不要意气用事。”王伯剪严肃地说,“这种孟浪的行为并不可取,我们在余国的布局环环相扣,一旦局部有差池,整个大局都需要全面调整。还希望龙王可以想个其他的法子——”


    李云心却忽然笑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王伯剪:“老王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不是你的下属,或者你们组织里的什么人。我是李云心。”


    “我做事自然有我的打算,是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的。你觉得妥不妥当、麻不麻烦,也不在我考量当中。我从渭城到洞庭到这里——”李云心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凡是我觉得我做事孟浪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所以说在我这里,我同赵胜说话之前,或许是一时兴起。但现在和他说完了话,我也有了我的布置。你现在去搞了他,一样会给我带来麻烦。”李云心叹了口气,“希望你可以尽快适应这种转变——眼下蓉城里多了一个我,不再是你们一家独大了。你想和我合作,也就要学会尊重我。”


    “还有。不许再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不然我会不高兴。”


  第三百一十三章 故人重逢


    王伯剪便说不出话来——倒不是“理屈词穷”,而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理智气壮地提出自己的意见……譬如说“不许再这样和我说话、不然我会不高兴”。


    这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说法。而成年人,至少会懂得掩饰、压抑自己的情绪。


    可他偏偏又感受不到半点像孩子一般“撒泼耍赖”的意味。


    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这李云心虽然看起来像个赌气的小孩子,然而至少在王伯剪这里、以他这些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他相信李云心的威胁就只是单纯地威胁。而且他的眼睛里那种危险的光可一点都不像小孩子。


    因而他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没有完全了解面前这个人——他比自己想象的……似乎还要危险一些。


    于是王伯剪皱了皱眉,微微叹一口气:“是我心急、口不择言了。只是龙王……当可以体会我的心情。不过龙王既然说这样做也有龙王自己的打算……唉……这事就过几日再说吧。可如今的当务之急——”


    话说到了这里,王伯剪忽然顿住了。然后他抬头往天上看,像是觉察到天上有什么东西。


    李云心的反应只比他慢了一点点——在王伯剪转头之后,他怀中一幅画卷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与王伯剪对视一眼,都晓得对方通过自己的渠道得到了某个消息。因而连话都没有说便极有默契地站起身——王伯剪往后堂走,李云心往门外走。


    他一出门便伸手从折扇中摸出一枚符箓,然后转到木南居西边的一条小巷子里。街上此前有些人,见他走出来只看了他几眼、并不在意。等李云心走进小巷的阴影之中便将符箓祭起了——无形的力量在一小片空间当中扩散出去。这是为了遮蔽他自己的行踪、屏蔽附近可能有的修行者的监视。


    然后他取出怀中的跳动的画卷,看到上面出现了一行字。


    “昆吾子与二修往你处去”。


    李云心皱起眉头。


    他离开洞庭之前给刘老道留了些符箓,是用他从通明玉简中学到的法术新制的。洞庭与蓉城的距离相对于刘老道这样的虚境修士还是太远。因此他用这个法子来传递消息——一旦有急事,便在洞庭祭起那符箓、书写简单的文字,他这边的画卷上就看得到。


    这种通讯手段在他的那个时候算是出奇的麻烦,可在如今已算是仙家神通了。


    而今便是收到刘老道的话。


    只是……什么状况?

    昆吾子和两个修士、往自己这边来了?


    昆吾子怎么晓得自己在蓉城?

    他又怎么离开云山了?

    说好的“事了之后入石室思过”呢?


    他不再多想,转身出了小巷。刚走了两步便看到王伯剪从木南居的大窗中探出头来,面沉似水:“龙王,道统的人往这边来了。”


    李云心摊手:“我也刚知道。”


    王伯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共三人。距此地已不大远了,我们还在找他们的行踪。难道是为龙王来的?”


    “我也不知道。”李云心边说边仰起头、眯眼朝天上看了看,“不用找了。在咱们头顶。”


    还没等王伯剪作出反应,一道清风便打平地升起,嗡的一声上了天。


    留在原地的李云心抬脚走进木南居的门内——一踏过门槛便化作光斑消散了。王伯剪这才晓得李云心的真身已伴随那道清风上去了,留下来的只是个不想当街显露本领的虚影儿罢了。


    他仰头往天空上瞧了瞧——湛蓝的天空当中,只看到几朵巴掌大小的云彩。这时候太阳已经有了西倾的苗头,因此那几朵云彩的边缘被镀上淡淡的金色。


    王伯剪认为李云心以及三位来客便在某一朵云中。


    那些云看着小,但实际上每一朵都有数个蓉城大吧。他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很想到天上、去云中瞧一瞧。只是他不能像李云心一样扶摇上九天——那种感觉应该是很畅快的。


    ……


    ……


    三位不速之客也的确在云中。


    在地面上看起来团团软软的云朵,在天空中就变了模样。它很大、很厚,像是一座高悬蓝天之上的巍峨山峦。这山峦也并非是平滑起伏的,而是有许许多多由水汽组成的小山峰、小峡谷。


    那三人便在这云朵之中——一个人影停在雾气所构成的峡谷里,周身被金光笼罩。


    这人影似乎没有实体,而像是神魂或者鬼魂之类的东西。看轮廓依稀有些琅琊洞天宗座昆吾子的模样,然而再细看就看不清楚了。因为他的身周有金光流转。而再细看那金光的话,会渐渐发现乃是两个金色的人影、两个高冠大袖的男子。


    这两个男子的影像是扁平的,仿佛纸面上的人。他们在昆吾子的身周旋转并且构成一个金色的光罩、将他罩在里面。


    这光罩当中的昆吾子看起来情况并不好——他的身形忽明忽暗,仿佛就快要散去。他直挺挺地浮在空中紧闭双眼,又仿佛在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形态不至溃散。


    照理说这样子的昆吾子该是不堪一击的。


    但距他百米之外、身处云雾山中的两个追击者却并不上前,似乎深深地忌惮他。


    这是两个没什么特点的人。两个男人,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平平无奇的脸上蓄着平平无奇的胡须,穿一身流水一般没有丝毫褶皱的道袍。


    一人手中持一柄金灿灿的如意,一人手中持一座小钟。昆吾子停下来他们便也停下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持如意的人开口:“你自己也晓得的,撑不了多久。”


    “你乃是神魂之身。此前附身别的躯体已经伤了,然后被圣人驱逐出那躯体又伤了。在云山上还被我重创一次——”修士微微叹了口气,“倘若我是你,我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想着怎么叫自己快点儿魂飞魄散、而不是逃。要不然,落在我们的手上……那滋味你可想不到。”


    昆吾子仍不说话,似乎是压根没余力说话。他的手指在金光罩中翻飞、结成各式手印。然而围绕他流转不息的两个护法人影却越来越淡、越来越慢,好像随时都会散去。


    持钟的修士便皱眉低声道:“他看着已经不行了。眼下是在拖延时间、虚张声势。你使你那玉如意,我使我这混沌钟,拼着将这两件法宝毁了也尽快将他拿下来、以免夜长梦多。他手上的可是《清明上河图》啊……八珍古卷之一。万一节外生枝圣人怪罪下来,你我都……”


    持着如意的修士却冷冷一笑:“节外生枝?我倒想要看看他怎么节外生枝。勾结妖魔……哼……若不是我得上天眷顾,如今已做不成这蒲松子了。蒲松子……哼。这蒲松子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得道真人境,境界又不稳固,不晓得平日里鬼混些什么,呸!”


    这自称蒲松子的修士言语之中满是愤懑,全没有一般的道统高修通常会有的那种冷漠气质,倒更像是一个世俗中人。可他话虽这么说,眼神却在往四面瞧——好像在提防可能突袭而来的敌人。


    那持混沌钟的修士似是不敢忤逆他,只得唉声叹气地晃了晃手中那口钟。便有清越的脆响往四面一点点扩散开去,似乎是在查探周遭的情况。


    这一探,便果真探出了状况来——一息之后,那钟忽然叮叮咚咚地一阵响,便自从钟口喷出一道清光,像探照灯一般直射云山的下方。


    修士登时瞪圆了眼,低声喝道:“果然有人埋伏!”


    又提高了声音:“何方高人,还不速速现身!”


    蒲松子方才还是不甚在乎的模样。到如今遭遇了敌情不由得也上了心——怀中的如意一晃,身周的云雾立时卷成条长龙、将二人环绕起来。随后也定了定神,厉喝:“何方宵小,还不现身!”


    他这话音一落,果真便从云雾之中斜斜地冲出一个人来。此人的身上还缠绕着雾气。那雾气像流水一般袅袅婷婷地往四方散去、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容。


    而他这真容……


    却与那两位修士像极了。一张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的脸,脸上有五缕长髯。穿一身没有丝毫褶皱、流水一般的青布道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这人最终停在昆吾子与两修之间,手中持了一柄拂尘。先盯着两个人瞧了一会儿,再转头看看昆吾子。最终抬手行了个道礼,嘴角仍旧是微微翘着、笑着:“蒲松子、怀诀子两位师弟,久未见面了呀。”


    那蒲松子、那手持混沌钟的道士,一见了这人……


    不由得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人……他们竟是熟悉的。


    道统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得道真人月昀子是也!

    蒲松子与怀诀子便对视了一眼,随后转过头去直勾勾地看那“月昀子”:“你是何人?!”


    月昀子仍在笑。但如今两个修士已慢慢发现他这笑容邪气了——就连他说话的时候,那嘴角的弧度都丝毫未曾变过!

  第三百一十四章 清明上河图


    仿佛他这笑是刻在脸上的。


    又或者……这人是一个木偶、傀儡。


    蒲松子与怀诀子都晓得这人是“月昀子”,可又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月昀子”。


    因为他们都是琅琊洞天的修士。蒲松子比怀诀子的辈分要高一些,与月昀子是可以互称师兄弟的。而怀诀子本是琅琊洞天经律院的一位监事,算是月昀子的老下级。


    这么的两个人,对月昀子再了解不过——包括他的相貌、习性、境界修为。


    所以也自然知道,月昀子已经死了——死在渭城中、洞庭边。


    但如今又冒出来这么一个“月昀子”。


    他们两个都是真境的修士,自有办法辨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真假还是幻象。但如今这法子用在“月昀子”的身上却不管用了——他的身体半真半假、亦真亦幻……


    通俗地说,这是一个类似神魂的存在——蒲松子与怀诀子可以认为,这就是月昀子的神魂。


    但问题是月昀子既然已死了,那么即便有什么存在于世的、类似于月昀子的东西,也该是鬼魂。


    正因此,他们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高明的障眼法儿——有高人在附近拟出了类似月昀子神魂的东西,而那个“高人”极有可能就是昆吾子强撑着到此的缘故。


    于是两位修士很快将目光从月昀子的身上移开,警惕地关注四周的状况。那怀诀子高声道:“月昀子道人乃是我道统琅琊洞天的高修——是哪位高人在行此事?这般不敬,难道是要与我道统为敌么?!”


    当然没人理会他。


    倒是那被他们视作傀儡的月昀子、脸上仍带着那种诡异的微笑,开了口:“如何以为我是傀儡呢?我是晓得你的。”


    他抬起手,指了指怀诀子:“你那祖父,本是北边蛮夷之地的一个酋首。世俗姓金——你的世俗姓也是金。后来你祖父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窃了他人的功绩、作了一国之君,便将你送来云山学道。”


    “本座想一想……还能记起你二三十岁时的模样。倒是称得上一个心宽体胖。如今说,嘿嘿……”月昀子咧嘴笑,“实则是个肥头大耳的蠢猪。你在世俗家又行三,同道便唤你三胖。你心里不情愿,跑来我处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将嘴巴拱到泥里去,说不要人家再这样叫你。我也是瞧着你那丑态心烦,便赐你个怀诀子的道号。”


    “到了如今……竟不认得本座了么?”


    那怀诀子听了这话,先是瞪眼失声叫:“什么金三胖?!从未有过的事!”


    旋即又失色:“你如何知道的这些事?!”


    月昀子便笑:“你这蠢物,以为掩人口舌,便不晓得你是个什么个货色了么?!如今跟在他身边仍是个唯唯诺诺的蠢东西,何曾有一点长进?”


    说罢不看他,又转头去看蒲松子。但看他的时间却是要久一些——且脸上的微笑终于慢慢消散了。


    约莫过了三息的功夫,这月昀子伸手点了点他:“你不是蒲松子。”


    他看蒲松子的时候,蒲松子也在看他。如今听了他的话却不像怀诀子一样惊诧,只冷冷一笑:“哦?我怎么就不是……蒲松子了?”


    月昀子便在这茫茫的云海之中眯起眼,看着他:“蒲松子与我是同门,互称师兄弟。你以我们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告诉你罢——他乃是我的胞弟。这事唯有昆吾子宗座与我才晓得。他见了我,断然不是你如今这副模样。你究竟是什么人?”


    蒲松子这才与怀诀子再次对视一眼,皱起了眉。


    本以为这绝不会是月昀子的神魂,可如今他竟将这些事情一一说了出来……且都是真的!


    他们两个真人境界的修士可全然不晓得有什么法子能够做到这一点——操纵一位真人的神魂?不不不……月昀子的神魂早该不存在了!


    便是在这时候,月昀子身后的昆吾子忽然说了一句话来。


    他的声音嘶哑,在高空的罡风中显得微弱、好像正在被吹散。但三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因为这是自昆吾子出了云山以来,所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不会上你的当。”他说了这句话之后,结印的双手陡然停顿下来。于是原本环绕在他身周的金光护法稍稍一顿,双双化为流光回到他的掌中——他的掌中正有一幅画卷。


    然而这副画卷很奇怪。因为它看起来实在太小了——只有一掌大。


    但这一掌,还是算上了两边的卷轴、裱纸。真真正正的画作本身,大概就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罢了。且那画纸并不是什么规整的形状,而是个斜斜的三角形——仿佛是作画者随随便便撕了一张纸、或者干脆就是在废纸上勾了几笔成了这画,被后人宝贝地供奉了起来。


    现在,蒲松子与怀诀子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了那幅画上。


    这便是昆吾子的神魂从云山带出来的至宝——八珍古卷之一的《清明上河图》。


    昆吾子翻手将这画卷一收,那宝贝便融进了他的身体里。于是的形象也因为这东西变得清晰了一些、就连声音也更有力了。


    他便说出了第二句话:“我带出来了这个东西,既然遇到了你,我就送给你——你必然很想要它。但是你要保我周全、还得把这两人都留下来——”


    他的话原来是对月昀子说的。但怀诀子却皱起眉,问蒲松子:“他说什么?他在对谁说?”


    蒲松子此刻的表情已经没那么好看了。他终于板起脸,不安地往四下里瞧了瞧。


    “他在这里?”他小声嘀咕,同时往后退出一段距离,“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这做派叫怀诀子也慌张了起来——到此刻,这位修士似乎是最不了解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人了。他看看昆吾子、又看看蒲松子……听到被他们两个一路追杀的那个神魂说出了后一句话——


    “那蒲松子的确已不是蒲松子了……他眼下被共济会的福量子附体!那怀诀子也是一直以来藏在云山中的一枚暗棋——李云心,你还不现身!”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有何不可

    昆吾子说出了这名字。而这名字就如同一个魔咒,叫蒲松子……或者说福量子,登时变了脸色!


    他原本就在四处张望以防有人埋伏。如今一旦从昆吾子口中确定了这事,就再也没法子待下去了。只见他一挥袍袖,手中所持的那柄如意当即暴涨数十倍,变成一条小玉舟。


    他再一挥手,凭空将距离自己并不远的怀诀子也摄了过来,拎起他也踏上了那玉舟、手中一掐法诀,作势便欲走。


    一息之前这两人还在与“月昀子”、昆吾子对峙。一息之后听了那名字却又要逃窜——怀诀子并不能像福量子一样接受这件事。


    因而这厢那福量子催动了法诀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要立即远遁,怀诀子却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的诀给打散了:“师兄这是做什么?怎的就要走?”


    福量子瞪圆了眼:“这是陷阱!昆吾子那老怪存心将我们引来此!那李云心就在此地、并不在洞庭!”


    怀诀子再一皱眉:“李云心?李云心……又怎的了?”


    福量子张了张嘴,似乎是还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又将嘴巴紧紧地闭上了,决定不再耽误时间。他一脚将怀诀子踹下去:“你自己慢慢想吧!休要坏我性命!”


    在天上,自然没法儿将人踹倒的。但这怀诀子猝不及防,也被踢翻了几个跟头。福量子座下的如意放出一阵青光、正要遁走,便终于听到李云心的声音——


    “好好的一件事,你偏要搞得这么无趣。”


    一个白衣的翩翩少年忽然冲破浓云,飞升到天空当中。云雾在他身上丝丝缕缕地散去,飞扬的衣袂被阳光镀成一层淡金,仿佛金甲神人一般。


    这不是李云心,还能是谁?

    福量子自然也认出了他。更不多言,飞身就走。但刚刚遁出了几丈远,便听见李云心冷笑一声:“跑?跑得越快,死得越快。”


    福量子是吃过李云心大亏的人。先前在渭城的时候,还没有身死的昆吾子同他说一定要万分小心地对待李云心,他却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可到了如今明白昆吾子所言非虚了——这李云心所说的每一句,他可都不敢掉以轻心。


    因而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他当真停了下来,转头往回去看。


    看到李云心身上镀着金光,在高空的烈烈罡风之大袖翻飞,中嘲弄地看他:“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我在这蓉城经营了许多时日布下了一个专杀真人的大阵,可巧刚刚阵成你就跑进来——你再往外遁走两丈,立时魂飞魄散,你信不信?”


    在从前,福量子信他才有鬼。一月前他们道统琅琊洞天的修士们来了几十人并携带许许多多的天材地宝、又用几十万人的冤魂做阵源,才布下了那样的一个大阵。而今李云心却口口声声说自己用十几天的功夫便在这蓉城布下了一个专杀真人的阵法——是一个人!


    那怀诀子听了他的话,都顾不得计较福量子将他踹开的事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李云心一番,皱起眉:“这人在说什么梦话?真人——是你能够轻易抹杀的么?魂飞魄散?笑话!”


    李云心便冷冷一笑:“你可以试试看。或者你问问这家伙,他是怎么死的。”


    他边说边抬手指了指月昀子。


    那月昀子看着也怪。看起来分明是个有自己的意志、神志的神魂。可李云心一到,他便呆呆地仿佛成了一个木偶。如今李云心抬手指他,又像是触发了什么指令一般——原本木怔怔地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先微微皱眉叹口气,再耸一耸肩,指了指自己:“本真人,乃是蠢死的。”


    李云心微笑着点了点头,再转头去看福量子与怀诀子。


    于是这两位的脸色就都不是很好看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谁都看得出那月昀子乃是李云心的傀儡、受他指挥的。方才月昀子说出的两句话也是李云心的话——两修没心思体会李云心的幽默感,只觉得这家伙当着他们两个真人的面如此肆无忌惮,简直是不将他们放在眼中,气焰嚣张极了。


    然而……福量子咬了咬牙,慢慢地退回了一些。他退回到怀诀子的身边,沉声道:“小心为上。”


    怀诀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小心?!信他这种疯话?”


    福量子也懒得理他,觉得这个同伴蠢极了——像是从前的自己——因为在道统过了太久安稳平静的生活而变得迟钝狂妄。他只是抬眼看李云心:“你可知道那昆吾子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么?他做了什么事么?李云心——在洞庭时是我们自己行事,你手段够高——我栽在你手里,输得心服口服。但这一次,你若敢插手,是必然要倒霉的。”


    但他不理会怀诀子,李云心也不理会他。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转头去看昆吾子。他脸上的笑容——无论是冷笑还是嘲笑都不见了。他严肃地盯着这位曾经的洞天掌门瞧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离开洞庭之后就将你答应我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又搞出这么个幺蛾子。”


    “再有,你怎么知道我在蓉城?”


    昆吾子的神魂在罡风中轻轻摇摆,似乎随时都会散去。他紧抓着手中那幅八珍古卷之一的《清明上河图》,用缥缥缈缈的声音道:“我……本座,本意并不是来投奔你的。只是机缘巧合、在这里遇到你罢了。”


    “但既然遇到了你,也算是本座命不该绝。而今我这神魂没了躯体,只靠这幅八珍巨卷续命。此前被这两獠追杀至此,灵力已快要耗尽了。你且将我救了,我再同你细细分说——我这古卷都送你也未尝不可——”


    但李云心皱眉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的是,你答应我回云山之后向双圣说明一切然后去石室面壁——你做到没有。”


    昆吾子愣了愣:“这……我自是做了,但怎知——”


    李云心转过了身:“好。我只想要知道这件事罢了。既然你履约,今日我救你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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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搬家。今天在没网的状态下艰难码完一章。有望在周一恢复正常。


  第三百一十六章 雾锁蟾宫

    他这说话的语气和做派简直狂妄至极,就好像当真是有什么倚仗了。


    那扮作蒲松子的福量子自是忌惮李云心到了骨子里,只紧盯着他的动作、以防他猝然发难。而他身边的怀诀子,到了这时候心里也有三分狐疑了。


    他当然听说过李云心的呀——福量子已同他说过了。


    但那福量子总是个爱惜羽毛、尊荣的人。他从前与怀诀子说李云心,虽然没有故意踩他贬他,却也不会真地将他夸耀得无所不能、将自己衬托得一无是处——也只是照实说了些让他自己不那么没面子的事实罢了。


    因而这怀诀子晓得李云心乃是个真境的妖魔——是从人投了妖魔去了。


    实际上无论在道统还是在妖魔世界,人们都会有些偏见——容易将向道的妖魔或者投了妖魔的人修看轻。事二主的人,总是没什么好名声的。


    而今怀诀子再看这李云心——他是个真境的妖魔,不该不晓得灭杀一个真人究竟有多难。可还说出了这样狂妄的话语,甚至眼下还往前凑近了些、脸上信心满满,仿佛当真已经胜券在握了!

    他便终是皱起眉,仔仔细细地思量一番——一个真境的妖魔、带着那傀儡月昀子、再算上一个半死不活的昆吾子神魂……究竟能不能像他说的那样子,将他们留在此地?!


    便是在这个时候,忽然看到李云心脸上的神情一敛,扬手便洒出一片银光!

    他们五人在天空之上对峙已久,那天边的太阳都开始西倾了——也因此阳光从午后的淡金色变成浓墨重彩的橘红色。


    可如今李云心这一扬手,从他掌心放射出来的银光登时将那天边的金光都迫退了!再定睛细看,便发现有一轮小小的圆月从他掌心生出来——一生出来便往极高空飞过去、且越变越大。不过一息的功夫,这小小的圆月竟然就占据了半个天边……


    而这原本傍晚、夕阳西下的天空,竟忽然变成了明月皎洁的夜空!


    俄顷又闻天边传来了袅袅的丝竹声——那一轮大大的圆月当中涌现出丝丝缕缕的祥云来。云中还有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逐渐变得清晰——吊角飞檐、金柱玉瓦,乃是人间从未见过的堂皇!

    福量子见此情景,猛地瞪圆了眼睛惊叫一声:“雾锁蟾宫!!”


    ——这雾锁蟾宫,本是书圣亲手所制的法宝,乃是琅琊洞天一等一的宝贝。原本在昆吾子的手中,被昆吾子拆作两部分。一者唤作“玄光宝鉴”、赐给月昀子。月昀子在渭城身死,这宝贝就被李云心收了去。


    再者唤作“玄光雾”,被昆吾子赐给福量子所扮的飞云子。福量子在洞庭为李云心所败,这玄光雾也被他收了去。


    在洞庭时昆吾子被福量子所杀,为保住自己的神魂便管不得许多。被李云心用判官铁索收去神魂之后便将如何使用这“雾锁蟾宫”的法子悉数说了。他一生当中极少信人。那时候迫于形势信了李云心这个以诡计多端而著称的妖魔,却不想竟是真信对了——


    害他的乃是他从前的弟子。


    这一次再遭灾祸也是因为他从前的同修。


    可救了他两次的却仍是李云心这妖魔,也算是造化弄人。


    福量子在紫微宫中见过这“雾锁蟾宫”。虽没有领教过这东西到底威力如何,然而一旦晓得是书圣所制的宝贝,又哪里敢轻视呢!


    他这厢花三言两语同怀诀子说了这东西的来历,那边李云心与月昀子、昆吾子的身形便隐没在祥云当中、直往皎月中消失不见了。这两修都晓得一旦主持大阵之人想要用阵法绞杀外敌,势必自己要退到阵外或去往阵眼。因而一见李云心一干人等隐去了身形,他立时同怀诀子各驱法宝紧随上去——直往那一轮皎月奔去。


    但两人也仅仅往前行了短短的一段路程……便发现自己已从夜空当中脱离出来、到了那月轮之中的蟾宫前了。此刻再回头往身后看,哪里还有什么云朵、蓉城——就只有泛着银光的荒原和黑漆漆的天幕罢了。


    福量子与怀诀子正惊疑不定,忽见一位长者转过蟾宫廊下的一根巨大红漆柱、走到汉白玉的陛阶前。


    这长者生得面方口阔,高大富态。穿一件万字福寿的大袍,腰间高高系一根嵌满红宝石的腰带。不慌不忙地踱步走到阶上、斜了眼看这二人,开口道:“哪里来的狂妄小儿,敢闯这雾锁蟾宫?”


    福量子皱眉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你又是何人?”


    那长者哈哈一笑:“小儿,不知道我是何人,便敢闯进来的么?你若问我,可听好了——我乃是这蟾宫的主人、赤焰朱蛤得道。那渭水龙王将我从洞庭度来此地镇守一方——你若想闯进宫去,非得先过了我这一关不可!”


    怀诀子听这“炽焰朱蛤”的名号,觉得是个威风的大妖魔。可他却又从未听说哪个真境、玄境的妖王是这名字。便皱眉低声问福量子:“这又是什么人?”


    那福量子却已冷笑一声:“什么人?那洞庭湖中有些小妖能化人形了,便在洞庭里自号妖王——此前檀量子师弟在洞庭设伏李云心,座下的小妖当中便有这朱蛤——竟然未死成、来了这里。倒是……不自量力!”


    他说完这话,一挥手便将那柄玉如意击出。


    他言语中虽是大为轻视,但这一击也只用了两分力,打算试探这镇守蟾宫的蛤王。可哪里晓得那蛤王既不躲、又不闪。怔怔地受了他这一击,嗡的一声被打散了——他在洞庭中时便只是虚境的妖魔,哪里受得了真境道士的力道呢?

    但这福量子正要冷笑,却发现那被打散、化作点点流光的蛤王又重聚拢了身形、咧开嘴哈哈大笑:“你可晓得何为蟾宫?我这皎月蟾宫高挂在天空上,每日不晓得多少人举头望月。凡有一人望我这蟾宫,那香火愿力便为我的生机延一息——你这区区两个小道士,难道能将天下间的望月之士杀尽么!”


  第三百一十七章 秘密

    “原来是这种东西。”福量子微微皱眉,低声道。


    这炽焰朱蛤看起来已死了——李云心不晓得用什么法子将他的魂魄收到这法宝里,成了镇守幻境的阵灵。依着眼下的情况看,这朱蛤虽然道行低微,却有阵法为他续命,他们二人一时间是杀他不得了。


    但也就仅仅是“杀不得”罢了——这东西说穿了类似障眼法儿。从这朱蛤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他也不能奈何两修。


    可是……这便是那书圣所制的法宝“雾锁蟾宫”的真正用途么?


    在幻境当中搞出一个杀不死的阵灵……用来做什么的?


    “应该另有机关。”福量子咬了咬牙。他不在意蛤王的嘲讽,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并且对一旁的怀诀子摇头,“小心为上。”


    怀诀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我看你已经是入妄了。看看你自己——”


    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福量子:“先前听说那李云心要来,你仓皇逃窜,连什么仪态风度都不管了。如今又遇到这个么道行低微的小妖魔,不进反退。你自己想一想——从前你的是怎样的你、如今的你又是怎样的你?那李云心,是不是已成了你的?”


    福量子皱眉:“用不着用这样的态度同我说话。入妄、?这种事情,就只有你们五个——你们那五个长老们拿来试着玩的才会有。我是福量子——我是第九个。在本门修行的这种事情上,你还没什么资格教训我。”


    那怀诀子此前的口气虽不好,但也算是一腔的好意——想要“喝醒”他。岂料这福量子不但不领情,反倒将他教训一番。两人都是真境的修士,照理说真人受到这种轻侮早该勃然大怒。可这怀诀子却只瞪了瞪眼,并不反驳——看起来仿佛福量子所说的是铁一般的事实,这个被他称作“丕量子”的道士没有半点儿辩驳的余地。


    但他不好说话,一腔子的怒气却撒在别处。他往左右两旁看了看,此前被福量子踢下如意的旧恨也终于涌上心头。


    便一扬手,用指节狠狠地敲了敲他手中那口钟:“给我破!”


    也不见这钟作何响,眼前的情景立时随着他的话语潮水一般地褪去了——那蛤王、蟾宫、月光都褪色,更远处的荒原以及黑暗的天幕也褪去,露出其后的面目来。


    而其后……什么都没有。


    倒是有被晚霞映红了半边的天、和大团被镀了金的云。这情景好生眼熟,就仿佛是他们闯进幻境之前的那片天空。


    然而“雾锁蟾宫”乃是书圣亲制的法宝,哪里是一个真境修士敲一下钟就能破掉的呢?


    福量子顾不得去理会“轻举妄动”的怀诀子,卯足了精神定睛细瞧。方才在那蟾宫里,轻易便晓得并非真实世界、乃是幻境。如今到了这样的场景他再看……看了足足一刻钟之后,仍找不出破绽!

    这第二道幻境竟是真实得可怕!

    他转头瞪了怀诀子一眼:“你如今可晓得了?我看你如何走脱!”


    怀诀子不说话,皱起了眉。


    他也足足看了一刻钟。但像福量子一样一无所获——这第二道幻境,真实得无懈可击。


    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妙、倒当真如福量子此前所说的那样子,不敢轻举妄动了。


    ……


    ……


    而李云心与昆吾子此刻身处云雾中。


    他挥手收回了身边的傀儡月昀子,皱眉看着对面闪烁不定的神魂:“我不晓得能困他们多久,但你最好长话短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来这里?不是找我,又是找谁?”


    昆吾子方才得李云心度了一口灵气,此刻神色稍缓。他往脚下望了望——这里能看得到蓉城。那么一座城市像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被歪歪斜斜地搁在群山当中的一小块盆地里。


    然后这位曾经的洞天掌门说:“你不是已在此布置了数日了么?如何困不住他们?你今天叫他们走脱了——那福量子说得没错——便会是你的大祸!”


    “我布置个鬼。”李云心皱眉,“我才想在这边搞点事情,你就把这两个玩意儿引过来——我哪来的功夫布置。只是吓唬他们罢了。看你这个鬼样子——你是回云山的路上被人埋伏了?”


    昆吾子愣了愣:“那么如何还在这里说话?你先带我离开此地往西南去,我路上给你细说!”


    李云心笑起来:“我觉得在这里说倒是更好。你看,我一个真境的妖魔,可对付不了两个真境的人修。万一一会儿他们两个脱困了,我就只能虚晃一枪把你留下拖延时间、再从长计议。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先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然后我再考虑带不带你走。”


    昆吾子瞪圆了眼睛:“你同我说这些?!你看看我如今!!”


    他没来由地变得癫狂起来,甚至用右手抓住了自己发髻、猛地撕扯了一下子,仿佛想要将其扯开。


    然而他如今这形象乃是个神魂,那里有什么头发好扯的。这么狠狠一拉,倒是将他的脑袋拉长了,显得他的五官扭曲而滑稽……没有半点儿从前琅琊洞天掌门的风范了:“你看看我如今!”


    “我这副模样,道心早没了!修为也废了!我能诓骗你什么?”他对着李云心大叫,同时一挥手,将那幅《清明上河图》丢给他,“这就把这东西给你——你该信我了吧?!”


    李云心伸手稳稳地接了那幅古卷,看也不看,径自收入扇中。


    然后叹了口气:“是啊。看到你这模样我也觉得可怜……但是未免我变得同你一样可怜——你还是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昆吾子愣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大笑起来:“好好好……你倒是心如铁!嘿嘿……嘿嘿……李云心,你猜猜本座先前为何不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本座在洞庭边见你时,你如何从洞庭君手中得回了通明玉简、又如何叫本座打消了夺走那东西的心思的么?!”


    “你说那乃是双圣的秘密——本座知道了那个秘密必然没什么好下场!而今……嘿,本座道心修为都没了,心里竟然也有了些世俗人的情感——感念你曾两次救我性命不想将你拖进天大的麻烦里。可你既然一定要听,就休怪本座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幻境

    李云心因为他这话而微微一愣——没想到昆吾子会落到如今这境地,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感念”自己两次救了他。


    但就在这一愣的时候,昆吾子的神魂已猛地凑了上来,直近他的耳边。这位曾经的洞天玄境道士此刻憋着一股疯狂的劲头,丝毫不在意李云心可能会本能地一挥手、将他击散。


    他没有呼吸,只有光影儿似的形体。这形体携着阴冷的气息将李云心的毛发沁得冰凉,然后他用同样冰凉的声音说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但回了云山道统,还见了圣人。”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绕着李云心盘旋,一只眼睛看李云心,另一只眼睛打量周围的情况,似乎很怕有人会突然冲出来。


    他这种滑稽又诡异的模样令李云心想起了月昀子——他第一次见昆吾子时月昀子已是残魂,便是这种即将失掉理智一般的巅峰状态。如今不过昆吾子也落得这副模样……可见眼下他所要说的事情曾经令他如何惊诧、惊恐,以至于一提到这件事,他便无法保持清醒的神智了。


    “我还将这洞庭发生的事向圣人说了……嘿呀!”昆吾子瞪圆了眼睛,“可是你知道么?!”


    他忽然停下来,咧开了嘴巴、低吼出声:“道统已名存实亡了!!”


    李云心皱起眉:“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抬手在虚空中书写了数道符箓、将他们两个牢牢地护了起来——依照他的经验,这昆吾子说话啰啰嗦嗦吞吞吐吐,搞不好会在“即将说出真相”的时候、忽然被什么家伙打断、杀掉、掳走。他从前深恶痛绝这种桥段,到此刻岂能不有所防备。


    所幸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问了那句话,昆吾子连迟疑都未曾迟疑,紧盯着他的眼睛,吐出几个字儿来——


    “圣人已死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死了?哪种死?”


    昆吾子此刻并不理会他的问话了——他似乎陷入癫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且沉迷其中。他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起来:“如今这天下当真是豺狼当道、朽木为官了!道统!道统!千年万年的道统,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圣人已死,这天下间的正道也就不存了!”


    然后斜着眼看李云心:“哪一种死?嘿,圣人两千年未飞升,还能有哪一种死呢?”


    “你是说——”李云心的心狂跳起来。他斟酌着词句,很怕某一句叫癫狂的昆吾子误会了、以至于给出自己错误的讯息,“你是说,双圣久未飞升、因此肉身的大限到了、肉身崩坏而死,神魂也不存了么?”


    昆吾子冷笑:“不然我为何落得如今这下场?如今的道统早已被一群苟且之辈占据——可笑我从前竟也是那群苟且之辈中的一员!”


    “我回道统说共济会之事,你晓得另外那几个洞天的宗座如何说么?说此事牵扯甚广一旦真细查起来将是道统数千年未有之大祸万不可鲁莽行事——那些蠢物已烂到骨子里去了!”


    李云心皱起眉:“但你方才又说你见了圣人——书圣——怎么又说他死了?难道之前这些几百年的时间里你从没见过他们的么?那双圣又在使人找通明玉简——如果双圣都死掉了,又怎么叫人来找玉简?那刘凌下山之前也说见了双圣还得了许多的法宝——那时候难道没死么?”


    他越说越觉得这昆吾子癫狂痴呆,口中的话已经不能尽信了。此刻再抛出这么这一堆问题,昆吾子便只看着他冷笑:“这些事情你慢慢想去吧。我只问你,如今怎么打算?”


    “你是个妖魔。你这妖魔知道了圣人已死——道统哪里会坐视你将这消息散播出去!”


    李云心便转身往云中看了看。


    这的确是个大新闻,他总要证实或者证伪。但他又不能只听昆吾子的一面之辞——开玩笑,天下间两个至高武力挂掉这回事……他可不会因为一个半疯癫的神魂说了,就确信无疑了。


    最好再将福量子和他身边那位擒了。或许那两个神智清明的人能给自己更确切的消息。


    他略想了想,再看昆吾子:“好。救你。那么告诉我你原本打算往哪儿去、去找谁。”


    昆吾子立即将手臂往东南方一指:“送我去这余国的都城,去这余国的剑宫——我要去找那剑宫的宫主!”


    李云心在心底微微出了口气。


    好……呀。真是件好事情。


    他此前想要搞清楚为什么道统的人不管阳剑子在余国搞出来的一堆事,而今就送上门个看起来与那位宫主牵连颇深的昆吾子。


    他便笑了笑:“你要见阳剑子?倒用不着去国都了——他就在此地。但是事情不大巧……他眼下是共济会的人了。难道你不知道么?”


    昆吾子眨了眨眼:“你说什么胡话?”。


    ……


    ……


    而这个时候,福量子与怀诀子已在第二重幻境里待了足足两刻钟。


    仍旧无法破阵。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们看到天边的太阳慢慢往西边倾斜过去,还可以看得到晚霞、渡鸦,甚至还有脚下蓉城里细若尘埃的人影。


    福量子使玉如意,怀诀子使混沌钟,已往这四面八方的虚空当中施展了各种手段、神通,然而构成这幻境的稀薄灵力连丝毫涟漪都没有。


    直到——他们看见第三个人出现。


    那人是从西边来的,背衬着阳光,因而面目发黑。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他在……微微发光。


    就好像这人是一个金人,他的皮肤则闪耀金属的光泽。


    来者在两修百多步远处停住,先打量他们一番。而福量子与怀诀子也在打量他——怀着无比的警惕之心。


    随后这人开了口:“贫道已经观察了二位好一会儿,因此不太明白……二位不停地施展神通,是在做什么呢?”


    福量子皱了皱眉,沉声道:“这阵灵到底是出来了——这幻境也就好破了。”


    他这话却被来人听进耳中。那人微微一愣,平静地说:“贫道道号阳剑子。乃是共济会诸修的朋友。此地乃是余国蓉城……道友在说什么幻境?”


  第三百一十九章 客卿

    福量子却冷冷一笑:“这等伎俩,也——”


    但话只是说到一半,对面那人便一扬手,将一个什么小东西抛过来。


    福量子与怀诀子都是真境修士、目力自然好。因而那小东西即便只有指甲盖大小,他们却也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是一枚钉子。


    两人先疑心是什么暗器、法宝。但很快看清了那钉子的模样……


    脸上的警惕疑惑之色尽去,反倒立即抬起手将那枚钉子稳稳地接了、看着阳剑子:“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


    “贵会有一位使者,正在红岭。”阳剑子安安稳稳地说,“那位使者说两位见了这铁钉便会晓得乃是自己人,如今看所言非虚。不过这钉上到底有什么玄机?”


    “哪位使者?叫什么名字?”福量子仍皱眉,再问一句。


    “使者自号逍遥子。”阳剑子说了这句话,发现自己对面的两修先微微一愣,然后对视一眼。接着那福量子轻轻地深吸一口气,笑起来:“原来是那一位。哦,的确是熟识的。至于说这钉上有什么玄机……”


    他低头仔仔细细地看那枚铁钉——而怀诀子也在看。两人似乎因为这小小的东西、同时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当中。


    仿佛在感叹往昔的某段时间,又仿佛在遗憾些什么。但终究很快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将铁钉掷还给阳剑子:“你可见过这世上别处的铁钉、铜钉有纹路的?这一枚倒是有。玄机便在这纹路上。至于你——”


    一刻钟之前这福量子还焦虑不堪,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李云心所设下的破无可破的完美幻境中。但此时被阳剑子喝破,这儿才知道自己这两个人已成了大笑话——


    哪里有什么可以“灭杀真人”的大阵!


    那只不过是那诡计多端的李云心的又一个障眼法儿罢了。


    他之前因为太不在意李云心而被算计,这一次又因为太在意他而被算计……且是用这种低级可笑的方式——他心中早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仇恨与羞恼!

    然而他眼下又怎么能将那些情绪写在脸上呢?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自称是“共济会的朋友”的人。他晓得“共济会的朋友”是个怎么样的身份。因此他微微咬紧了牙,好将涌上喉咙的一口浊气压下去,继续道:“至于你——如今是个什么身份?怎么样的修为?”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仰起了脸、微微眯起眼睛。这神态叫李云心看到了便会晓得这意味着阳剑子此刻将自己摆在更高的一个阶级之上,倒很像是前辈在问后辈什么话。


    但阳剑子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平静地行了个道礼,答道:“贫道如今乃是得道真人境,是这余国剑宫从前的主人。逍遥子法师已考察了贫道五年有余,如今说只要做成一件大事过了那看察,便可以成为共济会的客卿。”


    福量子微笑起来:“客卿呀。这么说你倒是有些本领的。这会中的客卿,虽说地位比不得我们这些长老们的弟子,可也算是……唔……总是不错的。”


    然后眯起眼睛再看阳剑子:“那么你要做成一件什么大事?”


    阳剑子笑了笑——这是福量子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微笑。可这笑容出现在他泛着金属光泽的脸上,反倒显得这个人更冷了。


    “便是擒住李云心。”他说,“逍遥子法师此前算到您两位会中弟子的行踪,于是要我来接应。而贫道来的时候似乎查探到那李云心的踪迹——距此地不远。”


    “然后才看到两位在对虚空作法。因不晓得两位究竟在施展什么样的神通,所以瞧了一会儿——”


    福量子的脸上忽白忽青,大声打断阳剑子的话:“既然觉察到了李云心,为何不拦下来?而今叫他逃了倒要来责怪咱们了么?那李云心方才虚张声势,我们只是为了小心行事而已——你倒是怕什么?”


    “嗯……道友。”阳剑子等他这番狂风暴雨似的责备过后,才慢慢说道,“但那李云心……并未逃走呀。”


    他一边看着愣住的福量子、怀诀子,一边伸手往旁边指了指:“不就在那云中么?两位原来……是并不晓得的么?”


    福量子木然地转头看——


    李云心之前出现的时候,他们几人在云中对峙。


    但天上的云也是会走的。到如今那么一座巨大山岳似的云已经移动了相当的一段距离,离这三人数千米远了。


    云被夕阳镀成了橘黄色,仿佛天空之中一整块用巨大黄玉雕琢出来的山。


    便是在这福量子愣愣地转了头之后,他终于听到那个叫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的声音——


    “看到了吧。你要找的阳剑子在这里。”


    李云心……真的从那云山中钻出来了。


    他引着身边的昆吾子,往前飞出去了数百米。等能够看得清了,便伸手指一指阳剑子,再转头看身边的昆吾子,“就像我说的,此人如今已经投了共济会。你去找他……不是狼入虎口么?”


    福量子忽然瞪圆了眼睛、怒吼起来:“李云心!你敢戏弄我?士可杀、不可辱!”


    但李云心没有理会他这位“士”。


    那昆吾子也瞧着阳剑子,愣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李云心倒微微笑了笑,再向前。他直视那位在夕阳当中熠熠生辉的前剑宫宫主,点点头:“来蓉城不过两天,但是你的大名已经如雷贯耳了。”


    阳剑子平静地看着他:“龙王未到蓉城之前,名声也已经传过来了。我同龙王,不好比的。”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歪头看看他:“你这个人倒是有趣。我听说了些你的事情——如果不是站错队,倒是个挺好的朋友。但如今——宫主本有自己的基业,怎么投了共济会呢。”


    阳剑子微笑:“龙王本也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不也投了妖魔么。这世道沧海横流,咱们这些人,都要随波逐流罢了。而今既然情势走到这一步,龙王,贫道倒有个不情之请。”


  第三百二十章 一刀

    李云心想了想:“你说。”


    “请龙王今日,暂且离去吧。”阳剑子不笑了,认真地看着李云心,“我身边这二位,乃是共济会的高徒。而今日我并没有什么准备、他们没有什么准备、龙王似乎也没有什么准备。”


    “因而当真争斗起来——”


    福量子先愣,然后反应过来。竖起眉毛低喝:“你敢如此贪生怕死——”


    却听那阳剑子继续说道:“当真争斗起来,一旦这两位高徒伤了、死了,我在共济会使者那边是不好交代的——就像龙王急着在渭水建功立业取悦神龙一样,贫道也有想要取悦的人。”


    福量子勃然大怒:“好你个狂妄的野道士!区区真境,又修习些旁门左道——必是妖魔无疑,而今在我俩面前扮作高人么?!”


    他先被李云心蒙骗羞辱,已经在强压愤怒。之后又被这阳剑子撞见自己的蠢模样……偏那阳剑子看起来又镇定沉稳,与他眼下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因而心中已对这位“共济会的朋友”生出些微妙的、自己都不乐意承认的妒意了。


    到如今他又意识到,不但是那李云心轻视自己,就连这阳剑子也轻视自己。


    已经没办法再忍耐下去了——福量子咬紧了牙齿——至少没办法再同这福量子忍耐下去了!


    因此他猛地转身,声色俱厉地瞪着阳剑子:“今日就要你见识……”


    可那阳剑子连看都未看他——并且只伸出了一只手。


    那么一只淡金色、五根修长手指并拢着的手。这手便如同一柄利剑,直指着福量子的胸口——相隔百米之遥。


    然后,在福量子一句“你竟敢对我动手么”能够脱口而出之前,阳剑子的身前忽爆出了一团雾气来。好像是有人甩了一下鞭子,“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高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之间。


    阳剑子很快又缩回手,继续对李云心说道:“那么龙王也该晓得,在下并非胆怯畏战了。只是龙王这样的对手难求。这便譬如一位老餮见了世间难得的美味——必不舍得鲸吞牛饮,而非得细细品味、寻到其中妙处。”


    “所以贫道更希望能与龙王有一场堂堂之战——那才是人生真正的快事。”


    但李云心没有当即答他。


    李云心转了头去看福量子。


    这福量子,在两息之前还怒气冲冲、看起来简直要挥舞着手中的玉如意冲过去将阳剑子这不懂规矩的准“客卿”好好教训一番。


    可如今他却怔怔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法宝,好像第一次见这东西一样。


    因为他这如意断开了。


    从中间,被切了一刀,在他手里变成两截。切口平滑得像一面镜子,能够映出人脸来,就连最苛刻的贵妇人都不可能找到一丝一毫的不平整。


    然而这可是一件……法宝。法宝这种宝贝,怎么可能脆弱、易折呢!?

    且这件法宝,似乎就是在刚才被那阳剑子切开的——他用手掌、肉身的力量发出一道凌厉无匹的掌风、或者说剑气,将那如意断开,却没有伤到福量子半分。


    这是可怕的力量与宣示。这宣示叫福量子闭了嘴、瞪大眼睛看阳剑子——他清楚这“法宝如意竟被人随随便便一挥手便切开”这件事有多么不可思议。可他也清楚阳剑子说自己乃是真人……真人怎能有这样的本领?!

    而在发了一小会儿的愣之后,他咬牙切齿:“你敢……毁我法宝!”


    但谁都听得出他这声音与字句当中的忌惮。


    李云心将目光从如意上收回。他看了看阳剑子,收敛脸上的神色:“好。我晓得了——你并非胆怯畏战。”


    阳剑子便笑了笑:“那么多谢龙王了。”


    然后他才看福量子——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那福量子也慢慢冷静下来、并且警惕地皱起眉时才说道:“贫道是妖魔还是人修,道友可以依着自己喜欢的说法说。”


    “贫道的道行是高深还是低微,道友也可以随意去想。但有一件——”


    他顿了顿,像是特意加重语气、并且也的确用更加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贫道所修的法门,绝不是什么左道。而是天人所传下的玄门正法。这一点,道友,不要再说错。”


    福量子阴森森地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又看李云心——似乎在衡量倘若在这时候冲过去与阳剑子斗在一处,李云心趁虚而入的可能性有多大。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而是忽然将脸上的恨意散去,冷笑一声:“好。今天你够威风也够气派。”


    他抬手指着阳剑子:“你且看我见了逍遥子,如何理论今天这件事。”


    阳剑子笑了笑:“那时候,道友尽可以实话实说。”


    福量子点头:“好。你且记好——我们走!”


    他一卷衣袖,便要带着身边一直不发一言的怀决子离开此地。但随即听到李云心身边的昆吾子神魂低喝一声:“李云心,你留住他们!”


    那昆吾子见福量子要走,猛地从李云心身后冲出来,化作一个忽明忽暗的人影。


    他指着福量子与怀决子大喊起来:“你同他们讲什么君子之诺?这些小人,这厢应承了你,转眼就来坑害你!”


    又再往前了些、瞪起眼睛看阳剑子——咬紧了牙关从嗓子眼儿里一点一点地挤出字句:“天下将乱,圣人已死!这天下终究要亡在共济会的手上——你可知道么?!”


    但阳剑子无喜无悲地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他原本就像是用金属浇筑的,到此刻,就更像是一尊塑像了。


    他看起来对昆吾子的话无动于衷,甚至更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做什么。


    昆吾子似乎更急,张大了嘴像是要吼叫起来。但这时候李云心一挥手,便有一道金光将他拉回云雾里。可他终是出手晚了些,那昆吾子仍有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不念剑圣往日——”


    阳剑子与福量子、怀决子,因为这一句话同时变了脸色。


  第三百二十一章 忘情

    那福量子先看昆吾子,再转头瞪阳剑子:“他在说什么!?”


    从阳剑子出现在众人眼中开始,他便一直是冷静沉稳的模样。


    直到昆吾子说话这一句话来。


    只见这阳剑子先微微一愣,然后……


    他的脸,和其他裸露在袍服之外的部位,忽然变成了炽红色。仿佛是金属在一瞬间被加热、而那热源又来自他的体内。他的衣裳也因此而冒起青烟来又在一瞬间变黑、在烈风里化作纷纷扬扬的粉末。


    “剑圣?!”他咆哮起来。红色的光与火星也从他的口中飘出来,仿佛他的体内藏着一个冶炼厂,此刻正向外隆隆地倾泻热量,“你敢在我面前提他?!”


    听了他这样愤怒的两句话之后,福量子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失望起来。似乎原本听了昆吾子的话,是觉得这阳剑子与剑宗或有牵连,因而觉得可以做些文章、或者识破他的“诡计”。但此刻看他的表情又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子……


    要老套些。大概就是些道统、剑宗曾经负了他之类的戏码——这种事情时时刻刻在天下间发生着,至少眼下他没心思再听阳剑子一诉苦衷了。


    ……以后吧。


    但阳剑子的愤怒并未消弭。


    原本他的衣裳都被焚毁,身体是裸露的了。然而他的身周自有一层金光护体,并不曾露出什么不雅的部位来。但阳剑子随即在虚空之中向前踏出了一步——看起来满怀愤怒。


    于是他踏出了那金光、光芒像烟雾一般丝丝缕缕地散去——就可以看到他的躯干了。


    他的躯体也像他的面孔一样,是金属的颜色。只是他脖颈上的皮肤光洁,身上……却并不是这样。


    他的身体好像曾经遭受过可怕的酷刑,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那些疤痕或粗或细或长或短,好像一株老树的皮。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体正中那一道可怕的伤疤——即便已经愈合,却仍旧下陷了一个指节深。这道巨大的伤疤有三指宽,从他的锁骨之间一直延伸到小腹的底端——在这伤疤还没有愈合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可怕?!


    “看到这些了吗?”阳剑子对李云心和昆吾子怒目而视,“千年之前他在我身上留下这些东西……更将我的修为废去大半!”


    “而后我以这残破的身躯苦修,终于重回真境!但你知如今我这真境——我的道心是什么?”


    “我的道心便是再见到那剑圣!”阳剑子咬牙切齿,“再见到他——哼!”


    他看起来愤怒至极,完全没法儿再说下去了。


    福量子冷冷一笑。


    昆吾子却呆立在李云心身旁,不晓得说些什么好了——李云心终于抽出手来在他身周画下数道符箓,将这个曾经的玄境修士魂魄封禁起来、好不叫他再乱说话。


    然后他才转头看昆吾子,微叹一口气:“我觉得这不算是道心,朋友。而是妄心、执念、。”


    “你我而今都是妖魔,但曾经都做过人。你该晓得道心和执念、有什么区别。”李云心摊开手,“你如今的确是彻底的妖魔了——你以为你有道心,但其实早已经没了吧。”


    “有道心的人,不会像我们这样子。这里的几个人——没一个有真正的道心。”李云心抬手指点福量子和怀决子,“这两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双修——既修道统法门又修剑宗法门。但他们也没有道心。你曾经在剑宗待过,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道士和剑士们的修炼那么难、要清空那样多的情绪,可他们却用不着、妖魔也不用着?”


    “说是为了‘太上忘情’——”李云心看着阳剑子,“但你知道这词儿真正的含义是什么么?”


    福量子被李云心看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并不敢再做些别的去。但倒是可以说话——在福量子这里,这李云心的年纪才有多大呢?


    或许他天资好、实力强、运气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拥有强大的力量。


    但见识这东西……就并不是天资、运气可以弥补的了。


    清量子曾经说共济会的使徒们拥有双修的法门,福量子自然也有。不但有,还研究了许多许多年——这“许多年”的一个零头,大概都要比李云心的年纪大。


    因而此刻竟听他这样贬低自己、又狂妄地对“太上忘情”这个词儿发表意见,福量子瞪了他一眼,又冷笑一声:“你一个十六岁的娃娃。就算在娘胎里就学道,到如今也不过十六年——也有胆量妄议太上忘情?”


    可惜李云心又无视了他,只看阳剑子。


    而这阳剑子微微皱眉,眼中的怒意还未散去。他似乎也并不认为李云心会有何高论——关于这个问题。但总知道对方不会忽然跑来与他“坐而论道”,而是必然还有其他的目的。因此他紧咬着牙关:“我从前学道时自然学到过忘情这一节——你有什么说法?”


    李云心微叹一口气:“我所知道的太上忘情,出自一卷名为《道经》的经典。然而在说这一句话之前,你可听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


    然而他并没有想要对方来回答。他接着说下去:“天地不仁,本是说这上苍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没什么偏倚的心思。可许多人望文生义,只当成这句话是说世间万物在天地眼中不过是猪狗一般的玩意儿——这是理解的浅显了。”


    “至于太上忘情这句话……”


    “道士和剑士们修炼天心正法,一点点地绝情弃欲。最后将情感都舍弃了,变成妖魔一般的存在。据说再等到最后一步,竟就只剩下一个只会思考、却没有任何情感的躯壳——便是可以飞升的太上忘情境界巅峰了。”


    “难道这‘忘情’,就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忘记感情么?”李云心皱眉,“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太上忘情本该是说,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得情忘情、超然于世。倒很像是那些意境、虚境的修士们该有的样子——心中还有人的情感,但是在努力压抑、叫自己不去在意、不为所动。然而境界再高些……竟就变成真地忘掉感情。”


    “这天下道统与剑宗所修的至高法门,核心宗旨竟是这么浅薄的一句话,你不觉得奇怪么?”


  第三百二十二章 欺人太甚

    阳剑子终于微微皱起眉——从先前并不很在意的神色,变成如今细细思考的模样。


    那福量子也动了动嘴唇,似乎很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意识到李云心方才说的这些,虽然在他看来不算什么惊世之语,可也算是有独到的见解——他这时候再出言讥讽反倒觉得自己落了下风。于是他也不说话了。


    只有总是沉默的怀决子冷笑了两声,口中嘀咕些什么“这种话也敢说出口”之类的碎语。


    然后阳剑子深吸了一口气:“先前在说那剑圣——如今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是为了叫你先息怒。”李云心认真地说,“然后我们才能谈一谈将你身后那两人交给我的可能性。”


    “你身后那两人”指的当然是福量子与怀决子——而这两位在听了李云心这话之后先一愣,随后怒极反笑:“李云心,你是被那孤魂野鬼也拐带疯了么?”


    李云心一如既往地不理会他们,只看阳剑子:“你想要投身共济会。但我不清楚你是真心,还是有别的目的。”


    “——自然是真心。”阳剑子沉声道。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去了那边,总会有自己的目标。刺探些情报也好、为了借力向道统复仇也好,你都得先抓住一些资源、力量,然后才能为你所用。但刚才你看到了他们两个的态度。”


    李云心指了指福量子:“此人,乃是我手下的败将,志大才疏。在道统琅琊洞天潜伏了许多年,所做成的唯一一件事不过是用阵法偷袭昆吾子——结果还未功成,反倒被我俩联手算计到死,连身子也没了。被昆吾子带回道统,似乎又发生了另外一些事、给了他另外一些优势,结果又把事情办砸,如今是这个样子——”


    “躲在你身后咬牙切齿说我说疯话,却既不能扑上来拼死一搏,又没信心完全信任你、叫你们三个联手将我干掉。出来做事混到这个地步,简直可悲。”


    福量子怒吼一声:“李云心!你欺人太甚!”


    李云心微微一笑:“瞧。就是这么个人物,刚才也敢同你说长短、在你面前得意洋洋地摆资历。而你是什么人?你搞出了一个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剑宫来。不论你因为什么失败了下野了但是因为你从前做到的那些事,我要赞你一声枭雄。”


    “那么你应该可以想得到你当真入了共济会,情况是怎样的——还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他们是共济会长老们的心腹、触手。你要做客卿——永远都有个客字。你会受到不间断的怀疑猜忌打压,还会麻烦缠身叫你无暇它顾……你愿意这个样子吗?”


    听李云心说话的时候,阳剑子身上的红赤之色慢慢退去了,似乎他这个人也慢慢恢复冷静。等李云心再说完了这些话,阳剑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挥手,便有金色的流光嗡嗡作响环绕身周,很快化为一套衣裳。


    “那么,依你之见。”阳剑子轻轻地出了口气,“我该如何?”


    “阳剑子!不要听他胡言乱语!”福量子又惊又气地大叫起来,“此獠一向诡计多端出尔反尔,你以为他在帮你做事在同你合作,却不晓得最后都是他在算计你——你哪里能占他的便宜!”


    但这句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


    这阳剑子从前乃是剑宫的宫主,本身也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如今听了他这话……又怎么会真地乖乖退却了?


    倒是李云心哈哈大笑起来:“你瞧。这种蠢货,说话也说蠢话。你说依我之见?哈哈……依我之见,这天上又没旁人——不如你我联起手来将这两个家伙拿了,然后细细审问。比如问出些什么共济会的秘密、忌讳、讲究、甚至哪个头领有什么喜好、厌恶什么,哪个长老最中意什么——这些东西你都搞清楚了,以后你当真投了共济会岂不是如鱼得水?”


    “我也好问出点儿我想要知道的东西——于是咱们两个都得了便宜,双赢。”


    阳剑子慢慢地侧了侧脸,看福量子一眼。然后他冷泠一笑:“哦,听起来倒是个好法子。但问题是问过之后呢?”


    “就杀了。”李云心说,“你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和你没半点儿关系。”


    到这时候,福量子不再大喊大叫了。他看看阳剑子、又看看李云心,伸手去拉怀决子,低声道:“走!”


    但拉了个空。


    他当即转头去看。


    也便是在这时候听到阳剑子说道:“你也不过是真境。同我联手就有把握抓住两个真人、并且有手段杀死么?你要知道……真人,号称不灭。”


    福量子转头看,看到了怀决子——他竟已经遁出了一丈外、催动了他手中那口混沌钟。


    这混沌钟嗡嗡旋转并且飞快变大,将怀决子罩在其中。福量子意识到了什么,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你这个——”


    那混沌钟便已轰的一声发出巨响、在天空中接连爆出五六团白雾——远远地遁走了!

    这个时候,李云心眯着眼睛瞧了瞧落荒而逃的人、又看福量子,终于笑起来:“你看。这不是就已经逃了一个、只剩一个了么?”


    福量子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退路。但很快意识到那路似乎不大好找——他法宝已被阳剑子毁了。且看那个家伙毁掉自己法宝的模样,境界必然比自己还要高。


    再加上一个天杀的李云心!


    他只得咬了咬牙,定神:“阳剑子道友——你要三思而后行。怀决子道友已远遁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走不了。”李云心懒洋洋地说,同时斜了眼睛看阳剑子,“对不对?”


    两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剑宫的宫主身上。


    后者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也笑起来:“走不了。”


    “这里毕竟是余国。且我在这蓉城外经营了五年。倘若还留不下一个真人,我倒不如折剑了。”


    说了这话,再转脸看李云心:“但半个时辰之前我与龙王还是敌手。到这时龙王又怎么会料定、我能与龙王联手?龙王的胆子未免太大、做事也太出人意料。”


  第三百二十三章 企图

    李云心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看人,一向准。也许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几个人宫主就不会做出这样子的决定。但这个时候——宫主方才听到剑圣便显露了真性情,于是我晓得宫主心里有一个最最重要的目标。为这个目标,你可以做任何事。”


    “而我也是类似的人。”


    阳剑子想了想,微微点头。


    然后他很随意地转身、挥手,往方才怀决子远去的方向一指——


    “中!”


    一道金光自他的指尖喷薄而出、迅速收敛光芒。等到电射出数十丈远,那金光已聚拢成一口青蒙蒙的飞剑、在高空中发出惊天动地的裂帛之声、拖着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向着早已消失不见的怀决子追击过去!


    而后这阳剑子才转头看福量子:“此乃剑宗法门。名曰无量光。你们号称剑道双修,先前又疑心我修的是旁门左道——这一法你可精通?”


    这时候福量子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说的每一句话,这人都记在了心里——虽然表面看起来并不在意。


    但他强撑精神,一边提防李云心、一边在寻找时机遁逃、一边口中说道:“倒是听说过。据说是真境的剑修最高明的法门。但你这妖魔修这一法,威力能发挥几成倒未可知。怀决子那口混沌钟也是琅琊洞天的至宝之一,我看——”


    话说到这里,忽然被一阵巨响截断。


    阳剑子那口电射而去、消失在视野之外的飞剑不晓得是引动了什么法阵……


    极远极远的某处,天地之间忽然爆射出条条的金光、在高空中织成一张巨大无匹的金网!


    而后那网中先是绽放了一朵四溅的、由烟尘与气流构成的青色菊花,随后,待那些烟尘与金光都慢慢消弭的时候——他们三人才终于听到滚滚而来的啸响,震得人耳膜、筋骨发麻!

    “这样看,倒的确是至宝。”阳剑子在这巨响当中面无表情地看福量子,“为了击毁那东西、轰杀那肉身,竟还引动了我的臾金剑阵。这阵,我可是布置了四年有余。”


    福量子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眨起眼睛来:“你当你如今很威风么?你此刻……帮那李云心,你当我不清楚你们是怎样想的么?”


    “李云心既然出现在这附近,如今我又晓得逍遥子也在你身边……他必然就有企图!”福量子一边说这些话一边警惕地盯着那二人,同时抛出一张又一张的符箓、叫密密麻麻的阵法环绕自己身周。


    但李云心和阳剑子都不阻止他,倒像是两只拿了老鼠的猫,在看他做垂死挣扎。


    “他既然对这蓉城有企图,依着他一贯的做派,就先要摸清你的底细!到如今他用三言两语就说动你同他联手……嘿,他有这个本事!你不想一想么,他为什么这么干?就为了看你的反应举动!他既能拿下我,又能摸清你的脾气习性!”福量子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已经不那么白了。不晓得是身周的层层法术禁制给了他信心,还是他觉得自己一边说一边理清了脉络、又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你竟上了他的当,还得意洋洋。如果今日我真被你们拿下、他与你都从我口中问出了什么来……你以为你日后对上他还有胜算么?!”福量子看着阳剑子,嘿嘿冷笑,“我此刻倒不为我的这条命叹气,只叹你这样蠢,害了我!”


    然而阳剑子听了他的这些话,便也笑了。


    “你当我不知的么?”


    “又觉得我是可以这样被轻易说服的人?”他歪了歪头,轻叹一口气,“你以为本座就没有这样的心思?这些话,既然被你说了出来,我与龙王倒不用遮遮掩掩了。”


    他边说边向李云心略拱了拱手:“这福量子如此忌惮龙王你,看起来倒的确是被龙王的风采折服了。想必刚才龙王也是想要看我的手段,如今我就给龙王看了。到此时,龙王也该叫贫道看看……如何灭杀那真人的魂魄了。”


    他说了这话,又往极远处一招手——他先前电射出去的那飞剑便从天边嗡鸣着飞了回来,悬在他的身边不停转动,剑身上光芒流转不息,仿佛禁锢了什么东西。


    ……应该便是那怀决子的魂魄。


    于是不但福量子吃了一惊,就连李云心也吃了一惊。


    他手中得自白阎君处的铁索之所以是个宝贝,便因为专锁魂魄。当初月昀子的魂魄被锁、福量子的魂魄被锁,都建立奇功。


    可如今这阳剑子的飞剑,竟然也能锁魂魄!


    但这也不是最叫他吃惊的事——阳剑子本人才叫人摸不透了。这阳剑子据说是真境——得道真人境界。然而竟一击就毁掉福量子的如意法宝、再一击便远隔千里之外轰杀怀决子真人的肉身。


    他显露这种高明得可怕的实力,更动用了他口中花数年才完成的法阵。


    而这些东西、如果有可能、在李云心这里,是很乐意藏起来,当做危急关头反败为胜的王牌的。


    这阳剑子乃是经营建立起了剑宫的人……断不会如同一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一般不知轻重,一个照面就掏出所有的家底。


    这似乎意味着他还有些更加强力、可怕的手段。


    李云心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昆吾子,想到这昆吾子方才在云雾当中同自己说的那些事。


    阳剑子……可不是什么普通、寻常的妖魔。


    不普通不寻常的妖魔自然多。真龙不寻常,金鹏不寻常,就连那邪王、洞庭君也不是什么山野之中随便就可以见到的小妖。然而阳剑子的身世来历更要特殊一些——从“政治意义”上来说。


    也是因为这一点,李云心才会在刚才试图“以礼相待”,并且可以促成如今这局面——同他短暂地站在同一阵线上。


    但现在这阳剑子的表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似乎……不是一个很容易被掌控的家伙。


    实际上就连他方才听到“剑圣”这名字时的失态,李云心都不能确定究竟是真的难以自制、还是扮出来给在场的这几人看的。


  第三百二十四章 幻境

    而今阳剑子又要看他如何“灭杀真人魂魄”。这事儿李云心做得到——且有两种不同的手段。


    但这两种手段,他都不能像阳剑子那样示威一般地展示出来。因为两者一个事关他自己最大的秘密,另一个事关陷空山最大的秘密。


    于是他略笑了笑:“在下没有宫主这么大的本领。真人之魂号称不灭,的确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抹得去的——还得需要些阵法、灵力。”


    “阵法我是略懂一点,布阵也容易。但是灵力这个东西……还需要宫主帮帮忙。”李云心真诚地说,“宫主现在已经轰杀了怀决子,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看来不得不答应在下这个请求了。”


    他们两个当着福量子的面谈论他的生死,这福量子此刻却也不逃了。不晓得是已经心灰意冷自知逃无可逃,还是的的确确有所倚仗。


    他为自己施加了层层的禁制,冷眼旁观李云心和阳剑子你来我往。到此刻再听了李云心的话,他又嘿嘿冷笑:“开弓没有回头箭?倒不如说是骑虎难下吧。”


    然后再看阳剑子:“我先前说得有半点错处没有?这李云心哄骗你同他上了一条船、叫你帮他杀死了怀决子。现在人你已经杀了、却拿魂魄没办法。你如今要么帮他成了阵法灭杀那魂魄,要么,嘿嘿,就等着事情败露。可是那阵法当真成了——我猜要灭杀的可就不仅仅是魂魄了。”


    “你当他是个君子、枭雄,他说做你就做了——却不知道他这人全不讲什么道义吧?现在后悔了没有?!”


    阳剑子不搭他的话,但的确微微皱眉去看李云心:“龙王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龙王,也是个英雄的。”


    李云心微微叹了口气:“你先不要急。听我慢慢说。你觉得我诓你叫你走到这一步没法子回头——我心里的确有这么点儿意思。但不是全部。”


    “只是想到了这样子的关头,你才能好好听我说话——你想不想知道道统发生了什么?”


    阳剑子再皱眉:“道统的事,关我何事。”


    “道统的事,关天下事。”李云心脸上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阳剑子想了想:“你可以说。但今日,这是我最后一次信龙王的话。”


    “好。”李云心点头。


    那福量子便又冷笑:“你能说出些什么话来?不过是——”


    李云心忽然转脸看他、皱起眉:“知不知道你很吵。”


    然后,他忽然伸手往上抓了一抓:“那就让你安静一点。”


    他们冲上天空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太阳都偏西了。又在这空中停留、对峙、斗法许久,过去不短的时间。因而这时候,太阳几乎已经整个隐没在群山背后,西边的天空留下一片渐消的红霞。而在东边,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来,圆圆的像个玉盘。


    李云心便是伸手去抓那玉盘。


    有些小孩子也喜欢在晚上去抓月亮——将手高高地举起来,夜空中那小小的月亮便仿佛可以被捏在两指当中。


    此刻李云心也伸了两指出去——说来也怪,那阳剑子与福量子所处的方位不同,却都同时看到了李云心将那一轮明月捏在指间了。


    然后……他真地将那月亮摘了下来。


    夜幕,顿时如潮水一般褪去——往李云心手中那轮明月周围褪去。这天地之间的山河、云雾、星斗、人家,统统像是原本就被画在一张纸上,眼下被李云心手中的月扯了回去。


    于是天地间本来的面目露出来了——


    他抛出那洞天至宝“雾锁蟾宫”时,太阳刚刚有些落山的势头。眼下……竟还是那时候。


    天地间不是夜空,而是日近黄昏。


    被他收走的夜空,则化成了一团云雾,萦绕在他掌心的月轮周围。


    至于福量子……竟被他一同收去了——眼下就在他掌心的云雾当中。仿佛是受到了惊吓、左突右窜,并且自掌心发出道道金光四下劈斩。可那一团云雾竟像是个无穷无尽的牢狱——任凭他怎么飞都飞不到头,只是原地打转而已。那福量子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叫李云心放他出去。


    他在李云心的掌中是个小小的人儿,只有拇指肚大小。可声音却并不小——仿佛就在他身边。


    然而没人理会他。那阳剑子此刻脸上的惊诧之色还未褪去、亦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半晌才又看李云心:“龙王……”


    “没什么骑虎难下之类的事情。”李云心温和地笑了笑。他这笑衬着暖阳光,看起来倒真像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儿了,“见了他们两个,我就用了这法宝——雾锁蟾宫。等到见了你他们以为出了幻境,其实还在幻境里。这宝贝的幻境亦真亦假亦虚亦实,宫主自己也不晓得是入了幻境吧。”


    “在这法宝里一年如一日,所以在外面看,也只是过了一瞬间罢了。你刚才轰杀怀决子、又说了那些话,其实外面没人听得见、看得到。事情是不是你做的,全凭你自己的话罢了。”


    阳剑子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样说,龙王刚才也可以把我收进去的。”


    李云心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那福量子便在云雾里气急败坏地跳脚叫:“他必然还有更大的图谋!你这个蠢物!”


    阳剑子又想了想,轻出一口气:“龙王请说——刚才你说的,事关天下的事。”


    李云心便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先告诉你,圣人已死。”


    “书圣、剑圣,大概都已经死了。而如今的圣人,则是傀儡——共济会的傀儡。”


    阳剑子听了他这话猛地瞪圆了眼睛:“龙王可不是在说玩笑话?”


    李云心不出声。阳剑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道:“……但怎么可能?!圣人死了?谁能杀得了他们?谁又能做圣人的傀儡?这些年还有不少人见过双圣的!”


    “半个时辰之前我和你如今是一样的反应。”李云心微微叹息,“但你细细想一想,如今这道统、剑宗,没有什么古怪之处么?”


    阳剑子因为他这句话愣住了。


    于是李云心低声道:“要从那昆吾子回了云山说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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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劫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转头看身边那昆吾子的残魂。


    残魂之前被他封禁起来,如今看着像是被禁锢在琥珀里。法咒所发出的金光令他不能言语,连表情也慢慢变得涣散。神魂离了身体原本就不能存在长久,虽然对于低阶修士和玄境修士而言这个“长久”有着天壤之别,但昆吾子的神魂还曾经遭受重创,因此这时候,竟已经像是风中的残烛了。


    实际上倒还有别的路可走——叫自己的神魂去做鬼修,成阴神、成妖魔。


    但昆吾子没有选择这条路,这令李云心感到略微惊诧。而惊诧之后……又有些淡淡的钦佩。


    因为……


    “这是个玄境道士的神魂啊。”李云心低叹,“玄境——这昆吾子生前,还是大成玄妙境界——玄境的第二阶、再踏过两个阶级,就是太上忘情了。你可想过自己修到玄境?”


    阳剑子等他说出惊天动地的秘密,李云心却转了话头。


    但这位剑宫的宫主也没有急于追问,反倒认真地思考一会李云心提出的问题,轻出一口气:“倘若依着道统、剑宗的法子去修行,凭借努力、石药,是可以修到化境的。”


    “但想要晋入真境,还需要天资。可是再要晋入玄境,只有努力、石药、天资也是不够的——需要气运、机缘。但气运和机缘实在太渺茫……如今数千年,道统剑宗当中玄境的修士也不过寥寥数十。修到玄境……是我不敢想的事。”


    “是的。依着道统剑宗的办法。”李云心笑了笑,“也是我不敢想的事。”


    “但这一位修到了玄境,且身踞道统洞天掌门的高位。可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在渭城——那时候我刚杀死了月昀子。第二次见面在洞庭——那时候他带琅琊洞天的道士们欲取龙魂。”李云心的语速变慢了些,似乎是在边想边说,“设计凌空子、设计月昀子的时候,我想是道统轻敌,于是指派小猫两三只来。”


    “后来这位宗座来了,我觉得终于有了个大人物。他和他门下的弟子们焚了渭城来作法阵、取龙魂。手笔很大,声势也很大——这是我那时候的想法。可是到如今回头看……这事情并不该是这样子。”李云心皱起眉,“龙魂。这是什么东西、什么量级。即便是一个圣人跑来洞庭亲自取,我都不觉得小题大做——那是真龙的魂魄,而真龙是天下妖魔之主,太上境界的超级武力。”


    他顿了顿,抬头看阳剑子:“可来的是个洞天掌门——带了一群门人。道统与剑宗全部力量的一百零八分之一而已……”


    “你觉得,这像不像是叫人去送死?”


    阳剑子沉默了一会儿:“但,毕竟是一个玄境,几个真境。一起出动,这是天下间少有的强大力量——可以灭国的。”


    “那些道士大概也这么想,所以就来了——他们对自己太自信。毕竟道统与剑宗,是这天下的绝对势力。”李云心看着他,“在,里面还没有被蛀空的前提下。那么你再想想前几个月——离国的皇帝成了鬼帝身。”


    “超级强。强到道统剑宗派去几个玄境加真境,结果被杀个了个七七八八。这么多年——几千上万年都没有出过事,偏偏在这时候出事、出了个鬼帝。偏偏在这时候要取龙魂、要和妖魔开战。你说这是巧合?我从来不信巧合。要我说,是有人在有意地、慢慢地削弱道统和剑宗的力量——现在正开始动手了。”


    阳剑子皱了皱眉。李云心意识到他看起来有些焦躁——可他不清楚对方为何焦躁。


    “但是,同我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笑了笑:“没关系么?你以妖魔之身在一个世俗国家建立剑宫,叫妖魔和凡人混居。甚至还教他们天心正法——哪一条,够不上叫道统剑宗的人倾巢而出,把你给斩了?”


    “但是这一千年,有人找你的麻烦么?”


    阳剑子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仿佛是想要不在意地笑笑,却又在努力压抑这种情绪——似乎在低调地隐忍些什么东西。


    然后他才摇摇头:“我这剑宫的事,稍复杂些。你不知内情的。”


    李云心微微一笑:“有多么复杂?比你乃是剑圣那口飞剑成妖更复杂么?”


    于是阳剑子的表情凝滞在脸上,仿佛融化的金属忽然遭遇极度的酷寒,在一瞬间凝固了。然后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先飞快地左右看看,再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半个时辰之前我才知道。”李云心平静地说,“昆吾子将你的事情都说给了我听。”


    “他又怎么知道?!”阳剑子惊诧地连连摇头,“怎么知道?!当年的人都死了!”


    “只是你这样认为而已。但总有些人,苟且着活下来了。譬如这昆吾子。”李云心转头打量了一会儿昆吾子的神魂,低低地叹一口气,“只是未想到他逃过当年那一场大劫,却没逃过今日这一劫。当年的事情,并不能怪你。”


    他说了这话之后阳剑子便沉默了。


    沉默许久许久……忽然抬起头奇怪地盯着李云心看。然后脸上那种惊诧之色慢慢褪去,换上一丝若隐若现的、复杂的笑:“原来你根本就不知道。”


    “你方才铺垫了那么多、左右牵扯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给那一句‘你乃是剑圣那口飞剑成妖’做准备的么?”


    “结果……我竟然真地答了。”阳剑子摇摇头,“那么你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


    李云心便摊开手,笑了笑:“其实昆吾子也并不十分清楚——只说你曾为剑圣侍剑。他得知道统已不是久留之地因此来投你,我就猜你和剑圣关系匪浅。”


    “不过也提到过一场大劫。但是你知道,他现在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我一时没有问清楚。这么说……是我刚才说一场大劫的时候露了马脚?”


    阳剑子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然后抬起头,像是做出什么决定:“昆吾子,不可能经历过那一劫。那一劫,是在一千年之前。”


    “倾天下之力,围剿画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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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六章

    请输入正文“你……叫他画圣?不是画魔?”李云心的面孔忽然绷紧了。这意味着他对这件事在意且在乎。可是依照阳剑子的眼光来看的话,他的这种“在意”似乎超越了这件事本身。


    尽管只与自己交锋不过一两个时辰,阳剑子却已经略微晓得李云心的性格……他看起来很少会表现得对什么事情极度在意——尤其是在自己面前、涉及到这种事关双方利益的大件事时。


    他本该表现得更加云淡风轻一些——就像之前他用那样的口气叫自己与他一同对付共济会的两个修士。


    然而此刻,在听到这件事之后他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剑宫的主人将这微小的细节记在心里。然后笑了笑:“画魔、画魔。这说法流传的时间也并不久——也只有那么几十年。千年之前天下有三位圣人,到围剿画圣之前和之后的那几十年间,道统与剑宗才不许提画圣这个名字,只说那位圣人入了魔。”


    “可惜呀——书圣有道统,剑圣有剑宗。那画圣有画派……然而没法子与道统、剑宗相比的。”阳剑子边说边观察李云心的脸色——第一次从他的脸上见到如此生动的表情。


    仿佛是茶馆里坐在说书台下的听众,被台上说书人的每一句话牵扯、撩拨着心弦。他认真地倾听阳剑子所说的每一个词儿、每一句话,然后将它们统统收进自己的心里。


    这李云心……似乎极度在意与画圣有关的事情——尤其是画圣本人。


    阳剑子清楚李云心修画道——来自共济会的逍遥子向他透露过这一点。但他却不清楚这是不是令李云心表现得如此在意的原因。照理说……那城中有木南居的人呀。


    他略略顿了顿、这样想了想,便继续说下去:“因为据说那画圣是个闲散的性子,并不很喜欢同人打交道。且道统剑宗传承万年、经营了许久。所以那画派名义上与前两者并列,实际上也就只有道统或者剑宗当中一个洞天的规模罢了。”


    “那时候道统与剑宗上有双圣,中有玄境、真境高修,下有门徒弟子无算。而那画派呢,除画圣一人之外,便只有两个真境的丹青道士——余下的,都是些低阶修士罢了。”


    “但那时双圣宣布画圣入了魔、要将其除掉,画派当中愿意为画圣赴死的人却并不少——除去几个原本就是被道统、剑宗安插进去的眼线,余下的丹青道士竟都打算同‘天下正道’为敌。哈……倒也怪不得他们。画圣那样的人物,我若是个人,大概也要为之心折的。”


    “可惜那画圣——我也是听说——却将他们都遣散了。只身去应战。被遣散的那些人自然不会安稳。道统的道士和剑宗的剑士还是要清剿他们的。但最终也还有漏网之鱼。那些漏网之鱼,用如今天下正道的话来说,便是画魔余孽。这些余孽,在蓉城里就有,你也该打过交道了吧——那木南居。”


    阳剑子又顿一顿,看李云心:“因此我不解的是,这些事龙王为何不去问木南居,倒要听我说。”


    “不是很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李云心微微皱眉,“私人原因。你说的这些我原本就猜测过,如今看我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但重要的是,为什么说画圣入魔?你又说一千年前那大劫昆吾子不在场——那么,你在?你见过画圣的么?你亲眼见他死了的么?”


    “我在场的。”阳剑子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但……龙王想知道一千年前的事,我则想知道如今道统和剑宗的事。这两件事大概说来都话长——龙王打算就这么待在天上、在此地说么?”


    “那么你想去哪里说。”


    阳剑子想了想,伸手往西边一指:“不如去我那红岭说。”


    李云心只犹豫了一息的功夫。然后他点头:“好。”


    阳剑子微微一愣,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李云心——他邀请对方入他的虎穴,这李云心竟就这样应了。


    他自己本也算是个性情寡淡、处变不惊的人。可眼下见了李云心的模样,心里倒真是在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了。


    画圣的事情……对他当真有这样重要么?

    因而他略沉吟一会儿,疑惑地问:“龙王难道不担心我那红岭是个圈套、陷阱么?”


    李云心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方才也说在红岭经营了数年,还用你经营的法阵击杀了怀决子——只要脑子没有问题的,都该晓得你那里乃是龙潭虎穴吧。”


    “那么龙王为什么要以身犯险?”阳剑子更疑惑,“只为了画圣的事?”


    李云心笑了笑:“私人原因。”


    这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李云心第二次强调“私人原因”了。阳剑子不是很懂这个概念,但觉得可以大致理解体会。


    也正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于是在微微一愣之后失笑:“有关龙王的传言有许多。可如今看传言也有未尽处——竟没有想到龙王也是这样的风流人物。”


    李云心便也微愣、皱眉。


    ……风流是个什么鬼。他知道如今这时代的“风流”不是他那个世界的“风流”。可即便如此,他方才所做的事情也和风流挨不上边儿。


    他这厢微愣,那厢阳剑子倒忍不住感慨起来:“是了。也难怪龙王如此。当年画圣门下的弟子不都是如此么?我在大劫时有幸见了那画圣一个背影,哎,当真是——”


    李云心两次提到“私人原因”,而这也是阳剑子第二次对画圣本人发出感慨。然而这感慨……


    李云心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皱眉,看着阳剑子:“你之前说你若是个人,也要为画圣心折……是什么意思?”


    阳剑子奇怪地看着他:“龙王难道——”


    然后顿住、眨了眨眼:“啊……原来龙王竟然是不知的么?”


    “知道什么?”


    阳剑子猛地大笑起来,声音在罡风中传出去好远——


    “那画圣,乃是当时天下公认的美艳第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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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云从龙


    李云心便在他的笑声中愣住了。


    他第一次被洞庭君带进红花城里的时候听那妖魔说双圣的事情——剑圣与书圣的爱恨情仇、洞庭君与剑圣的恩怨纠葛。于是他晓得自己的母亲乃是书圣与剑圣在很久很久以前留在俗世间的亲族,而到了他这里,他几可称得上是双圣唯一的遗留的血脉了。【注1】


    他原本以为双圣都是男子——无论在他从前那个时代还是在如今这个时代,“雄性”总是占据较为优势一些的地位。可后来知道剑圣乃是个女子也并不觉得非常惊讶。


    毕竟那是修行。人修道法,道法便通玄。于是获得超越肉身的强大力量——在这一点上,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便可以忽略不计了。


    那时候洞庭君没有提到画圣,李云心也没有急于追问。


    因为在他看来既然事情发生在一千年以前、又在之后的一千年中被下意识地抹去,那么那件事必然是隐藏极深的辛秘。既如此……想要知道真相,一定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只是没有料到这事情,在这样一个他猝不及防的时刻,被这阳剑子说出来了。


    画圣……是一个女子。


    李云心忽然意识到,他早该晓得这件事的。


    ——什么样的人才会搞出一副《武松怒打kitty猫》来呢?

    还有他手上新得的那一幅“八珍古卷”之一的《清明上河图》。实际上在他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妙,等那昆吾子将图给了他、他再看了,立时就确信那是画圣的真迹无疑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


    在一片巴掌大小的纸上,用幼稚可笑的笔触画两个火柴小人儿。一个小人压在另一个小人儿的身上,看那姿势是在做些不可名状之事。


    且在空白处写有四个简体字,一曰“清明”,一曰“河图”。生怕人分不清谁是清明谁是河图,还特意用箭头标注出来了。


    还有那邪王、葫芦七子……


    她在这世上留下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倘若是一个男人做了这些事,李云心只会觉得他是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很有趣。可如今一旦得知乃是个女人做这些事,他头脑当中那个影子就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了。


    其实早就应该清晰起来了。但由于他自己的某些原因,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说可能的猜测,一直被他压在脑海深处。


    到如今覆盖其中的层层纱幔被阳剑子一下子揭开,一个生动的人便忽然从他的头脑里跳出来。


    ——那人是如此的鲜活,以至于李云心几乎可以看得清她的模样、听到她的声音、甚至看到她在做成一件在这个世界的人看起来荒诞莫名的事情之后从脸上露出来的狡黠笑容……


    她在这世上……留下了太多只有李云心这样的人才懂得、才体会得到的东西。


    他在她曾经编织、雕琢过的世界当中行走,就像是一个旅者走上已经曲终人散的舞台——在满目的疯草与残阳当中仍可见往日的光景,然而这光景对于李云心来说……


    李云心忽然退出五丈远——直退进云里去了。


    云雾像水一样将他包裹起来,也遮掩了他的神色。


    那阳剑子前一刻还在哈哈大笑,到下一刻却忽然见李云心做出这样的举动,于是笑声戛然而止。他微皱起眉:“龙王这是做什么?”


    “我不去了。”云雾里传来李云心声音。


    听不出什么情绪,语气简短且简洁。


    阳剑子疑惑地眨了眨眼:“龙王是指……不去红岭?”


    “不去。”李云心立即答他,语气斩钉截铁。


    阳剑子愣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口的废话:“但龙王答应了我。龙王不想知道一千年前的事了么?”


    李云心也沉默了一会儿:“你在红岭经营那么久,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用一千年前的事情做诱饵、诱惑我去——我看起来有那么傻么?”


    阳剑子被他这话气得几乎笑起来:“龙王这是什么意思?贫道先前没有问过你的么?——说你难道不怕我那红岭是个圈套,龙王是如何说的?说因为私人原因,因此——”


    但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语气慢慢缓和:“……龙王的那个私人原因,就是画圣?”


    可李云心还没有答他。只哼了一声:“我又不傻,我才不会上当。”


    说完了这句话,声音忽然远去,竟是从云雾当中远遁了!


    阳剑子便在一息之后才反应过来——李云心将那福量子、昆吾子都带走了!


    那两个家伙被带走,他倒是可以接受。但令他没法子接受的是,自己像是被戏耍了一通——就像是两个小孩子做一个什么约定。原本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谈成了,忽然一个孩子变了脸,扭头就跑掉……


    现在他觉得自己也变成那个小孩子了!


    这可恶的李云心以这种方式戏弄他——而他甚至在一刻钟之前还觉得那个家伙也算是一方的枭雄!


    因而他也被一种不晓得如何形容的情绪驱使着、冲进那云雾里,衔尾直追过去了!

    一刻钟之后,阳剑子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衔“尾”直追——那李云心竟然在云雾里现出了百丈的真身!

    这一团云雾在地上看着小,在天上却极大。然而即便是这样大的一团云,对于现出真身的螭吻而言也不过是浅浅一池罢了。它几乎一个纵跳就要冲破那云雾、现身在夕阳光中。但毕竟“风从虎、云从龙”。螭吻未现真身之前这团云雾在空中自由飘荡,此刻龙子现了真身,这云雾立时便被他裹挟了,成为缠绕在百丈龙身之上的一部分。


    于是开始有电芒在云中出现——在地上,看着如同发丝一般细小。可是在云雾中,每一条都足有阳剑子的身躯粗大!


    因而这剑宫的宫主心中骇然,方才那一腔的意气倒是在一瞬间去了个七七八八——这李云心发了什么癫、搞竟出这样子的声势!


    是打算同自己恶斗一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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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现在一百多万字,忽然有件事很好奇。


    根据我这一百万字所写的李云心的性格、心理,有没有人能推测得出,他为什么先答应去红岭,然后又不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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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麻烦


    他心里这样想,去势便缓了一缓——倒并不全是怕,而是出于本能的小心谨慎。


    李云心又不是那福量子。有关那福量子的消息他已从逍遥子处知晓了一些——知道那人虽然不算蠢,但也算不上十分精明。他心里有了计较,在此地有了准备,于是像之前与李云心那样子随意行事也不需畏惧什么。


    可虽然同为真境,但这李云心哪里是什么福量子可以比拟的呢。


    不说他之前生出的种种难以置信的事端,只说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令阳剑子看不透了——这人行事说话看着精明老练,做事却总是癫狂、出人意表。前一刻还和和气气地要同自己往红岭走一趟,下一刻就忽然翻了脸,搞出这样可怕的声势!


    这或许是……什么计谋、圈套?

    这个念头一旦从心里生出来,便像是春日里的野草一般疯狂生长。这阳剑子得了此念,再细细回想刚才的事情,就更加觉得……看不透了。


    一旦看不透,他的心里就生出可怕的警兆。一旦生出了警兆,他的去势便又慢了一些。在他这里此行收获其实已经算是颇丰——至少他见了李云心一面,大致了解了他的性情,且得到一些消息。在这样子的情况下,他怀着心中警惕的情绪犹豫了两息的功夫,来想要不要再追上去。


    ——两息之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因为那李云心真的远去了。不是去往蓉城的方向,而是往庆国的方向去。


    实际上在李云心的龙身即将消失在目力可及处的边际时阳剑子曾经两次抬起手,打算发动他的阵法。可就如同他犹豫“要不要继续追上去”一样,他又在犹豫这是不是也是对方想要的结果。


    最终螭吻裹挟着云团消失不见。


    发生在这片天空之上的异像倒是被不少人瞧见——原本被夕阳映红了半天的天空当中,忽然有一大团橘黄色的暖云以相当明显的速度移动起来。且这暖云的颜色越来越暗、最终变成一大团电光隐现的雷暴云。


    这云最终远去,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尾迹,就好像一条神龙曾经掠过天空。


    这样的情景在世俗中人看来倒像是龙王显圣——尤其那城中的“容王赵胜”。


    可是另一些人——譬如居住在木南居后院里的清水道人,却是可以看得到有限的真相的。至少……她晓得那不是真龙,而是螭吻。


    “竟然是这个样子啊……”她赤足站在庭院里,抬起头向橘红色的天空望,神情好似十三四岁的天真少女——第一次看到美丽又新奇的玩意儿。


    只不过她看的不是鸟儿、花儿,而是螭吻的真身。


    可也只看到了一瞬间罢了。修行者的听力目力虽好,但也终有极限。不借助法术,也不可能看得清千百丈之外的事物。那李云心的螭吻真身最终远去不见,她便眨了眨眼、又眯了眯眼,然后放弃了——


    并且低低地叹息一声。好像在为不能清楚明白地一睹真容而遗憾。


    而在蓉城之外的红岭,豺道人也注意到天空之上的情形。


    彼时这妖修正在竹屋中听逍遥子“训话”——这个在豺道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家伙对阳剑子离开红岭却不告知自己去往何处这件事感到相当不满,已拉扯着他念叨了一个时辰有余。


    豺道人如他那位宫主一般恭敬地听,在极不耐烦的时候往窗外的天边瞥了一眼。然后看到那团明亮的乌云,以及随后的长长尾迹。


    他便忧心忡忡地低叹一口气,不晓得自家宫主办事是否还顺利。那云……该是双方斗起来了吧。


    但那逍遥子似乎没有觉察。豺道人早知道这个家伙的底细了——实际上……倒真可以算是一个骗子。这家伙只学了些粗浅的炼气法门,勉强算是比寻常的江湖武者要高明,然而看起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的。他毫不怀疑一个二流高手就能与他战成平手、一个一流高手就能轻松取他的性命。


    这五年来未见他修行,也未见他施展过法术。豺道人曾经数次使人试探,最后意识到这个家伙不是藏拙,而是真的使不出来。


    这样子的一个人,却倚仗着共济会的势力在自家宫主面前装腔作势、说些不知所谓的话。甚至眼下——他都觉察不到天空之上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仍旧喋喋不休地聒噪,直到他自己也口干舌燥之后才挥了挥,叫豺道人退下去。


    然而等那满心忿忿的妖修走出门外之后,逍遥子却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了。


    这时候天空已经更加昏暗。橘红色渐渐褪去,变成冷清的深蓝。一些明亮的星辰显露出来,李云心所留下的那道明亮云迹因为夕阳光的消失而变得暗淡,最终隐没在夜空当中。


    但逍遥子站在窗口仰头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


    接着慢慢抬起手、在虚空里划了一条线——正是那李云心远去的方向。


    ……


    ……


    李云心化作一阵阴风从窗户里钻进来的时候,刘老道正沥净壶中的最后一滴酒。


    他面前的桌上只有一盏,都空了。这屋子是间大屋,装潢华美,从前应该是洞庭君待客的场所。然而如今入了秋,这大屋就显得阴冷了。


    从前居住于此的洞庭君和仆役们自然用不着取暖,但刘老道不成。因而他弄了个铜炉搁在屋子里,又烧了些炭。


    到这时候屋里暖则暖亦,但烟熏火燎,味道实在不好闻。


    等他现了身,那刘老道提着壶的手还没放下。先怔怔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才忙道:“天王盖地……”


    “蒲软丝掏窝少嗑谁我忙死他。”李云心在他面前坐下来,摆摆手,“是我。不要对了。”


    刘老道微微皱眉将李云心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确信与自己记下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这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将心提起来:“心哥儿怎么突然回来了?收到我的信儿了么?是因为那两个道士么?”


    李云心坐定了,先直勾勾地盯着刘老道看了一会儿。


    然后才叹口气:“我遇到大麻烦了。”


    ====================

    李云心对的暗号,不是我瞎打的。


    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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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九章 刘凌

    李云心极少在老道面前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即便有些时候老道瞧得出,他也是将担忧掩藏在狂放不羁或者玩世不恭的面目底下。很少像这个样子——把忧虑写在脸上。


    于是这叫老道心里微微一颤。张了张嘴,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


    这时候李云心又叹了口气,说:“这些天怎么样?”


    他的眉眼之间有掩饰不住的紧张焦虑。可老道又觉得那些焦虑并非是由什么迫在眉睫的危机情况引起的。李云心的心思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深沉,便也不好胡乱猜测。所能做的只有将这些日子的事情细细地说——老道知道这也是某种安慰。


    “这些日子依着从前搞神龙教的法子又往北边去了一点,但是收获倒不大。渭城一毁,把这附近的妖精都吓跑啦。”老道边说边起了身,走到铜炉边打算给李云心烧一壶水去,“三花和舒克、斯基都在北边,照心哥儿之前说的,那个小妖魔保护协会么……”


    “但是那三花这个事情……心哥儿既然对她起了疑,还要放出去,我有点想不通。但是你自然有打算了,我也不多嘴。”老道将烧水的壶搁在炉上,弯腰拿炉钩捅了捅炉中的炭,那火势就旺盛起来。


    “这边就是这些事情。你走之前说咱们做做样子就成,但是我瞧着舒克和斯基是很上心的。前天回来了一趟,跟我说了些——听着也收拢了十几个小妖魔,据说有一个修为还在他之上。旁的……就是南边的事情。”老道转脸看李云心,“我昨天去南边翠岗看,那刘凌人不见了。”


    李云心原本坐在桌边直勾勾地盯着桌面,听刘老道说话。听到此处终于像是有了点兴趣,轻轻地“哦”一声。然后略挑一挑眉:“怎么个情况?”


    “心哥儿吩咐我隔三差五去瞧瞧,我昨天就过去了——人已经走了。心哥儿说的那锦被带走了、银钱和吃食也没留下来。我又细细看一看,觉得不是遭了歹人。”老道又走到大屋西边一个柜前,拉开抽屉在里面找东西,“周围我也都搜索了一番,没见到尸首。我估摸着……是自个儿走了吧。”


    然后转过身,将找到的东西给李云心看:“你说她当真不见了就把这个取回来——这个她倒没带走。”


    他从柜子里找出来的是一枚桃木牌。颜色发黑,上面刻着的字迹也模糊,显然已有些年头了。这东西在庆国乃至南方诸国都常见——百姓家将桃木制成的巴掌大小牌子挂在屋檐下,上面刻些“丰年有鱼”、“吉祥如意”之类的话儿,一则祈福,二则辟邪。


    想来这牌子在屋檐下挂得久了,又无人打理。牌子发了霉又风干,如此不知多少年月,既裂了纹又发了黑。


    李云心一招手,那桃木牌便飞过来落进他掌中。然后他两根手指搓了搓,那木头便被搓成了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露出里面一枚符箓来。


    刘老道吃惊地张开嘴,倒没想到李云心留了这样的东西。


    “也是一着闲棋。”李云心捏着那符箓看了一会儿,眉眼间的忧虑略淡了些。仿佛有关刘凌的这件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叫他将心思暂时地放在别的事情上了,“刘凌,凌空子。虽说雪山气海废了不能修道法,但是见识总还在的。对于道统剑宗而言她是个废人,但是对于别的……”


    刘老道已慢慢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盯着他手中的符箓看:“共济会?”


    “是。对于共济会而言,大概还有大用。”李云心站起身,慢慢走到那铜炉边,伸出手若有所思地烤火,“我见过的清量子、福量子、檀量子,这些个什么量子,都自称剑道双修。还说他们修这些东西用不着渡劫。我看样子也是的——那些量子说话做事的确就是有了强大力量的世俗人模样。”


    “但他们又都是阴魂,在别人身上附来附去。如果说要修他们那种法门必须得是阴魂之身的话……刘凌对于他们而言就也是个宝贝了。有经验有境界有感悟,去掉雪山气海这个障碍,大概进展会一日千里。”


    “没想到他们真看上了她。”


    “是……共济会将她带走了?”刘老道吃惊地说,“心哥儿早知道?”


    李云心摇摇头:“用猜的。凌空子从前有心境,可以不在乎什么荣耀恩宠。但现在成了凡人,心境没了——想起从前风光,看看眼下落魄,心里必然意气难平。她那样的人啊……见识过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有过最强大的力量。从前金银珠宝世俗权力都不放在眼里,到如今不但都没了,还比世俗人还要惨……”


    “我是她,一定不择手段往上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她有这样的心思,只要共济会朝她一伸手,她起身就会走。你看如今不就是走了么。”


    李云心说到这里,将手中的符箓丢进火中:“现在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符箓很快燃烧起来,于是炉中升腾起火焰。那火焰又很快扭曲变形,竟变成了人和景物的模样。虽说都是火,但有红有黄有蓝有白,也算是色彩分明、形象生动。


    因而再现了翠岗某一时刻的模样。


    “有阴魂靠近,这符箓就会发动。”李云心说,“我猜是共济会的林量子——我在渭城的时候他就在。后来和福量子一起杀了昆吾子,再就没了消息。”


    由火焰构成的情景当中,大概可以看到刘凌的轮廓模样——她似乎在和人说话。但是对着空气说话,神色惊疑不定,畏惧多过疑惑。


    而另一个人看不到,大抵当真是阴魂。


    至于说了什么则是听不到的。这毕竟是符箓、又是个小把戏。道法诚然神奇,然而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的某些东西相比道法更神奇——这正是其中之一。


    两人大概交谈了半个时辰。那符箓所燃起来的火光也渐渐变得不稳定、像是即将消弭。


    ——似乎没什么特别出人意表的影像,但这意味着李云心的猜测是正确的。


    “所以说,共济会的那群人也傲气的很啊。”等火光终于消散了,李云心微微笑了笑,“大概也知道是我的闲棋,还偏要给自己找麻烦……唉……麻烦。”


    说到这个词儿,他原本好看了些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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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章 前尘旧事

    刘老道便终是忍不住,看着李云心:“心哥儿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李云心只又叹了一口气:“她现在怎么样了?”


    老道便知道他仍不愿意说——或许是因为“不愿意说”——又在转移话题。但李云心问的也是老道自己常忧虑的。李云心口中的她,是指时葵子。


    刘老道知道他的心哥儿有时候像是使小性儿的大孩子。追问得紧了,搞不好要拂袖而去。于是只先说他自己的事。


    他就陪着李云心叹一口气:“你走前用符箓将她封住了。我这些天看着,觉得情况不好,像是……人已经没了。”


    没了就是指死了。倘若在几个月之前,老道遇到“人没了”这种事可不会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对于世俗人而言生死的界限意味着永隔,是人力无法逾越的。然而在这短短数月的时间里,他却已经见多了生死。因而晓得在玄门手段这里,死亡不意味着终结。也许他自己没什么办法……但李云心总会有办法——他相信他。


    李云心愁眉不展地嗯了一声。又想了想:“预料之中。我那道符本来就不是保生气。只是封魂、镇尸。她眼下算是人死了,但魂魄被我封在尸首里。你……有心的话,就常去跟她说说话。魂魄还有知觉,天天困在死尸里,受罪。”


    老道愣了一会儿:“这个样子?我只当她昏了……是这个样子?”


    “你知道,人死离了魂,阎君就要来带人。所以是没法子的事。”李云心抬起头看刘老道,略犹豫了一会儿,“三花原来那身子,我弄得并不好。现在知道另一个法子比我从前的办法要好些。但我还没参透。为了她好的话……就再等一等。”


    刘老道只叹了口气,算应允。


    如此两人沉默了几息的功夫,李云心轻咳了一声,抬起手摸了摸鼻子:“怎么喜欢上的呢?”


    他这句话说得轻且快,老道皱眉“嗯”了一声,只当自己听错了。


    李云心便慢慢伸出手靠近了铜炉烤火,身子又微微往后倾,专心致志地盯着炉子里红彤彤的炭块,不经意地又重复一遍:“我是说你们两个,当初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了呢?”


    说完又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入了秋”。手指转一转虚虚画了个咒儿弹进炉火里,那火焰便轰地升腾起来,火光将他的脸都遮住了。


    刘老道这一次听得分明——他的脸也被那火光映红了。火势盛大,热浪袭人。这还哪里是烤火取暖,简直是要烤人了。他的心哥儿乃是神魔之身,凡火灼烧个一时半刻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碍,他却不同的。于是忙往后退了退——坐定了,琢磨了好一会儿……


    终于意识到李云心或许又遇到怎么样的麻烦了。


    上一次他以为李云心死了,于是寄身在时葵子的南山山神庙里。但李云心半夜闯进来一言不发地坐着,问他那红娘子“是什么计”。那时候的模样神色……倒和如今很像。


    只是……他才出了门不过数日,就又惹上这样子的风流债么?


    老道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说——他又不是什么风流种子,对男女之间的情事知道得并不比寻常人要多很多。但这样的刘老道看着这样的李云心,心底又有些别样的情愫泛起来。他和李云心亦主亦仆亦师亦友……这四个“亦”字,他们两个人谁在前谁在后都不好说。他有时候像是李云心的大龄学徒,有时候又像是照料着他的长辈。


    本就是两个天涯飘零的人凑到了一起牵连出一段缘果,到如今对刘老道而言对李云心而言,两人彼此之间大抵是这世上唯一能够将心里的话拿出来细细说的了。


    因而从前很多时候会泛起在心里的那种情绪又生出来——有些酸楚又有些欣慰。像是年老的爷爷见到叱咤风云的孙儿辈在夜里被噩梦惊醒了踢了被子,于是慢慢走过去轻声细语地哄着睡了……


    他便知道他的心哥儿如今又遇到了令他畏惧惊慌的麻烦……躲回来了。


    于是即便是他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对于直白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这种事尤其觉得尴尬为难,此刻却也要将脸板一板——只像是听到了什么寻常的闲话一样,清了清嗓子:“这个事儿呀。都记不清啦。十几年的事情——要说什么时候喜欢上、什么时候心里有了哪些念头……这东西是不好说的。”


    “倘若两个人从前相互都不晓得,也没什么印象,哪能见了面、就……嗯……喜欢上了呢?倘若是相处得久了、慢慢、那个,喜欢上了……这东西就如同冰雪消融,怎么好说是从哪个时刻起开始消融的呢。不过心哥儿你这是……遇上喜欢的姑娘了?”


    老道还不是很习惯说“喜欢”这个词儿。但好歹板着自己的舌头,将这些话流畅地说出来了。然后又随意地问了句,只当是在谈些家长里短的内容,或者说“明日应该往北边去瞧瞧那里的妖魔”之类的话。


    他说了这些,李云心便沉默了一会儿——他的面孔掩藏在火光之后,老道看不见。


    又过一会儿,听见他轻咳一声:“……我不知道。”


    老道想过或许会有这样子的回答,但没想到真会有这样子的回答。依着他对李云心的了解……他一旦说“不知道”,那几乎就等同于“是”了。他惊讶地愣一会儿,忍不住问:“谁家的姑娘有这样的……本领?是那……白云心么?”


    “怎么会。”李云心立时答。


    老道的好奇之心被他勾起来了:“那又是从前见过的哪一位?”


    李云心隔了一会才在火光之后道:“没见过的。”


    老道又愣:“没见过,怎么就喜欢上了呢?”


    李云心猛地站了起来,带起的劲风吹拂得那火焰一阵乱晃,于是两个人的影子也在壁上作乱魔舞:“什么时候说喜欢上了!”


    老道忙抬起手:“好好、不这么说。但心哥儿既然要问我,总得说个来龙去脉呀。老道我的那些事……唔,心哥儿都晓得。你的事,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咱们俩儿,如今也算是相互作伴、相依为命啦!”


    李云心听了这些话,神色重又软下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刘老道看了一会儿,抬起手一挥,将那旺盛的炉火势头压下去了。然后叹一口气、坐下来:“是了。何尝不是呢。但是我的事情……”


    他皱了皱眉,用那泪竹骨的折扇在自己手心里敲了敲:“我的事情……要说很久的。”


    略顿了顿、盯着那炉火出一会儿神,终于开了口:“有一种人,是体会不到什么情感的。我……从前就是那种人。”


    老道知道李云心终于愿意说些心里藏了许久的事了。因而如以往那样、陪着他说,好不叫他觉得气馁。于是也低声叹道:“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前的悲苦事情……也就过去了罢。”


    但李云心摇了摇头:“我说的体会不到什么情感,倒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我是说……真地体会不到。好吧,以往我教你心学,这个,也算是心学里的一个例子。我先前跟你说过什么叫‘心理原因’、什么叫‘生理原因’——如今我说的这个,就是生理原因。”


    老道听到此处似懂非懂,但心里已经晓得,这是李云心在试着用别的法子去掩饰自己的情感了——本是说不愿回想的身世,但如今只说是又教自己“心学”——拿自己做个例子,也许谈起来便不那么难为情。


    他也有颗玲珑心,到这时候知道了李云心的心思,便只点头:“好,心哥儿你说说看。老道我,再好好学一学。”


    李云心笑了笑:“那么就不说什么五羟色胺之类的东西——解释起来要说很久的。只是说有些人,因为生来脑袋里就和常人不同、或是说有残缺,于是体会不到常人的许多情感。这个体会不到……浅显些的例子,譬如说那人长到了十几岁,都不大分得清笑着的脸和愤怒的脸。许许多多对寻常人来说与生俱来的情感,他得慢慢记下来、细细地分辨,才能了解的。”


    老道微微皱着眉。


    李云心便想了想:“譬如你在夜里走到巷口,看见两个歹徒在持刀抢劫一个女人。你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歹徒看见你了。于是满脸愤怒,转身拿刀远远地指一指你——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呢?”


    老道眉便皱得更紧了。仔仔细细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莫不是……叫我走开,不要多管闲事的意思?”


    ——他觉得这答案太简单,李云心想问的绝不会是这个。但一时间之间又实在想不出旁的。


    但李云心却淡淡笑了笑:“正是这个意思——常人都会这样想。但是对于那种人来说……或许他心里先要愣一愣。愣一愣,想一想那个歹徒那种表情是什么——哦,是生气的意思。然后再想一想,他生气地用刀指着我,是要做什么?可是他怎么知道呢?一个人指着另一个人,可能是有事要谈,可能只是随便指一指,可能是指他身后的人——他怎么知道,那歹徒指自己做什么呢?”


    刘老道此时倒是的确被这例子吸引住了。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疑惑地问:“但……那贼人在行凶——做了此等事自然怕被人看见。如今他竟然看到了,理所应当晓得那贼人是在恐吓他呀。”


    “问题就在这里。”李云心顿了顿,轻声道,“常人觉得歹徒持刀抢劫是坏的。但如果那人并不觉得坏呢——他认识不到抢劫别人、用刀子割别人,是一件坏事呢?他无法体会那个被抢劫的人、被刀子割的人的感觉呢?”


    刘老道愣了一会儿,略微体会到了些李云心所说的意思,随即愕然:“……当真有这样的人?”


    李云心低头看了一眼炉中的炭火,拾起一旁的炉钩拨了拨。然后轻声道:“我就是那样的人。”


    老道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听李云心轻声地、慢慢地说下去:“那例子是略夸张。实际上小时候,我是那样子的——也不常觉得疼,事事都麻木。别人的情感行为我挺难理解,别人出于本能做的事,我得细细想一想、才明白。”


    “于是被当成智障。我小时候住的那种地方,又不是什么好场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圈在在一起,哪里有人管呢。智障总要被欺负……打骂啊、不给吃饭啊,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常人或者觉得难捱、生不如死。可是在我那时候看……没什么感觉的。”


    “我不大能感觉到痛。别人骂我、嘲笑我,我不晓得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当然也不会害怕难过。有人对我好,偷偷给我吃的,我也没什么感觉——我也不晓得那人对我好什么是意思。我……就只有一个躯壳。常人的躯壳里盛着七情六欲,但是我没有。”李云心停下来,想了想,“所以来到这边,你知道,我修行很快。”


    “那些道士要渡什么劫、要绝情弃欲……他们搞的这些,我早体会过了。道士要太上忘情、剑士也要太上忘情。他们修几百年要的结果……从前我生来就是那样子。”


    刘老道目瞪口呆,着实不晓得该说什么好。盯着李云心看了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那么你……如今……”


    李云心笑了笑:“如今?如今自然是如今。但那时候啊……我该怎么做呢?”


    “人说我是智障,其实我并不是。实际上,我比那些人都要聪明——只是我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去观察、去学习、去思考。譬如后来慢慢意识到,有人向我挥拳头,是要打算打我的。常人见了就害怕,就会躲。我呢,先看到他向我挥拳头,然后想清楚几种可能——他大概要做什么。再根据当时的环境、情况,从这几种可能里找到‘最有可能’的那一项,接着再想他们遇到这种可能性会怎么反应?会笑呢,还是会叫呢,还是会哭呢?”


    “想了这么多的东西,然后做出反应——装作怕了,躲开。我慢慢长大,这些事情慢慢地就熟练了……所以他们又说我长大了、脑袋了窍。其实只是……我需要学习比他们多得多的东西罢了。他们无意之间做的一件事,在我这里要头脑当中要转几十念头。”李云心低头想了想,“如此过了几年我渐渐意识到……我身边的都是一群蠢货。在我眼里无比之蠢——像小猫或者小狗。”


    “又过几年,我就更轻易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能会做什么了——因为他们无意之间的情感、行动……其实都已经在我的脑袋里模拟、分析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的可能性——我都要一一想过来的。”


    李云心转脸看刘老道:“后来我被一个人领养。条件是好了些……有干净的衣服、能够吃饱、能够安稳地睡觉。然后,读一些书,做一些事。发现原来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如猫狗一般——还是有些和我一样聪明的人的。那些人写了一些东西、著作、理论——一些我看了觉得可笑。一些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个样子……最后做了一个心理医生。”他停下来,想了想,似乎觉得很好笑,“哈……我去给别人讲感情、做疏导。你看,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他又沉默一会儿、略略仰起头,像是在想从前的事。


    “然后……来了这边。”


    “你问我如今是什么样子的——我如今,是个常人啊。但你知道,一个人之所以是张三而不是李四、王五、赵六,是因为什么呢?”


    “那共济会的量子们跑来跑去地夺舍,性别和身体都要换,又用什么证明自己是自己呢?是记忆吧。”


    “我来到这个世界,就带着从前的记忆。从前的……感觉。麻木空洞的感觉,不晓得感情为何物的感觉……都被塞进一个常人的脑袋里。”李云心微微皱起眉,“我能体会常人的情感了。可是又不能完全体会常人的情感——从前的经历啊,记忆啊,隔在中间。”


    “所以在渭城的时候,那月昀子将我当成睚眦,跑来别院里和我说什么绝情弃欲、说什么重修、说什么道心。开玩笑……他们那些人需要道心、渡劫……不就是为了变成我从前的样子么。”李云心笑着摇了摇头,“都是我玩剩下的东西了。我不需要绝什么情弃什么欲。那种感觉我懂。我也不需要什么道心……至少以前这么想。”


    刘老道已经听得痴傻了。到此刻李云心提到了道心,他才猛地醒悟过来:“以前?心哥儿如今的麻烦,便是这道心了么?”


    李云心沉默一阵子,叹一口气:“是。一个……我没有预料到的状况。一种对我而言,极陌生的感觉。如果我是常人,有的是机会试错。但我如今是真境的妖修——错一步,搞不好要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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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00字的章节。


    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嗯……《末日便利店》。


  第三百三十一章 可怕的阴谋

    到这时候,刘老道才真的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半个时辰之前,他以为李云心烦恼的是儿女私情。但到了眼下,他意识到儿女私情这东西对于如今的李云心而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劫。


    这意味着……


    “我从前,像是一张纸。”李云心皱了眉,往窗外看,“纸上什么都没有,来到这世上。好在我生来就懂事,爹娘又修仙。于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知道修行这件事、知道绝情弃欲、知道渡劫。”


    “这世上没什么好玩的。修行是一件好玩的事。于是我打算修行。本来头脑中就有那些隔阂,叫我对人世之情懵懵懂懂。再加上我有意识地控制一下子,所以活了十五年,这纸上都没写过什么东西。”


    “但这一世我毕竟是个常人,有些情感慢慢地总要浸染过来。譬如我独独对你好些——也是因为从前的一些记忆。这些东西、情感……倒无伤大雅。因为我从前虽然没有体验,可见多了别人体验,我略知一二。”


    “可唯有另一种情感……我从前是学也学不来的。”李云心顿了顿,语速变得更慢了,“男女之间那种强烈的爱慕之情。它和……其他的情感,完全不同。我对你好,因为你好像我从前遇到的一个老头子——没了他,我大概没法子读书、知道聪明人的见解。我也可以交几个朋友,因为我也能够体会到好朋友如同血亲兄弟一般的感觉。”


    “然而唯独爱情这个东西。”


    “两个人……全然陌生的人。不是父母兄弟之情,没什么亲缘关系。却可以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爱慕——难舍难分、无法自已。爱到极深处甚至可以为令一个人伤害自己、牺牲自己。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爱慕、喜欢。可……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子地爱慕、喜欢?”


    李云心在炉边踱了几步,转头看刘老道:“你知道么。在我从前那个世界,有种说法。”


    “说这些情爱,其实能找到实实在在的根本之源——不过人脑袋里的各种激素共同作用罢了。甚至你去调节、控制一个人脑袋里的激素,这人就可以立即爱上一个他从前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我来了这里,正因为知道这法子,所以觉得道士和剑士搞什么绝情弃欲简直蠢透了。倘若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略微花些手段就真地可以‘太上忘情’。”


    “但是……后来我见了红娘子。再见了那共济会的檀量子和福量子。(注1)他们三个,都不是人了。依照我从前那个世界的说法——脑袋里连产生什么激素的基本结构都没有,却仍然知道情爱。这又是因为什么了?”


    “因为了解了一个人、对她起了兴趣,于是越来越好奇。最终虽没有见到那人,但心里都已经有那个人的模样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头脑里……于是到了某一刻觉得要放下、或者忘记她,就莫名地难过惆怅,这又是为什么?”


    老道听李云心说完了这些、沉默一会儿,就低声道:“心哥儿……这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这便是喜欢、爱慕了。”


    李云心便咬牙切齿地看着窗外:“是。我已经知道了。正因此我才有了麻烦。我有了这样强烈的情欲懂得了这滋味……我就也要绝情弃欲,搞不好、也需要什么道心了!”


    “但心哥儿此前说你已下意识地控制你的那些情感了,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刘老道疑惑地看他,“听你说的话,你喜欢或者爱慕上那女子的时间可不短——在这些时间里,都没有觉察的么?没有试过停下来么?”


    李云心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似乎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一些事。最终他看看刘老道,想起了老道此前说的“咱们俩儿,如今也算是相互作伴、相依为命啦”这句话,便低声叹一口气:“说来话长啊。”


    “那人……我本以为是男人的。”李云心颓丧地重新坐回到铜炉边、揉了揉额角,“这些日子遇到许许多多那人曾经留下来的痕迹,觉得是这世界上极少数的有趣又有故事的人——你知道这世上蠢货多、身为蠢货而不自知的蠢货也多,无聊丧气得很。但是那个人……唉。一件一件事,我慢慢了解她。因为那些事,试着去猜、去想她的念头——他吗的。”


    “说得一点没错儿,喜欢爱慕一个人,当真就是从好奇开始的。我……用自己的全部心思去揣测那人的想法、行事的风格……我是不知不觉、生生地将自己套牢进去了。可我那时候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做呢?我有性命之忧的!我想要活命、想要找到活路,就不得不关注她去——”


    说到这里,刘老道终是忍不住打断他:“心哥儿说的究竟是谁?我怎么听着……这人我也是有些熟悉的?”


    李云心顿了顿,直视着他:“你自然熟悉了。这人,就是画圣。”


    刘老道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精彩——精彩到连李云心也难以形容。他像见了鬼一般地瞪圆眼睛,好像眼前的李云心瞬间变成了个陌生人。


    因为……


    他都不晓得该如何说自己眼下的心思了。


    但李云心摇一摇头,再叹一口气:“你当我不晓得、没有试过防范这事么。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在蓉城——蓉城的天上。我遇到个家伙叫阳剑子,他跟我说画圣的事——他说他晓得内幕。”


    “——那时候我的心里就翻起来了。我知道这情绪不对劲儿。我对画圣太好奇、太敏感了。这种情绪已经超出‘为了活着而关注’这个范畴了。所以你猜我怎样?”李云心烦躁地用脚尖踢了踢地面,“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过有一种法子叫做厌恶疗法么?譬如在手腕上套一个皮筋儿,你想做什么就用那皮筋儿弹自己一下——此后这种痛苦体验和你想的这件事就联系起来、可以叫你戒断一些东西……”


    “所以你猜我怎样?我明知道他那红岭危机重重,我还是对他说,好我去。”李云心叹气,“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又可以试着给自己暗示。我因为对画圣反常的关注而往红岭去了、再吃一个大亏回来——这就是对我自己的厌恶疗法。我可以试着用这个法子调整自己。我知道这情感必须得停下来了。”


    “可是他忽然告诉我,画圣是一个女人。”李云心停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炉火,足足有一刻钟没有说话。


    最终在炉中炭火的轻微噼啪声里,低声道:“然后我知道,不妙了。此前……有人已经做足了准备和铺垫,又叫我一步一步地踏进去。到这时候,随便借什么人之口让我知道这个事实,boom,搞定。”


    “我……被人阴了。”


    “我遇到大麻烦了。”


    刘老道因为震惊而乱做一团的脑袋,在李云心停止诉说很久之后才渐渐意识到他刚才那番话当中所隐藏的令人更加心惊的信息——


    “准备和铺垫?踏进去?被人阴了?”刘老道瞠目结舌,“心哥儿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爱慕上这画圣,乃是中了别人的计么?怎么会有这种计?什么时候?”


    李云心盯着炉火,从牙缝里慢慢往外挤字句:“要不是今天的事情……那细节我都要忘记了。”


    “最初是在渭城、琼华楼、凌空子。我在那琼华会上的时候,本已经叫凌空子卸下防备了。但只因为无意中又提到了通明玉简——她立即就警觉起来!那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警觉。我当时就知道,有人在她心里建立了一个防御机制。我在她被我暗示影响的情况下提到那个词儿触动了那个防御机制,她立时就清醒起来了。”(注2)


    “……那人是个高手。我当时就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然后在洞庭。洞庭君、我的那个便宜哥哥,都听不到任何同‘夺舍’有关的字句……我那时候觉得是法术。到如今看,鬼知道到底是法术、还是心学、还是两者相互作用的?”


    “有一个人,有那么一个人——我现在还不确定是谁——早早就盯上了我。时间甚至可能早到我父母还在的时候……然后从我踏进渭城的那一刻起,就引导我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圈套里。到今天、两个时辰之前圈套收网……破了我的太上忘情!”


    老道再一次目瞪口呆,也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许多许多事,他都对李云心的判断深信不疑。而且事实也证明李云心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惟此一件事,他觉得……他的心哥儿或许是在这他自己从未接触过的领域、犯了错。


    他晓得李云心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实际上他也毫不怀疑李云心有朝一日可以名动天下、开宗立派。然而那毕竟是“有朝一日”呀。而今的话……他的心哥儿是个真境的大妖魔,算是相当厉害的角色。


    可是这“厉害”,同谁比呢?


    好比在庆国之内,有个人做了知府、做了州牧,自然是很厉害的角色——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相比。


    可同那些官僚们比呢?有不如他的,自然也有远胜于他的。然而再同皇帝比的话……


    皇帝哪里会真地在意一个知府或者州牧呢。


    那是……画圣呀。相对于这天下而言,可不就是皇帝之于庆国么?


    老道从心里知道他的心哥儿终有一日将一飞冲天,却很难认为在如今这个时候,他是被人“设计”了、叫他去爱慕上画圣……


    这件事……在老道看来,倒像是李云心因为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慌了神、乱了阵脚。因此急于给自己找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而李云心是个顶顶聪明的人,他记得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也有将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的能力。在平常,这种能力叫他看透敌人的心思、谋略。然而在这时候……这种能力却叫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强大敌人。


    ……从他进入渭城起就在算计他、且叫他一无所知、直到今天计成了——怎么可能有人有这样的手笔和手段?!


    这就好像说天上下了雨、淋湿了衣裳,是有人在故意造了这场雨出来、好使坏了吧!


    但这些话老道藏在心里,并不说出来——实际上想一想他都觉得难过。


    李云心是那样骄傲而强大的一个人。可遇上了“爱上一个人”这种事,竟然慌乱成了这样子——急于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好为自己开脱、借此释放压力……


    这是他从前教过自己的、心学中的一类常见的现象。


    到如今……李云心倒是成了那样子的人了。


    他便在心底叹一口气,一边想着李云心从前、如今,不晓得情爱为何物时该是经历了多么难过难捱的日子,一边慢慢说道:“但……修士都可以渡劫、渡情劫。心哥儿如今也不算无法可想——也可以渡情劫呀。”


    李云心哼着笑了一声:“渡劫?怕是也中了那人的圈套了吧。”


    “那人设计我这么久,我竟然一无所觉。也该算到我当真如此了,必然要渡劫。渡劫……同画圣那渡劫……即便有法子,我又去哪里渡?”他深吸一口气,“我绝不能再按照他的套路走。要破局的话……我得另辟蹊跷……”


    老道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又不想说“你对画圣而言便如一个小官吏之于皇帝、哪里会有人用这种事来算计你、你的想法未免太过荒谬”之类的话。可也不能看李云心像眼下这般惶惶、为自己树立一个假想敌。


    要知道……他们如今的情况并不算好。


    虽说从之前的生死边缘略往回缩了缩、勉强算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可这短暂的平安喜乐也是处于这天下间玄门与妖魔将有一场大战的情势下。这样子的“平安”,是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的。


    他便将眉头皱了又皱,好歹记起了一件事——大概是可以叫李云心暂时地转移一下注意力、冷静一下子的了。


    【注1】:见“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与我”。


    【注2】:见“第八十九章 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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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二章 入梦

    这件事他偶尔听说了,但只当是传闻——因为觉得太过荒诞。


    然而如今李云心的念头在他看起来要比那件事还荒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认认真真地说出来,倒也不失为“以毒攻毒”之计。


    于是他低咳一声,打断李云心的沉思:“要说到如今的情势的话,我倒听说了另一件事。想着或许同你想的有关系,但此前觉得是无稽之谈……因而没有说。”


    此刻的李云心就像是一根绷紧了弹簧。任何同“计谋”有关的词儿都要触动他敏感的神经。于是立即转眼来看他:“什么事?说了我听听。”


    “是和此处原本的主人有关的事。”老道慢慢说道——同时试着说些废话——好让李云心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慢慢平静下来,“此地的主人洞庭君,前些日子不是出了禁制、往真龙那里去了么?那消息就是同他有关的。”


    “前些日子舒克道人回来,也顺口提了一下子——他们则是从几个小妖口中得知的。我那时候听了便想,这种消息那些小妖怎么会知晓?于是只当是那些小妖也信口胡诌的,刚才就没有提……”


    然后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譬如那日鼠精舒克如何回来,天气怎样,衣装又怎样。自己当时的心情怎样、想了什么、又在做什么——凡此种种事无巨细,再掺杂些啰嗦的、反复强调的废话。


    李云心一开始还急着听、皱着眉头。但过了一会儿……似乎也不急了。


    这屋子里火光跃动,寒意也渐褪。老道硬是将这些废话说了两刻钟的功夫,然后才慢慢转到正题——


    “……就说,那洞庭君被真龙给斩杀了。据说斩杀的时候现出了真身,比一座山还要大些的。又说真龙居住在弱海当中的一座岛屿上——那洞庭君的身躯竟然和岛屿相当了。这些事那些小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了一般。我刚才又细细想了想……忽然又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那洞庭君的真身,我是没见过的。但心哥儿你同我说过——的确极大、像是一座岛屿。那些小妖又没见过,哪里会知道这样的细节呢?于是又问那些小妖从何知晓的。可是那些修为低微的妖魔许多也只是刚刚化了人形,连话都说不清的,就只说是从别的那里听说的。因而又问了几个——如此问来问去,结果更叫人惊讶……”


    “似乎是附近的妖魔全知道这件事、唯独我们不知道了。由此可见这消息传得有多广?倘若洞庭君真是在弱海被斩杀,那弱海在哪里?据说在极东之地、从没人去过的呀!咱们这里距弱海何止十万八千里呢?那岂不是天下间的妖魔全知道这件事了么!”


    他边说边看李云心的神色。


    此刻的李云心端坐在铜炉前,一只胳膊搁在桌上,一只胳膊搁在腿上。略眯了眼睛,出神地听他说话。


    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侧影,映得他的眼眸格外黑——那瞳孔大大的,像是两个小小的黑洞。


    等老道说了这句话,李云心便眨眨眼,平心静气地问:“啊呀……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老道就站起身,走到李云心面前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才用极柔和的声音缓缓说道:“你想啊。这种大事情,却连随便一个什么小妖魔都晓得,合不合常理呢?”


    李云心想了想,低声道:“并不合常理的。”


    老道便又说:“那么你再想,当一件事太过离奇的时候,是说明这件事的确异常奇怪、还是说……咱们可能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走了岔路、想错了方向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似是在思考一个困难的问题。


    老道也不催他,只站在他身前静静地看他想。约莫过了几息的功夫,李云心才开口:“是……走了岔路、想错了方向。”


    听了他这句话,刘老道脸上的神色忽然松弛了下来——仿佛之前紧绷的一口气此刻都出了,连额头上都渗出汗水。不晓得是因为极度的紧张,还是因为疲惫。


    从他同李云心说洞庭君那事情开始到现在,一共过了三刻钟。然而这三刻钟对于他而言,却是人生当中罕有的漫长。他强打起最后的精神、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说道:“是了。因此如今啊,你要好生歇一歇——你去歇一歇,看一看窗外——”


    “你看窗外这月色如水一般,夜色也清朗。再听一听这涛声——你就会慢慢觉得,这样子的一个晚上,安静又暖和。你此刻心里已经想开了、没了什么心事,倒不如去好好歇一歇、睡一觉。”


    老道俯下身,看着李云心的眼睛。一只手慢慢地探过去扶住他的背,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额头:“睡一会儿吧。一觉睡到天亮去。”


    他的手向下、合上了李云心的眼。


    李云心便如同一具被抽了线的木偶一般,身子忽然瘫软、倒在他怀里。


    ……


    ……


    于是开始做梦。


    梦境清晰逼真——只是梦里的光有些冷、有些暗,倒仿佛天未全亮的清晨。


    他站在一扇门前、走廊里。


    走廊的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那地毯如此厚重,以至于轻轻跺一跺脚都听不到什么声音。墙壁上有摄像头——十步之内有两个小小的探头对准门口,没人能逃得过监视者的眼睛。


    这门则是包裹了真皮的原木门。它并不比那些廉价的、粗焊的铁条门坚固,似乎只是这扇门的拥有者用来彰显自己的财力与品位的道具。


    李云心推开了门。


    门内是书房。从装潢到布局都显示着书房的主人拥有惊人财富、却并没有完全习惯这些财富。而主人坐在宽大的桌后、皱着眉头把玩手里的一样东西。


    那东西黑沉沉、微亮。李云心盯着看了一会儿、费了些心思才意识到,那东西叫做“枪”。


    他的头脑还很迟钝,知觉也麻木。他看到桌后的男子转头对他说了些什么。然而那声音如同在天边、飘飘渺渺地响。他听到了那人说的每一个字,却不晓得内容究竟是什么。


    接着突然之间……他的意识一下子又变得敏锐了——仿佛灵魂瞬间回到身体里。


    于是瞬间记起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是一个医生。


    那男人是他的患者。


    然而他今日出现在此地,并不是为了听他倾诉、也不是为了像之前那两年那样子、安慰他那一颗“绝望而暴戾的心”。


    ——杀了他。在令他受足半年的折磨之后。


    这才是他的目的。


    李云心愣了一秒钟。然后在男人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时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抬起一只手、打了一个响指,口中只吐出三个字:“跟我走。”


    于是原来手中持枪挥舞着、朝李云心不耐烦地叫嚷的男人在一瞬间安静下来。随后他点头、放下枪。像一个友好的普通人那样子走到李云心的身边,微笑着露出六颗牙齿:“李医生。我们走。”


    然后……情景跳跃了。


    跳跃到一个房间里。房间没有窗户,幽暗阴冷,只靠顶棚的一盏白炽灯照明。


    那男子被铁链束缚在墙壁上——如同一只被束缚的狗。他只剩了一只脚。另一只脚已经没了、半个小腿也没了。断处裹着绑带,包扎得很仔细,没有一点血迹。


    这似乎意味着断口处已愈合。


    然后这男子听到开门声。他立时瞪圆了眼睛、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似乎畏惧到了极点,以至于连后退都不能。又或者早知道躲避后退痛哭叫骂都没什么用处——他完全逃不掉。


    李云心推门走了进来。


    他左手提了一个发黄的医药箱。而右手提了一柄斧头。斧头雪亮的刃口闪着冷光。


    “吃完了。”他盯着那男人看了一会儿,笑着说。


    ……


    ……


    第一缕阳光照进屋中的时候,李云心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先愣了一会儿,然后看到窗外——竟已不是黑暗,而变成了湛蓝的天。


    眼下他坐在这大屋中的床上,身上还盖了一层薄被。阳光有些刺眼、他的背上微潮,像是睡出了汗。


    听到微弱的蝉鸣。


    听到水鸟的叫声。


    他瞪圆了眼睛,转头去看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刘老道也在看着他。眼睛里有血丝、嘴唇上干得起了皮。嘴巴微微颤动了好一会儿,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说:“我将你催眠了。昨夜将你催眠了。叫你睡了个好觉。用你教我的法子。”


    李云心仍瞪着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做什么好。


    老道便又深吸一口气:“为了叫你冷静冷静。你……竟被我催眠了。你可意识到了……你昨夜有多么的、多么的……失控了么?”


    他说完这话过了好一会儿,李云心才慢慢地转了身、将脚踩在地上、对着老道坐了。


    然后他注视刘老道足足一刻钟,才忽然叹口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你说得对。我乱了方寸。”他低声说,“是我乱了方寸。”


    “……所以我该开始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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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三章 雷劫

    李云心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像特意为自己打气一般地走几步、振了振他的外袍。然后他站到窗边盯着远处的湖水,沉默了一会儿:“我得去找到那个人——你说得对,是我乱了方寸。”


    “这个世界,就连所谓的神——黑白阎君都只不过是更强一些的生物罢了,那个算计我的人又什么好怕的。我昨夜……大概的确是吓到了。”


    老道便愣在了床边。


    他没有想到……李云心竟还执着地坚持着那个念头。他竟还认为有人算计了他。


    于是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又试着开口:“心哥儿,有些话……”


    然而他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感觉耳朵微微一涨。这感觉倒是熟悉的——仿佛人将双掌放平了、紧压在耳朵上。


    可奇怪的感觉又并不止于此——他又感觉到身上微微发痒。就好像全身的寒毛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全部树立起来了。因而与穿在身上的衣裳摩擦,既痒又微微刺痛。


    老道因为这奇异的感觉而止住话头,他以为……是李云心发怒了。


    自己先催眠了他,而今再一次怀疑他的推断——他是那样的骄傲的一人,且又不是什么好脾气,大概也忍无可忍了吧!


    但随即发现,李云心的发丝飘了起来。


    他的黑发原本服帖地垂在背后,衬着雪白的外袍,泾渭分明。可现在刘老道看到李云心转过了身,眼中竟也有疑色。他额前的几缕发丝蓬开、飘起了——这景象,刘老道其实也是熟悉的。


    冬日里,天干物燥。他晚上脱衣,衣服便有噼啪作响的声音,还会将头发“粘”起来。倘若不小心,还会“蛰”到手。


    老道便疑惑起来——实际上从他感到异样到如今,也不过一息的时间而已。


    随后看到李云心变了脸色。他的眉头原本微微皱起、轻轻眯了眼睛看自己。然而在下一刻他双眼猛地瞪圆了、并且眼球向上翻,似乎要往天上看。


    接下来的动作在刘老道眼中都变得很慢很慢——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本能地感受到极度的危险,因此先于他的意识做出反应——他看到李云心张嘴、抬手、身上的大袍轰的一声鼓涨起来。


    还看到李云心的指尖在虚空里绽出绽放出点点金色的光斑,那是凭空书写符箓时的玄光。


    更能看到李云心一边书写、一边变了模样。钢铁一般的鳞甲从他的脸颊上蛮横地生长出来、他的身形也随之暴涨、更有两道红光在他的额角呼之欲出!

    空气变得粘稠、更粘稠。


    耳膜像是马上就要爆裂开来。


    一切都忽然变得极静极静,随后——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几乎有这整间大屋一般粗细的惊雷、猛地劈了下来!

    这洞庭君的紫薇宫并不是凡物。凡火烧不毁它、寻常的刀劈斧砍也留不得半点痕迹。且这宫殿周围又有数道禁制守护,更称得上固若金汤。


    然而位于这样一座神宫当中的这间大屋,却在一瞬间被这道巨大的闪电轰了个七零八落——那些经过法术加持的瓦片、金石、硬木,都在刹那之间化作最最细微的齑粉。这紫薇宫上空爆发出一片又一片磅礴的金光,那则是因为宫殿外围的禁制被狂暴无匹的力量轰碎所散放出的不详光芒。


    然而这电芒竟并非一道——


    此刻,正在洞庭君山紫微宫的上空千米处,一团旋涡似的浓云正急剧扩大、很快将日头和蓝天都遮蔽不见。就从这浓云之中——


    何止上百道电蛇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轰然劈下,整个君山附近的空气都因这可怕的力量而变得白亮、随即向外轰鸣着扩散出一片又一片的火云。


    一切只发生在两息之间。两息之前,君山上阳光明媚、微风拂面。


    两息之后,岛屿上葱茏的草木皆不见,整座岛屿都从深绿色变成了赤红色。大片大片红亮的岩浆如同瀑布一般自山顶磅礴地倾泻下去、奔腾轰鸣着冲入湖中。而湖水也因此蒸腾起冲天的水汽、那水汽再被密密麻麻连成幕布的电芒击穿,又化为更加狂暴猛烈的冲击波,在湖面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浪惊天动地的骇浪来!

    然而在这样可怕的声势、狂暴的力量、彻底的轰击之中,那已经被沸腾的岩浆盛满的君山山头,却始终有一点米粒一般的金光,灼人眼目地亮着!


    所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人常用这句话来笑那愚者不自量力。可眼下,这铺天盖地地轰击下来的闪电巨幕何止是“日月之辉”?

    它们是如此炫目,以至于在百里、千里之外都能看到这光芒——令上午高悬天空之上的朝阳都显得暗淡!


    可那一点——偌大的君山岛山峦之巅上的那一点金光——竟也迸发出毫不逊色的夺目光亮!它周围数丈之内的土地完好无损,像是从这沸腾的岩浆之海当中孤零零弹出来的一根石柱。就在这柱头的顶端,那已现出了神魔之身的李云心周围云雾缭绕、双手擎天。他周围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时隐时现、飞速旋转,为他撑开了一顶金灿灿的护罩。而他的身前则悬浮着两副画卷——正是那八珍古卷之二!


    这两幅超越了灵图的宝物此刻也被李云心催出了灿然的金光,一并抵御着那自高天之上轰击下来的可怕力量!

    而刘老道则站在他身边,整个人都已呆住了。


    两息之间。就在这两息之间,他亲眼目睹了葱茏的君山岛瞬间变成岩浆横流的人间炼狱。他的七窍都被震得流出了血来,甚至于即便置身在李云心的防护之中,他身为虚境修士的骨骼也仍旧咯咯作响、痛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尽数折断!

    他手足无措,似乎全然不晓得该做些什么了——因为他看到现出了神魔之身的李云心,都从如同钢铁一般的鳞甲中渗出金色的血液来。那血液又在甲片之间汇聚成小溪流、汩汩地流到地上,甫一接触土地,便嗤的一声灼出青烟来。


    ——李云心都如此了……他还能帮上什么忙?!

    强光已经映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巨大的轰鸣声则快要将他震聋了。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勉强可以听到李云心在同他说话:“我想得没错。”


    李云心的语气竟然意外平静,就仿佛这漫天的神雷于他而言不过是和风细雨一般。


    他继续用神通将声音传进老道的耳中:“昨天我说有人破了我的太上忘情,今天就有人搞了这么大的阵势——我想得没错。”


    “嘿嘿。但不管是谁,也算了了我一个心结,我倒用不着费心去猜我是不是妄想了!”他咬牙切齿地笑、仰头向天上望——但除了炫目的白光什么都不看到……或者说,只能看到那被他催动起来的层层禁制,正飞快被不间断的神雷劈击得愈来愈黯淡。


    老道听了他的话,心中更是又急又恨——恨不能登时一头撞死了!也不管李云心听不听得到,他捶胸顿足地叫道:“倒是我害了你!倘若我昨夜信了你的话、你还清醒着——何至于被困在这里、何至于不晓得他们何时来的!”


    但李云心森然一笑:“如果这也是那人计谋的一部分——环环相扣,昨天你不叫我睡了,必然还有其他事。在他的计划里,这样的小差错又算什么?早晚都要来——我倒庆幸是在君山来了。现在,你听好了——我要撑不住了。”


    老道又想说什么。但李云心的语气变得急了些:“所以我要走。但是我这一走,你要知道,就不是我从前往洞庭走、往陷空山走、往蓉城走的时候了。我这一走,不知此生我们能否还相见。”


    老道听了他这话又急又悲,兼身上痛楚难耐,竟一时间哽咽起来:“这是哪里的话……”


    可李云心连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你要明白。从我来了渭城一直到昨天,虽说时时有危急,却又总能逢凶化吉。到现在想……那是因为别人还不够了解我、没有认真对付我,所以我尽可以扮猪吃老虎。到了如今经过了那么多的事,他们大概认为已经摸清了我的手段和底牌,于是先破我的忘情,然后开始真真正正地出手了。”


    “前些日子平平淡淡、乏味无聊——那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了。”


    “而我也早就想过有这一天,所以也在试着做准备,但到底晚了——昨天知道了画圣的事,就知道这一天要临近了。”


    “现在,我走之后,我需要你做几件事。我此去吉凶未卜,如果这几件事你做得好,也许我还有活命的机会——”


    老道此刻听了李云心这些诀别似的话语——全然不同他往日那种自信满满的调调——已然意识到事情不好了。因而脸上老泪纵横,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于是听到李云心说:“我走之后,如果你还有命活下来,你就对来人说你早同我反目了——或许还有生机。你昨晚能催眠得了我,我信你。”


    “接着如果还能有自由身,就往蓉城走。会有人来请你去辅佐一个容王——如果你能做得到,我要你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搞大,最好叫那容王成事!”


    他说到这里,身上的金血流得更急。双臂上的甲片一片接一片地崩碎,发出爆豆一般连绵不绝的声响。而那天空中的神雷势头也在渐渐变弱。


    这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样狂暴凶猛的力量——两幅八珍古卷都不大能够抵挡的力量——倘若能持续地轰上个一时半刻,这天下还哪里有敌手了?


    李云心已到强弩之末,这神雷也到了强弩之末。因而他苦苦支撑,直到这天上雷光渐消、只剩最后一道格外粗壮的紫色电芒猛地劈下的时候,才大声吼道:“活着!”


    雷电正击中他的身体——轰隆一声响,李云心在一片金光当中消失不见了。


    一柄冒着青烟的泪竹骨折扇在空中被击散开,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而刘老道也因为这最后的震天巨响、一头栽倒在地。


    天空之上,旋涡似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其后的……一片密密麻麻的修士来——足有近百人之多。


    这些修士却似乎并非来自同一门派,而是分成了三拨。虽说他们服饰的颜色、细节处略有不同,但样式却是极相近的。这样式,也与曾经渭城驻所中上清丹鼎派的道士、凌虚剑派的剑士相同。


    这意味着这三拨人来自道统与剑宗的七十二流派之中。


    眼下这三拨人似乎目瞪口呆,盯着下方已经化作了火海的君山岛、以岛屿周围弥漫了将近百里的雾气与巨浪、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倒不是在看幸存的刘老道。而是说——


    “那李云心难道不是真境么?!”说话的人站在一群上清丹鼎派弟子的前头,脚下踏一只瓢——正是那种将一只葫芦剖成两半、晒干了制成的“瓢”。只不过他这瓢非金非木,且巨大无比。他身后的二十多个弟子都站在这件飞天的法宝上,此刻这位上清丹鼎派的掌门一动,他脚下的法宝也动,于是那一群弟子皆东倒西歪,甚至有人惊叫出声,似乎是很怕掉下去。


    这意味着,其中有不少弟子修为未至化境,还不能御空而行。


    “……你这九霄神雷,不是说全力催动可以灭杀玄境以下修士么?方才难道不算是全力的么?”


    说这一句话的人则站在一群凌虚剑派弟子的前头。他身后弟子也有数十。有十来个驾着飞剑的、在高天的风中勉强稳住身形。剩下的那二十多个则站在一柄大宝剑上——这大宝剑明显是这位掌门的御空法宝,通体青光流转,上刻两枚古篆符文。一曰“申”、一曰“士”。


    那正中间的一拨,便这是这两位掌门难以置信地质问的对象了。


    这一拨人的首领,此刻面沉似水,紧皱眉头。


    他手中正托着一团小小的乌云。倘若将这乌云放大了,便活脱脱是方才那朝着君山轰下了无数道可怕电芒的巨大云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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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反目成仇

    “此乃法宝号称九霄神雷。岂能有假。”这位九霄神雷派的掌门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如今是这样的结果……”


    他又顿了顿:“我倒想问你们哩——这李云心到底是何方的神圣,竟能抵挡得住我的九霄神雷整整六息的功夫?”


    上清丹鼎派的掌门、大成真人境界的修士规元子便冷笑一声:“此刻你又问我们么?双圣示下法旨之时,难道不是你说‘那李云心区区真境妖魔、何足为惧’的么?又在众多同修面前说那琅琊洞天的诸人奈何不了他,只是因为他们轻敌大意了,又说合咱们三派之力共同催动你这法宝九霄神雷、定能将他一击轰杀……如今全不记得了么?”


    于是这位九霄神雷派的掌门、大成真人境界的修士成康子便又皱眉:“……提那些话做什么?如今的道统剑宗一盘散沙,双圣也不大理事的。我那般说,不过是想如今难得出了个狂妄的妖魔、终于能叫咱们这些同修齐心协力了。又见他们对此事并不甚积极、才说了那些话应景。如今你怎么这样大的火气了?”


    他们说这几句话也不过是几息的功夫。实际上是在一边说,一边往地面上落。


    除了上清丹鼎派的掌门、九霄神雷派的掌门之外,那凌虚剑派的掌门人明真子亦是真境。但这三位高修可以瞬息千里,同站在他们法宝上的弟子们可不成。因而只能缓缓地落下去——好不至造成“非战斗减员”。


    眼见着那已被融化了半边的君山之上、唯一一块完好的空地上躺着的刘老道身形已清晰可见,凌霄剑派的明真子便叹了口气:“罢了。你们两个也不要争。那李云心乃是妖魔,必然是借助行宫遁走。我们也晓得他那行宫的后门就在洞庭周边,现在将用得上的弟子散出去、我们就在这君山坐镇。”


    “任他神通再大,肉身硬抗九霄神雷也必受重伤。一旦发现了他的行踪,我们三个齐齐杀过去,还怕他能逃得掉么?”


    “最好逃不掉。”上清丹鼎派的掌门冷哼了一声,“咱们三派距离这洞庭最近,算是占了先机。倘若叫他负伤逃远了——如今天下各门各派都要扑杀他,叫别人占了彩头去,双圣那里的法宝咱们就别想得了。”


    说了这话,这三位真境的掌门便各自吩咐门下修到了化境、可以御空而行的弟子往四面散去找李云心的行踪。而他们三个,则将御空的法宝与其上的弟子们留在半空中,各自落到那君山熔岩海当中的石柱上去了。


    石柱上的人,据他们所知,乃是那李云心最器重的一个邪修。


    如今那李云心将他都丢下了逃窜而去,可见的的确确是遭受重创。


    此人必然知晓李云心许许多多的秘密——那些秘密,三位掌门并不希望他们的门人听到。


    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当即感受到惊人的热量——如今这“石柱”虽然探出了岩浆数丈高,但地面上仍旧开始变得焦黑。原本散落其上的一些零碎物件,譬如那些碎木屑、枯枝、条条缕缕的布帛,都开始慢慢地冒出青烟,仿佛下一刻就会燃烧起来。


    ——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明真子往地上一扫,当即看到那散乱了的泪竹骨折扇。竹质的扇骨也在冒烟、慢慢变得焦黑。倒是那扇面上的画卷完好无损,可见是个宝贝。


    于是这位凌虚剑派的掌门手指虚虚一探,那扇便飞进他手中。


    他再微微皱眉在扇面上摩挲了一会儿,抬头看其他二人:“错不了。此非凡物,定是那李云心的行宫了——他果真是借道行宫逃了。”


    然后……便将那扇面一翻手收入袖中。


    那二人也是识货的,岂会不知道那扇面也是个宝贝?正要说话,却听到地上的刘老道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似是要转醒了。


    倘若是寻常人在这地上躺一会儿,此刻就已烧得皮开肉绽了。可刘老道毕竟是虚境的道士,身体远比普通人强悍。因而之前虽被震得受了重伤、此刻已经濒死了,却仍旧恢复了些意识。


    他再呻吟一声,慢慢张开了眼睛。


    原本遮天蔽日的乌云已散去,炫目的白光和隆隆巨响也消失了。


    老道模糊的视线先看到刺眼的天空,以及头上的三个人影——三位高冠博带的修士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等他的视线再略清晰了些,才看到三人的表情——


    面无表情。看着他,就仿佛看蝼蚁一般。


    随后看见一个修士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但他的耳膜在那最后一声巨响中被震破了,此刻已成了聋子。因而这刘老道咬着牙将自己撑着坐了起来,喘息了一会儿。


    这个举动似乎令三位修士感到惊讶。


    ……这么一个,小小的、已经在绝路上的邪修。在他们三人的气势当中,竟还能这般旁若无人地坐着、喘息?

    难道不知他已经死到临头了么?

    可这却也不是最令人诧异的——这老道士喘几口粗气、咳几口黑血之后慢慢恢复了些力气,竟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嗓子被污血或者内脏碎片之类的东西堵住,只能像漏了气的皮囊一般挤出嘶嘶的声音:“……救我。”


    三位掌门相视一眼,觉得此人是走到了绝路,因而疯了。


    却看那老道接下来又翻了翻眼睛:“早晚都要……救了我问……话,何必耽搁时间!”


    凌霄剑派的掌门明真子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指着地上的老道对另两位掌门说道:“此獠有趣。”


    但另两位显然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皆皱着眉。那上清丹鼎派的掌门规元子冷哼一声:“为求生机孤注一掷罢了。这种‘勇气’,畜类也有。”


    但话虽这样说,却还是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丸金灿灿的黄芽丹来。


    这东西对于低阶修士是宝贝。服用了有益寿延年、强身健体、提升修为的功效。但对于这位以丹道见长的大成真人来说,这种小玩意儿似乎是可以随手拿来洒的。


    便真地随手洒了——手指一用力,将丹丸捏碎。再翻掌一拍,那纷纷扬扬的碎末嘭的一声被隔空打进老道的身体里。这力道叫他又喷了一大黑血,然而整个人却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再过上两息的功夫,刘老道眨了眨眼、略显惊诧地看看自己,然后作势要站起身——看着竟是已经痊愈了。


    可刚起了身子,那九霄神雷派的掌门成康子便是一声如雷的厉喝:“邪魔外道,跪着说话!”


    言出法随。这一声厉喝当中自然有神雷派独特的法门。那滚滚的声浪轰在老道身上,叫他咚的一声又跪了回去,将地面都磕出裂痕。


    然而令他们吃惊的是,那老道士面上仍没什么异色。被喝着跪下了、便安安稳稳地跪下了——寻常的修士哪里能受此奇耻大辱呢?


    可三位掌门却不晓得人间的疾苦——这刘公赞刘老道,早年先做盗匪,然后在市井间讨生活。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什么样的折辱没有受过呢?眼下这所谓的“折辱”,对于他而言当真不过如清风拂面一般了。


    他跪就跪下了。还笑了笑:“这位高人倒是误会了。邪魔外道,天下间多得是。但我刘公赞,却不是什么邪魔外道。”


    明真子听他说话,觉得此人越来越叫人惊讶了,一时间又生出几分兴趣来。他的性子比那两位掌门要随和一些,因而接口:“咦?你这邪道士倒是有些胆量。难道你不是那李云心身边最受器重的鹰犬么?如今却还要狡辩些什么?”


    刘老道伸手抹了把脸。然后抬起头看他:“李云心?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邪魔外道。”


    明真子略略一愣,接着笑起来:“哦。这种把戏。”


    “不是什么把戏。”刘老道挺直了腰杆,肃然道,“那李云心刚才借着他的龙宫遁走之前对我说,叫我同三位仙长虚与委蛇、好换得一条活路。又对我说倘若能活下来,再去助他做些事、好让他也能活下来——呸。”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整四个月,如今我终于逃脱了他的魔爪!”


    三人交换了眼色——但没人信他的话。明真子又笑一笑,逗弄似地说:“哦?这么说你同他才是虚与委蛇了么?但你这一身的道法修为,不都是他给的么?本座倒听说,那妖魔李云心待你不薄呀。”


    刘公赞面无惧色地大笑起来:“这一身的道法修为?好叫三位仙长知晓,我刘公赞,从前学的是些左道——在仙长们眼中不入流的粗浅法门。可即便如此,无宝地、无丹药、无师长、在市井之间奔波讨生活,我仍修到意境了!我的资质如何?”


    “到那李云心强占了我的龙王庙、抛给我个什么水云劲。我修到如今不过虚境,而他何曾给过我什么指点?”


    “他那人,薄情寡义。自以为给了我许多的好处……却是从来不想我究竟是如何的。”刘公赞说到此处,转头往石柱下面的岩浆海中瞥了一眼,忽然沉默一会儿。


    然后猛地转过头,伸手向下一指:“三位仙长可知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我的道侣——从前住在南山山神庙中的女冠时葵子!”老道说到此处,眼睛竟红了,咬牙切齿,“那李云心……谁人不用?在渭城时候用我那道侣的分身设圈套,叫月昀子道长上了他的当。我那时便心里发凉,想或许有一天依着他的性子,真会做出那种事来……果不其然呢!”


    “到渭城城破的时候,我那道侣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眼看就不活了。嘿,他呀,他呀……”老道说到这里,略微地哽咽起来,“他呀……他从前为一个孤魂画过身子的。他是有本领叫那魂魄附体上去的!再不济,还能将魂魄收进他的龙宫里、好歹不至被勾了去魂飞魄散!”


    “可他只对我说,他从前那画身子的法子不好。要等他参悟了更好的办法、再解决此事。老道我没什么见识,但人又不傻的。我岂会不知道……他是不信任任何人的?”刘老道深吸一口气,微微眯起眼,“他也不信我的。我知道他许许多多的辛秘事,他便用我那道侣要挟我——他晓得一日不让她活过来,我就得一日对他忠心耿耿!”


    “嘿……到如今呢?”


    “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了!倘若不是他……那时葵子仍好好地在观中清修的!倘若不是他,老道我如今也好端端地在渭城里……那渭城……那渭城里又有我多少的知交故旧?只因他先引来了妖魔再引来了杀人不眨眼的道人……全毁了!”


    他说到这里,明真子不再微笑了,而微微皱起了眉。


    这些事,似乎没一件是假的。他们三人都知道有关李云心的许多事。他们的消息来自双圣,而双圣的消息——双圣神通广大,知道这些内情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规元子则冷冷一笑,开口道:“他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


    然而这位流派掌门的话竟被老道打断了——


    “那李云心眼下并未逃远,就在这洞庭附近。诸位仙长使人去细细搜,一定可以找得到他的行踪。他身上还带了两件宝贝,我听他说是两幅传说中的八珍古卷,可他不肯给我看。”


    “前些日子那金鹏王的义女来洞庭中取龙魂,结果带走了洞庭君的独女——那白云心对李云心颇有情义,诸位仙长也要提防他去投奔金鹏王!”


    “再有——李云心那折扇……”老道说到这里四下看了看,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这一次规元子也不说话了。略一犹豫,翻手从袖中将那扇面取出来,沉声道:“你在找这个东西?”


    老道转过头看了看,便盯住那东西:“是。这扇面,乃是一个灵图。这东西另有一个用处的——倘若仙长们带了真境的丹青道士,只要将那道士的灵力灌注进画中,这洞庭周边的情况便一览无余,那李云心,也无处可逃了!”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而此刻三位掌门倒是真的沉默了。


    这道士……将这等他们都不晓得辛秘说出来——难道他此前说的那些,是当真的么?


    ================

    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三位掌门的道号不好记。


    所以你们这么记——


    上清丹鼎派嘛,精于丹道对不对?丹药是不是圆溜溜的?所以掌门叫“规元子”——“规圆子”嘛。


    九霄神雷派嘛,喜欢打雷对不对?你们想啊打雷的时候“轰轰轰”,你家门窗就震得“康康康”响,所以叫“成康子”嘛。


    那凌虚剑派嘛,使剑对不对?大宝剑,明晃晃的,所以叫“明真子”嘛。


    唉,我这样的作者君,怕大家想不起之前的剧情,写到了还会写“注”;怕大家记混,还会特意说明,真是太难得了。我是读者的话,也会感动得狠狠地投上几张月票的!

    (而且看上一句话,我还会用分号!)


  第三百三十五章 回马枪


    然而他们此行当中又的确没有丹青道士。


    真境的丹青道士,倒是在洞天里有一位。可那家伙被看得紧,哪里是他们能够请得动的。


    饶是如此,看这老道士的做派,他们心里终于生出些疑惑来。老道自称待在李云心身边只是为了活命,这一点说得通。又说李云心对他并不算好,甚至用他的道侣来要挟他,这一点也说得通。


    实际上他目前所说的所有的言语都有理有据,信也可、不信也可。


    而三位掌门也都晓得,言语这东西,有些时候是最不顶用的。譬如说这刘老道此刻说了许多。倘若他的确是被胁迫的、然而对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那么留着他有什么用呢?

    倘若他此刻所说的都是迫于形势为了保命的违心之语,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还有些用处……那么又同说的是实话有什么差别呢。


    于是三人略一交换眼色,明真子便开口:“你说的这些,听着是实情。实则没什么用处。如今既然能在天劫神威当中活下来,或许也命不该绝。本座给你一个机会——”


    刘老道几乎是犹豫也未曾犹豫,开口便道:“那李云心座下的三个妖将,此刻正在渭水上游二百里处的白津渡。前日他们找我汇报了些消息,眼下是在为那李云心招兵买马。三位仙长现在使人往白津渡去,定能一网成擒。”


    明真子微微一愣,然后笑起来:“难怪李云心那妖魔看重你。本座如今看你,也才知道你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儿。同你说话倒是不费力气。唔……二百里?”


    刘老道点头。


    明真子看了看规元子与成康子:“谁来走这一遭?”


    成康子挑了挑眉:“就以我的雷遁之法走一遭吧。”


    明真子点头:“有劳。”


    他话音未落,那成康子的身影便陡然化作一道细细的紫色电光,直冲上天去了。


    对于世俗中的凡人而言,二百里或许是数日的路程。但对于这成康子而言,他化身紫电雷遁而去,便只是数息的功夫罢了。这刘老道所说的是真是假,一刻钟之后就见分晓。到那时候,便可断他的生死……


    可还不到一刻钟!就在那成康子遁走两息的功夫之后,西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朵灿烂的烟花升上高天并且爆裂开来,那是上清丹鼎派弟子示警的讯号!


    明真子与规元子猛地转头,死盯住了刘老道——成康子刚刚遁走去捉拿他口中的妖将,这边李云心就现了身……这老东西是在调虎离山呢!


    两位真境高人的压迫目光叫刘公赞的身形矮了矮,像是连呼吸都困难了。但他竟还是面无惧色,只转头往西边看了看——


    西边乃是茫茫的洞庭大泽,水光连天、一望无边。眼下这三个人都可以看得到,就在西边的湖面上,一截中指粗细的身躯在水面一闪即逝、很快潜入水下。然而它激荡起来的水浪却滔滔地往四面激荡——湖面上那发出警示的弟子就如同一粒尘埃一般,险些被滔天的浪头卷进水里去!

    这样遥远的距离……那身躯竟还有手指粗细,可见那东西究竟有多么巨大!


    那不是李云心的真身还是什么?!


    然而刘老道看了那一眼之后却叫起来:“两位仙长不要上当!那并不是李云心的真身,或是湖中的什么的巨大的水怪!”


    ——哪里会听他鬼扯?!

    明真子与规元子冷哼一声,身形冲天而起,直往那示警处狂袭而去!


    他们二人紧贴湖面御空而行。激荡起来的气浪在水面上轰出了长长的尾迹,倒像是水面以下还有两条疾行的大鱼一般。明真子指决一掐、再拍后脑,登时从口中喷出一口青蒙蒙的飞剑来。这飞剑迎风便长,放出目力不可直视灿然光辉,好似这湖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太阳——映衬得那天空都暗淡了!

    他的飞剑一祭出,身畔的规元子便扬手将一枚黄豆大小的、黑漆漆的弹丸往那龙身方才露面处射了过去。


    而后,便见到了湖面上的奇景——明明是黄豆大小的丸药,就连那波浪溅起的水花都要比它大上许多的。可一旦入了水!


    本是深绿色的湖面登时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并非小小的一片,而是一望无际的、超出了视线之外的一整片!


    仿佛天神自空中直接向洞庭里倾倒染料,便是连那扩散的过程都直接忽略了。而这湖水一变黑,立即就沸腾了起来。这沸腾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湖中数以亿万计的鱼虾在瞬间死绝了、齐齐地涌上了水面!

    一息之前,那湖面还是绿色的,而后瞬间变成了黑色。再过那么一息,就连这黑色也不见了——密密麻麻的鱼虾尸体在刹那之间就将水面堆叠了一层又一层,到最后放眼望去,目力所及处洞庭湖竟已经没了,只余一片由散发着惊人恶臭的鱼虾尸体所形成的“陆地”!

    又在这陆地之下——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这吼声如雷、又像是公牛嚎叫……不是龙吼还是什么呢?


    那吼声传来处的鱼虾尸体下面涌动起来,似是有一头巨兽痛苦难耐,正在水中挣扎。


    明真子眼光一收,口中暴喝:“去!!”


    轰轰轰轰的一阵巨响,两人身前爆起了一连串的巨大锥形云——那口光辉夺目的飞剑如同一道明亮的电光一般直射入水下——


    亿万吨的毒水、腐尸都被这一剑之威轰上了天,洞庭湖中开出了一朵百里外肉眼仍可辨识的死亡之花!

    只这一击……


    数百米深的洞庭便被轰得见了底。湖中短暂地被轰出一个巨大坑洞,而四壁的湖水甚至都来不及倾泻下来将它填满。


    于是可见那坑底,一个巨大无匹的“龙身”正被明真子的飞剑钉在了淤泥之中。它的头颅被直接贯穿,大半部分都已经不见了——那可是一只眼睛便有一栋大屋大小的头颅。它的身躯还在抽动,那是垂死的挣扎。每抽动一次,便将千吨万吨的淤泥扫上天空。


    ——它被明真子,一剑斩杀了。


    但问题是……这般容易?

    黑水与尸体轰鸣着重新将那坑洞填满——用了十几息的时间。激荡起来的气浪与水汽随着巨响扩散出几十里之外,那些聚集过来的、修为稍弱些的弟子压根儿不敢靠近。一旦被卷进去了,登时就是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然而明真子与规元子便停在这无边无际的黑雾之中,面面相觑。


    因为他们都见到了——那死尸上并没有鳞甲。


    其实是类似龙躯、实际上生着斑点的东西。而它的头,剩下的那半边也看不到双角的!


    但有关李云心真身的描述、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头生赤色双角、银白鬃毛”!

    两位大成真人愣了一息的功夫,便意识到他们袭来之前,那老道士所说的“那不是李云心真身”那句话竟是一句实话。而直到这时候,明真子才略微庆幸——他方才是想用一根手指碾死那老道的。可想着万一他身上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辛秘,因此犹豫了一下子。


    如今看,倒是明智之举了。


    规元子便微叹一口气,挥了挥手。于是这漫天的黑雾以及黑水瞬间褪了色,一枚黑色的丹丸重新在他手中凝聚——与扩散出去时一样,并没有任何过程。


    “倒是不知这水怪是个什么来历。”规元子一边将丹丸纳入掌心一边说道,“只能瞧瞧附近四下搜寻的弟子们——”


    话只说了一半,却忽然顿住,两人猛皱眉头!


    他们原本将两人那载着不能御空飞行的弟子的法宝留在了石柱上空。而此刻随他们奔袭来了洞庭湖中的,则是先前散出去的那些修为较高的弟子。这法宝,都是他们用本命心火祭炼过的宝贝,与主人是有天然的感应的。虽然如今相隔数十里,然而操控起来也是如指臂使,心思流转之际没有半分迟钝。


    但就在此刻两人忽然感应到……那法宝竟遭到了强而有力的猛烈攻击!


    “李云心!!”


    两位掌门不约而同地喝出这名字,再没半点迟疑,转头重往那君山扑去!

    可明真子之前那如威如狱的霸道一击威力着实太大。激荡而起的水雾足足笼罩了方园数里。等这两人终于冲破了浓雾、来到高天上之后却发现……


    先前那些从四面八方御空而来的弟子们、足有数十人,竟然一个都不剩了!

    这些弟子有些御空的法器乃是他们赐下的。弟子修为不足,还未彻底炼化。因而一旦操法者本人死掉了,那法器还会如失了主人的忠犬一般在原地徘徊一阵子。


    凌霄剑派既是修剑道,所驾驭的法器就多为飞剑。此行之前明真子特意赐予座下五位杰出弟子五柄辟水分光剑。到此刻他再定睛一看——


    那五柄飞剑还在半空中悠悠地打着转儿。而每一柄飞剑上……


    都有半截的身子直愣愣地站着,等他们瞧见了,才喷洒着鲜血落下了云头呢!这意味着这些弟子……竟就是在刹那之间、在两息之前、在这两位掌门的身边,被那李云心一路扑杀过去——手段迅猛毒辣、连停都未停、连法宝都不曾收!


    “——李云心!!”明真子再次大喝了一声。只不过上一次喝这名字是因为惊。而这一次喝这名字,则是既惊且怒——修到化境的弟子的又不是菜圃里的白菜,如今门下的化境弟子几乎在一个照面之间尽数折了,叫他如何不惊、如何不怒?!


    再没什么话说。两位掌门含恨往远处那红彤彤一片的君山猛扑而去,一边破空而行一边掐动法决收回他们的法宝——化境弟子已经死绝了,那些留在君山上的弟子再死了,他们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只是谁能想到……那李云心明明已经受了重创、本应只想着远逃!可如今竟然还有胆量杀个回马枪——这妖魔简直是个疯子、丧心病狂了!


    但法决一掐,心中又是一沉——竟已不甚听使唤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法宝遭到了重创,灵气流转已不是十分通畅了。然而那李云心分明也只是刚刚赶到君山而已……他用什么东西来毁这么两件宝贝?

    此时两人已迫近了君山,看清那红彤彤的山头的模样了。


    果然是有一个周身缭绕着淡金色雾气的强大魔神、在与数十操控法宝左突右窜的弟子争斗。而这魔神——头上一对血红的鹿角冲天而起,颈间雪白的鬃毛根根树立,身上又遍体覆满了苍青色的鳞甲……不是那渭水龙王李云心还能是谁?

    只是看这一眼的功夫,那法宝上的弟子便已如下饺子一般纷纷掉落下来——一落进岩浆海中,连个青烟都没有,登时就悄无踪影了。


    再看那李云心,手中持着一件金灿灿的宝物,像是一柄小剑又像是一柄匕首。用身上的妖力迫出了常常的气芒,半点儿道理、章法也不讲,只一味向着那一瓢一剑两件法宝猛地一顿乱砍。


    流派弟子们勉强催动出的玄光甫一接触他迫出来的剑芒便被击溃,随后又猛击在三件法宝的身上,又是一阵叫人心痛得发颤的嗡嗡声!


    明真子急得红了眼,远远大喝一声:“孽畜休走,吃我这一剑!”


    口中一吐,便又喷出他那一口璀璨夺目的飞剑来。可这剑刚刚离体丈余,明真子又急急止住它的去势——这一口飞剑,名曰“洞宵”。威力绝大,剑性威猛刚烈。倘若他再发出这一击……能不能将李云心斩杀了不说,那些弟子倒必定是一个也不活了!

    因而他犹豫了一瞬。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远远地看到那李云心趁三件法宝被暂时迫开的当口抛下一件东西,又听他暴喝:“上来!”


    这一声似乎并不是对他们说的,也不是对三件法宝上的弟子说的——而应当是对石柱上那刘老道说的。


    原来这妖魔杀了回来,就是为了救那道士!


    可奇怪的是……那老道竟然只站在石柱上,仰着头大声叫骂了几句什么,并未跟他走。


    李云心似乎是愣了一愣——身形竟然在空中停住了。


    那些低阶的弟子便看准了这个时机,再驾驭着法宝悍不畏死地冲上去,三道玄光交汇,将他一口气击飞了数丈有余。


    而此刻两位掌门终于快赶到。明真子与规元子扬手便各自洒出数十口小剑、丹丸,直奔李云心而去。


    这渭水龙王终于回过了神——回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恶狠狠地瞪着明真子与规元子,伸手遥遥指着他们、眼角仿佛都要睁裂开来:“这笔账,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这话说完了,半空中猛地起了一阵阴森可怖的妖风、又携着浓重的阴云,呜呜咽咽地横扫了一大片。便在这风与云中,李云心现出了百丈的龙身。雷光与电芒劈啪作响、狂暴的妖力四溢横流,噼噼啪啪便将袭来的小剑与丹丸扫得东倒西歪。


    再发出一声暴戾的长鸣、一摆尾,那三件法宝上剩余的十几个弟子也全被他扫进了岩浆里。


    而后这螭吻、再不看那石柱上的刘老道,呼啸着直往东边狂奔而去了!

    一切发生在三息之间。待着明真子与规元子终于到了石柱的上空、收回了各自的法宝时,他们门下的弟子、包括那九霄神雷派掌门成康子座下的弟子,都已全被扑杀了!

    “李云心——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呀!!”明真子仰天长啸,胸中的郁气几乎要令他喷出一口鲜血来——本是三派联手突袭了这妖魔、且将他重创了。可而今不但被他逃了、还将座下的弟子杀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立派千年万年以来,何曾有过此种惨痛的损失?!

    然而又追不上去!


    那螭吻本就是龙族,可腾云驾雾的。御空而行几乎是龙族与生俱来的本能、更不要说以百丈的龙身催动妖力了!可恨那狡诈的李云心杀这一个回马枪……也是为了救那老道,也是为了毁他们的法宝——没了这两件法宝,他们怎么追击得上龙子?


    那成康子还往白津渡去了!

    可就算他回来了……他敢孤身一人去追么?


    若有一人便能扑杀这妖魔的把握……当初何必集三派之力以神雷轰他、而不是直冲入紫微宫擒他?!


    明真子心中恨,规元子心中是更恨了。刚才一个照面是他们第一次切切实实地看到李云心的模样,可那妖魔疯狂暴戾的气势已然深深地烙进他们的心里——晓得这的的确确不是那些蠢笨的、占地为王的寻常大妖了。


    既是追不上去、又不大敢追……他便低头看——去看那刘老道。


    一腔的怒意无处发泄,猛地一伸手,将那老道凭空摄了上来。掌中略一用力便将他掐得脸上发紫、只能嗬嗬地吐气,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那妖魔刚才同你说了什么?!你又同他说了什么?!这是不是你们两个的奸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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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感觉好久没推书了。


    最近看了本生化小说,挺好看的,叫《末日便利店》。


    作者我也不熟,大家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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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六章 奇巧淫技

    老道的脖颈在他掌中,哪里能说得出话来。伸手去掰规元子的手指,可又哪掰得动呢?

    眼见他挣扎了一会儿,脸已变成了绛紫色、动作也越来越微弱了,在一边冷眼旁边的明真子才道:“先松开他吧。听他要说些什么!”


    规元子咬牙切齿:“还有什么好说的?必是个细作无疑!”


    明真子却叹口气:“端方,你可忘记了——之前他同咱们说过了……那并不是李云心的真身的。”


    规元子便微微一愣,略惊诧地转头去看明真子。他叫自己“端方”——端方是他的字。实际上凌虚剑派的掌门与上清丹鼎派的掌门是道统、剑宗当中少有的关系亲近的“至交”。两人之间私下里以字相称,以示亲近之意。


    而今明真子这样子喊他,规元子便只好微微皱眉:“你当真信他?”


    “听他说说。”明真子招了招手。刘老道便从规元子的掌中摆脱出来、被摄到这位凌虚剑宗掌门的面前了。


    “我的确是说过了——”老道窒息似地喘息几次,挤出这句话来。他站在虚空里,似乎还很不习惯。手忙脚乱看起来略有些狼狈。然而脸上竟然还没有惧意,反倒有些得意满足。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伸手往湖中一指:“从前那龙魂留在洞庭里,每年都会孕育出一两头恶蛟水怪来!先前那一头大概便是前些日子新生的水怪,奈何两位仙长心太急了啊!”


    明真子并不说话,只盯着他细细看。看了一会儿,开口问:“方才,李云心和你说了什么?”


    “他回来救我的。”老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快意的神色,“我岂会再入虎口。若不是两位仙长回援得及时,我就又被他带走了。那妖魔当时的神情……嘿嘿,可真是精彩!”


    规元子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但明真子却想了想,微微点头:“唔。那么再说说——如今李云心又残杀我门下弟子数十,再犯下滔天罪孽。而你又是李云心从前的仆属——还有没有什么理由,好叫本座不杀你?”


    这位凌虚剑派的掌门刚才还怒火冲天,此刻却平静了许多。这突然转变有些奇怪。于是规元子终于意识到,明真子似乎真地相信……这邪道士身上有些值得在意的东西。


    但他本人是对此不以为然的。那妖魔的旁门左道……能有什么好处?

    然而刘老道得了这个机会,终于略松了口气。他微微一笑:“我还有那李云心的独门秘法,可以说与仙长听。”


    明真子挑了挑眉:“独门秘法。那李云心,修的是画道。我修的则是剑道。我要他的秘法做什么?”


    老道不慌不忙,轻轻摇头:“不是这个法。而是李云心的心学。这东西……我一时间难以说清楚。这个,算是个李云心独创的秘法——他又狂妄,便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取名叫‘心学’。不但修士可以修,妖魔可以修,凡人也可以修,不需要什么资质丹药。若非要说有的话……也只是资质好的精进快些、资质差的精进慢些。可只要用心,总会有收获。”


    规元子不屑地冷笑:“哪怕是真的——既然人人都可以修,那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刘公赞转过脸去看着他:“这位仙长看着我,难道还没有意识到……那心学究竟有什么用处么?”


    他这大胆的直视和问话叫两位掌门都微微愣了愣。可他们已经看了刘老道许久,早探察过他的身体。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又有什么好“意识”的?


    见他们微微皱眉,刘老道笑了笑:“已经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之前,两位仙长认定贫道乃是那李云心的爪牙。且那个时候,贫道重伤、奄奄一息。这样子的修为低微的‘邪道士’……却在仙长的眼皮子底下活到了现在。”


    “而这期间,两位仙长的门人又被李云心残害,可贫道仍旧活着。二位没有意识到,这事不同寻常么?”


    明真子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哦”了一声:“你早该死了。”


    规元子冷哼:“但靠巧言令色苟活到现在。”


    刘老道却仍旧不卑不亢地笑:“这便是那李云心的心学。就连两位仙长都意识不到我使了什么手段。但就会觉得……总该留我一命,是不是?”


    于是二人沉默了。沉默一会儿、终于收了脸上的冷笑。


    “倒是有点意思。”明真子轻轻摇了摇头,“那么他那心学,你学到了几分?”


    “三分。但依仙长的智慧,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三分也足够仙长日后识破李云心的诡计了。”


    明真子转头去看规元子。规元子又看了看刘老道,一摆手:“我没什么兴趣。”


    明真子便看老道:“好。暂且,先等那成康子掌门回来。倘若真依照你说的、捉拿到了李云心座下的妖魔……你就可以跟我回云山。”


    老道便在虚空中站直了身子,朝明真子郑重地拜了一拜。


    这一拜之后,忽闻西边响起一声低沉的雷鸣。而后一个人影电射而来,掀起的烈风险些将刘老道吹到岩浆海里去——正是那之前去往白津渡捉拿妖将的九霄神雷派掌门人成康子。


    他身形一收便瞪起眼往四周看了看,声如钟鼓雷鸣:“我的徒儿们呢!?我的宝贝呢?!”


    规元子低叹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他之前留在此地、载着他门下弟子的法宝交还给他:“那李云心……来过了。他现了龙身,咱们的法宝损毁,我们二人追他不上……只能看着他往东边去了。”


    成康子猛地皱起眉:“你们就坐视他逃了?嗯?!嘿!此等奇耻大辱……嘿!你们呀!!……待我这就去捉拿他!!”


    他说完这话,返身就要再次遁走。


    规元子与明真子晓得他修的是雷法。虽然雷遁之术并不能持久,可在方圆千里之内纵横来去如同雷霆闪电,远比普通修士都要迅捷。但他要一人去追的话……


    明真子当即拦住他:“师兄切莫冲动。师兄难道忘记了么?那李云心乃是妖魔——妖魔本就比咱们人修肉身强横。他如今又是龙族——那乃是妖魔当中的妖魔,强横之处更是无可比拟的呀。且他又修道法……那画道虽说并不入流,但也是当年双圣都认可了的天心正法!”


    “师兄再想一先前那九霄神雷。集咱们三派之力共同催动那法宝——那妖魔竟也以法宝、肉身硬抗了下来!这样的实力……虽是真境,但师兄你孤身前去,只怕凶多吉少!——上百年的道果,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呀!”


    他不说这话还好。如今成康子一听他说了,更加暴跳如雷:“一个——妖魔!叫你们两个怕成这样子?!”


    规元子叹了口气:“我两人,先前门下弟子都有同那李云心争……”


    “呸!”成康子已因为怒气翻了脸。再不同二人多说,直驾起电光、嗡的一声消失在天际了。


    可成康子遁走了,这两位掌门竟然动也没动。


    他们相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明真子道:“他倒是想不开。何必呢。”


    规元子微嘲地笑了笑:“你方才不说那一番话,他倒也不会想不开。不过……的确,何必呢。如今天下道门剑宗的流派、洞天,都要找那李云心。他拼了命追赶上去……哪怕拼死能将李云心击成重伤了——李云心再逃出咱们三派的地界,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们两人在这里旁若无人地说,刘老道便在一旁静听。听到此处,忽然拍了拍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于在两位掌门交谈的时候如此唐突无礼地插嘴了。可也许是他今天的表现实在太怪异、给这两位掌门的惊异之处也太多,竟没有被随手拍死。


    明真子反倒是饶有兴趣地转眼看他:“你知道了什么?”


    老道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散到额前的乱发,眯起眼睛慢慢说道:“要老道我说,仙长方才用的乃是激将法。因而那位仙长才驾起雷光去了。至于为何要用这激将法……我猜——”


    “如今天下的道统、剑宗都奉了双圣之令围杀李云心那妖魔。但老道从前也听李云心说过,天下的道门并非一条心。譬如咱们这庆国之内——有凌虚剑派、有上清丹鼎派、眼下知道还有个九霄神雷派。”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高人们可以不食人间烟火,那些弟子却不成,总是需要些资源的。既是需要资源,就总要划分这天下的势力范围。我想大概庆国周边便属于贵三派。”


    “先前三位仙长之所以要倾尽全力,想必就是要将李云心一击致死。最怕的,应该就是如今这样的局面——只将他击成重伤、却被他逃了。他这么一逃、逃出了你们的地界……可不就是要便宜了别人么。老道想……双圣定是许下了什么宝贝,才叫你们如此眼红吧。”


    明真子看看规元子,笑道:“这道士倒是有些眼力。”


    规元子冷哼一声,不言语。


    但刘老道又收敛神色、将声音压低了:“接下来,便是老道推断出的诛心之论了。两位仙长先要恕我死罪,我才好说。”


    听了他这话,规元子才颇意外地看他一眼:“诛心之论?”


    又想了想:“呵……好。赦你的罪。说来听听看。”


    刘老道便深吸一口气:“道统剑宗的修行讲究绝情弃欲,但两位仙长却以字相称,想必交情匪浅。那么原来是打算借着那九霄神雷派的法宝,以雷霆之势一举拿下李云心,却失败了。不但失败,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老道我不晓得看似一团和气的道统剑宗内部势力倾轧到了何种地步,但晓得这一定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损失了、又自忖拿不到李云心,那就总要从别的地方找些便宜来。那么……或许这位仙长晓得方才追去的那一位是个火爆的脾气,因而故意说了那话。叫他去追——一旦遇到了李云心,双方战起来……李云心倘若将他击杀了,这庆国原本分属三派,如今不就可以被两派收入囊中了么?”


    “即便那九霄神雷派再来了新掌门,可手下并无弟子,再想叫两位将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也是千难万难——老道我说的可是实情?”


    明真子与规元子相视一眼。随后明真子笑起来:“这些东西,你也是用那心学推断出来的?”


    刘老道也笑了笑:“不过是奇巧淫技罢了……但两位仙长难道就没有想过别的事?”


    “别的事?”


    “比如说,主动一些。”刘老道又压低声音,“只有三位了。也无人看见。倘若那李云心只将那位掌门击成重伤……两位何不趁机……”


    明真子猛地皱起眉:“你好大的胆子!”


    老道便立刻收声,无辜地摊手:“仙长恕罪——仙长此前答应过,恕我的罪过的。”


    规元子便冷冷地笑起来,看明真子:“可瞧见了?这邪道士,到底是个邪道士。心思叵测、无所不用其极。你当真要留他活着、带在身边?”


    明真子冷冷地盯着老道看了一会儿,闷哼一声:“先留着。瞧瞧他还会使什么花招。”


    但说完了这话,倒是同规元子一起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两个人对视一眼。


    成康子离去还不到一刻钟。倘若跟上去……或许还是真能够跟得上了。


    便又沉默了一小会儿。而后……明真子开口:“端方。我们该同去瞧一瞧。毕竟是同道……再者——”


    他看看刘老道:“还没问他,拿到了那白津渡的妖将没有。”


    规元子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也看看刘老道,一言不发地点了头。


    ——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于是这两位掌门沉默着一收大袖——刘老道便被摄上天空,随他们一起往东边疾驰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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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推荐两本书。


    第一本呢,是作者也不大熟的《末日便利店》。


    第二本呢,简介是这样子的——


    人类与魔鬼的混血儿,居然等于玩弄人心权术的阴谋家,和法术学霸兼学究的奇怪组合体?


    身兼新世界的神、黑暗术士、暴君、背叛者、魔鬼等众多称谓,奥丁却只想对追随者说,抛弃你的信仰,我将赋予你大于生存的权力!


    从逻辑上推导一只魔族进入人类社会到底会造成什么后果。


    ——《法师与魔王》。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追击

    却说满怀愤怒的成康子以雷遁之法追击李云心而去,原本是没什么机会追得上的。


    这又不是凡人赶路,只有那么一条或者几条捷径好走。洞庭周边是茫茫无际的野原林,参天的古树郁郁葱葱。且李云心可以往天上走水中去,更可以在林中潜匿,哪是那么好寻的。


    然而今日,运气似乎站在了九霄神雷派掌门的这一边。


    他一口气狂飙突五百余里,便自电光当中现出了身形,好调息灵气、再远遁而去。


    便是在这时候,发现天边有一个黑点。


    洞庭大泽已被抛在身后了,他们身下如今是绿得发黑的森林。艳阳高悬在天空之上,天则蓝得像要滴出水来。


    天蓝、地绿,天地之间阳光普照。因而那天边的一点格外引人注目。


    成康子心中一跳,便只调息了三息的功夫、再一咬牙电射而去——他料定那必是李云心无疑了。


    再过三息的功夫,那身影终于变得清晰。


    一团巨大的云雾也在飞快地移动,而云雾当中偶有电芒闪现,像是一条条亮白色的小蛇。倘若再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久一些,还会看到这云雾并非是洁白的。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东西,叫它微微发暗。而这发暗的云团里,又时不时会有淡金色的雾气升腾出来——瞧着,是非常漂亮的。


    成康子晓得,龙族的血液是金色的——他追到李云心了。


    此刻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数目——四十六。


    他此行带了四十六名弟子出来。


    刘公赞说得没错,道统与剑宗也是有势力范围划分的。


    只是他们的这种划分,与江湖门派却很不同。因为世上还有一处名为“云山”的地方。


    云山,高悬在天空之上,是一座浮空的山。双圣居住在云山上,各个洞天、流派的掌舵者也大多常年居住在云山上。


    云山巨大无比,是一座石质的堡垒。其中四通八达,又有无数的厅堂。似乎没人知道云山当中到底有多少房间、通道,也没人知道云山究竟能够容纳多少人。


    云山当中的人口,主要由三部分构成。


    除双圣以外的第一部 分,便是那些宗座、掌门,以及随同他们前来办事或者长驻的精英弟子。

  第二部 分,则是那些由修士夫妇所诞出来的“道子”。这些道子在云山成长、修行。他们接近天下道统、剑宗的核心,因而拥有最多的资源与便利。大多数道子被归入父母所属的洞天或者流派,少数的才会更换门庭。极少数的,则无门无派,成为纯粹的“云山人”。

  第三部 分,则是凡人了。最初有幸来到云山的凡人极少,实际上倒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他们若无法修道,那么一辈子就只能待在云山侍奉仙人们。仙人长寿,衰老缓慢。而这些凡人却如同野草,年华匆匆流逝。不过大道无情,有谁会去在乎他们的感受呢?

    实际上……这些凡人慢慢地繁衍下来,数量倒变成最多的了。


    然而天下几乎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修士们更不会提及——似乎在许多修士看起来,云山上存在凡人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玷污了这玄门圣地的光辉。


    云山上的道子们修到了化境,便面临一个选择。或者终生在云山修行,或者离开这天下玄门的核心,到底下的“蛮荒世界”去。


    选择留下的弟子,成为各个门派常驻云山的那一部分。选择离开的弟子,则要往别处去了——便是洞天、流派在世俗间的“山门”。


    譬如这九霄神雷派,被划分出的势力范围乃是囊括了大半个庆国的。它在世俗之间的山门在庆国温暖的南部,距洞庭大致有一千里的路程。然而两者之间又隔了一条长且高耸的丛云山脉,因而在凡人眼中,相距也算是遥远了。


    世俗当中某些有“见识”、知晓“内幕”的人所知道的“仙山福地”,指的就是这种地方。


    此番这九霄神雷派的成康子,带出来的四十六名弟子就皆来自一千里外、神雷派位于赤霄山中的世俗山门。这些弟子虽说是被放养在“蛮荒世界”当中的修士,但对于成康子本人来说,却比云山的那些常驻道士还要亲近些。


    他本人一年当中有五六个月要待在云山。一则是在名义上侍奉、拱卫双圣及云山。二则,则是因为越在地理位置上接近那两位圣人,就越可能得到“好东西”。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圣人兴之所至、忽然传了身边某位修士某种玄妙神通的先例。而各个洞天流派掌舵者与双圣、云山的这种奇怪关系、倘若叫李云心知晓了,大概他会说……


    其实是很像他那个世界,西方某些国王与领主们的关系的。


    ——领主们名下都有封地。但领主们却可能并不经常待在封地里,而是聚集到首都、国王的城堡中去。贵族们则将自己的子嗣送进宫中侍奉国王,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很像云山的那些“道子”。


    因而九霄神雷派留在云山当中的那些门人,在成康子看来……


    都是些不怎么在世间历练的、只晓得一心修道、“娇生惯养”的家伙。他们的父母或许是本门从前的修士,或者是其他门派的门人。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相较于世俗山门当中的那些修士,几乎个个都是“碰不得”的“宝贝”。


    那些在赤霄山中的门人呢?则大多是世俗人、得了“仙缘”,被他或者他的弟子引进门修行。懂得尊卑、懂得感恩,更懂得对自己忠心。


    如今便是这四十六个修士,尽被李云心残害了。于成康子而言,几乎等于断了他的臂膀。这叫他怎么不恨呢!

    因而他一迫近了,扬手便再次祭出了他那宝贝“九霄神雷”。口中厉喝一声:“妖魔哪里逃!”


    他这话喝出,手中的那一团小小的乌云也随之暴涨,竟变得同他身子一般大了。顷刻之间又有数道电芒嘶嘶作响,直击向前方李云心所藏身的那一团云雾里。


    本是做好了再苦斗一番的打算。谁知便只是这数道电芒就将那如同山峦一般的云雾击散了——浓重的雾气猛地翻涌开去,一整片高空都被蒙蒙的水汽笼罩了。而先前隐藏在云雾中的巨大身影瞬间不见踪迹,成康子晓得,必是那李云心化了人身或者神魔身,藏在这雾气当中试图遁走。


    他岂能给对方这个机会呢?掌中灵力一催,那法宝九霄神雷再次暴涨,化作一团环状的乌云、将他围在其中。紧接着,又是上百道紫色的电芒轰鸣着往四下里炸开了。这空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而这水汽则助了电势——电芒在刹那之间织成一片电网,电网再向更远更远处延伸过去——


    终于听到一声闷哼!

    找到他了!


    成康子眉头一竖,登时从袖中往那边泼洒出漫天的、亮晶晶的钢珠儿去。那钢珠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在雾气里撕出了一条通道,而后轰隆隆地炸裂开来。


    空中回荡起此起彼伏的巨响,就连数百米的下方,那些参天的古树都被这天上轰出的气浪摧残得摇摇欲折,更不消说天上的云雾了——在一瞬间,就被驱了个干干净净!


    ……终于露出了那李云心来。


    成康子先前的雷霆一击似乎建功了。又或者他是之前在君山的雷暴中伤成了这副模样——李云心现出的是神魔身。可他身躯上从前紧致密实的鳞甲而今都已经残破,大半个身子上都覆盖着金箔一般的东西。


    这大概是他的血——龙族的血液是金色的,干涸了,看起来很像是黄金。这些倒算是轻伤,重伤则在背后——从脖颈到腰际,一道巨大的豁口翻开,甚至可以看得到其间乌沉沉的脊椎骨。血液似乎都已经流干了,苍白的肌肉像凝固了的石膏一般紧绷着,偶尔会渗出些金色的渍痕。


    但……他的精神看起来竟然还好。


    李云心未停,仍向远处飞遁。而那成康子也在衔尾直追,因而仅就这两人看起来,倒像是停住了一般。


    这遭受重创的龙子遥遥看了成康子一眼,发出嘶哑却狂妄的大笑声:“道统和剑宗要搞我,就派了你这种货色来?”


    成康子却闭口不言——他先前不用符箓、直接施展神通已耗了些灵力。而今则在再蓄力,好以电遁之法将那李云心截住。


    他不说话,李云心就也不说话了。手掌一翻,也不晓得从哪里取出了几只玉瓶来。更不耐烦拔瓶塞,直接用尖利的指甲划断了、吃糖豆儿一般把里面的丹丸往嘴里倒。


    两者之间相距并不远,成康子因此看得清那些玉瓶,于是觉得眼熟。再一想,心中了然——当是那李云心刚才突袭了三派的弟子,从上清丹鼎派弟子身上顺来的。


    这意味着……李云心此刻看着狂妄,实际上已到了强弩之末。先前被天雷轰了,而后不停歇地逃亡数百里,刚才又被他的紫雷珠击中了——他眼下已经快不起来……因而不得不边逃边将那些玩意儿一股脑地吃了,只求速速恢复些气力,好再遁走。


  第三百三十八章 凶兽

    知晓了这件事,他心中一喜。自觉得雪山气海当中灵力翻涌,也顾不得再积攒些了——手中一掐法决,嗡的一声化作一道电光,直往李云心射去!

    他这遁法,是很类似移形换影之术的。前一刻在这里,下一刻就现身到了李云心的身后。可等他灵力耗尽了、现出身形却发现,那李云心刚才竟也是拼着力气、往前狂飙突进了一段距离了——两人之间,又变成了刚才的模样。


    可那龙子勉力支撑,似乎又牵动了伤势。他背后长长的伤口被撕裂开来,又在半空中泼洒出一大片金色雾气——他又开始往嘴里倒丹丸。


    然而丹药这东西,用得多了身体总要腻烦。他手中的丹药也有限,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成康子正是这样想。因而并不气馁,只沉默地、死死地盯着他,再运起功法、要咬定他不放松。


    李云心却似乎恼怒了。他边奔行边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这位掌门:“老子现在没空停下来搞你——你最好乖乖掉头回去,等我以后杀上门……你再不知死活地追,我马上就送你去见你们的天人!”


    他这这话气势倒是足,只可惜话一说完,登时喷出一口金血、又咳了几声。成康子见状心中更喜,眼睛一转,忽然有了些计较。


    他将大袖一卷,忽然拎出一具小小的尸体来。那尸体尖嘴、细尾,看着正是一只家鼠。


    成康子便在呼啸的风中冷笑:“李云心,你看这是何物?!”


    说完,扬手便将那东西甩了过去。


    然而他们两人此刻快逾流星奔马,那小小玩意儿一离手,便被烈风吹到身后了。但修行者的目力毕竟与凡人不同。即便相隔甚远,李云心仍旧看清了——


    而后他脸色一变,却咬牙道:“用这东西就想唬我么?”


    成康子哈哈大笑:“这东西?嘿!那东西自称青龙使者,又说什么道号舒克——我拿他时,竟还试着伤我,便被我随手震死了!”


    说了这话,又拎出一具兔尸来,亦往前一抛:“你看这又是谁!?”


    这一次李云心有了准备,立时伸手摄了过去。可也因此略微一顿,同成康子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这已冷透、僵直了的尸体一入手……就晓得了。虽是死后现了原形,可体内仍旧残存妖力——不是他那水云劲修出的妖力,还是什么?

    成康子见李云心的脸色在一瞬间变成了青灰,登时痛快地大笑起来:“晓得了么?!你这鼠辈,此刻却只晓得仓皇逃窜、留你座下的什么妖将——被我悉数斩杀!”


    “倒是还逃了一个——等本座拿了你,再将那个也捉了、祭我四十六个门下弟——”


    他这话未说完,便忽然听到前面爆出一声如雷的怒吼来——


    “——你找死!!”


    这声音如雷,则是当真的如雷!滚滚的气浪轰的一声压过来,登时吹得那成康子身形一滞、险些倒飞回去了!在刹那之间他心中警兆大作,只道那李云心要借机再遁走,却没有想到……


    下一刻,那妖魔竟咧开了一张獠牙森然的血盆大口、回身直往他这里撞过来了!

    他本已鼓足了力气直追!


    哪里料想得到李云心真有胆扑回来?!


    两人之间本是相隔了数十丈,但对于他们而速度而言,那数十丈就只不过是手足相抵罢了!


    嘭的一声巨响、李云心那缭绕着云雾、金血的狰狞神魔之躯体、正正撞上了成康子!

    只在一瞬之间,电光大盛!


    那紫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已分不清究竟是李云心所发出的龙族九霄雷霆火,还是成康子护身法宝所发出的九霄神雷了!纠结成一团的雷光像是一枚炸开了的火丹丸,只一息的功夫便轰然横扫方圆数十里的天地——那地面上莽莽苍苍的森林、那高耸数十丈的古树,都在刹那之间尽数化为了黑炭,随后被山崩海啸一般扑来的烈风撕成最最细微的碳粉。


    在这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当中,竟还听得到龙子那暴戾到了极点的怒吼——


    “——你跟老子玩触电呀?!啊?!”


    这撞击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一道电光猛然冲了出来,又在十几丈外现出身形。可竟然不是那受了重伤的李云心,而是成康子!

    这位刚才还放声大笑的九霄神雷派掌门,此刻已经衣衫破烂、浑身鲜血,就连左臂也不见了——只在肩头留了一截断茬,像是被利爪生生撕掉了!


    他脸上的神色……已经是惊诧、慌张、畏惧到了极点——


    那李云心竟真敢扑回来,且……那重伤之躯,还如此强横?!

    然而下一刻,一具钢铁浇铸一般的身躯猛地从漫天电光中直扑而下,一击又将那成康子、轰到了下方已化为一片焦炭的森林中!

    又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一声巨响,超高速的坠落、撞击所激荡起来的高温引燃了那已被碳化、撕碎的森林。一团巨大无匹的火球从地面上升腾起来、海量的泥沙土石被如巨浪一般被掀上天空、滚滚的冲击波又狂暴蛮横地将方圆数百里的的密林尽数摧毁——一朵数百米高的可怕蘑菇云冲天而起!!

    而在这可怕爆炸的正中心、在空气都扭曲、而后被燃尽的火光里,李云心的神魔之躯正将成康子压在地面巨大的深坑里,如野兽一般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残暴地撕扯了下来——


    “——喜欢追呀?!!”


    他的声音走了音,听着已不像人声,更像是兽类的暴戾嘶吼了。他的面容在火光中极度扭曲,仿佛从九幽炼狱中现身的可怕魔神。但那成康子的身躯到底是大成真人的境界,即便此刻雪山气海被李云心膝盖的锐角刺穿,可意识仍旧不灭、身躯仍旧强横。因而……李云心再撕他的手臂,竟是慢慢地、要那坚韧无比的肌肉一条条、一丝丝地被扯断、才撕得下来的!

    成康子发出惨烈的痛呼,可这痛呼似乎叫他身上的魔神凶性更盛!

    “你再——追呀?!!”


    他咧开了血盆大口、发出更加可怖的嘶嚎——终于将那右臂也扯了下来!


    成康子痛得已失去了理智,在将他的面容都烧灼得迅速鼓无数燎泡的高温与火光中张口大骂:“你这妖魔,总要——啊啊啊啊!!”


    话说了一半,忽然变成一连串的惨叫——因为那李云心猛地俯身、凭着满口的獠牙将他的肚腹给活生生地撕开了!

    大成真人的鲜血还没有来得及喷出,就在爆心的极度高温中焚烧殆尽。但他的五脏六腑还要撑得再久一些、意识神志则撑得更久一些,也因此——


    体验到了自己的肝肠心肺,被那魔神用獠牙生生撕烂的极度痛苦!


    “哇呀呀呀呀呀呀——”那成康子痛得浑身发抖,话到口中就只变成了一连串的怪叫。眼见自己正被活撕了……他的意志终于崩溃,鬼哭狼嚎地叫,“饶了我——别撕了啊呀呀呀呀疼煞我也啊呀呀呀呀呀——!!”


    但声音戛然而止。就在他开口求饶之后,李云心猛地抬头、咔嚓一口咬断了他的头颅……


    噗的一声、像吐出桃核一般吐到了一旁去!


    没了真境道士的惨嚎,整个世界似乎瞬间安静下来了——只有呼呼作响的火光、以及空气激荡的嗡嗡声。


    便在这冲天的火光里,李云心在成康子的尸首上慢慢站立起来——那尸首,已被他彻底撕烂、变成一滩碎肉了。而他身上背上那一道巨大可怕的伤口……却在火焰的灼烧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了一半!

    他双肩微微塌、仰头看天、无意识地咧着嘴。肉沫以及金血从他的嘴角流下去,仿佛一头残暴的洪荒巨兽刚刚结束进食,在寻找下一刻目标——


    此刻在高天上、远远地……的确还有两个真境的修士。


    明真子与规元子。


    他们是在……三息之前到此的——正目睹了李云心活撕成康子的那一幕。


    而眼下,这两位大成真人呆呆地停在天上、看地面上熊熊火光当中那李云心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可怕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一路攀爬到了头顶的百会穴。


    尽管相隔着上千米的距离、尽管那李云心从天上看去,还只是那片巨大的火海正中心的一个小小黑店。可……可那可怕的、山崩海啸一般汹涌扑来的气势,仍旧令他们两人觉得艰于呼吸,仿佛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如此,可怖的凶兽与两位人修遥遥对视了十次呼吸的时间。


    而后,李云心以暴戾嘶哑的声音猛地高吼:“来——追呀?!!”


    天上的两个人影微微一晃。


    两息的功夫之后,两位大成真人登时化作两道流光、呼啸着远去了!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这片火海当中的大火才熄灭。然而更加猛烈的火势,却已经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了。天空被滚滚的浓烟遮蔽,放眼望去,四面皆是无尽的光与焰。


    李云心……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高大的神魔之躯轰的一声倾倒在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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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九章 蠢笨的仙人


    规元子与明真子一路狂奔四百余里,才敢稍做停歇。


    实际上这两位大成真人境界的掌门从未对李云心掉以轻心——合三派之力雷击李云心这件事,本就是他们两牵起头的。但问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凶悍到这个地步。


    从前那李云心使用计谋、心机,然而那毕竟只是谋略而已。他们忌惮李云心的谋略、忌惮他可能设下的种种圈套陷阱,因此才试图通过最最直接的方式——纯粹的暴力来解决问题。


    只是到如今才意识这样一件事——他是个真境的龙子!

    论起“暴力”来……他的暴力竟然与他的头脑一样令人肝胆生寒呀!


    他人往往是头脑被勇猛的武力掩盖,而这个家伙,却是用头脑叫人忽略了他的武力……成康子死前那一幕叫这两位真人到如今还脊背发凉,实际上他们倒并不是特别地怕死,而是——


    那成康子、大成真人境界的修士、九霄神雷派的掌门……竟然被那凶兽一般的李云心用獠牙和利爪活撕了呀!他那神魔身足有常人身形两三个那样高大,成康子在他的身下,就如同一只野兔或者羊羔一般。两人撞到一处去的时候那龙族的九霄雷霆火就击穿他的雪山气海……妖魔最擅近身肉搏,那成康子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真要追上他去——


    这两位掌门细细想了这些、再想到他毫无尊荣可言的死法……谁会愿意那样死去?!


    妖魔!妖魔到底是妖魔!凶性一旦发起了就不能以常理度之……竟使出了那样不要命的打法……嗨呀!


    规元子顺了顺气,再转头往东边看一看,低声道:“不要在天上……去下面、往下面去——”


    明真子没有半句反驳的话,从善如流。


    他们身下亦是莽莽苍苍的野原林,树木遮天蔽日。如今这样的环境,倒叫这两位掌门觉得安全些了。他们总得调息一阵子、思虑一阵子,想一想接下来的对策。


    要知道——


    “那李云心……凶悍如斯……”明真子喃喃自语似地低声感叹,“端方,此前咱们说他会逃出咱们的地界,你看如今……他是会逃还是……”


    ——还是回来找上我们。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一旦说了……就连他自己都会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可凌虚剑派与上清丹鼎派的山门,一个在庆国的边境,一个在庆国与业国的交界处。对于修士、大妖魔的脚程而言,实际上都不能算远……


    “他……已受了重伤了吧?”规元子皱眉想了又想,才开口,“我想他刚才是发了凶性以死相搏……倘若真的还有余力,方才也就杀上天了。如今再想一想,或许只是看着凶悍、实则已经虚弱至极了。我想,咱们要不要再往回去……”


    “——那位成康子掌门,在死掉之前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这话头被人截断了——正是那刘公赞。


    先前明真子将刘公赞也带上了天。不过刘公赞乃是虚境,身躯不如真人强横。倘若暴露在天上的罡风里,大概疾行一刻钟就要被吹散了架。因而明真子以袖里乾坤的法子将他笼在袖中。


    而今将他放到地面上——这刘老道却似乎成了最镇定的一个人了。


    他不但有胆打断规元子的话,竟还有胆大摇大摆地走开几步,在如荫的绿草当中找到一根横卧的枯树干坐下了、旁若无人地喘了口气。似乎他的旧主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这件事叫他的腰杆硬了不少——再没有从前的狼狈模样了。


    规元子猛地转头瞪着他看,脑后的黑发铺散开,像是一头发了怒的雄狮——对上这老道的时候,他的忐忑担忧倒是全没了,气势又盛起来:“好你这邪道士,此刻气焰又嚣张起来了么?!说这话——难道不是怕我们去找到你那妖魔主子、将他杀了?我看,还是留你不得、就在这里将你杀了!”


    说完之后他大步走过去,抬手就要劈向刘公赞的天灵盖。


    可刘老道竟不忙不忙,连避都不避。他眼睁睁地看着规元子,脸上露出微嘲的笑意来:“这位掌门,罢了吧。已经是这种时候了。老道我不叫你们去,乃是怕你们再蠢死。你又不会真地杀我,何必要大家下不来台。”


    规元子的掌风都已经压到了刘公赞的头顶。可就在这时候,却当真被明真子拦下了:“端方,我还有事问他!”


    因而这位上清丹鼎派掌门的脸色,就变得难看到了极点——自然没有真想杀死刘公赞的。否则他一抬手就足够了、何必作那龙行虎步之态。明真子给了他这台阶下,他的脸便涨红了、盯着刘公赞再瞪几眼,才嘿了一声,猛地转过身去。


    刘老道便微笑:“明真子掌门,可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明真子皱眉,深吸了几口气。也将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才眯起眼睛道:“问题?你说说看。倘若说中了关窍,也不枉我又留你一命。”


    刘老道微微摇头,轻叹一口气:“说句该死的话。两位掌门……你们呀,在那李云心面前,当真就如孩童一般的。”


    规元子又要瞪眼,但明真子抬手制止了他。


    老道便说下去:“我曾经见过凌空子,也见过月昀子。那凌空仙子……初见的时候,气势骇人,彷如天仙。打眼看了,就只觉得高深莫测。说话行事也叫人摸不着头脑,只当是仙家的手段。”


    “可后来、如今,我再回想那位凌空仙子做过的事情……就明白了。她之所以高深莫测、琢磨不透,就是因为她的心思太单纯了。单纯得如孩童一般。可她偏又有强大的力量——这世俗中人都敬畏力量和财富。一个人有了力量和财富、那么再蠢再单纯,旁人也会猜,啊,人家断不会做这样那样的傻事的、必然是有深意的。可实际上呢?倘若能看穿……那力量也就无用了。”


    “李云心,就能看穿这一点。所以凌空仙子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到死才明悟。”


    刘公赞再叹口气,左右瞧了瞧。瞧见一颗细细长长的山姜,便伸手折过来捋去红红绿绿的茎叶、放在嘴里嚼。


    “再说那月昀子……老道我也要承认,计谋过人。可惜比李云心还差了些。他和你们……乃至凌空子,都犯了一个错。觉得那李云心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有什么见识。可惜那李云心是个天生的人魔,虽说只有十几岁,却不晓得哪来的阅历。凡是将他真当成孩童、少年的,都要不得好死的。”


    “我晓得三位仙长……觉得自己并不愚笨。”刘老道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将嘴里嚼烂的山姜吐出去,忽然笑起来,“嘿嘿。可是在老道我这里呢……唔,三位仙长在修行人当中,大概的确不算愚笨了。但在世俗人当中——”


    听到这里,明真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他平静地思索一会儿,道:“你说下去。本座赦你无罪。”


    刘公赞朝他松松垮垮地拱了拱手,可语气却斩钉截铁:“但在世俗人当中,三位,乃至道统、剑宗的诸位修士,都可以当得上一个蠢笨的评价了。”


    明真子的眼皮跳了跳,转头看那规元子一眼。规元子的脸色铁青,然而也不说话,只闷哼了一声。


    刘公赞旁若无人地说下去:“这也不怪你们。实际上事情是这样子的——修行人,仙长们,道法通玄、坐拥无数的财富。许许多多你们从未在意过的事情,在我们世俗人这里……实则是需要大大地动脑筋才能做得成的。”


    “譬如说老道我——老道我从前穷困的时候,为求个温饱,动过多少的脑筋?我要想,是第二天白天出去卖画、还是晚间出去卖画。是去城南,还是去城北。城南林家人死了小儿子,在办丧事——那林家的家主又是个吝啬人。我跑去他那里,他是会因为心情不好将我轰出来,还是会因丧子之痛发些慈悲,反而将我那些镇宅的画儿都买了去。”


    “我沽一壶酒,要想口袋里的银钱还有几许。能不能在那木南居伙计那里赊几个大钱。赊了那大钱,眼瞧着就到年关,我是不是可以说几句小话儿、趁那掌柜心情好的时候用一幅镇宅的画儿抵了。凡此种种……我们这些世俗中的穷苦人,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心事。每走一步,都麻烦缠身。”


    “那些富贵人也笑咱们,说咱们营营苟且,每日只晓得为这些事情算计来、算计去、不大气、做不成大事的。可是那些富贵人,乃至仙长们都很难体会,咱们这些人光是为活着就已经穷尽心血了……再大气、不去算计,怕是连活也活不成了。”


    “往日时候的时候呢,咱们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的确会变成市井间的精明人。譬如你看一个妇女,能说会道、人情世故都做得极漂亮。你变个脸色、说一句话,她就能觉察你心里在想什么。可你叫那妇女去做大买卖、去读书、去修道,她就变得蠢笨不堪了——世间人管这叫做不入流的‘小聪明’。我想诸位仙长,也是看不上这小聪明的。因为你们的力量太强大了……”


    刘老道感慨地抬头,又伸手往天上指了指:“凡人觉得你们在天上。想要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凡人要计较、要思索,而你们只需要发话,就自有凡人供奉了。所谓一力降十会……你们的力量,可以无视世俗人的任何心机。”


    “然而眼下……出了李云心这么个异类。他的‘小聪明’,在世俗人当中都算是顶尖了。而他却还拥有和诸位仙长一样的强大力量。这两者结合起来……两位仙长,在他的面前,你们算不算蠢笨呢?”


    “或许那李云心,再经历百年、千年,渐渐地也会因为使用力量远比使用计谋便捷也变得像诸位一样……可绝不会是现在。那位成康子掌门,是如何死的?说起来,太简单了。”


    “李云心还有些余力,然而并不想同他纠缠。因为被他耽搁了,可能会被您二位赶上。一对三,他的胜算可不大。然而那成康子竟然试着激怒他去……要知道李云心可是妖魔呀。”


    “倘若他这妖魔真是虚弱到了极点、逃不掉了——还会任由自己被活活追死么?早该回头拼死一搏了呀!这个道理……略精明些的凡人都懂。可成康子掌门却不乐意多想。因为他平时也不需要多想的吧……”


    “于是被李云心回头、瞬间扑杀了。您二位呢?在当时那个时候,倘若立时扑下去、也是有可能将李云心格杀的。老道我猜,李云心那时候当真是在虚张声势。可您二位竟然回身走了。走了就走了吧……怎么如今又打算再回去呢?”


    “难道忘记那成康子是怎么死的了么?”刘老道伸手往东边一指,“二位仙长信不信?那李云心此刻连逃也未逃,就在原地积蓄精力。只要二位仙长再回去……他已经得了这喘息的时间、已经做好了准备——二位的下场,定如那成康子一般!”


    他说了这话,将手中的那截已经攥得温热的山姜丢下、站起身来:“而我拦着二位仙长去,不是为他争取活命的机会。而是——我已向仙长纳了投名状了!那鼠精、兔精都因而我死……李云心还会放过我么?二位仙长到如今竟然还不信我,难道不是蠢笨么!”


    到这时候,规元子与明真子,似乎真的是“哑口无言”了。


    他们或许如刘老道所说的那样子,是“蠢笨”的。然而他们却不是不在意生死、成败的。刘公赞的话说得难听。但这难听的话却如同雪亮的利刃一般,刀刀见血。


    沉默了许久之后,明真子轻出一口气,抬眼看他:“姑且不追究你说的这番话。但有一件——成康子抛出那两具尸体,李云心就起了凶性……他当真那样在意他座下的妖将?可否以此……引他入瓮?譬如你?”


    刘老道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仙长又想岔了。这世间要说谁最了解李云心……那便是我了。”


    “仙长说李云心是因为见了座下妖将的尸首才忽然暴起?嘿,他倒是希望仙长这样想。但实际上……并不是的。”


    明真子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那么是为了迷惑我们、造成这个假象?”


    刘公赞沉默一会儿,叹口气:“非也。李云心的暴起是真的,愤恨也是真的。可不是因为妖将本身,而是因为自己——他并不如何怜惜妖将的性命。真正叫他的愤怒的,当是‘无法掌控他座下妖将生死’的那种感觉。这两件事看着类似,但有天壤之别。那李云心……只在意他自己。哪怕他看起来极在意别人……也是为了他自己。”


    明真子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了然地舒一口气:“你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唔……你这个人。”


    他转头去看规元子。规元子也沉默了一会儿,道:“但你要小心。这道士,也非常人。”


    世间能得到上清丹鼎派掌门这个评价的,在修士中或许屈指可数。而在世俗人当中……这刘公赞则是绝无罕有了吧。可在这种情势下,这样子的评价却不是什么好事情。这在意味着“认同”的同时还意味着“忌惮”、“提防”,以及挥之不去的、有关生死的隐忧。


    明真子就转脸再看刘公赞:“好。你这道士,也是有慧根和仙缘的。你身世虽然不清白,但本座暂就当做你从前是,被李云心那妖魔胁迫的吧。但从今后你要跟在本座的身边——一旦本座再发现你还与妖魔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立时取你的性命。”


    刘公赞深吸一口气,收敛神色。然后抬手深深地行了个道礼,肃声道:“二位仙长气度宽广、不拘一格。竟能将老道说的话听进心里去——那是李云心那妖魔做不到的。我能跟在仙长的身边、哪里还敢有非分之想。老道我惟愿,余生能习得玄门大道、远离俗世纷争,安安稳稳地做一个逍遥散人才好。”


    明真子淡淡一笑:“你从前可有道号?”


    “世俗间的恩师曾赐下道号,混元子。”


    明真子想了想:“我凌霄剑派的辈分……唔,你这道号也还合用。世俗间的师也是师,就留你的道号吧。只是我这剑派,倒没什么适合你修的法门。但眼下你还是戴罪之身,非得要剿灭了李云心那妖魔,你才能将自己洗刷清白。到那时,自有你可修的法子。只是如今——你既说你最了解李云心,依你看,该如何做?”


    刘公赞听了他这话却摇头苦笑:“仙长,小道见识有限,又不晓得如今道统、剑宗的情况究竟如何。这譬如主将新领了一军,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哪里能想得出高明的法子呢?”


    “但真要说……就只有一则——以力破巧。对付李云心,绝不可与他斗智。倘若能集结得起天下道统、剑宗的力量,齐心协力去搜捕他、不叫他得片刻安生,大概才能尽快除掉他的。”


    明真子真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去。他沉吟一会儿,微微叹口气:“何尝容易。那成康子,此前门下弟子没有折在他手上的,本人也未见过李云心——因而轻敌大意。有他那想法的又何止一人。且如今的道统、剑宗……”


    说到这里,规元子低咳一声。


    于是明真子也收了声:“先离开这里吧。既然情势如此了……哼。总要为门下弟子报仇。这就将李云心重伤遁走的消息广布天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言毕,一挥大袖,三人又紧贴着野原林、往西边而去了。


    而在他们的身后,天边的黑云越来越浓重——野原林的火势也越来越大了。眼下已是秋季,虽说这森林看着还是深绿的,但树木的枝叶已不像夏季那样丰润饱满。可怕的高温先将火线附近的枝叶炙烤干了水分,而后更多的燃料便助长火势、叫它更加飞快地扩散开来。因为高温而升上天空去的气浪同时卷走了大量的尘埃,那些尘埃又在高空中汇成了厚重的浓云。


    于是有白色的灰烬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就仿佛冬天提前到来,天上下起了雪。


    这……广袤无际的野原林,几乎占据了大庆国十分之一面积的野原林、生长了数十万年的野原林,当中生存的生灵何止数以亿万计?而今这些生灵们,或者在滔天的火势中死去、或者还在惊恐奔逃、或者浑然不知远方的红色死神正在迫近。


    这从原始森林中央蔓延开的大火,火源便并非凡火。这森林又苍莽,凡人的官府、村镇在一时之间也难晓得发生了这样的灾祸。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到十日之后……已变成一场庆国百年、千年都不曾遇过的大劫了。


    这滔天的火焰,最先烧到庆国北方的边陲小镇,长治。


    庆国的北边是业国。庆国与业国之间有一道天然的地理分界线——图兰江。长治镇坐落在这图兰江的南岸,与北岸相隔不过十米,这也是图兰江的中游宽度。


    在这个世界上,这算不得一条大河。


    长治镇的人依靠野原林讨生活。镇中人是有八九从事采伐业——从野原林中伐倒参天的古木,而后拖到江边编成木排、叫奔流不息的江水将原木运到下游去。


    如今入了秋,已是九月末了。在长治镇这意味着还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第一场雪就要落下来。而后图兰江将上冻,他们则可以冬歇。而在此之前,他们可以再往野原林深处去一趟——长治镇存在了百年,虽说伐了之后也会补种,但渐渐地附近已没什么像样的木材了。


    这个“像样”,当是指五人合抱粗细。北方的富贵人家管这种树木的木材叫“五宝材”,唯此才是卖得上价钱的高档货色。


    往林中去的汉子们在八日之前出发。照理说,总要过半个月,才有人运第一批木料出来。然而这一年——庆历仲元十一年,长治镇的男人们破天荒地提前回来了。


    于是,这些惊慌的男人们也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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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章 异像

    ——滔天的烈焰,连成一道火墙。往上看,直接沉沉的黑云,见不到蓝天。往左右看,一直延伸到目力之外的地平线,没有尽头。可怕的热浪隔着数十米便将参天的巨木烤干。冷水泼上去——也隔着数十米——就变成极端炽热的、透明的过热蒸汽,顷刻之间就能将人的血肉烫得酥烂、一块块地从骨架上掉下来。


    这可怕的火焰正在迫进长治镇。且依着那推进的速度看……会在五日之内到来。


    人力不可能对抗这样的“天灾”。依照这镇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这种时候、就连图兰江都不可能阻得住这火势。想要活下来,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第一个,是举镇搬迁。长治镇附近都是野原林,实际上这镇子几乎是被包裹在林中的。然而眼下已是秋季快要入冬……用五天来搬迁,又能带走什么、能往哪里去呢?北方的州府并不富裕,且到了冬天惯常有大量的流民往大城里聚集、以求捱过那几个月。然而即便是丰收的年景,每年开春之后大小城外都要找到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骨,更何况今年也算不得丰年。


    他们离了故土、没了着落,这个寒冷的冬天将变得异乎寻常的残酷——他们也许都会死掉。


    那么……只有第二个选择了。


    在长治镇周围,迅速伐出一圈空地来。那滔天的火焰到此,便有可能越过这个小镇。但这将意味着可怕的工作量——环绕镇子、半径数十米的空地、砍倒成百上千颗快要成材的树木……这是前所未有的严酷挑战。


    然而为了难离的故土、为了至少……有落脚处可以暂时捱过即将到来的严冬,长治镇的人们选择了后者。


    他们要向这、由某种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可怕力量所引发的“天灾”挑战。


    于是在第一天的时候,他们开始砍伐镇子周边的小树。这些小树——包括一人环抱的“小树”——被放倒、拖进镇中,或者用来加固房屋,或者制成各种工具。这镇上人口不多,只有上百。然而在这上百人当中,即便是最富有的、主导了镇上木材采买权力的于家,也都是精通此类活计的好手。


    然而也是在这同一天,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又受到重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西南、西北部的庆、业、余、陈、平、启、奢诸国。道统、剑宗的数十流派在这几个大国当中有山门,又将这消息更加广泛地传播开去。


    只是有关李云心的行踪,还是一个谜——他们向外洒出了弟子,但无人见到那妖魔。这似乎是在常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这几国的疆域如此辽阔,而修士的数量相比这疆域则少得可怜。哪怕在诸大城中都有驻所,却也只是泛泛地撒了网——而那网眼又太大。


    到第二天的时候,长治镇周边的“小树”已经被砍伐干净了,人们开始对付那些更大、更粗的巨木。一整个镇子的人都被动员起来。青壮年的劳力不舍昼夜地劳作,老弱妇孺则负责饮食杂物。这小镇从未如此刻这样齐心、忙碌,但伴随着忙碌的恐惧感也是挥之不去的。


    可镇上却总是有异类的——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更年轻的女人。


    这三人是在前些日子来到长治的,借住在于家,据说也姓于。不过是那男子姓于,两个女孩子无姓,只有名。一个叫乌苏、一个叫离离。


    这三人成为了镇上唯一的闲人。可其实是那男人最闲,两个女孩子还是要忙碌些的。


    譬如说,姓于、名为于濛的男子在晌午的时候搬了一张椅子、在于家的门口坐着,看镇上的人来回奔走忙碌。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汉子们吆喝着号子、带着满脸的急火气扛着木材往镇北边的木料场走。他们的衣裳都被草木勾破、脸上是灰尘、泥土与汗水调和出来的痕迹。发髻也蓬乱,甚至嘴角还起了燎泡。


    然而在于家青石砖砌城的门内,那于濛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藤椅上。右手捧着一壶香茗,左手里把玩着柄黑沉沉的小剑。两个女孩子,一个为他捏腿,一个将花生剥开了往他嘴里送……看着悠闲得可恶。


    在这个以重体力劳动为主的小镇上,女孩子并不多。即便有,也早就因为经年的风霜与打熬失掉了本该有的娇嫩可爱的模样。十三四岁的女儿家,肤色黝黑,身体又粗壮,倒像是渭城里那些二十三四的粗使妇人。因而乌苏与离离便叫这镇上的人们眼前一亮。


    她们生得漂亮,肤色雪白。一双小手虽不说柔弱无骨,却也不是那些生满了老茧的粗糙大手可比的。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身上有这镇上人从未见过的不同气质。她们端庄、优雅,待人接物时候天然携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高贵感,但偏偏又没有附近县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势力劲儿——一边叫人觉得不可亵玩、难以亲近,另一边又叫人觉得……和蔼极了。


    ——至少,少平这样想。孙少平眼下正独自扛了一根碗口粗的原木、往镇子北边走。他被两边的人夹在中间,只能透过木材之间的空档瞧见于家门内的模样。不过这至少……可以叫他“正大光明”地看。倘若他走在外面,大概会和另几个少年人一样“目不斜视”,只在过于频繁地“擦汗”、“咳嗽”的时候才匆匆地、意犹未尽地瞥一眼。


    可即便是这样的时光也太短暂。他们很快从于家门口走过去了。孙少平闷闷地又走几步,觉得肩膀被粗粝的树皮磨得发热、发痒。于是忽然往地上呸了一口:“那个于濛,好吃懒做呢。自己手都不动,只使唤人——两个丫头也命苦。”


    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本该没人搭理他。谁知却得到了热烈而广泛的响应——原本沉闷焦躁的气氛稍稍一缓,似乎有关那两个姑娘的话题叫这些汉子们短暂地解脱了。


    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过倒不是帮腔。有往府里、州里去过的人便笑,说那于濛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这个大户可不是县城里的那种大户,而至少得是州府里的富贵少爷。这样子的贵人身边的丫鬟,吃穿用度大抵比镇上的于老爷还要好得多,且以后那少爷迎娶了正夫人,这两个从小侍奉的丫鬟搞不好要做妾室娶进门。


    从此到死,只要家势不衰都锦衣玉食……这样子还叫命苦,他们这些苦哈哈又叫什么了?


    少平心里明白了,口中却不服气,再忿忿呢地嘟囔几句。于是成了家的男人便笑起来。先说对于这样子的大户人家丫鬟而言,那些事乃是她们的分内事——倘若那于少爷自己动手亲力亲为,她们才要慌得哭起来呢。两个柔弱的女孩子,看手就晓得是娇生惯养的,那于少爷不用她们做事了,她们去做什么?难道被赶出去么?

    说了这些又打趣少平,说他是不是对那两个丫鬟生了情意——那叫乌苏的看着是姐姐,生一对杏眼,瞧着端庄极了,大概做事也稳重。那叫离离的看着是妹妹,倒生了一双凤眼,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有三分的媚意。只是这样子的两个可人儿,大概是看不上少平你的,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吧——


    话七嘴八舌地说完了,猛地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这笑声穿街过巷,似乎令远方天边的黑云都淡了些。


    可是再过一阵子……那笑声却忽然收了、人也纷纷地沉默了。


    因为“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从天空飘落下来,仿若冬雪提前到来——人们晓得,这意味着那火浪越来越近了。倘若他们没能逃过这一劫……那两个可人儿也要葬送的吧。


    那火……可不分命贵、命贱。


    “是灰。”于濛将小剑搁在腿上,抬手接住那灰烬看了看,“也就还有三四天的功夫吧。”


    他现在的语调、神色,已全不同于渭城里那个痴傻的于少爷了。甚至因为这些日子的奔波,他的肤色也黑了些、身形也瘦削了些。倒显得他的眼睛更大了。


    乌苏停住手、抬起手来:“咱们真得待在这儿吗?我前些日子去看那火,少爷呀,看着不像凡火,像是道士弄出来的……会不会是他们在找你——”


    于濛笑起来:“找我哪里用这样兴师动众。对付李云心还差不多啊……可是最近那边也没什么消息。人都不敢往洞庭那里去了。”


    隔了一会儿,离离忽然说:“这些人也真是笨。为什么要把树砍光?我从前听三舅爷说,这种时候放一把火从里面烧——就可以了呀。”


    于濛又笑:“分时候的。这法子他们也一定会用,但是眼下不行。总得把这些大树、小树,都砍了运走,剩下那些矮树丛再放火。要不然这林子这么密,一把火点着了还没烧尽,那边的火浪又过来,可就不妙了。”


    “再者说这火头过去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吃的嘛,能勉强吃存粮捱着。但是冬天用什么取暖呢。天寒地冻,地底下的树根都冻住了——再有个雪压塌了房子、或者来年开春再得卖些木料换银钱……所以说他们眼下也不全是为了防火。这位于老爷也算应对得当。要在从前,能做咱家的一个……”


    无意中说到了这里,便停住、不说了。愣了一会儿、闭上眼睛重靠到藤椅上、轻轻地叹一口气:“等鲁先生吧。”


    乌苏和离离也不说话,只沉默又心疼地做事去了。


    他们来到此地,已经半月了。她家少爷不说为何来此,只说等人——他从前的授业恩师、当今武林中最有名望的泰斗之一、“辟水剑”鲁公角【注1】。


    于是这第二天也过去——而诸国当中的流派道士们,仍没有发现李云心行过的蛛丝马迹。也是在这时候,世俗间的凡人们发现了可怕的火情。有能力的州府开始组织乡勇灭火,可很快意识到这火焰并非凡火——李云心与成康子战斗,一方放出了九霄雷霆火,一方放出了九霄神雷。这两种不属于世俗间的力量所引发的火焰,哪里是凡人们能够扑灭的呢?


    于是这灾情隐瞒不住,层层上报、直达天听。


    到了这个层面上,也就不得不惊动各大城中的驻所道士了。野原林……几乎养活了周边的半数人口。再愚钝的官员都晓得这莽莽苍苍的森林倘若都烧尽了,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于是道士们开始施展法术试图扑灭火焰……


    但旋即发现这也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容易。


    这是由一个真境的龙子、一个真境的、专修雷火的道士、在拼尽全力以死相搏的时候所燃起的火焰。这样的火,哪里是那些意境、虚境的弟子可以轻易扑灭的呢?


    因而又在三天之后、在那些被洒出去试图寻找李云心踪迹的弟子们都努力地尝试过之后,更高阶的道士们不得不也参与到这次……扑灭山火的行动中来。


    于是,本来紧缺的人手更加紧缺,李云心的行踪更成谜了。


    如此,到了第五日。


    这第五日的夜里,长治镇的天空仍未黑。


    而是变成了可怕的、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已经可以看得到火浪了。那火浪遮天蔽日,仿若一堵上百米高的墙壁。火浪带来的不只是高温,还有强风。强大的气流翻卷着拥上天空,整个长治镇的街道、房屋之间都听得到神鬼哭嚎似的啸响。这可怕的热风吹干了一切,连图兰河的河面都泛起蒙蒙的白雾,好像整个镇子被卷入另一个空间中去了。


    一天之前他们放火烧尽了镇外的矮灌木,眼下镇子与野原林之间隔了一道宽达数十米的隔离带。人们聚集在街道上、呼吸着灼热的、呛人的空气,手中提着各种盛满了水的容器,心惊胆战地等待火焰的判决。


    大概到了戌时(19点到21点)的时候,隔离带外的那片森林终于被点燃。火浪在镇外立起来——这时候即便将头仰起来也看不到火浪的顶端了。它仿佛一直烧到天上,下一刻就会倾塌下来。小镇被火焰的山峰包围——临着雾气更重的图兰河。


    树木燃烧时的噼啪声连成一片,竟比过年时候的鞭炮还要响亮。但气流席卷的呼啸声比那噼啪声更大——懂了事但年纪并不大的孩子们吓得哭起来,然而哭声在这样的声音里微弱极了,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


    燃烧持续了半个时辰——镇上人桶里、盆中的水都开始温热了。但人们之前五天的努力似乎终于有了成果,那火焰没有越过隔离带。他们烧出来的焦土当中有未刨净的树根,那些树根因为极端的高温开始冒烟。于是镇外的土地里像是有成百上千个烟鬼在地下抽烟锅。可好在也只是冒青烟而已——经过了这半个时辰,并没有烧起来。


    这情景诡异可怕,但人们慢慢地放了心,觉得这一劫,大概是的确要逃过去了。


    如此,又过两个时辰。没人敢合眼睡觉,都在警惕提防——镇上的房屋多是木质,一旦失火了,将会前功尽弃。


    人们一边守夜一边开始慢慢低声交谈。好像说话的声音大了都会惊动隐藏在火焰中的恶鬼,把厄运引过来。他们喝水、进食,警惕地关注周遭的一切、关注不远处的可怕火浪。


    可总地来说——他们紧绷的情绪慢慢舒缓了。接下来要想的……则是如何捱过这个寒冬。来年开了春,如何寻找出路。或许可以转行耕地的。野原林这么一烧,土地将会肥沃极了。也许从临近的州府请几个庄稼把式来,他们可以从林农转为耕农。


    只是这野原林不晓得是谁家的——他们守着这林子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官府的赋税,倒的的确确没人来宣示所有权。然而又听镇上的老人说,他们长治镇这一片的林子、包括更广更广的林子,还的确是什么人的私产。


    就这样,再过两个时辰。


    人们开始困乏,有人昏昏欲睡。


    但就在这时候,又有人皱起眉头。


    孙少平和几个年轻的伙伴守在镇外。他们一开始担着水站着,紧咬了牙忍受灼人的热浪,随时准备扑灭燃起来的火焰。随着三个时辰过去,他们也觉得乏了,于是搁下水桶坐了。先吃各自带的干粮,再偶尔闲聊几句打发时间。


    孙少平既关心那火势,也关心镇里于家宅子当中的姑娘——他这几天不晓得为什么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头躁动,可又实在不晓得该怎样排解出去。


    于是这一夜,他就盯着那几十米外、紧邻着隔离带的一颗树发愣、怔怔地想心事。


    譬如那姑娘什么时候走……他三叔说以后那于少爷要收他们做妾室,那而今呢?晚上他们……


    他觉得自己比那于少爷好得多,他可不会使唤人。倘若娶了乌苏姑娘或者离离姑娘,一定连阳春水都不叫她们沾……


    他从前在县学里读过三年的学堂,是识字的,也不算辱没了她们吧……那时候,家境也还好……


    这样盯着那颗树乱七八糟地想……然后忽然直身,皱了眉、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这感叹没人听得到。但孙少平随后站起来再往前走几步,探了脖子去看远处他盯了许久许久的那颗树——


    不对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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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00字送到。


    还要为昨天的新舵主加一更。但不要等,应该是后半夜了。


    最近的订阅很不对劲。继续这样下去,不但过不好年,我还可能无法保证正常的生活了。


    因而近期在保证更新的前提下,可能要采取一些措施。


    生活所迫,见谅。


  第三百四十一章 火焰与死神


    章节内容显示不正确的书友,请重新刷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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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毕,一挥大袖,三人又紧贴着野原林、往西边而去了。


    而在他们的身后,天边的黑云越来越浓重——野原林的火势也越来越大了。眼下已是秋季,虽说这森林看着还是深绿的,但树木的枝叶已不像夏季那样丰润饱满。可怕的高温先将火线附近的枝叶炙烤干了水分,而后更多的燃料便助长火势、叫它更加飞快地扩散开来。因为高温而升上天空去的气浪同时卷走了大量的尘埃,那些尘埃又在高空中汇成了厚重的浓云。


    于是有白色的灰烬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就仿佛冬天提前到来,天上下起了雪。


    这……广袤无际的野原林,几乎占据了大庆国十分之一面积的野原林、生长了数十万年的野原林,当中生存的生灵何止数以亿万计?而今这些生灵们,或者在滔天的火势中死去、或者还在惊恐奔逃、或者浑然不知远方的红色死神正在迫近。


    这从原始森林中央蔓延开的大火,火源便并非凡火。这森林又苍莽,凡人的官府、村镇在一时之间也难晓得发生了这样的灾祸。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到十日之后……已变成一场庆国百年、千年都不曾遇过的大劫了。


    这滔天的火焰,最先烧到庆国北方的边陲小镇,长治。


    庆国的北边是业国。庆国与业国之间有一道天然的地理分界线——图兰江。长治镇坐落在这图兰江的南岸,与北岸相隔不过十米,这也是图兰江的中游宽度。


    在这个世界上,这算不得一条大河。


    长治镇的人依靠野原林讨生活。镇中人是有八九从事采伐业——从野原林中伐倒参天的古木,而后拖到江边编成木排、叫奔流不息的江水将原木运到下游去。


    如今入了秋,已是九月末了。在长治镇这意味着还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第一场雪就要落下来。而后图兰江将上冻,他们则可以冬歇。而在此之前,他们可以再往野原林深处去一趟——长治镇存在了百年,虽说伐了之后也会补种,但渐渐地附近已没什么像样的木材了。


    这个“像样”,当是指五人合抱粗细。北方的富贵人家管这种树木的木材叫“五宝材”,唯此才是卖得上价钱的高档货色。


    往林中去的汉子们在八日之前出发。照理说,总要过半个月,才有人运第一批木料出来。然而这一年——庆历仲元十一年,长治镇的男人们破天荒地提前回来了。


    于是,这些惊慌的男人们也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


    ——滔天的烈焰,连成一道火墙。往上看,直接沉沉的黑云,见不到蓝天。往左右看,一直延伸到目力之外的地平线,没有尽头。可怕的热浪隔着数十米便将参天的巨木烤干。冷水泼上去——也隔着数十米——就变成极端炽热的、透明的过热蒸汽,顷刻之间就能将人的血肉烫得酥烂、一块块地从骨架上掉下来。


    这可怕的火焰正在迫进长治镇。且依着那推进的速度看……会在五日之内到来。


    人力不可能对抗这样的“天灾”。依照这镇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这种时候、就连图兰江都不可能阻得住这火势。想要活下来,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第一个,是举镇搬迁。长治镇附近都是野原林,实际上这镇子几乎是被包裹在林中的。然而眼下已是秋季快要入冬……用五天来搬迁,又能带走什么、能往哪里去呢?北方的州府并不富裕,且到了冬天惯常有大量的流民往大城里聚集、以求捱过那几个月。然而即便是丰收的年景,每年开春之后大小城外都要找到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骨,更何况今年也算不得丰年。


    他们离了故土、没了着落,这个寒冷的冬天将变得异乎寻常的残酷——他们也许都会死掉。


    那么……只有第二个选择了。


    在长治镇周围,迅速伐出一圈空地来。那滔天的火焰到此,便有可能越过这个小镇。但这将意味着可怕的工作量——环绕镇子、半径数十米的空地、砍倒成百上千颗快要成材的树木……这是前所未有的严酷挑战。


    然而为了难离的故土、为了至少……有落脚处可以暂时捱过即将到来的严冬,长治镇的人们选择了后者。


    他们要向这、由某种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可怕力量所引发的“天灾”挑战。


    于是在第一天的时候,他们开始砍伐镇子周边的小树。这些小树——包括一人环抱的“小树”——被放倒、拖进镇中,或者用来加固房屋,或者制成各种工具。这镇上人口不多,只有上百。然而在这上百人当中,即便是最富有的、主导了镇上木材采买权力的于家,也都是精通此类活计的好手。


    然而也是在这同一天,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又受到重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西南、西北部的庆、业、余、陈、平、启、奢诸国。道统、剑宗的数十流派在这几个大国当中有山门,又将这消息更加广泛地传播开去。


    只是有关李云心的行踪,还是一个谜——他们向外洒出了弟子,但无人见到那妖魔。这似乎是在常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这几国的疆域如此辽阔,而修士的数量相比这疆域则少得可怜。哪怕在诸大城中都有驻所,却也只是泛泛地撒了网——而那网眼又太大。


    到第二天的时候,长治镇周边的“小树”已经被砍伐干净了,人们开始对付那些更大、更粗的巨木。一整个镇子的人都被动员起来。青壮年的劳力不舍昼夜地劳作,老弱妇孺则负责饮食杂物。这小镇从未如此刻这样齐心、忙碌,但伴随着忙碌的恐惧感也是挥之不去的。


    可镇上却总是有异类的——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更年轻的女人。


    这三人是在前些日子来到长治的,借住在于家,据说也姓于。不过是那男子姓于,两个女孩子无姓,只有名。一个叫乌苏、一个叫离离。


    这三人成为了镇上唯一的闲人。可其实是那男人最闲,两个女孩子还是要忙碌些的。


    譬如说,姓于、名为于濛的男子在晌午的时候搬了一张椅子、在于家的门口坐着,看镇上的人来回奔走忙碌。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汉子们吆喝着号子、带着满脸的急火气扛着木材往镇北边的木料场走。他们的衣裳都被草木勾破、脸上是灰尘、泥土与汗水调和出来的痕迹。发髻也蓬乱,甚至嘴角还起了燎泡。


    然而在于家青石砖砌城的门内,那于濛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藤椅上。右手捧着一壶香茗,左手里把玩着柄黑沉沉的小剑。两个女孩子,一个为他捏腿,一个将花生剥开了往他嘴里送……看着悠闲得可恶。


    在这个以重体力劳动为主的小镇上,女孩子并不多。即便有,也早就因为经年的风霜与打熬失掉了本该有的娇嫩可爱的模样。十三四岁的女儿家,肤色黝黑,身体又粗壮,倒像是渭城里那些二十三四的粗使妇人。因而乌苏与离离便叫这镇上的人们眼前一亮。


    她们生得漂亮,肤色雪白。一双小手虽不说柔弱无骨,却也不是那些生满了老茧的粗糙大手可比的。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身上有这镇上人从未见过的不同气质。她们端庄、优雅,待人接物时候天然携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高贵感,但偏偏又没有附近县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势力劲儿——一边叫人觉得不可亵玩、难以亲近,另一边又叫人觉得……和蔼极了。


    ——至少,少平这样想。孙少平眼下正独自扛了一根碗口粗的原木、往镇子北边走。他被两边的人夹在中间,只能透过木材之间的空档瞧见于家门内的模样。不过这至少……可以叫他“正大光明”地看。倘若他走在外面,大概会和另几个少年人一样“目不斜视”,只在过于频繁地“擦汗”、“咳嗽”的时候才匆匆地、意犹未尽地瞥一眼。


    可即便是这样的时光也太短暂。他们很快从于家门口走过去了。孙少平闷闷地又走几步,觉得肩膀被粗粝的树皮磨得发热、发痒。于是忽然往地上呸了一口:“那个于濛,好吃懒做呢。自己手都不动,只使唤人——两个丫头也命苦。”


    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本该没人搭理他。谁知却得到了热烈而广泛的响应——原本沉闷焦躁的气氛稍稍一缓,似乎有关那两个姑娘的话题叫这些汉子们短暂地解脱了。


    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过倒不是帮腔。有往府里、州里去过的人便笑,说那于濛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这个大户可不是县城里的那种大户,而至少得是州府里的富贵少爷。这样子的贵人身边的丫鬟,吃穿用度大抵比镇上的于老爷还要好得多,且以后那少爷迎娶了正夫人,这两个从小侍奉的丫鬟搞不好要做妾室娶进门。


    从此到死,只要家势不衰都锦衣玉食……这样子还叫命苦,他们这些苦哈哈又叫什么了?


    少平心里明白了,口中却不服气,再忿忿呢地嘟囔几句。于是成了家的男人便笑起来。先说对于这样子的大户人家丫鬟而言,那些事乃是她们的分内事——倘若那于少爷自己动手亲力亲为,她们才要慌得哭起来呢。两个柔弱的女孩子,看手就晓得是娇生惯养的,那于少爷不用她们做事了,她们去做什么?难道被赶出去么?

    说了这些又打趣少平,说他是不是对那两个丫鬟生了情意——那叫乌苏的看着是姐姐,生一对杏眼,瞧着端庄极了,大概做事也稳重。那叫离离的看着是妹妹,倒生了一双凤眼,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有三分的媚意。只是这样子的两个可人儿,大概是看不上少平你的,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吧——


    话七嘴八舌地说完了,猛地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这笑声穿街过巷,似乎令远方天边的黑云都淡了些。


    可是再过一阵子……那笑声却忽然收了、人也纷纷地沉默了。


    因为“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从天空飘落下来,仿若冬雪提前到来——人们晓得,这意味着那火浪越来越近了。倘若他们没能逃过这一劫……那两个可人儿也要葬送的吧。


    那火……可不分命贵、命贱。


    “是灰。”于濛将小剑搁在腿上,抬手接住那灰烬看了看,“也就还有三四天的功夫吧。”


    他现在的语调、神色,已全不同于渭城里那个痴傻的于少爷了。甚至因为这些日子的奔波,他的肤色也黑了些、身形也瘦削了些。倒显得他的眼睛更大了。


    乌苏停住手、抬起手来:“咱们真得待在这儿吗?我前些日子去看那火,少爷呀,看着不像凡火,像是道士弄出来的……会不会是他们在找你——”


    于濛笑起来:“找我哪里用这样兴师动众。对付李云心还差不多啊……可是最近那边也没什么消息。人都不敢往洞庭那里去了。”


    隔了一会儿,离离忽然说:“这些人也真是笨。为什么要把树砍光?我从前听三舅爷说,这种时候放一把火从里面烧——就可以了呀。”


    于濛又笑:“分时候的。这法子他们也一定会用,但是眼下不行。总得把这些大树、小树,都砍了运走,剩下那些矮树丛再放火。要不然这林子这么密,一把火点着了还没烧尽,那边的火浪又过来,可就不妙了。”


    “再者说这火头过去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吃的嘛,能勉强吃存粮捱着。但是冬天用什么取暖呢。天寒地冻,地底下的树根都冻住了——再有个雪压塌了房子、或者来年开春再得卖些木料换银钱……所以说他们眼下也不全是为了防火。这位于老爷也算应对得当。要在从前,能做咱家的一个……”


    无意中说到了这里,便停住、不说了。愣了一会儿、闭上眼睛重靠到藤椅上、轻轻地叹一口气:“等鲁先生吧。”


    乌苏和离离也不说话,只沉默又心疼地做事去了。


    他们来到此地,已经半月了。她家少爷不说为何来此,只说等人——他从前的授业恩师、当今武林中最有名望的泰斗之一、“辟水剑”鲁公角【注1】。


    于是这第二天也过去——而诸国当中的流派道士们,仍没有发现李云心行过的蛛丝马迹。也是在这时候,世俗间的凡人们发现了可怕的火情。有能力的州府开始组织乡勇灭火,可很快意识到这火焰并非凡火——李云心与成康子战斗,一方放出了九霄雷霆火,一方放出了九霄神雷。这两种不属于世俗间的力量所引发的火焰,哪里是凡人们能够扑灭的呢?


    于是这灾情隐瞒不住,层层上报、直达天听。


    到了这个层面上,也就不得不惊动各大城中的驻所道士了。野原林……几乎养活了周边的半数人口。再愚钝的官员都晓得这莽莽苍苍的森林倘若都烧尽了,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于是道士们开始施展法术试图扑灭火焰……


    但旋即发现这也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容易。


    这是由一个真境的龙子、一个真境的、专修雷火的道士、在拼尽全力以死相搏的时候所燃起的火焰。这样的火,哪里是那些意境、虚境的弟子可以轻易扑灭的呢?


    因而又在三天之后、在那些被洒出去试图寻找李云心踪迹的弟子们都努力地尝试过之后,更高阶的道士们不得不也参与到这次……扑灭山火的行动中来。


    于是,本来紧缺的人手更加紧缺,李云心的行踪更成谜了。


    如此,到了第五日。


    这第五日的夜里,长治镇的天空仍未黑。


    而是变成了可怕的、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已经可以看得到火浪了。那火浪遮天蔽日,仿若一堵上百米高的墙壁。火浪带来的不只是高温,还有强风。强大的气流翻卷着拥上天空,整个长治镇的街道、房屋之间都听得到神鬼哭嚎似的啸响。这可怕的热风吹干了一切,连图兰河的河面都泛起蒙蒙的白雾,好像整个镇子被卷入另一个空间中去了。


    一天之前他们放火烧尽了镇外的矮灌木,眼下镇子与野原林之间隔了一道宽达数十米的隔离带。人们聚集在街道上、呼吸着灼热的、呛人的空气,手中提着各种盛满了水的容器,心惊胆战地等待火焰的判决。


    大概到了戌时(19点到21点)的时候,隔离带外的那片森林终于被点燃。火浪在镇外立起来——这时候即便将头仰起来也看不到火浪的顶端了。它仿佛一直烧到天上,下一刻就会倾塌下来。小镇被火焰的山峰包围——临着雾气更重的图兰河。


    树木燃烧时的噼啪声连成一片,竟比过年时候的鞭炮还要响亮。但气流席卷的呼啸声比那噼啪声更大——懂了事但年纪并不大的孩子们吓得哭起来,然而哭声在这样的声音里微弱极了,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


    燃烧持续了半个时辰——镇上人桶里、盆中的水都开始温热了。但人们之前五天的努力似乎终于有了成果,那火焰没有越过隔离带。他们烧出来的焦土当中有未刨净的树根,那些树根因为极端的高温开始冒烟。于是镇外的土地里像是有成百上千个烟鬼在地下抽烟锅。可好在也只是冒青烟而已——经过了这半个时辰,并没有烧起来。


    这情景诡异可怕,但人们慢慢地放了心,觉得这一劫,大概是的确要逃过去了。


    如此,又过两个时辰。没人敢合眼睡觉,都在警惕提防——镇上的房屋多是木质,一旦失火了,将会前功尽弃。


    人们一边守夜一边开始慢慢低声交谈。好像说话的声音大了都会惊动隐藏在火焰中的恶鬼,把厄运引过来。他们喝水、进食,警惕地关注周遭的一切、关注不远处的可怕火浪。


    可总地来说——他们紧绷的情绪慢慢舒缓了。接下来要想的……则是如何捱过这个寒冬。来年开了春,如何寻找出路。或许可以转行耕地的。野原林这么一烧,土地将会肥沃极了。也许从临近的州府请几个庄稼把式来,他们可以从林农转为耕农。


    只是这野原林不晓得是谁家的——他们守着这林子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官府的赋税,倒的的确确没人来宣示所有权。然而又听镇上的老人说,他们长治镇这一片的林子、包括更广更广的林子,还的确是什么人的私产。


    就这样,再过两个时辰。


    人们开始困乏,有人昏昏欲睡。


    但就在这时候,又有人皱起眉头。


    孙少平和几个年轻的伙伴守在镇外。他们一开始担着水站着,紧咬了牙忍受灼人的热浪,随时准备扑灭燃起来的火焰。随着三个时辰过去,他们也觉得乏了,于是搁下水桶坐了。先吃各自带的干粮,再偶尔闲聊几句打发时间。


    孙少平既关心那火势,也关心镇里于家宅子当中的姑娘——他这几天不晓得为什么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头躁动,可又实在不晓得该怎样排解出去。


    于是这一夜,他就盯着那几十米外、紧邻着隔离带的一颗树发愣、怔怔地想心事。


    譬如那姑娘什么时候走……他三叔说以后那于少爷要收他们做妾室,那而今呢?晚上他们……


    他觉得自己比那于少爷好得多,他可不会使唤人。倘若娶了乌苏姑娘或者离离姑娘,一定连阳春水都不叫她们沾……


    他从前在县学里读过三年的学堂,是识字的,也不算辱没了她们吧……那时候,家境也还好……


    这样盯着那颗树乱七八糟地想……然后忽然直身,皱了眉、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这感叹没人听得到。但孙少平随后站起来再往前走几步,探了脖子去看远处他盯了许久许久的那颗树——


    不对劲啊……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你是谁?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顿了顿:“于少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疲惫、闷热、恐惧、惊诧已经使得这些还活着的人几乎失掉了思考的能力。于是那李云心往墙头看,他们也就往墙头看。人们不晓得“渭水龙王”是什么意思,但至少知道,这白衣的、俊俏得可怕的男子,要么是救苦救难的神仙,要么,就是要人命的魔怪。


    而今在他们当中有人同这男子扯上了关系——是个他们并不很了解的、在镇上暂住了十几天的“于少爷”。


    然而这样的一个……连水都懒得自己倒的公子哥,怎么会和这魔神扯上了关系?!

    就在这样多人绝望又恐惧的目光里,于濛愣了愣。他盯着李云心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张张嘴:“李……云心?”


    李云心微微歪了歪头,表示肯定。


    于濛皱起了眉,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他从前……当然见过李云心。他被李云心手底下的妖将救出来、被带去洞庭君山、见到那山上壮丽的宫殿,还见识了种种的仙家手段。


    可他那时候身负血海深仇,哪里有心思再去关心别的事。那种种奇妙的手段与他而言都像是云烟一般,难得进他的心。且那时候,李云心刚刚晋入真境。他杀月昀子时的手段于濛不晓得,他其后在陷空山、蓉城的手段于濛也不晓得。对于这位落难的于家少爷而言,他知道李云心是个修行者、是个妖魔。


    可作为一个修行者和妖魔,他到底有怎样的本领……这些东西,的的确确是世俗人不可想象的。


    但是在这个晚上,他看见李云心从令人绝望的火焰中走出来、他看见李云心奴役牵引着亡魂。仅仅这两个情景——同生死之间的大恐惧有关的两个情景——终于震撼了他的心。


    他把眼睛眨了又眨,才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我……来办点事情。”


    他离开的洞庭的时候,说自己得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追随这位渭水龙王。而今在这样的情景当中再遇到李云心……于濛有些不清楚对方会怎样做——


    他觉得这可怕的火焰或许是李云心搞出来的……这个家伙做事一向疯狂。可如果……他能够搞出这样可怕的火焰、烧杀那样多的生灵——这样残暴的一个人……他想不到这样残暴的一人会做什么事。


    似乎都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揣度他了。


    李云心听了他的话,微微点头,沉思了一阵子。就在他沉思的这一会功夫,火焰终于将整个长治镇包裹了——除了他身周的这一片。火势到了他附近,就陡然衰弱起来。先变成淡黄、再变成幽绿。然后从炽热变得阴冷,也由此,这些幸存者着依靠着那一堵墙、在李云心不经意的庇护中得以保全。


    六息之后,李云心又看于濛:“那么事情办好了没有?”


    “……还没有。”


    “还要多久?”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两人今夜在路边偶遇了。天朗气清,于是淡淡地聊几句。这倒让于濛格外忐忑了。


    “短则数日,多则……数十日。还不是很清楚。”于濛也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这火……是你弄出来的么?”


    李云心摇了摇头:“尽快。快把事情搞好,好帮我。”


    又笑了笑:“这火?和我有关系,但是……也和道统剑宗有关系。说到道统剑宗——你们最近谁在附近见过他们的人?”


    后半句话是在问那些瑟缩着聚在墙下的镇民们。可是谁敢应他的话呢?况且也实在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但似乎也没想要真要他们答。


    李云心向前踏了两步,他手中的铁索哗哗作响——那些可怕的鬼魂也被他牵引着凑近了。然后他俯下身,去看那些人。


    ——没一个人敢说话。甚至连孩子都不敢哭了。可怕的气势摄走了他们的勇气与意识,他们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牙齿咯咯打颤。


    李云心伸出手去,用一根手指在一个老者的额头点了一下、又缩回来。


    于是,便有一个淡淡的、像烟雾一样稀薄的灵魂被他拉扯了出来。然后李云心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本蓝皮的簿子,打开细细查看——仿佛这东西上写着老人的全部记忆。


    扫了那么几眼之后,他微微皱眉。手中的铁索一抖——老者的魂魄被锁到了那可怕的队伍里。


    老人的身体一歪,倒下了。


    人们轻微地骚动起来,像一群吓坏了的兔子一样彼此挤得更紧。


    离离轻轻地“啊”了一声。


    李云心又伸手去点第二个人的额头。但没人敢于反抗——在这种超越了认知的、强大得令人绝望的陌生力量面前,任何勇气都消失殆尽了。他们像羊羔一样任人宰割,直到李云心点到了第六个人、那名叫孙少平的少年的额头时,离离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是怯怯的。可在这个时候她又的确是唯一有勇气问李云心这句话的人。


    李云心瞥了她一眼,但又伸出手去。


    “你要把他们都杀了!?”离离又叫起来,“你和渭城里那些道士有什么分别?!”


    乌苏拉了拉离离的衣袖,但同时握紧了小剑、警惕地盯着李云心。李云心转脸去看于濛。


    而于濛犹豫了一阵子,最终没有去呵斥离离。他皱起眉:“他们……活下来总是不容易。龙王何必要赶尽杀绝呢?都是凡人而已。龙王到底想问的是谁?”


    李云心直起身,放过了他面前的那少年:“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比如这火?”


    于濛有些难以跟得上李云心跳跃的思维。或者说强势一方总有随心所欲的权力。因而他只能再皱眉、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什么事?”


    “道统和剑宗在追杀我——差一点,就得手了。而现在我在做准备,为自己留后路。至于这火,不是我搞出来的,而是我和道统的人拼杀的时候、误燃起来。到如今我也扑不灭了。”李云心又向四周环视一番,“这地方,我一会儿是要借用的。之前倒没想过这里还真有个镇子。但是不打紧。所以我先得知道这附近有没有道统或者剑宗的探子。你们三个是熟人——难道不问他们,问你们么?”


    于濛没有立即答他。但离离又皱了眉:“何必杀人呢!”


    李云心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特又复杂的神情。他直勾勾地盯着于濛看了一会儿,才忽然道:“于少爷真地看不出来?”


    于濛越发奇怪了:“……看出来什么?”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最开始死去的老者的尸体提起来。他的手掐在脖子上,将老人拎起时不费吹灰之力。然后,他像抖一抖麻袋那样子,抖了抖这老人的尸体。


    哗啦啦的一阵响声。


    白骨……以及灰尘落到了地上。


    于濛与乌苏、离离一时间怔住了——盯着那堆白骨半天说不出来话。


    一息之前还血肉饱满的身体……这么一会的功夫,就变成了枯骨的么?且倘若再仔细地看,会发现那白骨其实并不白,而是发黄。甚至骨头上还有些裂纹。那裂纹又不是被击打出来的,更像是因为长久的干燥、干裂了。


    李云心又伸手提了另外的几具尸体,都这样抖——皆化为一堆枯骨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然后,李云心伸手将孙少平拎起来。这少年还未死,如今到了生死边缘,不晓得从哪里生出了些勇气,竟然开始试着踢打他面前这可怕的魔神。但李云心将左手的食指探进口中蘸了一点口水、再点上了他的额头。


    于是这……之前还愤怒绝望、踢打不停的少年人,眨眼之间也变成了——一具枯骨!!


    骇人的是这枯骨竟还在动!它瞪着空洞的眼眶,牙齿咔咔地撞击,发出像是人声一样的声音来。


    乌苏和离离终于又“啊”地叫一声、将半个身子躲到他家少爷身后去了。


    李云心便将这孙少平的阴魂也摄出来——那枯骨登时不动,散落了一地。


    随后,他微微仰头看于濛:“你晓不晓得,你们一直住在一个鬼镇里?”


    主仆三人齐齐愣住,只觉得凉意爬上了他们的脊背——仿佛周围烧的不是火,而是冰雪。


    “看来你们不晓得了。”李云心便转回头,继续一一从那些“镇民”身上摄走魂魄、看一看,再转而下一个。只是这次他一边忙他自己的事,一边说话。


    “我一路走过来,遇见一些住在野原林里的人。其中几个跟我说,北边闹鬼。说,那些鬼冲进野原林里杀人——凡是靠近那长治镇的,都被杀了。这鬼,闹了几百年。”


    “这长治镇。的确有个长治镇,但是邺朝时候的事情了。邺朝末年长治镇毁于兵火,然而这一片,就没人住了、也就开始闹鬼。”


    “这些鬼东西。我看着他们脑子里记着的事情——从前都是长治镇的人。但是死后魂魄被人抽出来、留住、封在尸体里成了傀儡。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死了,慢慢烂了干了——继续砍树、砍人、吃饭、放木头。凡是有从下游上来看的,也都被砍死了。不过好在这里也没什么人。”


    “把他们封在这里的人,当初叫他们守一样东西。还叫他们等一个人。啊……哈哈。”李云心看着他手里的蓝皮簿子,笑起来,“怪不得这些鬼东西,见了火不逃,非要守在这镇子里不走。所以我得好好看看,是不是道统或者剑宗的人搞的鬼。这么大的本领。能把这么多阴魂留在阳世上、又真真像是人。”


    说了这话,他伸手将最后一具尸体的脖颈捏碎。于是他面前的枯骨就已经堆到膝盖那里了:“找着了。倒是最近有个叫……哦,鲁公角的。半月之前来这里……但是被这些鬼东西围起来杀了。”


    他转头看于濛:“鲁公角——这不是于公子的恩师么?不过倒是合情合理。武林高手,对付的是人,又不是对付死鬼——还是这么多的死鬼。于公子如果要在此等你那恩师,可就白等了。”


    于濛瞪圆了眼睛:“死了?恩师死了?!”


    但李云心不理会他的惊讶。他转过身站直了,认认真真地看于濛:“这群死鬼见人就杀。你们三个来了却平安无事。别人看这群这死鬼都是枯骨厉鬼的模样,你们倒看不出。所以说于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于濛只发愣。而乌苏和离离也张开了小嘴,诧异地看着她家的少爷。


    愣了一会儿,于濛才张张嘴:“我……我哪里晓得?我……我听到有人同我讲话……”


    “谁?”李云心立时问。


    “我……不知道只是在我脑袋里,哎呀……”于濛皱起眉、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也因此,他一不留神从墙头跌下来。乌苏和离离惊叫一声,忙跃下去扶。但两个姑娘终是因为惊诧的情感而反应慢了些。于濛跌了个跟头、摔到李云心面前的枯骨堆里,激荡起一阵烟雾。


    小姐妹紧皱着眉、咬着牙,过来将于扶起了。那于濛便浑然不觉地又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它同我讲的……告诉我些事情,啊呀……又像是我自己记起来了……又叫我来长治镇、找、找、找……我……”


    他的神色看着虽然并不十分痛苦,却是想得费力极了。


    李云心仔仔细细地盯着他,认为似乎不是作伪。因而他深吸一口气,并了剑指在自己的双眼上一抹。


    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人眼,登时变成了龙族那金黄色的兽瞳。而后他往这四面八方的地下扫了扫。


    “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的地气不对劲。”他一边看,一边缓步走。手中的铁索哗哗作响,所到之处火焰迅速熄灭,“原来是地底下藏了个阵。这个阵……好家伙。”


    但他这感叹,好比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倘若刘老道在此会晓得——这李云心一向擅长布阵。不但擅长、且布下的都是难以想象的大手笔。而这阵法竟能得他感叹一句“好家伙”……该是个怎么样令人惊奇的阵?

  第三百四十三章 于少爷的秘密

    李云心感叹了这一句,一翻手,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纸与笔来。


    但他这纸不是凡纸,乃是书写符箓时候专用的法纸。巴掌大小的一片,神识投进去却能延展得极大极大。这东西,要么是给新入门的弟子用的,要么,就是给修为绝高的大能用的。


    新入门的弟子还不能自如地在符纸上操控自己的灵气,因此需要这东西——好比小孩子初学写字,字总会写得大,这些初级的弟子也将符箓做得大。但在这种可以被神识延展的法纸中做得大、等神识再退出了,却仍旧是巴掌大小的一点,正可以起效用的。


    这东西,在李云心这里就好比是他从前那个世界的图片——放大了在里面勾勾写写,勾写好了再缩回来,是一个道理的。


    而修为绝高的大能们用到这法纸的时候,便是需要构建机精细复杂的阵法了。这种阵法可能是一层叠一层,一个笔画、转折处都会包含那么一两个小阵。没有这种法纸,几乎是做不来的。


    但中间的修士们——技艺已娴熟了、可以做螺狮壳里的道场。可又没有更高明的技艺可以做极复杂的阵法,因而反倒用不上。


    如今李云心将从成康子身上搜刮来的这东西取出了,自然是作为一个“修为绝高的大能”来用——生平第一次。


    相比于这种精细复杂的阵法,他似乎更擅长也更喜欢豪放大气的阵法——譬如以山川江湖为阵。然而今夜,这长治镇地下的东西……却并不是他十分擅长的。


    于是他打算试一试。


    等将法纸铺在了虚空里、再提起笔的时候,那于濛又抱着脑袋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李云心提起笔。


    面前这张淡金色的法纸登时在他眼前变得无限大——几乎能将这整个长治镇都覆盖起来了。但这感觉也只是他自己的感觉而已。他转了眼去看于濛,看到的还是平平常常的人。这种体验是凡人所难以想象的。


    于是他落下了第一笔——先用朱砂在纸上画了第一层。


    那是许许多多的红点,在这法纸张上如同赤色繁星一般。李云心落笔的速度极快,手臂变成了残影。只用了那么两息的功夫,这巴掌大的法纸就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红点填满——从乌苏和离离的角度来……这纸已经是红色的了。


    但这还只是第一层而已——李云心在试着模拟、复原长治镇地下这巨大法阵的原始结构。


    然后他停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灼热的气流在空中成了一道箭似的白雾:“我在渭城的时候听说于少爷刚出生时就有异像。似乎是被神人附体,帮助你父亲于其执掌风雨飘摇的于家,最终成了庆国的超级豪强。”


    他一边说一边又提起笔,微微皱眉往地下、四下里扫视一番。然后再转头落笔、去画第二层法阵的结构:“又听说在于少爷略微长大之后,有一天挨了雷劈。于是脑袋里那个神奇的朋友就不见了——这些是真是假?”【注1】


    离离想都不想,站到于濛面前:“那都是些下人乱嚼舌根……”


    李云心正在纸上书写的笔锋便稍往外荡了荡。乌苏和离离登时被一股无形却柔和的力量推去一旁。小姐妹惊慌地想要重新回到她家少爷身边,却发现怎么迈步子疾跑都还是在原地踏步。因而急得叫起来:“你你你要对我家少爷做什么?!”


    然后李云心瞥了于濛一眼:“两个小姑娘的确忠心又可爱。所以于少爷,到底是真是假?”


    于濛微微张开嘴,看看姐妹俩、又看看李云心:“是……真的。”


    李云心退开一步眯起眼,盯着面前的法纸看了看。再看看地下。似乎是在比对参照。然后重走上前去,用笔修改了几个点。


    然而在于濛的眼中……他只是在已经被他点成了赤红一片的纸上,又添了全然看不出来的几笔罢了。


    “说说看。”李云心提起笔,开始勾勒第三重法阵。


    于濛皱了皱眉,忽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好了。我知道对我起了疑心。但我是……想得辛苦。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你要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我出生时就有意识的。认得人,记得事,也能说话。像是……现在的我,忽然就投到小孩子的身体里了。”于濛看着李云心,“这是实话。你要笑……就尽管笑。但是实情。”


    但李云心没笑。也没看他。仍聚精会神地盯着法纸、手不停地勾画。仿佛于濛所说的这叫乌苏和离离都张大了小嘴、目瞪口呆的神异经历,与他而言不过是听了千遍百遍的烂俗桥段罢了。


    他说:“哦。”


    于濛愣住了。又听到李云心说:“继续。”


    他便看看四面的滔天火海、又看看乌苏和离离,低叹一口气:“其实还有一个……人。或者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或者头脑里,那时候会同我说话。我说那可能是人,是因为他也有名字的……他同我说,他乃是因为一个意外寄居在我身体里……总会找到办法。市井间流传的……什么我帮助于家渡过什么风、什么浪——都是他的功劳。”


    李云心终于肯侧脸看他一眼了。然后从脸上露出淡淡的、却很古怪的神色:“哈,于少爷。好一个于少爷……你这个,才是主角该有的样子啊。”


    于濛不知所以地嗯了一声,皱起眉。


    李云心重新转回脸去。略犹豫了一会儿,再下笔。但是已比第一次落笔时慢了许多许多。虽说笔锋还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可至少手臂已经不是残影了。


    “你十岁的时候夜里跑到屋顶上玩,挨了雷劈。那是怎么回事?”


    “是当时我脑袋里的那沈老叫我去屋顶。”于濛想了想,说话流利些了。


    “哦。那老爷爷姓沈。”李云心说。


    李云心的表现感染了他。这李云心,表现得云淡风轻——他都说了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话,可李云心却仍旧波澜不惊。从前于濛保守秘密,是怕给自己惹来大祸。但如今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忽然意识到……李云心也许知道些什么。


    而他自己,也有可能在今夜解开谜团。


    因而他又看了已惊诧得说不出话的乌苏和离离,继续开口说道:“那时候我十岁。那天晚上……沈老忽然叫我去屋顶。说有一个故人来访。沈老平时同我在一具身体里,感情自然不会差,加之,我听着又说是故人——”


    “我虽然生来就有意识、懂得认人说话,但实则……我并不记得自己是谁。我问过那沈老,说我倘若是托生的时候没有喝孟婆的那碗忘魂汤、因而才有意识的,那么为何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自己的前世呢?”


    “沈老却只说,我是生而知之的人。这样的人万众无一,所以他才因为意外、托生到我身上了。”他说到这里,看见李云心笑了笑、摇摇头。于濛不晓得李云心在笑什么,只微微顿了顿,又说下去,“我又问过他的身世……他却是一句都不提的。只说那天晚上,我依着他说的,半夜爬上屋顶。”


    “原本是天朗气清的。但是忽然就飘来一朵乌云、下起雨来了。”


    李云心在法纸上勾画的笔停住了。转过头看他:“什么样的乌云?”


    说完这话不等于濛回答,一挥左手,便自大袖当中生腾出氤氲的水汽来、再向天空一指:“是这样的乌云么?”


    于濛循着他的手望天空看过去。


    其实到这时候,天都已经亮了。但他们现在身处火海当中。火焰燃烧时产生的浓重烟雾沉沉地压在天上,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就仿佛黑夜一般。但那些由烟雾构成的阴云,又被地上的火光映得红亮——像是在天空之上翻滚的岩浆或者火云。


    而在这些火云之下,于濛看到一团青色的乌云——比烟雾更低一些。


    他只一愣,便瞪大眼睛看李云心:“正是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那云压得极低……好像一伸手就够得到、也是这么忽然就飘过来的。”


    “然后……我脑袋里那沈老便和云里的什么人说话。但也不算是说话——都不出声,我脑袋里只能隐约听得到几句。我到如今还记得的……那云里的人说沈老‘太招摇’、会被他们找到。那沈老却说‘时候不多了’、该冒一冒险——我大致记得的,就这么两句话了。”


    于濛开始皱眉。因为觉得他觉得脑袋又开始疼。疼得厉害,像是要裂开了。但他咬紧了牙:“然后两方似乎是恼了。那云里的人一道雷劈下来……沈老就有几年的功夫、都再没踪影了。”


    李云心顿了顿、笔锋悬停在纸面上。他微微皱眉、侧脸盯着那纸。思考了一会儿,看于濛:“有几年的功夫。那么……后来他是又出现了。”


    “是你去救我的时候么?”


    “你……竟然知道了?”于濛瞪大了眼睛。旋即点头、叹气,“是了。几年没什么消息,忽然有一天又跳出来。叫我去城外救一个人……就是你。”


    “哈。我就说。”李云心冷笑,“果然。从我进渭城的那天起,就是被人设计了。好手段。好魄力。好胆量。再然后呢?”


    于濛的眉毛皱得更紧:“只……那么一次了。再然后……就是前些日子。于家破了。沈老从前曾对我说过……倘若一天走投无路,就来这长治镇。”


    “我少年的时候恩师鲁公角曾经教授我武艺……无意当中也得知了我脑袋里有一个沈老。可我都不清楚沈老什么时候……吩咐了我那恩师一些事。”


    “到了前些日子,叫我来这里等恩师……”


    他说到这里,似是头痛得终于无法忍受了。只用拳头狠狠地捶了捶脑袋、不再言语。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脸,继续在法纸上动笔。又勾勒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开口:“你想搞清楚,我也想搞清楚。那么这里这法阵——大概还能让你想起什么东西。但是这玩意啊……”


    他深吸一口气,在纸上落了最后的几笔。


    到这时候,他已经听于濛说了将近半个时辰。而他也在这张巴掌大小的法纸上,勾勒了将近半个时辰。


    密密麻麻的红点,被叠加在纸面上。


    于濛这样不修道法的凡人只能看到一些血红。而李云心这样修行法术的道人、一旦将神识浸入纸中——


    辽阔、壮丽、灿烂,宛若星辰大海一般的景象,就当即迎面扑来!


    这一张法纸上,到此刻已经叠加了整整六十四重的阵法。凡人看这些密密麻麻的红点是叠到一处的,可李云心看——每一层法阵却都立体的。一片又一片的红点纵横交错,到这时候看着就像是……


    宇宙当中的星空。


    而这每一颗红点,便是星空之中的一颗恒星。


    实际上每一颗红点,代表的是埋藏在这地下的一处黑石。


    于濛说这里长治镇底下有黑石矿,其实并不全对。在李云心的眼睛和感知里,黑石是有的。但并非自然形成的矿。


    是有人,在地下挖掘了不知道多深。然后将黑石一处一处地填充其中——每一处,都有一间屋子那样大。


    它们彼此之间又同样以黑石相连,一层一层、一片一片,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这长治镇、图兰河底下的一片巨大的空间里。倘若将这片空间的土石全部清理出来……


    李云心抬头往北边看了看。


    北边、图兰河的对面,有一座小山。但火焰也即将烧到那座小山上去了。


    实际上,这处法阵已经开始慢慢运转。野原林当中燃起的大火引燃了靠近地表的黑石层。虽然那只是整个法阵当中薄薄的第一层而已,但这些黑石闷烧所产生的惊人热量将会传导到第二层去。接着是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乃至第六十四层。


    这阵法……不是靠灵气驱动的。


    而是靠黑石燃烧时所产生的热量驱动的。


    李云心忽然想到一件事。转脸看于濛:“那沈老,叫什么?”


    于濛想了想。


    “……他说,本名沈幕。”


    ================

    注1:见第一百五十二章 少爷的秘密。


    今天本该加更答谢新盟主的,但是家里要来人修东西。所以多出来的章节只能做存稿。后天再补上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琉璃剑心

    “沈幕。”李云心微微皱眉,重复了一遍这名字。


    似乎……并没有什么印象。


    于是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手中法纸上的法阵构图中。


    ……他看不懂这法阵是用来做什么、又是如何运作的。这种阵法似乎不属于道统、不属于剑宗、也不属于画派。


    它有一种……惊人的简洁——竟只靠无数重复的点点相连、再用纯粹的热量就可以运作。


    倘若只说境界的话……这玩意儿的境界竟然隐隐还在三派的道法之上!

    但也正因为李云心搞不懂一旦它完全运转起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因此才试着先画出这构图,再慢慢找运行的原理。然而他足足找了一刻钟的功夫——


    一刻钟。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李云心可以学会一种陌生的真境法门、可以体悟到从化境突入真境的关窍……却还是没有看明白这阵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这阵法是可以为他所用的。他这些日子在野原林隐匿行踪、借着这冲天的大火四处奔走……也是为了做一个阵法。


    但与这个……姑且称为“黑石阵”——黑石阵的精密细致相比,他的阵法则粗犷豪放。也因为粗犷豪放,因此容错率便高。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可以为他所用。


    比如这黑石阵。它在运作时会引动天地之间的火气。而此处又临着河水——火气与水气相交,便生出了雷。


    他其实是可以用这黑石阵直接借来、做自己的阵法的关窍的。


    此处已经是他要构建好的最后一处。倘若能借用这个阵,可以直接省下来六天的功夫。六天……眼下全天下不知死的道士、剑士都在找他。六天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只是……不大确定这阵法被他借用了,日后会不会出什么毛病。


    这是李云心少有的“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这么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头看于濛:“如果我想得没错,那沈幕叫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驱动这法阵。现在这法阵倒是开始运作了,但我还没弄清楚,它全动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依照现在这个速度,这大阵要在五天之后才能完全运转开。”他又皱了皱眉,“现在看你,倒还是人畜无害。但不晓得五天之后你……记起了些什么东西,会是个什么人。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待太久,所以问你,如今你想怎么办?”


    于濛略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记起来。于家的血海深仇……”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了。打断他的,是来自天上的声音——


    他们头顶的火云当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连绵不绝的嗡鸣声。那声音就好像将一柄铁尺的一半压在桌上,然后用力地弹它。这声音此起彼伏,到最后震得那云都随之翻滚起来、向下探出无数朵小小的云头——


    一声厉喝自火云中劈出来:“李云心,你残害生灵,犯下滔天的罪孽——如今还能往哪里逃?!”


    这话音一落,又一阵嗡嗡的震响,天上的火云滚滚向下而来……竟是有上百的修士驾着那云朵、环列高天,将李云心、乃至整个长治镇,都牢牢地围起来了!

    修士们站在云头,影影绰绰地看不清面目。可是他们座下的火云翻滚、奔腾不息,气势却是极为骇人的。就仿佛是天人们派来了天兵天将,只要下一刻就会将地上的一切绞杀为齑粉。


    于濛和乌苏、离离,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登时怔在原地,仰头看一看天上宛如天神一般的修士,再转头看李云心:“……他们是……”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翻手收起了法纸与法笔,冷笑起来:“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大概是剑宗的人吧。”


    说了这句话,仰头放声大笑,比起那云上发话的声音来丝毫不落下风,震得周围的火浪都往四面散去:“区区百人,就想要留得住我?报了家门给本王听听——有几个英雄、几个豪杰?”


    他说起话来豪气万千,但手中的铁索却已经微微一抖。


    在君山时是百人突袭他,而今又是百人。但如今这百人竟敢露面,看着修为也比此前高上不少。且……乃是剑宗。


    剑宗的剑士们道法没有道士精妙,可战力却要强悍一些。


    他非得是傻了,才会站在这里、给他们围攻。


    因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找准了机会、麻痹他们。再虚晃一枪、扭头便逃。至于这于濛啊……就留在这里吧。这种人生来就意识清醒,竟然头脑里还有个老爷爷。这样子的主角模板,想来运气都不会太差。


    何况身边还有两个爱笑的女孩子。


    云上的修士听了李云心这狂妄的话似乎并不很生气。又是先前那洪亮高亢的声音道:“剑宗凌虚剑派、褚辽剑派、灵光剑派、五臾剑派在此,戮力诛魔——魔头,这些留不留得住你?”


    李云心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是什么高级货色。原来你们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凌虚剑派——明真子掌门,你门下弟子被我杀了个七七八八,现在还敢来?前些天在天上没有尿裤子么?”


    “据我所知这庆国业国附近还有个……你们剑宗的冲霄洞天。那冲霄洞天不来追我,却派你们这些杂鱼来……啊,本王记起来了。”李云心作恍然大悟状,“那冲霄洞天的宗座尉(yu)缭子,前几个月和几个牛鼻子臭道士到离国追击鬼帝嘛,结果自己卖友偷生苟活了下来,但是修为已经全废了——到如今是胆子也废了,只敢差遣你们来了么?”


    他这话说完了,终于听到明真子出声暴喝:“李云心!你这不知死的妖魔——事到如今竟然还敢口出狂言辱我剑宗仙长!”


    他的确是也来了——不过本是不打算来的。


    的确是有一个剑宗的派遣出来的弟子偶然发现了李云心的行踪。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忙回禀师门。而这长治镇所在地,乃是庆国、业国的交界处。这里,实则是凌霄剑派的道场。既然是附近的三个剑宗门派都聚拢来捉拿李云心了,凌霄剑派身为东道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且……明真子也的确恨透了他。大成真人——在高天之上被这妖魔一个眼神吓得狂奔四百余里,这种屈辱事后回想起来,怎么可能受得了?!


    此时他也在云头,同另一位掌门并肩站立着。喝骂了李云心之后,又皱眉转脸道:“不要多和他废话,速战速决。这个妖魔……阴险狡诈。如今虽然被我们围起来了,但只怕是……眼下正在找时机遁走。一旦这次再放跑了他,可就后患无穷了!”


    而他身边的这位,正是五臾剑派的掌门金光子。这一位掌门看着乃是个富态端庄的中年女修,山门道场在业国的西北部,临着离国。此刻听了明真子的话,嗤然一笑:“四派尽出,他往哪里走。且此番,我带来了两件东西,可保他既不想走,也走不脱。”


    说着一拂衣袖,掌心多出了一件东西。


    这东西,圆坨坨、金灿灿。看着像是一枚透明的琉璃,可内里金光流转,细细看去竟是无数的小剑。


    明真子不识得此物,只皱眉:“这……是什么?”


    金光子一笑:“哦。明真子师兄的道场在余国这样偏僻的地方……又不常去云山往来,不识得此物也是平常事。这个,叫做琉璃剑心。乃是我剑宗从前的一位圣人所制,一代代流传下来。而今到了我的手里……师兄可晓得那道统琅琊洞天的雾锁蟾宫么?这琉璃剑心专破妄境,正是可以克制那件法宝的。”


    “有了这东西——那魔头往哪里逃呢?”


    明真子皱眉:“那么另一件呢?”


    金光子笑了笑:“另一件,是我从云山带来的。”


    说了这话,盯着明真子看一会儿:“师兄说,此前成康子追李云心,抛出了他座下两员妖将的尸身,然后才被反杀而死。那么……这李云心,竟还是个重情义的妖魔么?”


    明真子微微一愣,旋即道:“师妹不要想岔了。那李云心暴怒反杀成康子,可不是因为什么有情义,而是因为——”


    他略顿了顿:“而是因为,那种他无法掌控座下妖魔生死的无力感、叫他暴怒了。这两者听着类似,但全不是一回事的!”


    金光子听了他的话,奇怪地打量他几眼,然后笑起来:“师兄这是从哪里听的奇怪道理?什么无法掌控?师兄难道还晓得那李云心心里是怎样想的么?”


    明真子认真道:“师妹也不要不当真——”


    金光子摇了摇头,抬手打断他的话:“我晓得师兄你……对那李云心有些畏惧。但师兄不要忘记了。我们剑修,先修剑胆。倘若师兄的剑胆都无了,离坠入魔道还有多远呢?至于你们此前,那成康子的所作所为,唉——”


    “他是误打误撞找对了法子,可用错了时机。”这金光子背了手,往下方看——看见那李云心站在一片火海里,对另外三个凡人说些什么。她微微一笑,“李云心座下的妖将,不管他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总是能派上用场的。”


    “这李云心,为什么叫洞天、流派的前辈师尊们都铩羽而归?因为他既是妖魔,也是修士。这自是他的优势了,可也是劣势。”女冠微微眯起眼睛,“他总要有道心。他总会有情欲劫。哪怕从前没有,而今我们也慢慢叫他有。”


    “杀他的至亲、杀他的挚爱。将他在乎的东西一一毁了……看他的如何。到那时候,他必自我毁灭的。”金光子说罢,扬手便将那琉璃剑心往天上抛出。


    说来也怪,这东西拿在手上是一团。可一旦离了手,登时化作淡淡的云雾、眨眼之间就散到火云里去了。


    “琉璃剑心布下需要一刻钟的时间。”金光子说道,“留住他一刻钟,他就必死了。”


    明真子也是一派的掌门。但此刻失了许许多多的门人,又叫这金光子三番两次地冷言嘲讽,心里已是不忿。因而此刻冷笑一声:“一刻钟。那李云心狡诈至极。师妹倘若不叫人齐齐出手拖住他……只怕他连两息的功夫都不会待。”


    而他这话说完,正看到那李云心似乎同三个凡人交代好了什么,仰头大声道:“本王没心情陪你们这些杂鱼玩耍。等日后有时间了,再一一登门拜访。至于眼下嘛……就暂且失陪了!”


    他说完了这话,飞身便往火海中电射而去。


    但刚刚遁出两丈地,忽然听到那云头再传来一声厉喝:“李云心,看看这是谁?!”


    一个人影同时从云头跌落下来。只是落了丈余便停住、原来是被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绳索捆着,抛下来的。


    李云心转头看了一眼,停下来。


    他在熊熊的烈火中皱起眉。


    明真子了也看到了这人——这似乎是个漂亮妩媚的女子,穿黑衣。腰肢被绳索勒得细细,倒是更加妖娆了。只是看她的面相、神色,倒不像是凡人,也不像是修士。他皱眉:“这是……什么人?真叫他停住了?”


    “琅琊洞天的昆吾子在洞庭边捉了两个小妖。是李云心那魔头手下的妖将。一个叫黑龙使者,一个叫赤龙使者。这一个,就是那黑龙使者。”金光子脚下微微一踏,足底的那团火云就分开了,落在那“黑龙使者”、李云心座下的黑猫所化的妖将、“警长(chang)仙子”身畔。


    她扬声道:“李云心。你这座下的妖将,对你倒是忠心。在云山的石窟中受了月余的罡风,竟然连有关你的一句话都不肯说。到了如今……既是不肯说,也就没什么大用了。正好今日在阵前斩杀了——用来祭旗。你说可好?”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足底忽然生出赤红色的雾气,像波涛一般将他托上了天——细细长长的一道火雾,宛如平地里蹿起的一柄剑,将他送到警长于金光子的身前不远处。


    他盯着警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而这黑猫眼本是虚弱地闭着眼睛的。如今微微张开,低声道:“大王……”


    李云心微叹一口气:“傻姑娘。有什么不能说。何苦受这罪。”


    警长仙子慢慢地眨一眨眼:“云山……飘来飘去……风景还好。风大,也凉爽……算不得受罪。只是大王呀……许久没吃荤腥了……念得很。”


    李云心看着她,咬牙笑起来:“臭道士们又酸又抠,哪里舍得给你肉吃。待我日后把他们一一杀了,这些道士和剑士的细皮嫩肉由着你吃。”


    金光子便微笑了:“既然是心疼。倒不如交出玉简伏诛……啊,或者同我回云山。另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何必要,负隅顽抗呢?”


    又在云头踱了两步:“不过都说你李云心残忍无情。今天看倒并不是那个样子的。你是——生出了什么意外、却变得多情了么?这个样子的话……本座若是在日后将你的至亲至爱都一一杀了……你岂不是要痛死了么?”


    但黑猫妖吐出几口气,又低声道:“大王……自然不要信臭道士的鬼话。大王但凡交出了什么……不但我还是要死、连大王也要死……保全不得我的。”


    李云心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黑猫:“你怕不怕死?”


    猫妖笑起来:“我并不怕的。”


    “好姑娘。”李云心便猛地飞退了几步,将这些环列高空道士们一一看了一遍,然后抬起手,“凌虚剑派、褚辽剑派、灵光剑派、五臾剑派——敢来追杀我、还敢报名号,真是好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倒是波澜不惊——并没有明真子想象的那么淡然,却也没有金光子想象的那么愤怒。


    只是比较冷、且阴森。


    他又看金光子:“向来是我用这种事威胁别人。你也是第一个赤裸裸地用这种事来威胁我的。此前那琅琊洞天的昆吾子,尚且晓得不要逼死了我、将我那两个弟子囚禁在云山好叫我投鼠忌器……到如今你……真是好胆量。”


    然后摇头笑起来:“有些话我不是很喜欢说。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说了……很羞耻的。但既然今天你这么有胆、要同我面对面搞事,那么我也叫你知道。”


    “你敢碰她一根寒毛。七日之内,我灭你满门。你敢伤她一根手指,一月之内,你们四派——统统都要死。”


    漫天的剑士们齐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忽然哄笑起来,震得火云都要散了。


    金光子倒是没有笑。她平静地盯着李云心看,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接着她抬起手……更平静地、虚虚地划了一下子。


    那猫妖耳畔登时落了一缕青丝去,转眼就被她脚下的火云吞没了。


    “你如何说出这种话的?”她不解地看着李云心,“哪里来的这样的狂妄的胆量?”


    她再伸出手、捏住猫妖的一只手腕。直盯着李云心——两指一用力,便是咔嚓的一声脆响。


    “不知你将死了么?”


    便是在这个时候,天穹当中传来一声脆响。无形的结界将整个长治镇笼罩起来——琉璃剑心已阵成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秒杀

    “一刻钟。”金光子在距李云心不过三丈的距离、旁若无人地转头去看上方的明真子并且微笑起来,“你们从前最大的错误,就是误以为这李云心冷酷无情。”


    “但真正冷酷无情的人从来都不会强调这一点。譬如你我。”


    “所以要将他置于死地——便恰恰要用情。这些男人不懂你,我却看穿了你。”这位女冠转过头,看着李云心、并且对猫妖伸出一根手指,轻声道,“斩。”


    一柄金色小剑,忽然凭空在猫妖的头顶成形,而后、猛地穿刺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金剑即将把猫妖贯穿的那一刻,李云心登时欺身向前,嘭的一声将它震散了。而后……


    劈断绳索,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金光子放声大笑,足底的红云陡然抬升、重回阵中:“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个无情的盖世妖魔——而今到底变成了妇人之仁的蠢妖怪。你难道瞧不出方才那一剑,乃是我用来试你的么?难道也瞧不出我拖了你一刻钟,又是为了成这阵法的么?!”


    李云心提了虚弱的猫妖,仰起头微微一笑,一把将她掷到下方于濛的身旁:“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刻钟,不是为了成我的阵法呢?”


    说了这话他将右手一抖——那云头的诸修看不到他手里有什么,却能听得到哗啦啦的一阵响。再往下看的时候,李云心下方的那一片——被整个琉璃剑心所覆盖的范围——滔天的野火,竟全熄灭了!


    再听见这妖魔厉喝:“走!”


    这一声走,当是喝来给于濛听的。云头的那些修士们,都是没有开天眼的。因为开了天眼,日常总不免撞见鬼怪,恁地扰乱了心境——世间的孤魂野鬼对修行者来说是如同尘埃一般无害的玩意儿,若不是走江湖的野道士,谁没来由地修那样的神通呢?【注1】


    真需要的时候,祭一张符也就罢了。


    因而他们没有注意看到,于濛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李云心的手中,原本提着一根青蒙蒙的铁索。而这青蒙蒙的铁索上束缚了成千上百的鬼魂。此前李云心用这些鬼魂在火中开道走到于濛和乌苏、离离的面前。而方才他升上的云头的时候,那一条长长的铁索则自高天上垂了下来。


    那是相当可怕的景象——鬼哭狼嚎的亡魂们,如同生在一根从云头垂到地面的藤上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地被李云心轻轻甩入土中、化作道道青光消失不见。


    于濛便意识到这李云心是在不动声色地施展神通作法,然而并不晓得目的为何。


    到此刻见眼前的火光忽然散了、再听见李云心在云头那惊雷霹雳的一声断喝,他竟然稍微愣了一会儿——


    他刚才作法、悉数用掉那千百个亡魂,难道是为了给他们谋这一条生路么!?

    他略惊诧地仰头看——但只能看到火红的天幕背景中、影影绰绰的人与淡金色的光,并看不清李云心的真实模样。


    可他身边的乌苏和离离却并没有耽搁。李云心将猫妖掷下,那虚弱的女妖便现出了原身稳稳落到离离的脚边——是一只大黑猫,胡须长且华丽,通体黑亮如锦缎。


    离离只微微一愣,便将这沉且柔软的大猫抱在怀里。乌苏则一把拉住了于濛:“少爷,走了啊!”


    于濛被她拉着、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仰头喊:“李云心?!”


    但他和乌苏、离离,眼下都只是一介凡人罢了。要打架的神仙妖魔高踞云头,哪里能听得到他的叫喊声呢?


    就在下一刻,天上忽然暴起一阵连绵不绝的炸雷声——李云心现出了百丈的龙身、从着雷与云,直向云头之上的那些剑士猛扑而去了!

    这螭吻的真身一现,气浪轰得那低压的火云云头都微微一荡。他再这一冲,只是身躯舞动的功夫,狰狞的龙头就已直迫云头了。原本那法宝“琉璃剑心”所笼罩的空间不可谓不大——整个长治镇连带好长一段的图兰河都被包裹进去。寻常人要从这头跑到那头,少说也要一刻钟的时间。


    然而这样的一片空间对于现出真身的李云心而言,就仿佛是一个小小的鱼缸。他一个盘旋就贴着内壁转了一圈,再一抬头——


    吐出一阵蓬勃闪亮的紫气来,轰的一声在天上炸开了!

    无数道电蛇密密麻麻地旋转散开,这琉璃剑心的法罩上半部分几乎都被那雷电犁了一遍!

    云头修为稍低的修士们像是下饺子一样从空中往下落——连挣扎都不曾挣扎。因为那龙族的九霄雷霆火,已在一瞬间将他们烧焦了!


    他这猛烈一击之后,火云中立时亮起各色的玄光。那是修士祭出了护身法宝、又放出密密麻麻的飞剑,在巨大无比的龙身上叮叮当当地一阵猛击。


    然而那金光子,却站在明真子身边。安静地眯眼瞧着李云心同那些道士周旋,并不动手。


    “你看。”她甚至还微笑起来——对于低阶弟子的死伤无动于衷,“你看看他在做什么?”


    她说这一句话的功夫,李云心就已经占据了上风——西边那云头被他突散,贴身冲入人群。剑士们的飞剑诚然切割金石如同切豆腐一般,但龙族的鳞甲岂是凡间的金石可比呢?


    李云心的身上因为飞剑与法术的轰击爆出绵密的火星,好像密集的雨点在地上溅起的如雾气一般的水花。可那修士的飞剑于他的龙身好比一根根毫针,偶有能够穿透的、他只身子一扫,便都扫掉了。


    这强横无匹妖魔冲入了人群,大口一张便伴着雷云吸进六七个,一咬一合就嚼碎了——再轰地一声化作一大蓬血雾喷吐出来,将一连串驾着飞剑的弟子轰成碎片。


    又携风雷游到人群密集处,鳞片猛地一个开合,咔嚓嚓一片巨响,又有漫天的惊雷炸裂开来,再震死八九个躲闪不及的倒霉蛋儿。


    肉身强悍的龙族如同猛虎冲进羊群,两息的功夫就杀了个酣畅淋漓,继而扭头往下一冲迅速地脱离战团,往另一边扑击而去了!

    但人群中终是有修为更高的高阶剑士。就在他下了云头几十丈后,一柄乌沉沉的飞剑藏在雨点般洒落的断肢碎肉里,正中龙身的的脖颈处!


    ——几乎没听到什么声音,也没有寻常飞剑击在他身上时的火星、电光。那黑剑无声无息地没入他的身体、转瞬之间洞穿过去——插入的时候看不到伤口,可穿出来,龙身的脖颈上立时炸开了一个可怕的大洞、几可见得到里面金光流转的龙骨了!


    李云心的身形猛地一颤,像是痛到极处、轰的一声拔高冲上天。但这时候琉璃剑心的法罩发挥了作用——任凭他再往天上高飞却只被死死地陷在一个高度。脖颈的伤口处,那金色的龙血当真是如同铺天盖地的巨大瀑布一般洒落了——一旦浇上了那火云,登时就轰隆一声燃烧起来。没浇上云、淋上了人的,那人则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立时被金血蚀成了白骨。


    李云心受此重创,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身边立时多出两道金灿灿的流光——乃是由两个金光神人所化成的护体法阵。他再一头猛扎下去——只盯着那发出黑剑的云头,口中暴喝:“打!!”


    但这声音,听着竟不是他一人发出的,而是同时还有另一个粗犷、豪放的男音!


    这一喝之后,李云心面前的虚空中登时幻化出了一个巨大无匹的威猛男子来!

    只见这男子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看着,竟有万夫难敌的威风!这巨大的人形现在天上,一个根手指就有一个人般大小、真真就似天上的神灵下界、顶天立地了!


    这巨大的人形一成,眼中寒光径自往那云头射去,再怒吼:“酒呢?!”


    随着这浑厚雄壮至极的吼声,他抡起那小山般大小的拳头、兜头便猛砸过去!


    剑士们立时晓得,乃是李云心动用了可怕的法宝!但这男子一现身,先前伤了李云心那人藏身处,也同时亮起炫目的灵光来——一个庄重威严的声诵出咒文:“当值功曹、诸天游神、万界护法何在?!奉万钧祖师令,速来助我——!”


    那修士每诵一个神名,便也有一个大大的金光化身现出。这些满面怒容的金光神人虽看着只有那伟岸男子的半身高,但诸身宝光缭绕、手中刀枪森然,聚成了一个八面六箭的阵势,一拥上前阻住了那男子的拳锋,然而——


    轰!!!

    这些神人竟被这男子一拳轰碎、化成流光四溢而去,就好像是纸糊的一般!

    那藏在云头之后的人立时再起咒、同时泼洒出了漫天的符箓、又放出两方剑阵来密密麻麻护住自身,发出一声冷笑:“雕虫小技耳!且再看我——”


    但,又是轰隆隆的一片巨响!

    一大片的云头被一往无前的铁拳轰了个稀烂,那些符箓、剑阵,尽化成了飞灰!那人声连话都未说完,肉身也被轰散了!


    直到这时,巨大雄伟的男子才仰天一笑、喝道:“虎呢?!”


    随后身形渐淡、亦消失在虚空里了。


    足足三息的功夫——这高天之上,足足安静了三息的功夫。随后听到那些弟子叫道,“阐真人陨落了——阐真人身陨了!!”


    此刻,距金光子说出上一句话,不过是十几息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明真子只来得及微微皱眉、稍一愣神、再往李云心拼杀的那边看……


    便听到云头的剑士轰然一片地叫起来,“阐真人陨落了!!”


    他登时目瞪口呆——就这么十几息的时间么?!


    ——还冒着青烟的焦土一般的地上、被李云心喝着“走”的那三个人……也只堪堪跑出了几十步而已!


    ……那位褚辽剑派的得道真人、以争斗见长的剑修,就被李云心轰杀了么?!

    这情景,立即勾起了他心中可怕的回忆——当日李云心站在熊熊的火焰中、浑身沐浴着成康子的血肉、向他阴森森地一瞥……明真子胸中一口气没喘上来,噎得一顿:“师妹——你倒是站着看什么!?他已杀了一人了!你要叫他各个击破的么?!”


    金光子的脸色仍不变。她高踞云上,淡漠地看遭受重创的李云心被那两个金光神人持护着、再冲进战团里去,开口道:“再看。”


    明真子猛地一挥大袖:“再看什么!?你成了这琉璃剑心阵却引而不发——可知道既是困住了李云心也困住了同修么?!那妖魔冲进人群里就如同猛虎入羊群——难道你打算留下自己同他独斗的吗!”


    金光子与明真子的身后,乃是五臾剑派的弟子。而今他们的这位女掌门不动,他们竟也真不动——任凭其他两个门派那里的修士同李云心在战成了一团,他们却像是他们的师尊一样,脸色淡漠,好像这局面与自己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如此……反倒衬得这明真子“如临大敌”、仿佛是个胆怯懦弱的世俗人了!


    金光子微叹一口气:“师弟,你往下看吧。”


    就好像是一个家长终于被孩子闹得烦了,她抬起手往李云心那边遥遥一指:“这李云心现出了真龙的化身,依照你说的,冲入人群的确是猛虎入羊群一般。可是你看他为什么,不再依仗着自己来如闪电、去如疾风的优势——先冲杀一阵子,而后扭头便走。趁另一方不及支援,再冲过去呢?”


    “他肉身强横,速度也是我们无法企及的。用这种一击即走的法子是最好的。”


    “可你看他从方才到现在——可不是这么个打法。他是——”


    明真子起先焦躁不安。可听金光子用这样平静安稳的口气说话,一颗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了。此时再依照金光子所指的看,竟也看出了门道来——


    李云心的确奇怪。


  第三百四十六章 看穿你


    他是龙族,皮糙肉厚,速度又快。


    照理说最好的打法当是牢牢盯住一小撮、穷追猛打直到杀光为止。而后,再去杀别的。


    可他如今却像是……狮子冲进了鬃狗群。往这里突袭一阵子、不待赶尽杀绝,又往那里突袭一阵子。好像生怕有哪边没杀到、给漏了。


    他看了这情景,再细细思量一阵子,眼睛忽然一亮,转脸去看金光子:“你是说——”


    “哼。”金光子冷冷一笑,“你瞧他现时威风。但实际上……我逗弄他如同逗弄畜类罢了。”


    言罢,忽地抬手往地下一指。


    下一刻,正在焦黑的地上奔跑、磕磕绊绊地避过仍炙热的树木、余烬的三个凡人头顶……三柄细细的金芒陡然成形,再化为小剑的模样。


    可这小剑竟没有刺下去,而是定定地悬在他们头上、随着他们一同奔跑!

    这异像叫于濛、乌苏和离离不安地停了下来。


    他们抬眼看……看到天空之上,巨大无匹的龙身辗转冲杀、不叫任何一个漏网的修士落下来。滚滚的火云被他所携的风雷搅动,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红色旋涡。而自己的头顶——金光小剑的剑锋纹丝不动地盯着他们的眼睛……就好像是眼中挥之不去的幻觉。


    “少爷……”乌苏不安地抓紧于濛的胳膊,叫了一声。


    她看着自己头上的剑芒、于濛头上的剑芒、离离头上的剑芒,一时间不晓得做什么好。


    这是……她所无法想象和理解的强大力量。这力量不属于凡世,却在这一刻令她感到本能的毛骨悚然。


    天空上的云朵茫茫渺渺……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因为什么,弄出了这东西来!在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身为凡人的卑微与渺小——


    卑微渺小到……甚至无法理解。


    “不要动……是道法。”于濛皱起眉。


    光剑,离他们的头顶只有两拳的距离。那剑灿烂辉煌,将附近照得如同白昼。于濛看了一会儿,伸手拔出了乌苏掌中的小剑举过头顶凑近它。


    犹豫了好一会儿……用微微发颤的冰冷剑刃,碰了碰这道凝固的光。


    乌苏畏惧地轻声叫起来:“少爷!你小心……”


    但剑刃穿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那道凝固的光依然悬着,且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动,直指地面。但剑刃完好无损,甚至……温度都没有变。


    于濛慢慢放下剑,轻出一口气:“好,我们——”


    便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高天之上传来一个女声。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平平淡淡,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李云心,你杀我剑宗一位真人,我也杀你一人。”


    下一刻,他眼中的世界……好像变得非常、非常慢了。


    他看到天顶上,那巨大的龙身猛地转头往下看。他那对鹿角赤红,周围萦绕着的火气因为他的动作、被搅出了一个又一个慢慢扩散的小漩涡。他的雪白的鬃毛在风中舞动,如同水波一般。


    他往下俯冲——身畔云雾滚滚,伴着同样慢慢冲下的数十飞剑。


    然后一个念头出现在于濛的脑海里——那念头如此可怕,以至于他不想去细想。他因为这念头转头看,然而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如此之慢,以至于他转头的时候,觉得这世界也在转,令他觉得有些窒息、眩晕、想要呕吐。


    接着……他看到身边的人了。


    乌苏瞪大了眼睛,也在看着天穹。


    这个小姑娘同样听到了声音,她转头比于濛更快——她……伸出了细细长长的胳膊。湖绿色的小袖被她的动作甩开、边缘水波一样地慢慢颤、露出一截藕一般的小臂来。她纤纤的五指张开,淡色的嘴唇也张开。她最后的眼神仍在看于濛的头顶,她探出手去、试图为她家少爷遮挡一下……他头顶的小剑。


    然后。


    于濛眼中的世界……恢复了正常。


    乌苏头顶的那一道剑芒忽然消失了。


    接着这女孩子的身体,从头到脚,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子。仿佛璀璨夺目的光辉收敛,都收敛进了她纤细的身体里、而后没入地下。


    她便瞪圆了眼睛、死盯着于濛,定在原地……很快也倒下了。


    她的头顶出现一条细纹。但细纹的边缘被灼烧得很平整,自始至终没有流下一滴血。


    于濛迟疑了一阵子,才俯下身去用力地抓住了她。但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像那道剑光一样冷——仿佛所有的热量随着生命一同流逝了。


    于濛便听到离离似乎哭喊了什么——又听到天上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好像……又透过自己头顶,看到那巨大的龙身横扫、再拦下了冲下的十几道剑光。


    然而那些声音和情景缥缈而虚幻,于他而言像是这个世界的虚妄背景一般。而今他的眼中只剩下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他想,大概还有一句“少爷小心”、或者“少爷你又贪睡了”、或者“少爷你真好”、或者“少爷你瞧着茶水烫不烫”又或者……许许多多的、零零碎碎的琐事,没有来得及脱口而出。


    但最终这些东西,连同那些声音、情景,都在眼中汇聚成一滴泪水——


    滴落下来。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燃烧起来了。


    ……


    ……


    “所以你看到了。”金光子只往地上看了一眼,便又去看李云心,“他左突右窜,只是为了拦住那些人——不叫他们去伤了那三……四人。”


    “我发这一剑,他立时要去救的。”


    明真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愣了好一会儿。


    “这李云心……难道……”


    “他是有情的。至少现在如此。”金光子露出微嘲的笑容,“比我们,都更有情。真是讽刺。一个妖魔。”


    “但从前似乎并不是的。”明真子皱眉,“据说他从前……我总觉得事情不大对……总觉得,这或许是他的计谋——他这个人残忍狡诈……”


    “那是因为你们从没想过要试。你们的脑筋,已经锈掉了。”金光子盯着李云心看。


    那妖魔……似乎因为女孩子的死而起了凶性。正不顾一切地往这边突进。可地上毕竟还有两人……三人。他一边突进又一边顾忌着地上的凡人。而修士们晓得了他的软肋。一面围攻他,一面又时不时地分出人往地上去。


    这龙子便如同救火一般没了计较。几次都要冲过来、却几次都被引回去——尽管身上还有两个金光神人护体,但还是又受了两处重创。


    四只巨大的龙爪已折了一只,就连身下的云雾都不如从前那样稠密了。


    “想来这李云心自认为无情,且也怕有了情,被人看出破绽。因而每每以冷酷狡诈自居。送了许多不相干的人去死,好叫人觉得他没什么是很在乎的。”金光子微微摇头,“而你们呢?男人。修行。绝情弃欲。自己慢慢都要不晓得什么是情了。再看这李云心还是个妖魔,又也修玄门道法,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无情。”


    “可我这五臾剑派,门下童男女各半——我这些年处理了多少男女之间情情爱爱的事端。这些事……我比你们看得通透。”


    明真子皱眉沉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师妹你相比李云心……也相去不远了。”


    金光子却冷笑:“相去不远?妖魔畜类而已。你们这些蠢脑筋才会觉得他是什么所谓的……狡诈。至于而今,这李云心的身上,倒有两件宝贝——两件八珍古卷。”


    “你瞧他现下用来护身的,便是《清明上河图》。方才现出的那巨大的人形,便是《雾送奴达开蒂茂》当中的神君,法号武松。唉,到底是神君呢。那阐真人的金光神人法修到了何种境界,竟然被一拳轰死。八珍古卷……果然威力莫测。”


    “因此。倘若不先叫李云心施展出这些手段,我一会儿怎好杀他呢?”金光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明真子,“阐真人和门下弟子,也算是死得其所——迫他请出了那神君武松来。至于接下来……”


    “叫他再将那图中另一物请出,我便可以出手,如屠猪狗一般屠他了。”


    明真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他心中虽然隐隐觉得有些异常,却仍旧什么都没说。最终只笑了笑:“但愿依师妹所言。我凌虚剑派此前已遭大劫……到如今却只能坐看师妹建功了。想来等师妹回去复命——双圣许下那宝贝,也算有了明主。”


    但金光子转过身,正面明真子。


    接着郑重地行了个道礼,平静却诚恳地说道:“师兄不必自谦。师兄乃是大成真人,那是何等的神通、手段。而今,那李云心——”


    她伸手往远处的空中指了指。在那里,飞遁的剑光已经越来越少,只剩下十几人还在与李云心缠斗。画派的法门本就最不擅争斗、尤其是遭遇战。因而在泼洒出了从前备好的符箓之后,便只能倚仗强横的妖魔之躯。到如今两派的杂鱼们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这十几人皆是剑术、剑法高超的能人异士。


    而李云心——看着竟已有几分颓废的势头了。


    “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金光子说道,“可仍不可掉以轻心。”


    “有备而来,三个门派,四位真人。围杀一个同是真境的妖魔。又用了种种的计谋、术法。到最后仍是被他在十五息之内就轰杀了一位得道真人、一刻钟之内屠戮了六十九位剑宗剑修……这样强悍的实力,已经足以跻身当世各大妖王之中了。”


    “……着实令我心惊。”金光子再次低叹一声,又看明真子,“因此。今次必要除了他。否则,后患无穷。但这妖魔的古卷里,还有一物未请出。据说那一物,乃是恐怖至极的上古洪荒异兽,强悍非常。如今同他缠斗的灵光剑派宝真人及门下的弟子亦有疲相了……”


    “因而请师兄也上阵去。务必迫那妖魔,请出那凶兽。而后,师妹便可诛杀此獠。”


    明真子沉默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看着她:“师妹口中那武松神君,就轻易轰杀了阐真人。师妹又说……那凶兽尤甚武松神君。”


    金光子看着他:“是。正因如此,才要师兄去辅助灵光剑派的宝真人。”


    “但我也会被那凶兽轰杀了。”明真子沉声道,“师妹是要我去送死。”


    金光子,忽然微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种笑——不是矜持的笑,不是嘲讽的笑,也不是冷笑。而是某种……因为久远的思忖而自记忆深处浮现上来的笑。


    她的声音也变了。此前乃是中年贵妇那端庄的中音,然而此刻变得轻柔许多,像是悠远夏日里吹过来的风。


    “一百五十年前,师兄同我私底下结为道侣的时候,对我说,可为我而死。”她顿了顿,垂下眼沉思一会儿——这看起来是中年的妇人,眼角的细微皱纹因此而被睫毛疏离的阴影遮掩。多出了一点点,少女的意味来。


    而这情景……叫明真子愣住了。


    一百五十年前……


    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才刚刚将这个女子同一百五十年前的那女人联系起来。


    他的那种情,已丢掉很久了。既然丢掉……又怎么会特意回想起来呢。


    “后来……师兄为晋入真境,斩了情缘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说。”金光子微笑起来,抬眼在火云里看他,“但这话我还记得。到如今,师兄可以为我而死了。”


    明真子怔住了。他皱起眉……他皱起眉,并且眨了眨眼。


    因为忽然感到胸中多些了陌生却熟悉的东西。然而这感觉令他畏惧——就好像已经被自己抛弃的什么玩意儿又忽然跑出来,虽是熟悉的,却是冰冷、生硬的。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凉。因而抬手摸了一下子——


    手指湿润了。


    金光子怜悯地看着他:“对李云心的恐惧,已破了你的道心。也令你的情劫又至了。当年我曾经对你说过,只靠逃避斩不了情缘。”


    她重新抬起头、转过身去看远方的战场,笑了笑:“趁你修为还在,去吧。”


    “这方圆千里尽在我的琉璃剑心之内。你可以选择战死身陨,或者死在我的琉璃金光剑下。”


    明真子又在云头沉默地站立着,愣了五息的功夫。然后他再用自己的手去抹自己的眼角,并且看掌心那些透明温热的液体——很快,他的脸上就泪痕遍布了。


    但他却像是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或者在很久很久之后晓得了“哭”的滋味,可又不晓得为何而哭。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他忽然边哭边大笑起来,放声纵歌道:“吾得真仙道,常诵紫薇经。受阙金帝君,在世三千年……”


    他一边唱,一边踏着火云往远方而去。


    但金光子又道:“你得了李云心座下一个邪道士。”


    明真子并未停下,而是一边歌唱着、一边随手甩了甩衣袖——刘公赞被他甩到了金光子身侧的火云上。


    而后这位已破了道心的大成真人,向着李云心猛扑过去。


    金光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看也不看刘老道,随手将他收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然而这时候……


    这些高踞天空之上的仙人、妖魔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脚下的这片大地,重新燃烧起来了。


    ===========================

    注1:这一点在很久以前的章节交代过。但是找不到是哪一章了。


    大意是,世间常有人死,冤魂虽然不常见,但是修行人修灵力,没来得及被收走的冤魂总喜欢往灵力多的地方走。


    因此修行人身边可能鬼魂就多些。如果开了天眼的神通,就能24小时全方位地看见鬼魂了——这样子打坐吐纳之后一睁眼忽然看见一张鬼脸,也是蛮吓人的。


    而鬼魂大多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因此修士们反而不会特意开天眼的神通。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第三百四十七章 逃无可逃


    李云心也觉得,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了。


    道统此前要拿他,但并没有认真对待。之后那三派要拿他,倒是态度郑重,可实力并不足。


    到了如今这四派找上来,他意识到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认真的对手。


    那金光子是个聪明人,且兼具野心与冷酷残忍、谨小慎微,正是个难缠的女子。


    也正是因此,一个“度”变得难以把握。他不确定……还要这个样子继续争斗多久。甚至开始不大确定他为自己选定的“某个时机”是否是恰当的。


    或许那金光子还有别的手段——她与道统、剑宗的其他人太不同了。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从八珍古卷到其中的神通,她似乎如数家珍。且,她竟然还有琉璃剑心这样的法宝。李云心不晓得道统和剑宗里有多少“双圣亲手制成”的东西,但仅就琅琊洞天的昆吾子看,那似乎的确是罕见珍贵的玩意儿呀……


    昆吾子的琅琊洞天拥有“雾锁蟾宫”。他甚至把这东西拆成两半赐给门下两位真人。而洞天的真人,眼界何其高。


    却也将那残缺不全的法宝当做宝贝。


    这一切的前提又是——雾锁蟾宫并非一件威力强大的战争利器,而是以“奇妙瑰丽”见长的玩意儿。


    但眼下金光子这“琉璃剑心”……毫无疑问是可怕的杀人利器。


    她一个流派的真境掌门,竟有这东西!


    或许可以从她的身上得到更多——以最最理性冷酷的思维模式来考虑问题——这女人的确是一个惊喜。然而……某种从前一直被他牢牢压抑的情感却在心胸里不断地翻涌。李云心晓得倘若自己将那种情感释放出来,名字将会叫做“仇恨”。


    仇恨,有强大的力量。可以叫懦夫变成勇士,叫羔羊变成凶兽。然而这东西更有极大的副作用——它会令人在获得巨大勇气的同时失掉一部分理智。


    他该放任这种情感吗?

    李云心将目光往地面上扫了一下子。


    于濛不动了——他俯身抱住名为乌苏的婢女的尸体,微微仰起头往天上看。


    在纷飞的剑光中,李云心并不能将他的表情看得很真切。然而能看到离离抱着黑猫,半蹲在他身边拿一只手晃他的胳膊,想来说的是一些“少爷快醒醒”“少爷快走啊”之类的话语——


    而他们身边的土地重新燃烧起来。那火焰与高温,是从地下燃上来的——这两个人身边的焦土似乎很快也会被火焰波及。倘若再不逃,就当真要被活活烧死。


    这火,同李云心有联系。先前金光子认为将他拖住的时候,他也在拖住对方——他那些用铁索束缚住的冤魂本是打算用来设阵的。然而他将那些冤魂都打散、化作了怨气,悉数注入地下了。


    强大的怨气加速了黑石阵的启动过程。而今,在地下熊熊燃烧的火焰,已慢慢透出了地表。


    或许……我失算了。李云心在心中低叹一句。


    但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亦有后招。


    一个化境的剑宗弟子以一往无前的劲头携风雷之势直冲李云心面门而来——其后两个化境修士则从左边,在剑光里偷绕过来。这三人似乎是想要以面前这修士为饵、叫李云心扑杀了他,然后露出脖颈上被染成金色的鬓毛掩盖着的巨大创口、他们再偷袭过来——


    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简单愚蠢的“战术”——但似乎的确是这些剑修们短时间之内所能想到的最高明的法子了。


    这些家伙……承平太久了。也没什么像样的对手。李云心又在心中低叹一句,或者……再等等那于濛么?


    剑士袭来。


    李云心忽然变化了神魔身,庞大的身躯在一瞬间消失于天空中。这样巨大的目标消失,作饵的剑士一愣,准备偷袭的那两人也一愣。就在这么一愣的当口。四人交错而过,接着三个剑士化成无数段细碎的骨肉,从天空上洒落下去。


    李云心收了手中被他作剑使的狭长神龙令牌,又忽然现了龙身。钢鳞竖起的巨尾一个横扫,将一个试图往地面扑击的剑士凌空拍成一蓬血雾。


    这些杂鱼倒并不十分可怕……比较难缠的是真人。


    还有三个真人——一个金光子,与她的弟子高踞云头冷眼旁观、等待时机。一个明真子,已经下破了胆,形同废物。


    另外一个也在等待时机。不过是等待“拼了性命再将李云心重创”的时机——都不知道那女人给这些剑士灌了什么迷魂汤。难道他们平时不是最珍爱自己的性命的么!?

    便是在这个念头生出之后,他的视界里却忽然出现一人,向着他疾速迫近!

    李云心一惊。这是剑宗的真人才会有的速度……那金光子亲自出手了么?!


    他登时摆尾回头、直冲向天,同时向那修士猛地喷吐出一口雷云,要将他的来势拦上一拦。而后他好去到开阔地、再以九霄雷霆火轰他——这些剑士的速度都太快。而他鏖战这么久,身上大小的伤口也不下数十了。倘若就在这里与这真人缠斗、少不得要挨上杂鱼的十几剑。于他如今的状态而言,那可也算得上是重创了。


    谁知……他的打算竟落空了!

    气势汹汹而来的真人,竟然径自从雷云当中穿了过来!

    也是直到这时候,李云心才看清那人的面目。这位真人来的时候速度奇快,以至于他的身前出现一层薄薄的雾气,像一颗彗星一样将他的面目掩盖了。但而今他自雷云当中直穿过来,水气自是消失不见,可脸上、手上的皮肤却都被无数条小蛇一般的雷电轰得崩裂绽开、旋即变成饱含着血水的巨大燎泡。


    然而仍然可以看得出……


    那乃是明真子!


    这老王八蛋抽了什么风?!

    李云心心头大骇,晓得这明真子已经是执意要寻死了。而之所以大骇,则是因为这真人与人争斗是一码事、存着死志拼尽全力可就是另一码事了——这好比一个人一颗一颗往外丢炸弹,和高呼口号然后冲进人群里自爆了的区别呀!


    他一旦晓得了这事,就再不理会身边的那群杂鱼了。任由着那八九个化境剑士的飞剑在他上那些细小的创口中穿来穿去却不理会,只一猛子扎进了火云里,直往西边飞驰而去、以期避开那明真子。


    但就在这时听金光子厉喝:“宝真人,拦住那妖魔!”


    灵光剑派的宝真人,此前一直由门下弟子与李云心缠斗,他自己则只在时机正好的时候发出倾力一击,而后不论中与不中,即刻遁走。想来是被李云心秒杀了阐真人的气势与手段骇住、不敢托大了。


    可此时听了金光子的话,竟然如同一只忠犬一般,仗剑便从斜刺里冲了出来——自己也化作一道电光,直刺他的眼睛。


    李云心晓得此时已不是缠斗、而是决战了!一时间起了凶性、也奋起庞大身躯中的力道,暴喝一声:“滚!”


    这滚滚的龙吟一出口,声浪与气浪竟化成了实质、将前方的整片空气都激荡得扭曲了!

    但那宝真人,竟然不闪不避——任由自己身上的法衣、法宝,被李云心这一声龙吟震得粉碎。而后面容在狂暴的气流与雷云中扭曲着、也如同身后的明真子一般、不要命地冲过来!


    李云心当即在心中一声大骂——那金光子修的什么邪门功法,叫这两个真人连死都不怕了?!

    他这一声骂完,又听到身后那明真子声音嘶哑地唱起来——


    “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


    “金府为鞘兮,性命为剑!”


    而后……


    这面目已被摧残得狰狞可怕的明真子,抬手便往自己的百会穴狠狠一点!他的身躯便登时如同一只皮袋一般,轰的一声涨了起来!

    真人的身躯强悍,皮肤又韧又硬。可如今看这明真子,面目五官全没了,躯干四肢也分不清了——皮肤与肌肉、骨骼分离,嘭的一声成了一个滚滚的圆。而后又有千道万道金色的毫光自皮肤皲裂的缝隙中射出,仿佛这以他自身皮肉化成的皮球里隐藏了蓄势待发的可怕能量,下一刻便要悉数释放出来了!


    而正在这时候,李云心身前的那宝真人竟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他嘭的一声涨成了一个圆,而后那圆球又猛地破裂开来。


    ——一个金灿灿的小人,从皮囊当中破出了。


    但这小人竟既非鬼魂,也非神魂。通体金光流转,看着倒很像是蓉城的阳剑子。面目无悲也无喜,唯独两只眼睛瞪得极大,又从眼中射出两道长长的金光来!


    这异变就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就连这小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它眼中的那两道金光旋转缠绕起来、合成一柄细细的金剑——


    前后直刺李云心的身体!


    李云心晓得这玩意儿应当是极厉害的。他再也不敢托大,龙身猛地在半空中盘绕起来、用坚硬无比的硬鳞将自己护住,而后厉声喝道:“虎来!!”


    他这一声喝,声动九天,震得大地与火云都微微颤动了!

    金光子站在云头听了他这一声吼,立时微微皱起了眉。


    等的,这是这东西罢了!


    但见下一刻——在那两柄以真人的性命、修为、神魂所化的剑芒刺上李云心身躯的那一刻——


    “——妙!”更加震耳欲聋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被琉璃剑心所笼罩的广阔天地之内,凭空多出了一个同方才的武松神君一般大小的巨大身影!


    “好……终于将你这上古洪荒异兽逼出来了。”金光子微皱的眉头立时舒展了开。然而下一刻,却轻轻地“咦”了一声。


    因为这东西,巨大无比,通体雪白,看着竟是一个滚滚的圆。生一对漆黑如墨的豆眼,连瞳仁也瞧不见,仿佛直通九幽冥府。


    头上有四只巨耳——右侧生了一只,左侧则生了一白二红的三只,诡异非常。


    这猛兽无口,脸旁又生三对六根钢针一般的黢黑胡须,每一根都足有一人合抱粗细!

    这兽……模样怪异,且能够口吐人言,倒的确称得上是“异兽”。可要说威猛霸道的话……


    但金光子心中的疑问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这猛兽一旦现世,又高赞了几声——“妙妙妙妙妙”!声音惊天动地,震得金光子双耳发麻。


    ——也不晓得是因为在画卷中困了许久不见天日腻烦了,还是见了这高修大妖争斗的凶险情景被激起了心中的凶性,因而兴奋起来了。


    而后,圆滚滚的身体猛地从正中裂开,仿佛多出了一张能够吞食日月的大口——正将两柄真人所化的光剑吞了进去!


    金光子下意识地屏息凝神——只等待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然而……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柄金剑被这洪荒异兽吞了进去,立刻如泥牛入海,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了!

    再听到那李云心高喝:“收!!”


    雪白的滚圆异兽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它现世的短短一息时间,只是所有人眼前的幻象罢了!

    金光子愣了片刻。便在这片刻里,李云心舒展身体、再逞余威,将那还剩下的八九个剑修,在顷刻之间杀了个干干净净!而后摇身一晃,现出了化身的模样来——


    正是一个俊俏美貌的少年郎。


    只是这少年郎,身上的白袍已经破烂,额前也散着几缕黑发。赤裸了一半上身露出骨肉匀称的胸膛。胸膛上纵横遍布各种细小伤口,仿佛是被捆绑了的荆棘狠狠抽过,不断地渗出近乎透明的金血来。


    他凌空而立,破烂大袍叫热风吹拂得猎猎作响。独自一人直面着对面云头那数十精力充沛、阵容严整的五臾剑派修士,竟然还生了些苍凉悲壮的意味来!

    于是金光子终是轻出一口气,冷笑起来了。


    那李云心最后的手段,到底也被逼了出来。而他如今不再用神龙真身而是化身则意味着……


    他的妖力要耗尽了。


    虽说神龙真身更加强横迅速,但妖力所剩无多,行动难免迟缓。且他身上受创甚重,也没什么力气收敛伤口、去痛止血了。因而才现出了化身来——如此原本他脖颈旁那大得可以放下两间宅子的创口,就只变成了锁骨上方婴儿小嘴一般外翻的创伤罢了。


    虽然仍是可怕,但比之前要好得多。


    然而也意味着……他化人身,有了人的经络关窍、雪海气海,是准备施展道法了。


    “倒是出乎本座的意料啊……”金光子低叹一口气,微笑起来,“真境剑士的性命之剑,本也没想能杀得了你,却也想着,能再叫你受重创。可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你到底是有些手段的。以重伤之躯将剑宗两派的精锐杀了个干干净净。此等彪炳的战绩……近千年以来是没有的。”金光子感慨地摇头,“不过你越是这样的桀骜,我将你击杀了,功劳才越大。”


    “你是一个很好的猎物。倘若早些遇见你,也许会豢养起来。只可惜而今情势所迫,倒留不得你了。”


    她这一番话之后,李云心在烈风中豪迈地笑起来:“杀你们这些蠢材,如同屠猪宰狗而已。只可笑你们自以为聪明,实际上蠢得可以——都不晓得如今你们云山上的两个所谓圣人,早已经是冒牌货了!”


    “千年万年的道统如今被一群藏头露尾的共济会小人当做刀子使,历代双圣知道了这些事,只怕要从棺材里气得活过来——哈哈哈哈哈!”


    他这笑,倒是豪气干云。但大笑一会儿之后咳嗽起来,便一甩手,凭空又摸出三只玉瓶、拨开了塞子往自己的嘴里倒。可一倒才晓得都空了,便随手抛下去,看也不看。


    金光子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歪歪头。然后疑惑地皱眉看他:“共济会……怎么叫藏头露尾呢?”


    “我——不是正在这里么?”


    李云心一愣,只张了张嘴。


    金光子说了这话,又笑起来,仿佛是刚才听李云心说了个高明的笑话儿,云髻上的金钗银钗乱摇:“说道士和剑士蠢倒是真的。”


    “这群傻瓜。自以为聪明。”


    “双圣有异,从昆吾子逃出云山他们就晓得了。但做了什么呢?可什么都没做。”


    “又是因为什么?因为……觉得道统剑宗已经传承了千年万年,并不是几个人生了异变,就撼动得了了的。又觉得哪怕是双圣出了问题——但双圣只是双圣罢了。没了双圣,道统和剑宗还在。因而要徐徐图之、正好借着‘双圣’之口,除掉天下的妖魔。”金光子笑着摇了摇头,衷心地拍手,“这些都是那些洞天、流派的掌门们私底下说的话。你想象不到他们有多么自信——”


    “他们的光荣历史可以追溯到数万年前,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颠覆整个道统、剑宗,而是打算自下而上,重新自我治愈——天哪。”金光子似乎觉得好笑极了,“就好比是,世俗皇朝的官员们发现皇帝被掉了包。于是文官和武将们聚到一起说不要怕,皇帝只是皇帝而已——咱们勠力同心再换一个去。你如果瞧见了他们当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只怕笑得比我更厉害。”


    “却不晓得他们聚在一起的那几十个人里……倒有三成是我们的人了!”


    李云心皱起眉、深吸一口气:“原来你是共济会的人。怪不得知道这么多。那么阁下怎么称呼?哪一位量子?”


    金光子却陡然住了口,也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而她身后的那些门人修士,也波澜不惊——仿佛早知道了这件事,又或者是什么都没听到。


    这女修直直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好了么?”


    李云心微微一愣:“阁下说什么?”


    “我说——本座特意给你留出了这么多的时间,好叫你调息、恢复灵力。然后又给了你时间,好叫你运转那法宝雾锁蟾宫——现在问你,好了么?可是准备逃出这琉璃剑心阵了么?”


    李云心的眼皮跳了跳。他盯着金光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挺直了身子,微微侧脸:“我听不懂你的话。”


    金光子面无表情地抬手,往他左袖中一指:“我想那宝贝就在你的左袖里。而你呢,在本座布置下琉璃剑心阵之前,就已经布下那雾锁蟾宫了。毕竟那宝贝是以轻灵奇快著称,可以在无形之中叫人堕入幻境。应该就是在你同我纠缠那黑猫妖的时候吧。”


    “而你此前奋勇拼杀,又一心去护着地上那几个人。既是为了他们的周全,也是为了叫我这样想——觉得你是实实在在地在意他们,然后……叫本座好像猫儿戏鼠一般戏弄你,好给你充足的时间、空间。如此,你可以在本座旁观的时候灭杀那两派。”


    “这样子,既然能掩饰得了你心中的情,又能引君入瓮,真是何乐而不为。这也是你一贯的手段吧……叫人以为你在利用人心。实际上……你只是用这种办法,不叫人意识到你是很在意那东西的。”


    “然后……你又会在这时候——在自己实在无力支撑的时候,以这雾锁蟾宫遁走。”金光子轻出一口气,无聊地“嗯”了一声,“这样的计谋用来对付那些道统剑宗的蠢物则可。但你我都是聪明人……用来对付我,就未免小瞧了人吧。”


    “李云心,你却不晓得的是……我这琉璃剑心,就是专请来破你的雾锁蟾宫的。琉璃一成,剑心通明,天下妄境皆破。你如今试试看——你那蟾宫还能用么?”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翻了一下自己的左袖。


    于是手中多出了一团淡淡的金色云雾来。那云雾又托着一轮小小的明月,放出璀璨的华光。


    他微微转头,往明月里看了看。然后又沉默一会儿,将它收回去了。


    良久之后。


    “好。”李云心冷笑一声,“和道统剑宗共济会打了这么些日子的交道,总算遇到个像样的聪明人。”


    “只不过你这女人废话也多……吵得老子头也很疼。”


    金光子平静地看着他,唇边绽出极冷极冷的微笑:“你最喜欢做的事,不就是——”


    “……身体发肤之痛,不叫痛。灵魂深处的痛,才是痛。”


    “……把你的身体轰成渣、把你自信和自尊轰成渣、再把你的神魂、灵魂轰成渣——这才叫轰杀成渣。”


    “……在你这么想的时候,再击碎你的幻象。叫你在最后一刻还念念不忘……”金光子看他,“这些,难道不是你对我师兄清量子说过的话么?”


    “既然你这样喜欢玩耍,到如今,本座就全还给你——可觉得好玩、有趣了么?”【注1】


    李云心……又张了张嘴,似乎已说不出话来了。他发愣——愣了很久。


    这些话……这些熟悉的话,他的确是说过的——在渭城里轰杀清量子的时候。


    那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共济会门徒。他先叫那清量子以为洞悉了自己所有的想法计谋,然后再给他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最终在彻底灭杀他的神魂之前,将所有的细节一一说出来、令他明白了、叫他在悔恨当中死去……


    这的确是他的手段、他的话!


    “还记得我师兄清量子说,他只是击伤了你的父母么?”金光子冷静地看着他,但嘴角的微笑从未消失,“他当日说,另有一位神君,在千里之外将你的父母杀死——一击即死。”


    隔了好一会儿。


    在让李云心清楚明白地听了她的话、消化了她的话之后,金光子猛地收敛神色,清清楚楚地说道——


    “那是我。”


    “杀人父母,再杀人亲朋。”


    “接着杀了那人的自信和骄傲,最终杀了他的身体和灵魂。”


    “天地浩大,可却叫那人无处申诉、无处可逃。”


    “啊……李云心,我此时理解你,为什么喜欢做这种事了。”


    ===========================

    注1:详见第一百四十八章 成为渣滓的第一步。


    又被打赏一百块……盛情难却……所以今天先更6500……。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保底四千字的基础上多更些,算是加更——


  第三百四十八章 广王破阵

    快活的笑容,终是在金光子的脸上绽放开来。


    将这些话一字一句地说给李云心听了、再看他脸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只余冷到了骨子里的平静之后,她抬起一只手臂:“给了你这样多的时间,又告诉你这样多的秘密。本座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你也该懂得知足。那么而今只剩一件事——”


    “叫本座堂堂正正地、将你轰杀至渣吧。”


    下一刻——


    就如同她的语调一样平静。李云心身前三步之外,凭空乍现三十六柄金光夺目的小剑。但这剑只在视线中残留了短短的一瞬——仿佛要特意叫李云心看清楚他所要面对的是什么——继而猛轰上去。


    无论人修与妖修都不可能有时间应对。光芒跨越三步远的距离所需要的时间,是用“一瞬”来形容都嫌太漫长的。


    就在李云心口中一个“你”字戛然而止、刚刚来得及从脑海中产生第一个念头之前,这光剑与他身畔由“清明”、“河图”两位画中神人所构建的护罩撞击到了一起。


    ——一道火焰流星的一般的火光当即从李云心立足处射出,沿途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撕裂、挤压,瞬间变成大团大团闪耀浓重火光的炽热云气,标示出这颗“流星”轰击过的轨迹。自空中一路掀起的气浪也呼啸着轰在地面上——那里本已经一人多高的火焰即刻尽数熄灭,仿佛天空中的天人张大了嘴用力鼓荡出一口气,顷刻之间扑灭所有的野火。


    轰隆隆隆隆一连串的巨响!!


    被凌空击飞的李云心在地面上一口气犁出了长达五十米的焦痕、掀起漫天的泥沙土石,最终陷入一个湖泊般巨大的深坑里——


    这深坑……本该是长治镇的。但如今一切都消失不见——撞击时所产生的可怕力道、气浪、高温,在三息之内将那小镇中所有的建筑物都撕扯得粉碎,又在三息之内将其焚成漫天的飞灰。


    数米深的焦黑坑底,李云心的全身都燃起火焰,足足花了三息的时间才散去。而后再见他——头发已全散了,凌乱地披下来。发丝之间还有青烟丝丝缕缕地冒出来,难以想象经受了怎样可怕的洗礼。


    身上以妖力所化的白袍更破烂,与其说是白袍,而今倒不如说是勉强能够蔽体的破烂布条。其下露出他筋骨强健的身躯来——


    这身躯却已成了金灿灿的颜色,无一分完好的皮肤了!

    再向外,可见得到两道微弱的金光——勉强看得出是人形,围绕他流转不休。然而也已经慢慢黯淡,似乎再支撑不了多久。


    他像金属的雕塑一般站立在坑里,许久之后才轻轻地吐出第一口气。便是随着这口气,他的身上迸出无数道更加细小的创伤来。然而创口里却没有血流出,似是都已经流尽了。


    而后他像一部在经年的风霜中锈蚀了很久的老旧机器一样,缓慢而艰难地仰起头,看天上的金光子——


    剑宗的女冠仍高踞在云头,而那云头则压得低。她与她身后的三十六名一动不动的剑修弟子自云头上看他,且衬着天空里波澜诡谲的光——仿若无比威严的神人。


    “好……手段。到底是圣人的宝贝。”李云心呸了一声,吐出混杂着内脏碎片的血沫,“死在你的手上,总好过死在那群蠢道士的手上。”


    面目模糊的金光子微微笑了笑:“这种惺惺作态倒是不必了。做给谁看呢。”


    “明明心里悔恨得要死,却偏要拿出这种豪迈豁达的态度来。你我都是聪明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以为你这么……‘豪迈’地死,我杀你之后也会生出些什么‘惺惺相惜’之情、然后‘怅然若失’么?我自然不是道统剑宗的那群蠢物,所以自然也不会那样想、叫我心里的快意大打折扣。”


    金光子轻舒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似是在体会这务必快意的一刻。


    但李云心低声道:“原来是我犯了个错。”


    他的声音已极沙哑了,像是嗓子漏了气。但金光子的神通叫她听见李云心的话。于是张开眼:“你犯的错太多了。说的是哪一桩?”


    李云心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的金血洒落到地面上,腾起一声青烟:“如今看,你催动这琉璃金光剑似乎也不是毫不费力……你……还用了怨气。”


    金光子快活地一笑:“再有呢?”


    “所以你……拉了一群杂兵送死,先叫我杀。修士们体内所蕴含的灵气……不是凡人可以比拟的。我杀得足够多了,你用怨气做引子,再引发剑阵啊……”李云心微微眯眼,仰起头,“我在渭城也用了这个法子,怎么没有想到呢。”


    金光子遗憾地挑了挑眉:“是了。你说的全是。还可以告诉你的是——”


    “我现在同你废话,也是在调息养气,好发出下一击轰杀你罢了。且我还知道——”她起手,虚虚一划,“你化了真龙身在天上左突右窜,也做了些别的事。”


    “他们同你争斗,不曾留意。但是我在一边旁边却看得清楚——剑宗的飞剑来斩你,你或躲避或反击,身边爆发出光彩来——你便趁着那光芒爆发的时机,凌空以玄光画阵。”


    “你的确是个高明的丹青道士。竟然能在这种凶险的环境里、在这样多纷杂紊乱的灵气流里布阵。但……还是那个错误。”金光子耸了耸肩,“不要把我,想得跟道统、剑宗的那群人一样蠢。我修了百年的剑道,剑宗的剑兵激出的玄光是什么样子,我清楚的很。你我都是极重细节的人——你瞒不过我的眼。”


    “我叫你杀修士用怨气引阵,你又何尝不是呢?你在空中布下的阵……也是需要怨气作引的吧。只是你那阵……太慢。”金光子冷笑,“你快不过流光。”


    终是在她说了这句话之后,李云心的身体里像是被抽掉了什么东西。


    此前他伤得狼狈,但终究身躯挺拔,末路时也有几分豪杰气。然而到了这时候,他的身体才委顿了。他脸上的豪气慢慢消弭,最后变成彻底的平淡——那是一种失掉了生机的平淡。


    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微微退了一步,最后坐倒在地上、将双臂搭上膝盖。


    他微垂着头,闻到地上的焦臭气、血液的微腥气、还有空气被极度的高温、雷电所轰击出的……熟悉的……清新臭氧味儿。


    然后才抬起来茫然地看天、又茫然地挥挥手。


    于是天空亮起来了。


    广阔的天空之上,一个又一个的节点被点亮。这些璀璨的光点仿若星辰,彼此之间被更加细微夺目的光线连接,构成了一幅遍布天空的巨大画卷。


    似乎……是画了一个披甲的将军,在刀枪如林的敌阵中冲杀——看着,像是天上的星宫一般。


    “《广王破阵图》。”李云心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啊……杀清量子的时候也用过这图。本是打算用阵里的怨灵之气,找到这琉璃剑心阵的薄弱处、发出倾力一击,好破阵。”


    他沉默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但高估了我自己。到底是圣人的阵法,比我的阵法修为要高明一点点。”


    “一点点。哈。”金光子微嘲地笑起来,“还当真是高估了你自己。”


    “所以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李云心低叹一口气,“能不能告诉我,共济会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你们的道号……又是怎么回事。”


    金光子微微一笑:“不能。”


    “但很高兴见到你这个样子。”她抬起手,“那么做正事罢。”


    “还有三个小家伙——我给你一道题目来做。那男子,他身边的小侍女,还有你的小猫妖。这三人,你说我先杀哪一个,你心里最不舒服?”


    李云心便慢慢转了脸,往旁边看。看了一会儿,才找到于濛那三个人。


    于濛穿了一件湖蓝掐白边的袍子。但在如今漫天的火光里,那袍子变成了淡紫色。李云心上一眼看他的时候,他抱着乌苏的尸首跪坐在地上,像是一尊雕像。到如今他还是半跪着——但是为了护住什么人。


    似乎是,为了抵挡刚才李云心被从高空中击下时所产生的气浪。


    他离李云心并不算很远——近百米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上,李云心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但作为凡人的他看李云心,大概就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被烟雾所笼罩的黑影吧。


    在李云心看了他一眼之后,于濛动了动。


    因而他身上落下窸窸窣窣的沙土、烟尘。他慢慢张开了臂膀,将怀抱里护着的乌苏放在地上。然后他吃力地起身,慢慢走出三四步,用双手掀开半截烧焦了的梁柱。于是听到了轻微的女子呻吟声。


    接着,李云心看到于濛扒开梁柱下的浮土,将离离拉了出来。


    在这样的距离上,李云心看到离离的脸发白,身上有暗红色的液体痕迹。她不晓得是被什么伤了。然而那小姑娘的身手,在江湖上也算是二流武者的行列——如今闭着眼睛并不能动、只发出无意识的低声呻吟……


    大概也是快不成了。


    他再细细看了看。离离里的怀里还抱了个毛茸茸的黑团,似乎也只有微弱的气息。


    于濛直起身。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转头。


    他先往李云心的方向看了一眼。在这样的距离之上凡人本该是看不清确切模样的。但李云心却产生了某种错觉——那于濛是在盯着他的脸看的。


    然后于濛仰头、眯起眼睛,又向天上看了一眼。


    李云心意识到,他是在往金光子的那个方向看。


    争斗持续了很久。天早就亮了。


    不晓得是因为火焰的温度渐低了,还是争斗时候产生的气浪冲上高空去了——原本严严实实地、将天穹遮蔽、将日月也遮蔽的火云,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于是灿烂的阳光如同一柄利剑一般从高天照射下来……


    正射在于濛的身上。


    这异像甚至叫金光子也轻轻地“咦”了一声。但她随即看李云心一眼,微微摇头,冷笑起来:“不必费心思了。我也不想费心思了。既然你不想选……”


    “那就都杀了吧。”


    说了这话,她一边盯着李云心、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神色变化,一边随意地摆了摆手。


    三道金芒,立即在两个凡人、一个妖魔的头上成型。


    ——就如同杀死乌苏那时一模一样,悬在他们的头顶两拳高的位置、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这是……属于古圣人的力量,自洪荒与历史的尘埃当中而来。它不在意凡人的想法,只默然而璀璨地亮——冰冷且残忍。


    而于濛……也像之前那样子,慢慢抬起自己的手。


    他仍旧想,试着用手,去拨一拨这小剑——好像忘记了上一次他触碰这东西的时候,曾发生了什么。


    云端的金光子,手指轻轻地压了压。


    然后她默然地看着李云心,说道:“现在是你了。”


    但随即发现,这即将丧命她手的李云心、原本脸上已是了无生机的默然的李云心,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甚至都没有盯着自己看,而是仍在往两个凡人那里看!

    某种难以言表的意味在金光子心头乍现,她当即转了头。看到令她惊诧得口不能言的一幕——


    那于濛,用两根沾了泥沙与烟尘的手指……


    捏住了此刻本该已经将他们从头到脚贯穿的光剑!

    “你——”金光子发出短促的音节。就在这时候,又看到于濛将那光剑取下来——就好像这东西是有形有质的——然后捏碎了。


    光剑散成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无数只萤火虫。它们在空中轻盈地向四面飘散而去,很快就消失无踪影了。


    ——只有金光子才晓得,这一柄小小的光剑里蕴含了多么可怕的能量!


    然而于濛又走到了离离的身边。他再一次伸出手去,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离离头上的小剑,又用中指和无名指捏住了黑猫头上的剑。同样再稍一用力——两柄剑亦化作璀璨的光斑消散。


    金光子心中大骇,立时倾尽全力催动了阵法,可不是向着李云心,而是向着这一直被她忽视的凡人、全力轰去!!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催不出剑芒了!!


    直到这时候,于濛才默然地站立着、低叹出一口气。然后转眼去看李云心:“你的《广王破阵图》,还能用的么?”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重新支撑身体,站立起来:“只能一击而已。”


    “击那里。”于濛抬起手,指向金光子背后那三十六个站立得整整的弟子,“要快些。”


    他的话音一落,被李云心布在天空之上的巨大画卷忽然动了起来!

    由璀璨光点所构成的巨大人形“广王”,当即化身成为一柄更加绚烂夺目的星辰长槊——直射金光子身后的三十六个剑修!

    金光子发出一声惊叫,大袖挥舞即时催动那云头往高空窜去。同时从袖中射出三件团团飞舞的法宝来,试图拦住李云心那最后的一击。


    便在这时候,听到站在焦黑土地上的于濛,在青烟乱舞的广阔旷野里,猛地一声厉喝:“孽畜!你看我是谁?!”


    他这一声呼喝并不像修士与妖魔那样声动九天。在高天上听起来,就只是隐隐约约的人声罢了。可就是这隐隐约约的人声……竟立即叫金光子身后的那三十六人慌乱了起来!

    先前他们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和人是无异的。然而此刻听了于濛的声音……立时就变化了模样!

    仿佛是人形被高温烧化了,这三十六个“人”,在眨眼之间就变换了形体……变成了三十六只通体赤红、怪模怪样的大鸟!这些大鸟一旦现了形,就如同受惊的麻雀一般,没头没脑地四处乱飞。等它们从金光子的身后飞走了——原来的云端就只剩下三十六具呆头呆脑的木偶罢了!

    那金光子惊慌地高声诵读起了什么咒文来,然而那些怪鸟却全不理会她的咒文,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一窝蜂地直往地上于濛那里冲过去了!


    也便是在这时候——由李云心《广王破阵图》中的广王所化的长槊,轰的一声撞上了金光子身后的那些木偶!


    漫天的碎屑炸裂开来,连同的还有金光子的一口蓬勃鲜血——仿佛她的身体里藏了一个盛满血的巨大皮囊,此刻受到了猛烈到无以言表的撞击,将所有的血,不要钱一般地悉数泼洒出来了!

    她这一口血足足喷了十几息的时间,就连身上饱满的肌肤都迅速地委顿、干瘪——李云心知道这是什么状况!

    一个修士常年与一件威力绝大的法宝性命双修。而今那件法宝似乎忽然——甚至都不是损毁了——而是被抽走了!这将带来难以想象的可怕创伤!

    他在极度的惊诧当中、憋了一口气再去看于濛——


    于濛仍安静地站在地上,背了一只手。那些自天空中轰然而下的怪鸟在他身边怯生生地盘旋了一阵子。


    而后于濛抬起了右手。


    于是怪鸟们如同找到了主人一般,轰的一声扑到他的手上——化为一块圆坨坨、光灿灿的透明琉璃。


    而天上,金光子就如同一只折翼的鸟,摇摇晃晃地稳不住身形。她足下的火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是很想驾云遁走,可又始终无法聚集灵力。等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站稳了,自云中往下看——


    于濛拖着那琉璃剑心,也在往上看。


    金光子同他对视了三息的功夫,忽然转眼看李云心:“好、好、好!李云心!你真是好计谋、好胆量!我金光子——”


    说了这话,又喷出一口鲜血来:“我金光子——说得到就做得到——你的人头我暂且寄在你颈上,你的那些——”


    李云心忽然冷笑,猛地飞上空中大喝:“你的人头,我倒是不留了!!”


    一见他竟还有余力舞空,金光子当即连话都不再说了,驾起火云扭头便走,只数息的功夫,就消失在天边了!


    李云心又凌空站立了三息的功夫,才直挺挺地掉落下来——正落在于濛的身后,砸出一大片轰然的烟尘。


    但于濛没有看他,仍微微仰着头,看金光子遁去的方向。


    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李云心的胸膛急剧起伏。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你说。”


    于濛低头,认真地看着他:“杀了她。挫骨扬灰。”


    “她与我,也有杀父杀母的仇恨。”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不共戴天。不消你说。但是……”


    “你究竟是谁?”


    于濛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开,走到离离的身边、半蹲下,将她扶起并且枕在自己的腿上看了一会儿。


    “我曾经是……剑宗。”


    “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


    “但现在我是于濛。”


  第三百四十九章 剑圣与画圣


    他认认真真地说了这些话。而后重低下头去,伸手摸了摸离离的脸。


    李云心便平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天上,那露出来的一道缝隙已经重新合拢了。这天地之间又变得如同黄昏一般,焦黑的平原上吹来闷热呛人的风。


    倒的的确确很像是战场。


    许久之后李云心转头。他的视线越过地上焦黑的土壤、断裂的衣带、灰白的灰烬,以及由离离手腕上流下来的血液所积成的小血泊,看到于濛的脸——


    然后微微吃了一惊。


    本以为……该是波澜不惊,或者……或者总归是什么不同于凡人的模样。


    可他的脸上竟然写满了鲜明而浓烈的悲痛——像是一个真正失去了什么喜欢的人的年轻男子。


    这……实在不太像他所自称的那个身份。


    但他掌中的那块琉璃剑心,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李云心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既然是剑圣,为什么不追上去呢。既然是剑圣……为什么又帮我呢?”


    然后吃力地抬手,指了指离离:“这小姑娘恐怕也活不久了。既然是剑圣,为什么不救她呢。”


    于濛又摸了摸离离的脸,轻轻摇头:“她经脉尽断。世间没有能医好她的郎中了。且……我是并不是如今的剑圣。”


    他抬起头看李云心,眼睛里有一层蒙蒙的水汽,声音也略微发颤:“我看见了你来时候的铁索。你是阳世判官,对不对?”


    “乌苏和离离,魂魄应该还在身上。我要你封住她们的魂魄,这样就不会受损。一会倘若黑白阎君来了。你代我同他们说——剑圣裴云尽,向他们讨一个人情。”


    “剑圣裴云尽、剑圣裴云尽……”李云心将这个名字轻声念了两遍,慢慢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那么,你并不是当世的剑圣?”


    “……当世的剑圣,是二百一十四代。”


    李云心想了想:“好。那两位当真来了的话——你要知道,我也在等那两位。但是……唉。”


    他一边低低地叹息着,一边慢慢起了身。身上无一处不痛,实际上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撕裂了。而今他的雪山气海当中近乎干涸,所剩的灵气也只是勉强榨出来的。


    不过……倘若这位“剑圣裴云尽”不是个西贝货,那么此地倒也还算安全。哪怕道统和剑宗的人不认他,以他方才徒手接金剑的神通来看,大概也没什么人能奈何他——只要这家伙,不对自己出手。


    李云心慢慢挪到了乌苏的尸身旁,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箓来。点了自己的一点口水,贴在她的额头。


    又慢慢挪到于濛的身边,摸出同样的符箓,也贴上去。


    于濛看看这符,微微皱眉:“镇煞符……封这个做什么?”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无奈地叹口气:“剑圣大人还是……做好准备吧。那两个王八蛋,好久都没出现了。”


    “我是于濛。”于濛看看乌苏和离离,又看他,“两个王八蛋?你是指谁?哦……你……”


    他到底是惊了一惊,似乎意识到李云心口中的“王八蛋”是指黑白阎君。


    他竟敢这样说?!

    “你也看到了我来的时候,手里拖着的长长一串。除了要用来炼阵,另外就是为了……引他们出来。这么多的魂魄,被我一人给绑了却又不送下去,总该来看个究竟吧?”


    李云心皱眉:“但真的没有来。到如今乌苏……过了一刻钟,也还没有来。也许出了什么事。”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仔细地看于濛的脸色:“不过……我倒是,可以给她们换个身子。只是暂时还不成——”


    “拿去”。于濛忽然一抬手,将他掌中的法宝“琉璃剑心”抛给了李云心。


    李云心心中骇然,稍犹豫了一会儿才去接,险些将这宝贝掉到地上去——这于濛,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就将这么一件宝贝,给了他了?


    他是稍微有些、看不太懂如今的情势的。


    于理——他是剑圣,“前任人类世界最高领导人”之一、天下玄门正宗的双魁首之一、天下妖魔的死对头之一。


    而自己则是个大妖魔。刚才就在他面前……杀死那么多剑宗的弟子——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孙吧。


    他与自己的立场,应当是对立的。


    但于情——剑宗的金光子杀死了他的侍女。又从他的表现来看……他竟是极在意那侍女的。


    然而圣人……难道不是绝情弃欲、太上忘情了么?!


    刚才李云心之所以惊诧,就是因为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世俗凡人的强烈情绪——那甚至不是一个化境修士该有的情感。


    所以说——


    “这是什么意思?”李云心持着手中的琉璃剑心,皱起了眉,“我是妖魔。”


    于濛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凄然:“又怎样呢?这是给你的报酬——如果你说的,你真能做得到。”


    “你是剑圣。”李云心看着他,“我刚刚杀了许许多多你的徒子徒孙。你还叫我去杀金光子——因为这两个凡人?”


    “我不喜欢这么个玩法——这件事你自己为什么不做?”


    “因为我做不了。”他抬起自己的手,递给李云心:“我修不了神通。我也不想再做剑圣。我这一世,只想做个俗人罢了。”


    李云心狐疑地看着他。确信对方并没什么别的意图之后,并拢二指搭在于濛的脉门上。然后缩了回来。


    于濛说的是真的。


    他的身体里……没有雪山气海。


    甚至都没有什么经络关窍——而是坦坦荡荡、混混沌沌的一片。这种体质,修世俗间的武艺倒是得天独厚。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乃是天生“通了任督二脉”。可要修道法……连雪山气海都没有,哪里存灵力?

    “但是你……你怎么收了她的琉璃剑心?”李云心一边说话一边往远处看了看——远处仍然火焰滔天。然而他心中已没有刚才的那种安全感了。


    见了鬼……这“剑圣”倘若真的没有神通、真的修不了道法……


    那金光子或者别的什么人杀个回马枪,他们都得玩儿完。


    “琉璃剑心……琉璃剑心。”于濛将这名字念了两遍,摇了摇头,“什么琉璃剑心,不过是三十六鬼罢了。我那时候……天下间冤魂无数,鬼怪横行。其中有三十六鬼王,修为神通不亚于而今你们这九龙子。我花一百四十六年的时间将它们一一捉拿了,又将他们炼化成这三十六只金乌。”


    “这所谓的琉璃剑心,不过是囚禁它们的牢狱。那时候我以这东西做法宝……唉。不说它了。只是它们还晓得我神魂的味道……我这神魂……”于濛顿了顿,忽然抬眼看李云心,“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李云心愣了愣:“你指什么?”


    于濛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尽管还掩饰不住他脸上的哀色,但至少有了些有别于凡人的模样。他看起来谨慎又小心。先伸手指了指地面:“这阵。”


    再伸手指了指天:“还有天人。”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愿闻其详。”


    于濛便看了他一会儿,俯下身抱起了离离:“先离开这儿。倘若那金光子是共济会的人,他们很快就会再找来。”


    李云心再愣:“你也知道共济会?”


    “你现在所知道的,不过是这个世界真相的一角罢了。”于濛凄然笑了笑,“并且你会很快后悔,让自己知道了更多。”


    ……


    ……


    业国。碚陵路。小石城。


    业国又在庆国之北。秋意到了这里,更浓了。


    小石城也是天下名城之一。但它的名不在市井的繁华,不在城墙的高大,而在满城的银杏。


    城中大小的街道旁遍植银杏树。如今到了秋季,树叶灿烂金黄的一片,好似满城都飘着金箔。再赶上天朗气清的好时节,阳光自从高天洒下,更映得黄叶微亮又剔透,乃是别处难得见到的胜景。


    而城名中的“小石”,来自这城中的小石山。实际上这是一座山城——半个城市在山下的平原上,半个城市建在一座小山上。据说这小山乃是完完整整的一块巨石——而这巨石又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块从天而降的更大的巨石上碎落下来的一块,因而叫“小石”。


    可李云心此刻站在这城中山头最高处的亭里往下望,只觉得这小石城的大小比起渭城也不逞多让——叫它小石山当真是太委屈了。


    “我来过此地一次。那时候,这里只有山脚下的一个小镇罢了。山也比如今要高。”于濛端坐在亭里,背倚着扶手。目光越过李云心,往更南边看过去。


    小石城在业国碚陵路,距离两国边境六百余里。但即便是这样远,仍可看到南方天边一条不详的灰线——那是庆国境内的火焰烧出来的尘埃云。


    他们所容身的这个木亭建在城内小石山的山头。这山头是相当平缓的一片,不但有这亭,还有书院、客栈、会馆、茶社等等——乃是城内文人雅士登高望远、论诗会友的好去处。


    但今日这里却很冷清。据说是因为城外又三百里处的剑宗五臾剑派山门发来了通告,要周边诸城供奉些零零碎碎却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虽然不是官府的告令,却远比官府更管用。


    因而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去了府衙里商讨这件事,就连那些整日以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为乐的士子们也忙了起来。


    因为还据说,五臾剑派要开山门了。


    山中的仙人要收弟子。


    所以到这时候——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微黄的草尖儿上时,这亭中竟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那时候,是我在世的最后一年。”于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一个老年人。坐在亭中,裹着金黄狐狸毛领的大氅,口中哈出淡淡的白雾,在追忆往事。


    “我游历天下,打算看这天下最后一眼。我在云山里修行了一千六百四十年,算是历代圣人中修行最久、最吃力的一个了吧。”他微微眯起眼,顿了顿,“但当真将天下看了一遍,又觉得生无可恋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俗世往来的诸人也同草木无异……实在不晓得这世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李云心站在木亭的另一边,想了想:“当今的双圣,不是修了三千余年么?”


    于濛没有看他,仍眯着眼看远方:“你是说真正的二百一十四代剑圣和二百五十九代书圣么?”


    “他们的天资是历代当中最高的。大概只修了一千一百余年吧。就已经到了飞升之境。”


    李云心微微皱眉,试着理顺了一下时间线——


    洞庭君第一次带他进红花城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段往事——洞庭君在三千年前还是一尾红鱼,在河边遇到一个执红花的意境女道士,因而心有所感开了灵智。而那位女道士,就是“当今”的剑圣。【注1】


    这意味着……倘若于濛所说的是真的,倘若于濛真是上一代的剑圣……


    他做圣人的时候,是看着当今的剑圣和书圣慢慢修炼、成长的。


    李云心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荒谬感。这种感觉甚至大过了他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过去的许多往事都已经成了历史、传说。可如今,如果是真的……那么坐在他对面的这一位,不但本身就是历史与传说,还是见证了另一段历史与传说的人!


    他便略觉得有些眩晕。不晓得是因为过重的伤势,还是因为纷乱的思绪。


    “然后……我决定飞升。”于濛想了想,搓搓手,往掌心哈了一口气。像一个怕冷的凡人,“你知道飞升是怎么回事么?”


    “不知道。”


    这时候有一个小贩挎了藤编的筐过来卖干果和蜜饯。于濛便给了她一角碎银子换了两小匣。小贩千恩万谢地去了,于濛就打开小匣,捻了一块小小的柿饼。


    柿饼上有一层白霜,他盯着白霜看了看,露出全然不符合他圣人身份的疑惑,没有往嘴里送。


    李云心略想了想,意识到……


    从前应该是乌苏和离离给他弄这些吃的。两个小姑娘也当然会将柿饼上的白霜擦掉。


    他就在心里低叹了一口气:“这个东西,是葡萄糖和果糖的凝结物。吃吧。”


    于濛看看他,又看看柿饼。略一犹豫,送进嘴里了。嚼一会儿,说:“还是擦了好。”


    李云心耸耸肩:“啧。大少爷。”


    然后忽然问:“鸡蛋是什么颜色的?”


    于濛微微皱眉:“问这个做什么?不是白色么?”


    “软软的,白白的?”


    于濛想了一会儿:“难道还有硬的么?”


    “哦。”李云心歪了歪头,“您继续。”


    于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匣子里的柿饼拨去一边。又捡了一枚剥好的南瓜子送进嘴里,道:“修到了太上忘情,其实就是可以飞升的了。我从前以为飞升这回事是——修为到了,忽然心念一动,便可以直升天人界。”


    “但后来我修到了太上忘情,却发现这件事并不是你想要走,就走得了的。更像是……得等一等。”于濛眯起眼睛,“等天上仙班有缺。等天人召唤,你又修到太上忘情了,便可以飞升了。”


    说到这里停下来,又低头去扒拉匣子里的干果蜜饯。李云心听得心里急,却不好催。只好微微皱眉斜了眼看他,后悔刚才自己没有也买一匣子。


    于濛找寻了一气,叹一口气。将匣子合上,随手丢在一边。又往手里哈了一口白气,才继续说道:“我足足等了一百二十年——期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修行出了问题,反复思量。但思量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


    “我在云山上打坐,忽然觉得自己坠入了云雾里。那种感觉……就好比你从这天地之间剥离了,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而后便有一个人问我,你可准备好,羽化登仙了么?”


    “我念头一转,就晓得绝不会是凡人、或者修士。这世间哪里还有人,能叫我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坠入那种的情景里呢。我那时候已是太上忘情的境界。遇到了这事,倒是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道,我已准备好了。”


    “然后就听到那声音对我说,那么,就来吧。”于濛停顿了很久,“然后就是渡劫。”


    “渡劫自然是很难的。并不只限于硬接天雷,还有种种天界的罡风。我也是知道那时候才晓得为何不能是‘修士念头一动’,就可以渡劫。”


    “因为倘若我在云山渡劫的话……圣人修为以下,全部都要在一瞬间死光。劫雷和劫风的可怕,你是完全想象不到的——即便我那太上忘情的境界、修行了一千六百多年……也只撑了一刻钟罢了。”


    李云心想了想:“失败了?”


    “失败了。”


    “但不是天人引渡你的么?”李云心吃惊地问,“这种事也能失败?”


    于濛露笑了笑。他微微摇头,一边伸出手去一边说:“所以那同我说话的天人也很奇怪……”


    说到这里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才把伸出去的手放下了。轻出一口气,继续道:“天人也很奇怪。然后……似乎是那接引我的天人因为我渡劫不成,也遭了劫雷和劫风。这下子,我没有飞升去天人界,那天人倒是坠落到咱们世俗界来了。你想一想看,那天人是谁呢?”


    “你脑袋里那沈老?”


    “是了。是那沈老。然后我的修为神通就全没了。那天人说他飞升成为天人之前,世俗之间的名字叫沈幕。这沈幕……因着我渡劫失败,同我的神魂熔到一起去了,难以分离。”


    “我渡劫时并不在云山。因而经了这么一遭,本是打算回剑宗、回云山重修的。可就是在那时候,那沈幕告诉了我……共济会这个东西。”


    李云心立时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听。同时往四周扫了一圈。


    刚才卖于濛干果蜜饯那小贩往别处转了一圈去,似乎没卖出什么玩意儿,就又转了回来——似是想问问这位豪客还需不需要点儿别的。但李云心立时冲他远远地一瞪眼:“滚!”


    ——小贩吓得一溜烟儿跑掉了。


    于濛转身看了小贩一眼,叹口气,又道:“他叫我不要回去。对我说,道统与剑宗实则在我上一代就亡了。这个亡了,倒不是说流派、洞天不在了。而是共济会的人跑到这些门派里,把持许多不起眼儿却关键的位置。”


    “譬如说一个洞天,上有一个宗座,下有几个院。而后有若干堂,各种杂役。共济会的人或许并不是宗座,却可能是各院里的首座。或者把持了管理门下弟子修行的权力——凡此种种,上面的人体查不到,下面却是已经被架空了。”


    “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修行要绝情弃欲,为的是太上忘情、飞升。但共济会的人并不在意什么飞升,虽修道法剑术却不在乎情欲。”


    “因而道士和剑士们在他们看来就好比是麻木不通人心的木头……而他们,善于钻营善于权谋——由此道统与剑宗不亡于妖魔,却亡于自身,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但他们又只把持,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这种一隐忍就长达数千年、不急不躁、慢慢经营的耐心……是十分可怕的。”


    “至于这共济会都是些什么人……那沈幕说,乃是天人。”


    李云心皱起眉,心里微微跳了一下。他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平静:“天人。”


    “不是你想的那种天人。”于濛也皱起眉,想了想,“乃是,一群比较坏的天人。这群天人觉得天上无趣,于是跑来世俗间,想要祸乱天下。可这天地之间毕竟还有大道——天人在天上界无所不能,但来了世俗间,就失掉一切神通了。”


    “然而这些天人虽失掉了神通,却还有别的东西——咱们所修的道法、剑术,这些天心正法,原本不就是天人传下来的么?他们没了神通,却拥有天下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所有的法门。因而他们将这些法门传给他们选中的修士——”


    “所以那些量子们都号称双修。”李云心沉声道。


    于濛点点头:“而这沈幕,据说自己是很不喜欢那群天人的作为。因此趁着接引我飞升的机会也想要下界来。但没想到竟未成功。又说与我共时却不同地渡劫的书圣已飞升成功了,这事必然被共济会的天人知晓。于是,倘若我那时候回到了云山去,必然会被隐藏在那里的人捉去。”


    “天人啊……”李云心微微皱眉,“我听说共济会有四百一十四个长老……难道是四百一十四个下界的天人么?他们想要做做什么?只是为了玩玩?”


    他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是很合道理。但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一时间却又说不清。


    “沈幕没有说。或许因为他也是天人吧。”


    “但是然后……我遇到一个女子。”于濛说到这里,声音变得轻且缥缈。似乎是提到什么极在意的事情,怀有相当复杂的情感。


    “那女子啊……”他迟疑了一会儿,皱起眉,“那女子……咦,那女子……嗯?”


    他原本是懒懒地靠着木亭的扶手坐着的。到这时候眉头紧锁,又将身子挺起来了。先前仿佛是一个在秋日午后阳光里追忆往事的老人,慵懒闲散。可到了这时候却皱眉不展,看着是……在极力回想些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李云心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开口轻声问:“是不是……画圣?”


    于濛皱眉抬头看他:“什么?”


    “画圣。”


    于濛又看他:“你说什么?”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他心中已经了然了。


    同样的状况。


    洞庭君与龙子们听不到任何同“夺舍”有关的字句。而这于濛……毫无疑问他所提到的那女子就是画圣。但他看起来虽然晓得画圣、又的确同她接触过,然而一旦在这种时候提起两人最初相遇时候的事情,就全记不起了。


    类似的手段。或者说,几乎相同的手段——竟然用在了这位“圣人”的身上!


    那么夺舍……和画圣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于濛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问:“跳过这一节。我问你,有关画圣,你知道些什么?画圣在两千年前成圣、开宗立派——那时候你应该还在的。”


    他这句话就仿佛是将一辆误入窄巷前行不得的马车拉回了正途。于濛脸上那种苦思而不得的神色在一瞬间消失了。他微微愣了一会儿,飞快地眨眨眼:“啊……是了。画圣。有关画圣——你知道她在两千年前成圣且开宗立派,而所修行的既不是道法也不是剑术——是画道。可这画道,竟也与天心正法殊途同归。那么你知道她那画道是哪里来的么?”


    李云心立时答:“不知道。”


    于濛轻轻挣开了李云心的手。他抬起自己的手,指指他的脑袋:“是我脑袋里的天人,为画圣量身定制了那一套画道的法门。因而她才能在两百年内成圣。沈幕他……既已经同我无法分离了,就有意叫画圣同共济会争个高下。那画圣也是个极骄傲的女子,又是活泼跳脱的性子,因而两者一拍即合。”


    于濛说了这些话,沉默一会儿,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头:“可惜呀。终是没斗得过他们。不但画圣身陨了。就连这一代的剑圣、书圣,也身陨了。”


    李云心悚然一惊,倒退了一步:“你是指,一千年前画圣入魔那件事?天下围攻画圣那件事?”


    “哼。早就是共济会的天下了。”于濛摇了摇头,“双圣率领道统、剑宗围攻画圣——到最后也是知晓了实情了。又怎么样呢?结果全葬送了。”


    “我的身份也暴露,逃无可逃。唯一的办法只有投胎转世。”于濛抬起头,往南边看,“转世之前,沈幕在长治镇布下了那星阵。”


    “是我从未见过的阵法。也是他独创。我曾经怀疑过这沈幕乃是邪道。可他创出了画道,又用了这样的阵法——除了天人,还有谁能将天地大道理解得如此透彻呢?”


    “那星阵,没有旁的用处。只一件——可叫我恢复些记忆罢了。”于濛凄苦地叹了口气,“我转世投胎,竟还没法子同那沈幕分开。我生出来,生而知之。自己也晓得自己的异样,于是很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找了过来。”


    “结果呢?我如今,情愿从没有去过长治镇。情愿同……她们两个,不问什么世事纷争。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居所,过完这一辈子——死了再转世投胎,做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世俗人。”


    李云心默然。过一会儿才抬头看看远处那一片在阳光下金黄灿烂的银杏,说道:“你从前体会过太上忘情的滋味,到如今还想做个世俗人么?”


    于濛笑了笑:“便是体会过太上忘情的滋味……才想做个世俗人吧。难道你不晓得么?”


    李云心张了张嘴、皱了皱眉。旋即笑了笑:“也许吧。”


    然后,两人对坐在这山巅的木亭里。此处人少,很静。秋风吹过亭边的一排高大银杏树,金黄的叶子沙沙作响,又将些地上的落叶送到亭中的青石地面上来。


    李云心的手搭在膝头。见叶子到了脚边,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划圈儿。于是地上的叶子被小小的旋风卷起,也轻轻地划圈。


    如此逗弄了一会子,李云心抬头看于濛:“你十岁那年下雨——”


    “我也不知道是谁劈了那一道雷。”于濛也看着他脚边的转圈的叶子,“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晓得。也不要问我沈幕了——你用冤魂催动了那星阵。阵法一成,他就已经走了。走去哪里我也不晓得、怎么走的更不晓得。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李云心便将手指一弹。那转圈的叶子哗啦啦地尽数飞了出去。


    “但你在长治镇露了脸。金光子记得你。她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应该以为还是我破的局,但还是会记得你。你想要归隐……就不现实了。”


    于濛认真地看他:“所以,杀了她。我观瞧那女子的性子,惨败一事十有八九不会轻易同人说。即便说了也不会详细说——你尽快杀了她,我才能安稳地活下去。”


    “她是一定要死的。”李云心站起身,在亭内踱了几步,“但你说的事情……我是说你说的所有的事情,你没有怀疑过,到底是不是真的么?”


    于濛笑了笑:“这些事听着是合理的。至于是不是事实,我如今并不在乎了。是真是假……都是数百年数千年乃至万年的事情。那时候我早已经死了,何必去关心呢?”


    “我浪费了一千六百年,把自己从人修成鬼。又浪费了一千年,为些注定要失败的事情奔走。到这一世……我方知人与情才是这个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于濛看着李云心,“杀了金光子。救活乌苏和离离。再帮我寻一处安稳避世的好地方。”


    “我就将我为圣一千四百年所知道的所有道法秘闻,全部告诉你。”


    李云心背起手,低头走了几步。转身看他:“听起来还不错。但我得先破眼下这个局——有人算计了我,要杀死我。”


    他冷笑一声:“在这边活了十几年,第二次这么狼狈——且两次都是同一拨人搞的鬼。这口气不出,我念头可不通达。”


    “到现在我总算喘了一口气,也该叫他们知道悔不当初了。不如你先帮我,杀几个人的全家、灭几个人的满门,再办你的事。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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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第二百零四章 执掌洞庭。


    8500字。


  第三百五十章 剑圣与疯子


    于濛想了想:“我收了金光子的琉璃剑心只是侥幸罢了。她如果用个别的宝贝,也许我们都要死在那里。我的确没有神通——不过是头脑里记得一些东西。你要我怎么帮你?”


    李云心没有说话。而是走两步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


    于濛的手是普通而平凡的青年男子的手。或许因为前世是剑圣、练剑时天分极高的缘故,掌心也几乎看不到武者常见的老茧。


    李云心便用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划了一下子——留下一道极淡的白印。


    “世俗间的人倒也难伤你。”他将于濛的手放下了,“你的功夫,毕竟还是高。但想帮我的话,还是有办法的——帮我混进五臾剑派去。”


    于濛愣了愣,随即吃惊地皱眉:“你……带我逃来此地,原本就是存了杀过去的心思?”


    李云心哼了一声:“快意恩仇。贵在一个快字。况且我同她讲过——碰我座下使者的一根手指,我就在一月之内灭她满门。不讲信用,怎么混江湖?”


    “但你的伤势,已经不是一个严重能形容的了。”于濛摇头,“也只不过过了两天的功夫。如今你除了能用些戏法儿,连现真身舞空都吃力——你要凭你眼下区区虚境的修为……灭五臾剑派满门?”


    “哈。”李云心冷笑,“莫非你还是心疼你的剑宗?”


    “是怕你死了,她们两个的事情没有着落。”于濛低头想了想,“我倒也不是全知。云山和道统剑宗的事情,我从前知道一些。但后来转世投胎,又在下面耽搁了许久,有些事说不得也变了。然而画派这一道——要论起死回生,如今天下间就只有你能做得到了吧。”


    李云心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别扭。他转过身走几步,低低地咳了一声:“你觉得画圣当真死了?”


    “我轮回转世,在下面看到了她的魂魄。过奈何桥坐孟婆轿,是在我前面走的。如今已经不晓得转了几世,是个彻底的世俗人了吧。”


    “孟婆轿?不是汤?”


    于濛想了想:“普通人自然是喝汤。修为高强的却要坐轿——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冥殿的规矩,我不晓得。”


    “好……”李云心沉吟了一阵子,犹豫再三。还是问,“如今……能找得到她的转世么?”


    于濛若有所思地看他:“找她?找她做什么?即便你找得到,有什么用处呢?转世几次,前尘往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且你觉得她还是从前的画圣么?嗯,她当年倒是以美貌著称,但你要知道转世……可能转男转女,可能转美转丑。见过了她从前的样子,绝不会再有人忍心看她转世之后的样子。因为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李云心便沉默不言。又过一会儿,转过身:“好吧……我帮你。但你也的确有法子帮我的。”


    “金光子既然是共济会的人……哼。那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他的脸上露出危险的笑容,盯着于濛看,“你说共济会的长老们是坏的天人下界,并没有什么神通。且你的脑袋里又寄居过一个天人,那么你一定也知道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所以说……你假扮作共济会的长老,同我一起去五臾剑派,怎么样?”


    于濛愣了愣,似乎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接着笑起来:“你——你——”


    他又想了好一会儿:“你是在说笑么?除了你说的天人下界之外,你我对共济会的长老们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你要我扮成长老跑去过……你觉得事情有几成的把握?能有一成么?”


    李云心却快活地笑起来:“看。对了吧。连你也觉得这是痴人说梦——脑袋正常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干。那么金光子就更想不到了。”


    于濛又愣了一会儿,意识到李云心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这个疯子真的打算那么干。


    他便皱起眉:“金光子自然想不到。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成功!那些长老们是什么模样、什么状态,共济会的组织里是什么结构、什么等级,有没有什么特定的称呼暗号联络方式——统统一无所知。你这件事,无异于叫一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世俗人去妖魔窝里假扮妖魔,实在是……实在是……”


    “我做事啊……从来不会去想有几成把握。”李云心听他说了一会儿,走到他身坐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件事只有两个状态。成功或者不成功。一成的把握也可能做得成,九成的把握也可能被看穿。倒不如将每个环节分为成与不成——成了,按计划一继续进行。不成,转计划二。”


    “我和那些量子们打过交道。”他又在于濛肩头按了按,加重语气,“那些家伙,每一个都是尾巴翘到天上的货色,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狂妄至极。譬如那金光子,杀我之前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废话,非得要把她心里的那些情绪统统抒发出来,才觉得念头通达。”


    “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你猜我发现了一个什么共同之处?”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他们说那些废话得意炫耀的时候,从没提过共济会的长老们——甚至连什么暗示都没有。”


    “你同我说长老们是天人,于是我回想了一下——他们有没有说过任何的类似‘呵呵长老们的来历岂能是你所能想象的’之类的屁话。这么多的量子,个个儿眼睛长在头顶上,却从没一个人提起这个茬儿。所以我怀疑,他们也压根不清楚那些长老的真实身份。更有可能,连见都没见过。”


    于濛低叹一口气:“就因为你的这个猜测?”


    李云心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那我们找一个量子来问问好不好?”


    不等于濛说话,他就将手掌一翻——掌中立时多了一团蒙蒙的云气与小小的明月来。


    这正是那雾锁蟾宫。


    “在蓉城的时候,两个量子追昆吾子。阳剑子干掉一个,我收了一个。我收的这个呢,叫福量子,算是老相识。”李云心又从袖里摸出符箓,在这法宝上贴了一圈。此前他恶战一场,精疲力竭。直接用妖力催动法宝将会很吃力,于是借助符箓。


    当他将符箓排好了之后,就并指遥遥一点:“在洞庭的时候他被我摆了一道。现在又落在我手里了。”


    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于是那明月中,立时出现了一个小人儿。这小人儿在月晕里上蹿下跳,似乎很想出去。但无论怎样走都只是在原地摇摇晃晃罢了,看起来很滑稽。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看于濛:“现在我的妖力差不多已经耗尽了。催动这件宝贝很吃力……借用这些符箓的话,也只是勉强能试试看而已。但是这月晕里的福量子呢,是附身在道统一个真人的身上。你从前是圣人,应该明白现在……有什么风险吧?”


    此刻也还是午后、阳光也依旧金黄。可听了李云心这一番话,于濛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明白。”他紧抿了嘴唇,沉默一会儿,“如果你出了岔子,这宝贝失了控,它就会在原地展开。到那时候大概整个小石城都会被它的幻境包裹起来。不过这倒没什么——幻境与此刻也相差不大。等妖力恢复了,再将这宝贝收起就是。”


    “但……里面的,你说的这个人如果因为幻境失控而出来了——此刻你我都斗不过他。”


    “是的。”李云心点头并且看着他,“现在我试着打开这个幻境。”


    他抬起了手。但于濛也抬起手、将他抓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这样行险,是什么意思?”于濛认真地看着他,“你在怀疑我。”


    李云心便略略低头,笑了笑。


    “行险啊……在你看来是行险,但在我看来倒算是刺激。现在你大概还不是很了解我……所以会觉得有时候我做事很奇怪。但如果以后你更了解我了,就会叫我疯子了。”


    于濛深吸一口气,又紧闭着嘴呼出去:“用不着以后。此刻,再加上你说的潜进五臾剑派。只这两件,我就已经知晓你是个疯子了。”


    “但疯子也有疯子的道理。你现在发了疯,又是因为什么?”


    李云心便将手放下了。他看着于濛:“难道我有不怀疑你的理由么?”


    “是你把我带进渭城——后来说是沈老叫你做那件事。”


    “我被人追杀,逃到长治镇,又发现你在那里——你说是沈老从前吩咐你师父鲁公角,叫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去那儿。”


    “我被金光子带人突袭围困了。直到我用尽所有的手段,即将死了——你才出手,说刚刚恢复的记忆。”


    “而且金光子用的法宝,还恰好就是你能够收去的那一件。”


    “到如今,你那师父鲁公角早死了。你说的沈老也没了——一切都是你在说。用许许多多的巧合给我解释问题。所以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会怀疑你?”


    于濛张了张嘴。似乎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他笑了笑:“事实如此。的确是巧合。”


    “我从来不相信巧合。”李云心叹了口气,“即便我同样冒险相信了你……我也会想另一个可能性——是不是你被别人当成了棋子而不自知。”


    “棋子?”于濛终于冷笑起来——这算是他第一次对李云心冷笑。他在世俗的时候虽然是个巨富之家的公子,但为人并没什么叫人讨厌的习气。到了如今性格也温和、很有耐心。而今忽然冷笑起来,神色之间却忽然多出几分剑戟之气,仿佛在一瞬间就又成了那个从前纵横天下的剑圣。


    “什么人能把我当成棋子?从前那十几年或许我身在其中不自知。但如今我已经恢复了记忆又将从前那十几年细细想了一遍——”


    “你恢复的,只是记忆,我的朋友。”李云心打断他的话,并且微微低头、认真地看着他,“只是记忆。而且你从前那些记忆——不管记忆里的你多么的英明神武、理智冷静——你都要知道一个事实。那时候你有修为、有神通在。最重要的,你修到了太上忘情。”


    “这意味着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够冷酷、够无情。这样子的人,的确可以很理智地处理问题做成不少漂亮事。但现在……你只是有那些记忆的世俗人。”他顿了顿,“你会犯错。‘拥有从前记忆’这种经历的,天下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的感觉我懂。”


    “不要把记忆错当成现实。”


    于濛微皱眉头,眨了眨眼:“我……”


    李云心便又放缓的语速,同时抬手往远处一指:“比如乌苏和离离。两个小姑娘,对你很好,你也对她们很好。为了她们你对我说许多事,还打算要找个地方隐居。你做出来的这些决定,和你从前的记忆又有什么关系?”


    于濛又道:“我……”


    “所以请你好好想一想。”李云心说道,“画圣,有没有可能,没有死。”


    说了这句话,他便站起身,走到于濛的对面。然后用一只手覆上那月晕:“然后我再考虑,是现在就试着打开这东西,还是过一天再打开它。”


    于濛沉默了一会儿,也仰起头看着李云心:“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个心思——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


    “完全相信这种事,是很奢侈的。”李云心不动声色地说。


    于濛又想了想,轻出一口气:“那么……你在长治镇,最后精疲力尽、无计可施,险些被金光子杀死——这件事,实际上你也并不是真的穷途末路吧?你还有最后一计,但因为我,没有用出来,对不对?”


    李云心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细密的牙齿。又用手指掸了掸法宝上的符箓:“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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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章节显示错误——我是说,超过了章节发布时间之后半小时还是错误——那么请长按章节标题,重新下载,就可以了。


    今天莫名其妙脑袋比较难受,思维不连贯。暂且更个保底4000字吧。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三位姑娘

    但于濛摇了摇头:“没什么好猜的吧。我同你接触得不算多。但现在想一想你在渭城里做的事,虽然不清楚你的详细手段,可也能想得到一定布局缜密、心机深沉。”


    “你这样的人太聪明,不肯相信别人倒算是正常事。只是……你也该清楚,并非这世上人人都像你一样聪明——也许有的傻瓜,真的就只想要平安喜乐的生活,也不愿意想太多呢?”


    “哦。”李云心笑了笑,“你想说你是那样的傻瓜。”


    于濛便轻轻摇头,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像是对李云心感到无奈。


    过了一会儿,又看他:“你见过了画圣留在这世上的一些东西,对不对?她留下了一些妖魔,或者其他的什么。”


    “在长治镇你同我说暂时没法子帮我救活乌苏和离离,是因为你想要做到画圣那个程度,对不对?”


    “你果然知道得更多。”李云心说,“是。”


    他在陷空山见过邪王,以及那七子。与他到了化境、真境时候所搞出来的东西不同,画圣画出来的妖魔,竟然真的有神通——就如同这世上原本真实存在的一般。可他弄出来的东西——无论是那绿甲将军还是什么射手、行者,都只是寻常的肉身罢了——他们几乎没有神通。在这个世界所能发挥的战斗力,也仅仅是稍微出众一些的普通人的标准。


    因而他很想要知道画圣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够做到那种程度。


    “原本是打算你恢复了妖力再说。但我现在就告诉你。”于濛拢了拢他的大氅,“道理很简单。你得让他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有了这个根本的东西,再依着你的心思去塑造他。”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闭口不言,微微转头去看山下的风景。像是因为李云心之前的那些话与猜测在生闷气。


    然后,李云心也不说话了。他皱起眉,思量了三息的功夫……便低声感叹起来:“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的确是很简单的道理。


    他早知道这个世界有阴神了——譬如某地的许多许多人都相信一座山上有山神。那么一旦机缘巧合信众又足够多,那山神就可能真地被化出来。


    阴神共分三种,这便是其中的一种了。


    于濛的那句话,再加上他自己对画道理解,应该是说——譬如先塑造这样的一个山神出来。这东西成了形,成为这世界的一部分,然后以这东西为根基,“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中自然还会有许许多多需要重新认识、练习、研究的技术细节。可只要有了这样的一个大方向,那么一切都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了。


    李云心之所以想了想就确定这这个法子是对的,则是因为那三花娘娘。


    他将龙女希瓦娜的身体画给了她。龙女希瓦娜,他曾经画了出来供奉在渭城的龙王庙里,叫许多乡邻膜拜。那些人的香火愿力以及信仰程度自然不足以凭空造出一个阴神来。但依着于濛的说法,其实已经算是“在这个世界有了些根本”了。


    因而他后来为三花弄出了那身体——虽不能真的化龙,却拥有了使用火焰的能力。这种超自然的能力,并不是纯粹的肉体力量可以达到的。


    李云心一直苦思这件事……可道理却这样简单。


    于濛便笑了笑:“许多事情的道理都很简单。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悟得透,可见你是罕见的聪明。那么你也该知道,简单有简单的道理——人也和这种事一样。并非人人都是如你想的那样子……”


    “也许吧。”李云心轻轻叹了口气,“人人都想活得简单点——被你带进渭城之前,我也想活得简单点的。甚至于更早之前,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我所想的……也不过是隐世修行,体悟神仙之道罢了。但是如今哪……”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他喃喃地说了这句话,就转过身去,往亭外的山下看。山下正是小石城的市井繁华处,人来人往。他的目力好。即便心里略微惆怅、心不在焉,但那里熙熙攘攘的世俗人在一个普通的秋日午后“生活”的情景却也历历在目。


    他将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轻笑起来:“这句话从前就只是说罢了。但如今体会到了。其实还有另一句话‘一言难尽’——从前都不知道一言难尽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但渐渐也知道了。你叫我不要将人想得那么复杂。我也是……一言难尽……”


    他说到此处,忽然收了声。


    因为看到了一个人……不,是三个人。


    小石山山顶的这“寄思亭”,正对着城中的坊市——那是一个超大的市场。


    除了山顶这一片“商业区”外,城中绝大部分的客栈、酒楼、书馆,以及各式各样的小摊小贩几乎都集中在那里。纵横三条街,规模有三四个长治镇那么大。在平时几乎是摩肩接踵,在今日也仍旧人来人往。


    这样多的人,原本是不大容易注意到谁的。


    但他边说话边看的时候,却正好看到了一场骚动。


    骚动的中心是三个女孩子。


    一个穿着红衣,一个穿着白衣。另有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白衣的女孩子偏腿骑了一头油光锃亮的白嘴小毛驴,毛驴的缰绳被丫鬟牵在手里。


    李云心注意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停在一家汤饼铺前。


    似乎是被香气吸引了,因而停下来瞧瞧。但这铺子,实则就是一辆手推车罢了。在街边停下,放一张桌,一条长凳。又生了铁筒里的碳火,码出各式的调羹,然后开张做生意。


    三个女孩子加一头小毛驴,占地是有些大了——驴上的小姐不肯下来,因而毛驴就将整辆小车挡住了。


    偏这三个女孩子又不是买了就走。倒叽叽喳喳地说起话儿来了。


    话多的是那梳双髻的丫鬟——盯着小车案板上的十几样调羹,一样一样地慢慢嗅。嗅了之后问摊主“这是什么东西”,然后再献宝似地回头跟她家小姐说。


    起先摊主见这三个女孩子都生得极俊俏、像是天仙下凡,因而殷勤极了。不但说调羹的名字,还说是怎样做的——看她们的穿着打扮,就晓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许哄得开心了,随手就打赏一两银。


    但这么一说,丫鬟的兴致更浓了。旁若无人地开始同她家小姐聊起一路上的风土人情——譬如在哪个城里吃过的什么东西是好滋味,在某处见到了什么玩意儿极有趣。她家小姐也就抿了嘴浅浅地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如此,三个姑娘将客人都挡住了——不过汤饼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此处被挡住了,自然别处还有的。于是人们从她们身边慢慢地走过去,间或贪看几眼她们的美貌,也觉得是一件乐事。


    摊主也并不急。因为听她们说话细声细气,应当的确是有教养的小姐。他在小石城里自然也见过许多的才子佳人,晓得这些小姐、公子里面,和蔼良善的实则是比较多的,飞扬跋扈的倒少见。所谓仓禀足而知礼仪——这样的小姐站在他这里,阻了许多的生意,看着兴致又不错,打赏的钱大概也是不会少的。


    他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因此反而心里愉悦了些——只招待这三位,总好过多半个时辰流水介地忙个不停。


    如此,这两位姑娘就言笑晏晏地闲谈了将近两刻钟。而她们旁边的那位红衣姑娘则不说话,倒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好像总也看不够这市井间的新奇玩意儿。


    女儿家这般爱闲谈,这摊主渐渐也有些心急了。因为问过了他摊上十几样的调羹,却一直没有叫一碗汤饼来尝尝。这摊主是个有家有口的中年人,便想,总得问一句——叫这位小姐不拘多少点一样来,也好讨些赏钱。


    于是趁着两位姑娘又微微笑的当口,陪着笑脸小意问了一句:“姑娘要不要来点儿汤饼尝尝?”


    但骑在驴上的白衣小姐只拿眼角瞥了他一眼,转脸又同丫鬟说起“泸州城里那个呆头呆脑的书生”了。


    摊主只当是这位小姐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于是又等一会儿——等她们又咯咯地掩嘴笑起来,才敢稍稍提高了声音,道:“姑娘呀,我这汤饼,既充饥又解渴,是难得的好味道……”


    却不想,此前一直看着乖巧伶俐的双髻丫鬟,猛地变了脸——面上的笑容在一瞬间不见了,转头来瞪他:“聒噪!再吵,我吃了你!”


    摊主哪里想得到小丫头变脸这样快?一时间倒是愣了。


    却又听驴上的那位白衣小姐微微笑着,扬手作势打她:“你这属壳儿的,怎么就这么吓人?吓着了人,弄出来的味道怎么好?”


    又看摊主:“你这样急,我就吃一点吧。”


    丫鬟就一吐舌头,嘻嘻笑起来。


    摊主听了她这话,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最怕主子和丫鬟一样不通人情,那么他这半个时辰可就白白耽误了。于是忙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可话说了一半,目瞪口呆地顿住了。


    因为看到那白衣的小姐,伸手往左袖里掏了掏——他本以为是要掏赏钱给自己。然而等她当真掏出了东西来……


    竟是一副血淋淋的……心肝呀!


    摊主惊骇得差点跌坐在地上,甚至都忘了想这血淋淋的东西放在白衣的袖子里,怎么袖子不湿呢?

    下一刻,这位小姐一抬手——啪叽一声响。这么一副血淋淋、热腾腾、还冒着白雾的东西,就被她丢在摊位的案板上。


    然后,她向小贩温和地笑了笑:“切这个烫了来。不要太老,也不要太生。悠悠的嫩着即可。”


    又抬手指点他小车上的那十几分调羹:“再给我加这个、这个、这个,和了酱和羹蘸了吃。”


    那摊主……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


    这摊位附近的人,也都驻足了、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然后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丫鬟见了他这木鸡一般的模样,又嘻嘻笑起来。像是看到什么极好玩的事。也伸手在袖子里摸一会儿——竟然真地摸出了一枚金灿灿的大元宝!


    随手将这大元宝也丢在案板上,“咚”的一声响:“我家小姐饿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这大元宝倒是立时就将摊主的神志拉回来了。他眼睛瞪得更圆,一把将元宝抓来了,看了又看,试着送进嘴里用牙咬——可他活了几十年,哪里见过金子是什么模样?咬了也分不出个真假。倒是看见街上一群人都难以置信地抻长了脖子盯着他手里的元宝看,连忙塞进怀里去了。


    而后,才战战兢兢、磕磕绊绊地强打起精神:“是、是……小的……嗯,试试看呀。”


    他做了十几年的汤饼,倒是没怎么打理过肉食——平日也是每逢年节才能割上几两肉打个牙祭,哪里晓得什么精细的烹煮手段呢。但好在那位白衣的小姐只说“烫了来”,于是就试着先将着心肝洗了,然后操刀细细地切片。


    但或许是这东西血淋淋的怕人,他一边切一边觉得心悸,拿眼睛偷偷看这三个姑娘。


    越看……就越觉得心慌。


    等他再烧滚了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心片儿、肝片儿烫得断了生,就用大盏盛了。


    然后又用粗瓷大碗依着那位小姐说的,调好了酱和羹。


    但这时候闻着那心肝片,还是觉得腥气扑鼻。因而不知怎的,就先用手指捻了一片,蘸了酱送进自己嘴里,要尝一尝。


    可……竟然尝不出什么味道。


    只觉得嘴里是嚼了什么东西、东西下了肚也觉得满足。但问着腥,口中却淡出了鸟来,好像在嚼蜡。


    抬眼看见小丫鬟皱了眉,似是要催他,更担心怀里的金元宝被讨回去。便忙陪了笑道:“不知怎的……吃着没什么味道——”


    却见那小姐忽然掩嘴,噗嗤一笑,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你这蠢材。自己吃自己的心肝儿,怎么会有味道?”


    摊主听了她这话便愣住了。愣了许久许久,才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再低头一看……


    像是皮球破裂一般的,“噗”的一声响——他的衣裳从中整整齐齐地裂开了。可不仅仅是衣裳裂开了,他的……肚皮、胸口,竟也整整齐齐地裂开了!

    他张了张嘴,觉得全身忽然失掉了力气,下意识地伸手往肚子里、往胸膛中去摸——想要摸自己的心肝还在不在。然而只觉得身体里和意识中一样空荡……


    嘭的一声仰面摔倒下去,衣裳里一块形似元宝的石头和着鲜血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一息的时间。


    下一刻,整条街的人齐齐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像是一群受了惊的鸡鸭猪狗一般四处乱窜、相互踩踏,又将街的摊位箩筐掀的漫天乱飞——抱着头争相逃命去了!


    而这声音,似乎叫那位白衣的小姐觉得吵闹了。


    她便忽然皱了眉,微微吸了一口气,而后!


    猛然发出一声尖利到仿佛利刃直刮擦着耳膜的鹤鸣、直冲云霄!!


    只这一声过后,万般声响皆绝。三条纵横长街上的人,整个坊市当中的人……悉数七窍流血、仆倒而亡,在一瞬间被震死了!


    然后,她才轻轻一跃跳下那头小黑驴,走两步踢开被开膛破肚的摊主,倚着他的小推车……用纤细白嫩的手指捻着烫好了的心肝儿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一刻钟之后,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五个手执长剑的剑士出现在街口。


    他们先看了看这尸横遍野的街道,又彼此对视一眼,咬紧牙关,放缓了步子慢慢走近。


    随后当先那剑士厉声喝道:“五臾剑派驻小石城修士在此——你们是哪里来的妖魔,敢在此处行凶?!”


    但白衣的女子和她的丫鬟并不理会他们,只专心地享用美食。倒是一直不说话的红衣女子在此刻开了口。她微微皱眉,也娇声呵斥回去:“五臾剑派?找的就是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臭道士!你们家掌门在哪里?给本公主滚出来!”


    那剑士冷冷一笑:“嘿嘿。竟还是找上门的妖魔?你才是不知死——我家掌门前些天刚在庆国诛杀了一个大妖,而今你们这些小妖又送上门——”


    红衣的女子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同白衣女子对视了一眼。


    而后白衣女子站直了身子,猛地抬起手,遥遥向这五个剑士点了四下。


    便是在这四下之后,除了说话这剑修之外,他身后四人的头颅登时冲天而起,噗嗤几声泼洒出大片血液、劈头盖脸地浇了他满身!

    这剑士顿时呆住了。等反应过来了,拔腿就要逃——五人之中他修为最高,已是化境了。可那妖魔就在他面前抬手就点杀四人——


    乃是个可怕的大妖魔呀!


    可这样可怕的大妖,怎么会出现在小石城——这五臾剑派的门户了!?

    他一口气奔行出了四步,而后掐了剑决,就要驾起剑光飞遁逃命。但他身后的三个可怕妖魔竟然没有追上来。他只听到那红衣女妖远远地又厉喝道——


    “叫你家掌门知道!”


    “洞庭的公主到了!叫她将我的李郎交出来——少了一根头发,本公主灭你们满门!”


  第三百五十二章 放你娘的屁


    这一切,被站在山顶亭中的李云心尽收眼底。


    于是他愣住了。直到于濛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低声地自言自语:“……怎么回事?”


    红娘子自称体内隐藏了龙魂。而白云心是奉金鹏王的命令来取龙魂的。在洞庭一役之后这女妖说自己并不能尽信李云心,忽然将红娘子掳走了……


    而今这三人怎么又到了这里!?


    于濛皱眉,盯着山下那一地的尸首看了一会儿,转脸看李云心:“洞庭的……公主?”


    “你见过她的。在君山紫微宫的时候。洞庭君之女。”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见了鬼,是谁?”


    红娘子的娇喝他听得清清楚楚——李郎无疑就是指自己。但看起来,像是有人告知她自己被金光子抓到了五臾剑派——谁干的?


    于濛也深吸了一口气。但他盯着的却是那个白衣的女子,白云心。


    “妖魔啊……”他低声道,“上千的无辜性命。倘若在从前……”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她是为了引出五臾剑派的人。但……的确是妖魔。懒得花心思,直接跑到五臾剑派的门户城镇当街杀人。哼……道统也在渭城焚了整座城。包括你家。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而今的,并不是从前的道统、剑宗了……平白辱没这两个词。”于濛气愤地甩了甩袖子。他如今已是凡人,便有了凡人的情感思虑。以至于虽然口口声声说并不想理会世间的纷争,却仍然会纠结这些事。


    李云心只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去看山下的三个女妖。


    五臾剑派驻小石城的剑士已经驾起剑光遁走了,三个女孩子就仍站在修罗场一般死寂的坊市里。一主一仆还在吃人的嫩心肝儿,红娘子则沉默不言,只看着五臾剑派的方向。


    ——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在这山头都隐约听得见。


    就这么看了半柱子香的功夫,于濛却忽然冷笑起来:“你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好事么?”


    “你先前叫我扮成共济会的长老,你好潜进五臾剑派去杀死金光子。但这三个妖魔在这里这样一闹——金光子当真来了,或者金光子不来、她门下还残存的弟子尽出……你就有大好机会了。”


    于濛冷笑着说了这话,李云心也冷笑起来:“大好机会?哼。借女人的势,无趣得很。况且这三个蠢妖怪,平白搅乱我的谋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样说完了,咬了咬牙:“我这就把她们都给轰走了去。”


    他便要踏步跃出这木亭。但于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且慢。”


    李云心皱眉转脸看他:“什么?”


    “我看是你心里不忍吧。”于濛松开他的手,将手臂揣进大氅里。秋日天短,到这时候太阳渐渐有了西倾的势头。阳光里稍稍多了些橘红色,寒意也渐渐从脚下爬上来了。


    “但你要知道你如今虽然是妖魔,可你从前毕竟是个人。而她们,是地道的妖魔。我从前不是没有见过人妖相恋的事……”于濛笑了笑,“没一桩有好下场。妖魔的情感来得猛烈去得也猛烈。今年还海誓山盟比哪对世俗伴侣都缠绵,到了明年起了性子转头就把丈夫、妻子活吃了。人对它们而言不过是玩物而已。”


    李云心嗤笑一声:“想说什么?”


    “红衣女妖似乎对你有情。”于濛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但要么现在在被人利用,要么,这情不会长久。你何必自作多情。”


    李云心忽然发起火来,竖起眉毛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才多情。几千岁的人连两个萝莉都下得去手,可见鬼畜无耻到了极点。”


    于濛皱眉:“萝莉?鬼什么?”


    但又摇摇头一笑:“我的确有情了。怎么样呢?比从前快活得多。难道你没有情么?”


    “懒得和你废话。”李云心闷哼一声,起身就要飞遁出去。但刚刚腾空一尺,就又被于濛捉住手强拉了下来。于濛说他伤势重,这倒不是言过其词。这李云心在十日前,在君山先被三派共同发动的天雷轰了,然后和成康子恶斗一场。身上的伤势未平复,又遭遇了金光子。被一群以争斗见长的剑修豁出性命刺了个七洞八洞,又被金光子用琉璃剑心轰下了天——寻常的真境妖魔,这些事只要捱上一件就得去见黑白阎君。


    可他倚仗着龙族的强悍身躯以及画道功法硬是活了下来,且杀了个天昏地暗。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也已经虚弱至极了。于濛拉他就像是拉一只在大风里的风筝。而这李云心落下来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上。


    他大怒,反手捉住了于濛的手,恶狠狠地瞪他:“你找死!”


    可于濛的脸上并没什么慌乱的情绪。倒是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不看李云心,而是微微仰头、身子往前探了探去往天上看:“你真飞出去了,才是找死。”


    说了这话甩开李云心的手:“有一个玄境到了。”


    因为这句话,李云心愣住了。但三息之后猛地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剑宗的玄境。”于濛微微皱眉、眯起眼,像是在体悟些什么细微而难以捉摸的东西,“修的是……冲剑之道……唔,是我从前创下的法门。冲剑之道……逆阴阳而冲云霄。你看天。”


    说了这话,背起手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在凝神思量些什么。


    李云心皱眉往天上看。


    发现天上的云,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原本秋日的高天上飘了几缕淡云。眼下那些云被某种无形而神异的力量以小石城为中心迫开,退到极远极远处了。


    而直到这时候,李云心才注意到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


    这是指,风声消失了。因为风声消失,于是树木也不再摇晃。树木不再摇晃,整座城市的人声也没了。


    李云心渐渐开始感到胸口发闷,并且微微有些心悸。就好像前面有某个对今后人生影响至关重大的决定等着他去做。


    他意识到这种感觉叫做威压。


    他曾在真龙那里体验过一次,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眼下受伤过重太虚弱——这位于濛口中的剑宗玄境剑士,还未露面就已经带给了他比真龙还要气势森然的威压。


    身为真境大妖魔的他尚且感受到这种几乎有形有质的压力,何况是满城的凡人呢?

    无一人敢出声。都成了瑟瑟发抖的蝼蚁罢了。


    于濛的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很轻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大概是来救火,正巧路过这里。又或者是来附近搜你,见到城里冲天的妖气赶来了。冲剑之道……应该是剑宗的冲霄洞天。冲霄洞天的山门在业国……唔。前几个月冲霄洞天的尉缭子同人去追击鬼帝,结果被废了修为。这一位,应该是冲霄洞天的新宗座了。”


    他低声说了这些话,走到李云心身边看着他:“金光子失利,于是一个玄境出云山,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有这个玄境坐镇,金光子也会到。”


    “事到如今我不再多劝你,只对你说——你现在的伤势,对付一个化境巅峰都吃力。你如果冲出去,不但救不了那三个妖女,还要将自己葬送。倘若你活着,或许他们打算用妖女来引你,她们还能保命。再者说——那真境的妖女敢在这时候来五臾剑派的山门生事,也必然有所倚仗……”


    李云心便坐下了。


    坐到了亭中木质的扶栏上,一条腿垂下去,像是要看戏。但他身子身子露在外面,倒像是很不服气、偏要向什么人示威。


    “用不着你废话。”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只是怕她们坏了我的大计罢了。到现在这种情势,傻子才会跑出去。”


    说了这话,沉默一会儿,又道:“呸。老子又不是没见过玄境。”


    然后他抬头往天上望,像是打算找到那剑士究竟藏身在何处。


    于濛见了他这做派,反倒又往亭中缩了缩——缩回阴影中去,只留一双脚踩在阳光里:“你见过多少玄境呢。”


    “你见过妖魔之中的玄境。但你是龙族,天生有龙族之威。见了寻常的妖魔玄境,譬如洞庭君、邪王,都并不会有太大的压力。见了你龙族当中的玄境,反而会有些亲近感。”


    “你还见过琅琊洞天的昆吾子。”于濛顿了顿,“昆吾子之于当时的你,好比你之于刚才那个驾起剑光遁逃的剑士。你会将他放在眼里吗?”


    “可是他对你……态度却算客气。你猜猜为什么?”


    李云心哼了一声:“有话直说。”


    于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不清楚现在云山上怎么样。但在我那时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都有内外之别的。”


    “其实就是个避世与入世的差别。”


    “这五臾剑派,此前追杀你的流派,还有那琅琊洞天,都算是入世的。在你看或许还是隐居的高人,然而在道统剑宗内部,已经算是‘俗务缠身’了。”


    “他们常会处理世间事,于是多少染上一些世俗气。你能用世俗间的计谋与月昀子、昆吾子周旋,只是因为……他们入了世,晓得些世情。可又并不屑于精研那世情。所以你可以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是这个冲霄洞天。”于濛低声道,“却并不是入世的。我想,你大概从未见过真正的修行人的模样。这一次,大概你要见到了。”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的情绪似乎终于渐渐平复了。他开始认真地听于濛说话。然后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说……譬如赤子?”


    于濛想了想:“可以这样说的。不入世的修士,修行到玄境,与赤子无异了。”


    “所以才有这么大的排场么。”李云心又转头去看天边。


    凌空子进渭城的时候无人知晓,月昀子进渭城的时候也无人知晓。昆吾子,则是在雨幕中同李云心相见。但这一位……毫无顾忌地散放出自己的强大气势。要么是有意示威——不过玄境的修士倒是用不着对真境的妖魔示威。要么,就是……“自然如此”了。


    ——修行到玄境的修士就是会有这样的气势,他只是懒得刻意收敛起来。


    “所以你也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濛低声道,“不要想着用你的计谋去挑战他。在你眼里,昆吾子或者比这种修行者更‘聪明’。但实际上……”


    “这一种才是最危险的。”李云心说道,“因为不知道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


    于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知道就好。”


    李云心便沉默了一会儿,转眼去看山下坊市中的三个女妖。


    她们也不再谈笑了。


    李云心看到白云心的白袍好像变大了点儿——仿佛一只猫炸了毛……不,应该说是一只禽鸟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将羽毛炸开了。她的白袍微微鼓荡,仿佛站在风里。可怕的气势叫她身边的毛驴跪在了地上,一声儿也叫不出。


    红娘子仰起了脸,往天上看。但她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于是慢慢地转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


    因而深吸一口气,开口说话。


    一开始声音嘶哑,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压住了喉头:“什么人——什么人——藏头露尾?”


    这话出了口,声音稍润了些,也稍大了些:“你们这些臭道士,连露出真面目相见都不敢的么?!”


    这话说完了,她就停下来。


    等待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才有一个女声自天边,如同一柄剑一般刺过来:“一个洞庭中的小小妖女,一个有家回不得的小小妖女——竟也敢来我五臾剑派的门口撒野了。”


    随后声音的主人、五臾剑派掌门金光子驾一朵五色的祥云,从天边飘然而至。


    她站在云头,气色看着已恢复了许多,只是不晓得是否是像李云心一样,只是看着“还好”。她向下冷冷地扫了一眼,忽然笑起来:“冲霄洞天的宗座是何等的身份。哪里会在你们的面前现身。”


    “至于你们来这一遭,也算是讨了巧。”她看着红娘子、白云心,“本座,正在想如何叫那李云心自投罗网呢!”


  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龙的决心


    听了她这话,红娘子又与白云心对视一眼。然后她转脸大声道:“你掳走了我的李郎,如今却不敢认了么!”


    金光子听了这话又笑起来,并且纵云稍往下落了些,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三个女妖的脸:“你的李郎?呵……我玄门正宗,漫说捉拿了一个妖魔。就是打了杀了,又有什么不敢认的呢?”


    “倒是你这小女妖,从哪里道听途说——说那李云心在我这里?”


    红娘子便微微一愣,再转脸去看白云心。


    这鹏王之女此前一直默不作声,只由着洞庭的公主交涉。到此刻终于轻蹙细眉,扬起了脸看金光子:“此话当真?那么那李云心呢?”


    “哼。被我重伤,仓皇逃窜去了。”金光子冷笑一声,“不过如今也好。拿了你们两个,他必来相救。也不怕他逃到天边去了。”


    但白云心对她此番话充耳不闻。


    她低头想了想,看红娘子:“这道士说的应该是实情。李云心不在她手上。那么也用不着救了。走吧。”


    说了这话转身便走。而她身边那小丫鬟则瞪了金光子一眼,也拉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黑驴子,跟上去。


    红娘子自是不依,还想要争辩几句。可不晓得白云心在她身上施展了什么神通——她虽扭着身子,却也像那头小毛驴一样,不得不跟上去了。


    这白云心此番做派,浑没将金光子以及那未露面的玄境剑修放在眼中,当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金光子哪里能依她。当即厉喝一声:“邪道妖魔来我这小石城杀了人,难道还想走得脱么?”


    可喝了这一句,三个妖女并不理睬她,只沿着街道、直往那城门行去。


    金光子便生气地驾云往前纵了纵,扬手就洒出一片泼天的剑光,劈头盖脸朝她们头上罩去。


    剑光呼啸而至,顷刻间就扑到三妖头顶。但只见白云心轻轻一抬手,一排翎羽般的残影正迎上那剑光——登时将其驱散了。可她这残影却不散,直奔金光子的云头而去。金光子忙向一边闪躲,怎料那残影又划了个弧嗡的一声将她足下的云打散了一半,这金光子身子摇晃,险些就跌下云头。


    而后白云心才驻足、转脸看她:“你这个道士,好不识相。”


    “既然说你同李云心交过手,你又是区区真境而已,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必然受伤极重呢?而今我不杀你,你竟还敢拦我么?”


    金光子稳住身形,气结道:“你!好狂妄的妖魔!”


    然而白云心说的却是实情。她得到法宝琉璃剑心之后,便以自身的性命祭炼它。也正因此经历了数十年之功,虽是真境却可以驱使那圣人造出来的宝贝了。但也因此,一旦法宝损毁,她也将遭受可怕的重创。


    她方才那一记剑光只能算是虚张声势。可她的“势”,却是实实在在的——正是来到了小石城的那位冲霄洞天玄境修士。


    但……


    直到这个时候,那位修士竟还不现身,也不出手!


    这叫金光子在心里急起来——高人在想些什么?

    真要将这三个女妖放走了么?


    她此刻是进退两难,便只能转而冷笑:“我知道你是金鹏王之女。但如今天下间的形势却不比以往了。剑宗的高人坐镇小石城,还能叫你们轻易走脱了么?不然当这数百的性命——”


    白云心却忽然轻笑起来、打断她的话:“你这蠢道士。剑宗的高人?”


    “你问问你们那位高人——眼下敢露面么?”


    “再问问他——眼下敢出手么?”


    金光子一愣:“什么?”


    白云心不再理会她,转身继续往城门走了。


    金光子犹豫了两息的功夫——在想这会不会是妖女的缓兵之计、虚张声势。又想倘若是真的,那位高人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玄境的剑修……因何竟不敢出手了?!


    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叫她思考太久——她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坊市,是在小石城的东北边,紧邻着北边的德翼门。白云心在往城门走——实际上只差十几步就可以出门了。


    声音便来自城门外。


    “金鹏公主是说,倘若那个家伙敢动手,本君就出手把你和他都宰了。”


    然后,一个身材魁梧挺拔,披金袍、戴金丝冠的男子,从城门口慢慢走进来了。


    他拥有一双幽蓝的眸子,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水。


    金光子皱起眉。


    她竟然不晓得这男人是何时出现在城门外的。这意味着,要么这男子拥有过人的遁术,要么,就是他的修为境界远在自己之上!

    心里生出了这个念头,再想到他的自称——“本君”。


    金光子收敛了神色,驾着脚下的祥云,慢慢往后退去。同时死死地盯着那男人:“莫非阁下是……我五臾剑派,在业国的邻居么?”


    那男人笑了笑。声音低沉雄浑,但能叫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小小剑派,也配同本君做邻居么?要说邻居,我看这,冲霄洞天或许还有些资格。只不过尉缭子那老东西已经废了,如今扶起个小娃娃来做宗座——”


    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变高,厉喝一声:“小娃娃!来本君的封地上做客,还不现身!”


    只因这一声,高天之上那一圈被剑宗玄境修士迫出的云环,便在一瞬间都散开了!随即那千丝万缕的云,便如同游蛇一般,在天空中飞快地汇聚为一条长蛇,又从一条长蛇变换成一柄利剑,直直地指向小石城的西北方!


    而此刻,这金光子已不敢托大站在云头了。她散了祥云落到地上,左顾右盼——很希望就在附近的那位冲霄洞天高人可以依着这位“通天君”所言,“速速现身”。


    因为——那是通天君呀!


    这业国境内,虽说大部分是五臾剑派的道场。然而就如同道统、剑宗所划分的“道场”管不到妖魔头上一般,大妖魔们也是有自己的地盘的。


    玄门正宗各个洞天、流派的“道场”,同这世间雄踞一方的大妖魔们的“封地”重重叠叠地交错在一处。而这两者,又共同位于世俗世界的各个皇朝版图之中。倘若真有人在一张地图上将这些势力都划分出来,恐怕只会得到一张被密密麻麻的线条、名称占满的玩意儿。


    这意味着从道统、剑宗的角度来看——五臾剑派在业国的道场里,盘踞了一个通天君这样的大妖魔。


    但从妖魔的角度来看——通天君在业国的封地里,多出了一群营营苟且的修士寄居。


    而这两者,则都认为自己对各自辖地中的凡人城镇拥有所有权——道统剑宗是“牧养一方”,而妖魔则将其视为自己的猎场。


    神龙王朝、道统剑宗、世俗皇朝,重叠在同一片土地上。


    而今,盘踞在业国境内、占据国土面积超过四分之一的通天泽当中的大妖魔通天君……忽然来到小石城了。


    金光子晓得他还有另一个名字:睚眦。


    此刻,本就虚弱的她可一点儿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同睚眦起冲突。因此她比那位通天君更加热切地希望冲霄洞天的高人现身,好令那玄境大妖的注意力被转移到对方的身上。


    睚眦喝了那样一声之后,才停下脚步。


    他挡在白云心面前的路上,背了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金鹏公主何必急着走呢。你既是要嫁来我龙族,又同我九弟是旧相识,那么而今知道了这剑宗的人将我九弟捉了去,如此置身事外可就不好了。”


    白云心冷冷地看他:“你同这条蠢鱼说李云心被抓。但并没有。往这里跑了一趟已经耽搁了我的时间——我父王怪罪起来,只怕十个通天君也担当不起。”


    他们之间这些话金光子听得清楚。这位五臾剑派的掌门虽然不晓得这鹏王之女同真龙之子之间有些什么内情,却知道自己暂时最好不要引火烧身。因而立即远远说道:“金鹏公主说的是实话——李云心并不在我五臾剑派。”


    睚眦微微侧脸,目光越过白云心的身子,瞪了金光子一眼:“本君说他在你们的手上,就在你们的手上。”


    只这一眼——金光子顿时感到有汹涌狂暴的骇人杀伐气扑面而来!她的精神只稍稍恍惚了一阵子,便当即感觉头痛欲裂、眼前发黑。仿佛被一头蛮牛重重地撞在身上,好似神魂都要被轰出躯体了!

    她惊叫了一声,拼尽余力祭出护身的法宝抵抗。本人则飞身接连退出了数十丈——便听那些法宝噼噼啪啪地凌空爆裂成一团又一团的玄光……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通天君瞪了她一眼!

    这妖魔……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怕了?!

    但有一只手扶在了她的背上。她的倒飞之势立即止住,整个人被柔和平缓的浩然剑气包裹,像是一瞬间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来到了流水潺潺的小溪边。身体当中的伤势被这剑气荡涤了一遍,登时觉得气力恢复了七八成,胸中的一口郁结之气也被疏通出去了。


    金光子忙转头往身后看。


    正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白衣老者将手从她背后移开,施施然地从她身旁经过。


    她没有见过冲霄洞天的新宗座,此前的一次简短联系也是隔空传声。到如今见了这老者便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那位来自的洞天的玄境剑修吧!

    且说这老人穿白衣,赤足。手中执有一杆细且翠的青竹,竹节上还探出了一根细枝,枝上挑着一片狭长的竹叶。


    他行走的时候衣袂飞扬,脚下却无风,连地面上的尘埃都不曾荡起。


    金光子心中念头一转,忙深吸一口气,道:“尊上亲临了——此处就有劳尊上了!”


    但玄境的剑士没有言语,继续前行。走到距离那通天君十几步远处,停了下来。


    ——然后安静地看着前面四妖,不动也不说话。


    到这时候,通天君也瞧见了来者。但只扫了一眼,就继续对白云心说:“鹏王怪罪我?说笑了。鹏王如果知道我眼下带着两位公主在世间到处走,只怕是盼着我去他那里还来不及,说什么担待不担待呢?”


    这两人说话,像是打哑谜。


    倒是红娘子终于趁着睚眦停下来的当口插上了话。


    “我说得出就做得到。”她看看白云心,又看看睚眦,眼睛里满是豁出性命的劲头,“找到李云心,我身上的龙魂就给你们化出来——谁救了他,我就跟谁走。我晓得你们两个修为高。但我这龙魂,是我那君父用真龙秘法封在我身子里的——我一个念头,这龙魂就能随我散去天地间……你们倘若——”


    “不要急,小姑娘。”睚眦笑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像一个忠厚的大哥哥一样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红娘子的头顶,“九弟是我的九弟。做哥哥的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然后顿了顿,笑眯眯地盯着红娘子看了一会儿,才又道:“不过你那君父,已被真龙杀死了。你难道不晓得么?”


    红娘子微微张开嘴、瞪大了眼睛。


    过了半晌:“……什么?”


    “真龙啊,要向玄门开战。可据说你那君父却力谏——力谏不成又死谏。真龙可怜他一腔的真心实意,干脆就成全了他。”睚眦笑着叹了口气,“据说死的时候现了真身。从真身里流出来的血,把半个弱水都染红了。尸身呢,又叫弱水里的千万妖族吃了个七天七夜才吃完——真是好大的一条鱼。”


    红娘子仍发愣。似是只会说一个词儿了。又道:“……什么?”


    睚眦叹口气:“所以说……你那同真龙诞下了九弟的君父都杀死了,谁还敢怀疑真龙向玄门开战的决心呢?”


    “因此,我那九弟,没有被剑宗捉去,也是被剑宗捉去了。至于金鹏公主你——尽快劝这小姑娘将龙魂交给我,然后……我就代你向真龙说个情,好叫她推了同你义父的那桩婚,岂不是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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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例行推书哟。


    《重生之碾压万界》——


    张扬死的时候该报的仇报了,能杀的人杀了,就算这样灰飞烟灭,也杀了个够本,也留下了滔天凶名!

    可张扬再睁开眼,竟然重生在三百年前,踏足修真界的两年之前!这时候他还没有家破人亡,一切还都来得及!前世为了报仇而委曲求全,那这一世定要将这天地颠覆,定要肆意张狂!


  第三百五十四章 云山降世

    “……洞庭君。”李云心皱起眉、低低地出了一口气,将身子缩回亭中。


    竟然真的死了么?

    ——在洞庭君山的时候,刘老道曾说探听到了这个消息。但那时候他认为是谣言。


    他略施展了神通,听见睚眦隐隐约约地说了那些话。可并不敢再探得仔细些——因为有可能被觉察。


    于濛看到了他神色的变化:“他们在说什么?”


    李云心又往后退了一步去:“洞庭君被真龙杀死了。真龙要向道统和剑宗开战。”


    说完又皱眉在亭中踱了两步,低声自言自语:“说不通。”


    于濛便略微探出身子看看山下的情景,转头看他:“妖魔和玄门早晚有一战。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李云心看了看他,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将心里的事说给他听。最终还是开了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此刻不跑下去,反而要藏起来么?”


    “因为山下是我‘二哥’。”


    说了这两句,又沉思一会儿,仿佛是在整理极其纷乱复杂的线索。再过半柱香的时间才又道:“洞庭君出洞庭之前对我说,睚眦拿了神龙令来取龙魂,意味着真龙出了事——他和真龙早有约定。他要打破禁止出洞庭,并不需要别的什么人来救。他怀疑是有人假借真龙的名义,叫睚眦来私取龙魂。”


    而后又沉默一阵子,在亭中走了两个来回:“然后不多时,我就又见到了真龙。”


    “但我可以确定,我见到的真龙并不想这么干——至少不想这么快就这么干——向玄门开战。”李云心眉头紧锁,“她在担心龙子们。相比这个天下道统剑宗的力量,她更担心的是龙子们。”


    “当初她将自己的力量分化出去,好叫龙子们镇守天下。但现在龙子们渐渐成了气候,真龙担心龙子会反噬她。”


    “所以她更想要先解决和龙子之间的矛盾……攘外安内……她选的是安内。她甚至可以拉拢我……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叫她这么急。”


    于濛“嗯”了一声:“这不正是理由么?在自己还有威慑力的时候叫龙子们向道统剑宗开战——龙子一旦战死,她就没什么压力了。龙子们胜了,也要元气大伤。而她仍旧是天下群妖的共主。”


    “但你会在这种时候,杀死洞庭君么?”李云心转脸看他,“洞庭君为真龙看守龙魂在洞庭里待了两千年。这种忠心不要说妖魔,在世俗当中都罕有。真龙想要制约龙子,就该收拢其他大妖的力量。但现在将洞庭君都杀死了——还敢有谁真心为她卖命?”


    于濛想了想:“唔。倒是一步臭棋。”


    “不是臭棋。而是必有内情。”李云心说道,“真龙不像是个蠢货。洞庭君也不蠢,又同我说过事情有异变。所以说……”


    他向前走几步,往山下看了看:“我这二哥也不蠢。”


    “他知道真龙的心思,如今成了先锋。在战争当中壮大实力也是一个好选择……只看谁的心机比较深沉、手段比较高明。”


    “嗯。”于濛点了点头,“所以?”


    “所以我绝不能露面。”李云心皱起眉,“他先前不动我,是因为真龙还在。现在我虽然不清楚真龙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但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龙不在了,那么我现在露面,他就会活吞了我。”


    “九个龙子个个都想要将这九份龙气归一,甚至把真龙的那一份、洞庭里的那一份也拿到。”李云心低叹一口气,“我现在就是最可口的一块肥肉了——他必然是为我来的。”


    这话说完,他陷入沉思。


    却忽然听见于濛轻笑了一声。


    这时候太阳愈发西倾了,阳光终于完全从亭中退去。于濛拢着大氅,在秋风里摇摇头:“我看未必。”


    他重新坐下来,看着李云心:“你那二哥更有可能是为了云山而来。李云心,你还没有见过云山吧?”


    “我听说是一座浮空的山峰。”李云心想了想,“倒的确是易守难攻。”


    “那么有没有人告诉你,这云山,实际上是绕着这浑天球在走的?”


    李云心便愣住了:“什么?”


    于濛似乎很满意他的惊诧。他淡然地笑了笑:“云山,不是停在某处不动的。它在走——绕着浑天球在走。”


    说了这话,他继续看李云心的表情。然而令他稍感诧异的是,李云心只愣了短短的一瞬间。随后神色恢复如常——仿佛“一座会在天上移动的山峰”这件事能够带给他的震撼就的确仅限于此了。


    “然后呢?”李云心说。


    于濛笑了笑:“你这守心的功夫真是了不得。然后……就是只有历代的圣人才清楚的事情了。”


    “云山上不但有修士还有凡人。凡人数量不算少,总要饮食生活。修士们也要耗费些物资——虽然同凡人相比微乎其微,但你要知道,长久下来,数量也并不少的。”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云山要从天上降下来——补充这些东西。”于濛放缓了语速,同时往山下看。


    他们并没有交谈多久,因而山下的妖魔还没有动手——睚眦似乎在同白云心争执些什么。可他看李云心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波动,就晓得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他还是又往城外看了看。


    小石城很大。到这时候阳光已不如正午灿烂了,城外的大片土地就笼罩在高大城墙的阴影之中。一些低矮的树林、房舍也低伏在黄褐色的原野上,看着像是蛰伏的妖魔怪兽。


    他收回目光,轻出一口气:“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补充什么东西,只是借口罢了。”


    “你应该见过昆吾子的手段,据说他曾经将整个洞庭都倾覆了。玄境的修士出手,改变的是某些规则。所以当真需要补充些什么,云山本不必落下来的。因而云山要落下来的真正原因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李云心:“你想知道吗?”


    李云心想了想:“我答应你。乌苏和离离,我会救。且尽快救。”


    于濛微微偏了偏头:“还有呢?”


    李云心轻轻地“哼”了一声:“只要你暂时不坏我的事——不管你究竟是个身份,被什么人利用——我也都暂时不管你的事了。”


    于濛无声地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道:“因为要歇歇。”


    “云山,依靠山中所藏的巨大法阵驱动。那法阵,据说乃是许多万年前由天人们赐下的。天下的洞天、流派,都有些弟子、掌门、宗座常年待在云山,其实也都是为了这件事——修士们修出来的灵力,则可以驱动这法阵。”


    “不过倒也不像是世俗中的苦力——这些修行人坐卧冥想,偶尔试法切磋,外散出来的灵力也就足够了。”


    “但这法阵是需要维护的。”于濛想了一阵子,“阵法的根基乃是五行之力。因为常年在天上,土木二气是损耗最快的。大概每隔上五百年,就需要落下来——要补充的不是什么日常的饮食消耗,而是这些东西。”


    “但云山之于玄门,好比是最后的避世堡垒。万一有了最坏的结果——天下妖魔势大与玄门为敌,那么在最最危急的时刻,还有云山可以依凭。因此这一点,只能被历代的圣人知晓。这是为了防止被人泄露出去——可能的敌人晓得了云山这唯一的罩门。”


    “唔。”李云心皱起眉,想了想,“补充土木之气——所以说补充这些东西的时候,阵法要停止运转。”


    于濛点头:“是。”


    “详细说说。”


    于濛便笑了笑:“没什么可以详细说的了。云山之中的核心阵法,被天人布下了结界。那是圣人也无法窥探的——乃是天人们的不传之秘,比道统剑宗画派这三派的法门还要精深。哪里会容我们修习。”


    “每到百年这云山落下来,土石要从余国运来,林木则可随地取材。这个过程……大概要持续一旬的时间。”


    “一旬。”李云心想了想,“十天还是十年?”


    “十天。”


    李云心便踱了几步,往山下瞧了瞧。


    白云心在与睚眦争吵,内容无非是“红娘子的归属权”。这很奇怪,倒像是两个凡人吵架——她此前可是因为不耐烦,随随便便就屠杀了数百人的。


    他们倒像是在拖延时间、等待些什么。


    他静思了一会儿,转头看于濛:“为什么土石从余国运?我知道余国的蓉城附近有个红岭——城里半数的男子都在那里挖土。难道其实是为了云山这一遭?”


    “余国的地气浓。”于濛答他,“红岭?大抵是吧。余国是个新月形,围着陷空山。整个余国境内地气都异常浓厚,因此用余国的土石是最好的。”


    “地气……”李云心皱眉,“五行之气……我修的是画道。但画道的功法里没什么五行之气一说。倒是江湖上招摇撞骗的术士喜欢用五行来糊弄人。至于土石补充土气……你从前也是做过圣人的。应该晓得五行属土当中的土,指的可不是地上的泥土。道统和剑宗的法门里有这么说法么?”


    于濛笑了笑:“自然没有。也自然说不通。但你要知道,这是天人布下的阵法——随口糊弄几句也就罢了。当真解释得深入了,岂不是将关窍也说了么?”


    “你暂不要纠缠这个。我要说的是另一项——”他收敛了神色,“刚才我想了想、算了算。于是知道今年……大概正是云山要落下来的时候了。我再推算一下云山落在哪里——你猜猜看,会落在哪里?”


    “业国?”


    “正是。”于濛肃然道,“云山,乃是一个倒垂的三角。它要落下来,是需要一个巨大的空间容纳它的下半部的。到这个五百年它正走在业国境内。而这业国里,能够容纳得下云山的,你再猜是哪里?”


    李云心往山下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我对业国不熟。但既然是内陆国……通天泽?”


    “通天泽。”于濛微微点头,“既然是叫泽,那么深水处就不多。然而通天泽深处,有通天湖——正是你那二哥的居所。要落,就会落在那里。”


    “如今你知道了这一点,再想一想现在发生的事情,有没有想出什么来。”


    李云心默然不语在亭中走了几步,忽然轻轻一拍手,低声感叹:“这么说的话……大概就能说得通了。”


    “五百年一遇的机会,可以勉强解释真龙要开战。”


    “还偏要落在通天泽,可以解释睚眦这样积极。”


    “既然是五百年就会发生一次的事情,真龙晓得也不稀奇。你能推算得出,妖魔们也能推算得出吧。”


    于濛笑了笑,并不说话。


    但李云心又看他:“可只有双圣才知道的事情,你却告诉了我。现在我也就晓得了——那云山,将有十天的功夫是上不了天的。”


    “秘密你守了千年,如今就这么说出来了?”


    于濛哼着笑了一声:“现在的云山,还是道统和剑宗的云山么?我看已经是共济会的云山了。这样的云山,当真毁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况且我已经不是什么圣人,我只是于濛罢了。话我已经同你讲过,我现在只想做个世俗人。这世间无论将要发生何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前的时间都已经足够我作为世俗人轮回几次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感叹道:“我竟然有点儿信你的话了。”


    于濛不动声色地摇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有更多的玄境道士、剑士来到业国——小石城附近,通天泽附近。”


    “既可以捉拿你,也可以提前将业国当中的大妖魔肃清、驱走。但我想对于云山降世这件事来说,捉拿你反倒成了次要的事了。”


    “我猜也会有更多的大妖魔,往业国聚集。如果能在云山降世之前拼掉一些玄境、真境的修士,也算占得些先机吧。”


    “还会有人打那些余国而来的土石的主意。”于濛笑起来,并且轻出一口气,“这下子,要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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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夜还在兢兢业业地码字,而且还没防盗。


    真是一个好作者。


  第三百五十五章 要死

    “嗯。”李云心低声应道,“你们从前,怎么处理这种事?”


    “从前?”于濛想了想,“没什么从前。真龙在两千年现世,妖魔才有了共主。在此之前……至少我那时候之前,并不很需要担心妖魔。至于我那时候,哈……”


    他沉默一会儿,想了想:“她同妖魔算是交好的。那时候于妖魔之防还不像如今……妖魔也不会去碰云山的东西。至于现在嘛,我猜会有道统、剑宗的人护送吧。”


    “但毕竟世俗的皇朝也是道统与剑宗的一部分。倾尽一国之力来护送这些东西,妖魔要动手也是不易的。”


    “好吧。”李云心低叹了一口气。同时又往山下瞧了瞧——


    然后皱起眉。


    见了鬼。他本以为睚眦会同那个牛气冲天的玄境剑士来一场恶斗的。但现在再往下看……


    却看到那个玄境的剑士同金光子退走了!


    ——这算是什么状况?

    “情理之中。”于濛也向下看了看,“龙子和一个真境的妖魔,另有两个……化境的。玄境的剑修占不到什么便宜,自然要走。一则此刻双方都在养精蓄锐准备决战吧……二则,他并不会有羞耻之类的情绪。唉,你的攻心计,在他们身上就不大好用了。”


    说了这些话再看李云心,发现他正盯着城门口的四个妖魔,眉头皱得紧,像是在想一些极复杂的东西。


    于濛不打扰他。又去看山下。


    结果发现那四个妖魔也说了些什么、同样走出城门去了。


    然而李云心的目光并没有随着他们走。他似乎是入了神。


    “……好吧。你慢慢想。”于濛轻轻摇摇头,转身走出了这木亭。


    于是李云心在此处,足足想了将近半个时辰。


    原本妖魔在城中杀人,已经叫人不敢出门了。而后又有玄境剑士的强大威压笼罩,更无一人敢出声。到如今那玄门正宗的修士走掉了、妖魔也走掉了——只余纵横三条街道的尸体,还有惶惶不可终日的人。


    平白了死这样多的人,总要有个交代。便是在这半个时辰之后,小石城的公人们才敢手持了刀枪棍棒、往坊市里来看。这一看不打紧,倒是看见四个五臾剑派驻城剑士的尸体。


    这些尸体……在生前……可都是百姓心中真仙一样的人。


    而今却齐齐仆倒在地上连尸体都没有收。


    带队的捕头好歹还是机灵的,忙叫人封了路,先将这四个剑士的尸体收殓了。这等情景如果被百姓瞧了去,只怕城里要人心大乱。接下来,才开始处理这数百具的百姓尸体。


    小石城里从上到下,哪里有人有过处理这种事的经验?这几乎等同于一次兵灾了。但兵灾倒还好说——兵马掠过了,总还有心里踏实的安定日子。然而眼下的情形则是妖魔在城里杀了人,玄门的仙人们闻风赶来了……却被妖魔杀了回去!

    人们不晓得具体过程,但可以从结果去脑补。


    因而到了晚间时分,流言就已经在城中传开了。说——城外出了个可怕的女妖,来城中采补人的阳气。这妖魔又异常强大,以至于连杀城中四位仙人之后、扬长而去了。


    再想一想那五臾剑派此前为什么有要人间供奉、又要开山门收徒呢?

    就必然是因为先前同那妖魔恶斗了一场还是不敌,因此眼下要找更多的人去传授仙法、斩妖除魔呢。


    这流言虽是市井中的人脑补出来的,可距离真相也相去不远。于是原本打算去五臾剑派的山门碰碰运气的人,一下子就少了起来——修道多年的仙人们都降不住的妖魔,谁敢提了脑袋去斗呢?


    再到掌灯时分,便有许多人往城外跑了——打算离开小石城、往别处避祸去。


    但知府哪里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呢。从他的治下跑出去的人,就是流民了。而今不论什么原因从他小石城里出了流民,那他的乌纱必然不保。因而严令城中的军士封闭了四门,绝不放一人出城。


    又向城中的两位府尹交代一番此后的章程,便借口“去州里通报灾情”,带人从城墙头用绳子搥了下去,逃之夭夭了。


    再过一个时辰,到了戌时。往常这时候城中街道上还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但如今街上便冷清了。出不得城的人缩在家里,要出城的人还在四门纠缠。初秋的皎洁明月升起来,月光洒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异常冷清。


    李云心便在亭中稍微舒缓了眉头,轻轻出一口气。


    他这一想……就想了一个半时辰。于他而言,这是强度相当大的脑力劳动了。


    而他所想的,是如今天下的情势,以及自己的情势。


    这天下的情势……很乱。


    妖魔、玄门、共济会、画圣留下的门人。彼此的势力纠结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许多次的谋划都因为这种复杂的情势而偏离了轨道——背景越复杂,变数也就越多。


    从前他很想将这潭水搅浑,好浑水摸鱼。但眼下知道了更多,意识到从前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水潭里,觉得那水不够浑。而今他从水潭里跃起到了大江大河,才意识到这江湖当中竟然是可怕的滚滚浊流——这哪里是不够浑?而是浑过了头!


    因着这些浊流,便将他布下的网冲得东倒西歪。因此……


    必须要做一件事。


    肃清这浊流。妖魔、玄门、共济会、画圣的势力……必须要清除掉一些。


    清除了,局势才能明朗,他才可以施展拳脚。


    但倘若此刻有人知晓了李云心心中的心思,一定会觉得他疯掉了。


    因为他自己如今的情势——


    他接连遭受重创。几乎连境界都要跌落了。


    且,道统剑宗要捉他,共济会要捉他,他几个龙子哥哥大抵也要捉他。


    除了自身的修为之外,几乎同刚刚走进渭城时一个样儿。然而就在这种状况下……他开始思索“清除天下浊流”这种事——


    真是痴人说梦呀。


    而李云心就思考这件“痴人说梦”一般的事情,足足思考了一个半时辰。


    然后他微笑起来。


    ——至少他已经不是那个刚入渭城时候的他了。至少,他知道自己现在可能在一个局里——或许已经破局了,或许还没有。但无论如何,一定是已经超出了当初布局人的意料。


    夜色渐浓,但月光也渐亮了。


    李云心又在亭中踱几步、哈出一口白雾,走了出来。


    他和于濛在一天前来到小石城,投了这山巅的一家客栈。沿着这条已经没了人的街走上一刻钟,就看见一颗老槐树。那老槐树的后面,就是那客栈了。


    但他刚刚行出五步去,就停住了。


    因为看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贩。


    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因而晓得这小贩就是下午的那一个。卖了于濛两匣子干果蜜饯,得了一角银子。之后还想过来——但于濛那时候正说到关键处,被李云心喝跑了。


    小贩此刻还挎着滕筐,双手抄在衣袖里、佝偻着身子靠在木亭旁边不远处的一颗老树干上,像是在避风寒。


    他年纪不大,却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因为冷,脸色发白,嘴唇还微微哆嗦。


    且李云心听到,他的肚子在咕咕叫。他是饿了。


    可这样一个平常的的小贩出现在此地、此时……就太不平常了。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有事?”


    小贩忙直起了身子,在秋风里冲李云心点头、并且奉上卑微的笑容:“是、是。看龙王之前在沉思,小的就没敢打扰。”


    “龙王。”李云心低声重复这个词儿。沉默一会儿,笑起来:“你是木南居的人?”


    小贩依旧赔笑,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龙王睿智,小的正是木南居的人。”


    “嗯。”李云心迈开步子,慢慢走到他身前,“我来这城里的时候扫了一遍,倒是没发现这城里有木南居的分店。你好大的神通——能找得到我。”


    小贩似乎是一点儿都听不出李云心话语中的危险意味,忙摇头:“不敢不敢。龙王的神通才广大——从三派的天雷中活下来,又杀死了成康子。而后再灭四大剑派,还叫金光子铩羽而归。龙王的神通,才是天下第一。”


    “哦。这些你也知道。”李云心略低头看他,“知道这些,又知道我在哪里。怎么不向道统、剑宗、龙子们邀功呢。”


    “龙王这是哪里的话。”小贩陪笑道,“咱们已经答应同龙王合作。且上一次,龙王对咱们袖手旁观的事情耿耿于怀。到了这一次,可不敢再看着了。”


    李云心想了想,忽然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抬脚便走。


    小贩忙挎着滕筐跟上去,看起来就像是个追着客人兜售货物的普通人。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一点不普通。


    “龙王、龙王,您听小的说。”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跟,一边道,“龙王倘若今夜回到了那客栈,明天就是要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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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今天只更了三千字,但是我们还是要表扬作者圣诞也不断更的态度嘛。


    朋友们圣诞快乐!

  第三百五十六章 列侯之争

    李云心停下脚步,转脸看他:“你知道那些觉得我会死的人大多是什么下场么?”


    小贩这才停住脚、摆着手:“龙王误会了,小的不敢危言耸听。但小的要说的事情,还得是细细地说、从头地说、不能在这街上说。”


    然后转了转眼睛,往街边一瞅:“小的看……可以去那里说——还可以避避风寒。不瞒龙王,小的为了给龙王带这个话儿,已经两天两夜没吃喝了——”


    李云心往他看的地方扫了一眼。


    那是一家酒铺子。


    这山巅其实类似小石城里的“高端商业区”,开在这片区里的酒铺门面是漂亮的,但滋味实属平平。可在这样一个夜晚,这铺子早就关了张——酒铺的掌柜并不是那种合家住在店里的苦哈哈,许是已经下了山、回到自家的宅院里躲灾祸了。


    因而只留了一个伙计在店里——李云心扫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伙计趴在窗缝旁偷偷往街上看。


    似乎是觉得这时候这么两个人站在街道上交谈很奇怪——一个是长身玉立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一个容貌猥琐身躯佝偻的走卒贩夫。这两人本不该有什么交集的。看到李云心的目光,忙从窗口缩回去,像是怕惹到什么祸事。


    李云心又转头看看这小贩,笑了笑:“你的胆子倒是大。走吧。”


    说了这话走开几步到那家铺子前。伙计在里面不知道做些什么,咣当一声响。


    但李云心扬手一挥,店门就开了。于是看到柜台上还燃了一盏如豆的油灯——一个伙计站在两张拼在一起的大桌旁,桌上铺着被褥。见了他脸色煞白、目瞪口呆:“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李云心没做声,小贩就已经随口胡诌道:“这位道爷来城里除魔一路风餐露宿,还不去把好酒好菜备上!”


    说了话一抬脚把门踢上,跑去了靠窗边的一张桌。先用衣袖把桌子板凳麻溜地擦一遍,然后拉开凳子点头哈腰地请李云心就坐,活脱脱是个世俗中的凡人做派。


    李云心想了想,也就坐了。


    这小贩又笑嘻嘻站在他身前,挤眉弄眼:“初次见面就吃了龙王的酒水,天下间谁有这样的面子。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李云心随意笑着、哼了一声。略一犹豫,伸手在身下的长凳边角掰了一下子。于是掰下一块木头来。又用手一抹,就变成了灿灿的金子,随便抛给他。


    小贩这便转了身,朝那木怔怔的伙计喝:“还愣什么?道爷会少了你的银钱么?还不去弄吃喝?”


    说了扬手将金子抛给他。


    伙计见这金子或许是惊呆了,手忙脚乱地去接,结果被砸在脚面上,疼出了泪花——便晓得是足量的了。


    可拿在手里又呆呆说道:“呃……回大老爷……已没什么热——”


    小贩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啐骂他:“你这呆头鹅。难道是第一天做事么?后厨里有卤的荤的,蒸了切了来。有干果蜜饯,捡着碟子上。再找些时蔬细细切丝过水烫了,加些香辣麻油、盐糖香醋、黑白芝麻,拼成冷盘。有什么好酒,也紧着上——平时都没教过你的么?”


    这伙计听得目瞪口呆。想了想,又道:“呃……这个,大老爷,并没有干果蜜饯……”


    小贩伸手从搁在地上的藤筐里摸出两个匣子来,拍在面前的桌上:“我这里有——两匣共四枚大钱,拿了钱速速去置办!”


    伙计被他抢白支使得团团转。只愣了一会儿就梦游似地当真从怀里摸出四枚大钱来送给小贩、又怯怯地抱着那两个匣子往后厨去了。


    小贩这才叹口气,转头对李云心奉上笑脸,偏着在他身边坐了,道:“唉。叫龙王见笑了。这些新来的伙计,都不懂事。”


    李云心看了他这一场表演,脸上的神情以柔和了许多。因而再细细地打量他。


    发现他的年纪实际上也并不大。那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似乎也只是最近这段时间的事。牙齿还是雪白的——并不如这个时代许多的人那样子,是一口黑黄的龋齿。


    他就笑了笑:“这家店你倒是熟。”


    小贩赔笑点头:“不瞒龙王说,小的本就是小石城的人——龙王能听得出我的口音的。小人敝姓凃,单名一个墨。从前正在这家店里做事——从十二岁时起,一直到如今二十二岁,已有十年了。”


    “你不是木南居的人么?”


    “小的只是木南居的‘使唤人’,还不够资历去店里帮忙。”这自称凃墨的小贩似乎是听出了李云心的疑惑,又解释道,“可即便是木南居的使唤人,龙王,咱平日里也要吃喝生活的呀。小的没什么一技之长,只能做这伺候人的事了。”


    李云心微微愣了愣:“难道为他们做事没你的好处么?”


    凃墨眨眨眼:“小的知道龙王的意思。但是,种种好处,不论是金银财宝还是金玉衣,咱这种人穿在身上,不是平白叫人注目么?倒是寻常这般靠自己的力气活着,才好不引人注意的。”


    李云心便皱起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事情似乎和他从前想的有些出入——是说这木南居的状况。


    本以为应该是依靠金钱和情报,在各地建立起庞大的网络。或者许之以金钱或者许之以权势,为自己所用。


    可如今看这家伙的状况——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意味着……似乎有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的人,隐藏在这世界各处。不……其实都算不上隐藏——


    他们并不是什么“木南居的人”,然后假扮成“走卒贩夫”。而是,真实的角色就是“走卒贩夫”,顺便是“木南居的人”……


    见了鬼。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在过往的历史上,他晓得有某个组织可以做到这种程度——成员不求什么名利,只为一个共同的理想,成为“志同道合”之人。


    但这木南居……也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依靠什么?

    “思想的先进性”?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没什么好处,为什么偏要为木南居做事?”


    小贩笑了笑:“龙王,须知这世上人做事,并非都是为了自己的好处的。小的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真是可笑。但偏偏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还是谦卑的模样,语气和眼神却都是真诚的。好像他自己真地相信自己口中的“为了天下苍生”这几个字儿。


    李云心忍不住笑起来:“为天下苍生?木南居的人这样教你的?”


    小贩咳了咳:“龙王,小人的确是这样想的。”


    “啊……好。”李云心点点头,“好。暂不说这个。既然你在这里做事,怎么又不做了呢。”


    “为了龙王。”凃墨笑道,“这要从头细说——龙王您请——”


    说话的功夫那伙计端了两盘卤肉上来。一盘是卤的猪头肉,切了薄片,码在白盘中。


    顶上的皮卤得微黄、透明。夹起来就悠悠地颤,料想吃进嘴里也是很有嚼劲的。皮下没什么肥肉,只是精瘦肉,浓香扑鼻。端上之前略蒸了一下子,因而肉上渗出一层的油脂,在桌上油灯光中微亮。


    另一盘是卤的猪耳,切成了细条。两片肉皮里夹着脆骨,韧又软,吃在嘴里咯咯响,抿一抿肉皮就化成满口的肉香。


    旁边搁两个小碟子,一碟是胡椒粉、花椒粉、黑白芝麻碎、花生碎、杏仁碎调制的蘸料。另一碟则是用顶好的酱油和香醋调的——一碟增香,一碟解腻。


    李云心只看了看:“吃你的吧。”


    凃墨又让了两次就不再客气——看着也是真的饿极了——先夹了三片卤猪头肉在蘸料里打个滚,张嘴送进口中大嚼。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送下去,再夹了三片,蘸那香醋吃。如此咽下了,才夹一条猪耳送进嘴里嚼得咯咯响、出了口气:“龙王不晓得——小人饿得五脏庙都要断了香火了。可小人断了这五脏庙的香火,实则是为了龙王的香火的——”


    李云心不言语,只安静而有耐心地听他说。


    说到这里伙计送了酒上来。可放下就跑了——凃墨看他一眼,叹口气。为李云心倒一杯又为自己倒一杯,说道:“先前,在蓉城,王大掌柜答应龙王一件事——说助龙王拿下渭水。”


    “这件事,咱们自然是做成了的。”他饮下一杯酒,语气略略变快,“龙王一定不耐烦听咱们是怎样做的。只需晓得眼下,渭水途经的各个城镇里都有了龙王您的龙王庙——庙中请各国有名望的大画师画了螭吻像、开了一点灵光、又封在泥胎的塑像里。只需要再开了光,那渭水沿途信众的香火愿力便可源源不绝地汇聚到龙王身上。”


    “小的呢,上月还在这铺子里做事。而后被指派去渭水流经业国的这一段——也就临着小石城一百多里——去为龙王的庙宇筹措。”他笑着叹口气,“这种事不好明了说,因此小的是不告而别。大约掌柜等了我些日子、见不到我,才恼了、找了这头呆鹅来。”


    李云心“哦”了一声:“那么你是为了我的事,丢了自己的饭碗了。”


    凃墨忙道:“不敢这么说。龙王的事,就是天下苍生的事。只是……小的去将业国境内的龙王庙建成了,也就知道了龙王这些日子的消息。同时呢……也知道了另一个消息。也因此,小人刚才斗胆,对龙王说了那些生死的话。”


    李云心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你讲。”


    凃墨便看看李云心面前的酒杯:“龙王……喝不惯这酒么?”


    李云心瞥一眼他坐的这张凳子、那缺了的边角:“不想喝。”


    “……啊。”凃墨也看了看边角,笑起来,“是这样。龙王该知道——您的八位哥哥,一旦得知了您被追杀、几乎要死掉的消息,该是怎么样的反应。”


    “——会先观望一阵子。若觉得您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也许不会落井下石。可如果觉得您已没了什么希望……他们会很想您死在他们的手里。”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这么说,你们也知道龙子们想要将九分龙气合而为一这件事。”


    “小人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就在得知了龙王受重伤、洞庭君身死的消息之后——借着真龙对玄门开战的借口,您的八位哥哥与诸多大妖都往业国、小石城这边来了。眼下,这业国差不多已在玄门、妖魔的包围之中了。龙王如今现身小石城,虽然能瞒得了一时,却不能长久。”


    他稍微凑近了李云心,压低声音:“道统剑宗妖魔共济会,都在有意无意地找龙王。倘若龙王今夜不理会我,再花上数月慢慢恢复境界、神力……岂不是与死无异了么!”


    说了这话,那呆头呆脑的伙计又上了菜来。一碟干果一碟蜜饯——是凃墨卖给他的。另有一碟自己整治的时蔬。依他所言切成了丝、用水烫了,更加显得碧绿。但这伙计做事呆,手艺却似乎不错——去了生气腥气,却并不蔫软。如凃墨所言添加各种佐料拌,在桌上脆生生的一盘,很解油腻。


    然后站在桌边怯怯地搓着手:“道、道爷……还要什么?”


    凃墨挥手:“忙你的去,走得远点。”


    伙计就忙跑开了。


    李云心看着他饮酒吃肉,想了想:“那么今夜跟你来了,又有什么转机呢?”


    “自然是,为龙王开了渭水沿途各处庙宇的灵光——叫那些信众的香火愿力汇聚到龙王的身体里、尽快地恢复神力呀!”


    “嗯。”


    这似乎是个好消息——很好的消息。但李云心却只这样嗯了一声,将手搁在桌子上、用食指慢慢地敲着桌面。


    他这般沉默着看凃墨吃喝,凃墨却也放得开。不停歇地吃喝了一刻钟,桌上的酒菜被他风卷残云一般扫了个精光。然后他才打一个饱嗝,倒两杯凉了的茶水,顺了气。


    凃墨为他送上门来的这桩好事,可谓雪中送炭。


    但也正是因为来得太是时候,所以李云心犹豫起来。这意味着对方一直在关注自己的行踪动向,并且了如指掌。这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而他不晓得这种“不自在”,是不是正常的……


    如此又考虑了一刻钟,凃墨笑了笑:“龙王,小人……木南居的主人,叫小人给龙王带几句话。”


    李云心这才转过目光看他:“这个时候才说。”


    凃墨赔笑:“木南居的主人说,倘若龙王一口应允了,这些话是不必说的。但只怕龙王会犹豫不决——倘若龙王犹豫了一刻钟还没有起身离开,那么小人再说。”


    李云心便将双手搁在腿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一闭眼,说道:“你讲。”


    “我家主人说——”凃墨的脸色肃然起来,轻轻咳了咳——


    “到这时候,你自然是在想,你的行踪举动都在我们的手里,你觉得自己被限制拘束了,于是有些不痛快。”


    “你还会觉得我们送上这份大礼的时间太巧,所以觉得我们既是在送礼、也是在示威。但是,李云心,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也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此刻所感到的种种不适,就是你得到我们这份大礼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你应该晓得呀……”凃墨似乎是在模仿那位木南居主人的话。因而连这个“呀”字的尾音都模拟出来,“你从前在渭城、洞庭做的事,不过是和一人、一派争斗而已。那是猛士之争——你一个人可以应付。”


    “但眼下,你是在和道统、剑宗、妖魔、共济会争斗。此乃列侯之争——你应该清楚,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得来的了。你如今能够在这里、听他转述我的这番话,就意味着你已落到了一个不甚好的境地。在这种时候,和我们合作、得到我们的支持,你才有资本加入这列侯之争。”


    “否则……无论你有多么惊才绝艳的本领,都只能成为这场争斗当中的炮灰而已。”


    凃墨说这些话的时候,坐姿端正,腰杆挺得很直。等他说完了这些话,身子就重新佝偻起来,笑容也重回到脸上:“龙王,我家主人的原话,就是这些。”


    李云心端坐着,想了想,忽然笑了笑,随意地问:“你家主人漂亮么?”


    一直被凃墨挂在脸上的笑,终于在这一瞬间短暂地消失了。他愣了一会儿,又笑起来:“啊……这个,哈哈,龙王,小人哪里敢对主人的相貌置喙……”


    “我听说很漂亮?”


    这次凃墨支支吾吾,似乎当真不晓得该怎么回了。


    李云心倒站起身,摇摇头:“我听说你家主人漂亮,心向往之。一直想和佳人一晤,也好聊些花前月下、巫山云雨的事。但是这些话呢,她觉得要紧,却不肯亲自来和说——当然我不是针对你——然而叫你传这话,的确是轻慢了我。”


    他背着手又想一想,笑了笑:“列侯之争啊……好一个列侯之争。”


    然后收敛了笑容,看凃墨:“我答应不同你们作对,叫你们收伏渭水作为报偿——这件事你们做了,我们两清。”


    “而今你们做得多了些——我却不能无功受禄。欠人情分的感觉,在我这里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这一次……代我谢了你家主人吧。她说我会在这列侯之争里变成炮灰,那么……”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这列侯之争,我就要自己试一试。若以后再有帝王之争——如果那时候她肯来亲自见我、真正将我当成了势均力敌的盟友或者对手,再谈吧。”


    说完了这话,李云心又看一眼长凳上被他掰断了、作了金子付账的那一角,转身向门外走。


    凃墨不笑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急道:“龙王,这等好事,龙王当真不要了么?!”


    “送上门的好事,我一向敬而远之。”李云心推开了门——门外的秋风便裹挟着凉意与落叶涌进来。


    见他是当真要走,凃墨忙叫道:“龙王稍等、龙王稍等!”


    然后转身急急向那伙计招手:“过来过来!”


    伙计一直缩在角落里,爱不释手地看手中那金子、把玩。到这时候见凃墨见他,忙溜溜地跑过来:“大、大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站在这里不要动。”凃墨挺直了身子、吩咐他。同时大步走到他身边,抬起手——右手搭在他的额前,左手托住他的下巴。伙计刚要问怎么回事,凃墨的手臂一用力——咔嚓一声脆响,他就软软倒了下去。


    然后这凃墨一阵风似的冲进后厨又跑出来,将手中两只空了的匣子丢进他的藤筐。接着伸手从怀中摸出四枚大钱丢在伙计的尸体上,这才提起筐抬起头看李云心:“龙王再想一想这件事——我家主人的确不是要故意轻慢龙王——”


    李云心默默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伙计的尸体。


    凃墨也就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口道:“今夜情况特殊,他必然将我们记在心里了。明天同掌柜一说就知道是我,我们会引人注意。但龙王,请龙王三思——龙王同我们合作,不仅仅是为了龙王自己,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福祉——”


    可李云心盯着地上那伙计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笑出了声。


    凃墨不晓得他因何而笑。


    但李云心边笑边摇头,大步走出酒铺、上了街。


    凃墨连忙往外追,然而那李云心虽然看着是不紧不慢地走的,速度却极快。只两三息的功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了。


    怕惊动街上的人,凃墨也并不敢大声叫喊。只能无声地跑了几步、最终放弃了。


    长街上夜风呜咽,他听到在风里,李云心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听得并不是很分明,但觉得或许应该是一句没头没脑的——


    “呵……真他吗黑。”


    =========

    6000字。啊……


  第三百五十七章 灵犀

    “只是这两个字?真黑?”女子斜倚在一张舒适柔软的躺椅上,脂玉雕琢而成一般的指尖,慢慢在身旁小几上所摆放的果盘中、那色彩鲜艳的各色瓜果上划过。


    然后捻起一枚饱满的红果送到嘴边,用贝齿轻轻咬开。


    昏黄的火烛光将她的红唇与红果映成一色,像是娇艳得要滴出血来。


    凃墨低头站在房门口,后背抵着关上的门,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有些……别的字。只是怕扰了主人的清听……”


    “说出来。”


    女子用左臂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于是浑圆雪白的肩头与平直的锁骨在纱衣之下若隐若现,甚至还露出更下方一抹惊心动魄的圆弧。在这安静而温暖的室内,凃墨听到了柔软衣料摩擦时的沙沙声。他可以想象得到——那衣料之下该是多么美好的躯体。


    但这个念头刚从心底生出来,就被他立即掐灭了。他为自己生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这令他的喘息重了些——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作为对自己惩罚,随后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然后他控制自己的呼吸,尽量平静地、低声地说道:“他说的是……真他妈黑。”


    女子沉默一小会儿,噗嗤一声笑起来。便从躺椅上坐起,像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一般并拢着脚、两只手乖乖地放在椅上:“是的。这才是他该说的话。”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


    于是伸手拿起果盘里一只剥了一半的石榴,略略侧脸去捡石榴籽,满头青丝如瀑一般在脸侧倾泻下来。捡了三四个,随手丢在桌上,像是自言自语:“所以他还盯着那凳角?”


    凃墨略等了一会儿,确定女子是在对他说。于是又将头低了低:“是。但属下不明白……”


    “嗳。”女子软软地叹口气,吐气如兰,“你能明白的话,也就不会杀那人了。”


    冷汗立时从凃墨的额头上渗出来。他觉得胸口发闷、心咚咚地跳。他觉得自己脊背上渗出了汗——又热又痒,还像是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


    做错了……做错了?他在心里飞快地说,为什么?哪里错了?啊……她对我失望了,啊……


    “请主人明示。”他硬邦邦地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来。但随即觉得自己的口气太生硬,忙补充,“……好叫属下尽力补救。”


    “倒是没什么好补救的。”女子,或者说清水道人,或者说木南居主人,眯起眼睛想了想。于是这叫她凭添了三分的妩媚,“不过也同你说一说。下回你再去见他,就不要再犯一样的错。”


    下回。这个词叫凃墨的心中忽然涌出一阵难以遏制的狂喜。


    她……还没有对我完全失望。他在心里飞快地对自己说。于是屏息:“是。”


    清水道人放下了那石榴,站起身。赤脚在屋内厚重柔软的地毯上慢慢走,像是在芳草地上散步:“他和你进了酒铺,掰开身下凳子的一角,施了障眼法变作金子交给小二付酒钱,是不是?”


    “是。”


    “然后他不吃不喝。”女子微笑了笑,“秋天的晚上天这样凉,他呢,你我都知道,是个好吃的人。所以你才邀他去酒铺,为的是叫他放松些,对不对?”


    “……对。”


    “那么没有想一想,用施了障眼法儿的木头付账和不喝不喝这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凃墨愣住了。他飞快地眨了好一会儿眼,才难以置信地说:“主人是说他……不愿意吃,实际上没有用真金白银付过账的酒菜?”


    “你觉得呢?”


    凃墨又愣了一会儿,喃喃道:“但他是李云心啊……他从前做的事……”


    “嗯。你想的是有道理的。”清水道人温柔地应了声,“他是妖魔,害起人来也毫不手软,杀人更没什么慈悲的心思。你觉得疑惑是理所应当的。”


    “但,你也该清楚。穷凶极恶的匪徒有可能是孝顺的儿子。马贼为几两银子灭了人满门也有可能怜惜马蹄下的陌生女娃娃。凃墨——坏人不会是彻头彻尾的坏。好人也不会是地地道道的好。有些坏人在也是有自己的原则的。”她笑了笑,“而且他也算不得是坏人。只算是个精明人罢了。他有自己的某些原则和小偏执。”


    凃墨又想了好一会儿,茫然地“啊”了一声。


    实际上……还不是很能理解。


    “你不是很能理解。”清水道人低叹了口气,“倒不怪你。你生在这样的时候。接触的人不算多,眼界算不得开阔。他的情感,这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是难以体察得到的。”


    凃墨将头低得更低了。


    “所以,如果当时你理解了他的这个想法,就会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的私情很重。但不是儿女私情的私情。”清水道人无声无息地走到屋子另一侧的桌边,拾起桌上隔着的银钗,凑近烛台上的火光挑了挑灯花儿。


    “然后你将那小二杀死了。”她轻轻摇头,“这倒也不怪你吧。你们的是非善恶观,还是很朴素的。你觉得你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天下的未来、苍生。所以就牺牲了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你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你倒是个聪明人,只是眼界所限,思考得少,也接触不到更……进步些的……”


    说到这个词儿她莫名其妙地低笑了一声。然后继续说下去:“更进步些的、文明些的、那李云心可能不接受却习以为常的观点。”


    凃墨更不做声了。


    看他这样子,清水道人抬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哦,你听得越糊涂了。”


    “那么这样说吧——”


    “李云心觉得妖魔不把人当人看。觉得道统剑宗也不把人当人看。还觉得共济会也不把人当人看。如今再看到你——口中说着为了天下苍生、杀起人却毫不手软,自然是觉得木南居也不把人当人看了。”


    “所以说……天下之间所谓的‘主宰’、‘正道’们,都不将人当人看——这世道该有多黑呢?”


    “啊……”凃墨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他听懂了。


    “所以不要再这样杀人了。”清水道人转脸看他,“信仰坚定是好事。但以信仰之名去行不义之事,岂不成了邪教么?”


    凃墨躬身,一拜到底:“谨遵主人教诲。”


    然而清水道人没有叫他起身。只叫他那样拜着,将银钗重搁回桌上。


    “不过他不肯要我们帮,却也不怪你的。不论你做得多小心,只要他存了那个心思,就还会是走的。”


    “这个李云心呀……骄傲得很哪。”她笑着摇摇头,像是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少年感到无奈——实际上只论年纪的话,李云心在这世上一共也只活了十六个年头,算是正正经经的少年。


    “但在这种时候骄傲,倒算是任性了。”她又想了想,像是自言自语,“他觉得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事……在这种情势下。唉……只怕不死掉,也要输得很惨。”


    涂墨保持着拜下去的姿势,艰难地说:“属下……明日就再去找他……将功补过——”


    “不必。”清水道人伸直胳膊、背起手,走了两步,“该叫他认清现实了。该叫他尝一尝一败涂地的滋味。”


    “这一次我们雪中送炭,他不想要。那么等他那时候,再雪中送炭吧。那时,就是当真救他的命了,他总会要的。至于现在嘛。”


    “给他的庙开光去。”清水道人眨眨眼,“咱们说助他收伏渭水,那么这些庙宇就也在那个协议里。他要利益分明,我们也要利益分明。”


    “然后……我才好慢慢看戏。噫……瞧瞧他的骄傲怎么在困境里被慢慢消磨掉,想一想,倒也是很好玩的事情。”


    清水道人的脸上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想同我做势均力敌的盟友呢。他还真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


    ……


    ……


    李云心回到他和于濛寄宿的客栈中的时候,里外的灯火差不多都熄了。两个伙计伴着一盏小油灯缩在角落里守夜,但神色很紧张,看着今夜是要无眠的了。


    因而他并没有现身形。而是略费了些如今对他而言很珍贵的妖力,化作阴神之身穿门而过了。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临着小石山一侧的悬崖。只有这么四间上房,被于濛全包了。


    李云心像一阵风一般到了三楼的走廊里时,正看见于濛端了一支蜡烛,往他那房间里瞧。


    他就在于濛身后现了身,阴测测地低声问:“看什么?”


    在这样一个夜里身后忽然出现这样的声音,于濛的手微微一抖,烛火就一阵摇晃。随后才转脸看见李云心。


    他轻出一口气:“我来问你,接下来的几天做什么打算。”


    隐约听见住在楼下的客人踩着楼板的咯吱声、咳嗽吐痰声,李云心便推开门:“里面说吧。”


    这时代,即便是好些的客栈隔音也好不到哪里去——建成三楼多为木质,以他从前那个世界的标准,简直就是隔了一层窗户纸而已。


    两人进了门,李云心便凌空随手画了一个椭圆,一个半圆,再添一条线。


    于是一盏小油灯当的一声落在桌面上、嗡嗡转了两圈,亮起来。他画出来的这油灯光比于濛手中的蜡烛光亮得多且没油烟,刹时将屋子里照得如同白昼。


    于濛看看手中的蜡烛,便吹灭了。然后微微皱眉:“你……还是不要动用妖力的好。你是阴神。一旦妖力耗尽了,要跌落境界的。”


    李云心只笑了笑,走到床前,也没有铺被褥、盘坐上去。这个模样,看着竟然是要打算吐纳调息了。


    于濛就坐到桌前,想了想:“并不是要催促你。我也知道你用化虚为实的手段,是要消耗极多的妖力的。但我并不要为她们求什么神通广大的身体,只消是个强健的普通人便可。”


    “因此问你接下来几天作何打算。眼下……妖魔和玄门的人都到了小石城附近。大概业国很快就会成为天下战场。依我之见眼下最稳妥明智的法子,就是我们找一处避世之地。你好好调息、恢复你的妖力,再从长计议。那么明天,我觉得——”


    “明天我到我二哥那里走一趟。”李云心闭眼、五心朝天,轻声道。


    于濛愣住了。李云心说这话,就好像他那二哥住在他隔壁、且温和善良一般——说得随意轻松极了。


    “怎么改了主意?”他皱眉,“你应该清楚你如今的状况——再去见了你那二哥,是什么下场。想要送羊入虎口么?”


    李云心微微扬起嘴角,算是一个微笑。仍闭着眼:“明天的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也许一两个时辰之后的我也不是如今的我了。”


    他说了这哑谜一般的话,又平心静气地调息起来。


    于濛想了想,站起身:“你是说到了明天,你的妖力会恢复。”


    “一些。”李云心说。


    “你在外面想了一个晚上……想到了法子?”于濛口气听起来有些惊诧。


    ——实际上任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觉得惊诧。真境的妖魔,重伤妖力几乎耗尽,却说能在一夜之间恢复。倘若不是了解李云心,他会觉得李云心已经疯癫了。


    “是想了一个法子。”李云心淡淡地说,“但我那个法子,需要的时间更多,要经历的波折也更多,且相当冒险。但今夜,有人送了我一桩好事来。”


    然后他将那桩“好事”,捡能给于濛说的,细说了一遍。


    于濛皱起眉,想了一会儿:“你是说——”


    “你回绝了这件事。但到了如今又觉得,他们必然还会为你在渭水的龙王庙开光、好助你恢复妖力。于是你就放弃了你自己之前所想的办法、打算就用这个更便捷的法子了。”


    “嗯。可以这样理解。”


    “既然现在也是接受了……之前何必拒绝呢?”


    李云心笑了笑:“拒绝是态度问题……原则问题。至于接受,是因为我不是死脑筋。”


    “……这种事你竟然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于濛沉默了一阵子,“好吧。那么就是说这只是你的推测。而你基于这个推测,对我说明天要去会会你那二哥。然而没有想过,万一你的推测是错误的怎么办呢?譬如说那木南居的主人一气之下,将你的渭水也拿走了?”


    “应该不会错的吧。”李云心耸耸肩,“我觉得我猜得到她的想法——你得让我静一静。我得腾空雪山气海。万一一会儿给我开了光愿力涌进来,伤了我的经络可就麻烦了。”


    或许是因为那两个姑娘的事,于濛稍稍急躁起来。他皱眉:“我是说,万一——你猜错了她的心思,你总该有第二个章程。眼下不是冒险的时候……”


    李云心忽然睁开了眼。


    于是于濛的话停住了。他看到了李云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金光。


    而这个房间,也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自极远极远处……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从门板中钻进来、甚至从地毯下冒出来。然后,汇入李云心的身体当中。


    于濛有了某种感觉。如果说这几天的李云心,是一只外表看着还好,但内里实则空空的罐子,那么到了这时候——则有千丝万缕的细小水流,正在往他这罐中汇聚了。


    他微微张开嘴:“你……”


    李云心平静地笑起来:“我说过。我想我了解她的想法。她也了解我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驴上人


    这是愿力——来自渭水沿途的愿力。此刻乃是夜晚,不大会有人跑去庙中膜拜供奉。但共济会的“开光”或许是弄出了别的什么神异的景象,因而叫人想起了附近庙宇当中的那位“龙王”来。


    这件事……做得很漂亮。


    令人惊诧之处在于,木南居似乎极少有人修行。可他们却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做成了这种事。即便李云心自己为自己建庙、开光,也未必能做到这样高效。


    这意味着惊人的组织能力以及动员能力。


    虽然由那些并不坚定的信仰所产生的愿力还很稀薄,但对于李云心几近干涸的雪山气海来说却是救命的甘露。


    他身上的伤口开始慢慢收敛、恢复。肌肉重新变得强而有力。妖力重新在经络当中运转。每运转一次都令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充满活力。


    李云心轻出了一口气,再去看于濛——正看到他端着蜡烛出了门、并且将门轻轻关上了。


    于是他闭上眼睛,弹了一下手指。桌上那一盏被他凭空画出来的油灯熄灭。房间里变得漆黑一片——只能听得到李云心悠长而平缓的呼吸声,像是一头在地下蛰伏了千百年的庞然巨兽。


    一夜无话。


    到第二天天微亮的时候,城里的人心已经安定了许多。


    昨日妖魔杀人,人都怕妖魔趁夜还会来。但是提心吊胆地捱了一个晚上,并没有恐怖的事情发生。因而虽然仍对未来怀有惴惴的不测之心,情绪却总归稳定些了。


    在四门闹了一夜的人慢慢散去,街道上也重新有了人。但恐惧气消散,随即而来的就是悲伤气——弥漫在整座城市里,压得人要透不过气。于濛起了个早,去楼下喊了伙计要了点心,便又去敲李云心的房门。


    敲了一会儿无人应,他就将门推开了。


    发现里面已经没了人。


    ……


    ……


    而这时候,在距离小石城三十余里处的山道上,正走着一头驴。


    这头驴子看起来模样很怪。生了一个椭圆形的大脑袋,椭圆形的身子,四条柴火棍儿一般的腿,以及一条线一般的尾巴。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却能识得路。看着……倒像是一个小孩子随手画出来的。


    不过这驴子的模样怪虽怪,走路却又稳又快。也而不见它撒腿跑,就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两侧的田野灌木便呼呼地往后退——竟然比神俊的千里马还要迅捷些。


    这是因为……这头股怪模怪样的驴子很大。


    有多么大呢?

    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倘若平躺在它的脊背上,也只能占去一半罢了。它的身子大,四条细腿更长——足有两丈高,几乎抵得上一栋三层的木质小楼。


    这么个大怪驴,就算是一头大象来了、也只能站在它的肚皮下。


    而今它在路上无声无息地走,头上一张嘴巴抿成一条微笑的弧线——虽然是在笑,可人看了却平白觉得身上直冒冷气。


    但实际上,注意到了这头驴子的倒没几个是人。


    此处是小石城的东北方,路边是金黄的田野。麦子都已经灌了浆,只等着过些时日收割。照理说这种时候该有人照看,可如今偏偏无人。


    据说是最近常有猛兽从林子里钻出来食人,城外的人也都和城里的人一样人心惶惶。而就在着大片的麦田、灌木当中,早有几双眼睛盯住了这怪驴以及驴身上的人。


    如此盯着,一直盯着这驴,走到了乌鸦口。


    乌鸦口是一个小山口。两边都是高耸的峡谷,足有数百米高。站在山脚往上看,只觉那悬崖陡峭,像是即刻就会倾塌下来。此地,乃是从业国北方往小石城来的咽喉要道——乌鸦口之后的红石峡在群山之中蜿蜿蜒蜒几十里、又分出无数的枝杈来,一直都是猛兽、盗匪盘踞之地。


    眼下是清晨,夜晚的寒意还未散去。从乌鸦口里吹出来的风冷,且夹着一丝常人难以觉察的腥气。


    两旁山壁上的藤蔓、树木都已经枯黄了。干得发脆的叶子在风里簌簌作响,成片的枯草伏倒在地面上,像是疯子的乱发。


    这怪驴脚步没有停,直直走进去了。


    驴子虽高,奈何两侧的山崖更高。向前走出几十步去,头顶大片湛蓝的天空就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线。阳光吝啬地从顶上洒落下来却并无甚大用——峡谷中是幽暗阴沉的,仿佛又到了黎明或者傍晚时分。


    再行一刻钟,前面的道路更狭窄了。到这时候这驴子就只能往前走、已经无法转身了。


    因而,两侧的山壁上陡然响起一片怪里怪气的嚎叫来——那声音既不像野兽也不像野人。倒很像是……什么妖怪。


    接着山壁上就暴起大团大团的尘雾——似有十几条身影在那山壁上飞速地奔走,而脚下的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将那些生在悬崖上的树木都踢碎、将岩石也都踢碎,暴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


    这十几道矫健而凶猛的身影最终轰然落在怪驴身前的峡谷中。待扬起的尘埃渐渐落下……就看到了他们的模样。


    乃是十几个……身高八九尺、魁梧健壮、脸色发青、獠牙外露的山鬼!


    有关山鬼的来历,民间素有各种传说。有的说,乃是那些被山中猛兽吃了的人的冤魂、不曾被黑白阎君收去,因而在世间游荡。游荡得久了、慢慢也害山中的游人,就成了山鬼。又有的说,乃是山神老爷手下的兵士,专查发生在荒野当中的不平事——却是会连好人、恶人一起杀死。


    而今看他们的模样,似乎后一种说法的可能性比较高。


    因为竟然都穿了铠甲。


    当先那体型最魁梧的山鬼穿的乃是一身锈迹斑斑的锁子铠。铠甲的缝隙中似乎还有血迹,但已经干涸变黑了。而这铠甲从前应当并不是属于他的——几乎要被他魁梧的身形撑开,只好在肩膀、肋下又用皮带胡乱捆了。


    手中持一柄精钢的狼牙棒,可惜棒上的铁刺断了许多根,似是曾经经历过一场恶斗。


    他身后那十几头山鬼则穿皮铠,亦被粗大的身躯撑得歪歪斜斜,然而看着究竟是有章法的。


    他们落下来,那山鬼的头领便伸出肥厚猩红的舌头舔了舔獠牙,恶声恶气道:“是哪里来的朋友,要往哪里去?此处已被我家大王占了,乃是……乃是——这个,乃是这个军事要冲——速速通报姓名!”


    倘若是修行人见了了这情景,定然要大吃一惊。


    且不说这些妖魔竟然穿了“制式”的皮甲,只说他们说的这些话,就足够叫人惊掉下巴了——竟然说出来这种人言,且听着还有些“彬彬有礼”的味道呢!

    但他们虽然生得高大魁梧,相比那头怪驴却成了侏儒——不过到那驴的膝头罢了。


    他们拦路说了话,驴子上的人便站起身,哼了一声:“哪来的杂鱼。你家大王又是哪个?”


    这驴上的人一露面,底下十几个妖魔登时聒噪起来,纷纷恼怒地大叫:“是个人哇!是个臭道士!”


    又纷纷上前作势欲扑:“臭道士才穿白衣……啊呀,臭道士也爱骑驴的!”


    但也有的说:“这驴子又不是臭道士的驴……乃是头怪驴——啊呀,是个怪道士!”


    这些小妖不说话,倒是阴森凶悍。可如今一说话,就又显露出这些小妖魔昏头昏脑的蠢模样。再看那山鬼的首领,盯着驴上的人看了一会儿,就发愣。


    似乎刚才说的那番话乃是死记硬背下来的,如今忽然见驴上站了个人而不是妖,一时间没了主意。再听身后的小妖聒噪一气,心中又急又恼。忽然起了狠性子,抓住身边一个妖魔的头颅往地上狠狠一掼、将他的脑瓤儿掼了个稀烂。而后又在地上跺了跺脚,叫道:“嘿!道士!嘿——杀了、杀了!”


    这几句话说完,当先便冲上去。


    他身后的妖魔见状大喜,也一窝蜂地向前拥去,一时间这狭窄阴暗的峡谷中烟尘滚滚,看着竟是避无可避了。


    他们距离那怪驴也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发了狠往前冲,只两息的功夫就冲到它脚下、挥舞起棍棒拳脚了。但就是在这时候——那怪驴忽然闪电一般地低下了头。


    原本它脑袋上嘴巴紧闭着,抿成一个微笑的圆弧。到这时候,嘴巴忽然张开了——可露出来的却不是驴子的大板牙,而是两排整整齐齐、三角形的大白牙!


    这獠牙一颗就足有那山鬼的半身高。而这驴子的大嘴张开、竟还是个半圆形——还是在微笑着的!这情景看起来,倒是更加的骇人了。


    那当先的八九个山鬼没刹住脚,一口被这驴子吞进嘴巴里。两排三角獠牙一开合,登时就有断臂残肢内脏血肉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那血水哗哗流淌宛若瀑布一般了!


    这些山鬼能作人言,要论修为道行,也都是虚境了。且身躯原本就很强悍。可在这笑着张开满口獠牙的怪驴嘴巴里,却像是烂肉一般不经嚼。


    其后那三四个山鬼一见这阵势,登时扭头就跑,哪里还有半分的留恋。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怪道士——怪驴呀……吃来了!吃来了!!”


    这声音在狭窄曲折的山谷中回荡,惊得两侧山壁上的飞鸟成片成片飞起,仿佛是大团的乌云。


    但驴子又扬起了头,继续前行。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


    说来这红石峡看着竟像是被妖魔盘踞了。这一个时辰,竟又遭遇了三拨巡游的妖魔。有野兽成精得道,有幽魂修了真果。但无论是何种妖魔,那驴子只要见了,张口便吃。它的一口獠牙既锐且利,虚境的妖魔在他口中便被嚼得稀烂,终遇上个化境刚刚冒头的,则是被它一脚踏死了——死得委屈极了。


    便是在这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行到红石峡的第一个岔路口。


    左边是通往业国南部的大峡谷,右边,则是荒草丛生的岔路。


    便是在这岔路边上的山崖顶,忽然出现了个一身金袍的男子来。


    于是怪驴停下脚,驴背上的人也站起身。


    那金袍的男子,头上顶着金丝冠,双眸幽蓝,身形高大威猛。不是那龙二子睚眦还是谁呢?

    睚眦,便盯着驴背上的人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


    然后高声道:“九弟哪里找来的驴子?好的大火气。一路吃了二哥座下几十个妖兵——这些以后可也都是九弟你的。”


    驴背上的李云心,此刻仰起头、眯了眼,去看他——睚眦站在山崖上,正衬着天上的光,映得他身形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他冷冷地笑了笑,也高声道:“也不是小弟要无礼。只是二哥座下这些妖兵见了我就喊打喊杀——小弟如果不知道二哥乃是温和敦厚的兄长,还要以为是因为二哥想要取小弟的性命,因而座下的妖兵才如此有恃无恐呢。为着二哥的名声计,就干脆都叫驴吃了。”


    睚眦大笑了三声,纵身从崖上跳下,落到李云心身旁的一块凸出悬崖的大石上。这一跳势大力沉,那偌大的青石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声音仿佛一直传到山体里面去。青石的表面也立时现出了密密麻麻的蛛网纹,发出一连串爆豆儿似的脆响。


    就在这响声里,睚眦笑着看李云心、歪头左右打量:“二哥听说——九弟在庆业国交界处被剑宗的人捉到,大战了一场。”


    “还听说九弟伤势严重,几乎要跌落境界了。可如今看九弟……似乎神气还饱满——但内里还好么?倘若不好,尽管同二哥说。到了二哥这里,就是到了安乐窝了。”


    李云心背着手,笑了笑。略一沉默,开口道:“二哥听说的是实情。小弟的确受伤极重,快要跌落境界。且又是被赶出了洞庭,没什么经营谋划的余地——几乎是到了末路了。”


    听了他这话,睚眦的眼睛亮起来——亮得瘆人。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嗅到美食的味道,眯起眼睛笑:“当真?”


  第三百五十九章 以身入瓮

    “当真。”李云心又嘻嘻一笑,“但是从前的事情了。多亏真龙给小弟留了件宝贝——如今我伤势恢复了个七七八八,且如同二哥看到的这样子,随手弄出来一头驴,倒也是个得力的干将。我听说二哥邀了金鹏公主和洞庭公主在你这里作客——就忙骑着驴来了。这驴,我要送给金鹏公主做贺礼的。”


    睚眦眼中的那光亮便黯淡了下去。似乎失望极了。


    他动了动嘴角:“真龙的……宝贝?”


    李云心又笑。略顿了顿,开口说道:“二哥还记得从前对我说,真龙想要将九分龙气收回去么?”


    不等睚眦开口,李云心又道:“但真龙也同我说……咱们这九个龙子里面呀,实际上也会有人想要将龙气合而为一的。”


    “真龙还说,二哥你最近动作频频,只怕野心最大。怕我被二哥你害了,因此赐我一件宝贝傍身。小弟也就是凭着那件宝贝,才将金光子击退了。”李云心微微叹了一口气,“想来二哥也见过金光子了——没发现她受了重伤么?”


    “那是因为我用那件宝贝,将她体内炼化的剑宗法宝生生抽了出来!”


    说到这里,李云心的语气狠厉了几分。并且一翻手,现出那琉璃剑来:“好叫二哥瞧瞧——这就是那剑宗的宝贝!”


    睚眦皱起眉。盯着那琉璃剑心看一看,又盯着李云心看一看——脸上渐渐露出……似乎是强行压抑着的怒气来:“九弟这话,二哥听得明明白白。”


    “九弟难道是觉得我会趁你伤重、杀害了你、然后劫去你的龙魂么?”


    “所以才说了这些话——搬出真龙的宝贝、又骑着这怪驴在我这山谷里示威地走一遭、好叫我觉得你已无大碍了?”睚眦生气地瞪着他,“你未免太伤二哥的心!”


    李云心连忙摆手,情真意切道:“二哥,你这又是哪里的话?!小弟受了伤,二哥第一个赶过来,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咱们兄弟之情、情比金坚么!我在心里,对二哥是半点芥蒂也无的!”


    但睚眦仍旧生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摇摇头、叹息:“罢了罢了。就揭过这一遭吧。”


    他向李云心伸出手:“来,随二哥往营盘里去,好见见你大哥囚牛的使者。你大哥和其他的哥哥姐姐么,也在来的路上。”


    “唉,云山上那些不知死活的臭道士。趁我妖力未复的当口,一窝蜂冲下来占了我的通天湖,而今我也只有聚拢业国境内的大小妖王在这里设了营盘。等到你其他的哥哥、姐姐们到了——一口气杀回去、杀上云山去!”


    于是,李云心便打一个响指,跳上睚眦立足的那块大青石。而后他座下那头可怕的驴子登时化作一阵青光、消失不见了。半空中一张符纸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被他收入袖中。


    这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手挽着手,和和气气地携着云雾直往那峡谷深处而去了。


    睚眦说他将业国境内的妖魔聚拢了来。但李云心站在云头上,却并不能看到什么人——红石峡两侧群山延绵起伏,间或露出由一块块巨大的赤裸红色岩石所构成的高耸山头。有的几乎深入云中,有的则挂着长长匹练似的飞瀑。如今虽是秋季,山上的树木黄黄绿绿掺杂在一起。可看了这样辽阔壮丽的景象,倒是半点凄凉之气也无,只觉得心胸豁达、想要浮一大白了。


    但并不能看到睚眦所说的妖魔营盘。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睚眦便笑起来:“九弟没有经历过妖魔同玄门之间的大战,因此不晓得也是正常的。”


    他一边驾云前行,一边伸手指了指:“照着世俗人的眼光看,这里都是易守难攻的地势。红石峡蜿蜒在漫卷山里——而漫卷山,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一大块凸起的高原。这些山峰看着只有两三百米,但加上底下的高原,也足有千米了。偏这高原的四面又几乎都是陡峭的,因而凡人的军队扼守了山中的红石峡,其上就成了乐土了。”


    “但九弟也要知道,那凡人只能在地上跑。咱们妖魔阴神,还有那些玄门的修士,可都是御空的。因而倘若将营盘布置在这地面上,人家腾空而来压着打,岂不是落了下风么。也因此,玄门的老巢在云山上——在极高的天上。”


    “咱们呢,或者在山窟中,或者在水泊中。或者,就在地下。”


    说到此处,睚眦忽然按下了云头,两人猛地朝着茫茫群山当中扎了下去。也是在这个时候,李云心才看到地上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


    而就在耳畔呼呼的风声里,李云心忽然觉得这个坑洞有几分眼熟。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来,睚眦就已经携他冲了下去。


    在天上看,这深坑并不甚大。大概只相当于几间大屋大小,直上直下。但往下降了一会儿,底下的空间却忽然变大了——竟然是个无比巨大的地下山洞,四面渺渺茫茫地掩在黑暗中,不晓得何处是边界尽头。


    地下数十米深处是地面。地上有火光。火光延绵不绝,盘成一个圆形,很像是军阵的模样。先前睚眦在天上说聚拢了业国境内的大小妖王成军,李云心只当是一群类似盗匪的乌合之众。因为他毕竟是晓得妖魔们的桀骜脾气的,想要将这些又暴躁又愚蠢的家伙规规整整地治理起来,得需要多么高的声望和多么大的威慑力呢?


    然而眼下……


    睚眦似乎真的做到了。


    那每一点火光就是一堆篝火——火旁隐隐绰绰地围了十几个人影,又有些帐篷、铺盖之类的玩意儿。篝火与篝火之间其实距离有近有远,火堆的大小也各异。


    这是因为妖魔并非常人,可不都是一样的大小个头。甚至并不都是一对眼睛、两条胳膊、一个鼻子之类的模样。


    实际上……完完全全是妖魔鬼怪大游行。


    这些妖魔模样各异,服饰各异。在大小妖王的带领节制下聚拢到一处,喧闹声几乎要将上空的两个人掀一个跟头。且气味也并不好闻,很像是臭烘烘的牲畜市场。相互之间又因为愚钝的头脑和暴躁的脾气常起冲突——李云心扫一眼的功夫,便看到至少有三堆篝火被争斗的小妖撞翻。有的烫得直叫、有的拍手大笑。再有的因着被波及了起了凶性,也不由分手地加入战团。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产生了三处小小的骚乱。


    可这骚乱来得快,似乎去得也快——顷刻便有阶级高些的妖魔巡游过来,也不问是非缘由。抓着一个就活撕了。倘若还有不服从的,就再撕一个。


    这血腥手段竟比讲什么道理、规矩都立竿见影。先前还混作一团争斗的群妖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作鸟兽散了。


    这样的情景,在这片广阔的地底空间中不间断地上演。李云心意识到也就是他看这么几眼的功夫,不到一刻钟——就因为这种事死掉了十几个妖魔了。


    这么个死法儿……


    岂不是很快就死得七七八八了?

    睚眦似乎又看出了他的疑惑,笑了笑:“哼。这些不成器的蠢材。多倒是多——比那些臭道士多得多。你瞧这里,实则还只是我聚拢起来的一处大营罢了——已经有千人之众了。在其他各处,还有五个这样的大营。”


    他一般说一边往东边去——东边的火光要少些,也清净些。甚至还有一条奔涌不息的暗河,发出哗哗的水声。他与李云心落在那水边,再放眼往前看,就看到平整且铺满砂砾、碎石的地面上、衬着黑暗的背景,突兀地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飞檐宫殿。


    李云心只微微一愣,就晓得这东西应当是由什么法宝幻化而成的。


    于是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将手探进袖中,拨了拨他所藏的另一件宝物——雾锁蟾宫。


    走进别人的法宝里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至少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睚眦就一边亲热地挽着他的手、拉着他往那宫殿走,一边继续说道:“这些蠢物倒是多。但就如你看的样子,每天内讧就要死上几十个——倘若像凡人的军队一样在一处驻扎着、过上几个月,说不得要么死个七七八八,要么,就按捺不住自己先杀起来了。”


    “不过好在也并不需要在此地留多久。哼,云山……”睚眦在宫殿前的台阶上停下来,转脸看李云心,“九弟可知道云山的事?”


    李云心试着将手稍稍往外抽。可睚眦的手腕像铁箍一般拉住他,似乎是生怕他跑掉了。他便笑了笑:“二哥可是说,五百年降世一次的云山要落在你的通天湖中这件事?”


    睚眦大笑:“好九弟。竟然也是晓得的——那么就是因此了。那云山在地上横竖只停留十来天。咱们要用这些妖兵,也就是这十来天的功夫。这段日子里只要没死光了、可以用,也就不用再理会它们了。”


    说完这话拾级而上。等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李云心便看到了宫殿里面的模样。


    这巨大洞窟里乃是阴沉沉的,仿佛弦月的夜。可这宫殿里却灯火通明,暖意袭人。地上铺的是猩红的地毯,墙壁上装饰的是黄金的图画。侍女与仆从在宽广恢弘的大厅中来来去去,比人间帝王的宫殿还要更加雄伟华丽。


    ……不过这倒是很符合他这二哥穿衣打扮的风格。


    睚眦这才放开了李云心的手,看他:“九弟,想要报仇么?被那道统、剑宗追杀的仇恨?”


    李云心的心中,便轻轻地一跳——他正在想该如何开口,好走出第一步。


    他这第一步……就是先将套索张开。


    于是他低头略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但这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无比郑重诚恳,身上的气势也陡然收敛,像是即将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二哥。总该放心了吧。”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便认真地看着睚眦的眼睛。


    睚眦微微一愣。但随即微笑起来,眼睛里有玩味的意味:“放心什么?”


    “我已经来到了二哥的大营中,又来到了二哥的法宝里。”李云心轻出一口气,“眼下我的身家性命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咱们兄弟两个,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呵……九弟这是哪里的话——”


    “吞了我没什么好处。”李云心不理会他的言语,硬邦邦地打断他,“反倒对二哥很不利。然而九弟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叫二哥成为能与真龙、鹏王分庭抗礼的大妖,又能保留我自己的性命。二哥要不要听?”


    睚眦保持着微笑,也盯着李云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脸上的微笑变成了淡淡的冷笑:“啊……九弟觉得我要吞了你。唔……那么姑且这样想吧。这样想的话,九弟想要同二哥说什么好法子?”


    他说了这话,便有鲜红的舌尖在唇缝里一闪而过——不知是不是错觉,李云心觉得他的嘴巴……似乎稍稍变大了些。


    然而他并不慌张。只淡淡一笑:“二哥请想一想。”


    “咱们九子,不过是真龙原本那四分之一的龙气罢了。当年真龙将半分龙气藏洞庭。又用剩下的半分的半分化了咱们。”


    “二哥即便是辛辛苦苦,将这九分龙气都归一了……能怎样呢?只不过是同如今的真龙相当罢了。”李云心摇摇头,“小弟还知道二哥捉了洞庭的公主,也是为了她身体里的龙气。但二哥再想一想——再吞了洞庭的公主,也不如全盛时的真龙。”


    “真龙!”李云心扬了扬手,像是一个慷慨激昂的演讲者。又背了另一只手,在这殿前踱了几步、转头,“当年真龙出世,可是有实打实的三分龙气。又如何!”


    “降服了天下群妖没有?或许是有的。但还不是同金鹏王斗了个难舍难分么?且,二哥费了这么多的心思,难道就只是为了成为群妖之主么?如今——玄门想要除灭妖魔,二哥要对付的可不仅仅是群妖、而是玄门了!当年的真龙,能奈何玄门么?”


    “哦。”睚眦眯起了眼睛看他,“原来九弟的志向这样远大。那么依着九弟所言,这样子不行、那样子不好——该怎么办呢?”


    李云心脸色一凛,往西边群妖的营地一指,再往上方一指:“这样多的妖力,二哥难道看不到么?”


    “咱们阴神,凭借的是香火愿力增长修为。可二哥也该晓得,那冤魂的怨气、甚至幽魂本身,都是可以化为灵力、妖力的。小弟不才,在渭城设了一个大阵,借着百万阴魂的愿力,以化境的修为,就将真境的月昀子封入画卷内。再由着那些愿力、晋入了真境!”


    “二哥再想一想。有这样便捷的法子,此前为什么不用呢?无非是因为那道统势大,同咱们妖魔之间处于微妙的平衡——他们想要彻底剿灭妖魔,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可倘若有大妖魔用这样子的法子修行——且不说那需要杀死多少人、需要多么庞大的怨气,单说道统剑宗知道了这事,也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也因此,或许某地有些小妖王、试着这样做。但要么就是被道士、剑士们发觉,斩杀了。要么,就是境界太低微,掀不起波浪来。”


    “可是二哥,到了如今……玄门已经首先打破那平衡了!大妖魔们循规蹈矩、小心翼翼,也是要一战。”李云心厉声道,“发起了滔天的凶性、杀他个尸横遍野、满眼枯骨,也是要一战——横竖都已经撕破了面皮,二哥还在怕什么?!”


    “将这些大小妖王、座下妖兵,统统送去死!”


    “再将那些云山的道士们,也统统送去死!”


    “到那时候,这业国的土地上满是冤魂怅鬼、怨气冲天——小弟再为二哥设一大阵、叫它们悉数为二哥所用……嘿嘿!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庞大力量——难道是什么三分龙魂可以比拟的么?!那时候,二哥会比什么真龙、双圣都更强!”


    李云心每说一句话,睚眦的眼神就闪烁一次。等李云心将最后一句话也厉喝完了,睚眦已眉头紧锁,那目光似乎要将李云心的胸膛剖开、掏出他的心肝儿、急切想要看看他所说的这些话是不是真的了!

    沉默一会儿之后,睚眦沉声道:“九弟为我设阵?哼……九弟修的是画道。如今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九弟才有将怨气悉数转为己用的本领吧。有着这样的本领,九弟倘若偷偷做个手脚,二哥又去哪里知道呢?且……那样多的冤魂,你确定留得住?”


    “冤魂?二哥难道没有发觉么?”李云心也压低了声音,“那白云心在小石城杀了数百人——可三个时辰之后那数百人的游魂还在阳世间徘徊,并没有被黑白阎君勾去!”


    “小弟我在庆国野原林逃亡的时候,一路也收拢了无数的游魂、同样没有被黑白阎君勾去!二哥——你难道没意识到,森罗殿中可能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那黑白阎君都暂不能露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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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章 白散人


    “这样的大好机会,二哥还在犹豫不决……嘿嘿,你要晓得这件事,可不是只有我们想得到。”李云心看着他,“天下间的大妖魔,稍微有些脑子的,或早或晚,都会想得到!倘若被别人占了先机捷足先登,只怕二哥要悔恨上千年、万年!”


    便是在这时候,忽然听到殿内传来清脆的掌声。而后,一个身材修长高挑、面容俊俏、穿一袭白袍的男子悠悠地转出了门。


    他嘴角挂着笑,又拍了几下手。这才放下了、哗啦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道:“好一个悔恨上千年、万年呀。通天君,你这不成器的九弟,口气倒是不小。”


    李云心看到这个人,便微微愣了一下子——


    倘若远看,这衣着、仪态、还有这种……极度欠揍的口气,活脱脱就是一个他自己了。


    因而他立即冷笑了一声:“二哥。这位智障,怎么没听你提过?”


    那白衣人一愣。随后不可思议地皱起眉,抬手指他:“小畜生你敢骂我?!”


    李云心飞快说道:“小畜生说谁呢?”


    那白衣人大怒:“说你!”


    李云心便同情地叹口气,去看睚眦。睚眦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两声,却又生生止住了——忙低咳道:“九弟……这位乃是你大哥的……朋友。”


    李云心挑了挑眉:“所以?”


    睚眦又咳了一声,笑一笑:“九弟。事到如今——实不相瞒——二哥我倒是真没想过要吞了你。”


    他说了这话,再转头看那白衣人:“这位是白散人。追随你大哥已有两千年了。真境巅峰的鬼修,修为不可小觑。实则你大哥同我,也早想到了你所说的法子。这位白散人就是你大哥的使者。”


    他说到这里,那白散人就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似乎才晓得自己中了李云心一个老套的小把戏,但而今睚眦在说正事他倒是不好再破口大骂回去,只合了那折扇,阴恻恻地盯着李云心看。


    李云心沉默了片刻。


    然后笑起来,用手指轻轻敲一敲自己的额头:“原来如此。哈……好二哥。这么说你带走了白云心与红娘子……是为了请我入瓮么?”


    “哼。你这蠢物便立即上当了。”白散人终于找到了机会,再次刷地一声将折扇打开、背着手,优雅从容地踱了两步,拿眼角看李云心,端的是一副名士风骨,“我听说你擅用谋略。而今本散人略施小计,你就乖乖上当——通天君,你当真要叫你这……九弟,参与到我们的大事中来?”


    似乎是这白散人的话戳到了李云心的痛处。又或者……是李云心自知上了当,因而不复从前的从容了。


    因而白散人说了这番话,李云心便皱起了眉:“二哥。这鬼修当面侮辱我——难道你要坐视不理么?!”


    睚眦未说话,白散人当即哈哈大笑。刷啦一声合上了扇子,遥遥朝李云心点了点:“呵……小儿、小儿呀。如今又是一副受了委屈便去拉扯兄长衣角的模样——本散人未见你之前还将你当作旗鼓相当的敌手!”


    然后转身大步往殿内走去、衣袂飘飘:“只可惜竟也不是我的一合之敌——绝顶寂寞啊!”


    等他在殿内消失了,睚眦又看李云心。便瞧见李云心转头、抿嘴、死死地盯着那白散人远去了的方向,恨恨道:“呵,二哥。你要用我这阵也好,要吞我的魂也罢。但这区区鬼修如此侮辱我——也是辱及了龙族和你……二哥你——”


    “你那个大哥,性子淡薄,喜好丝竹的。”睚眦却打断他的话,淡淡一笑,“但也偏偏好男色。”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李云心的肩膀,转身往殿内走:“九弟,龙族是侮辱不了的——被侮辱了的,也不是龙族。你要晓得这一点。你其他那些哥哥姐姐,就没有二哥这样好说话了。”


    “那红娘子、白云心,都在偏殿。你想要见,就去见吧!”


    随后,这睚眦也消失在殿内那扇巨大的、雕刻着真龙降服群妖图的黄金屏风之后了。


    李云心便在殿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此前脸上那愤恨的颜色皆消失不见,此刻已变得波澜不惊。


    “有趣了。”他随后低声笑起来——且似乎是在压抑着自己原本想要放声大笑的念头,因而肩膀轻颤,“我最喜欢……聪明人了。”


    ……


    ……


    “本散人还以为他是个聪明人。”白散人摇头笑了笑,又顾影自怜地微微叹口气,“可惜这世上总是蠢人比较多。通天君,咱们既然已经找到了关元地穴,何必带上他呢?”


    他是在一间大屋中说话。但实则类似殿堂——金碧辉煌的大殿当中放置了一张大得惊人的白玉床,上面饰有宝珠纱幔、金银流苏。白散人此刻斜倚在那大床上,模样随性闲散。


    反倒是背了一只手,在屋内厚重的地毯上慢慢踱步的通天君看起来像客人了。


    睚眦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白少爷,我那九弟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你瞧他刚才发作?不……他不是那么易怒的人。或许别的时候会,然而在这种他自认为的生死关头……”


    “本散人也自然知道。”白散人淡淡一笑,“你那九弟惊诧于本散人的智谋,自知中计了。因而心中突生警兆,认为遇到个强劲的对手。于是立时作出那种胸无城府的惊怒模样,好叫咱们将他小觑了。这种手段,在本散人这里是没什么用处的。”


    “我还晓得他最近必有动作。但并不急。终究还要些日子才同玄门争得起来。这些天……就陪他好好玩玩。”他想了想,忽然一笑,“其实你那九弟的皮相倒是不错的……”


    睚眦苦笑:“白少爷这口吻,也是我那九弟的口吻。难怪我当初见了他,就觉得亲近。”


    白散人听了他这话,忽然妩媚地一笑,斜了眼看他:“亲近?通天君对本散人感觉亲近的么?那么通天君要不要当真亲近亲近?”


    睚眦忙低沉地咳了一声,正色道:“白少爷不要说这些玩笑话。我大哥可不会喜欢听。说正事吧。”


    “此前我这九弟未到,你同我大哥怀疑我的诚意。而今我这九弟到了——你们该晓得我并不会在真龙那边摇摆不定了。那么这关元地穴的关窍,总该说给我听。否则的话,就像我对我九弟说的那样子——我岂知你们会不会用了我、又将我抛去一边?”


    白散人笑起来:“通天君也有了快人快语的豪迈气了。也罢……少龙主这些日子就该到了。本散人,提早同你说了罢。”


    “如今天下间的那些无知的世俗人也谈风水、地气。但通天君可知道,这风水地气一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么?”白散人从大床上起了身,伸手在脑后一拨,梳拢的黑发就狂乱地披散下来。他又赤足在地上走几步,到床畔的矮几上取了一只掐金丝的银壶、高高提起,将其中美酒拉作一条亮线倾入口中。


    如此松散的内袍就更松散了——露出骨肉匀称的胸膛来。


    睚眦微微皱眉,将目光从他的胸口上移开:“白少爷说过,是从两千年前开始的——那时候你还是道统流派的修士。你所修的法门注重山川灵气。而后你偶然发觉了风水地气这东西,却并不能被道统接受。于是修行不前郁郁而终,却被我大哥救了、成就了鬼修之身。”


    “嗯,正是如此的。”白散人咽下美酒长出一口气,似有了几分醉意。然后眼神迷离地看着睚眦,“从两千年前开始,这地上有了各种的地穴、风水。如今我们所在的这大洞窟——便是我说的关元地穴。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乃是因为在风水学上来讲,这地穴的作用同咱们身体当中的关元穴类似——”


    “身体里的关元穴,固元气,聚妖力。而这关元地穴,以我的风水之法运作,一样可以固元气、聚妖力。”他骄傲地笑了笑,“通天君知道你那九弟所修的画道可以设阵法聚拢魂魄怨气、知道道统剑宗也有阵法可以做到这一点。然而如今本散人自己悟出来的这风水之法,也可以做得到!”


    “哼——那些蠢物在两千年前将我这法子斥为邪门歪道。到了如今么……嘿嘿。”他直勾勾地盯着睚眦,嘴角露出坏笑来,“如今,就用我这法子将那些臭道士的魂魄统统炼化成妖力——少龙主取其七分,通天君取其三分,一样可以成为纵横天下的大妖。至于我么,一雪前仇——也不枉我这两千年的执念!”


    他狂笑起来。睚眦就也陪他笑了笑。而后又道:“白少爷说的这些我推断得出。但你这风水之法如何运作——我想要知道的是这一点。”


    白散人立时不笑、并且变了脸色。他原本身形修长,五官端正。可是一旦被睚眦问到了这一点——脸上的口耳眼鼻,登时扭曲成一团、变成了可怕的鬼面!他的脖子猛然伸得老长,像一根软软的面条一般将他的鬼面送到睚眦面前,左摇右晃地盯着他的脸。成了一个黑洞的口中发出尖利的声音:“风水之法?!通天君为何问这个?为何问这个?难道是想夺我的法门?噫——”


    他的声音又陡然拔高了一截:“难道是不信我?!不信我?!你不信我?!”


    这可怕的声音尖利刺耳,到了后面那三句更是一句比一句的音调高——大屋当中那些用水晶、宝石、琉璃制成的器皿,轰的一声尽数爆裂开来,细小的碎片直接被震成了大团大团五颜六色的雾气!


    然而睚眦……似乎已并不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模样了。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白公子既然还不想说,那就暂免了吧。你先静一静,本君还有事做。”


    说了这话他转身走出屋去。岂料那白散人的双臂也猛然变得老长,像两条绳索一般扑过来缠住了睚眦的身体:“通天君哪里走?!通天君不要亲近了么?!嗯?不要亲近了么?!”


    随后身体也飘飘荡荡地贴上来,可是已经没了人形——又现出他那鬼怪的真身模样。像一团白色、只有可怕面孔的雾气一般在睚眦身上游走,黑洞一般的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也不晓得在低诉些什么。


    睚眦站在门前,微微闭了一会儿眼睛。


    然后长出一口气,又睁开。沉声道:“白少爷是醉了!”


    话音一落、虎躯一震!那现了真身的白散人登时被他震成了千丝万缕的白气、又飞快地聚集到那张大床上了——他有恢复了此前那一袭白衣的翩翩佳公子模样。只不过皱起眉,直勾勾地盯着睚眦看。


    睚眦再哼一声,大步出了门。


    ……


    ……


    而此刻,李云心正试着将一只白玉盏掷出窗外。


    从这宫殿的窗内向外看,皆是沉沉的黑暗。那洞口洒进来的太阳光微不足道,只相当于弦月的光芒罢了。


    在这片广阔而悠远的黑暗里,星星点点的篝火光延伸出很远。即便他此刻身处远离那些妖魔的宫殿中,也仍可偶尔听到几声嘶吼。


    他手握着一盏,从窗口向外抛出去。眼见着这小东西划了一道圆弧、落在外面的地上,甚至骨碌碌地滚了滚。可一转头,却发现它又出现在桌上了。


    “试过了。并没什么用处。”白云心低声道。


    这同样是一间巨大且宽广的屋子,甚至布局都与白散人所居的那一间相同。


    白云心、红娘子、那丫鬟,都被囚禁于此。实际上,李云心的境况同她们也大抵相同吧。


    李云心从窗口转过身,看着白云心:“当初你带了她走,说不信我。早知道如今又见面,何必当初呢。”


    “当初不走,只怕前些天已经死在洞庭了。”白云心说了这话,转头去看红娘子。


    李云心走进这房间的时候,鱼精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迸出惊喜的光芒。然而就只是短短一瞬罢了。很快,她重新被悲伤的情绪淹没、无法自拔,继续呆呆地坐在靠墙边的椅中,直勾勾地看窗口。


    “哼。又何必这个样子。”白云心微蹙细眉看她,“你那君父待你也没什么父女之情——为了挑动我义父与真龙的矛盾,竟将龙魂炼化到了你身上。你可知道一旦你的龙魂被取了,你也就魂飞魄散了么?这个人——”


    她说着,指了指李云心:“这个人都不可能有办法。”


    可红娘子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眼中连一丝波澜也无,像是一具即将失掉生气的躯壳。


    “她是鬼修。”李云心低叹一口气,“她的执念就是情。这种事情没办法用常理来说得通。何必说这些。但你说的挑动你义父与真龙又是怎么回事?”


    白云心看他:“这件事,不能说。”


    她拒绝得干脆直接。然后身边那小丫鬟便为她奉上茶水喝,同时也盯着李云心看——似乎是“几个月前还是个要在她们面前瑟瑟发抖委屈求生的凡人而今却成了可以站在她们面前从容对话的大妖魔”这件事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对李云心愈发好奇了。


    李云心往白云心手中的茶盏里瞥了一眼——白云心揭开盖子,他看到里面并不是茶,而是红色、微温的液体。他觉得或许就是自己想象的那种东西。


    “你不说,我怎么好救你们出去。”他叹口气,走到白云心身边坐下,看着她,“原本我有一个很好的计划。但偏是你们三个跑出来搅了局。原本也可以不管你们。可是一则我答应了你,要帮你搞定同龙族的婚约这件事,二则——你们也是为了救我。这种情我怎么可能欠着呢?”


    白云心喝了一口“茶”。又用舌尖在嘴唇上飞快地舔了一下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李云心:“救我们?”


    又转头去看身边的小丫鬟:“你信他么?”


    小丫鬟嘻嘻笑起来。可不晓得是是不是因为她乃是妖魔,笑容中总是透着一股森森的邪气儿:“不信。依我看,小姐,他呀,明明是想要混进这睚眦的巢穴里,却苦于没有好借口。而今瞧见了我们,就刚赶过来了……嘻嘻。”


    说完了,又掩嘴一笑。


    这时候李云心知道她笑容当中的邪气从何而来了——她一笑,就露出口中尖尖的獠牙,再配上她可爱少女的外表,分外诡异。


    白云心便也笑了笑:“正是。那鱼精,路上知道了你的事,吵着闹着要来找你。我一则嫌她烦,二则不晓得往哪里去,三则怕她当真自戕了,白费了龙魂。因而才往这里来瞧瞧。”


    “至于是不是睚眦故意透露给她、是不是睚眦设下这个圈套叫她上钩,我倒很不在意。哼……我虽然在这人世间游荡了千年,可我那义父一天不在世间现身,就没人敢将我如何。你说要救,倒不如救她吧。”


    她说了这话,身边的小丫鬟却急起来:“小姐呀,你昏了头啦!你明明也是——”


    白云心猛地转头瞪她:“要你多嘴!”


    丫鬟却不依了。一阵风似地跑到李云心身后去看着她家小姐,抓着李云心的肩膀挡自己、只露半张脸:“我同你说——你要救那鱼精,也要救我家的小姐!我家小姐才不是——”


    “小蹄子你好大的胆!”白云心似乎生气了,勃然作色。她将衣袖一挥,空中登时出现一片白羽的残影——李云心可见识过这残影的厉害。


    之前他设计九公子的时候引了这白云心来。那时这女妖一挥衣袖,半条街的房舍都被她齐齐斩断,人更不晓得死了多少。


    而今见她在房屋里使了这一招出来,李云心立时抬手去挡——一条右臂上鳞甲紧闭,登时泛起了金属的光亮。


    随后便听得“嗡”的一声响。仿佛是无数柄钢刀齐齐斩在一块坚硬无比的铁板上、震得这屋子的地面都颤了颤,李云心的右臂上立即爆出了大蓬大蓬飞溅的火花来!


    见这一击不中,白云心也起了性子。立即从座椅上站起身,喝道:“好哇,这样久了我倒还没同你交过手——如今叫我瞧瞧你到底有什么样的斤两!?”


    说了这句话,她身后忽然亮起了两道夺目的白色玄光。就在两片玄光里,再隐现一对璀璨巨大的白色羽翼。而那羽翼的羽毛之间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芒纷扬落下——倘若李云心没有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蓬勃而狂暴的妖力,还当真会觉得这情景既圣洁又美妙,端的是如梦如幻呢!

    然而她现出了这样可怕而骇人的气势,李云心身后的丫鬟却一点都不怕。


    她的语速变得极快,一边躲在同样站起了身的李云心身后,一边爆豆儿似地说:“你听我说我家小姐才不是只为了这鱼精,这鱼精一求她来她当即就答应了还同我说无论如何总要看一眼——我跟着她这样久哪里见过她为了别人去‘看一眼’——她叫你不要理她救她,是因为你要救三个人就会身处险境——可是你不救我可以如果当真不救我家小姐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蛋!”


    “小蹄子我掀了你的壳儿!!”


    听小丫鬟一口气说了这些,白云心似是真的暴怒了。她身后那光芒构成的羽翼猛然暴涨,仿佛有十个太阳同时在这房间当中现了身。而后又是一声悠长的鹤鸣——无数道雪亮雪亮的、闪耀着致命寒光的白羽狂风暴雨一般直射过来!

    小丫鬟这时候才晓得慌了,忙大叫:“小姐饶命饶命饶命小壳儿再不敢啦——这李公子还重伤未复你要把他杀死啦——!”


    狂暴的气势与妖力如同滚滚大潮一般强压过来。李云心身上那妖力幻化而成的外袍登时被狠狠撕裂,化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然而其下又有新的白袍生出来——眼看着竟然像是皮肤在不断复生一般!

    便是在这电光火石、狂暴无比、气势惊人的攻势当中,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沉声厉喝:“够了!”


    随后……


    这攻势竟然真的因为他这一声低喝,消弭无踪……仿佛一切都只是一次幻觉罢了!!


    白云心与丫鬟,无比惊诧地呆立在屋中。足足过了三息的时间,白云心才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李云心:“你……怎么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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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00字送到。


    感谢书友“爱画画的眼镜”昨天飘红打赏,要加更。我慢慢加。


    昨天的那一章写错了,书友“thomastang”指出了。


    当年真龙是将一半的龙魂藏到了洞庭,又用剩下的一半的一半化出了九子,不是三等分。是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四分之一。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天下大阵

    李云心粗重地喘息两次,又退后一步,似是有些精疲力尽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他竟然化解了一个狂怒的真境妖魔的攻势!

    真境有三阶。得道真人、大成真人、圆融真人境。而白云心的修为,大概是即将晋入大成真人的境界了。虽说妖魔的境界提升主要来自香火愿力、而这白云心又在世间飘飘荡荡、并未用心去在意那些,然而作为一个真境大妖,她的攻势可不是玄境以下能够轻易抵挡的。


    更何况李云心这又不是“抵抗”,而是“化解”呢!?

    这可是有天壤之别的。


    这件奇异事叫白云心甚至忘记了愤怒——她盯着李云心又看一会儿,又说了一句:“怎么会?”


    而后李云心看到她眼中再泛起了好奇而危险的光芒。就在他来得及再说一句“够了”之前,这白云心双手一拢、猛地向前一推!

    十道雪亮的剑光立时齐齐射过来,在李云心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之前,正轰在他的身上!

    然而……


    他竟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白云心眼中的好奇之色就更加浓烈了——以至于她的一双眸子在刹那之间变成了黑沉沉的黑色,再没有一丝眼白。就连李云心身后的丫鬟小壳儿,这一次都真真切切地、惊慌地叫起来:“小姐不要!!”


    就在她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李云心忽然动了——他重重地踏了一步出去!随着他这一步,整个房间都似乎被跺得颤了颤。然后他口中低喝:“好!”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个“好”字是什么意思、是说给谁听的。但就在他这一声出口之后,白云心身后的虚空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五大三粗的金身力士!


    这力士,身躯是由金色的玄光构成的,金灿灿。站在虚空里形象有些模糊,还在微微闪烁。似是因为操纵他的人能力并不足以完全驾驭他。再看他的相貌——却并未如那些寻常道法所召唤出来的神人们一样,是端庄肃穆的。正相反,这力士的模样倒极像是个混迹市井之间的凡人。看着是个三四十岁的微胖男子,短发、赤裸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肩头搭了条短毛巾。


    可即便如此,再合着他身上的灿然金光,这男人也凭白多出了几分神秘的气势。他一现身,白云心就立时转头、挥手斩了一道剑光去。然而剑光却从他的身上透体而过,接着这男子……


    一把将白云心给结结实实地按到了地上去!

    丫鬟小壳儿又惊呼了一声——这一声还是因为……怎么可能?!

    再看那白云心——她得道即是真境的大妖,纵横天下这样久,何曾被人按到过地上去?!她便微愣了一瞬间,而后,身上爆射出无数道玄光——也不晓得是剑气还是飞羽,又或者什么天生的神通。总之似乎是使出了全身的本领,要将她身上这牢牢按住她肩头的金身神人给击散。


    可没想到,那神人肩头搭着的短毛巾竟也是件了不得的法宝!


    这五大三粗的男子,嘴里不晓得嘀咕了一句什么——还抬头往李云心这边看了看。


    而后李云心便又低喝一声:“好!”


    那神人便一抬手取下了肩头的毛巾。再用那金灿灿的毛巾往白云心的身上一按——这真境大妖魔的各式神通,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丫鬟已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了。就连那木雕一般红娘子,都微微张大了眼、去看地上的白云心。


    而这时候李云心才走过去,在白云心的身边蹲下来,俯身贴到她耳畔:“别闹了。”


    这声音平静而有力。然后他想了想,再对瞪眼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白云心说道:“这房间里的禁制,我只能调用一刻钟而已。过了这一刻钟你再闹起来——睚眦和白散人都要知道。我的伤势还没有恢复——你难道真想叫我死在这里么?”


    两人这么对视了几息的功夫,白云心眼中那沉沉的黑才慢慢散去,重现出黑白分明的眼眸来。她瞪着李云心:“我教训自己的丫鬟,你竟敢拦我——”


    “我是来救你们的。”李云心叹了一口气,打断她,“但也的确是来做别的事情的。你们三个我都想救。但你再这么闹下去,可能连我也走不了了。”


    白云心的脸上神色变换。过了好一会儿才皱起眉:“救我们?”


    她像是看怪物一样看李云心:“你做这种事?”


    然后她又看了看她的丫鬟。


    李云心站起了身。同时向那仍按着白云心的金光力士喝道:“好了!”


    那不可思议的神人便立即化作光斑消散了——而后,这房间里所有在争斗当中被毁掉的桌椅杯盏,也统统奇迹般的地复原了!


    “别误会。”李云心轻出一口气,笑了笑,对白云心说,“是因为你们救过我。”


    这当口,那丫鬟小壳儿忙跑过来去扶她家小姐。白云心凶狠地瞪了她一眼,这小丫鬟吓得要哭出来,可还是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


    “我被人暗算,破了境界。”他又想了想,“所以有些东西不能亏欠,总要算干净。说起来你救了我两次。我不还了这个人情,只怕以后的修行遇到和劫数。”


    但白云心此刻最关心的似乎并不是一点——虽然看起来李云心的话并没能完全说服她。她只盯着李云心看:“你怎么做得到的?!”


    “你是指——我用差不多低了你一个境界的修为、且还是重伤之身、却能化解你两次攻势、还把你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任我玩弄这件事?”李云心眨了眨眼,“你想知道吗?”


    白云心脸上又现出了勃然的怒意,看着又要动手。丫鬟忙抱住她的胳膊:“小姐、小姐!”


    李云心笑起来:“我告诉你。但是告诉了你,你也得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洞庭君封印龙魂挑拨你义父和真龙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我要救你们,就得兴风作浪。可是事情不了解得多一点,风浪也掀不起来。”


    然后不管这白云心应没应,低声道:“其实并不是我的本领。只是因为我对这宫殿的了解,可能比你们要多一些。”


    丫鬟瞪大眼睛:“你来过?”


    “第一次来。”李云心说,“但之前在陷空山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这座宫殿,是个法宝。但可能不是普通的法宝。我所修行的法门,恰好对此类东西了解得多一些——知道些气机、关窍。眼下只能说这么多,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所以说,实则不是我化解、压制了你。而是这法宝化解、压制了你。败给可能是圣人造出来的法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说了这句话,他又转脸看看红娘子。


    红娘子眼中的光芒重新熄灭,又陷入到深沉的哀伤里去了。这和她从前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李云心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走在白鹭镇的路上,穿一身喜庆的红衣。那时候她看起来神采奕奕——虽然并不如何开心,然而总是有鲜活的生气的。


    不知是不是李云心的解释叫白云心放了心。又或者身为妖魔的她并不很在意法宝之类的东西——操控法宝得用法决。而法决又不是随便背诵下来就可以使得出的。这譬如说李云心那个世界的大学者可以很轻松地弄懂一个看似简洁又简单的原理、定理。可在这“简洁又简单”的表象之下,乃是数十年的、成体系的基础训练所带来的效果。


    妖魔们不修道法,对此自然不求甚解。即便有法宝的,也只求能驱使便可了。


    白云心似乎也在此列。她听了李云心的话,转头打量这大屋:“那么你出得去?”


    “出不去。”李云心直截了当地说,“刚才算是借用气机。但如果要走出去,就属于开启或者关闭禁制的范畴了。我做得到——但你要知道不叫我出去的并非只有法宝,还有人。”


    “那你要做什么?来这里?”白云心皱眉,“你现在是妖魔之身。而今又是妖魔与玄门大战——你不助阵妖魔,难道还有别的目的么?”


    “你这话好奇怪。我是妖魔为什么就要助阵妖魔?”李云心好笑地看她,“妖魔也为难我,道统剑宗也为难我,那么我叫他们都死光光岂不是更妙?”


    白云心摇摇头:“先告诉你究竟要做什么,我再想要不要告诉你我义父的事。”


    李云心微微耸肩:“你已经听到了。妖魔和玄门都闹得我太烦躁——我要把他们统统干掉。”


    白云心愣了愣,同身边的丫鬟对视一眼。


    然后两个人齐齐笑起来。声音好像银铃在阴风当中摇摆,听着清脆悦耳,可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你……竟不是说玩笑话?”白云心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你……要除掉道统剑宗和妖魔?你知道从这世界上有了生灵的那天起,它们就存在了么?”


    “万物都有消亡的那一天。如果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时期都想着不可能,那么倒真要永远存在下去了。”李云心认真地说,“现在,我就觉得时间已经行进到了一个节点。在这个节点上,妖魔和玄门都要衰落。而我将引发这个节点。”


    他又笑了笑:“我又不是说,要把所有的妖魔和修士都拉到天上,然后自己一个人把他们全部杀掉。”


    白云心又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好呀。”


    她的笑容里多了些快意的邪气儿:“倒没白费我从前留了你的命。如今看你果真是有趣。这世道是很惹人厌……但是你将妖魔和玄门都打垮了,你想要要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呢?”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然后低声道:“那时候再谈吧。”


    白云心便背起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儿,像是将此前的愤怒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反而被李云心这个新奇的想法所吸引,从而产生了新的兴趣。然后她停在他身后,低声道:“好吧。你听着。”


    “我义父,金鹏王,之所以要我每年都去洞庭取蛟龙肉,是因为他需要补充妖力。”


    “而他之所以要补充妖力,又是因为他眼下实则是被封禁了。你当然猜得到谁才能封禁他——就是真龙了。”


    “两千年前真龙同我义父争斗一场。一鳞三羽的典故天下皆知。但你不知道的是,两千年前的争斗之后,真龙还将他封禁了。天下人知道真龙在两千年前,化了自己一半的神魂、封禁在洞庭。而你如今也知道那洞庭君自封湖中两千年,就是为了守护那龙魂。可你知道真龙为何那样做么?”


    李云心皱起眉。想了半炷香的功夫,低声吐出两个字:“阵眼。”


    “阵眼。”这时候的白云心已经全没了妖魔那种阴晴不定的残暴劲儿,声音显得郑重而沉稳,“是的,是阵眼。以当年真龙一半的龙魂构建而成的阵眼、半个太上境界的修为而成就的阵眼。且你还要晓得,真龙分出了一半的龙魂,自己剩下一半。又将自己剩下的那一半的一半,化出了九子——于是如今这样子的真龙,修为只是从前的四分之一罢了……却仍旧是太上境界!”


    “那么你一定也可以想象得到从前的真龙,有多强。”白云心慢慢转到他面前看着他,“也应该能想得到,能同那样的真龙几乎斗成个平手的金鹏王,又有多强。”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难以想象。那么……所谓的真龙在两千年前遭遇劫难,实则不是什么劫难,而是为了封印鹏王?”


    “我义父不就是劫难么?”白云心冷笑一声,“对于想要做天下群妖之主的真龙来说,有我义父在,她的地位就不能安稳。凡人的国度里,一个皇朝不会有两位君主,难道神龙王朝就可以了么?”


    “因而……哈,你再猜一猜,一千年前所谓的画圣入魔,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李云心只思索了三息的时间:“如果完全依着你给我的这些条件来猜测的话——”


    “金鹏王那么强,真龙没法子自己将他封住的吧。”


    “而在玄门这边……从前世上有双圣,有金鹏王。但两千年玄门多了一圣,妖魔也多了一个真龙。”


    “且这真龙和金鹏都强得不可思议。倘若我是玄门的人……我非得挑拨那两位妖王争出个你死我活不可。而如果……真龙想要封禁鹏王,那么圣人一定乐意帮忙。”


    “如此,真龙安坐天下群妖之主的地位,玄门也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岂不是双赢。只是你那义父倒了霉。”


    李云心说到这里,眼中多了些欢愉的色彩。似乎一切的阴谋、算计,都会勾起他的兴趣来。于是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兴奋,他开始背了手,在地上踱步,边走边道:“哈……有趣,有趣了。然而站在真龙的这个角度——她为了封禁鹏王失掉了一半的龙魂,一定也晓得玄门是乐于见到此种状况的。她一个大妖王对付三个圣人……必然也觉得吃力。因此——因此她对画圣做了什么?对三圣做了什么?”


    李云心走得越发快了些:“不不不……还有一个变量,共济会。那时候共济会也掺杂在里面了……共济会也要渗透玄门。可是要渗透,就要先削弱——哈哈哈,一拍即合!”


    “两千年前三圣挑动真龙与鹏王彼此削弱。而一千年前,真龙做好了准备,又挑动玄门的三圣彼此削弱。本没那么容易——毕竟是天下玄门。可偏偏暗地里又有共济会推波助澜!”


    “于是爆发一千年的大战——双圣认为画圣入了魔,玄门果真内斗了。再往后……那双圣也中了共济会的计谋……哈哈哈哈!”


    李云心猛地停住脚步,直勾勾地盯着白云心,眼中还有未退去的癫狂神采:“相互算计、连环相扣——最终三败俱伤、渔翁得利——我说得对不对?!”


    白云心愣了一会儿:“你……如何想到了这么多?”


    李云心便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嘿,可恨我没生在那个时代!可当真是风起云涌波澜诡谲!”


    但很快又连连摇头:“不不不……那只是一个开始、铺垫罢了。如今这时候,才是比那时候凶险得多!哈……所以说,小姑娘,看到了么?”


    他盯着白云心:“节点到了。两千年的积蓄铺垫,而今节点到了!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从前的那些天下最顶尖的存在没有做完的事情!”


    “哼。疯子。”白云心冷哼一声。


    “那么然后呢?”李云心意犹未尽地看她,“你继续说——我听听还有什么好戏?”


    “然后嘛——”白云心似乎也乐意见到李云心这种癫狂的状态,这令她觉得他更有趣。因而她想了想,冷笑,“然后,那洞庭——广阔的洞庭既然还仅仅是一个阵眼而已,那么这整个大阵是什么模样?又有多大?”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有半个天下那么大!”


    “这两千年下来,中陆中心区域的人类皇朝几乎没有更替,国与国之间的版图也几乎没有变动——道统和剑宗为什么花费这样大的力气、去保证这一点?”


    “因为这些人类的皇朝、国度,构成了这一整个大阵!哼……以山川河流为阵算什么。真正的大阵,是以天下为阵!”白云心说到这里再冷笑,“那白散人,我是知道他的。自称自己两千年前发现了什么突然出现的风水、地气。又说玄门食古不化不肯认……那玄门连当初的画圣和她的画派都能认了,怎么偏不认他了?”


    “因为他所谓的风水、地气,都源于那个封印着我义父的天下之阵罢了。这个阵,乃是当年的三圣和真龙共同搞出来的——谁敢轻易去动?他那风水地气的法门一旦真被传遍了,就譬如白蚁蛀堤坝,总有一天要将这大阵蛀垮的!”


    她说到这里,李云心倒不插嘴了。只微微皱眉,似乎是在想写什么难以琢磨的问题。


    想了一会儿,开口:“你提到了洞庭封禁洞庭君的禁制。如今听你说了这些……洞庭的禁制倒很像是一个缩微版的天下之阵——但用的不是真龙之魂,而是螭吻的半个魂魄。”


    他又沉吟一会儿:“洞庭君也对我说要解开这洞庭禁制,用螭吻的龙气就可以。那么你说的这个天下之阵——也需要用真龙之魂解的?”


    “是的。”白云心郑重地说,“取走作为阵眼的龙魂,这大阵还可以运行些时日。然而一旦将龙魂交给我义父,他的禁制就立即解开了。此前我义父要我每年去洞庭取蛟龙肉,乃是因为那肉中有些许的龙气。用这个法子,积累上千年万年,大抵也可以破阵而出。”


    “我去取蛟龙肉,真龙知晓,道统剑宗也知晓。但既然知晓为何一直默许,这一层我又想不通了——你呢?”


    李云心皱眉:“我也……想不通。信息太少。”


    他又看一眼红娘子:“那么你义父如今忽然叫你来取龙魂——此前那琅琊洞天的人也要来取龙魂,又是为什么?”


    红娘子笑了笑:“因为他说,天下的又一劫要来了。他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他还说,我尽管来取龙魂便是——真龙不会真地阻拦我,道统、剑宗也不会真地阻拦我。”


    “又说……和那个人约定的日子到了。”


    李云心敏感地皱起眉:“谁?”


    “我不知道。”白云心哼了一声,“但我如今却不想将龙魂送给他去。”


    她也转头看了看红娘子:“我觉得这鱼精倒还有趣。我还没玩耍尽兴。况且——我才不要婚配什么龙族。”


    “嗯。我答应过你这件事。”李云心说道,“答应你,就会做到。”


    便是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好大的口气。区区真境,又伤势在身,你拿什么来保证呢?”


    白散人忽然推开门,摇扇走了进来。


    ====================

    2017年就要到了。我也没什么可以送给大家的,今天再更6000字,送给大家吧。


    另一个礼物是写了一个番外,明天发在作品相关里面。以后每逢年节,就更新一下番外。


    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


    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一年。


  第三百六十二章 茕茕孑立

    他此刻还是披散头发、敞开胸膛的模样。


    尽管脸上挂着微笑,可谁都能瞧得出那微笑底下掩藏着恼怒——似是在别处受了什么委屈。


    白云心的脸色一变,当即转头去看李云心。


    这白散人忽然闯进来,谁知道已在门外听了多久、听了多少去?!可他们竟然完全没有觉察!

    但李云心笑了笑,摇摇头:“过了一刻钟而已。”


    白云心微微一愣,随后松一口气。李云心此前说他可以调用这间房中的气机一刻钟——以保证他们在房中的声响不传到外面去。而眼下刚过一刻钟。


    这白散人来得巧。


    白散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便微微皱眉:“嗯?”


    “我说才在前殿分开了一刻钟而已,你又来找我做什么?讨嫌么?”李云心哼了一声,“我并不想同你说话。”


    这白散人面上一滞,似又要发作。但很快压抑下去,嘻嘻笑着看李云心:“哦?这件事可由不得你。眼下外面的妖王都来了殿里,通天君要我将你也‘请’去,好议事。”


    他又装模作样地打开折扇,掩住自己的半张脸、略低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李云心:“正巧本散人也想瞧瞧以智谋著称的你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渭水君——随本散人走一趟吧?”


    说完发出一阵轻笑,刷的一声合上折扇、背手扬长而去。


    他这做派在外人看来或许还觉得有趣潇洒。可李云心……是太晓得这种做作的模样了。因为很多时候他自己也喜欢这样干。于是叹了口气,转脸看白云心:“我得走一趟。”


    白云心脸色古怪,欲言又止。她身边的丫鬟便道:“我家小姐叫你小心。”


    说完一吐舌头很快缩回去——白云心倒是没凶她,只冷哼一声转身走开了。


    李云心笑笑:“没什么事。要杀我也不会是现在。”


    然后转身出门。到门边的时候看一眼靠墙呆坐的红娘子——冷不防被红娘子一把攥住了手。这女妖用浑浑噩噩的眼神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要小心。”


    李云心也拍了拍她的手。


    ……


    ……


    实际上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大致的构想——一个大胆狂放的构想。


    只是许多的细节还不够完善。但这也是没法子完善的事情。布局越大,细节就越发难以掌控,他所能做的只是控制几个关键的点。


    重中之重,他已经在半月前,在被野火焚毁的野原林中逃亡的时候完成了。眼下他需要完成的是第一个节点——


    获得妖魔们,或者说睚眦的肯定。


    这肯定未必是真心实意的信任,但至少要足以叫他自由地活动,从而进行第二步。


    也许接下来是个好机会。


    李云心在长且宽大的廊中行走,前面十几步处是引路的白散人。这白散人不晓得抽什么疯,时不时地转脸看他……像是个发了情的娼妇——


    李云心随意想到这一节,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先微微一愣,然后叹了一口气。


    如此行走一刻钟,也不晓得拐了几拐,到了一个大厅门前。这厅似乎也不是他入宫殿时的厅堂——比那一个要更大些。


    他一走到门边,便有轰然的声浪扑面而来——里面像是有人在争吵,声音简直要将屋顶掀翻。可倘若细细听,会发现不过是很多人在大声地谈论、喧哗罢了。等他一只脚踏进门,就全看清了。


    厅堂很高——这些妖王中最高的,身高两丈有余。这样的高度依着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的度量来计算,就是将近七米——近乎这个世界三层楼的高度。


    那一个握紧了的拳头几乎就相当于他的身高了。


    可这样的妖魔站在厅堂里,也丝毫不显得局促。他的头顶距离屋顶还有相当的距离,那屋顶上雕画的蟠龙都略微模糊。


    高且宽大——往四面看的话,会发现侍立在屋边的妖兵、仆从都面目模糊不清了。


    与其说是个厅堂,还不如说是个覆了屋顶、被煌煌玄光映得亮如白昼的校场。


    就在这样的厅堂中,数十高矮、模样各异的妖魔聚在一处。看着是密密麻麻、热闹非凡。而睚眦则坐在北边的主座上。那宝座以闪亮的黄金制成,镶嵌着各色宝石,奢华浮夸得一塌糊涂。但他坐在上面,却并没有半分的违和感。相反被映衬得宝相庄严,很有些云端神祇的味道。


    等他踏进门,他前面的白散人就一边往睚眦那里走,一边扬声道:“诸位妖王,你们要的人已经到了——这便是,闻名天下的渭水君、龙九螭吻了。不过嘛,他现在更愿意自称李云心——此前在红石峡中杀伤你们座下妖将的,可就是他了。”


    他所过之处,高大的妖王们便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似乎是很畏惧他的。且他说了这些话,妖王们也立即收了声——只能听见白散人的声音在宽广恢弘的殿堂中回响,而这些可怕的大妖魔,则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看。


    那可不是什么友善的目光。你可以在这些目光里找到所有的负面情绪,却偏偏没什么尊敬友好的意味。


    白散人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走到那睚眦的宝座旁,转身站好了,再远远地看李云心:“诸位想要找他讨个说法——就是如今吧。”


    他的话音一落,诸妖王便又要喧闹起来。可就在这时,倒是睚眦微微抬手,沉声道:“诸位都是妖魔中的尊者,也是我座下的王爵将领,有统领一方的威势。”


    “因而该知道抬手撕了、杀了几个兵卒早是司空见惯的事,此刻倒不用以此事大做文章。”说罢微微侧脸,用余光看白散人,“白公子,眼下正要谈正事。私怨就暂且不必了吧?”


    白散人冷哼一声:“通天君的意思,我白某哪里敢违背呢?”


    因而……这些桀骜不驯的妖王竟然真的暂时地安静下来。


    虽然彼此之间还会忿忿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倘若考虑到他们的残暴本性,以及所谓的“座下王爵将领”实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说法、并无紧密的统属关系的话……可见睚眦的威名在这业国的妖魔当中,是相当显赫的。


    然后睚眦向李云心微微点头:“九弟,叫你来,是为了商讨你此前说过的那件事。”


    睚眦顿了顿,一挥手,李云心身后厚重的殿门便关上了。他继续说道:“有关,将那道统、剑宗的修士魂魄尽数转化为怨气妖力的事。”


    听了他这话,李云心微微皱眉,看一看殿中的妖王们。


    睚眦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怎么,九弟难道以为这样的好事,只有我同你大哥独享么?”


    而后摇头、站起身,略略抬起双手:“场中的都是跟随我许久、积年的大妖魔。这些朋友,可不是能够随随意牺牲掉的。我同你大哥享了好处,你与你其他的哥哥姐姐自然也有好处。诸位妖王们,亦是要有好处!”


    群妖听了他这几句话登时鼓噪起来,齐齐嚎叫欢呼,仿佛胜利就在眼前一般。


    而此刻白散人又开口,音调细微却尖利,像是人群当中一条蜿蜿蜒蜒的毒蛇:“所以说,还是通天君宅心仁厚呀。你这九弟呢,当初竟然说要将在场的诸位妖王统统牺牲掉——倒是实打实的阴险毒辣。”


    到这时候,李云心明白这些妖王对自己的强烈敌意从何而来了。他入红石峡的时候是杀死了许多的小妖,但谁会在乎什么小妖?

    妖王们并不是因为座下妖兵被他杀死了而仇恨他,而是因为……睚眦和白散人,将自己之前对他们说的事同这些妖王说了——知道龙九螭吻李云心是想要将他们这些妖王当作消耗品丢弃掉的,谁会不恨他呢?!


    于是李云心笑起来:“原来是把我卖了啊。二哥,这事你做得可不地道。”


    睚眦低咳一声:“九弟,二哥本无此意,但……”


    李云心摇摇头:“无所谓。那么二哥又叫我来,是想要问什么呢?”


    白散人阴阴地笑起来:“所谓一人计穷嘛。渭水君李云心的智谋天下皆知。你所说的虽然咱们早已经想到了,但仍是觉得或许有什么纰漏。因而想听听你的计划,或可互补。”


    “再者说,这些妖王此后都要同渭水君并肩奋战的,提早化解了仇怨交个朋友,也算是一件好事。诸位意下如何呢?”


    “我意下是先将这小龙儿祭炼了,好叫咱们这些兄弟放心!”白散人的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人开口。声音狠毒低沉,像是从阴冷的潭水中发出来的。但这说话的妖魔,身形倒并不很高大。他脸色发青,也穿着一身青色的轻甲。肩上有一条白披风,腰间挂着两柄金瓜锤。


    说了这话从妖王当中越众而出,站在最前头、直勾勾地看李云心:“我听说这龙九本没什么本事,缩在洞庭边苟且偷生,依靠着洞庭君庇护。但那洞庭君去见龙主之后,这李云心使用阴谋诡计害了洞庭湖中诸多的水族——里面便有我从前的亲族!”


    说到这里猛地张口,发出一阵示威似的嗤嗤声,而后又道:“如今来了咱们红石峡,又不由分说杀害这样多的妖将,哼——”


    白散人笑眯眯地打断他:“原来盘肠公子也有亲族在洞庭的。但这件事嘛……毕竟这渭水君如今也是咱们的同袍——”


    “狗屁的同袍呀!”这一回说话的人声音低沉有力,一开口就仿佛无数猛兽怒吼,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说到亲族,哼——我的亲族便在那野原林中!这李云心被玄门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倒是跑进林子里放了一把火脱身——我的亲族也葬身那火中了!”


    这一位,生得豹头环眼、燕颌虎须。身子足有丈余高,看起来极为威猛高大。但这厅堂太宽广,群妖与李云心又相隔甚远,因而倒是一时间显示不出什么压迫性的气势来。


    他这话一说,群妖便纷纷附和起来,管他甚么亲族不亲族——是走兽成精的,便将地上走的都胡乱认作亲族;是羽虫得道的,便闹着自己的亲友被李云心从天上打下了。总之攀上了关系就哄哄地吵起来、摩拳擦掌作势欲扑,暴躁又骇人。


    白散人便仍眯着眼睛笑,拿折扇挡了嘴:“原来虞君也有亲族被他无意间害了呀。但咱们也晓得他乃是迫不得已……”


    “白公子当真信他是迫不得已的么?嗯?”这一位开口说话的,身子细细长长,看着竟像是竹竿儿得了道。可偏偏身形灵活得惊人——寻常人大小的身躯,却在一众魁梧高大的妖王肩膀、头顶跳来跃去,仿佛是在丛林里。


    一边这样暴躁地抓耳挠腮一边龇牙咧嘴地看李云心:“他能有什么本领呢?能够逃得过道统剑宗那样多门派的追杀!依着我来看,哇呀,分明是就是伙同了道统、剑宗,做了那么一出苦肉计来,而今又跑到咱们这里,刺探了消息好去通风报信!”


    “通天君、通天君、不将他斩杀了咱们可不依不饶——他本就想要害咱们,如今谁又能放心呢?嗯?哪个能放心?”


    这一位妖王说话的声音又尖又利,语速极快,叫人听了好不难受。被他踩在肩头的妖魔伸手去拽他下来,可又每每被他避过去,心中更恼怒。因此一起聒噪起来,只要将李云心“祭炼了”、给“大伙分了”。


    睚眦沉着脸,在宝座上不说话。倒只有白散人由着他们叫闹这么一遭,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朝那细瘦的妖王摆摆手:“人君稍安勿躁。”


    又远远地看李云心:“渭水君,倒是没料到诸位妖王都如此不喜欢你——更说你是伙同了玄门跑来演一出苦肉计。”


    “本散人想了想。想了想你从前做过的事情呢,也觉得你的话不可信。”白散人来回地踱了几步,转身看他,“再考虑到你的提议……叫通天君将这些大小的妖王、妖将都一并差遣出去送死、化为怨气妖力,就更觉得你可疑。”


    “现在,本散人问你——依着你原先说的,当真将这些妖王们也一同杀死了的话——通天君与我家少龙主或许可以借那妖力成就太上的修为。可即便是到了太上境界,天下的大小妖王死伤惨重、那道统剑宗却还有凡人源源不绝地补充新丁……嘿嘿,你这岂不是在借刀杀人,名义上为了通天君、少龙主计,实际上却是要诛灭咱们妖族么!”


    “到了那时,玄门再聚集上几十年的力量、汹汹来攻,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厉声喝问之后,一群妖魔便又在一旁汹汹作势。李云心与他们离得远,还站在门边。因而看着竟像是这整间殿堂中妖魔的气势都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倾倒过来,而他则在阴影当中茕茕孑立、势单力薄。


    于是他叹一口气,微微苦笑:“原来是这么一出闹剧啊。”


    而后抬眼,看宝座上不说话的睚眦:“二哥,想必你也听得出来吧?这些杂碎并不是因为什么我杀了这个的亲族、搞死了那个的亲族,才群情激奋。他们明明就是随便找了些借口好栽赃陷害我、叫我死吧?”


    “这个,我倒是可以理解。”李云心笑着摇摇头,“妖魔么。倚仗的就是强横肉身。如今一群人当着你的面大呼小叫,无怪就是觊觎我身上的龙气罢了。龙九子,螭吻!化境巅峰的修为、没什么出息、亦没什么才华。如今又和玄门里应外合搞一出苦肉计跑来当细作——找这些借口、杀掉祭炼了。”


    “然后每人都能分得点儿龙气、叫自己的肉身更强横。”李云心踱了几步,抬眼直视睚眦,“化境的螭吻在渭水一千年,没人敢打他的主意——因为是龙族。到如今当着二哥你的面,这些狗屁不知的杂碎倒叫嚣着要吃我。二哥——这是你的意思么?”


    睚眦在座上微微皱眉:“九弟。没人这样想。只是要你将事情说清楚罢了。倘若你真是清清白白——哪里有人敢对龙族下手呢?”


    白散人便又笑起来:“通天君难道看不出么,你这九弟是在用什么兄弟亲情来敷衍搪塞,却避而不谈他的险恶用心、转移了话题。通天君不如直接问他——倘若……”


    “行了,蠢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云心低哼一句,打断他的话。


    白散人愣住了。但他愣住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或是被骂了蠢货。而是因为……


    某种莫名的气势。


    与他一同微微愣住的还有那些妖魔。这些妖魔世居业国,各有各的地盘,躲起来逍遥快活。且妖魔的社会并不像人类,有许许多多的货物、消息流通。倘若无心打探,哪怕外面皇朝变更天翻地覆,丝毫不知也是常事。


    因而李云心晓得这些家伙,看起来对最近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十有八九都是听了那白散人的鬼话。而在这些蠢物的头脑里,龙九还是个化境的龙九——估计在一天之前,他们连为什么会聚集到这里,又要同谁争斗都不清楚。


    便是这样子的群妖,也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随着李云心那一句话而陡然生出来的气势。


    譬如……胸口没来由的一慌,忽然便不太想说话,更不想去直视那李云心。只觉得本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门口的龙九小儿……忽然变得有些威严莫测起来。


    虽然这感觉仅仅是一闪即逝。但仍旧有头脑机灵的,忽然意识到——


    或许这是“龙威”。


    但问题是一个重伤了的龙九……哪来的这种气势?!

    就连宝座上的睚眦都微微皱起眉,狐疑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


    群妖安静下来。像是一群聒噪的麻雀忽然齐齐收了声。李云心便微皱眉头,显得有些不耐烦。


    他看着睚眦:“我本是想辅助二哥做一番大事,叫天下妖魔不再受玄门的压迫。可到了如今——在这种分秒必争的节骨眼儿,还要为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浪费时间。”


    然后转眼看白散人,眼神凌厉得像是两柄刀子,齐齐地射过去:“好。你想知道如果现在殿里这些蠢东西都被送去死了、若干年后玄门反攻又如何?那么现在就告诉你——”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动动你的脑子,蠢货。除了妖魔、道士、剑士,难道你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么?”


    “譬如那些皇朝的帝王们?!”


  第三百六十三章 格杀当场

    他说了这话,睚眦同白散人都微愣,对视了一眼。


    而后群妖也愣。愣过之后,忽然哄堂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好笑的笑话。


    那细细长长的妖王“人君”龇牙咧嘴地指着李云心:“哇呀呀,帝王们?你难道不晓得那些小人儿是怎么样的玩意儿么?穿了铁皮的铠甲冲过来,还不是叫咱们座下的孩儿随手就撕了?”


    “嘿嘿……这些日子咱们劫掠那各国往通天泽运什么红土的车队——是不是每一队都有成千上百的兵丁护送!?”


    群妖这当口儿倒是与他一心了,轰然大叫——


    “正是——又如何?我座下一员妖将冲过去,一张口就吞了十几个。再一摆尾,又横扫十几个。左掌十几个、右掌十几个——打一个滚的功夫,全吓得四散逃跑啦!”


    “那凡人的兵丁就如同纸人儿一般——那人间的帝王,还不是肉骨凡胎?他发了大军又如何?这些时日倘若不是还有那些臭道士护送,经过红石峡的车队定然都叫他们有来无回!”


    说到这里又一阵聒噪,个个都露出自命不凡的神采、将身前的李云心纵情讥讽一番。


    李云心镇定自若地由着他们闹了一会儿,只看白散人。这白散人侧脸同宝座上的睚眦低语了几句什么,又看李云心:“诸位妖王,稍安勿躁。李云心——你说人间的帝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李云心笑着冷哼一声:“这种事,稍微有点脑子,还用得着说么?”


    “黑白阎君不露面,世上的魂魄没人捉拿。那么那人间的帝王——哪一个不是数百万上千万乃至上亿人的愿力加身?此前已有了一个离帝,死后险成了太上境。道统为了拿他,三个玄境两个真境,统统废了。”


    “而今,倘若那些人间的帝王都死了——黑白阎君又不管他们,这天下将多出多少个鬼修来!?”


    白散人听着他说这话,眉头一皱、叫起来:“难道你以为玄门会坐视不理么!”


    李云心立即捏了嗓子学他因为情急而变得尖细的语调:“难道你以为玄门会坐视不理么?倘若他们不晓得你们这些蠢货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就一定会派人去看着那些帝王、好不叫妖魔将他们杀死了!然后,我麻烦你再动一动脑子——想一想——会怎样?”


    被李云心这样嘲弄,白散人的脸上现出了怒意、面容扭曲——他觉得自己要愤怒得炸开了!

    但三息之后终归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这有什么难想的?倘若那人间的帝王真有个三长两短死掉了——百万人口的愿力,就能让他成就一个真境之身。千万人口的愿力,就能成就一个玄境之身。倘若是辰国、烈国那样的大国——就更有可能再造出一个离帝来!”


    李云心的脸上便又带着叫白散人恼怒得要发狂的微笑,作循循善诱状:“好。你总算开了点窍。然后呢?再说说看?”


    ——本是他们来问李云心,可到了此时却成了他自己要将这些东西、被李云心一步步引导出来的东西说给他听。然而他偏又不能当即住口——因为那么一来这李云心又会冷嘲热讽地说些可恶的话……


    真是可恶!白散人在心中破口大骂——这挨千刀的李云心,轻描淡写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儿,都能恰到好处地挑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愤怒来,真是邪了门!


    他到底修的是什么邪门功法?!


    难道是给自己施了法么?!

    最终他再次强迫自己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盯着他:“再然后?哼!”


    “再然后——这样可怕的鬼帝,道统就要用修为更加高深的修士去防备!一个得道真人就需要一个圆融真人去看守,一个圆融真人就需要一个玄境修士去看守!倘若是辰国烈国离国那样的大国——每个皇帝的身边都需要两个玄境的道士!”


    “天下间的大小皇朝有数十,然而玄门真境以上的修士也不过两三百,玄境以上的修士更是只有数十罢了——他们的战力将会被大大削弱!”


    “好!再然后呢?继续说——不要停——让我看看你的脑袋里还有多少东西?!”


    白散人一口气刚说完,李云心就立即逼问上来,连喘息和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他。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很远很远,然而此刻白散人却感觉这李云心就在自己面前、紧贴着自己的脸,他甚至还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一直压过来压过来、压得他头脑混乱心绪也慌乱,仿佛所有的念头思维都纠结成了一大团的乱麻被胡乱塞在脑子里……


    他猛然连喝三声:“什么然后?!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他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睚眦与在场的众妖王,此刻都沉默了——齐齐地看他。但白散人也浑然不觉。


    他的面容在微微颤动,直勾勾地瞪着眼睛,嘴巴也无意识地张开,像是一尾被抛上岸的鱼。他如此失态,以至于睚眦低咳一声,沉声说“白少爷”的时候,也仍旧没能从那种情绪当中恢复过来。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大步向他走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他,用快速却似乎蕴含某种奇特韵律的语气说道:“我来告诉你。”


    “然后?呵呵,你所说的这些人,还仅仅是道统要用来看守那些帝王、防备他们死掉成鬼修的人手!”


    “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再加倍——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也派遣修为绝高的大妖魔去刺杀那皇帝!”


    “如此,道统和剑宗一半的力量都要被天下诸国牵制!他们代天人牧养万民、搞出几十个皇朝为他们打理天下、又为他们送上源源不断的供奉、人才——而今,到了他们还债的时候了!”


    他气势摄人,一边说一边从群妖当中行过。可那些一刻钟之前还气势汹汹要将他“祭炼”的妖魔,到此刻却都看看白散人、再看看李云心……浑然不晓得为什么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那白散人就失态成如此的模样。


    这些蠢笨的妖魔也更不清楚的是,无论李云心的脚步频率、语调语速,都具有特殊的意义——根据那白散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次喘息的快慢来调整变幻。


    等他最终走到了白散人的面前、真真正正地逼上他的脸颊的时候,李云心才厉喝道:“这些——你这蠢货想过吗?!”


    “在这样万年难遇的优势当中,在道统剑宗如此衰败的情况之下——你不将这些眼下连我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的蠢物派出去送死、好尽可能地清除玄门的防御力量、以便最终直捣云山彻底消灭他们——”


    “却还在做什么诸人共享荣耀繁华的美梦——本君说你乃是井底之蛙,你还不服气的么!?”


    “要什么将来、休养?!”


    白散人被李云喝问得目瞪口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而李云心又猛地转头看睚眦,“有了这一次大战、玄门死掉那样多的修士——你还指望以后止兵戈、休养生息么!?”


    “妖魔同玄门之间不死不休的战争,从两千年前就开始了——而今,是决战!!”


    他声色俱厉地说完了这些,再瞪着睚眦看:“所以通天君——事到如今,你到底要怎样选?!”


    睚眦略微愣了愣——他是第一次见到李云心这个模样的。


    但也是第一次见到白散人这个模样!


    到此刻,殿中的诸妖王才低声地议论起来。他们……似乎听懂了李云心说的每一句话。可统统都联系到一起——对于大局和天下大势一无所知的他们,却完完全全地不晓得李云心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然而李云心说要将他们派遣出去做炮灰、牺牲掉,这些妖王却是听得分明。但……再看宝座上通天君的态度呢?

    那通天君此刻微皱着眉,竟像是被那龙九问住了。


    又看那宝座旁白散人的态度呢?

    就更觉得惊诧了——明明只是说了这些话,那白散人此刻却目瞪口呆、眼皮发颤,仿佛在做白日梦,连那柄从不离手的折扇掉落了、都不去捡了。


    当真是……好奇怪呀!


    约莫过了三息的时间,这睚眦才皱眉,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沉声道:“唔……九弟说得也有些道理……”


    殿中的诸妖王立即目露凶光,纷纷大叫:“通天君是要听这龙九小儿的话当真叫咱们去送死的么!?”


    这声音顿时掀翻了天,震得整座大殿隆隆作响,倒不像是有几十个妖王在殿中,而像是有数千人了!


    睚眦忙道:“诸位是哪里的话?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他这么一说,那些头脑单纯的妖王们更起了性子,又纷纷嚎叫:“可这龙九却叫通天君将咱们派去送死——通天君速将这小儿给我们分吃了!!”


    这些妖王说是睚眦座下的王爵将领,实际上哪里会像是凡人的军队一样,有严格的统属关系呢?

    就连真龙这个“天下群妖共主”也只是名义上。而这些妖王,倒更像是居住在一个皇帝的领土当中、那些大大小小的蛮人部族首领了。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智慧都不及龙族。有些头脑聪明的,譬如这此前先向李云心发难的盘肠公子、虞君、人君,却并没有什么见识——对什么世俗皇朝、天下大势都没兴趣,只将有限的智慧都用在了吃喝争斗当中。


    因而到了此刻见这群妖群情激奋,那人君便在大妖魔的肩头上蹿下跳,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李云心,一边越发鼓动他们将这“区区化境”的龙九分吃了——好叫自己的身躯也沾上龙气、变得更加强横!

    到此时,李云心猛地转身,忽然狰狞地笑起来:“吃我?”


    然后他纵身向前走了四五步,抬手直指那用一双贪婪的眼眸死盯着自己的人君,身上的大袍被妖力激荡得烈烈飞扬:“好啊!我给你吃!——我看你有没有命吃!?”


    他说了这话怒吼一声,合身便猛扑上去!

    睚眦立时从宝座上站起,厉喝:“不要伤他!”


    他这话,并不是对李云心说的,而是对那人君说的!


    但见李云心自己送了上来,这人君哪里还管许多?!他本就是千年的白猿得道成精,自号“人君”。在这众多的妖王当中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大妖——修为已至真境的巅峰,圆融真人境界了!


    这样的妖魔,本也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兼之颇有智慧,便也统辖了周边的许多小妖王,乃是这睚眦在业国封地内的重要角色,生性便桀骜。到此刻先听闻李云心要叫他们送死去,又见他竟然撒了破天的胆子、直向自己挑战了——哪里还管什么睚眦说的话!


    当即怪笑了三声,以与他细瘦的身躯全然不相称的洪亮声音豪勇地叫道:“通天君!今日是这区区小儿找死,可怨不得我了!”


    话音一落,这人君不闪不避,似是偏要强压了李云心的势头——也迎着他的来路猛扑过去!


    妖魔争斗,可不像什么道士、剑士——洒出许许多多的符箓、又拿捏乱七八糟的剑气。妖魔相争,除了有限的几样天生神通之外,便是以强横无匹的身躯,硬碰硬!


    非得是蛮力与蛮力的角逐、鲜血与骨肉的轰击,才能算是战得痛快淋漓、豪气干云、叫输家心服口服!


    这白猿乃是真境的巅峰、气力充足。而诸妖王又早晓得龙九只是区区的化境——虽说听闻而今也晋阶了真境,却是在被道统、剑宗追杀的时候受了重伤几乎要跌落境界!


    如此的龙九——便是因着天生龙族身躯强横又如何?人君晓得——只要他先与这龙九对轰几记、即便不能将他一举轰死,也要杀得他锐气尽失!如此,他身后那些早已被他鼓动的妖王便会一窝蜂地扑上来。那时候活撕了这龙九——此刻又是与玄门决战的前夕、这小龙儿本就是个犯了众怒、可有可无的角色,那通天君还能如何呢!?

    头脑当中电光火石一般地转过这些念头,他身后的那些妖王们便也果真如他所料,俱鼓动了声势、目露凶光——也作势欲扑了!

    他眼见李云心的双掌飞扑而至,便桀桀大笑,厉喝:“本君活撕了——咦?!”


    因为就在这刹那之间,李云心身周猛地腾起一片云雾——云雾里,丈余的神魔之身乍现!


    这妖魔现神魔身,早在人君的预料之中。可在这一瞬间叫他心中大惊的却是……


    忽然从不知何处陡然出现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量、在半空中生生将他的身子给定住了!在这刹那之间,人君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但最终只汇成了两句——


    我命休矣!!

    这龙九小儿哪里来的神通?!


    便随着这李云心厉喝的一声“好”!半空中一个金光神人的身形一闪而过。两人本就扑到了空中,一人身边云雾升腾,一人身边阴风呼啸,哪里能分得清那金光是不是争斗时激荡出来的玄光呢?

    只在这人君的身形停顿了一刹那的功夫——


    两人交错而过!


    而后——冲天的鲜血嘭的一声从那人君无头的尸首当中蓬勃地喷洒出来,如同喷泉一般一直冲到了屋顶上去!


    这一息之前还是真境巅峰的妖魔,到此刻便现出了那白毛老猿的真身、手脚还猛烈地抽动,似乎直到死了也想不通——自己是中了什么诡计、不但身形被定住了、就连体内澎拜的妖力也被压制住了!


    从二者交手,到人君横尸当场,也不过是一息的时间——睚眦喝出了那句话还没来得及坐下、那些原本打算紧随而上的诸妖王,到此刻才刚刚舒展了身形……


    却已经见到这浑身钢甲竖立、口中獠牙森然、头顶鹿角冲天的魔神李云心,手中捏着那人君死不瞑目的头颅、浑身散发着泼天的强大威势,如同来自九幽的魔神一般站在他们面前了!


    群妖、呆立当场!

    而后再看到李云心咧开嘴、怒喝:“要吃本君?!”


    他身周的云雾中炸响无数条细小的电蛇——“你们这些山野里刨食、泥塘中打滚的货色,也敢同本君说这个字?!”“是活了百年千年腻烦了——忘记了死字怎么写了么?!”


    “嘭”的一声——他掌中人君的头颅随着这几句话被他狠狠捏爆。那溅射出来的血浆、脑浆劈头盖脸地淋了前面几个妖王一身……


    却再无人敢说话了!


    那可是……真境巅峰的人君呀。就被这龙九……一击杀了么!?

    好了好一会儿,群妖当中一个同人君稍交好些的,才结结巴巴道:“通、通天君……做、做主——”


    到此刻,人君已经死绝了。他的尸身上一缕魂魄飘飘渺渺地升起来——愣了一息的功夫,便恢复了些许神志,扭头就要遁逃。


    却见李云心立即目露凶光,直射那说话的妖王:“做——什么主!?嗯?!”


    随着这话,他那宛如钢叉一般的利爪猛地一抓、再一收……人君那浑浑噩噩的魂魄登时消失在了他的掌中……就那么不见了!

    倘若说刚才群妖是被他的凶猛势头以及人君的死一时震慑住了。那么到此刻,则是当真心惊胆寒了!


    得道修行、拼了命要修到真境,为何?


    为只为那一个真人神魂不灭——即便是身死了,要灭杀也是很难的!

    然而此刻见这李云心不但将人君杀了,更将他的魂魄也收了——这些蠢笨无知的妖王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猜李云心的身上到底有什么法宝、施展了什么神通?

    立时乱作了一团、避黑白阎君一般地避开了李云心去,生怕他再起凶性将自己也活撕了——谁说的这龙九只是区区真境?又是谁说的他受了重伤呀?!

    李云心又盯着他们看了足足两息的时间,直到他的目光所过之处,无人再敢与他对视!这才转了身,去看睚眦。


    “想来二哥,是平日里性子太宽厚。”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以至于二哥座下这些杂碎们,都不晓得什么叫身死魂灭了。”


    “二哥此前又对我说,被侮辱了的,可不是龙族。二哥的教诲——!”李云心哼了一声,“九弟,谨记于心!而今为二哥扑杀了这不听调遣的妖魔、清理了门户——二哥倘若因着这东西怪罪九弟,九弟也无话可说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阴谋阳谋

    睚眦瞪着眼睛,看看那地上的人君尸首,又看看李云心。


    好半晌没有言语。


    他乃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妖魔。倘若要杀这人君,并不会比李云心吃力。


    可就是因此!

    ——李云心乃是真境,得道真人境界、真境的第一阶。睚眦是很清楚的。然而如今这真境的初阶却在一瞬之间就扑杀了真境巅峰的妖魔、且又毫不费力地收了他的魂魄……他这九弟到底还隐藏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力量?


    他的心中瞬间生出了无数个念头,便权衡思量了两息的功夫。


    而后又转头去看白散人。


    这白散人,先前被他这个九弟仅凭口舌之利就问得哑口无言、近乎失态。到此刻似乎终于从那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摆脱了……却也被李云心方才的雷霆手段惊得目瞪口呆,像是一尊泥塑了!


    睚眦便在心里低叹了一口气。


    这白散人……平日里自诩计谋无双、算无遗策。可到了如今再同他这九弟一比……


    好一个九弟。睚眦挪开目光,在盯着在缭绕的云雾中昂然站立的李云心,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威武雄壮的龙族!而他自己也是龙族呀。


    两千年。九子分封天下两千年,虽说是“一母所出”,可彼此提防警惕,哪里能真有什么兄弟情谊?倒是他这个九弟……姑且不论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那些什么兄弟亲情的话语是真是假……就只有他这个九弟,能说这些不知真假的话罢了。其他的兄弟们又哪里会说了?

    唉。倘若我这九弟……说的是真的,倒也是、倒也是、倒也是……唉。睚眦便又在心中这样低叹。


    ——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会忽然生出这样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妖魔实则比修士更有情吧。


    睚眦再叹一口气,摇摇头:“九弟,二哥哪里会怪你。”


    他再皱起了眉,看向群妖,沉声低喝:“你们也是有了泼天的胆子!竟也要随着猿逆、反了本君吗!”


    他声如洪钟,震得诸人耳膜嗡嗡作响。而身躯伸展,玄境大妖的气势又勃然散放!


    先有李云心杀人立威,又有睚眦厉声相喝,这些妖魔到如今无论是真心假意,还哪有不知死的敢强行出头?


    只听得扑通扑通的一阵响,诸妖王轰然跪拜、震得地面都颤抖,纷纷乱乱地叫嚷道:“通天君息怒、通天君息怒,乃是那人君不知死活,我等哪里敢触犯龙族的威严呀!”


    睚眦冷漠地由着他们足足拜了一刻钟,才又低哼道:“罢了!且退下去吧!”


    又看看李云心:“至于这,送死不送死的事——九弟也是恼你们这群蠢物不争气,说来恐吓你们罢了。但倘若你们下次再犯此事——本君,就当真要将你们这些蠢物统统往森罗殿里送了!”


    群妖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纷乱的叩拜。随后逃命似地夺门而出,脚步在走廊里回荡了好久,也不晓得寻何处出殿了。


    便是直到这时,呆立了许久许久的白散人,才如梦初醒似地忽然尖叫出声:“通天君!不要上他的当!”


    睚眦再叹一口气,摇摇头:“白少爷,还是不要说了吧。”


    然而这白散人此刻全没了之前的优雅风姿,只瞪着李云心,抬手指他:“通天君难道不晓得你这九弟也修画道的么?通天君难道真地相信你这九弟会好心、为你和少龙主打算么!?他分明是要借我们之手杀死那些妖王、再拼掉道统剑宗的人,然后他好自己享用了那些怨气妖力!通天君难道没有听说过渭城的事情么!”


    “哼。”李云心冷哼一声,晃了晃身子,又现出人形。然后往旁边走开几步,避开地上的血污,冷眼看白散人,“前不久你还尾巴翘在天上说我不成器,到如今又觉得我有能力在你和我二哥眼皮子底下,把什么怨气妖力都享用了?”


    “我为天下妖族兴亡计,才叫我二哥牺牲那些个不成器的愚蠢妖王,成就不世的霸业。你却因为自己对我的私心挑动那些妖王来围攻我——结果到如今想要依着从前的办法来做事也难。”李云心严厉地看着他,“到如今又要因为自己的私欲、再诬陷栽赃我的么?!”


    李云心瞪着眼睛,脸上现出怒意来:“你这种卑鄙小人——我能杀得了那个什么人君,未必杀不了你!”


    白散人听了他这话,微微一愣。倘若在半个时辰之前,他必然会冷笑着问李云心“你当真以为你有这样大的本领么”。然而到了如今,亲眼见他拼掉了人君……他却一时间不敢说这话了。


    这疯子敢在通天君面前动手杀死通天君的臣属,而通天君却不怪罪他!

    白散人咬牙切齿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猛地转眼看睚眦:“通天君——相识两千年,你知道我的!”


    睚眦微微摇头,只留下两个字:“罢了。”


    然后从宝座上站起、背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于是殿中只剩下李云心与白散人——这两个真境的妖魔,死死地对视着。目光像是能在空气中擦出火焰与电光,冰冷阴寒。


    如此对峙了十几息的时间,白散人才深吸一口气、略略后退了一步。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他咬着牙,说,“你必然有图谋。这一点——”


    李云心却忽然收敛了神色,笑起来。


    “三岁小孩都知道。是吧?”他打断白散人的话。然后略想了想,又笑眯眯地看他,之前脸上那种阴沉狠厉的神色全不见了,倒像是在看一个什么挺有趣儿的人,“所以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呀。”


    然后他背着手踱了两步,转眼看白散人:“你猜得对。对得很。我呢,自己跑到这里来,其实就是为了说服我二哥和其他人——叫他们把那些个什么妖魔都派出去送死。然后再叫这些妖魔拼掉道统剑宗的修士。然后呢——你说得也对,我修的是画道嘛。”


    “等这些家伙统统死光光之后,我就会用一个大阵把这些怨气都转化成妖力——赶在你们用这个什么关元地穴消化掉之前,统统享用了。到那个时候我从真境一跃成为太上的大妖魔,难道还怕你们找我寻仇么?”


    “你看,我喜欢聪明人。”李云心笑眯眯地看白散人,“你勉强算是半个聪明人吧——既然能够知道我的计划、又晓得我敢对你说出来,就也该知道我一定办得到。”


    “可是……你又能怎样呢?”李云心大笑,“你又搞不定我。”


    说完这话之后他背着手,一路狂笑着走出门——留这白散人在殿里咬牙切齿地……攥着手中的一枚符箓。


    ……


    ……


    一刻钟之后。


    “你真的信他?”白散人直勾勾地看着睚眦,“却不信我?”


    而此刻睚眦正站在一张极宽大的桌后,看桌上的地图。作为一张这个时代的地图来说,睚眦面前的这图算是很精良的了——标识出了山川河流、城镇乡村。甚至还标识出了谷底、平原、暗河之类的东西。


    然而依照李云心那个时代的标准,这东西却很简陋——也仅仅能看一看平面罢了。且这平面还很失真,并不能十分确切地定位自己的位置。如果当真严格依照这图上的距离来……也许曾经的渭城该挪到小石城去。


    实际上睚眦正在看部署——看着图上,从各地聚集起来的妖魔营盘的部署。


    他瞧了一会儿,抬眼看白散人:“不要搞那些闹剧了。”


    他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像妖魔,而更像是一个稳重敦厚的大将:“现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而且,白少爷,我也并不很蠢。”


    “那么你就该知道——”白散人生气地说,“你那九弟——”


    “我那九弟修画道,此前在渭城用大阵引怨气入体,从化境晋入了真境。”睚眦皱着眉抬起头,“这些事就不必总挂在嘴上了。至于你担心他借我们的手做事、为自己谋利,难道我就没有想过么?”


    睚眦又直起身,手里把玩着一枚用来做标记的棋子,想了想,似乎认为有必要同白散人说清楚一些事。因而又认真地看着他:“我这个九弟是个聪明人。白少爷你也是聪明人。聪明人总是不喜欢聪明人,这一点我知道。但白少爷不必太急着、说一定要除掉他。”


    “刚才你也瞧见了殿里的样子。那些妖王,争斗起来是一等一的好手,但脑子呢?几乎是没有的。白少爷你,这两千年来在我大哥身边出谋划策,做成不少事。说是妖魔当中第一的智将也并不夸张。但白少爷,你平心而论——我们比起道统与剑宗如何?”


    白散人眨了眨眼。沉默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说:“什么?”


    睚眦温和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黑棋子抛在地图上。棋子嗡嗡地转了几圈停下了。


    “白少爷不愿意说。因为你也清楚,要论智谋,玄门的人比咱们强得多。虽说玄门的人也不算很聪明——要说战计,可能凡人的皇朝当中的将军都比他们要精通。然而仙魔之争又不同于凡人的战阵,在大局上玄门的那些计谋也就足够了。”


    “所以我希望我们的人能更聪明一些。”睚眦诚恳地看着他,“譬如白少爷这样的人,譬如李云心这样的人。我此前去看他,就是为了看他是不是个聪明人——但如今白少爷你都这样忌惮他,说明的确是的。”


    “至于他会不会为自己谋私利、是不是要借我们的手,聚拢自己的妖力——这个有什么所谓呢?”睚眦轻叹一口气,“这世上有不为自己谋利的人或妖么?”


    “我那九弟即便有什么心思,也是要站在我们这边、借我们的力才能成事。在他走最后一步之前,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而到了最后一步——白少爷,倘若你、我,我大哥,以及这样多的人,都没能看得透他、被他使唤了,我倒是输得心服口服。但问题是……”睚眦看着他,“你觉得在我们有了防备的情况下,会输么?”


    白散人想了想,皱起眉:“……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睚眦笑起来,“况且我这九弟,也未必就存了坏心思。即便存了坏心思,看清了形势,也未必会动手。看开些——这是大局、大势。不是两个妖魔之间的争斗、抢地盘。倘若对一个人不放心就不用——这世上哪里还有能用的人?”


    白散人皱着眉:“……话虽是这样说,但……”


    睚眦又看看他的手,抬手指了指:“那是什么?”


    白散人低头看了看,略略犹豫,将那符箓收了起来:“一道符罢了。记了些……李云心刚才对我说的话。但大体上,通天君已猜出来了。”


    “那么是他刚才对你说,自己正是要借着这个机会,用画阵聚集怨气转化为妖力、为他自己所用?”睚眦微微一笑,“白公子到这时候、冷静一下子,也该晓得他要做什么了吧?”


    白散人深吸一口气,闷哼一声:“哼。”


    “他知道你我都可能怎样想他——借着画阵聚拢妖力。所以干脆直接同你说出来。倘若白公子你此前又跑到我这里、献出这东西,说找到了证据要给我看云云……结果必定是你自己要吃亏。我那九弟,精明得很。”睚眦摇摇头,“我猜测你那符箓里记载的事情,绝不会是你所想的那个样子。不信?咱们来瞧一瞧吧。”


    白散人略微愣了愣。看一看睚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符箓取出来了。


    然后手指一搓、将符箓祭出。


    一道清辉闪现——半空中浮现出方才两人在殿中对话的场景。只是这场景模糊且颤动,而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又嗡嗡作响,全然听不到究竟谈了些什么的。


    白散人皱眉:“怎么是这个样子?该是清清楚楚的!我记下了他都说了什么——那些话!”


    睚眦哈哈大笑:“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必然是我那九弟做了手脚的。白公子——我九弟是摸清了你的脾气的。”


    “你乃是个鬼修,生前郁郁不得志,死后这不得志就成了你的执念。因此极在意别人看轻你的智慧,也就很易怒。我这九弟大概是晓得你必然咽不下方才那口气、还要对付他。因而故意对你说出那些咱们本也猜得到的事情。”


    “然后晓得你应该会将这些情景记载下来、跑到我这里说他的坏话……哈哈哈。”睚眦愈说愈笑,就仿佛真是一个年长的哥哥在看自己年幼而机敏的弟弟的小心机,并且因此感到愉悦,“可你既然知道他精通画道,就也该知道他一定有法子对付你可能要使用的符箓。因而倘若方才你冲到我面前把这个给我看——”


    “换个头脑混沌不明事理、却又自以为聪明的——心里晓得你此前使人同他作对,而今又跑来送这些东西给我看。然而却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言语证据、只有这么一段模糊的影子,定是要觉得你已经失掉了理智、用上如此低劣的手段要栽赃陷害他了。”


    白散人听得满头冷汗,忙叫道:“并没有!”


    睚眦笑着摆摆手:“自然知道你没有。只是白少爷……不要看轻了我那九弟。他作弄起人来,可防不胜防。他对付你这一招,我猜也只是随便起了性子,随手下一步闲棋罢了——可你就差点中招了。我曾经就在陷空山吃过他的亏——同那邪王白斗了一场。”


    “还是收起性子吧。”睚眦重新低下头,去看桌上的地形图,“不要和他争,用心想正事。对上他,你可讨不到什么便宜。”


    白散人眉头紧锁,拳头握了又握。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才道:“好、好、好。通天君你要信他,就信吧。我可不信!我总要盯着他——一旦他露出什么破绽,我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了这话,恨恨地转头走出门去。


    等他离开了,睚眦才又抬头,向门口看了看。


    然后又叹一口气。


    ……


    ……


    如此……就过去了整整十五天。


    而这十五天——身处可怕的妖魔巢穴当中的十五天,却竟然是李云心在离开家乡之后,过得最安逸且安全的十五天!


    道统与剑宗的人不会来这里杀他。


    而妖魔们,更是不会在此时此地杀他。


    他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似乎这才是常态。


    ——在群妖环伺之中,危机永远存在,像是周边的空气一样包围着你。就譬如那些营地当中的妖魔,前一刻还在一处吃肉喝酒,下一刻就可能争斗起来。然而争斗之后,继续吃肉喝酒,等待下一次的危机到来。


    这……大概就是妖魔的世界了吧。


    他从前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人类世界,有秩序和公理。或许那些所谓的正义公平并不真正存在,然而即便是被伪信的正义公平,也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维持一个相对良好的秩序的。


    于是在人类的世界,安居乐业是常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遭遇了不公灾祸征战,才是特殊的状况。


    这是因为许许多多无知的小民仍固执地相信“天理”、“公义”这些东西。而倘若……有一天所有人都不信这些了、都觉得“这世间根本就没有这些玩意儿、相信这些才是幼稚中二天真可笑”的话——


    那么就是他如今身处的这妖魔世界的模样了吧。


    或者说……是他身处的这个更大的世界的真实模样。


    在这里没人相信那些东西。妖魔与修士之间不存在什么彼此认可的规则。一切都依靠赤裸裸的力量对话,弱肉强食才是永恒正义。因而从他进入渭城的那一刻起,就从安稳平静的人类世界一脚踏进了妖魔的世界、修士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人类世界……才是这个真实世界当中一个虚幻而特别的气泡吧。


    无论是妖魔还是修士,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戳破它。


    而在真实世界里的生活……就是如今这个样子。不得停歇、不得喘息。随时有性命的危险,随时准备被人算计、或是算计别人。一旦死去没人为你“伸冤”,杀人者站在白骨和血肉上哈哈大笑、享受荣耀。而死亡者——哪怕是高尚的死亡者……也还是腐肉与枯骨罢了。


    不晓得那些整天叫嚣着,“这世界根本就没有正义公平、我为什么要相信它们”的人,当真来到了这样的世界上——一个的确没有、也没人相信的世界上——会不会为自己从前的想法感到悔恨呢?

    大概连悔恨的机会都不会有了吧。


    李云心站在殿前的白玉阶上、眯起眼睛看远处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心里这样想。


    这些日子,火堆越来越多了。


    聚集到此处的妖魔已经有近万之众——这业国以及周边的土地上,竟然有这样多的妖魔!


    而这些妖魔平时的日常,就去四散出去,阻击那些往通天泽运送红土的车队。李云心见到了一些他们带回来的“战利品”——从蓉城的红岭和其他矿区开采出来、将要为云山补充“土气”的东西。


    可是……那就当真只是土壤罢了。


    松松散散,赤红色,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从前涉猎广泛,然而并不包括理工科——于是也不晓得这玩意儿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玄机。


    他在余国的蓉城待过,也知道蓉城里一半的青壮年都在开采这玩意儿。那么既然开采了许多年,那些人都还安然无恙,大概也就不会是他所想的某种可怕的物质吧。


    难道这所谓的土木之气的说法……只是一个幌子?

    实际上云山并不需要这玩意儿?

    他默默地想了一阵子,注意到远处有一个人往这边走过来。


    这宫殿依着一条地下河,本没有道路。但这些天一些妖王偶尔来殿前为着一些事情闹,慢慢地也就踏出了一条路来。而今这条路上……竟走来了一个女人。


    李云心的目力好。看到这女人穿着白衣,背着手。眼下是秋季、天气凉。因而这人还披了一条厚重的白色斗篷,滚滚的毛领掩在脸旁,看起来倒是娇憨可爱。然而她走起路来又衣袂飞扬,看着也很潇洒。


    她面目也极美,但一双眉毛略浓、斜斜上挑,平添有几分英气。


    这样的相貌、这样的气势,可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妖魔。但既是大妖、从前又没见过,那么应当是新到的妖王来找睚眦议事的吧。


    李云心便眯起眼睛又看了一会儿,走到一边的廊下去,继续思索他的事。


    过了十几息的功夫,这白衣的女子走到了殿前。这宫殿,是易进难出。因而她没费什么力气就踏上了台阶。端庄地走几步,经过李云心身旁……


    于是停下了。


    李云心看她一眼,发现这女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就微微皱起了眉。


    因为这些日子正为女人心烦——严格来说,两个都不是女“人”,而是女妖。无论是红娘子的“一往情深”,还是白云心那捉摸不定的态度,对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或者说……他对一切自己不擅长的东西,都不会感到开心。


    至少现在还不会。


    因而又往一旁避了避,沉声道:“有事?”


    这女子便又盯着他看一会儿。忽然微微笑起来,开了口:“九弟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第三百六十五章 心惊胆寒

    她的声音很特别。有女性的婉转,却也有男性的清亮。你说不好是一个富于朝气的男声,还是一个低沉柔和的女声。


    但并不难听,反叫人产生某种奇特的舒适感。


    她的身量也高挑,站在这里长身玉立,几乎同李云心齐平。


    李云心微愣。随后意识到那天晚上——在渭城的火焰中与附身睚眦的九公子争斗的那天晚上——睚眦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三姐。


    三姐嘲风。


    李云心心中念头电转,立即舒展了眉毛。然后眨眨眼,略显惊讶、羞涩、纯良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啊……是三姐么?”


    “我这些日子才听说,三姐的封地在天煞崖,自号煞君……”李云心走了两步站到这女子的身边去,亲热地笑,“但是从没想过三姐这样漂亮——与三姐比,道统剑宗里那些什么仙子,都成了恶兽了!”


    女子听了他的话抿嘴一笑——白净的脸蛋便有一半掩藏在了绒绒的毛领下。然后才带着嗔怪的神气,微微侧脸看李云心:“你这小家伙儿,嘴巴倒是甜。”


    一边说这话,一边从斗篷底下抬起手来、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李云心的额头点了一下子。


    就好像是寻常人家里的姐姐去点弟弟的额头、叫李云心的脑袋也微微一仰。


    然而李云心……可是真境的大妖魔!在面对另一个大妖魔的时候,虽说面上看着亲切热络,可内里,早已经是十万分的警惕、防备了!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却被这女子用一根手指点上了!


    他本是想要躲闪的。可就在他即将躲闪的一刹那,某种转瞬即逝的无力感忽然袭上他的心头。譬如雪山下的人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滚滚雪崩无力、譬如怒海中的人对狂暴呼啸而来的滔滔怒潮无力——在那一瞬间那无力感叫他愣了片刻。


    于是当真被点中了!


    这是……威压呵。甚至比当初见到真龙时还要强大的威压!


    而这已是他这些日子里第二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一次是在小石城中、那剑宗的玄境修士出现的时候,另一次便是如今了。


    他便微微瞪大了眼,愣了片刻。


    然后这女子却又拉住他的手,再微笑:“愣什么呢?来,同我一道去瞧瞧你二哥。”


    说罢拉了李云心便走,亦像是寻常人家的姐姐、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弟弟。李云心也只能轻出一口气,举步随她走了。


    他这三姐嘲风……竟然强到了这样的境地么?!

    然而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这女子看起来却随和又温柔。往殿中走的一路上执着李云心的手,随口问一些……叫李云心在此时此地,听了之后更感到说不出的荒谬的话——


    “九弟平日在渭水,都怎样过的呢?”她边走边微笑地侧脸看李云心,“有没有时常读些书?”


    “你我虽然是大妖魔,但道理也是要懂的。倘若如同那些浑浑噩噩的寻常妖王一般,可没法子做天下妖族的表率。”


    李云心愣了愣,才道:“是……是……小弟谨记了。”


    女子又笑:“瞧你这样子,怎么,是吓着了、慌了神?我前些日子听说你被道统与剑宗追,心里也是发慌的。想我这苦命的小兄弟,被那么一群凶神恶煞的臭道士围堵,真是不晓得吃了多少的苦头。”


    “我天天想着,老天保佑,可别叫我那小弟在那些人的手里有个什么好歹。如今可好,看见你这模样、平平安安,我也放了心。”


    李云心张了张嘴,却只能说:“……多谢三姐关心、牢三姐惦记了。”


    ——他,平日里是最擅长做这种虚情假意的模样了。可如今这女子……倘若也是装模作样的话——这功夫竟毫不逊色于他呀!


    她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


    李云心心中掠过无数个念头。一边想,一边细细听这女子说话,以期能够抓到什么有用的细节。


    可直到他们走到了睚眦的房门前,也没有捕捉到有用的东西。


    女子停也未停,伸手推开门——随即便看到屋中的睚眦。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每一间屋子都大得离奇。而睚眦此刻正在屋子尽头的桌后背着手,对桌上的地图思量。


    他听到声响,便抬起了头。先微微一愣,之后高声道:“你可来了!”


    一边说一边大步往门前走。李云心看得到他的表情——那表情中可没什么惊喜、热络之类的情感,只有焦虑急切罢了。


    这似乎意味着……睚眦与他这三姐嘲风,此前见过面。不但见过面,接触还颇为频繁。因而如今再见到了,就并不像李云心一样略感错愕,而是开门见山地直接谈事情——


    “玄门最近的布局我看不懂。只等着你也来参详。怎么拖了这样久?”睚眦话语里有某种亲切的责备意味,并无半分做作。


    女子将李云心也引进门、松开他的手。


    然后转身关了门——是如同一个世俗人一样亲自去关门,而不是用什么妖力。


    接着再转身解开自己斗篷的系带:“陷空山那边的事情有点麻烦,耽搁了些日子。”


    她将斗篷解下了,随手递给李云心。然后迈步上前、迎上了睚眦——二人毫不迟疑地拥抱、相互重重地在对方的后背拍了拍。再分开,女子才又道:“但好在办成了——你这里是什么情况?”


    李云心在一旁……已微微愣住了。


    女子脱下斗篷,他瞄了一眼。便看到了她的胸膛——


    这年代没有他那时候的内衣,某些女子还要裹胸,以平为美。因而胸膛没什么起伏也算是常事。


    而这女子穿的是男子的劲装——束腕箭袖、宽带短摆。这也是常事——行走江湖的话,许多女侠也这样干。


    可是……接下来于那睚眦的拥抱,他却是看不大懂了!


    就在他略微发愣的当口儿,睚眦已与这女子并肩走到了书桌前、微微倾身、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地形,然后低声地交谈起来。


    却将李云心自己晾在这儿。


    这十几天来,可是他第一次进这睚眦的书房——实际上他本是想要趁着夜晚,同九公子说些话的。


    九公子附在睚眦的身上,晚上才出现。而李云心也用这十几天的时间摸清了殿中妖仆轮值的规律。实际上他如今尽可以在这殿中自由行走——只要不出殿外去。然而睚眦——似乎为了防止九公子再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每到夜晚降临便将自己关在屋内、且布下禁制。


    李云心便是想要找他,也见不到的。


    他本是打算就在最近的一两天破掉睚眦的禁制,却不巧今日遇到了这件事。


    他微愣一会儿,四下看了看。找到一张宽大的椅子,将女子的毛领厚斗篷顺上去。然后想了想,便在屋中走几步——背着手,做样子去看墙壁上的挂画。


    但那些画也不是什么宝贝——无非是用金银装饰镶嵌了,算是闪亮的物件罢了。


    如此过了一刻钟,女子与睚眦说一会儿话,才抬头看李云心。


    然后对睚眦说:“叫九弟来看看。你不是说他聪明得很么?我刚才见着他,也是觉得有股机灵劲儿。”


    睚眦略想了想,点头。然后扬声对李云心说道:“九弟,来。既然你大哥已来了、也说了话——也来看吧。二哥先前不问你这些事,也是在等你大哥拿主意。”


    李云心便转了身——正正经经的惊诧之色写在脸上了:“……大哥?”


    他看看睚眦,又看看那“女子”——却瞧见对方侧脸促狭地眨了眨眼,笑盈盈地说:“怎么,九弟,还以为我是你三姐的么?”


    睚眦也笑:“你大哥惯常爱作弄人。但也是生的这样子——你要问为什么,得问龙主去。”


    李云心便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才道:“……原来是大哥。”


    他眨了眨眼,一边走过去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哥……恕九弟说错了话。”


    “你夸我漂亮,我还心里喜欢呢。恕什么罪?”这……龙大、囚牛,笑着说,“你知道你三姐自号煞君。可知道大哥我自号什么?”


    他看着是个美貌的女子,说话的声音也是女子、做派神态,更是活脱脱的女子。然而如今却自称“大哥”,叫李云心觉得别扭极了。但他将这异样的感觉掩藏在心里,只轻出一口气:“九弟还不知道。”


    “在别人面前,你该称我少龙主。自家兄弟姐妹当中,就称我琴君。我世俗中的名字,叫做百里琴心——与九弟你也是有缘,都有个心字。”他歪头看着李云心,“但囚牛这名字听着粗笨愚钝,我很不喜欢。这样叫我,我要发火。”


    “是……琴君。”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笑了笑,“九弟知道了。”


    “那就好。”于是这龙大伸手在地形图上一指,“你二哥同我说你比我身边那不成器的小白要聪慧得多——那么你来瞧瞧,玄门这是要做什么。”


    说这话的功夫,李云心已经走到桌边了。


    三个“人”,都是龙子,“亲”兄弟。在这样的情势下共同盯着一张地形图商议战事,似乎是同仇敌忾的感人情景。然而李云心的心中,却已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身上的每一根寒毛,更是根根竖立!


    太……可怕了。


    就在此时此刻,这世上不会有比如今更加凶险的局面了吧!

    睚眦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妖魔——玄境的第二阶。这样的修为已是天下少有,就连道统、剑宗当中,也不过双掌之数罢了。


    而龙大囚牛,则是广生玄妙境界、玄境的巅峰了!这样的修为在道统、剑宗当中,不过是未足一掌之数!

    他是李云心亲眼见到的,第一个玄境巅峰——再踏一步,便是太上之境了!

    如今被这样的两个大妖魔夹在中间。可这……也不是最叫他心惊的。他真正忌惮的是这两个妖魔的做派。


    从前他与九公子周旋——那九公子生性残忍,他也心惊,可也并不是特别畏惧。因为九公子虽残暴,却纯粹。心底的情绪写在脸上,是极好懂的妖魔。哪怕也会喜怒无常,但相处得久了,便可以晓得他的逆鳞在哪里。


    然而睚眦。他生得威武敦厚,做事说话也似乎威武敦厚。但偏偏天下皆知睚眦残暴的名声——这名声总不会是平白谣传而来吧?!


    这意味着从李云心第一次见他到如今,他始终没有露出本性,反而表现得与本性截然相反!

    这种人,是很难看得透彻的。


    可是睚眦与这龙大、囚牛、琴君比起来,又是天壤之别了!


    李云心好歹晓得睚眦或许是在伪装、也晓得睚眦的残暴名声。但如今再看龙大呢?

    世间的修士、妖魔、凡人,怎样说龙大?

    ……没什么印象的。


    ——连一个略微直观的印象都没有!

    这意味着他行事低调隐忍,极少有消息外泄。但这也叫他少了许许多多的香火……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是玄境的巅峰!


    再看他如今行事,举手投足都活脱脱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凡间女子——李云心看不到半分做作之处!

    这才是最最叫他心惊的地方。妖魔绝不该是这样子,可她偏是这样子。浑身都是破绽反而没有破绽可寻了——你哪里知道她这究竟是伪装的,还是当真生性就如此?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这些念头都强行压回到心中去。


    又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地形图上。


    如此在两个大妖魔的目光中,盯着那图看了好一会儿,心思才真正被吸引过去了。


    这玄门的布局、倘若探查得没什么谬误的话,的确有问题。


    李云心并不精通兵法。前世不精通,此世也不精通。虽说人夸他聪慧,但再聪慧的人也没法子在不经过学习的情况下,就对全然陌生的事物发表高明的见解。


    可是眼下他所见到的——即便没什么涉猎——也能瞧得出不对劲儿。


    ===========

    本该是晚上23点更新的。因为昨天不小心更早了。


    但是怕你们等得无聊,提前一点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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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六章 渔翁得利

    地形图上标出了通天泽中通天湖的位置——在这业国的北边,临着离国。业国,实则是长长的一条。因而虽说是“在北边”,可是距此也不远。


    云山要落在通天湖里。那么倘若要守卫云山,就该将阵势摆在通天湖附近。然而如今图上标识出来的,却是道统与剑宗的几十个门派,都将驻地扎到了红石峡与通天湖之间,甚至距红石峡还要更近些。


    只有几个洞天在通天湖附近列了稀稀拉拉的阵线,彼此之间动辄相隔数百里,仿佛扎得稀疏的篱笆。


    而图中还有妖魔们的十个大营——这十个大营,有五个配合着红石峡,将那前突的几十个流派驻地包围在了里面。另外四个大营,将通天湖给包围在了里面。


    这仗还没打……道统与剑宗的人就已经陷进包围里了。


    等着李云心足足看了一刻钟,睚眦才沉声问:“九弟,你如何看?”


    李云心直起身子摇摇头:“说实话,二哥,我没法子看。”


    “说到打仗这种事——排兵布阵,我觉得随便一个凡人军队里的偏将都比我高明一百倍。”李云心苦笑,“我没有学过这个,我的意见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依我说,该去业国的驻军兵营里抓几个将军过来,叫他们说。”


    睚眦与琴君对视一眼。然后睚眦笑:“看。我问白少爷,他就伸手指点了一通、挥斥方遒。如今问咱们这个九弟,就说自己还不如凡人里的将军。少龙主,说句讨打的话,咱们这九弟当真要比白少爷高明些。”


    “这些年小白是被我宠坏了。”琴君嫣然一笑,“但九弟说得对。这些事情咱们并不擅长。倒是俗世的将军们,虽也没上过什么战场,但好歹有兵书读的。”


    睚眦叹了口气:“已经抓了。也已经问了。但他们说的,同咱们想的差不多——玄门将主力深入,探进咱们的包围里。在通天湖的防守力量又薄弱——简直就是送死。依着那将军的话说,或者布局的人是没有征战过的。或者就是求死。”


    “但琴君也知道那世俗的皇朝也是玄门的一部分——他们当中怎么会没有懂得排兵布阵的人呢?据我所知那些洞天流派里就有不少从前从军而后出世的修行人。且有几个还经历过庆国灭邺之战,是当真知兵事的。”


    “所以……说不通。”睚眦摇头,“此事难办。”


    李云心想了想、略犹豫一会儿,开了口。但声音低沉,语速稍慢:“二哥。我先前提的事情,你怎么想。”


    睚眦看看李云心,又看看琴君:“这件事,要少龙主拿主意。”


    然后他便将李云心所说的,说了一遍——牺牲妖王、彻底决战之类的说法。


    琴君听了这话,微微睁大了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吃惊的女孩子。


    “九弟,不可以这样做的!”她看着李云心,“我们乃是龙族呀。龙族是什么?乃是妖魔当中的皇族了。”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地形图上点了点、看着李云心:“无论龙主如何看我们、会对我们做什么,她总还是天下妖魔的共主。既是共主,就有守卫天下妖道的职责。图上这些妖王,为什么到了业国来?是来帮我们打这一仗的!”


    “倘若战况激烈、战死也就战死了。可如果咱们存了心派遣他们去送死——这岂是龙族所为?”琴君微微叹一口气,“我知晓你从前是个人。但而今既然已是龙族了,就不要再存了从前的那些心思。你二哥,前些日子还传信给我,说——你担心我们吞吃了你?”


    她忽然说出了一堆义正言辞、好似一个正派的凡人君子一般的话来,立时惊得李云心愣了半晌——这演的是哪一出?

    等她又说了最后那句话来,李云心便更是吃了一惊——全然不晓得该如何去想了!


    因此他愣了一会儿。


    琴君看到他这模样,也顿了顿、盯着他——目光中……似是无奈、惋惜、心痛之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就好像当真是在怜惜一个胡思乱想的小弟了!

    然后她走到李云心面前,歪头笑着看他:“来,同我说说。你这孩子心里倒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念头了?”


    又用手轻轻地戳戳李云心的胸口:“我晓得是你杀死了从前的九弟——但这没什么。你二哥一定也同你说了,从前那个九弟,哪里算是死了?龙族是杀不死的。倒是而今多了个聪明的你,我心里是欢喜的——今天第一眼见你,我就欢喜。”


    “但你要想想,哥哥姐姐们倘若真要吞吃些什么——何必等到如今?从前那个九弟还是化境,不张口就吃了么?”她笑着叹息,“唉。你这孩子,大概是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所以见了人就要提防、就要往坏处想。但我们是你的哥哥姐姐——天下间哪里有哥哥姐姐平白去害弟弟妹妹的道理?”


    李云心听他说这些,非但没有感受到半点儿的温情,反倒遍体生寒——比直面冷酷的威胁恶意还要心惊!

    他浑身紧绷,只面上不动声色,强露出微笑来。


    他死死地盯着囚牛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动作,以期找到破绽。


    但仍旧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知道……自己或许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的敌手。


    见他是这幅模样,琴君又微微一笑:“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嗯?那么我问你。你二哥之前去洞庭见你——吞吃了你没有?是不是将你从昆吾子的手中解救出来了?”


    “而后你二哥在渭城城下,又吞吃了你没有?是不是还提点了你些有关龙主的事、好叫你占了先机?”


    “再问你——此前你在小石城里隐藏着,剑宗的玄境道士到了。是不是、又是你二哥,将那剑士迫退了?”


    他轻轻叹气:“你二哥为你做了这样多,你还疑心哥哥姐姐们要吞吃了你——有这样的道理吗?”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是……小弟的错。”


    琴君摇摇头:“也不是你的错。只是这世道的错罢了。那些无情的修行人、那些蠢笨的妖魔,生生将这大好的世界搞成了这个模样。但世界是坏的,咱们的心却要是好的。”


    她微微低头,去看同样低了头的李云心的眼睛:“你要记得这一点——无论现在做什么、用什么手段。哪怕是坏手段、哪怕是不得已——但心里,一定要有美好的念头。要知道你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世界越来越好,而不是越来越坏。”


    “咱们都活在这世上。天下好了,咱们才会好。九弟,你明不明白?”


    “小弟受教了。”李云心平抑自己的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又诚恳,但稍微还要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但小弟还要些时间好好想一想。琴君该知道——我从前经历了许多险恶的事。想要如琴君这样……平和,总还需要些时日。”


    “我知道的。知道的。”那琴君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慢慢想,不要怕。”


    而睚眦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微笑——看他们两人说话。并不发表半点儿的意见。


    而后,一个念头从李云心的脑海中跳出来。这是一个他琢磨了这许多天,却总觉得时机未到、没有提出来的念头。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到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


    那个机会到了。


    于是他抬起头,看着囚牛:“琴君。实则关于这玄门战阵的局势,小弟有一个法子。”


    “但从前不敢说——是因为……正如琴君所言,是小弟想岔了、总将哥哥姐姐的一番好意当做险恶的用心。总想着,倘若说出来了,二哥会不会觉得我另有图谋?会不会反倒对我更生疑了?”


    李云心慢慢地、不动声色地说:“但……刚才听了琴君的话——虽然我未必尽信。可既然琴君同小弟袒露肺腑,那么小弟……便也干脆冒这险,提出来。倘若琴君所说的那些兄弟姐妹的亲情是实实在在的,想必会同意小弟去做这事——为咱们龙族出一份力的。”


    他看不透琴君想要做什么。但既然看不透……倒不如将计就计了。


    果然,他说了这话,睚眦与囚牛便对视一眼。


    而后琴君笑了笑,看他:“九弟说了这么多——到底是要做什么事?”


    李云心便挺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指一指那地形图:“我们不了解道统剑宗的战法、人员、配置、目标。与其在这里盯着图、猜来猜去,倒不如……由小弟我亲自往玄门那里去,实实在在地探个究竟!”


    听了他这话,两个玄境大妖都微微一愣。


    而后睚眦皱眉:“你?往玄门去?他们可正要拿你!”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同我谈过。”李云心冷冷一笑,“双方都没有好好沟通——而那是因为道统、剑宗,不认为我有坐下来好好谈的资格。然而如今不同——”


    “妖魔围攻云山,他们不可能掉以轻心。我倚仗着天下妖魔以及龙族的势力再去同他们谈,他们就不能像杀一个寻常妖王那般杀我了。”


    琴君似乎对他的提议有了兴趣。闭眼想了一会儿,又睁开:“九弟打算怎么谈?”


    “就说——我想要你们都死掉。”李云心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说我在这妖魔当中,实际上是虚与委蛇。只是为了探得你们的情报、排兵布阵。待我知晓了许多的信息之后,又对你们说了……我刚才上面说的那番话。”


    “那些——‘我去深入道统剑宗当中骗取他们的信任,而后刺探情报’之类的话。实际上,都是假话。”李云心微微一笑,“玄门的人听了这些,必然不信。我身为妖魔,哪里会站在他们那边呢?”


    “但我有三个理由的。”李云心看着他的两位哥哥,“第一个理由,我实则是当代书圣与剑圣,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第二个理由——白云心与红娘子对我都有情。但……我的两位哥哥,为了叫自己变得更强大,却想要吞吃红娘子体内的龙魂。我的两位哥哥,为了龙族能再有新丁,还要与那白云心交合。世人皆知倘若女妖有孕,就等同一个死了——新生的妖魔将从她的尸身当中站起来。”


    “而有人破了我的境界,于是我也有了情,因而原本就是人的我,同妖魔反目了。”


    睚眦想了想沉声道:“都不是什么好借口。”


    李云心笑起来:“那么还有第三个——前两个,统统是托辞。第三个才是我的真实目的。我修画道。有将亡魂与怨气转化为妖力吸收掉的能力。而我去了玄门,的确是会将妖魔的布局透露给他们。”


    “我得知玄门的布局之后,也的确会将他们的布局透露给你们。因此……你们必然是拼得两败俱伤、尸横遍野。而那时候,我将坐收渔翁之利。”李云心阴险地笑起来,“玄门当中不全是傻瓜。必然会想到这一层、会有这样的担心。而我也会叫他们相信,这是我的真实想法。那么,那些狂妄又自大的道士和剑士会自觉看穿了我的念头,继而会想要利用我的这个念头为咱们妖魔设局。”


    “但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知晓了他们的许许多多的消息,而咱们所要做的,也不是真地要拿下云山——咱们只需要将亡魂引入这关元地穴、叫修士们死得足够多罢了。有了我的这些消息,要达成这个目标也就足够了。”


    李云心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便站在桌边,只看着睚眦与囚牛,默然不语。


    两个大妖魔,足足思量了一刻钟。


    而后睚眦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你这是……阳谋啊。九弟啊九弟,你果真是……精明得很。”


    “你将这些话统统说出来——我同琴君到底是信你呢,还是不信你呢?”他笑着叹气,摇头,“说你并没有上面所说的那些心思也好。说你只是说出了你的真实想法、且利用这一点来故布疑阵也好。当真是……哈哈哈哈,好个李云心呀。”


    李云心便微笑了:“那么,二哥是信我,还是不信我呢?是要我去做,还是不要我去做呢?”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杀手锏

    睚眦转头:“琴君怎么看呢?”


    这琴君,便笑了笑:“九弟是自家人。我不信他,难道还要疑心他么?”


    而后看李云心:“但九弟,我只担心你的安危。”


    李云心报之以微笑:“做什么事没有风险呢?我如今待在这殿中,什么都不做、由着咱们满头雾水地去猜——到了当真决战的时候,难道就不危险了么?”


    他顿了顿,不笑了。看着琴君那双比寻常女子还要漂亮的眼睛,诚恳地说:“战场搏杀,琴君同二哥都胜过我百倍。坐镇军帐,一个凡人的将军也胜过我百倍。小弟擅长的,不过是摆弄人心、计划谋略罢了。而去玄门——正有我的用武之地。”


    “我被玄门中人害得惨,倒是妖魔救了我、庇护我。我哪里有投玄门的道理?”


    琴君击掌叫好:“九弟说得好!既然九弟有这样的决心,哥哥姐姐们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那么,就应允了你吧。”


    李云心微微一愣。这件事,是他一定要做成的第二个目标。但他实际上也做好了经历波折、使用手段的准备。然而如今……这琴君竟就真地一口应下来了。


    他便皱了皱眉:“琴君当真是信我的么?”


    琴君温和地笑起来:“我是该信九弟的。但……九弟该晓得,关于你有些并不好的传闻。在别的事情上,哥哥姐姐们倒是可以将那些当做耳旁风。但这件事——是有关天下妖魔气运的。因而倘若只说信了,九弟才会觉得不妥吧。”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是。”


    他又想了想,微微挺胸:“请琴君赐法。”


    这话说了,睚眦就偷眼瞧了瞧琴君。李云心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但正因为注意到了,才觉得有些奇怪。


    在他的头脑里,睚眦与琴君都在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正如他自己也在演一样。而自己说“请琴君赐法”——赐的可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乃是禁制。譬如什么对方心念一动就会原地爆炸之类的玩意儿。


    这东西倘若没有身体的主人配合,甚至比直接将人击杀了还要难。他主动提出这要求,琴君应该求之不得才是。


    可是睚眦那是什么目光?

    李云心看得明白——倘若他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没有忽然丢掉的话——睚眦似是在担心琴君会放自己一马。


    ……他略有些看不懂了。


    难道这琴君、这龙大、这玄境巅峰的妖魔,还真如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子,是个温和善良的大妖么?

    用脚趾头想,也晓得不可能的。


    但琴君果真微微摇头,笑着说:“不必了。”


    睚眦皱眉:“琴君。”


    又看看李云心:“我虽然也信九弟。但正如琴君所言,此事事关重大。九弟真往玄门去了、倘若被道士的手段制住、问话——他自己不想说,却中了法术身不由己,那又怎么办?请琴君三……”


    “倒不是这个意思。”琴君眨眨眼,看看睚眦又看看李云心,似乎颇为自己的手段感到得意,“我第一次见到九弟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呀。九弟忘记了在殿门前,我在你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子的么?”


    听了他这句话,李云心倒是与睚眦齐齐愣住了。然后他身上本已经略有收敛的冷汗,又一下子冒了出来。


    见了鬼……这就是玄境巅峰的手段的么!?


    他可是刚刚在心里思量过“这东西倘若没有身体的主人配合,甚至比直接将人击杀了还要难”这件事的!

    而这琴君,竟真就在自己不知不觉中……为自己种下了禁制么?!

    琴君又笑,模样娇俏可爱——却也因此,在李云心的眼中显得很别扭:“九弟也不要怕。不是什么凶险的玩意儿。我从前在人间玩耍的时候遇到过一个邪道士,同他学了此法。眼下你身子里就被我种了小小的一团妖力。平时都没什么大碍——但倘若你真被玄门的道士捉去了、用什么法子逼你说,这妖力可就会叫你说不出口了。”


    说了这话,再眨眨眼:“九弟可不要怪我。当时只是图着好玩儿罢了——因为还从未在自家人身上用过这法子,想看看能不能成。”


    “这妖力可就会叫你说不出口”——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蕴含了可怕的恶意与凶险。至少李云心这样想。


    但他轻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变:“这样就好。琴君与通天君放心,我也就放心。”


    隔了一会儿又道:“咱们再来谈谈……我该怎么说吧。”


    ……


    ……


    于是就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天要黑下来的时候,李云心才走出睚眦的书房。


    山中无日月,这山窟中也无日月。但至少还看得到头顶的入口——从殿中的窗内去看它,便瞧见其中多了点点的星光,想来是外面也已经黑了。


    李云心在此停留了十六日。时间已经略微超出他的计划。他认为自己今夜必须有所行动——因为龙大到了。


    睚眦说龙大好男色。且那白散人的确嚣张狂妄,看起来像是受宠的。那么依着这两点,“小别重逢”之后的今夜,龙大有大概率被那白散人缠住。而这个概率将在过了今夜之后直线下降。


    他今夜必须去见一见九公子。


    在而今的这个妖魔营地,九公子算是最容易被突破的一个缺口了。


    而李云心之所以敢于在这个盘踞了两个玄境大妖魔的巢穴中如此行动,则是因为一件“或许是巧合,但或许是别有内情”的事情。


    这睚眦的行宫……或许是八珍古卷之一。


    即便不是,也一定同八珍古卷当中的某一幅有着极大的联系。


    李云心在陷空山中时,曾被邪王收入那幅《雾送奴达开蒂茂》中。邪王曾在那画卷当中与他争斗了一场——可两者之间相差了一个大境界、三个小境界的距离,李云心却生生挺下来了。


    因为那是画圣的手笔。而作为如今这世上最最精通画道的人,李云心很快把握并且利用了那幅八珍古卷中的气机,继而调动那法宝,在法宝之内保全了自己。


    在十六天前他走进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的时候,同样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机。于是他意识到,这或许是另外一幅八珍古卷。


    也因此,他当日在房中调用这法宝的气机,以金身力士镇住了白云心的倾力猛攻。


    而后又同样用这气机、在那殿中瞬间封住人君的妖力,将其当场格杀。


    经此两件事,李云心还确定了……睚眦与邪王一样,并不晓得这宝贝的正确打开方式——睚眦对他在殿中所做的手脚一无所知。


    但……很奇怪啊。李云心一边在慢慢地在金碧辉煌的廊中走,一边微微皱眉想,倘若这宫殿的确是八珍古卷当中的一幅。那么意味着眼下已经现世的三幅当中,有两幅都是在妖魔的手上的。


    《雾送奴达开蒂茂》在邪王那里——且看着竟是画圣赐予他的——用以镇压陷空山下那巨大的骨架。


    如今这一副幅则在睚眦的手中。


    画圣与妖魔的渊源,还当真不是一般的深。那么,从白云心那里听来的所谓“两千年前有关真龙、鹏王、三圣的真相”,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他深吸一口气,在窗边停了下来。


    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看茫茫的地底平原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开始想方才睚眦与琴君的话。


    他既然要跑去玄门当细作,就一定要说出些靠谱点儿的情报。于是睚眦与琴君,在书房中与他说了许许多多似乎是两人从前就沟通过的构想——在李云心看来中规中矩,是没什么破绽的。


    然而也没有叫他觉得“惊艳”。这意味着两人所拟定的作战计划,在李云心所知的常识之内——在他几乎是个“军盲”的前提下。


    仅仅是这种程度,他可并不认为睚眦与琴君能够将玄门的大部分修士歼灭在这关元地穴中。


    他们势必隐瞒了些别的东西。譬如说杀手锏之类的玩意儿。妖魔对玄门一直都处于劣势,而今劣势者主动进攻强势者,还掺杂了个共济会。没有很厉害的玩意儿,倒更有可能落得个被全歼的下场。


    那么琴君说他此前去陷空山办事,因此耽搁了。


    陷空山……有一副巨大的枯骨。那枯骨曾经吞吃了邪王的玄境魂魄啊。


    琴君办的事,同那枯骨有关么?

    如此,纷纷乱乱地想。想了将近半个时辰。


    然后又随处走动走动。这是他这十几天来的“习惯”——一边在廊中走一边沉思。殿里的妖仆们都瞧得见他,也会小心翼翼地避开他。那么也就会有人将他的这个习惯报给他的那个二哥吧。


    接着如同往常一般,大约在戌时的时候,廊中的妖仆变少了。依着李云心这些日子的观察,这意味着在半个时辰之前,睚眦将自己封闭在了书房中——实际上,是将九公子封闭在了书房中。


    既然主子没什么事情吩咐了,那么过半个时辰,妖仆们也都做完手中的事情,慢慢散了。


    平时这个时候,李云心也该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但今夜,他伸手在虚空中搅了搅。


    于是气机被他牵引起来——以他真境修为化出的一个真身,代他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而他的本尊,则无声无息地隐入黑暗中——无人知晓。


  第三百六十八章 救我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李云心出现在睚眦的书房门前。


    殿中有玄光照明。因而到了夜晚,廊中也是明亮的——甚至远比地面上的寻常居所当中的内廊明亮。


    他谨慎地等待了一会儿。期间几个妖仆从他的身边走过,都没有发现异常。


    而睚眦的书房中很安静,没有半点儿声响。这或许是因为禁制的关系。


    然后,隐没身形的李云心从袖中取出了纸和笔。


    画道修为到了他这个地步,寻常戏法儿只需要以手代笔、凌空勾画就可以。但今夜所行之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他不能抬手敲门大大咧咧地走进去——万一九公子仍对他怀恨在心,将此事告知睚眦,他的计划就会横生许多枝节。


    但另一方面……他又有某种直觉。


    九公子现在应该过得并不如意。从前九公子可以在晚上到处乱晃,而今,至少在他来到这地穴中的十几天,九公子从未在夜晚露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是被睚眦“囚禁”起来了。


    囚禁在他的身体里、囚禁在夜晚的书房中。


    思量这些的功夫,他已将取出的法纸按在了睚眦书房的门上。


    门是木质的门——看起来。门内一片漆黑,似是已经熄了灯、睡去了。


    然而当李云心又将手中的法笔落在纸上的时候,便感受到门上所传来的可怕力量。力量来源于这一整座宫殿——宫殿的气机被引导成这禁制,将门内的人或事牢牢封印了。


    而这禁制,就好比一道飞流而下的瀑布。将水帘之后的东西遮掩住。而今李云心想要看到其后的景象却不能引起注意,就必须要顺着这“水流”来,亦即顺着“气机”来。


    他第一次在陷空山接触到那幅八珍古卷当中的气机时,为那种可怕的精细磅礴所震撼。那种感觉至今留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自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他也试图潜心精研更加高深的画道技巧。到了眼下,似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他要在这禁制上,开一扇不为人觉察的“窗”。


    法笔落在纸上——他缓缓地拉出了一条线。这条墨线,看着粗细均匀,并没什么出奇之处。


    但实际上在李云心运笔的过程中,每一刻都在体察门上禁制的气机流动,同时在更短的时间内调整自己所注入的妖力,好将两种气息完美圆融地对接到一处。这一步做得很吃力——但他意识到自己能应付得来。


    画这条线,他用了一刻钟。然后额头渗出汗水,发丝之间溢散出白雾。


    接着,他又画了三条线——连同之前的那一条,构成一个四方形。


    他深吸一口气,转手将笔收入袖中。而后按着这张法纸的手微微一颤——纸张就化作一片清辉,消失不见了。


    ——门还是那个门,看起来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过。


    但李云心在一息之后伸手,将门上拉了一下子——仿佛空间忽然被生生割裂开,门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窗口。这正是李云心画出来的那四方形。


    这状态很奇特——你一边的确可以看得到这门是完好无损、结结实实的。但另一边,又的的确确“透”过了它,看到室内的景象、听到室内的声音。


    两种是与非的状态叠加在了一起,于是,李云心意识到睚眦的书房里,并不如之前看起来那样平静。


    就在打开小小窗口的这一刻,他听到了里面有暴怒的嘶吼,还有屋内的各种物件被狠狠地掀翻在地、被撕碎、被践踏的声音。


    门内是亮的。先前的黑,只是因为门内的光线也被禁制一并禁绝了。


    李云心贴在这小小的窗口外往内看,瞧着竟像是在探监。而“监牢”里的“睚眦”,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披头散发,脸上泛着怒意以及邪气儿。除此之外、倘若李云心没有看错,似乎还有些绝望的意思。


    他将自己看到的任何一件完整的事物都踩在脚下,同时发了疯一般地往四壁上撞。然而他的动作虚浮无力,全不是一个玄境的大妖魔所该有的样子。李云心知道,这大概是因为他的妖力也被暂时地封印住了。


    这不是睚眦。


    而是九公子。


    他冷眼旁观一会儿——看这九公子在屋子里足足闹了两刻钟,且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九公子表现得像是一个困兽,眼下却只是在发泄。或许是此前已经试过了太多次,知道自己绝无可能逃出去,因而也只能做困兽了。


    李云心用这两刻钟的时间来做决定——是不是要同他说话。


    倘若这九公子此刻是依了睚眦的心意在演戏,只要今夜的一句话,他在此地所做的种种努力可都要烟消云散,且还会将自己置于可怕的险境之中。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九公子。”


    声音平稳,没什么情绪起伏。透过他开的这一扇小窗传进室内,声音应该会略有些失真。


    因而这声音对于九公子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可就是这陌生的、低低的声音,却叫九公子的动作忽然停顿下来。彼时他手中正抓了一只玉壶,要往墙上掼——但整个人忽然愣在了原地。而后,慢慢地转头、瞪大了眼睛,往门上看。


    自然什么都不看到。


    随即他将那玉壶一把丢下,疑惑地侧着脸、斜着眼,慢慢往门前走。赤足落地很轻,仿佛是怕踩得重了,惊跑了说话的人、或是错过下一句。


    李云心沉默地看着他。等他快要走到门前,才又道:“是我。”


    便因这一句话,九公子猛地扑到门上,像一头野兽一样抵着门四处看、四处摸、四处嗅,仿佛是在寻找门外的人。他口中也发出粗重而恼怒的喘息,如此半炷香的功夫,才从嗓子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来:“……谁?……谁?啊……放我出去!!”


    李云心微微皱眉。


    九公子,看着不大对劲儿。从前那个他似有些残暴的纯良,可不算蠢。然而如今看他……却显得有些迟钝了。思维迟钝,意识麻木,本能与被放纵的情绪挤走了一些理智的情绪,仿佛真是一头暴躁的猛兽,或者修为低微的妖魔。


    他便又沉默一会儿,观察。


    九公子似乎焦躁了。他瞪圆了眼在门上找寻,边找边道:“你说话……你说话!你是谁!?啊……大哥?三姐?啊……盘肠?啊……不对,你是……你是……”


    一个又一个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有些李云心听过、知道,有些却并不清楚。


    但九公子似乎也知道不可能是这些人,因而语速极快。


    说到最后再猜不出来,眼见着又要发狂,猛地张开嘴,要去撕咬窗棂。


    这时候,李云心道:“是我。”


    九公子的动作又停住了。死死地盯着出声的方向,眼睛闪电一般地眨。眨了半晌,像是寻找到答案——面孔猛地贴上来,从牙缝儿里挤出三个字:“李……云——心!”


    李云心顿了顿,没有当即开口。


    于是听到九公子紧接着又吐出两个字:“救我!!”


    他微微一愣。但随即皱眉:“你是玄境的大妖,怎么要我救你呢?”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即便说这一句,也省略了“如今”两个字。可九公子似乎认定了是他,并不管他说什么,只道:“……救我……救我!你欠我的……你欠我命的!本公子救过你的命!两次!不……三次!”


    “从通天君手里救人,是一件麻烦事。”李云心仍平静地说,“先说说你怎的了。救了你出来,你又能往哪里走呢?你还是在他的身子里——”


    “……不是要你救我出来啊……啊……不、是要你救我出来!”九公子癫狂地瞪着眼睛,脸上的神色畏惧而惶恐。可下一刻忽然又现出转瞬即逝的、神经质的笑容,“不是从这屋子里救我,啊……是从他这里,啊?他这里——”


    他忽然抬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猛地将衣服扯烂、露出胸膛。又用手死命地撕扯那胸膛:“从他这里救我!”


    李云心略迟疑一会儿:“他的身体里?”


    “是!!”九公子猛地瞪圆了眼,又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发声的方向,不动了。


    李云心想了想:“你如今在他的身体里,可是玄境的大妖。”


    “通天君又对我说过,他清醒和沉睡的时间各占一半——那么你们几乎就没有主次之分了。但……你如今怎么搞成了这个模样?”


    “九公子,你当真想我救你的话,就冷静一点。理一理你的思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说。”


    实际上李云心是诧异的。什么样的状况,会叫这如今的九公子如此失态?当初他在邪王的陷空山,看着气势可很足,与如今是天壤之别。


    难不成是……


    “他要——将我吞吃了!”九公子张着嘴,窒息似地说,“要将我活活吞吃了!你不救我,也要吃你!!”


    “啊。”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啊。哈。果然。你说。你慢慢地,说给我听。”


    从李云心见到九公子的那天起,就知道他是个骄傲的家伙。然而到了如今、此刻,他却像一只小兽一样听话——李云心叫他说,他当即说了起来。


    这叫李云心确信,“九公子”应该就是“九公子”——他的的确确经受了莫大的恐惧,且,将自己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九公子花了两刻钟的时间来说话。但他的言语癫狂又含糊,很多时候是在反复地重复同一个意思。得李云心时不时地几句、引导一下子,才能将话说全。


    可即便如此,李云心也略略明了了大概。


    然后……很庆幸自己今夜做出这个决定、冒险来见了九公子。


    依着曾经的螭吻的说法,他要死掉了。这个死,乃是真真正正地死。


    被李云心夺舍杀死之后,螭吻的龙魂附身到最近的一个龙子——睚眦的身上。睚眦同李云心说过,龙魂不灭。当龙子死后,龙魂将往距自己最近的那个同类的身上汇集。


    睚眦也同李云心说过,龙子们身具的龙魂越多,清醒的时间也就越短。据说囚牛每天只有四分之一的功夫清醒,而睚眦清醒的时间则只有白日。到了晚上,他的身体便为螭吻所用——实则是成了两个人。


    直到前一段时间——九公子发现,自己开始变得迟钝。


    迟钝感不是忽然出现的。实际上从附身睚眦的身体那一天就开始了。只是那时候症状极其轻微,以至于他认为是自己还没有适应这具新的身体。而睚眦并不限制九公子的任何行动,这叫他误以为……


    此乃共患难的兄弟之情。


    而后到了十几日之前,九公子越感不妙。他开始像是一个衰老的人类,常常会忘记自己前一刻打算做什么。他开始长久地发呆、回忆往事。他开始不喜欢走动,只喜欢待在这殿中。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心生警兆,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有许多天、在夜晚里,只待在这屋中了。


    于是他试着走出去。但随即发现自己被封印。


    睚眦,的身体,正在同化他的魂魄。睚眦的意志,正在吞噬他的意志。


    而九公子不晓得这是睚眦早就晓得的事情,还是慢慢发现的。又或者,是他中了睚眦的什么阵法、计谋。睚眦身为玄境妖魔两千年,当真想要对付一个化境的螭吻,简直太容易了。


    “……所以你要救我——”九公子最终瞪着门板,像是能够透过门板看得见门外的李云心,“你难道不晓得么?睚眦他捉来了红娘子——又说什么、那红娘子体内也有龙魂!”


    “啊……那小鱼儿。哼……你当他为什么不吞了她?!”九公子神经质地摇着头,像是快要疯掉了,“因为他要先化了我——活活化了我!你想一想——啊……李云心——你想一想,你在一个人的身子里,被慢慢吞掉的感觉!”


    “等那睚眦化了我,就要吞了你!等他再化了你……再将诸多的兄弟姐妹都吞吃了……变得够强了……才会去吞那小鱼儿身上的龙魂!”


    “所以……你救我!”九公子再一次重复,“你救我,我就告诉你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与玄门争!”


    李云心沉思了很久,微微摇头:“我没法子救你。这很难……睚眦是大成玄妙境界。他杀我,不会比杀蚂蚁更难。我如今——”


    九公子忽然冷笑起来,声音阴沉滑腻,仿佛毒蛇在死水中蜿蜒穿行:“你只是不想罢了!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你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我已经看穿你了!李云心……好,你要好处,本公子就告诉你好处——”


    他顿了顿,继续冷笑,像是一个疯子:“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本公子第一次见你,你不过是个蝼蚁一般的凡人……本公子没有捏死你!而后又救你、又救你……再然后……你借着本公子的身子,从蝼蚁变成了大妖魔!”


    “你那时候在本公子面前唯唯诺诺使用心机……哼,到如今在我那个二哥面前,是不是又如从前一般了!?你说你从前杀我是因为活得不痛快——你如今痛快么!”九公子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你的野心是没有满足的时候的!你如今一定也不情愿在我二哥身边战战兢兢地活着……”


    “啊呀……本公子与你也是孽缘!孽缘!”


    他忽然狠狠地捶了捶门板,转身又从地上捡起几样东西一股脑地砸了,才又猛然扑回到门上:“那么本公子就再成全你一次!我告诉你,啊……李云心!他们……要与玄门争,只是为了一样东西罢了!”


    “那东西……就在云山上!得到了那东西……就能成为天下群妖之主!真龙从前因为那东西成了盖世的妖魔……如今,我那二哥也想要的!”


    李云心听了他这话,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他再沉默一会儿,说道:“你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我了。九公子。你还能给我什么呢?”


    九公子却只瞪眼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像是福至心灵,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出一句话来:“不要问我能给你什么——问问你自己想要什么!!”


    这句话让李云心又沉默了。


    终于,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才低叹一口气:“怎么救你?”


    “杀了我这二哥!”九公子咬牙切齿地说。


    李云心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我?杀他?”


    “你有办法的。”九公子阴森森地说,“别人我不晓得,但是你……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嘿嘿……哼哼……难道你不想杀他么?你不想杀他,跟在他身边做什么!”


    李云心挑了挑眉。但九公子是看不到的。他只听到,又过一会儿,李云心低声问:“杀了他,又怎么能救你呢?”


    听了他这一句话,九公子的声音里便充满了压抑的狂喜。


    “自然能救。不但自然能救……而且这普天之下的妖魔当中,也只有你能救!”九公子瞪着眼睛看门板,“因为只有你这一个……既是真境、又是修行人、且还是龙族的妖魔!”


  第三百六十九章 事败

    到此时,李云心已经同九公子交谈了不短的时间——他该离去了。


    此地不宜久留。谁晓得这里的妖魔们还会有什么他所不知的手段、或许将他撞破呢!


    但他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说得详细些。”


    九公子当即说道:“你已是真境,修了神魂化真身的法门没有?”


    “有。”


    “那么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九公子贴着门,压低了声音。似乎唯恐被什么人听了去,“你杀了睚眦。而后你距他最近——他的魂魄就要附在你的身上。我的魂魄也会附在你的身上。然后,你就分出真身去!我这里有一种秘法,可以叫你将自己的神魂也分到真身上去——”


    “你学会了这秘法,到时候分出去的就不是你自己的神魂,而是我!而后我再以秘法祭炼我自己——我就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性命却受你节制,你除去失掉一些修为、灵力之外,什么都不会损失!”


    李云心听了这话,皱眉沉思一会儿。而后道:“我是龙族——龙魂不灭。杀死睚眦又距他最近,你们的魂魄跑来我身上倒是有可能。你说分化真身出去……听着也是有可能。”


    他又思量了一会儿,平静地说:“但我觉得事情不大对。九公子——你可以附身到睚眦的身上,是因为他身上有空——除了螭吻之外的其他人身上都有空,并不是时刻清醒的。”


    “然而我可没什么神志不清的时候。你们来了我身上……到底会是你们附身我,还是夺舍我?”


    他想了想,又微叹一口气:“且……你原本是个不修法术的妖魔。到如今却忽然跟我说你得了一个什么秘法。你这秘法又是哪里来的?”


    “我在他身上,自然也慢慢晓得了些他知道的东西!”九公子用力地扒住门板,仿佛是很怕李云心忽然转身离去,“他在慢慢地消磨我,我何尝不是在慢慢地消磨他?只不过他是这皮囊的主人,我断无可能反客为主罢了!但即便如此我也窥探了些他的记忆、晓得了些神通——李云心,你担心什么被夺舍,难道就不担心自己死掉么?”


    他口不停歇地说:“我那些哥哥姐姐,早晚要对你下手。到了那个时候你是乖乖地引颈受戮、还是想要活?”


    “你想要活,只有两个选择罢了——一是逃走。可你逃走了,他们不补全龙魂誓不罢休,非得继续追杀你不可。你能逃得了一辈子么?有龙魂在,你连假死都不可能!”


    “或者你杀了他们。但是到了那时候,你眼下担心的事情照旧会出现!只是早来、晚来罢了!而今有我这法子,可以叫你占尽优势——此事虽然是我求你,但倘若你好好想一想,这真的是我求你么?而是我们都获益——这件事是你不得不做的!”


    李云心在门外沉默一会儿,忽然道:“现在你说话倒是流利些了。”


    九公子哼了一声:“入夜罢了。入夜了,我就要好些。可是你不救我的话……以后怕是连这样的时间都没了!”


    他说完这句话,却发现门外的李云心忽然没了声息。于是又恼怒且不甘地大吼了几声,却仍无人答他。


    但并非李云心转身走了人。而是来了人。


    来者是白散人。


    李云心本以为这白散人今夜该同琴君好好温存一番。却不想此刻看他——倒是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整齐,然而脸上却有怒意。这怒意不晓得是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了。但看得出不是为旁的什么事情怒,而是为了情情爱爱而怒。


    于是李云心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旁,只等这白散人走过去。


    眼下他隐匿了形体——将自己隐藏在这整座宫殿的流转气机当中。白散人想要用什么神通窥探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白散人偏在睚眦的书房门前停下了。


    李云心自然不晓得他初来这宫殿中的那一天,睚眦与白散人之间发生的事。于是更不会想到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这白散人不去陪他的琴君,反而跑来敲睚眦的门。


    因此,他略微愣了愣。只想这白散人或许为琴君传话给他的那位二哥——敲一敲门、喊一喊,发现没人应,也就罢了。


    却没想到……


    白散人伸手去推门。


    自然推不开。


    本来就情绪不佳的他,更显恼怒了。他皱起眉:“通天君!我有话同你讲!”


    可他要找的“通天君”,此刻并不在房中。倒是“九公子”在房中的。照理说九公子也应该听不到门外的人说话,但偏偏李云心……开了一扇“窗”。


    他开这窗的时候,小心翼翼,唯恐扰乱了门上禁制当中的气机、第二天惹得睚眦注意。因而想要关这“窗”,同样得小心翼翼。于是他并没有时间当即将这窗口封死——九公子听到了白散人的话。


    李云心沉默、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在这一瞬间走廊里安静且明亮,可李云心却觉得气氛紧绷到了极点,直到——


    一息之后,门内的九公子开了口:“你答不答应我?”


    李云心看了看白散人。这一句话是睚眦的声音,清清楚楚。但白散人微微发愣,不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九公子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李云心。


    李云心没有开口。他无声地捏起手中的法决。


    他本指望九公子同他一起瞒过这白散人、叫他尽快地回去了,他们好继续谈。然而这位九公子,似乎是被“即将被活活消化掉”这种感觉折磨得失掉了骄傲和锐气,以至于偏执地、孤注一掷地想要李云心给他一个承诺——仅仅一个承诺就好。


    于是李云心开始冒着扰乱气机或是被白散人觉察这样的风险,开始试图关闭窗口。


    便是在这时候,白散人皱眉:“通天君说什么?”


    他这声音通过窗口传进去,九公子听得到。也是因为听得到,因而更能觉察……随着这窗口关闭,这一句话的尾音开始失真、减弱。


    他意识到了李云心在做什么。因而,他终于叫起来:“李云心!救我出去!”


    白散人猛地退后一步,身上暴起了灿然的青光!


  第三百七十章 闻君有大好头颅


    真境巅峰的妖魔,气势猛然迫散开来。于是廊中屋顶的宫灯、窗边的盆景摆件,都在瞬间被激荡得东倒西歪——直落到地上去。


    然而就在破碎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一道无形的屏障迅速延展,将所有的声响都包裹起来了。


    而后,李云心在这廊中现了身。


    关闭那一个窗口或者制造一个屏蔽任何声响与灵力波动的结界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可两者同时进行,他就没法子再完美地将自己隐藏起来了。


    白散人看到他,当即冷笑起来:“好你个李云心——本散人早知道你图谋不轨,而今倒是露出了马脚——你隐身在这里做什么?是要刺杀通天君么?!”


    李云心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手中却未停。他的手指在以不为人觉察的幅度轻轻搅动——他在搅动这片空间当中的气机,将自己“画”出来的窗口完全关闭。


    倘若那一日他没有在殿中当着那样多的妖王的面击杀了人君,这同样是真境巅峰的白散人大概立即就扑过来,要将他杀死了。


    可正是因为还记得李云心那日在殿中的模样,这白散人竟然一时未敢飞身上前。


    他喝问了这一句,看见李云心一言不发,只背手看他。因而心中立即生出些不详的预感——生生止住了步子,又将身上迫散出去的气势收回了些,微微侧脸狐疑地说:“不对。你哪里敢刺杀通天君——那是自取灭亡。那你在这里做什么?!里面出了什么事?!”


    说了这话,再转头往门内看,叫道:“通天君,你可还好!?”


    还需要半炷香的功夫。李云心必须将这门上、他开出来的东西关掉、并且将痕迹抹去。


    白散人发现了他,他有许多个借口可以在事后说。哪怕通天君与琴君并不尽信,也总可以借势暂时敷衍过去。可倘若他留下的痕迹被发现了——叫通天君晓得他实则是可以操纵这殿中的禁制气机的,只怕再多的借口也保不住他了!


    他那日在殿中用金光神人封死人君的妖力,那通天君并未觉察。这意味着通天君对与这殿内的气机关窍并不很了解——好比是一间宅子的主人,他晓得这宅子里的门应该如何锁死、如何解开。然而却并不晓得门锁是怎样的机构、怎样造出来的。


    于是睚眦可以调用禁制。而修了画道的李云心却是一个锁匠,可以开这锁、破解这禁制,且还晓得这宅子里连主人都不晓得的后门。


    倘若今天的痕迹没有抹干净,明天睚眦就会发现门上的“锁”被撬开了——谁会允许一个随时可以将自己锁闭在家中的人、留在自己的家里?


    白散人再问了这两句话,发现李云心仍是盯着他,一动不动。心下便一横,做势要扑杀过来——然而只是想要探探虚实罢了。


    而白散人……似乎并不清楚睚眦被九公子附身这件事。他竟然还在夜晚来找睚眦,似是也不清楚睚眦到了晚间会休眠这件事。这就……很奇怪了。


    白散人是琴君的面首,照理说,应该很了解琴君的习性——已经两千年了!那么倘若他知道琴君会休眠得更久,没理由不知道睚眦也有类似的状况。可眼下来看……难道这家伙压根儿就不清楚?

    这念头在李云心的心中一闪而过。他心头因此一跳,随即开口道:“滚回去。”


    白散人再一次愣住:“什么?!”


    ——这李云心敢在事情败露之后对自己说这三个字?!且看起来理直气壮,倒好像被捉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了!

    却看见李云心接着冷笑起来:“你这个蠢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坏了琴君的好事,你当他舍不得杀你么?”


    白散人皱起眉:“李云心,你搞什么鬼?”


    “用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李云心严厉地盯着他,缓缓地说,“你说我刺杀不了睚眦、不是他的对手。那么就不想一想,我在此做什么么?”


    “这间殿中,还有谁,能杀得了睚眦?!”


    他最后一句那么低声一喝,白散人在微微一愣之后,猛然打了个哆嗦。


    他在李云心面前看着虽有些迟钝,可小聪明到底是有的。岂会听不出李云心所指的就是琴君呢!

    这白散人瞪圆了眼:“你在胡说些什么?!”


    到这时候,李云心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在门上开出的那个窗口,已被他关上了。


    因而他叹息道:“混账王八蛋。你本来还有大用的。可偏偏今晚过来找死——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杀了你,之后的计划都要变——我会很头痛?”


    白散人皱眉:“琴君怎么会做这种事?叫你杀我?更是可笑。李云心,我看你是——”


    他这话说了一半,忽然觉得胸口的微微一滞。随后,四肢百骸、经络关窍当中的妖力仿佛统统消失不见——都堵在一处、无法运转了!


    白散人心中大骇,立即返身向后走。可刚刚走出去三步远,迎面撞上一层无形的屏障——生生被弹回来了!


    他猛地转头:“李云心,你敢——”


    只说出了这五个字而已。迎接的他的是现出了神魔身的李云心的雷霆一击——猛地飞身上前,一掌拍碎了他的天灵盖,顺便将半个胸腔也拍得塌垮,连着碎掉的脑袋一同陷进身子里去了!


    真境巅峰的妖魔肉身强横——李云心将他击杀了,自己的手臂也震得迸射出鲜血来,金血在半空中成了一团蒙蒙的雾。他暗道一声不好,忙起了个决,将这些金血金尽数收了,不叫它们滴到尸身上去。


    然后恢复了人身,虚虚地画了团火焰。火光在半空乍现,随即依着李云心的指引扑到白散人的尸身上。他这火并不是凡火,而是以画出的火焰作引子,混杂了龙族的九霄雷霆火。


    经过这火一烧,白散人的半具尸体也登时没了——只余一滩飞灰,好似被道法焚毁了一般。


    到这时候,他才略松了一口气。


    白散人的魂魄从尸身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李云心一甩手,掌心现出那勾魂的铁索,将他牢牢捆住了。


    他在渭城时将月昀子的真人魂魄封到他折扇上的山河图中。到而今他那山河图已经没了,却有了法宝“雾锁蟾宫”。这蟾宫当中也是可以囚禁幽魂的所在——就连那福量子的肉身也还被困在里面呢!


    白散人这浑浑噩噩的魂魄很快意识到自己被李云心给杀了——他怎么敢出手?!


    怎么真敢就在这里,将自己给杀了!?


    他原本就是一缕幽魂凭着执念重修得道,再有了身子。到如今第二次死去,那执念便更重——寻常的妖魔修士死掉了虽说神魂受损,但好歹还有些意识。


    然而这鬼修死掉神魂再受损,便几乎全然没法子交流了。这白散人的魂魄只瞪着眼睛,在原地溜溜地转。看到了地上自己的尸身便要扑过去,将铁索拉得哗哗作响:“如何死了?如何死了?!如何就死了?!”


    他口中念着这句话不停,就连身后的李云心都不顾了。


    这情况倒是正在李云心的意料之中。于是他略微后退两步,再起一个决,放出了那被他收到了雾锁蟾宫当中的福量子来。这福量子,先前附身琅琊洞天的飞云子。其后又附身昆吾子。在洞庭君山被李云心算计,由昆吾子带回了道统去。


    结果竟又附身了道统的蒲松子,在蓉城被李云心收入雾锁蟾宫里了——可谓是牵牵绊绊、一段孽缘。


    如今他摆脱束缚重被放出来,先有一段时间也是浑浑噩噩,如在梦中一般。他在那雾锁蟾宫的法宝中被困了许多天,渐渐不晓得时间流逝,也不知眼下何年何月了。


    而今一睁眼,先看见地上的一具死尸,然后就瞧见李云心。


    他的反应倒是比白散人快上许多、也不说话。扬手便祭出一道符箓护全了周身,而后大袖一挥就祭出了法纸法笔,身前立成三步的禁制之障。可他并不想与李云心拼命——在他手上吃了这么多的亏,岂会不知自己的手段实实在在不如他呢!


    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自己觉得安全了,才有空再警惕地看着李云心:“你将我放出来,有什么事要谈?”


    说了这一句,又道:“什么事都可以谈。你知道我不是道统剑宗的那些蠢脑筋——你帮我,我帮你,咱们未必非要你死我活!”


    李云心便笑了笑:“你总算学聪明了一点。”


    他一边说,一边挥手散去了他设下的那禁绝声音与灵力的禁制。福量子到底是个修行人,对于法术禁制远比妖魔敏感。先前这禁制还在他没有感觉到,如今撤去了,便意识到李云心做了什么。


    这叫他略略松了一口气——认为李云心在向他示好。


    因此,才放缓了神色:“这里是什么地方?地上这个人是谁?”


    李云心便笑起来:“你刚才那话说得妙——你帮我,我帮你,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既然如此,眼下有一个忙要你帮——你帮了我这个忙,我就不纠缠你,如何?”


    福量子皱眉想了想,低声道:“要看什么忙。要看我做不做得成。李云心,到如今我——”


    “很简单的事情,你也自然做得成。”李云心说了这话,身形猛然暴涨——现出丈余的神魔身来。他居高临下、在缭绕的云雾中盯着那福量子,咧嘴开,“闻君有大好头颅,今夜借我一用,可否?”


    说完这句话忽然提高了声音暴喝:“做你的清秋大梦——想嫁祸给我?!”


    这话音一落,李云心便向那福量子悍然扑去!

    ——前一刻,还在和和气气地说、又撤掉了禁制叫他觉得有机会。到了下一刻却忽然现出如此的骇人模样、携着风雷猛扑过来——福量子哪里想得到李云心安了这样的心!?

    但他到底是要比白散人的反应快一些,当即摸出了符箓,就又要祭出。然而随即遇到同那白散人一模一样的情况——身后一个金身力士惊鸿一现,他立时觉得身上的灵气统统被封住了!


    便是在这一瞬间,李云心已经毫无阻滞地传过来他身前的三步之障、狰狞利爪一把抓住他的头颅、嘭的一声捏爆了!


    从他大喝到福量子身死,不过是三息的时间罢了。但既然没有了禁制,在这三息的时间灵气与妖力便狂暴而蓬勃地往四面溢散,还哪有人能不惊醒的!


    先到的却并不是琴君、也不是睚眦——这两位龙子都有大段的时间要用来休眠。


    先出现的,却是此前李云心在殿中见过的盘肠公子。这真境的妖魔不晓得为何留宿在殿中,从长廊的一头现了身,正看到李云心扑杀福量子的那一幕、听到他大喝的那一声。


    而后殿内的妖仆、妖兵闻风赶来——福量子无头的躯体已经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


    尸体既倒,福量子的魂魄便蹿了起来。停也不停、更没有一句废话,直往廊中另一头盘肠公子那里扑去。


    李云心当即大叫:“拿下他!道统的奸细杀了白散人!”


    盘肠公子听闻此言心中一跳——道统的人如何潜入通天君的宝殿里了?!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出手——自腰间拔出那一对金瓜锤,锤上立即缭绕了瘆人的青光。而后口中又呸一声、掐了个什么决,于是开了天眼神通,可见魂魄。


    就正瞧见那福量子的鬼魂咬牙切齿地朝他扑过来,像是要撕了他一般!

    可这福量子恨的是李云心竟又暗算了他一次。这样的耻辱,简直已经无法用言辞来形容了。他见了盘肠公子,也并不想多做纠缠,只想逃命罢了。他乃是共济会以秘法修出的可以自由附身夺舍的魂魄,并非那些寻常的死魂灵可比。到了如今也还有手段、可以施法作法的。


    因而身上青光乍现,扬手便给了那盘肠公子一记掌心雷。伴着这掌心雷,又随手丢出了一道剑宗的青光剑去。这两记法术左右夹攻,角度阴险刁钻。那盘肠公子可不是李云心——并不晓得什么道法修行。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妖族的强悍肉身罢了。


    一见这两道法术,立即晓得李云心所说不假——这家伙当真是个修士!


    他心头大惊,忙闪身躲避了——他也不是龙族,哪敢以肉身硬接古怪的道法呢?

    便趁这当口儿,福量子身形一转就要遁出廊边的窗子、逃之夭夭!


  第三百七十一章 血口喷人


    然而福量子并不知晓的是,这整个大殿便是一个大法宝、易进难出。


    李云心曾向那窗外丢玉盏,结果玉盏落了地,转眼又回到原位去。而今他如一阵风一般从窗户的缝隙里呼啸而过,心里刚刚暗喜总算逃得一命——下一刻却眼前一花,竟然又回到廊中了!


    那盘肠公子原本在大殿上对李云心百般嘲讽,而后眼见着李云心格杀了人君,心中对他甚是不平的。


    到这时候,自己却被那叫李云心杀伤了的游魂唬得一愣,险些被他逃了,心中岂会不恼怒!一见那福量子又昏头昏脑地回到了这廊中来,他连话都不说,扬起手中的金锤便砸!

    他手中这对金锤可不是凡物,乃是他的双螯所化,专打游魂。这盘肠公子真身却又是谁?乃是那通天泽中一只一千年的青背大河蟹得了道行。原本这世上的文士说蟹无肠,以“无肠公子”代称。可这蟹精得道了、又化人身,只说自己已经经络关窍俱全,不再是昏头蠢脑的泥虫。世人叫无肠公子,我偏要叫盘肠公子。


    他平日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化成了这翩翩公子的模样,跑去巢穴附近的城中扮作书生、走到学堂里去。见了先生便问“先生可知河蟹还有一名”。那先生一旦说“无肠公子”,他登时就从腰间摸出双锤将他的脑袋砸个稀烂。


    久而久之在他那巢穴附近再无人敢说“无肠公子”——何止是无人说,就连城镇里也没什么人住,只说附近闹妖怪,都跑掉了。


    偏他那巢穴又在通天泽内,最受睚眦的庇护。道统与剑宗的人要除妖也除不得他,倒是将他养成了睚眦必报的古怪性子。


    因这性子,对福量子下手可谓又快又狠——一对金瓜锤劈头盖脸地砸下,正敲打在福量子的天灵盖上。这福量子虽是游魂,却并非普通的游魂,仍可施展神通道法的,身上立即泛起了蒙蒙的金光将自己护住、硬接了这一击。


    到这时候他已经晓得这是李云心这个心眼儿贼又做了什么坏事,要嫁祸自己的了。他自觉出逃无望,只想也不能叫李云心称心如意了。便张口大叫:“是李云心这恶贼要嫁——”


    盘肠公子那一对金瓜锤,平日锤死生灵无算,怨气重得很。到如今使了七分的力气,却见这游魂不但没有被击散,反而用金光抵抗了、还能说话——心中登时大怒,哪里还管他说什么了!立即又运足了十分的力气、再轰然地一砸!

    福量子一个“祸”字还没出口,登时被无肠公子这一锤又砸回去。


    李云心杀清量子的时候就晓得共济会的这些个量子并非普通的游魂。寻常手段是万难将其击散的,只有用龙族的九霄雷霆火才成。


    而他放跑了这福量子的游魂,本意也是给赶来的妖魔看。待他们亲眼见了是道统剑宗的家伙,他再出手料理。


    结果这无肠公子还是个性子一起就要头脑发昏的,越发不听福量子的话——这当真是瞌睡就送了枕头来。


    因而见这场面已经作得足够了,李云心便在盘肠公子这一锤落下的时候,忽然再用殿中的金光神人镇压福量子的魂魄,同时瞪大眼睛、伸出手去,似是作势要阻拦那盘肠公子:“锤下留人!!”


    一阵云雾自他的掌中喷出,看着竟像是要将蟹精的金锤裹住。这蟹精原本就不喜李云心,越叫他留人,他越不要留人——手上更使了力气、狠狠地砸下去。


    李云心杀清量子时境界不高,引动九霄雷霆火还需要兴云作雾。但到如今已是真境,那雷霆闪电便隐没在了雾气中,化作千丝万缕的细小电蛇。


    盘肠公子这一锤砸下去,福量子护体的金光登时被击散、魂魄像一阵青烟一般有了些溃散的迹象。便在这时候那包裹着细小电蛇的云雾又到了——一阵噼啪乱响、再合着蟹精接下来的重重几锤……


    这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始终能留的一丝性命的福量子,终于在两个真境大妖魔的合击、在这巨大法宝的作用下,魂飞魄散了!

    李云心心中暗喜,长出了一口气。可偏偏面上还得恼怒——他瞪圆了眼睛、看着盘肠公子:“我叫你留人,你倒杀他?!”


    盘肠公子冷冷地一笑:“呵!渭水君叫我留人这几个字,可是说得晚了——小王杀得性起,未来得及收手!”


    李云心勃然作色:“杀得性起?!我看是——这道统的道士没有内应,是怎么潜进殿里的?潜进殿里杀了白散人、被我发现击溃了肉身,你却忙不迭地将他灭了口——你杀他就只是性起的么?!”


    盘肠公子哪里想得到会有人前一刻还在一起杀人,下一刻就血口喷人的?他便微微一愣——这一愣的功夫,李云心却骂得越发起劲了。且欺身上前来,看着竟是要将他给拿下!


    需知李云心可是做惯了恶人的。这地穴中这样多的妖魔,每一个手上都有许多人的性命。可这些妖魔杀人吃人,倒大多是因为本性——在那些猪鹅鸡鸭的眼中,人也是可怕的妖兽恶魔。但要说当真使坏害人,大概那些妖魔加在一起也不是李云心的对手。


    他这恶人当然晓得恶人要先告状——不装得委屈愤怒一些,怎么好人相信他呢!


    不但要委屈,还得透露出有限的事实来,好叫人更信他、也好将可能的破绽盖过去。因而他愤怒地叫:“你这个蠢货,知道你杀的是谁么?!”


    盘肠公子先前同他冷笑,也只是一时的意气。到如今看李云心这副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当真是杀错了——再回想起李云心那日在殿前格杀人君的样子,心里更是有些畏惧。他知道自己可不是人君的对手!


    因而这一冷静下来,气势就弱了三分。他这一弱,李云心倒是越发卖乖。拿他那神魔身一双铜铃似的可怕金眼瞪着盘肠公子,口中喷吐出灼热的云雾来,声若雷鸣似地怒喝:“你杀的那游魂,乃是共济会潜伏在道统的细作!名叫福量子的!你这蠢货可知道福量子是什么人么!?本君同那福量子数次交手,一直想要活捉他问出共济会的底细,而今好歹有了机会倒叫你给灭了口——你难道也是那共济会的爪牙么?!”


    盘肠公子哪里晓得什么共济会?


    可是听李云心的口气,却觉得他是真的恼了——晓得自己大概当真是坏了他的事。


    心中这一怯,口中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李云心便恶狠狠道:“你这细作狗贼,既然坏本君的好事——本君也就毙了你!!”


    说了这句话,他猛地扬起了手。


    而这是因为……他感觉到了龙子的气息。


    依着睚眦的说法,从龙大到龙八,几乎个个都需要休眠。可是随便想一想也晓得——不管龙子们有多么强,如果当真是一到了固定的时间就要雷打不动地沉沉睡去,两千年的时间……总会有人觉察端倪,总会有人对这个弱点下手的吧!

    所以李云心觉得,沉眠或许有之。但未必是一定不可控的。譬如说人每天晚上都要睡觉,可特殊情况的时候——譬如自己的老巢都要被人一锅端了——难道就不能连着熬上一两个通宵了么?


    这自然只是他的猜想。但他觉得自己这猜想,是可能接近事实的。到了而今,他的猜想似乎是被证实了。


    就在他的手臂携着风雷之势、即将轰向盘肠公子的一刹那,琴君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他扬声道:“九弟稍安勿躁!”


    随后这玄境巅峰的龙子微微一扬手,李云心与盘肠公子之间的距离就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无限大——他那手臂尽管猛轰下去,但无论如何也击不到那蟹精了!

    这……大概是便是玄境才能触摸得到的、改变天地法则的神通了吧。


    李云心要等的,就是龙子出面——琴君或者通天君。倘若这两位迟迟不露面,他还可以同这盘肠公子战上个把个时辰,直到他们醒来为止。


    到这时候,他脸上的怒意可没有散去。虽收了手,却抬头直视那琴君:“琴君要管这件事?要管就管吧!但要这蠢货好好说一说——我叫他手下留人,怎么他就给杀了?!”


    说了这话摇身一晃,重现出了人身。但脸上仍有怒容,抬手指一指殿外:“这外面,一群蠢货,脑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上万的妖魔营盘,给一个真境的道士闯进来?!”


    再指盘肠公子:“这里面——这种货色,还说是头脑聪明的,也是蠢笨如猪狗的玩意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盘肠公子听了他的话,脸上顿时露出怒色,正要张嘴。却见李云心往身后一指:“白散人——琴君你那白散人,已被这道士杀了!琴君想要弄明白为什么、如何杀了的,就去问他吧!”


    他所说的“他”,指的自然是盘肠公子。此刻蟹精才意识到……被他击杀了的那道士的魂魄,可是干掉了琴君最爱的面首。倘若是他将那道士肉身击溃也就罢了,但偏是李云心击溃他肉身,叫自己打散了他魂魄——这可是典型地出了力,却不讨好。


    想到了这一层,这蟹精哪里还有心思发怒?倒是更怕玄境巅峰的大妖魔,一把将他活撕了!


    他畏畏缩缩地转头去看琴君,结果却发现……这琴君的脸上并没什么怒意。


    就仿佛死掉的不是白散人,而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仆役、妖兵,或者……是个宠物罢了。


    玄境的超级大妖魔,慢慢穿过走廊,走到福量子的肉身尸体前。然后她脸色平静地瞧了瞧,又略转脸看李云心:“九弟一击杀死了他?”


    李云心似乎还沉浸在怒意中,忿忿不平道:“是一击。但琴君也不消问我是如何做到的——我自有我的办法。”


    他这说法倒是合情合理。妖魔又不是修士。倘若是修士显露了什么不为尊长所知的奇特本领,或许还会担心他们学了邪门歪道的东西。可在妖魔这里,有什么本事都是自家的手段。除非是生死相斗的仇敌,否则断无逼问别人家保命法门的道理。


    琴君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点了点头。又移步,去看白散人。


    白散人也是被一击毙命。而眼下,他的亡魂还在尸身上徘徊不去,口中仍旧念着“如何死了、如何死了”那些话。


    琴君微微眯起眼睛,盯着白散人的亡魂看了一会儿。她这时候的表情郑重严肃,与之前在书房中言笑晏晏的模样全然不同,倒是更符合他“少龙主”的身份。如此看了一会儿,也晓得这魂魄神志伤得太重,已是问不出什么了。


    寻常人死了神魂就受损,修成鬼修。而鬼修再死了,那本就残破不堪的神魂伤上加伤。还能留得下来,已经是天地的造化了。


    这时候李云心距他近,看得到他的脸色。


    照理说“脸色好不好”这说法该是指人。人总有个头疼脑热、生些小病的时候,因而脸色不好。可妖魔哪里会生病呢。然后李云心却意识到,琴君的脸上泛着惨白——就好像受了重创一般。


    也许是他强从沉眠当中清醒过来的副作用吧……


    如此过了一会儿,琴君似是笑了笑:“这道士也是有些手段。白散人……也有两千年的道行了。”


    说了这话,他略沉默一会儿。然后轻轻抬起手、一挥。


    那白散人的残魂,便立时如烟雾做的一般,袅袅散去了。


    然后她看李云心:“就是九弟你,也很难在这样的距离上,将他一击格毙的。但九弟是怎么发现的他?”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略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盘肠公子,不情不愿地说:“我晚间出来走动。为什么走动……琴君也不要问了吧。而后才觉察到异常——共济会的人修行的法门很特别,道剑双修。我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所以对他们的气息很敏感。自然也有……对付他们的法子。”


    他这话里没几句真话,还有两处语焉不详。可倘若想要叫人信,也就非得是虚虚实实不可——李云心以智谋见长,没人会相信他用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作托辞。


  第三百七十二章 溜之大吉

    “本以为这次终于把他给捉到、能好生问一问共济会的事——结果被他坏了好事。”李云心盯着盘肠公子恶狠狠地再瞪一眼,才微微叹口气,自己摇摇头,“好吧。算是这个蠢物,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白白失掉大好的机会。但是琴君——”


    他转头看着琴君:“这意味着玄门和共济会的人都找上了门。我下午提过的事情,要加紧了。”


    琴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在李云心这里,他觉得琴君应该是在做一个抉择。


    倘若他是琴君的话,可不会这样轻易地相信自己。但问题是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事是真地相信了、才去做的呢?


    很多事情不必事事清楚——人间的帝王也未必不晓得治下的臣子哪些个是贪赃枉法之辈。但倘若那臣子有用、是个能吏,那么“贪赃枉法”这件事就成了细枝末节。大家脸面上漂亮谁都不戳穿,也就揭过去了。


    在琴君这里,纵然晓得他许多的话都只是托辞,或者心中有犹疑。但如果觉得自己将来能做到的事情的价值远大于另外一些东西……也就不会计较了吧。


    李云心认为琴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晓得这一点——琴君与睚眦都不是那些喜怒无常的蠢笨妖魔,他们的思维模式,其实是像人一些的。


    他只需要“一段时间”就好——捱过眼下这危局,他自有其他的办法。


    如此,廊中安安静静地过了半炷香的功夫。


    然后琴君开口道:“好。你急的话,就去做吧。但九弟要记得——”


    他和和气气地对李云心说:“倘若去了玄门,不要久留。我会很担心你的安危,因此给你半月的时间。再过半月,云山就要落在通天湖——那时候无论你事情成与不成,都要回来。”


    他对李云心笑了笑:“我在你头脑里种下的那团妖力,大概这世上,如今已经无人能解了。纵是能,也非数月或者数年之功。我想呢,依着你的聪明才智,倘若再过上半月的功夫你还不回来,那么大概就是被玄门的人胁迫、没法子走动了。”


    “再依着你的聪明才智呢,如果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情势断然已是坏得无以复加。那么……为了不叫九弟你受辱。到那时候,你头脑中的妖力就会爆开。九弟,也要身死。魂魄,也要受损。”


    琴君顿了顿,又说道:“我听说九弟在渭城用百万的阴魂成阵。这样的本领和手笔……大概都不是这世上的人能做得到的。思来想去,或许唯有两位阎君能有这样的手段。九弟……也许机缘巧合,得阎君的青眼了吧。”


    “但阎君……也并不如何可怕。”琴君微微上前一步,走到李云心的身前,认真地看着他,“倘若九弟是被我杀死的,阎君也没法子保你的魂魄不损。到那时候纵有办法成鬼修……九弟也该晓得,那都不是如今的你、全是两人了。”


    “因此玄门的那些道士死后才不愿做鬼修、做阴神的。”琴君停了一会儿,似是要李云心好好地消化他这些话。然后才道:“小弟可晓得了?”


    李云心点头:“我晓得了。”


    到这时候他的脸色平静,已不像方才那么愤怒了。


    刚才愤怒……是作给琴君看的。但如今听他这一番话,便晓得他已经起了很重的疑心。因而此前只说在自己的头脑里种下妖力,到如今却又限定了十五日,且拿出黑白阎君的事情来说。


    几乎算是赤裸裸的威胁吧。李云心觉得,哪怕自己在十五日之内回来了,也不会好过。


    不过夜里来见九公子、乃至之前跑到睚眦的巢穴里这些事,他做得都很随心——他事先就知道,这些事的风险极大,哪一桩都有可能出岔子。


    甚至于在一刻钟之前,他还做好了琴君抬手将自己劈了的心理准备。但如今看,似乎道统那边的情况对于琴君而言的确是很重要的信息,他们希望自己往那边走一趟。走了那一趟,回来了再算总账——


    李云心忽然笑了一声。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凶险的当口儿,想起前世的时候。那个老头子会在快过年的时候说,先让你淘——过完年再算账。但之后都并没有算过什么“账”。既然那人都不能同他算账,他又哪里会乖乖由着别人来算……


    他之所以这些日子做事这么出格大胆是因为……


    他如今最不怕的就是死了。他还有一张牌。


    琴君用这事威胁他,甚至还不如用白云心和红娘子威胁他。


    不过事到如今虽没说破,可聪明人都晓得,实际上已经是实实在在地撕破了表面上那张微笑着的脸。


    ——琴君晓得他李云心在这殿内搞出了事。也晓得白散人的死或许同那福量子有关,或许同李云心有关。


    ——李云心也晓得琴君不想再做什么好哥哥,也以死威胁他、不再对他放纵了。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琴君:“既然如此,我要带走白云心与红娘子。依着琴君的通天本领,日后倘若有心要找她们,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就在十几天之前——我实则是为了救她们才来了这里。”


    “如今我在琴君的手上,我用我来换她们。”


    琴君听了他的话,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摇摇头疑惑地问:“九弟是当真喜欢那两个女孩儿?”


    她不说“女妖”,也不说“妖女”,偏要说女孩儿。可说这话时候的神态语气也没什么违和之处,就好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这偏偏就是最违和的地方了。


    李云心也摇头:“并不算是吧。琴君知道我也修道法。修道法就总要忘情渡劫。我答应过其中一个一件事,另一个则三番两次地救我。这种事情,我要修道怎么能放得下。所以也是为我自己罢了。”


    琴君便了然地点点头:“啊……因此。”


    又转脸看地上的白散人尸身:“我倒是懂的。漫说是救你的性命。就是当着猫儿狗儿一般放在身边养了个一两千年,也是有感情。倘若被什么人害了……也总要有个说法的。”


    他停了一会儿:“那么就带着走吧。”


    得了他这句话,李云心立即笑了笑:“好。此事就由琴君做主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走,琴君也未停留,亦往自己房中去。一干妖仆妖兵自然说不了什么,但那盘肠公子却是在一边看得呆、听得傻了——这样大的一件事,竟然是这么个结果么?


    那白散人死了,就白死了么?那李云心说了一番鬼话,琴君竟信了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可又怎么敢去问琴君?到这时候他还觉得,或许那李云心说的一番话琴君是真信了——也许自己将脑袋伸过去,就要被扭下来。


    这盘肠公子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头脑里成了一团乱麻暂且不提,只说李云心一离开这走廊,就直往红娘子与白云心的房中去了。


    她们的房门前没什么人把守——因为门上有禁制。可李云心眼下紧着脚步走过来,一到门前站住,便抬手在门上虚虚地画了几下子。然后一脚将门踹开了。


    他之前在睚眦的房门上捣鬼,得足足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小心翼翼。但那是因为他得做得不留痕迹,好不被发现。


    然而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才不管什么留不留痕迹。门被他踹开,就看见那白云心、红娘子、小壳儿皆一脸警惕地站起身。待看见是李云心才微微皱眉:“你——”


    李云心便站定了,用不疾不徐的语气沉声道:“现在马上跟我走。”


    白云心眨了眨眼:“走?怎么了?往哪里走?”


    现在本不该是废话的时候。可李云心前生最最痛恨的就是那些一到了危急时刻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反反复复地说一句“以后我会跟你解释”然后叫两个人叨叨咕咕闹一路、状况百出的家伙。


    他觉得有说那很多句“以后我会跟你解释”的时间,早将事情讲明了。


    于是他就站在门口、用了十几息的功夫,将此前发生的事情简略却不简单地说了一遍。末了,再沉声道:“现在你知道了——马上跟我走。”


    白云心已经紧皱了眉。先看看红娘子:“这些天你没过来,你不晓得情况,但我是知道的。如今听你说了,我也能猜到原因了——这小鱼精越发浑浑噩噩,只怕是也像那九公子一样,神志慢慢被体内的龙魂给消磨了!”


    然后又看李云心:“要带着她的话,怎么走?我们一走,那龙大马上就晓得你是可以破这殿中禁制的——自然也知道白散人是你杀的福量子也是你杀的、你当即就暴露了呀!”


    李云心在门口踱了一步,转头看他:“哈,暴露?你以为他是傻子么?我说的话他也只信了三四分而已。而我之所以说那些鬼话也就是为了让他信这三四分——好让他给自己一个借口。他因为觉得我还有利用的价值、再因着那借口,可以将我的死期延到十几天之后。所以我们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他也只能冷冷一笑跟自己说果然如此。”


    “可是如果等那睚眦再醒过来了、从琴君那里听了今晚的事情,当即就要知道我是去找九公子、也会知道九公子可能同我说什么——刚才九公子告诉我、他们的记忆是在慢慢渗透消磨的!到那时候他晓得原来我可以不留痕迹地在这殿里走来走里如入无人之境,那才是真的要玩儿完。”


    李云心说完这些话,一摊手:“所以说,最后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开溜了。”


    白云心同小壳儿对视一眼。


    “走。”


    四人走到门前的时候,门口已经布上了值夜的妖兵。刚才这殿里出了大事,于是这些妖兵仆役便不能再如以往那样轻松了。


    门前一左一右,站立了两个兽头的彪形大汉,看着甚是威武雄壮。可他们见了这四人,却是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然后就圆圆地瞪着——直视着对方,仿佛压根瞧不见李云心从他们面前走过一般。


    要晓得这些妖兵不过是意境、虚境的修为罢了。不说李云心、白云心这样的大妖魔,就是小壳儿、红娘子这样的化境妖魔,于他们而言也是抬起手便能将其拍死的大人物。又兼这些日子李云心常在殿中走来走去,哪一个不晓得他呢?到这时候先听说龙九与龙大似乎是起了些争执,而后眼前龙九又要带着人走掉了——


    凡是想要留一条性命的,谁敢阻拦呢?

    或许大妖魔心情稍稍不好,随手就杀了——这龙九渭水君在殿前杀死了人君大妖,他们家的通天君可也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这四人便一直走到了大殿的白玉阶上。往常到这里,还是可以走出去。但刚刚下台阶便会眼前一花,又重回台上了。但如今李云心站定了,抬手从袖中取了法笔,便在虚空里、如同横刀猛劈一般地狠狠一斩!

    这一斩之间他的笔尖微颤,不晓得经历了多少变化、调转了多少气机。随后也不见有什么光亮、变化。倒是耳畔似乎传来轻轻的、“啵”的一声。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气泡破裂了。


    于是李云心迈步走了出去——他走了十三步,站到了白玉台阶下粗粝的土地上。


    然后他转头,看阶上的三人:“来。”


    便是在看这一眼的功夫,他还看到这宫殿的二层……似乎那琴君正在从窗内看他。神色平淡,仿佛李云心可以自己破禁制走出大殿这件事他果真早已料到了,而今只不过是平静地看自己的猜想成真罢了。


    李云心便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


    他原本是打算,往远处看——看那些妖王的营盘。此前在殿上他与妖王们相处得不算融洽,因而并不打算从他们的大营里穿过去。他觉得最好御空、直接出这关元地穴。


    可他的目光还没有转到营盘那个方向,只是往这宫殿的后方扫了一眼之后……


    便陡然停住、再也挪不开眼神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骸骨

    因为他看到了……骸骨。


    一具,无比巨大的骸骨。


    他刚进这关元地穴、走到这宫殿前的时候,殿后还是一片黑暗。空间隐没在这片黑暗中,不晓得往四下里延伸出去多远。


    但而今,巨大的枯骨填满了那空间。就与李云心在陷空山的无底洞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一进入这地穴中便觉得眼熟,到如今他终于晓得是哪里眼熟了。这分明就是,另一个无底洞!


    现在枯骨巨大的头颅低垂着,像从前那样凝视着小小的李云心。这营地中最高大的妖魔也不及他的一根手指长,似乎倘若他活着、他动起来,只需要一口气,便可以将这些妖魔屠戮殆尽!

    这玩意儿……哪里来的?!


    李云心深吸了一口气。这东西,是从前画圣也很忌惮的存在吧?因而才会叫邪王镇守陷空山、又用了八珍古卷之一去镇压他。如今琴君说“去陷空山办了些事”,似乎指的就是这玩意!

    ——他是怎么把它弄过来的??

    李云心亲眼见了这东西一口吞吃掉邪王的魂魄,难道琴君有法子操纵它、并且带着它从余国的陷空山,千里迢迢地、跨越了庆国,一直到了业国来么?

    难道道统与剑宗就没有发现它?

    眼前这一幕叫他愣了三息的功夫,然后又转头去看琴君。但这时候龙大已从窗后消失了。


    白云心与红娘子随后从阶上走下来。只是红娘子神智越发地不清醒,眼下走路都需要小壳儿去搀扶。李云心觉得,他或许有必要看看玉简中是不是有什么袖里乾坤之术。道统的人几乎都会这手段,将人或物卷入袖中携带,方便得很。但这些都是后话,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骸骨——


    在陷空山的时候,骸骨的两条手臂被铁索吊起,跪在地上。而今铁索没了,它却是两条手臂撑着、盘坐在地上,仿佛若有所思。


    他微微皱眉。这骸骨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在它面前,自己就像是渺小懵懂的野兽。琴君……就要用这东西去对付道统与剑宗的人么?倘若这东西吸收了太多了魂魄,又会怎么样?

    他一直忘不了在陷空山无底洞中的那一幕——骸骨上有细若游丝的、金属一般的肌肉游走。那情景实在诡异。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我们走。从天上走。”


    说了这句话他在黑暗里腾空而去,先升到了这洞穴的顶端,然后直往出口去。他想要尽快摆脱那巨大骸骨带给他的不安感。


    结果倒是意外地顺利。今夜事情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地下营盘里的妖魔们有半数呼呼睡去。没睡去的,也不会在天上逗留。洞口倒是有守卫明哨。但无论这些守卫认不认得李云心——见是个从里面腾空而起的大妖魔,自是不敢问。


    由此,这四妖贴着地面疾飞出一百里的路程,才在一处莽莽苍苍的山岭上落下了。


    但此地,还是在漫卷山中。甚至远未到漫卷群山的外围。然而考虑到眼下妖魔与玄门正对峙,地上都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正警惕地看着天上的情况。这时候还要飞来飞去,倒好比在战阵上穿了鲜艳的彩衣,大喊着“快来看我”了。


    这时候仍是夜晚。秋日的凉风在茂密的林中掠过,干枯的树叶哗哗作响。他们落在一个崖头,乃是一整片的大青石。往后便可钻入林中,往前的话——崖下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或许是从前居住在林中的人踩出来的,亦有可能是商队的行迹。


    天上月明星稀,四处黑影重重。可李云心站在这里被风一吹,却觉得呼吸畅快自在了许多——与他在殿中的时候比。


    他便转过身对白云心说:“就此别过吧。我还要往道统那里去。”


    白云心的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看着李云心:“我们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又看红娘子:“你既然是为了救她来,现在怎么能不再管了呢?她也许很快就被消磨干净了。”


    “我不是为了救她来。”李云心沉吟了一会儿,平静地说。他说了这句话,红娘子却仍略显茫然地站立着、看着李云心。似乎只晓得他说了话,却不晓得他究竟说了什么。


    “我是为了我自己来。现在也要为了我自己走。”他看着红娘子,“而且我往道统这么一走,可能会死掉。你们跟着我也好不了。我更是……不习惯什么团队,更喜欢独行。”


    白云心歪着头看看他:“那么你告诉我一个地方,我们就往那里去。”


    李云心皱起了眉,往后退一步去,便站到了石崖的边缘:“你想做什么?我不能给你什么——如今我连自己都难保全。你是大妖,也不是人间的女子。萍水相逢好聚好散,没必要牵连不清。”


    白云心听他这话也不气。只在林涛中笑了笑:“我行走世间这么久,遇到旁的妖魔和人都一样。要么我害他要么他害我。只有你似乎并不很想害我——我就是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罢了。”


    李云心愣了愣,然后惊讶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疯了?”


    “我可是在渭城算计了你。况且你也清楚,妖与妖之间——一旦结合了,女妖就要死!”


    “啊。”白云心又笑了笑,很有兴趣地看李云心,“我只想和你做朋友。你不想有一个朋友吗?我没有过朋友,所以觉得很有趣。而且你要知道……”


    她向前走了一步,迫近李云心。然后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样子,忽然在他的身上深深地嗅了一下子,柔软的发丝掠过了他的脖颈:“我当初追龙小九,是追着玩,并不是真要吃他。只是他却吓着了。因为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呀——其实龙族的,我都喜欢。”


    “你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夜,还记得他是怎么跑掉的么。听到了天上有雷声——是我追到他了而已。你说,这算不算我们的缘果——我早就救过你。”


    “现在你是龙族,又对我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此时明月当空。被如水的月光洒了一地的崖头,白衣的女子迫近白衣的男子,他们的衣裳在秋风里飞扬,看着很有些意境。


    然而下一刻,李云心却忽然起了身,在夜空里划过一道弧线,远远地落在对面的崖上去了。


    他皱眉盯着白云心,遥遥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要跟着我。你……”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轻出一口气:“你往东走吧。如果我之后还活着,我也要往东走。”


    说完这话他看了一眼红娘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飞身直掠进了身后的林中。


    待李云心的身影彻底消失了,白云心才轻出一口气。站了一会儿,转头看小壳儿、嗔怒道:“倒是把他吓走了!你这法子,一点都不管用!”


    小壳儿盯着李云心“逃走”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委屈道:“……我哪里知道他是头不解风情的呆鹅呀!”


    ……


    ……


    李云心在林中疾走了半个时辰。但始终微微皱着眉,对身旁掠过的秋意无动于衷。


    他在想……


    红娘子原本是妖魔,后来死掉,做了鬼修。凡是鬼修必有执念。执念对于一个鬼修而言,是比道心之于道士、剑心之于剑士更加重要的东西。其实更好像是一滴雨水的凝结核。


    红娘子的执念在于男女情爱,因此没什么缘由地被自己撩了、爱了、深陷了,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但白云心……是在搞什么?

    她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她干嘛对自己表现出这样强烈的善意?


    他其实可以理解从前刘老道对自己的善意的——更从前的从前,也有个老人对自己表现出了善意,并且付出类似血缘亲情那样子的情感。


    但白云心啊……


    他想了这半个时辰,却始终想不出理由。不但想不出这个理由,也想不出白云心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要从自己身上图谋些什么。有些情感和情况……也许可以解释这样子的局面。但李云心很难叫自己去相信。


    就像那些居住在幽暗的深山与峡谷中的人,知道这世上有天人,却很难相信真的存在一样。


    又行走一刻钟,终于出了这一片莽莽苍苍的林区——他在前面看到了几点火光。


    竟有一条小路。


    这漫卷群山面积广阔,除了红石峡之外不晓得有多少沟壑。有些地方林木稀疏,便有小道可以通行。或许从前这样的小道被开辟出来是为了躲避盘踞在红石峡附近的山匪。到了如今山匪被妖魔取代,想要往业国南边去,就真只有这些小路可走了。


    李云心见了那火光,原本想要避开走。但心中一个念头忽然微微地跳了一下子。


    令他困扰的那些情感,这些人应当是很熟悉的吧。


    唉。他在心里微叹一口气,老刘应该也懂的吧。然而他并不在。


    他便在林子的边缘站了一会儿,眯起眼睛往火光处看。


    于是看到一些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深夜谈话

    那些人似乎并非寻常的商队,而是军旅。三个火堆,每堆旁围坐着十来个军卒。火堆之外还有些散兵倚树坐着,更往外的林中——寻常人难发现,李云心却看得分明——还布置了两个明哨,两个暗哨。


    五十来个人,没有旗帜或者标记。依着庆国的军制的话,这应该是一队吧。他们的甲杖也很简单——靠火旁的一个虬髯大汉穿着一身锁子甲,一顶皮盔隔在身旁的地上。看他这模样,或许是队正——这支小小军队的最高指挥官。


    旁边另有五人,穿牛皮软甲,也都未卸甲、也都有头盔。这五人应该是火长——庆军五十人一队设队正,十人一火设火长。余下的兵丁则只在上半身穿了熟牛皮的半身甲,用青布裹了头。有的持矛,有的使刀盾,还有五名弓箭手。


    这队伍五脏俱全,进攻退守,在这时代也算是配置精良的精兵了吧。


    这些信息李云心一眼就扫进了心里,然后在队伍外围的林中又看到将近三十匹马。但这些马却似乎并不是全用来骑着作战的——除了五匹腿长的健驹外,余下的都是些壮实的矮脚马。它们不是用来打仗的,而是用来运货的。所运的货物用粗麻袋装着,此刻被取下来堆积在一处,也有两个军卒看守。


    李云心意识到,他应该是撞见了一支运送红土往通天泽去的队伍。


    之前他杀进红石峡中的时候,见到一些妖兽穿着明显要小许多号的铠甲。那些铠甲,大概就是他们劫掠过往的军队的结果。


    其实这一点……就很耐人寻味。


    业国临着离国、庆国。离国是当世第一的大国,庆国也不算小。他从前听说庆国的兵制是募兵制——士兵都是职业军人,军队的数量在十万上下。而今又没什么战事,倘若庆国、业国、离国的皇帝们真心要为道统、剑宗计,发出浩浩荡荡的几十万大军,再用上几百万的民夫做后备支援,漫说这漫卷群山,就是整个业国境内也能做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了吧。


    但而今这些业国境内、漫卷群山附近却没什么人类皇朝的大军弹压,倒多是这种小队在山林间来来去去……也许皇帝们并不想为这些事出力的么?

    还是说玄门对于世俗间皇朝的控制,并不能做到如臂指使呢。


    但这些心思也只是在他的脑海里打了一个转儿。李云心决定与他们同行。除了此前想过的那个原因之外——这队伍既然是运红土的,总要接洽到道统剑宗的人。他其实可以随他们在“基层”里瞧一瞧——瞧一瞧玄门的状况。这样子得来的消息,会可靠许多的吧。


    又或者……是这队伍此时所处的环境,叫他想起了虽然仅仅是几个月之前、却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是个人的。


    因而便在一颗老树旁坐下了。靠着树,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像是在打盹歇息。但实则是在听他们说话。


    他运起了神通,于是那队正与五个火长之间的谈话便从风声、火声、人声中被抽离出来,跨越遥远的距离,变得清晰。


    他先这么听了将近半个时辰。期间这六位军官只是断断续续地闲谈,间或起身去吩咐兵卒注意职夜、提高警惕。闲谈的时候也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譬如说某火的某人病了如何、某人的腿疾犯了、某人看着是想家、某人今日又和某人起了矛盾。


    都是些兵卒之间的事,零零碎碎。但这六位军官却似乎都很熟悉。在这个时代,算是不折不扣的爱兵如子的好长官了吧。


    然后又说起各自家里的事——要儿子以后从军还是开铺子、某某指挥使又在某处包了个婆娘之类的事。


    李云心本该急且不想听的。本该急着听一些对他更有用、能给他机会混进这队伍中的事情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白云心的话让他犹疑着乱了心——慢慢地,竟有一种温暖且倦怠的舒适感爬上了他的身子。


    忽然觉得……其实听一听也是好的。


    妖魔啊,修士啊,打、杀、吃人,阴谋算计——他一直陷在这些事情里,在大泽与荒野中纵横来去,眼中所见多是杀戮,耳中所闻多为哀嚎。这是他的世界、是妖魔与修士们的世界。


    但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在那个世界里鲜有强者,生活了许许多多爬虫一般的弱者。但这些弱者的世界……似乎比强者们的世界还要稍微生动鲜活一点。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听着他们说着话,那久违了的生动鲜活的世界,又慢慢在李云心的面前展开了。


    于是他低低地叹口气,将身子往树上更舒服地靠了靠。


    他知道,自己或许又要入劫了——尘心劫或者空了劫。他被破了太上忘情,因而开始杂念丛生、爱欲丛生。


    但感觉其实没那么坏的。


    又过了两刻钟,那队正——李云心已经从他们的交谈中晓得他叫做丁敏——叹一口气:“还得走两三天才能下山。也不知道咱们这些个弟兄能不能……”


    说到这里住了口,似是不想将不吉利的话儿说出来。他身边的五个火长也默然,都一时无言。但过了几息的功夫,那队长还是拾起一根柴丢进火堆里,忍不住又道:“我……昨天接了飞鸽传书。”


    “说薛军主、刘副指挥使,都已经折在红石峡里了。”丁敏说了这句话再顿一顿,“刘副指挥使从前对我不薄。到如今,唉……死了也不得善终吧。”


    火长们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一个叫许谋的汉子才道:“……不大可能吧?薛军主和刘副指挥使是带了两营的人——满编的两营的人呀……”


    他们这队伍编制,五火为一队,五十人,设队正。十队为一旅,五百人,设旅帅。二旅为一营,一千人,设指挥使。三营为一军,三千人,设虞候(hou,三声)、或称军主。许谋说他们带了满编两营的人,就意味着足有两千人。


    两千的职业军人,兵甲武备齐全,训练有素,可以镇守国内的一州一府,如今大军开拔不过五日……就没了?


    且他们都知道,之所以是两千人一个队伍,乃是因为当朝厉大将军的小儿子也要去通天泽。


    那位小侯爷从小慕道。这次听京华的驻城道士说玄门胜地云山要落下来,因此执意要去瞧一瞧,也许还能向仙人拜师。厉大将军应允了他,特意调一支精锐的部队护送他前往——这支队伍运红土是假,只为了保他倒是真。


    听说他随行还带了几个大画师、几个道士……如今全没了?


    丁敏摇摇头,冷笑了一下子:“说是只逃出来一两百的散兵,但也不乐观。咱们……虽然没同它们打过交道,但应该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吧?力大无穷,甚至还会使妖法。”


    “听说是那位小侯爷不耐烦像咱们一样走山路。说身边有大画师和道士,并不怕魑魅魍魉,巴不得见识见识好降妖除魔。两千人一条线在红石峡里细细地走,那小侯爷出京华为了威风又带了数百的骑兵。结果在那种地方……”


    “都从两边的山崖上跳下来,冲进军阵里,登时就大乱。几百匹马践踏死多少人、自己又自己踩死了多少人……唉。我不忍心想。”


    火长们在火光中沉默着。再过一会儿另一个火长才问:“头儿,你……真见过那些玩意了?”


    “见过一次。”队正丁敏沉吟了一会儿,道,“年轻的时候,刚从军,在边地。”


    “驻守在一个堡子里,老人说堡子附近有个黑风山,山里头有老妖。咱们都不信,只觉得他说的老妖是猛兽之类的东西。后来有一天晚上才亲眼见了——就从墙外面,一下子蹦进来。两人高,穿着不晓得什么衣裳。那时候天黑……它一双眼睛像火把一样亮,就那么盯着我——”


    “然后扑过来,一把就把我身边的驮马脑袋扯掉了。那血喷我了满头满脸。”


    说到这里并停下了。火长们听他的故事,刚刚入神。这时候便下意识地问:“……然后呢?”


    丁敏叹息:“然后嘛,我就吓晕了。后来醒了听说那老妖只把马拖走了——旁人也瞧见了。我也免了罚。但是,唉,一把拧掉马头,是寻常人力能对抗的么?”


    许谋怔怔地看他:“头儿你没……没交过手?”


    丁敏竖起眉毛来:“我和那玩意交了手,还能有命吗?那是老妖怪!当时听着说是……应该是冬天饿极了,才出来找吃的。但军营里阳气重,且怕害了军人附近城里的道士和剑士去斩了它,因此才只拖走了马。但是到如今……”


    丁敏重重叹气:“到如今,可不一样了呀。”


    李云心便睁开眼睛,往他们那里瞥了一眼。这个队正丁敏所说的、遇到过的老妖怪,大概也只是个刚刚化形的小妖吧。在他的眼里连杂鱼都算不上。但对于寻常人来说的话,的确是相当难缠的对手——体格像巨大的猛兽一样健壮,还有智慧,甚至可能会妖法。


    五个火长听到这里,似乎又不晓得说什么好。他们五个自然听说过什么妖怪的传闻——谁没听说过呢。


  第三百七十五章 土地公公

    请输入正文只是没人真见过。到如今这时候,这些军官们应该都已经得到了消息,譬如说此番路上会遭遇妖魔云云。军中传下来的命令,与寻常百姓家的谣传可就不同了。这意味着,那东西是真的有、且极有可能碰上,才这样说。


    “都说邪不胜正……”火长许谋喃喃自语,语气略微发颤,似是感到了畏惧,“怎么如今却说那些妖魔翻了天呢。怎么还一窝蜂地上路杀人了呢。不是说行伍阳气重么……那些仙人怎么也不管呢?”


    丁敏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可作为这支小小队伍的主官,他当然不能在这时候泄气。便摇摇头:“那些仙人们,唉,高高在天上,哪里看得到我们的这点小事呢?厉大将军的世子在我们看来是大人物,在仙人们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也许妖魔再猖獗些日子……仙人就要管了吧。”丁敏黑着脸拨了拨火,“咱们得撑到那时候,得带着弟兄们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五位火长似乎对他这解释深以为然,齐齐点头。看着竟是略微松了口气。


    但李云心只笑了笑。这些军汉啊。


    在他们心里道统与剑宗的修士是仙人,是无所不能的,是正义公理的化身。可实际上呢?他们的那些仙人可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挥挥手就能将妖魔抹去——他们将妖魔看作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且仙人……也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仙人吧。


    他这厢听五位基层军官谈话,那边也能听得到普通的士卒谈话。而那些士卒,似乎是并不清楚“确有妖魔”这种事的。可怕的内情只通报到火长这一层级,而基层的军官们似乎也不乐意提前对士兵们阐明实情,只说可能遇到凶猛可怕的野兽云云。


    野兽……还是在常理当中的事物。倘若直说是真有妖魔,恐怕走到一半就要有逃兵了吧。


    此时夜已渐渐深了。这些军官与士卒们原本是生起火来,烧水烤饼吃的。而今吃饱喝足,便打算歇息。


    然而这时候却有几个军卒在火堆底下扒拉了一阵子,扒拉出一个泥团团来。泥土被火烧得发黑,表面都成了硬壳。那军卒抽出腰间的短刀,用刀背在上面狠敲了几下,那硬壳便裂开。


    顿时一阵肉香四溢,叫不少人的眼睛都直了。


    李云心先前分心听他们闲聊,得知是在此处扎营的时候,无意中逮着一只兔子。这时节兔子正贴秋膘,又肥又美。可在野地里行军却是有一条规矩——小队时夜晚不能吃血食。本意该是说,怕血腥气引来野兽。但在这时候,大概是更怕引来妖魔。


    因而这些军卒就偷偷用泥裹了、放下火底下烧,到此时才取出来。


    丁敏与许谋这几个军官见这情景先走过来斥责了几句。但到底他们同军卒的关系也好,说了也就不了了之。一个老兵不嫌烫手、撕扯后腿要给长官吃。可是用这种法子烹制的兔子,既没有剥皮也没有去内脏,哪里能好吃呢?


    军官自是不吃,军卒却不嫌弃,一哄而上了。转眼之间这兔子就只剩下一小半,余一些内脏。


    六个军官瞧他们这样子,脸上也稍微好看了些。大概是如此热闹欢乐的情景将他们心中的阴霾略微冲淡——又看到人气了。


    便是在这时候……林中忽然就起了一阵阴风。


    这阴风,神经最大条的人都会觉得诡异。风是贴着草尖儿掠过来的,虽不大,却吹得几堆篝火簌簌作响、忽明忽暗,看着就像是即将熄灭了一般。虽是秋夜凉,但这风更凉——径直吹透了盔甲及薄薄的棉衣,直冷进骨髓中去了。


    因而原本略微喧闹的营地,忽然诡异地寂静下来。军卒们嘴里含着未下咽的食物面面相觑,那六位军官的脸色更差,登时握紧了腰刀的手柄,低喝着叫他们精神起来。


    三息的功夫之后,这阴风却散了。林中重归平静,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而不远处林中的黑暗里,慢慢走出一个老头子来。这老头子,面上的脸皮皱得快要看不清眉眼,尽是纵横的沟壑。稀稀疏疏的白发在头顶松松地挽起,胡须也掉得不剩几根了。


    却穿了一身红袍,拄一根木拐。背了一只手罗锅着腰,慢慢地往这营地走,看着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了。


    军卒们瞧见是个老头子,有些心宽的便不在意了,不去理他。另一些信鬼神的则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瞧他——荒郊野地忽然跑来一个老头儿,总是叫人觉得诡异。


    唯有那六个知晓内情的军官,如临大敌了。


    却见那丁敏一把按住腰间的短刀,跨步出去,朝老者低喝:“什么人?!”


    那老人并不立即答他。而是不紧不慢地又走几步,等两人距离不到十步远了,才眯着眼笑起来:“噫,你们这些后生,又是什么人哪?”


    他这一笑倒是有点慈祥,声音也沙哑低沉,听起来像是个寻常的老者。丁敏与几个火长对视一眼,沉声道:“我们乃是大庆的军人。”


    老头子眯眼又笑:“噫……庆国的军人呀。路过我这地界……怎么偷吃我家的东西呢。”


    丁敏微微一愣。正待说话,却看这老人伸手往火堆旁一指:“你们吃的这个,乃是我家红姑的心头宝贝。今天偷跑出来,而今这个样子,她岂不是要闹我老头子?”


    眼睛又转了转,往四周一扫:“还烧我的柴——吃了我的肉,烧了我的柴,却没什么供奉。”


    说到这里不笑了。将木拐在地上生气地顿了顿:“你们这些后生,不敬鬼神,哼,难道还想要平安吗!”


    人们听了他的话,又面面相觑。那丁敏则紧锁了眉头、盯着老头子看了又看才道:“你……老人家,啊,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老头子便道:“去看看你那堆火底下有什么!”


    他所指的那堆火,是谁军卒们先前烧兔子的那一堆。这事情来得诡异蹊跷。因而不等丁敏吩咐,火堆旁边的军卒已想了想、赶忙用矛杆将那柴火拨去一边了。


    火堆下的泥土被烧得松散,于是就露出其下的东西来。看着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残破了的神龛(kan)。这玩意儿似乎本是被埋在浅土之下的,而今才显露出来。儿军卒们借着那火光再一看——


    神龛里雕刻着的那神像,不是这老头子还是谁?


    有识字的,还看到龛上刻了一行模糊的字迹——“厚土地公胡主神位”。


    登时大惊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丁敏与火长们也瞧见了这东西,眼中尽是惊诧。他们先前就知道妖魔之事,自然也是信鬼神的。如今遭遇这么一桩,自然更信了七分了。但却只是信眼前这老者非人,并不敢信他当真是“厚土地公胡主”——这意思是说……这老头子乃是本地的土地神。


    军官们早知道可能遇到妖魔。而今再瞧这老头子,只觉得脊背发凉。那丁敏便咬紧了牙,小心翼翼地问:“阁下……真是此处的土地?我等都是行伍中的粗人,冲撞冒犯了您……”


    那老者却一挥手,眼睛又骨碌碌地转:“罢了罢了。”


    说了这句话,往那火堆旁的野兔残骨、内脏上扫一眼。忽然口中一阵蠕动,面皮看着都像是要变形。就连忙转身别过头去、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


    李云心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边——从那阴风掠过开始。


    他当然瞧得出,那乃是一阵妖风。气息杂驳不纯,妖力也低微。可见发出这妖风的精怪,或许仅仅是个意境的修为,连人身都未化出来,只能使障眼法儿罢了。


    到此刻这“土地”再扭头咳嗽,李云心正看得分明——


    哪里是咳嗽?分明是,看到了那些骨肉内脏,嗅到了人烹饪出的阳气香气,馋得定力不够、障眼法快要撑不住了。因而才忙扭了头——那半张脸就显了原形。


    原来是一只老得胡子都掉得不剩几根的红毛狐狸。咧开了嘴,腥红的舌头在唇上飞快地舔了舔,然后才咳几声、又将人脸化出来了。


    便重新转过了头,眯起眼睛,努力不看那吃食、再道:“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军汉,可知道此地妖魔多,个个都是要吃人的?你们到了这里却不供奉我,再往前走几十里,非要给捉了去不可!”


    然后眼睛又转了转,扫一眼那林中的那些驮马,再看看堆积的货物,开口道:“需得是跟着我走——我带着你们往西边去,走另一条路,才可保平安无事呀!”


    倘若是寻常的百姓、商队,在这样的夜晚遇到这样的人,或许就信了。这世道寻常人都敬畏鬼神,可不像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那样昌明。因而那些军卒们,倒也有些人面色惶恐,将他的话当真。


    可这丁敏,却是又皱起了眉。沉默地思量了一会儿,按着腰刀,一步步走到那“土地”近前。距他一步远的时候停下来,弯腰作了个揖,口中道:“尊神在上——”


    夜色昏暗。便借着这昏暗的夜色,丁敏的右手伸进了袖口里。等这四个字出了口、他猛地直起腰——掌中已经多了一道黄纸符。


    李云心先前听他说,也是晓得的——随同“可能遭遇妖魔”的命令一起发下来的,还有这么一张符。说是可以驱邪辟鬼。而今李云心终于见了这玩意儿,就意识到……或许有些用。但也只能用来对付那些真正的孤魂野鬼、道行极低微的小妖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丁敏呸的一声啐到这符纸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将这符纸拍到“土地”的脑门上了。


    但听得“嗷”的一声嚎叫,那老头子的脸面上、被黄符粘了的地方,登时腾起一阵青烟来。这剧痛、他还哪里受得住?身形在黑暗中一晃,嗡的一声化作一阵青烟散了。


    丁敏这一得手,便晓得这并不是什么“神”,而是妖魔!立时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往面前、四下里猛劈一气,却并未劈到人。


    火长许谋也见了这情景。微微一怔之后当即大叫:“有妖……有妖道!结阵、结阵!”


    待这一声过后,林中忽然阴风大作、呜呜作响。那树木都摇晃得仿佛要倾倒一般——老狐恼羞成怒,先发出桀桀的笑声,然后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们这些蠢汉子,竟敢伤我,哇呀呀呀——我乃是通天君座下虞君大王座下的红火大将军亲封在此的土地正神,哇呀呀呀,今夜就叫你们都不得好死!”


  第三百七十六章 通窍混沌玄黄风


    妖魔露出了真面目,众人心中大骇。许谋说是“妖道”,可这做派有哪一点像人?

    这一小队的兵卒虽说是日日操练出来、上山剿过盗匪的精锐,但到了这时候也不免心虚畏惧——从前打的是人。可如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只听见阴阳怪气的笑、身边缭绕着刺骨的阴风,去哪里找敌人呢。


    因而这队伍,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整顿整齐。然而到这时候,却发现外围的四个斥候都没了。


    本是有两个明哨两个暗哨。但那四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是被什么妖怪施法掳了去。于是空气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儿——


    也许是那四个斥候的血。


    能做斥候的,必然心思机敏、身手矫健灵活,乃是这队伍里的精锐。而今连这样的精锐都没法子逃生,众人心中更加惶惶然。


    但那丁敏用手中的一道符箓击破了妖魔的幻象,心中却已经安定了许多。他本是老军,守过边关,也与余国、业国的边军起过冲突,是见过血的人。于是晓得这妖魔并不像民间传说那样神通广大,多半是个什么精怪化成了人。


    边关野地一向多有妖魔的传闻。据说此类妖魔道行并不高,多是以障眼法惑人心智,然后将人困死。但眼下他这一队几十人,个个都是阳气旺盛的大好男儿,怕他做什么?

    于是他高声喝道:“我们是大庆的武备军!做的也是顺应天命的事!又个个是大好的男儿——邪不胜正,怕他做什么?!没见他只敢虚张声势、不敢冲过来么?!”


    “燕二!”


    他口中喝的燕二乃是一名弓手,在许谋手下的一火中。这一火十人都使长弓,个个有左右开弓的本领。这燕二自小是猎户出身,却偏生了一身的白肉,更擅使连珠箭——是到了军中之后许谋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因而都戏称他浪子燕二。


    那燕二原本是护在许谋身边。听被点到了,猛地拔高挺胸道:“在!”


    丁敏听他中气十足并不畏惧,便在心中赞了一声。随后道:“你等听我的指令,我指哪里,就给我射哪里!”


    这话音刚落,腥风忽然又从西边的林中刮过来。丁敏一瞪眼,厉声喝道:“放箭!”


    十名弓手立即张弓搭箭、攒射过去。只听得一阵嗖嗖如疾雨的破空呼啸声之后,那林中忽然响起了几声哀嚎——这哀嚎却不是人声,而像是野兽、像家犬受了伤。


    一听这声音,军士们心中稍定——既然能被弓箭所伤就不是什么神异非常的玩意儿。要论刀马弓箭的话,天下间还有比他们这群人更加擅长的了么!


    因而丁敏又喝:“刀盾手长枪手过去,给拖回来看看!”


    立时有又五名刀盾兵分出来,压低了身子,持盾护在前面。再有五名执丈二长矛的押在后面,一起往那西边的林中推过去。这时候阴风已经弱了许多,腥气却越发浓重了。林稍之间,之前那老头子又在叫骂,无非是些“敢伤我儿孙我叫你们不得好死”之类的狠话。


    但如今人们已经不是很怕了,只当是他在虚张声势。俄顷,往林中去的刀盾手与长矛兵回来了——拖了三头浑身血淋淋,还在呜咽挣扎的玩意儿。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三头老狐!


    寻常的狐狸比家犬还要小一些。可这三头老狐却足有小牛犊大小了,根根胡须像是钢针一般。先前四个斥候没了声息,大概就是被它们偷袭、咬断了喉咙。


    然而如今这些军士已经武装警惕了起来。军中所用的长弓又远非寻常的猎弓可比——十个训练多年的弓箭手齐齐发射,即便这三头老狐皮厚力大、也是吃不消的。一头被贯穿了脑袋,当场死了。另外两头伤在腰腹之间,也都没什么力气了。


    丁敏拔刀在手,一脚踏在一只狐狸的头上。那狐狸吃痛、垂死挣扎,一口咬在他脚背上。但狐狸已经是奄奄一息、没什么力气。丁敏这队正所配军靴上又镶嵌了薄铁片,才不怕它咬。


    飞起一脚将它的嘴踢开了,一刀插进它的眼窝、顺势搅了搅。这老狐登时没了声息。


    军卒大声叫好,士气为之一振。丁敏又让出另一只老狐,用血淋淋的腰刀指它喝道:“把它给我剁碎了,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军卒们便轰然叫好,纷纷拔出刀来一哄而上,顷刻之间就将这老狐斩成了肉泥。


    到这时候,已经没人再怕林间的阴风了——那老妖怪自是喋喋不休,可军卒也都大声叫骂,敲打着刀盾邀战。丁敏见时机成熟,便高声道:“我们此去通天泽道路险阻,难免遇上这类精怪。但如今都看好了——什么妖魔鬼怪也怕天道昭彰!咱们刀马弓箭在手,就是妖王来了,也是见一个、杀一个!”


    众军卒又哄然喝彩——可丁敏口中虽然这样说,却并不轻敌。仍叫他们聚拢在一处,并不主动出击。如此僵持了一小会儿,林中的黑暗里就出现了一对又一对绿油油的眼睛。那是猛兽的眼。


    数量有十几头,不停地逡巡游走,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时机。这些,大概也是那老狐驱策的“子孙”吧。


    丁敏死盯着它们。一见它们稍微密集了些,立时叫弓箭手放箭。但那些狐狸也学得精明、躲闪得快了。四轮攒射下来,就只射死了一头、伤了一头而已。


    于是丁敏便叫刀盾手护在外围,又向许谋递了个眼色。这两人是积年的交情,彼此心意了然。见了他的眼色就省得了,立时高声问燕二:“箭还有多少?”


    那燕二同几个弓手查看一番,张口刚要说话,又瞧见了许谋的眼色。便忙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了,只惊慌地叫:“不多了,不过还剩下几支了,这可怎么办?”


    他这话音一落,那化作阴风在林中徘徊的老狐登时狂笑起来,大叫:“好、好、好!孩儿们,给我上前去撕了他们!!”


    他话音一落,十几头牛犊般大小的猛兽立即冲出了林子,恶狠狠地扑将过来。


    李云心曾在蓉城见到上百人同十几个能化人形的妖魔争斗。虽说是并不占优势,但也不是一触即溃。但而今这四十多人则是兵甲齐全、训练有素的精锐,面对的却只是十几头略通人性的牲畜罢了,就更轻松些。


    一见那些猛兽扑过来,丁敏立即下令再放箭。此时它们没了黑暗的庇护,身形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但见燕二那几个弓手一个个亮出了拿手的绝活儿,一阵连珠箭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嗡嗡地射过去、直插双目,登时就放倒了三头。


    余下的见势不妙,转了个弯儿要从侧面扑,结果迎接它们的又是一件箭雨,再倒下两三头去。余下的终于突到了阵前——但庆国武备军所用的盾乃是半人高的塔盾。往地上一戳一立,即刻成了一堵坚实的墙。那猛兽扑到,从盾墙后头再猛地探出一排长矛来,当即戳了个透心儿凉!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狂风暴雨一般,便将这十几头的猛兽屠杀个干干净净——自己却毫发无伤!


    那老狐妖似也是呆住了,在林中飘荡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当然没见过这种阵势。


    业国的国力比不得庆国,国君又非雄才大略的帝王。可当今庆国的皇帝虽不说是罕见的英主,也总是要比业国好些的。兼之庆国财力雄厚,武备军装备精良,个个训练有素。而这老狐妖在这山林中许多年,虽说名号威风,然而平日所见的不过是商队盗匪罢了,哪里见识过这种职业军人的杀戮手段呢!


    因此此刻,见他的子子孙孙尽数被屠杀了,心中终于被激起了凶性。


    他倒不是没有旁的手段!只是不想用罢了!

    他原本是野狐得道,修出了神智、在这附近装神弄鬼展现神通,最终唬得那些不明事理的山民给他树立一个土地的神位。而后便享受些零零星星的香火,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堪堪化形。妖魔要化人形,是要耗费巨大的妖力的。这老狐修行正在关口瓶颈处,还未全功。


    因而到这时候知晓大妖魔们要拦截过往的人类车队,才起了歹意——想着自己做成这事、去向大妖讨个赏。万一丢来一枚灵丹妙药,他这化形也可保无虞了。


    哪知道如今碰上个硬点子,赔上一大堆的子子孙孙。这哪里能忍得?!


    因着这一口气,他恶向胆边生——拼着赔上十几年的修行,也非得将这些可恶的人给留下了!

    于是猛然凄厉地大叫:“好一群恶贼!!来领教本神的通窍混沌玄黄风!!”


    这话音一落,便听得轰的一声响——也不晓得他施展了什么神通,顿时有一阵幽绿幽绿的森森鬼气,翻涌着从树林中往那些军士身上扑过去!

    这鬼气当真是可怕——人一见了,双眼立即就要流泪。一旦吸入了,登时便头晕脑胀,仿佛口鼻之间都着了火。更可怕的乃是这气味奇臭无比,天下间已经没什么言语可以形容它的味道的了!

    这些军士不怕鲜血刀剑,可这东西却是任何人都没法子忍受的。一时间咳嗽声、呕吐声不绝于耳,手中的刀枪盾牌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眼见了就有三四个已经被熏晕过去了。


    但实际上……


    遭殃的并非只有他们。


    那李云心,原本安坐在远处的大树下,心平气和地看戏。


    他从前是人,因而对人不像妖魔那样无情。可如今是妖魔,也不像人一样见了妖魔就喊打喊杀。他又同这些军卒素不相识,本是想等他们被妖魔围困、死伤了一些人之后再出手——有什么事比得上救了性命更能叫人信任的呢?


    可哪里知道他坐得好好的,那老狐妖恼羞成怒忽然搞了个“通窍混沌玄黄风”来!


    这哪是什么狗屁玄黄风,分明就是那老狐狸带着屎气的积年老屁!


    想他李云心行走江湖这些日子——大家爱慕他的美名,送他绰号玉面小银龙——何尝闻过什么人的屁!


    登时大怒——比那老狐还要怒!

    他闭了气,从树下跳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就往营地走过去了!


    而这时候,那老狐妖见自己的玄黄风终于奏效、那些军汉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终于咬牙切齿地一边大笑,一边再次现形。拄着那木拐、健步如风地走过去,将这些军汉挨个儿打量一遍,大骂道:“好一群恶贼!杀伤我多少子孙!我今日,便将你们都挂在树上风干了,叫你们受足了七七四十九日——”


    骂到这里,忽然看见那躺在地上地丁敏瞪圆了眼睛、一边扭曲着脸一边往他身后瞧。


    这场中仍被被他的“玄黄风”笼罩着,凄云惨雾,视线并不很清楚。老狐妖见了丁敏这眼神,便附身凑上去,作势拿手去挖他的双眼:“叫你看——先吃了你这两粒水晶丸!”


    结果他这话音一落,便忽听身后一个人也破口大骂:“失心疯的混账王八蛋——敢叫道爷闻你的屁?!”


    这一声喝叫老狐心中一惊。头脑还未想清楚到底是何方来人、何时到了自己身后——丁敏眼中他身后的那个白衣素道袍的年轻人,就已经抬手、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抽出了“嘭”的一声响——将将得意了半炷香功夫的老狐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身后的是谁,整个脑袋瓜儿就已经被那一巴掌扇得凌空炸开了!

    鲜血、脑浆、碎骨肉,哗啦啦地泼到了荒草地上去。


    这老狐妖的身子稍稍一晃,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显出了原形来。而狐妖既死,林间的惨雾也当即散了——不过两三息的功夫,又是一片风清月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傻了眼。四十余条军汉齐齐地盯着李云心,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只见这白衣的年轻人嫌恶地拍拍手,抹掉沾上的一点血迹。然后抬眼看看他们,忽然一笑:“别怕。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道爷

    他说完了这句话,脸上的笑意又陡然收敛,猛地背了手,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你们是庆国的武备军,嗯?”


    丁敏愣了半晌,才觉得发麻酸胀的嘴唇总算有了些知觉。然而喉咙里还是滚烫,每一次呼吸都火辣辣地疼。他张了张嘴,用嘶哑的声音道:“我们……正是。”


    “那就好。冤有头债有主,厉海海这个混账王八蛋的债,你们来还就好了!”李云心生气地踱了两步,看到地上的老狐尸体。便忿忿地一脚踹开:“小混账,把道爷哄了过来、差点丢了道爷我的性命!你们这些人——既然性命是本道爷救的,以后人也是本道爷的了。从今儿开始,直到我看见那云山——你们都得寸步不离地护着我!”


    厉海海——是一个人名。这名字属于庆国当朝厉大将军的小儿子。也就是先前丁敏同许谋说的,那个执意带了数百骑兵走曲折山道、结果全军尽没的家伙。


    而今这白衣年轻人毫不客气的直呼厉海海的名字还称其为“混账王八蛋”——他的身份似乎也就明了了。


    丁敏艰难地转头与许谋对视一眼,然后再看李云心:“阁下……阁下是……从虎卫军中逃出来的?”


    李云心双眉一竖:“什么虎卫军?用不着试探道爷我——我告诉你,和厉海海那个混账王八蛋一起走红石峡的是折冲军,军主姓薛,还有个什么指挥使。那一群蠢货,哼。跟道爷我说护着他往云山去,路上可以游山玩水起居有人服侍,结果偏要往峡谷里走——全被一群妖魔鬼怪给吃了!”


    这消息之前只有六名军官知道,士卒却不清楚。到这时候李云心一口气说出来,那些躺在地上的军士都愣住了——


    数千人的大军,被妖魔鬼怪给吃了?!

    但到这时候,也并不觉得是无稽之谈了——眼下他们这一队人马,不也是被狐妖被放翻在地上了么!


    丁敏眨了好一会的眼,这才努力撑起了身子:“道……道长,薛军主和刘副指挥使他们当真……”


    “死了死了,全死了。跑出来的也没什么活路。哼。”李云心又踱两步,看看这些人,嫌恶地一皱眉,“不中用的东西。”


    说了这话一挥手,掌中多出一支法笔来。然后再用那笔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些什么——天空里立下起了蒙蒙的细雨。可也只看着像是雨,其实是牛毛一般的青光。这青光落下来很快没入这群军士的身体里。只过了两息的功夫,原本火辣辣地疼痛难忍的咽喉口鼻,竟然全不痛了,就连身上酸软无力的感觉,也都没了!

    李云心原本表现得像个混蛋,说话也讨厌——说这些人不中用的时候,已有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了。


    可如今展示这样的神通,这群军士登时瞪圆了眼,像看神仙一样看他。


    作为世俗中人来说,能够接触到的所谓“神仙道法”,最高明的也莫过于此了吧。


    他却偏不在意这人的反应,只皱眉:“道爷我累了。给我整治个歇息的地方——明天早早上路!”


    他现身不过一刻钟,说话不超过十几句,却像是一军之主一般毫不客气地发起号施令来。但偏是这样的做派……反而叫丁敏和五个火长心里的疑虑又打消许多。他们可都见过那些达官贵人的混账模样,与眼前这位“道爷”如出一辙。


    因而一刻钟之后,李云心就舒舒服服地半躺在火堆旁了。


    他靠着的,乃是用运送的红土袋子铺垫起来的——上面又罩一层行军御寒的棉被子,勉强算是避风、舒适。而他微微闭着眼,装模作样地打坐调息,实际上在听那些军汉说话。


    因为他也慢慢意识到了另一件事——自己,似乎是该入世了。


    云山的道士、剑士们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便面临两个选择。有条件的用门派中珍藏的画卷去历劫、感悟。没条件的,则要往红尘里走一遭。李云心从前勉强算世俗人,可是被拘囿在小小的天地里,并算不得在尘世中历练。然而他那时候天赋异禀,本也不需要渡什么劫。


    可到了这时候……他的太上忘情被破,许许多多的烦忧事就来了。


    一个时辰之前他在山崖上面对白云心落荒而逃——倘若是从前,哪里会有这种事呢?


    情、欲、劫的到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征兆。甚至许多人深陷劫中仍不自知,直到最后一刻。心思杂乱犹犹豫豫可能只是一时失态,也可能是你的劫数到了。李云心没有师长,并不很清楚如何历劫、以及什么是劫。可实际上即便是云山玄门当中的那些有师长的修士——


    到了真境这样子的境界,又有谁能够说、在心境感悟上,可以有十足地把握去指导他呢?

    修行本就不是安全无虞的事情。


    因此他如今稍微费了些心思跑到这群军汉当中来,一是为了看看这红土究竟是什么东西,二是为了悄悄潜入玄门的驻地观望环境,第三,也只是想,多和人相处罢了。


    和这些普普通通、有悲有喜的卑微凡人相处——以他如今不同往日的状态。


    于是可以听得到稍远处的篝火堆旁,那丁敏与许谋的对话。


    “这道士看着不像是善类啊……”许谋忧心忡忡地往李云心那边瞧了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眼神,“你见了他杀人没有?”


    他说这话,其他四个火长就附和。他们这种基层军官,可没什么人是靠着背景、势力爬上来的——当真有背景和势力,谁来做这差事。他们都是实打实地从小兵做起,熬资历、积战功,慢慢地升了职。


    因此他们很懂……一个人杀人时候的眼神。


    可是这位道爷杀生时的眼神他们就看不懂了——半点儿波动都没有,仿佛杀的是个稻草人。这一点,就叫他们心底嗖嗖地冒凉气。


    丁敏皱眉思索了一阵子,摇摇头:“他杀的不是人。是妖。再者说……”


    “你们见过道士么?”他看着五位火长,“不是说那种走街串巷的野道士,是城里驻所当中的道士。或者,见过大画师么?你们想一想,那些人是个什么模样。”


    他顿了顿:“是不是和这个道士一个模样——都是一脸,欠揍的模样。”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但引得五位火长在稍稍一愣之后,都轻笑起来。于是气氛便略微缓和了些。丁敏就继续说道:“我见过一次。那一次我同……唉,刘副指挥使上京华。远远瞥见一个玄门的道士。那神情做派就类似这一位。那些人……不能当人看的呀。”


    “他既然救了咱们。又说出薛军主、折冲军的名字,还说出了厉大将军那位小侯爷的名字,想来身份没什么差错。这种人……平日里和咱们也没什么交集,更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哼,是这种做派再正常不过了。唉。”丁敏又叹口气,“咱们对付那妖怪吃力,他一掌就扇死了。弟兄们既然知道了妖魔的事情,必然也会怕。接下来这几天不晓得还会遇到什么事。”


    “依着我看,先忍耐他些日子,哄着他与我们同行。等出了山、见到了大军,他自然就走了,咱们也能保全性命。他这样的本领,倘若当真要害咱们,哪里需要费这么多的周章呢?”


    丁敏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慢慢将五位火长心中的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与他们相比,丁敏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陪同刘副指挥使去过京华。他既然这样说,大概事情的确就是如此了。


    这才各自散去,安抚兵丁了。而丁敏又想了一阵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李云心的“卧榻”旁,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这李云心始终在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打盹,也不理睬他。如此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丁敏才要离去。


    却听李云心懒洋洋地开口:“有事,说。杵在这是要把道爷我看出花儿来?”


    丁敏这才上前一步,从腰间取下水囊来,双手托着、小心地递到李云心身边:“仙师救了咱们弟兄的命。但眼下这模样……也没什么可报答仙师的——料想咱们的东西也入不了仙师的法眼。小人这里,倒是有一囊酒。自家婆娘酿的,用新酒囊装的。小人一路上舍不得喝,塞子没开过、嘴儿也没沾过。仙师倘若口渴了、不嫌弃的话……”


    说了这话,李云心也不理他。又将他晾了半炷香的功夫,才半张开一只眼,瞥了瞥他,打个哈欠

    “算你有孝心。”他哼了一声,坐起来。又微微皱眉看丁敏手中的酒囊——虽说是新的,但依着贵人们的标准来看,做工是很粗糙的。他这么看了一会儿才用两根手指捻过来,将塞子拨开了。


    然后嗅一嗅。


    接着,眉头舒展开。


    “你还有这等好东西。”他忽然高兴起来。用手指头一勾,囊中的酒液就化成一条线、入了他的喉。也不晓得他是在故意卖弄、还是当真嫌脏,但远处的军士们瞧见他这手段,都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好像真见了神迹一般。


    这些普通人从未亲眼见过超越他们所知的手段,今夜,算是头一次确认了这世界上的确有另一些不为他们所了解的力量吧!


    李云心一口气喝了半囊的酒,心情似乎好些了。却又哼一声:“你比厉海海那混账王八蛋,可孝顺一万倍。呸!你叫什么来着?”


    “在下丁敏。折冲军火字营二旅三队队正。仙师……如何称呼呢?”


    李云心眼珠一转:“道爷我道号混元子。道爷再问你——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去了多少人?”


    他做出一派浑然不理会世事的高人模样——到此刻“落难”了,才终于想起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丁敏不疑有他,很快将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因为本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军事行动——往通天泽运红土,天下皆知,差别只在于送到哪里、各军在何处集结罢了。


    而李云心也是这么一问才意识到……乖乖,可不得了。


    他先前想,人类的皇朝并不派遣大军来押运,可能是人类的帝王们不是很想出力。但听了丁敏这么一说才晓得,自己全然想岔了。


    哪里是不出力——依着他说的,这些日子,已经有许许多多如他们一样的小队从这漫卷群山当中过,一旬十天的功夫,已经有将近三万的兵马越过去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凡人的神通


    请输入正文而之所以不集结大部队是因为——厉大将军世子厉海海的下场就摆在这里。


    大队的人马会吸引妖魔的注意力,一不留神就是个全歼。反倒许许多多的小队会分散妖魔们的注意力、牵扯它们东奔西走,活下来的人更多。


    听到了这里,李云心便在心中叹了一句——这是要搞事情呀。


    瞧这形势,最终大概会有几十万的凡人军队集结到通天泽之内。几十万……对于一场战争而言,是很怕的数量了。


    他从前那个世界的历史上也有如此规模的超大型战争,可那往往是算上了后勤力量的人数——号称几十万,战兵也只有几万人罢了。


    但到了眼下……庆国现在就投送了三万多的兵力。这些职业军人几乎可以对余国那样的小国发动一场灭国战争了。再加上其他诸国军队,应该还要面临另外一个大问题。


    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呢?


    既然翻山越岭地运东西,携带的口粮肯定不会多。大概只够他们走到通天泽吧。这时代运输能力低下,一座大城也不足百万的人口。要供养几十万的军队……搞不好得需要上百万的后勤。每天吃喝掉的东西,数量是很惊人的。业国这种的中型国家大概也承受不了这样的负担,最多能够维持上十来天的功夫吧。


    但看样子,距离云山落在通天泽当中,也不止十来天。


    一旦到了那时候大军缺衣少食,军心动摇,且还是诸国的联军心并不齐,也许就会从战斗力变成累赘了。


    道统与剑宗……要他们来做什么呢?


    李云心忽然想起了渭城。在渭城中,月昀子杀死了几万人成阵。而之后琅琊洞天的人又灭杀了一整座城成阵。玄门的人也不是什么善类……莫非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令李云心感到很不舒服。


    焚毁渭城是“小事”,总能遮掩过去,甚至可以把锅叫妖魔来背。但倘若在业国将这几十万的军人拿来成阵……


    这天下可就不是道统、剑宗的天下了吧!世俗的皇朝会同他们反目成仇的。


    到那个时候——凡人的国度与玄门攻伐,修士们杀还是不杀呢?杀了人——天人又叫他们牧养万民。搞出了这样的事,大概天人会再一次震怒。不是说上一次触怒天人的时候、足足有一千年的时间没有降下仙旨、几乎使得玄门的传承断绝么。


    不过所谓的天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究竟有多么大的力量,李云心也不是很清楚。他还需要知道得再多些。


    实际上……已经有一个猜测在他心中隐隐成形了。


    于是同丁敏说了些话之后,便又不耐烦地打发他去了——丁敏自然想问问他的详细来历,可是李云心瞪起眼睛、竖起眉毛,他又怎么敢问呢?

    他倒是个有血性的军人,但没必要用在李云心这里。


    这一夜,也就勉强过去了——原本兵卒们先见识了老妖怪、又见识了道长“混元子”的手段,心思是很难平静下来的。但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上也乏得很,最终在掩埋了死去了四位同袍的尸体之后,便沉沉睡去了。


    倒是许谋半夜假寐,只盯着李云心的一举一动。但李云心在打坐冥思——修行人的定力可不是凡人能比的。他坐了一整夜没有挪动一丝一毫,到天快亮的时候,将许谋也给熬睡了。


    而后晨雾渐消、飞鸟鸣叫,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透射下来,新的一天到来了。


    略微修整一番之后,这支小队伍又上路。


    金贵的道爷自是不能走,于是骑了一匹驮马。这驮马矮小腿短,走路比军马要稳得多。


    许谋做先锋,其他几位火长断后,丁敏与李云心走在队伍中间。只是今日行军,却没有前几日那么轻松了。一则是因为昨夜死了人,二则,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妖魔真的存在,且很有可能再找上来。


    因而行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丁敏也发觉了不对劲儿。可他带兵好,做思想工作却不在行。心里只想着倘若能够再遇到一个什么妖魔、叫这位混元子道爷将其也斩杀了,或许士气能为之一振。


    如此闷闷地走了一个上午。到了晌午的时候,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坳歇下、生火造饭。


    兵卒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饮食,便又说起昨夜的事,言语之间不免再透露出丧气的意味。偶有野兽从林中穿过、发出声响,也有人一脸惊慌地抓起刀枪警戒。


    丁敏便叹了口气。一边掰着手里的饼,一边皱眉:“这么下去,可捱不了几天。这漫卷山没走出去,人心就散了。再遇到个什么事……只怕从前拼得过,现在也拼不过了。”


    许谋在一边默然无语。只盯着那些丧气的士兵看。看了一会儿、听他们将妖魔说得越来越可怕了,忽然眉头一竖,高声喝道:“怕什么!?从军打仗,还有人想过自己一定能平平安安地老死在床上么?我先祖在大庆立国之战的时候就从军——一军上万的弟兄,一个月就死了八九成,难道仗就不打了么?”


    “昨夜对上那老妖怪,没一个人是孬种。到如今平安走出来了,胆儿倒是没了么?!”


    他这么一喝,兵卒们一时就不说话了、缩了头。


    但过了一会儿,不晓得谁忽然说道:“火长,咱们不怕死。只是怕白白死了。那妖魔……也不是咱们人能对付得了的。咱们此番去通天泽,是去打妖魔么?”


    许谋往那发声处一瞪眼:“宁虎头,平时就属你胆子最大。今天被吓破胆子了?”


    被许谋喊出了名字,那叫宁虎头的小兵也不躲藏了。他也把脖子一梗:“舅姥爷,我不是被吓破胆了。我是不想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磕!”


    许谋大怒,原地跳起来指着他:“小王八蛋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叫扰乱军心?在战场二话不说就拉出去砍了!”


    丁敏叹口气,起身拉住了他:“行了。眼下也算不得战场。”


    见自己年轻的舅姥爷发怒了,宁虎头这才讪讪地坐下——但其他人看着却更颓丧。还有人说起了余国来——“据说余国现在被妖魔占据了、就连余国的皇帝都要乖乖听妖魔的话,那些妖魔连当官儿的都要随口吃”。这事情半真半假,但问题是四十多个兵丁里却没几个人知道余国的状况——这时代出行不方便,消息渠道也并不多,且两国之间还隔着连绵的山。


    一时间,这小小的营地一片愁云惨雾,似乎连篝火都不能驱走秋天的寒意了。


    却忽然听到有人笑了一声——


    “一群蠢货。”李云心坐在铺垫着棉被的红土袋子上,手里捻了一小撮的红土,冷笑,“难道你们不知道,凡人也是有神通的么。难道也不知道,如今你们都在修这门神通么?”


    来历神秘脾气却并不好的道爷,原本坐在远离他们这群腌臜军汉的地方,独个儿享受烤饼和酒水。如今却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寻常人这么说,肯定得被这些军汉按在地上打一顿。但李云心这么说,却没人接话——都见识过他的手段。心里或许不情愿,但总也知道这是一位真正的高人。


    高人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应该也会是有些道理的吧?


    如此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高声道:“道爷说的神通,指的是什么?我们怎么不晓得?”


    大家便都去看说话的这人——原是那细皮嫩肉的燕二。也不知道这小子犯什么浑,此刻胆子竟大了起来,言语当中还有些不甚服气的意思。


    但其实许谋清楚,昨夜死掉的四个斥候当中,有一个是燕二的至交。因而他这一天都闷闷不乐,到此刻听李云心出言讥讽,就按捺不住脾气了。


    但这位道爷今天或许是心情好、兴致高,或许就要有意卖弄,然后没有发火。


    反而懒洋洋地往那红土袋子上一靠,眯着眼睛看他们:“啧啧。道爷我问你们,一个乡村里的寻常莽汉,同一只恶狼搏斗都吃力,说不好要丧命。”


    “可你们昨夜怎么杀了十几头猛兽呢?”


    “倘若这莽汉后来从军,做了一个什么队正——”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抬手指了指丁敏,“而今这队正想起了从前被恶狼伤了,就要去报仇——带你们这四十几个蠢物回去寻那恶狼的晦气,要杀它难道不是轻而易举么?”


    “倘若你这队正,后来做了皇帝——做了庆帝——”他说到这里,丁敏大惊失色,忙摆手低声道“混元子道长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啊”,可李云心压根不理睬他,只继续道,“他做了皇帝,现在看余国很不爽了。于是一声令下,只一句话——千军万马倾巢而出,一夜之间推平了余国,难道还是很难的事情么?”


    “到了这个份儿上再想一想——他从前只是个连恶狼都斗不过的莽汉,后来却只用一句话就灭了一国。这在那狼看来……难道不是了不得的神通么?”


    李云心说到此处,众人都发愣了。就连丁敏也不说话,微微皱起眉。他便冷笑:“道爷我修的、妖魔们修的神通,叫做法术。而这个莽汉修的神通,却叫做权术。”


    “你们生而为人,对权术这神通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到昨夜看到了妖魔的法术,却觉得无法理解、恐怖极了。却不想一想,那寻常的野兽见到你们这几十个人平白无故就走到一起、齐心协力地分工、杀戮,就不觉得难以理解了、就不觉得恐怖了么?”


    “这世俗人的权术神通修到了巅峰,就譬如你们那五百年前的庆帝,改朝换代、做了皇帝。仙人们举手投足之间翻江倒海,难道你们的皇帝就不能用一句话、铲平山岳、填满江河么?”


    “这丁敏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叫你们杀人、赴死,就没人觉得神异了么?”


    说了这些之后再哼一声,便又自顾自地喝他的酒了。


    倒是营地中这些军汉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窃窃私语——李云心这说法儿,可的的确确是从没人想过的。然而说法虽然听着荒诞不羁,细想却觉得有点儿道理……


    这天下间除了人,还有哪种动物能搞出一个个的皇朝、建立一座座的城市,又同他们一样配备了盔甲刀枪、毫发无伤地杀死十几头猛兽呢?

    莫非还当真是……本就神异非常、自己却习以为常了么?


    但无论这些兵卒想不想得通,经李云心这么一说,心里却终究生出些胆气来了——哪怕实际情况并没有变、他们还是昨夜的他们。


    丁敏愣了好一阵子,才走到李云心跟前,向他抱拳行礼:“道长的一席话,丁敏受益匪浅。也多亏道长说这些话,这些孩子们才——”


    李云心撇了撇嘴:“道爷才懒得给你们打气。只是道爷我瞧你孝顺,又见不得一群蠢货愁云惨雾地坏我心情罢了。”


    他看着年纪轻轻,却总说丁敏这个已过了而立之间的汉子“孝顺”。但丁敏并不在意——他见过世面,晓得这些修道之人都是看着年轻罢了。这位混元子道长的性子……其实倒很像他家的老人。人老了,脾气变得怪异,反而像小孩子了。


    这位混元子道长……也得有六七十的年岁了吧。到底是道行高深。


    丁敏在心里这样想。


    因而只再拜了拜,退后三步走开了。再回到火堆旁坐下的时候,便觉气氛活络了许多。许谋往李云心那边瞧一眼,对丁敏说:“这位道爷,心倒是不坏啊。”


    丁敏惭愧地笑了笑:“先前我想着他是当真想叫咱们伺候他才救咱们。到如今看,一巴掌就拍死个老妖怪,这样的老神仙,哪里要什么人伺候。或许是……怕咱们又遇到妖魔,要护着咱们吧。”


    说了这话又想一想:“我是这样想……你怎么看?”


    “但愿如此吧。”许谋微微皱眉,“说是他眼见了薛军主那一行人被妖魔屠戮了却无能为力、而今心中有愧也好。说他有别的心思也好……但看着不像是恶人。依我看,头儿,咱们——”


    便在这时忽然听见西边的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并不像是野兽。


    随后一个衣衫破烂的兵从林中冲出来,见了他们这营地先是微微一愣,然后便大叫:“快跑哇!有妖怪!!”


  第三百七十九章 啸掠军


    倘若这兵出现得再早些——在李云心说了那些话之前跳出来嚷,或许一句话就能叫营地大乱。但此刻李云心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因而军士们见了他这模样、听了他这话,一时间并未如何惊慌。倒是所有人先看“混元子道长”,再看他家的队正。


    但那逃兵可没有与他们多计较的意思。喊那一声大概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见他们无动于衷也不理会,径自从跳下山岗,就要从他们的营地中穿过去。


    那时候便看清楚他的模样了——依着这人身上的衣甲样式,似乎并非庆国的兵。他的肩膀上和腿上都有血迹,看着不像是他自己的。手里提着一柄短刀,刀上却干干净净,可见大约是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了。


    因而——他手中没有武器还则罢了。既然提了一柄短刀,怎么可能叫他带着兵刃从营盘中过呢?倘若是平日里有个别国的兵卒这样冲过来,二话不说就要当场射杀了。


    但因为他们此前也见过了妖魔,因而丁敏只是沉声喝道:“给我拿下!”


    拿他倒是容易。本就跑得踉踉跄跄——一个兵卒伸腿一绊,登时摔了个狗吃屎。等再要起身,两条大汉已经压了上来,将他给按住了。


    这家伙大概是真怕了——立时拼命挣扎,口中大叫:“有妖怪!听不到吗!你们不想活让我走,啊呀!”


    一边嚷一边拼命挣扎,两个人竟有些按他不住。许谋立即起身走到他身边,弯腰啪、啪、啪、啪,给了他四记耳光,登时将他打得昏头昏脑,不再喊了。


    然后才严厉地看着他:“你是哪里的兵?遇到的什么妖怪?在哪里?你们的人呢?”


    但这小兵一时间懵了,只瞪着眼睛瞧他、说不出话来。丁敏也站起身,微皱眉:“听他说话的口音,该是业国的。”


    然后转头往四下里看了看,忽然脸色一变:“都起来!”


    ——林中传来了脚步声。听着是许多人,急切却并不杂乱。穿过树叶枯黄的林中时候发出簌簌的声音,一时间听不分明究竟有多少人。昨夜死掉了四个斥候,而中午只是短暂地停留歇息,因此并没有放出哨探去。


    等众人听了丁敏的话抓起了盔甲武器、刚刚站起身的时候,便忽然看到林中一点寒光一闪!

    那应当是明亮的铁器反射的太阳光——下一刻,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穿过按着那业国兵丁的两个军汉的身体缝隙、正将他钉在了地上!

    这箭同庆国军人所使用的箭可不同——箭杆更粗更长,尾羽也是黑色的。此刻两个按着那小兵的汉子惊吓得目瞪口呆,只看这箭有一半都没入了地下,尾巴在嗡嗡地颤动不休。这一箭又刁又狠,正中小兵的后心,立时将他给射死了。


    先前这惊慌的小兵冲营盘,已经是行军时候的大忌。而今这发箭的人一箭射死他们营盘当中的俘虏,简直就是二话不说要宣战了。看到是凡人的手段而不是什么妖法,这些庆国的军人也并不很怕。


    几个火长一声令下,这四十几人立时结起了阵来。许谋手底下那一火的弓兵二话不说,弯弓便往林中平射了一轮去。这一轮也不是想要伤人,而是要压一压来者的势头。果然,立时听到林中有人大喝:“……敢放箭!好大胆子——哪里的杂兵!”


    听到这口音,丁敏与许谋对视一眼,同时低声道:“离国人。”


    离国是当世第一的大国,同庆国之间隔了一个狭长的业国。但并不意味着双方不接壤——离国的疆域在东边往南探出了一块来,既临着业国、也临着庆国,像是一柄插进二者身体里的刀。


    而丁敏从前去守边地,守的就是那一块边地——离国军力强盛,平时诸国又没什么大规模的战事,于是那些军人就常常闲出事端来。偶尔在边境寻衅滋事,都是将领们默许的事情。


    因为天下无战事,总要练兵。练兵总不能全去打盗匪——盗匪在正规军眼中和刚抓的壮丁有什么区别呢?


    因而边境偶尔有些小冲突,也是某种双方都认可的演练。


    于是丁敏便晓得,因为离国位于北地,离国人比业国、庆国人都要生得高大粗壮一些,性子也蛮横。这点从他们用的羽箭上就看得出——箭杆都要比庆军的长些、粗些。


    而今他们所处的这位置,实则距离离国的那块边地并不很远。那么离国的军人出现在此地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刚才也的的确确是他们骄横的作风。只是……怎么杀了业国的军人?


    丁敏便抬手,叫弓兵停止放箭。然后高声道:“这里是大庆折冲军火字营旗下,林中是离国的哪一路?”


    没有立即回应他。约莫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林间才慢慢显出人影来。这么一看……人数也不少,竟是有将近百人。这些人站在山岗上、背衬着阳光,略居高临下地看。他们穿着黑甲,戴皮盔。但皮盔压得极低,面孔的轮廓又多是棱角分明的,因而看着很有些肃杀冷厉的气势。


    约莫有二十来个弓兵,张弓持箭,瞄准了他们。还有四十来个重甲兵——丁敏认得那是离军重甲骑兵的装束。只是眼下在林中,大概他们弃马步行了。余下的有剑盾手、长矛手,同庆军的配置差异并不很大。


    然而这些人冷眼瞧他们不说话,块头又比庆军大,在这秋日午后的林中也形成了叫人艰于呼吸的压力。


    如此再僵持半炷香的功夫,才有一个顶盔掼甲的壮汉走到林前,下巴剃得铁青,先望一眼李云心、再望一眼丁敏,放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我离军放箭。折冲军火字营?哈哈哈。”


    他说到这里,大笑起来:“还有人有脸提这名字么?几千人在红石峡被人一波全歼了——已是各军的笑话了!你们这些南蛮子,打仗不行,送死倒在行!”


    他这一说,庆军顿时大怒。可丁敏再抬手,不叫他们说话。只板脸道:“在下队正丁敏。阁下是哪位都头?”


    离军与庆军军制不同,百人为一都,设都头。看他们眼下这人数,应该正是一都的兵力。但燕二在阵中却恼怒道:“头儿,这些混账王八蛋说的什么话?让我给他们个教训!”


    但丁敏微微侧了脸,低声道:“拿好你的箭。这些人……难缠。”


    其实想要说的是“不是他们的对手”。重甲骑兵在哪支军队都很稀罕——这一都却有四十个重甲骑兵。丁敏在边地时候见过这种配置的军队——离国人管他们叫啸掠军。那些重甲兵有坐骑,那些轻甲兵、弓手,一样有坐骑——便成了轻骑。进军的时候来去如风,残酷无情。他们常年守边关,不但不将别国边军放在眼里,就是遇到了离国的商队、倘若心情好,也要劫掠一番。如果心情再好,大概连人都要杀的。


    眼下就当着他们的面射杀了业国军人。倘若起了凶性……难保打杀起来。到那时候,他们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那离军的都头再三挑衅,丁敏却仍旧平静克制。于是这都头似乎也觉得无趣了。便皱眉啐了一声:“南蛮子。没卵子的货色。”


    而后道:“我乃大离啸掠军都头第五靖。你们这伙儿人,是运红土的么?嗯?要往哪里去?”


    听他说了名字,在一旁冷眼旁边的李云心倒是多看了他两眼。因为“第五”乃是个复姓——这世上凡是复姓的,祖上几乎都是皇族。只不过有的是几百年前的事,有的是几千上万年前的事了。这姓氏不常见,但他在渭城听过一次——渭城废宫鬼帝,那位曾经的大邺昭武皇帝吕正阳座下的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


    此时庆国军人气愤得脖子都涨红了,丁敏却仍面不改色:“原来是第五都头。在下这些人的确是往通天泽运红土的去的——为天下玄门、为苍生福祉。我刚才听这业国军人说遭遇了妖魔……”


    第五靖不屑地一笑:“哼。妖魔?已经给咱们杀了!”


    然后又斜眼看看那业军的尸体:“这没卵子的货。本是在这山里给咱们做向导,结果见了妖魔转身就跑——逃兵,不管逃到哪里,都是一个死字。你们这伙人,也是逃兵?从红石峡里逃出来的?”


    丁敏沉声道:“咱们不是逃兵。我们,乃是——”


    话说这里,气氛就已经稍稍缓和了。因而接下来这第五靖骄横地问,丁敏不卑不亢地答,倒是将事情说清楚了。


    他们这一支离军,乃是从东边的边地进入业国的。因为天下都在为玄门做事,业国、余国、庆国人往通天泽运红土,离军便要“保驾护航”。


    第五靖这一都便在附近的山岭中巡游,由三个业国军人做向导。他们这一都不但有世俗军人,还配了一个玄门剑修。也是他们运气好,并没有遇到神通广大的大妖魔,倒全是遭遇如此前老狐妖那样子的小杂鱼。玄门的剑修对付这些妖魔自是不费什么力气,因而这些离国军人慢慢地也没什么畏惧了。


  第三百八十章 路边的仙长


    请输入正文到方才,倒是遇见个稍微难缠些的,自称是什么“通天君座下虞君大王座下的红火大将军亲封的巡山总钻风”——那剑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斩杀了。但三个业国军人瞧见那妖魔的神通便吓破了胆,觉得到底要敌不过了,扭头便跑、跑来了此处。


    待料理了妖魔,离军便追,在这庆军的营盘中追上了、一箭射死了。


    将这些事情都说明之后,离军当中却有另一人走了出来。这人样貌不出奇——其实该说是极丑——尖嘴猴腮,唇边生了细细的几缕胡子,偏又发黄。身材也是五短,缩在一件青布道袍里,看着就像是寻常乡下道观当中打杂洒扫的庙祝。


    然而这些骄横的离军士兵看着却是对他极敬重的。原本以睥睨的姿态瞧着庆军,但他走出来了,这些高大的兵丁却垂了眼神、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大概这就是第五靖口中的那位“斩杀妖魔无算、神通广大”的剑修“空同子”了吧。


    这剑修走到第五靖身边站下了,面无表情地往下扫一眼——先看到李云心。于是略略皱了皱眉。


    第一印象就不好。这家伙生得漂亮,他很不喜欢。生出了这略微的不快,剑修空同子再去看那些庆国的军人,开口道:“来的路上,见过妖魔没有?”


    第五靖听他这样问,随即大笑:“道长多此一问。这些南蛮子要是见到了妖魔,早死球了,还能站在这里么?我看——”


    空同子转头看了他一眼。这足足比空同子高出了两个头的壮汉便立时收了声了,略躬身讪讪地笑:“哎……好、好,小人又多嘴了。”


    空同子再转脸看丁敏。


    丁敏则瞧了瞧李云心。见那“混元子道长”还斜斜地倚着、并不理会他们,才道:“回仙长,的确遇过妖魔。”


    第五靖听他这话一愣。


    便听丁敏又道:“昨夜,遇到一个狐妖。弟兄们没让他占到便宜,杀死了十几头他驱使的猛兽。后来那狐妖使了妖法,弟兄们不敌,多亏这位——”


    他边说边向李云心那边拱拱手:“混元子道长、杀死了老狐,咱们才得以保全。”


    他没有说李云心是如何杀死狐妖的。其实也是很想说的——说了混元子道长那般不费吹灰之力便毙敌,在面对离军的时候,也算是长了自己的威风。


    ——他听李云心说话的口音,可是地地道道的庆国人。


    然而他毕竟也是个心思缜密、老成持重的。因而觉得这些仙长们既然有不同的门户,修行的又都是玄门,那么各自的手段也应当是不好轻易公开的吧——就好比江湖中人都将自己的武学招式守得极严。


    他不清楚自己一旦说了混元子道长的什么手段、会不会无意中泄露了人家的秘密,因而只这般随口带过。说了这些再看李云心——发现那位道爷并没有显露出不愉之色,便暗觉自己是揣摩对了。


    空同子听了他的话,略想了想,并不看李云心,只对丁敏道:“昨夜的事,详细说说。说说那妖魔。”


    丁敏便又将老狐的种种行径都说了。等他要说到李云心毙敌的当口儿、正犹豫该如何讲的时候,空同子却挥挥手:“罢了。”


    然后笑了笑:“原来只是个意境、还没有化人形的小妖而已。”


    他听丁敏描述老狐妖的手段,也就知晓它的境界。这种妖魔……别说是玄门中人。就是某些修为高超、天赋异禀的野道士,也能降服得了。因而更不想丁敏再啰啰嗦嗦说那个什么混元子的“神通”了。对付这种小妖需要什么神通?与他而言不过是祭起飞剑、两三招的事情罢了。


    笑罢,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低声自语道:“红火大将军。”


    他同这一都的离军在这附近巡游,斩杀了不少的妖魔。许多是意境的小妖,随随便便就收拾了。偶尔遇到个虚境的,也并不吃力。直到今天遇上一个“巡山总钻风”,是一头黄毛猞猁得道,快要到虚境巅峰的修为了。因此很是费了些力气。


    而这些妖魔,都说自己是“红火大将军座下”。


    空同子是一个剑宗的修士,随离军出来活动也不是自己的想法——其实像他一样的低阶修行者还不少,都在跟随百人左右的小队行动,各有各的区域划分。他们,实际上就是“玄门与凡人联军”的斥候了。


    妖魔在刺探玄门的动向,玄门也在刺探他们的。他这些日子已经渐渐摸清了这最近的山岭当中的状况——这片广大区域当中最强大的妖魔,大概就是这“红火大将军”了。


    听被他所斩杀的妖魔描述,红火大将军的修为不低——该是个化境。他对上化境妖魔胜算很低、几近于无。因而打算这些日子便撤回去禀明一切,请其他的师兄定夺。


    而据说红火大将军上头还有个虞君——那虞君的名头他倒是听说过,是个真境的大妖。这种级别的妖王,他该是遇不到的。真境妖魔都是统御一方的角色,高高在上,绝无可能随随便便出现在荒野当中。它们一旦出行,身边往往跟随大批妖兵妖将、铺天盖地,那是一个玄门的宗派都要认真应对的。


    因而这空同子想到此处,便转头对第五靖道:“就到这里吧。既然这些人是往通天泽运红土,我身为玄门修士,也有守护之责。就与他们同行,送他们出漫卷山。”


    离军这一都的人平日里也只是听说“有妖魔”,可从没真见过。到这些日子随着空同子在漫卷群山中杀伤不少,早就不甚怕了——甚至还觉得没有过够瘾。而今听说要撤走,便是满心的不乐意。可总不能忤逆空同子的意思——没了这位道长,他们要对付妖魔也很难。


    于是第五靖皱了皱眉,看丁敏一眼,呸了一声:“这些没种的南蛮子。”


    他觉得是这位道长要押运红土,因此才班师。哪里晓得其实是因为空同子已经探明了附近的虚实、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杀伤了许多的低阶妖魔、倘若再不走那“红火大将军”亲自出面了,他可就走不了了。


    离军满心的不乐意,庆军也不甚乐意。虽说再有一个修士同行必然安全许多,但离军那蛮横的样子,谁能喜欢得起来呢?


    丁敏便没有答,偏头看李云心。


    空同子瞧见他的眼神,也转过头去。看到李云心懒洋洋地在晒太阳,也在微微眯眼打量自己。秋日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他面容清俊绝伦,肤色白得如同脂玉。身量高挑,骨肉匀称,细长而有力的手指此刻正挑着一只水囊慢慢地颤着玩儿,是十足的出尘飘逸的派头。


    这位剑修瞧见此情景,心头没来由地就多了口闷气。便微皱了眉,沉声道:“这位道友,是哪派门下?”


    李云心打了个哈欠:“道爷我无门无派啊。”


    空同子眉头一挑,心中了然:“画师?”


    李云心笑了笑:“是吧?”


    空同子心中那一团闷气就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觉得心胸豁达许多了。


    原来只是画师而已……同他此前的推断倒是相差无几。自然也听说了庆国大将军世子带一群“高人”在身边的事情了。但所谓的庆国高人无非是那些画师、野道士罢了。这美貌的年轻人,既是个画师……


    他的美貌又能长久到什么时候呢?再过上十来年面容便会老去,又过几十年就化为一抔黄土。这些所谓的画师、野道士,并不修玄门大道,只是有了些不应属于他们的力量的凡人罢了。


    而他则是玄门的修士。寿元会因着修行而长久,若有机缘则会长生久视、甚至羽化登仙。


    自己——同这凡人计较什么呢。


    因此径自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李云心。对丁敏沉声道:“同我们一起上路。路上,就不必担心什么精怪了。”


    说完这话一拂衣袖,隐入林中去。


    第五靖也瞪了丁敏一眼,粗声粗气道:“你听见道爷说的了——给你们一刻钟拔营!”


    因而,一刻钟之后,这两路来历截然不同的人,就上了路。


    离军在前,随行有不少的马匹。从此地再往山下走去,路途就平缓许多。虽说不能策马而行,但战马走起来也没什么大碍。


    庆军在后,押运着红土。他们的驮马负重、又是矮脚马,因而速度慢些。离军不耐烦,便大声呵斥。庆军有气愤难平的,却都被丁敏压制下来。


    等如此行进了一个时辰,那燕二倒是耐不住了,从队伍前头跑到中间,跟在丁敏的马边边走边仰脸问:“做什么要受这个气?咱们辛辛苦苦将这些红土快运到了,半路上被离国人劫了去——到了他们再分一份功劳,路上嘴里还要不干不净——队正,咱们就怕他们怕成这样子?”


    丁敏板着脸听他说这些。晓得也是身边这些兵的心里话。略想了想,沉声道:“燕子,你去了边地,真见过这些离国人就懂了。平日里他们都敢屠他们离国自己边境的村子、杀良冒功。更不要说而今战时——”


    “这些人是啸掠军。说是军,不如说是有兵甲武备的盗匪。当真冲突起来——你想要为了一时的意气,叫弟兄们再在这漫卷山里丢下几条命么?”他说到这里,在马上低头看燕二。


  第三百八十一章 拦路

    燕二听他说了这些,便只张着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他是个年轻人,易冲动、好斗狠,却并不蠢。听丁敏提到了“啸掠军”,也晓得那是天下有数的强兵、狼军。


    还要比己方的人数多、气势强。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还是气不过,恨恨地边走边在地上狠踹一脚:“老子也看不惯他们那个道士!贼眉鼠眼!”


    这一声倒是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但都只是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他们没法子找离军的麻烦、没法子找那剑士的麻烦,就唯有这个法子能出一口心中的恶气了——却还不敢大声说。


    当真是憋气极了!

    丁敏却与许谋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士气也算是提起来了吧。


    起先遇到妖魔,怕了。而后那位混元子道长稳住了军心。接着遇到这些离国人——发现这些骄横的离国人并不将妖魔放在心上、且瞧他们不起,于是军士们心中都生出了意气来。有了这意气,胆气也就被撑起来了。


    到眼下,惶恐的情绪已然烟消云散。


    丁敏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受些气、也便受些气吧。总算是将这些孩子都带出漫卷山了。


    然后,他转头看了看李云心。发现李云心脸上仍旧波澜不惊——他骑着矮脚马,跟着队伍晃晃悠悠地走。或者闭目养神,或者看看风景。他昨夜现身的时候目中无人,到了此时似乎也无人——懒得同他们这些军汉交谈。


    丁敏便不免生出了些比较的心思——这位混元子道长,和那位剑修空同子,哪个更强一些呢?


    因着昨夜的救命之恩、以及他在营地说的那些有关权术的话,丁敏很希望是这位混元子道长更强些。可他又听李云心自称“画师”——他知道画师的。世俗当中,有名望的画师的身份地位要比野道士高一些。这个野道士不单单指那些行走江湖无依无着的道士,也包括那些有道观、受了朝廷度牒的道士。


    这些道士不属于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因而俗称“野道士”。


    但与洞天、流派的道士,或者说修士比,画师的身份就上不得台面了。丁敏觉得这位混元子道长是一个厉害的大画师。但再厉害……也比不过洞天流派的人吧。


    据说皇帝曾经想见一位洞天的女道士,结果那女道压根儿不理,皇帝连火儿都不敢发。


    刚才又见到那空同子那样无礼地同他说话,而混元子道长却并没有反唇相讥……丁敏觉得或许是他们的这位骄傲的道长在面对修士的时候,也弱了气势。


    其实想来,也觉得气闷。


    于是便略略勒了缰绳,叫座下的战马脚步慢下来,想要凑近混元子道长、同他说说话——譬如这位道长怎么看那些离军?他们到底是该一路跟着,还是争一口气自己另寻路走呢?

    便在这时候,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号令,说叫停。


    他们这一百四十几人的队伍蜿蜒在山路上,也是一条长蛇。前面的命令花了好一会儿才传过来。等丁敏听见了这命令、想了想,拨马上了路边一个小山坡往前看的时候,发现最前头的离军正在同另一些军人说话。


    眼下是下坡路,前头的队伍拐了一个弯儿,因而有几棵叶子金黄的树木遮住了,他看得并不真切。便问前面的人出了什么事。但命令也是慢慢传过来的,最前方的庆军也不大晓得,只知道是前头似乎在林中又遇到一军,正在问对方的来历和来意。


    丁敏就眯起眼,再看了一会儿。可山下那些先头部队一个个的人儿也只有手指长短,足足距离两百多米,并看不分明。他是军人,并不习惯茫然的等待。于是转头道:“燕儿,去前面看看,出了什么事。”


    燕二得令,立即跳上山路旁边的草坡,一溜小跑着去了——在阳光下扬起一路的灰。


    但只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就返回来了。脖子涨得通红,脸上尽是忿忿不平之色。到了丁敏的马下先骂:“他妈的,这些北胡子,欺人太甚!”


    可他也晓得事情轻重缓急。骂完了马上又道:“我离得远远就把我拦回来了,什么都不说,只赶我走。队正,这些北胡子是不是要黑了咱们?”


    丁敏皱眉向前看了看,低头问他:“看见是什么人没有?”


    燕二喘着粗气:“我也不晓得是哪里的兵,但是远远看着衣甲鲜明,体格也很大,比那些北胡子还大。我只看了个大概,但是……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丁敏微微一愣:“你也看不出?”


    燕二是许谋带着的。虽然年纪小,可见识并不少。从庆国的南边到北边,五年里大小的营盘过了个遍。又被当做精锐的斥候来培养,因而是很有些见识的。


    可如今他这样说,就意味着前面出现的那支军队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就连推测一下子的可能性都没有。


    在这漫卷山里……庆国人、业国人、余国人、离国人,或者再有辰国、烈国人。燕二说看不出,还能是哪一路的?


    丁敏便看了看许谋。两个人略想了想,丁敏道:“我过去看一眼。”


    他是老军,自然很不喜欢情况不在掌控之中的局面。一无所知的感觉是最叫人忧心的了。许谋点头:“燕儿,你跟着他去。”


    便是在这时候,一路上一直沉默着的李云心开了口:“不想死,就不要去。”


    他的声音还是老样子——懒洋洋、慢吞吞,颇有点玩世不恭、游戏风尘的意思。他昨夜这样说,丁敏或许心里会不痛快。但如今这么说,丁敏愣住了。他猛地转头:“道爷,这话怎么说?”


    李云心笑了笑:“瞧着吧。”


    ……


    ……


    离国啸掠军都头第五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材魁梧,口中荤腥不忌,脾气不好,张口就要骂人。但其实他的心是很细的——不细,也做不了这个百夫长。


    因而当这一军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他便皱起眉。


    倘若来者是什么庆军、业军、余军,他心情好,都会先冷眼打量打量,然后再叫他们长官出来说话。他乃是大离啸掠军的都头——那些军中的一个指挥使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地说话,何况什么队正、火长之类的小官儿。


    但这一队……他从未见过。


    他们的先锋拐过这小山坡,就猛地撞见两个彪形大汉直挺挺地站在路当间儿。


    都生得孔武有力,虎背熊腰。


    顶着厚重的牛角盔。头盔是暗红色,上面装饰着高高的野鸡翎,看着华丽极了。


    身上披着彩甲——不是皮甲,而是铁甲。明晃晃的铁鳞缀在暗红色的厚皮上,腰间扎着色彩斑斓的蟒皮带,脚上踩着黑色祥云靴。


    这两个大汉手持浑铁重矛,宛若门神一般拦在道路上。见了离军也不惊慌,只沉声喝道:“我家大将军有令——凡从此地过者,都要下马待查!”


    他们穿的这华丽铠甲像是仪仗甲。但第五靖在上面看到了不少刀劈斧砍的痕迹,还在缝隙间看到发黑的血痕。这意味着铠甲的主人是真穿着这一身去搏杀——看到浑铁重矛矛锋上的缺口就晓得,还必然是很激烈的战斗。


    能使这种浑铁重矛的……都不会是什么银样镴枪头【注】。他啸掠军纵横天下凶名赫赫,怎么不晓得还有这等强军?又是哪家的大将军这样狂傲,在这漫卷山里耍威风、摆排场?


    因而便使人去问。结果那两个大汉只说这一句,再不说其他的话了。第五靖心中不快,正要亲自上前,却瞧见又从林中走出数十身着同样制式彩甲的壮汉——他心中一时大惊,生生将马勒住了。


    他怎么会不晓得呢?那大汉身上一副盔甲,就能换他们这一都人的铠甲。而今几十人都是彪形壮汉、都穿成这副模样——难道真是哪里的兵马大元帅到了么!?

    他是军中人,晓得分寸、收敛了性子。可那空同子却是化外人——他本就很怕漫卷山中的大妖寻他晦气、急着离开。到此时却忽然见到不晓得谁家的蠢货在此地摆起了威风来,心里早不耐烦了。


    双腿一夹,策马上前。抬手指着那彩甲壮汉便厉喝:“你家军主是谁?叫出来见我!我剑宗五臾剑派剑派空同子的驾,也是你们这些凡人挡得了的么!”


    便是在这时候,后面有人报——说庆军的探子来问是怎么回事。说起庆军,空同子便想起那个俊俏的画师来。因而头也不回,只喝了一声:“叫他滚回去!”


    而后再看那壮汉:“聋了么?!”


    便是此时,密林中忽然响起了呜呜的号角声、隆隆的鼓声。而后只见路旁的树木一阵晃动、无数飞鸟从林间惊起,似是有大军到来。


    第五靖听了这阵势,当真是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他们啸掠军虽是强军,但也贵在一个“掠”字,来去如风。而今也不晓得哪里的不知死的“大将军”搞出此等声势,难道不晓得那庆国的几千人都尽数覆灭在红石峡中了么!


    随后便见两队黑盔黑甲的刀盾手从林中涌出,在他们面前排成一列。又有两列金盔金甲的双斧兵开道,在后面排了一列。而后,在许多彩甲力士的簇拥下,一个身着大红战袍的将军、跨着一匹白马,自林中缓缓行出。


    第五靖、空同子,离军诸人,一见这将军,俱是一愣!

    =======================

    【注】:银样镴枪头,而非“银样蜡枪头”。镴,铅锡合金,不是蜡。


    太多的成语、字词,因为大规模、长时间、广泛性的错用,而不得不对大众妥协、将本意改为错用的意义了。


    譬如“空穴来风”。原本是指“事情有根据”的。


    每一个成语字词的背后都是流传千年的典故。几乎就是某一段历史的缩影。


    汉语是有故事、有生命力的语言。我很不想许多许多年之后我们的子孙再说起一个字词的时候,要去想“原愿是什么、后因为被人错用,现在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写到易错的字词都会标注出来。如果我哪里有用错了,也希望大家指出来。


    我可真是个好作者。


  第三百八十二章 讨债


    因为……竟是个女将军!

    离国的民风彪悍,男女之间的地位相较南方诸国还要更加平等一些。女子为官不鲜见,甚至军中还有轻眉营。但即便如此,也未曾见过一个女人做“大将军”——诸国军制虽不同,可“大将军”必然是上三阶的武官,还从未听说过有女子担任此官职的。


    然而眼前出现的这一位——


    作为一个女子,她生的可并不算漂亮。虽然也是唇红齿白,却有一对浓眉大眼。脸型略方,鼻子高挺。如果是个男人算得上英武,可作为女人就显得粗糙了。


    先前那些持矛武士的铠甲华丽,这位大将军的铠甲就更华丽——头上的皮盔簇拥着大团的翎羽,两根尤其长,足有丈余。随着马匹走动那两条翎羽飘飘荡荡,看着气派极了。身上罩着的铠甲亦是锁子甲。只是领口护手甲裙的边缘都滚了厚厚的毛边,整个人看起来气派又威武。


    眼下,她这一张藏在大团羽毛、绒毛、铁甲当中的脸上可没什么表情——在一干亲兵的拥簇下策马慢慢走出林子,在小路中间停下来。


    居高临下地看看第五靖,又看看空同子。略沉吟一会儿,开口道:“五臾剑派?哼。很了不起么?”


    说了这话便抬起手,用手中的马鞭指一指第五靖:“你是哪国的兵?”


    这位大将军听说了五臾剑派,言语之间却大为不屑——第五靖一时间也拿捏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了。他拿捏不准,空同子也皱眉。他不是那些不出世的修士,也懂得些人情世故的。因而听她这话亦愣了愣,暂将心中的怒意按捺了下来。


    “末将是离国啸掠军的都头。奉军主姬将军将令,协同空同子仙长进漫卷山护运、除妖。”第五靖微微皱眉,沉声道,“敢问大将军尊驾是……”


    这位大将军听了他的话,冷冷一笑:“哦?除妖?你们些人也能除妖?”


    说了这话,下巴一扬,仿佛要听什么笑话儿似地再用马鞭指指第五靖:“给本将军说说,你们都除得什么妖?”


    第五靖深吸一口气:“回禀大将军。我等……凡人,自然是难除妖。但末将身边这位仙长空同子却是剑宗的高人。我等不过是为他摇旗助威罢了。要说除妖,都是这位仙长的功绩。”


    瞧着这位大将军言语不善,第五靖可不想触霉头。但不想触霉头不代表容忍得了对方的气势——那么叫她去找空同子的晦气吧。他是个凡人、总得对皇权低头,但那位仙长可不吃那一套。只是……


    这女将军究竟是何方神圣?

    女将军听了第五靖这话,便转头去看空同子:“你?哼……生得这副模样也能叫做仙长么?尖嘴猴腮——我看着倒像是妖怪化形。你给本将军说说,都除了什么妖?”


    空同子天生不漂亮,最忌讳别人提到这一点。先前看见李云心,尚可安慰自己说那小儿不过是个画师、数十年之后便化作一抔黄土了。而今看到这大将军的模样,心中却是按捺不来了。当下眉头一皱,厉声道:“你这凡人好大的胆子!贫道敬你有甲胄在身不同你计较,你倒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么?除妖?这漫卷山中的大小妖魔都是贫道除去的——你当你因何能在这里大摆排场、却不被妖魔掳走?”


    女将军却也不气,再冷笑一声,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好哇。这么说,本将军亲封在此的土地、红袍老仙,也是你除去的了?!”


    她这句话一出口,就仿佛一道晴天的霹雳——正在空同子的脑海中炸开了!

    还未等他言语,那女将军又眉头一竖、也厉声喝道:“蠢贼!张开你的狗眼,看看本将军是谁?!”


    话音一落,她身后的甲士立即擎出了两面大旗来!


    左一面,金黄底,用斗大的墨字写着:虞王左夫人矢。


    右一面,赤红底,亦用斗大墨字写着:红火大将军隹!

    红火大将军——这名字空同子岂能不熟悉呢?!他这些日子在漫卷山中杀伤了众多小妖,据说就都是“红火大将军”座下的!而他之所以要护送庆军出山,也是因为担忧这红火大将军恼怒了找他来——


    却不想而今正撞见了!


    他的修为毕竟不算高,平日里是罕见大妖魔的。所接触的,都是些小妖罢了。而那些小妖或者没什么人形,或者性子古怪,只一看就晓得并非人类。玄门之中对妖魔又没什么好评,所说的无非是“残忍狡诈、生性暴虐”罢了——因而空同子初见这位红火大将军,瞧她座下都是看着像人,自身生得也像人。说话做事,更是正正经经的凡人军旅模样,便没往旁处想。


    倒是李云心早早知道越是高明的妖魔就越同人无异、见识的也多了。因此一看到那些彩甲武士现身,就晓得并非人类了。


    空同子醒悟过来,第五靖也醒悟了过来——一时间呆立当场。


    在他这种凡人的心中,大妖魔,都是青面獠牙的模样。哪晓得却是更像人?便是这么一愣的功夫,那红火大将军冷哼一声:“既已认了罪,就领罚吧!你杀伤我座下一十二员大将,本将军今天也就在你身上戳上一十二个窟窿——你倘若还能活,哼哼!”


    话音一落,掌中凭空就多出了一柄黑黝黝的浑铁重矛——往离军阵前一刺!

    ……


    ……


    山坡下,嘭地炸起一团尘雾,顿时将前头的十几个离军都笼罩在里头,看不到身影了。


    丁敏他们离得远,有百多米的距离。因而瞧见的是,原本那位将军模样的人正在与空同子、第五靖交谈。可话不过三四句,那位将军忽然就恼了。手臂一挥便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杆长矛来再往前一送——


    尘雾当中,立时血肉横飞!

    在这样的距离之上他们难以体会得到那一击的威力。可是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小路两旁碗口粗细的树木在一瞬间被奔涌四散的气流吹弯了腰、而后咔嚓咔嚓一片脆响,都折了!

    崩起来的碎石子像无数枚暗器一样,在空中嗖嗖地乱射。离得稍近些的离军中有倒霉的,被这石子、碎骨射到脸上、眼中,登时就死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两息之前丁敏还在问李云心“道爷这话怎么说”,两息之后,这百多人的军队忽然遇袭了!

    丁敏此刻来不及感叹李云心那句“不想死,就不要去”真是料事如神,只猛地从马上跳下来、厉声喝道:“备战、备战!”


    到这时候,庆军与离军都晓得是遇袭了。山路狭窄——对面那些彩甲武士原本就已经排好了两列的阵型、以逸待劳。而他们却还在行军途中,两侧都是山丘树林,难以展开。


    纵使队伍当中有不少的弓手,但方才一击激起的烟尘还未散去、他家都头还生死未卜,怎么敢乱射一气呢。因而一时间这崎岖小路上人仰马翻、乱作一团。有往两侧跑、想要占据高地射击的。有呼喊着剑盾兵,要去救他家都头出来的。也有朝后看,疑心是庆军搞鬼的。反而丁敏这一队人提前听了李云心那句话,镇定从容许多。


    他们不一会儿就列好了阵,再看那位混元子道长……就几乎都愣住了。


    百多人的军队都乱了,这位道爷此刻却稳坐在矮马的背上、站在路边的小丘上头。一边饶有兴趣地眯眼往前面看,一边拨开了丁敏送他的那酒囊的塞子、小口抿着酒——


    仿佛前头的不是死战,而是在唱戏!

    丁敏看到刚才那一击便晓得那绝非是人力所能发出的——或许是又遇到了妖魔!怎么对付妖魔,他可并不精通。因而只能听从混元子道长的意见。可如今见这位道长这个做派……


    虽然令他们都觉得镇定了不少,然而……


    他便在阵内低喝:“道长!如今怎么办?!咱们要不要杀上去!”


    虽然并不喜欢离军的做派。但这时候倘若逃了——一则临阵脱逃,日后被人晓得是要斩头的。二则那妖魔杀光离人必然会追上来,他们横竖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奋力一搏。


    却见这位“混元子道长”一笑:“上去?上去干嘛?送死吗?”


    然后抬起手,在一片乱军当中,轻轻朝那两面竖起的大旗点了点,慢悠悠地说:“你看啊。虞王左夫人矢——一个矢。红火大将军隹——一个隹。偏偏人又都打扮得一身鸡毛,你说这位红火大将军的真身是什么?”


    便是在这时候,尘雾中又嘶啦啦地炸起一片电光,一柄飞剑嗡鸣着冲了出来、在半空中盘旋两圈,再猛地刺了下去。还听到了那空同子的声音——“妖魔!吃我这一剑!”


    离军士兵与空同子相处日久,都晓得这是他的声音也是他的手段——士气顿时为之一振。紧接着又听到了第五靖的声音:“列阵!列阵!两翼弓手展开,给我射!”


    这话音一落,那些彩甲的持矛武士就呐喊一声,齐齐压了上来!


    离军心中一定,终是有了章法、也推上去了。而李云心这时候刚转头看丁敏:“猜不出?”


    =================

    你们看到这一章的时候啊,作者正在灰机上,哇塞,我第一次在灰机上过年!

    感谢作者年三十还更新,我可真是感动!


    祝大家新年快乐,不管怎么说,我这也算更新陪大家过年啦,对不对!


    过~年~好~

    这是来自一万米高空的新年祝福!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一击之威


    丁敏哪里有心思去猜这个字谜?只急道:“道长,既是妖魔,咱们又怎么能在这里看着?”


    李云心哼了一声:“蠢。矢、隹。不就是个雉字?这红火大将军,真身必然是只……野鸡呀。哈哈哈哈。”


    而后神色一敛,看丁敏:“她座下十几个妖将,有意境有虚境的。她看着又人模人样,排场也大——至少也是个化境。再瞧她这妖力嘛……得是化境巅峰了。化境巅峰的妖怪,也算是一方的小妖王。”


    “那空同子修为有限,又没什么厉害的法宝。眼下又和人家近身肉搏——我猜三息之内他就得被打飞。你们上去做什么?”


    他说什么意境、化境、化境巅峰——丁敏是一概听不懂的。但好歹也知道这是指前方那的确是个妖魔,且是个厉害的角色,空同子是斗不过那家伙的。


    听了这话,丁敏以及这些庆军才吃了一惊。这位混元子道长……难道修为尤胜那位剑宗的仙长么?!


    他们都算是习武之人,自然晓得功夫到了一定的地步才看得出别人的深浅。而今这位混元子道长既镇定从容又能将前方的形势娓娓道来,莫非当真是……


    正想到这当口儿,前面又是轰隆一声响,震得他们脚下的地面都颤了三颤!

    只见从那团尘雾里,一个人影被轰飞出来,正撞在旁边的小山岗——登时将山岗撞得倾塌了一半!

    他们这些世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齐齐愣住。俄顷,那山岗上的尘土散去……竟真如李云心所说,乃是个空同子被轰飞了!


    先前这剑修傲气冲天、不可一世。到如今却已经鼻青脸肿,连头上的道髻都散乱了。他身边一口青蒙蒙的飞剑晃晃悠悠地绕着他飞,像是在护主。但那剑也飞得歪歪斜斜,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一般。


    他喘息了两口,看着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便又见那红火大将军,策马从尘雾当中走了出来。剑士模样狼狈,这红火大将军似乎也吃了亏。头顶两根长长的翎羽断了一根,左臂的彩甲也被刺破了,鱼鳞一般的甲片像一条锁链一样垂下来。


    马行两三步,驻足。这妖魔便盯着空同子:“好啊。倒是有些手段——还能伤了本将军。”


    又转脸去看那些离军——离军此刻正在同那些虎背熊腰的彩甲武士对战。但啸掠军到底是强兵——即便那些彩甲武士并非人类,每一个都有小牛犊般的力气,可这些离军进退有章有法、再辅以远程弓手袭扰,竟也守住了阵脚不至溃散,只死了十个、伤了十几个罢了。


    红火大将军见了这情景,眉头一竖,大声喝道:“废物!本将军平日里是怎么操练你们的!?如此也拿不下来么?!”


    她虽看着是个女人,可言语之间半点儿女子的柔弱也无有。说完了这些话,再转头厉喝:“你们上!”


    她所指的那是那些黑盔黑甲的士兵。先前彩甲武士上阵,她后带来的黑甲武士和金甲武士并不出手。倒仿佛她将这些离军当成练兵的对手,叫她自己的士兵一轮一轮地打着玩一般。吩咐好了这边,再回头看空同子:“本将军才在你身上刺了一个洞——还剩下十一个洞。你可好生忍着。倘若你没捱过十二个洞、就敢死了——你看本将军怎么炼化你的魂魄!”


    眼见了这一切,丁敏再忍耐不住了。他瞪着李云心:“道长,您再不出手帮忙……那仙长就活不成了!他们就都活不成了!”


    李云心皱眉看他:“他活不成了关我屁事?”


    丁敏愣了愣,似是想不到李云心说出这种话:“道长你……昨夜还救了咱们的呀。那空同子道长,也是人呀——无论有什么龌龊,咱们是来共抗妖魔的!”


    李云心撇了撇嘴,伸手慢悠悠地摘掉袖口一片落叶:“忘了么?那混账王八蛋,刚才对道爷无礼——鼻孔还朝天上开。到现在叫道爷我冰释前嫌去救他?道爷我看着像是个好欺负的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丁敏身旁的军士都听得到。到此刻那燕二也忍不住了,叫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


    话说了一半被许谋掩住嘴、低声喝他:“说的什么话!”


    李云心却不怒,反倒嘻嘻笑起来:“是呀。道爷我就是小心眼儿、好记仇,怎么着?”


    这么一说,这群人倒是当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照理说“混元子道长”这样的高人,本该是爱惜羽毛、讲大义是非的——至少“看起来”。可如今他偏这么……这么——丁敏都不晓得该如何形容这事好——他们却什么都没法子说了。


    因而丁敏咬了咬牙,在阵中猛地朝李云心一抱拳:“道长,那么就多谢昨夜的救命之恩了!”


    “那离军,倘若是在国战的战场上遇见、是敌军,那么任他们被谁捉了杀了,我丁敏都没什么妇人之仁。但如今既然是天下共抗妖魔,叫咱们眼睁睁地看着妖魔杀人,我是做不到的——就此别过了!”


    说完这话嘿了一声,喝道:“弃掉饮水干粮,向前!从左翼突过去!”


    这命令,实际上是存了死志的。李云心轻轻地“哈”了一声,便看到这四十多个两个时辰之前还惶惶然的庆军,目不斜视地当真从他身边突过去了。


    他晓得这或许便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譬如说他们单独面对妖魔的时候会怕会有惶恐之心、想活着。可如今友军在前头奋战,他们却是没法子逃了。那就不叫逃生,而叫弃阵。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小兵的身上看到这种事。


    于是李云心便眯起了眼,觉得……啊,和这些人混在一处,总算是瞧见有趣的事情了。


    这天下间,没有比人或者人心更有趣的了吧。


    便是如此,他又笑了笑:“好吧。”


    这时候,红火大将军正举起长矛,向空同子刺过去。


    本已看着奄奄一息的空同子,身边的飞剑此刻也几乎要掉落在他脚下了。那红火大将军的重矛破空而至,直奔他的左腰——似是想要先废了他的雪山气海、再慢慢刺剩下的十记。


    可就在此时,空同子的眼中猛地一亮,伸手便抱住了红火大将军的矛刃!


    虽说妖魔以肉身强悍著称。但修士的肉身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可以比拟的。他先前示弱诱敌,而今忽然暴起制住了这女妖的武器,那红火大将军便愣了一愣。就趁这当口,他身边那口飞剑犹如毒蛇抬头一般陡然飞起了,化作一道电光、直刺女妖的面门!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凡人们只能勉强看得到事发的大概过程——晓得这乃是剑宗修士故意示弱诱敌的计谋,到而今终于反击了。


    可在李云心眼中看到的事情,却一点儿都不乐观——他看到空同子抱住女妖矛刃的时候,那女妖唇边绽出了一丝冷笑。


    这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女妖早料到剑士会有此一招。甚至于当那飞剑直刺女妖面门的时候,她的笑还未淡去。在这么一瞬之间,一扇金黄色的面甲从头盔中弹了出来,正挡在飞剑的去路上!

    原是这女妖早就有准备、在与空同子逗着玩罢了!

    李云心清清楚楚地瞧见了这一切。又瞧了瞧那些存着死志、向妖兵扑过去的庆国军人。念头在他头脑中打了一个转儿之后,他叹口气:“也不知道你们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随后他轻轻弹了一下尾指。


    于是——一丝属于真境大妖那微不足道、却又极度可怕的妖力,转瞬之间附在了空同子的飞剑上。


    而后——飞剑击上红火大将军的金光面甲。


    嘭的一声巨响,红火大将军连人带马被轰退了十几步、头顶一半的盔甲都被炸成了飞灰,而其下的半张面孔也都被撕裂了——露出血淋淋的裸眼、筋膜、甚至脑浆来!


    可这妖魔到底是肉身强悍。受到了如此重创还未身亡,甚至都没有落马!


    但到底被这一击之威惊到了——她本该轻轻松松地接下这一剑、而后再将那剑士玩弄一番的!!

    红火大将军的气焰,因为这一剑而烟消云散。她在马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与同样发愣的空同子大眼瞪小眼。然后惊叫一声拨马便走,扬起滚滚的烟尘逃窜进林中去了!

    主将一走,被她弃下的妖兵们似乎也失了魂——齐齐呆在原地,像是瞬间变成了木头人偶。这么一呆,立时就被离军砍倒了好几个。又在两息之后,离军与庆军才意识到,这位看着狼狈的剑修,真的将女妖击退了!

    一时间士气大振、由守转攻,一窝蜂地杀进了敌群去。


    可刚刚又挥起武器,只见眼前一片青光大作,那些彩甲武士、黑甲武士、金甲武士,全消失不见了!


    反倒是林中忽然多出了一窝乱哄哄咯咯直叫的彩尾锦鸡,扑扇着翅膀乱七八糟地飞走了。又见地上的枯草中多了几十只黑色背甲的陆龟,挨挨挤挤地茫然不知所措。再见空中一群金壳儿甲虫嗡嗡乱舞,不多时也杳无踪影——


    竟都是这些鸟、龟、虫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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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看到这章的时候,作者应该还在昏睡啊!


    给大家拜个晚年啊!


    祝大家晚年健康幸福、儿女孝顺、最美不过夕阳红!


  第三百八十四章 怯战

    这事若是出现在传奇志异中,倒会叫人觉得有趣、啧啧称奇。可眼下却是出现在战场上——荒草地中还有同袍的尸首、人群中弥漫着不安的情绪,哪里会有人有心思去想什么趣事呢。


    因而仅仅是在微微一愣之后,这些离军的兵士便晓得,这实乃是妖魔的障眼法、变化之术。于是用不着什么人下令——他们操起腰刀,向着那些黑黝黝的陆龟便是一阵胡劈乱斩。但这些老龟毕竟甲壳坚硬,不是寻常刀剑能斩得开的。因而便将它们翻了个儿,从颈窝里生生捅进去、用力搅一搅。


    这些大龟也流红血。一时间这林中又是腥气冲天,仿佛又打了一场大仗一般。


    等料理了它们,离军的都头第五靖才猛地转头,往后面看。


    此刻他身上的铠甲崩裂开了,发髻也散乱。口鼻间满是血污,脖颈处有一道斜斜的刀伤、卷着肉。他身边一个亲兵见了忙过来要为他卸甲疗伤,第五靖却将他一把推开了——又伸手将残破的铠甲也扯掉了。


    然后大步从伤兵当中穿过、顺手在地上拔起一柄斜插着的刀——来到庆军阵前。


    他这模样和气势的确是骇人。脖颈上伤口中的血还在流,浸透了半边的身子。脸上也黑黑红红,像修罗恶鬼一般。


    庆军阵前立着盾,还未撤去。但第五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伸脚便踹。他这庞大的体格原本就力量足,踹得又有技巧,因而只这一脚就将两面盾踢开了。然后仿佛视这些庆军为无物,宛若在自己军中一般左推右搡、给自己开了条路出来,直走到丁敏面前。


    这些庆军本就因着自己来得迟了而心中略微歉疚。见这第五靖又受了重伤、只当如此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是要同他们家队正理论——面对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重伤军人,他们可没法真将他擒拿了——那厢还有两倍于他们的离军。


    然而这第五靖却不是来理论的。


    丁敏微微皱眉:“第五将军——”


    只说出了这四个字,第五靖抬刀便砍。他虽然受了伤,这一刀却势大力沉,竟砍出了破空之声来。


    哪有人能想得到,这第五靖竟敢跑到庆军中砍人?一时间都愣住了。丁敏也愣——倒是燕二机灵,斜刺里递出了他那张长弓来格了一下子。可也只是挡偏了些——原是奔着面门去的,此刻奔肩去了。


    但丁敏已经回过神,双手交叠,用手臂上的铁甲生生地挡了一下子。当啷啷的一声响,丁敏连人带马被震退了三步去,臂上的铁甲被砍成了三片,半个身子都发麻。


    这一下便晓得,第五靖是当真要杀人了——两旁的将士立即一拥而上,有抱住他腰身的,有抱住他胳臂的,有抱住他腿的,七手八脚将他按到地上去。可又不敢下死手,只怕将这重伤的离军都头给勒死了。


    这边庆军动了手,那边的离军也乱作一团,手持刀兵将庆军围住了,乱哄哄地喝些“南蛮子临阵脱逃还要害我家都头”之类的话。


    庆军倒没什么好骂回去的,只能结了阵,脸色铁青地沉默以对。


    阵内第五靖既被按在地上,丁敏便跳下马,叫庆军将第五靖拉起来。这位离军都头经这么一番折腾,终于没了力气。但眼神却仍凶狠,只看着丁敏——仿佛被擒住的不是他:“观战,嗯?你们这些南蛮子知道咱们大离怎么对付逃兵和临阵怯战者么?!”


    “咱们不是离人。”丁敏平静地说。同时接过许谋递过来的粗麻布,一边盯着第五靖看一边慢慢裹上手臂上的伤,“而且也没有观战,更没有怯战。第五将军精通兵法谋略,可以想一想看——”


    他慢慢说到这里,在身边满目的刀光剑影中往不远处的山坡上瞥了一眼——李云心在看风景。


    “咋们在这上路上遇袭,实则是被伏击了。对方既然有备而来能在前方设伏,难保不在后方设伏。咱们虽然是两军,但眼下为天下正道公义同抗妖魔——我们怎么会坐视不理?”


    丁敏沉声道:“咱们先前,只是先压住阵,以免被人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罢了。而后见敌军并未如此,就也压上来了——第五将军是明眼人,断不会看不分明的。”


    第五靖冷笑:“压阵?我看你们是想逃!我来问你——”


    “不必问了。”他的话被打断。空同子手里持着剑、拄在地上,走到这些乱哄哄的军士当中。离军与庆军先前在对峙,刀枪出鞘,好似只要一个眼神就会火并起来。可如今空同子走过来,谁也不敢将刀剑对准他,纷纷垂下了。


    他便这样狼狈却威风地一直走到第五靖与丁敏之间,看了看两个人。然后对第五靖说:“难道没看见那个画师混元子在做什么么?这些人,能有这样的胆量已经难得了。”


    他哼了一声,转头看李云心,眼神复杂得很——照理说庆军贻误战机是真,这画师混元子临阵畏缩不前也是真。然而他看此刻李云心的表情表现……倘若此人刚才的确是勒令庆军不许出战、要坐视他们死掉,那么到此刻见他们平安无恙……又哪里来的胆子这样从容镇定?且方才……他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他看到了红火大将军那一刻的眼神。也晓得自己那一剑绝无那样大的威力。但偏偏那妖魔被重伤了!

    他清楚那绝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暗中……有高人。


    随后,空同子在心中哑然失笑——笑他自己。他真是,被那妖魔吓到了啊。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这个画师混元子会不会就是那位高人!


    因为这个念头,他再看丁敏:“贫道问你。你老实答我。刚才,那混元子在做些什么?”


    丁敏略愣了愣。然后微微皱眉:“混元子道长……刚才一直在随咱们断后。”


    空同子看到了丁敏说这话时候的表情,也看到了他身边那几个庆军的表情。于是晓得他说的似乎是违心话。因而在那混元子这边,他暂时宽了心。


    并不是他……他只是个自己怕死、也不叫别人冲杀的画师罢了……


    ===========

    爸妈这里电脑坏了。第一次用手机码字,这章就是。太不习惯了……加上又病了……哎呀

  第三百八十五章 恐吓

    但不是那混元子……又能是谁呢?


    空同子便在这离军与庆军当中皱起眉——皱了足足十几息的功夫。


    然后手中忽然挽起一个剑诀、整个人便慢慢升到半空中去。他这手段在修行人当中算是雕虫小技。可是在这些凡人的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超越了认知的力量。因而一时间这些兵士都屏息凝神直瞪着他,几乎连先前的纠纷都忘记了——刚刚击退了强敌的剑士显露这样的手段本领,谁不心悦诚服呢?

    但这空同子到了半空中,却忽然停住、行了个道礼。朗声道:“多谢道友了。”


    随后,再恭敬地拜了三拜。


    到这时候,再迟钝的军人也晓得刚才原是有助阵的了——其实空同子对此倒并不惊讶。这漫卷山中有不少同道,平时难得遇见。可如果真遇到了过路的高人随手帮衬一下子、又乘风而去,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只是……


    那小画师混元子着实可恨。他在空中拜过那位高人,便径直飞落到李云心的面前。


    这御空飞行的手段,只有化境的修士才把握得了。空同子自是化境。虽然这舞空术未成火候不能飞得高远,但在一个区区画师面前展露本领也是足够了。


    他面沉似水,只盯着李云心。


    庆军与离军见了这情景,晓得空同子要向李云心发难。有人想要凑近些瞧热闹,那空同子却一声厉喝:“候着!”


    他平时与离军同行,脾气不算好。但大多数时候只是阴沉着脸,如此刻一般流露出勃然的怒气才少见。因而只这一声,旁人都不敢近前了。


    离军与庆军的对峙之势既被空同子解开了,那许谋也就凑到丁敏身边:“这么说刚才是……有人帮了他一把?”


    然后皱起眉:“是谁?”


    他们只是没什么见识的凡人罢了,当然不可能知道“是谁”。但其实问的也不是旁人,而是那……混元子。


    剑修空同子没心思听他们细说这位混元子道长昨夜是怎么杀死老狐的。空同子也没瞧见此前这位混元子道长在山坡的神态、没听见他的语气。


    但在丁敏与许谋看来,那样子的自信与漫不经心的模样……


    该是建立在强大信心与能力之上的呀。所以刚才难道是……


    但丁敏只看了许谋一眼,并不说话。


    转头看到远处的坡上,空同子盯着李云心瞧了一会儿。但李云心面上竟没什么惶恐畏惧,只皱眉:“有事?”


    空同子忽然冷冷一笑,背了手,开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只是告诉你,你命不久矣了。”


    李云心仍皱眉:“从前很多人对我说过这话,至今我还好好地活着。道长到底想说什么?”


    空同子摇了摇头:“用不着与贫道逞口舌之利。我也没什么心思来恫吓你。只是因为你见到了我、与我产生了一段缘果罢了——这事情你做不得主,要怪只能怪你生了个薄命。”


    “而今之所以要同你说清楚这些,也不是因为贫道当真将你当作什么对手、仇敌看。你并无那样的资格。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云山上屠宰肉食之后还要念上一段往生的经文,与你,也不过是例行的规矩罢了。这个,也是贫道给自己的一点规矩。”空同子笑了笑,“我此前见到你,就并不喜欢你。因为你生得漂亮。但这不喜欢倒不至于叫我杀你——那也是麻烦的事。”


    “然而方才与妖魔一战,我受了伤。又因为经历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于是可能入了劫。”空同子顿了顿,“是什么劫并不清楚。可一旦想起了你的这张脸、或者再想起你刚才畏缩求生的事,念头就很不通达。这不通达,正值此入劫的关键时期……也就不能放任了。”


    空同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云心的表情仍旧平静。


    可剑士看得出,这画师混元子实际上是在努力压抑着心中的什么情绪——好不叫它们浮现到脸上来。


    应该是恐惧吧。


    于是他看着李云心,又说出一句话:“也巧。贫道的,杀劫还未渡。”


    但这混元子,至少脸面上,还是没什么反应。空同子便意识到一件事,然后看着李云心,忽然笑起来——这画师,大概都不晓得什么叫做“杀劫”吧?


    就这么一瞬间,他忽然感觉有些索然无味——好比一个人向一只蚂蚁说了许多宣言,可那蚂蚁哪里能理解那人说了什么呢?


    于是叹了口气,抬眼看李云心:“该是立时将你格毙当场的。只是,刚才有一位高人经过。高人或许不愿见血光,于是我暂留你性命。”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李云心的表情:“等出了这漫卷山,我再叫我的念头通达些。”


    李云心眨了眨眼。这时候已是下午了——夕阳光照在他光洁如玉的面孔上,他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的瞳仁也因为阳光而变成淡金色——仿佛一块清澈的琥珀。这模样叫空同子更皱了皱眉。


    这样的一副好皮囊……哼。


    然后这皮囊的主人、画师混元子开口道:“所以你……跑来我面前,只是因为你越想我越觉得不爽……因而要杀了我?”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只是因为我比你漂亮,你就要杀了我?而且还要先通知我——以便欣赏我知道了自己要死、却全没法子逃走的模样么?”


    “你们这些修行人……”李云心难过地皱起眉,“怎么都这么变态啊?”


    空同子只笑了笑,连一句废话都不再同这位画师多说,转身便走开了。


    他见过的世俗人多,因而晓得不是所有人在面对同一件事的时候都会是同样的反应——面对生死每个人都会恐惧,但有些人瑟瑟发抖痛哭流涕地求饶,有人则是慷慨高歌去赴死——可能到了最后的时候勇气也消弭。


    然而一直死撑着、至死也不肯露怯的人也是有的。这画师或许是属于这一种……但空同子也不想再多做纠缠。


    这画师尽可以压抑着。可他晓得他将会有多么恐惧——如此,空同子觉得自己的念头稍微通达了些。


    可见这画师果然是该死的。


    然后这位剑修叫第五靖整备队伍、掩埋尸首、包扎伤口,再不提那画师与庆军的事。


    ……那红火大将军并未死啊。空同子端坐在马上,一边看离军与庆军整备一边想。先前自己在山中杀伤了许多的小妖,而今终于引出了这大妖来。大妖既然受伤败走,搞不好会引出更加可怕的家伙来。


    红火大将军的主子,该是那“虞君”吧。


    空同子又回想起此前看到的那女妖身后的两杆大旗。其中一面上写着“虞君左夫人矢”,另一面写着“红火大将军隹”。矢与隹合在一起,无疑是个雉字。那红火大将军的真身是只雉鸡。那么……


    难道还是那真境大妖虞君的夫人么?

    那么事情就当真是麻烦了——妖魔残忍狡诈,可据说那些成了气候的大妖,偶尔也会像人一样拥有情感。夫人被自己所伤,那虞君一旦也出了巢穴……


    想到此处,他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烦闷感。觉得在先前的争斗中受了伤的经络关窍也郁结起来。因此低喝:“速速上路!今夜就不要歇息了——先出这漫卷山!”


    离军与庆军经历了先前的恶战,也晓得如今这山中已是凶险之地。因而对空同子的吩咐没异议——仍是离军在前、庆军在后,沿着山路一字长蛇地行军。


    但唯一的不同是,倒有一支离军的小队押在了最后面。空同子也在那队中。


    他得看着那画师混元子。实际上……杀他是要杀他的。然而如果还有些别的用处、譬如说那大妖当真来了,将他丢出去可以暂且争取些逃生的时间的话,这画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如此,行走了半个时辰。


    丁敏便在李云心的身边策马走了半个时辰。


    初见的时候这位道爷傲气冲天,看着是很不好相处的。可之后在营地中有意无意地为众人打起了气来,慢慢也就融洽了。但刚才——他们本就是抱着死志冲上去,没想过会都活着回来。因而同李云心说了许多平时绝不会说的“无礼”的话。


    但而今又走到了一处……丁敏便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他看这画师混元子在夕阳光里策马随着队伍走,脸上的神色平平淡淡,好像全没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放在心里。可丁敏觉得这位道爷只是没将心思神色露在脸上吧。他觉得自己也能够看得出,这位道爷在想一些事情。


    所谓的平淡只是压抑之后表现出来的情绪,实际上心中正在翻涌波澜。那位空同子道长……同他说了什么?

    将他斥责了还是……


    日头便伴随着脚步声、兵甲撞击声、林间的风声,慢慢更向西了。天边微微发暗,林中更加阴冷。哈一口气,口鼻之间就全是白雾。丁敏早年戍边的时候腿脚落下了疾病,一旦受冷就很不利落。因而这时候从马鞍后扯出了一件棉袍来。


    本是要自己披上去,心思却忽然一动,看身边的李云心:“道爷,天凉,要不要——”


    边说边将这棉袍递过去了。


    两人之间隔了一马的距离。李云心听了他的话转头看了看,并不接。


    “哈。”他冷哼一声,“还是这么有孝心。”


    说了这话再皱眉:“道爷会穿你这玩意儿么?”


    听了他这话,丁敏先微微一愣,然后在心里舒了口气。他倒不是贱——被人喝骂嫌弃了还呵呵地乐。只是这位道爷的语气,与先前并没什么两样儿。似乎意味着至少在他们这里……是不再介怀了吧?


    他原本也只是客套。这时候便笑一笑,将手缩回来、自己披上袍子。然后看李云心:“道爷,刚才那位道长,说了什么?我倒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一下子,倘若——”


    “他啊。”李云心却并未如丁敏担忧的一样不快。反而是、脸上此前的不悦之色瞬间去了,换上笑容来,“他说要杀我。”


    甚至一边说还一边向丁敏挤挤眼——仿佛这是一件极好笑的事。而这件极好笑的事又在心里憋了许久,而今终于可以分享出来了。


    丁敏便微微一愣。周围这些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庆军军士,也都往这边看了一眼。


    随后丁敏皱眉,压低声音:“道长说的是玩笑话?”


    “那个神经病刚才跑来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觉得我太漂亮他太难看。因而瞧见我就觉得念头不通达于是要杀掉我泄愤——”混元子道长似乎并不介意被庆军听了话去,“你知道么——本来和你们磨磨蹭蹭地在山里走无趣极了。但是遇到这件事——老子刚才已经整整笑了一个时辰,且还可以再笑上一整天。”


    “这些道统、剑宗的变态……简直太可爱。”


    李云心说了这些话似是刚还想要放声大笑,但生生忍了回去。


    丁敏与许谋对视一眼。他们周围的庆军也都相互看了看、不再说话、也不再去看这位混元子道长了。


    而后,丁敏再压低声音:“那位空同子道长……也是玄门的人,怎么杀心这样重?道爷,你莫不是听岔了?”


    李云心哼了一声,并不理睬他了。


    丁敏又想了想,侧脸往后看一眼——天天慢慢地要黑了。因而庆军之后的那支离军小队在黑暗中不甚分明,他看不到那位空同子道长在哪里——便转了头,将声音压得更低:“……道爷。你……倒不如服个软吧。性命这种事,不能拿来赌气呀!”


    李云心冷笑着摇了摇头,摆摆手:“走你的路吧。过一会儿,还有的是事情得要你操心。


    便将马头一拨,赶到他前面去了。


    许谋一直在他另一侧,沉默着听了两个人说的这些话。到这时候再看丁敏,微微摇头:“咱们这位道爷,这个性子……倒是笑着被斩了头、也不会告饶的吧。和燕儿是一个模子的。”


    丁敏忧心忡忡地看李云心的背影,皱眉:“不至于……真的杀人吧?”


    但许谋只略想了想,却说另一件事:“倒是你听到没有——这位道爷刚才说过一会儿有的是事情要操心。头儿——那红火大将军来之前,他是怎么说的?”


    丁敏听了这话先一愣。随后,觉得自己脊梁上的寒毛,全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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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本书发书一周年。


    感谢大家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对作者的支持。我键盘子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感动得键盘缝里常含泪水。


    作者叫我告诉你们说爱你们,还有些太肉麻的话我不大好意思说啊,就这样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 灯火

    那红火大将军开始突袭离军之前,他们的这位混元子道爷说,“不想死,就不要去”。事实证明他说对了——离军当时在前面的那几个人,除去第五靖,都死了。倘若他们当时也跑到前面去,这四十多人而今大概就只剩三十多人了。


    到刚才他又说了那么一句话——当时丁敏担忧这位道爷的命运,因此一时间没有听到心里去。到如今再听许谋问了一遍才意识到,李云心的那句话……几乎还有些别的用意。


    难道是说——


    一想到这一层,丁敏身上的寒意就更重。


    他几乎是立即就转头往四下里看了看,试图发现什么端倪。


    可四周都是莽莽苍苍的林子——秋日里日头落得快,一刻钟之前天边还有些余晖,到一刻钟之后日头就已经没了。寒冷与夜色一同漫卷上来,将每一个人都包围。丁敏看了这么一圈,并不能看到什么端倪。或者说……


    他觉得危险已经隐藏在每一个角落当中了。


    因而再看看许谋,双腿略一用力,催马向前赶上了李云心。凑近他、皱着眉、低声道:“道爷,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道爷看到了什么么?”


    李云心只微微耸肩:“倒是没看见什么——”


    丁敏听了他这话,心头正要一松,却听李云心又道:“但是闻到了点儿什么——又腥又臭,你闻不到么?”


    丁敏一愣。随即使劲儿抽着鼻子嗅——秋季夜里的寒气重,他这么嗅了一会儿,凉得咳嗽起来。但只闻到草与木的味道、刀兵铁器的味道,却没什么又腥又臭的味道。


    便道:“道爷,我并不曾——”


    “你自然是闻不到了。”李云心打了个哈欠,仿佛觉得这事很无聊,“离这儿十几里地远,又是一群修行有成、化了人形的精怪。就是那空同子大概也闻不到。但道爷我毕竟修为那个,通玄嘛。所以说——”


    他斜眼看了看丁敏:“叫你的人小心点儿。”


    丁敏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发愣的时间也没今日一天多——他又愣了愣,于是马慢下来,又落在李云心后面了。


    许谋赶上他,皱眉:“头儿,怎么说?”


    丁敏也皱眉:“咱们这位道爷……说闻见了。闻见了十几里外什么精怪的腥臭味儿——你说他这是玩笑话,还是?”


    许谋眨了好一会儿的眼:“咱们这位道爷倒是放浪形骸。说话也随心。但十几里外?这事儿倒像是——头儿,你说难道他是想要搞些什么事,然后——”


    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拿食指和中指比作小人的腿,在自己臂甲上走了几步去。


    丁敏皱眉:“你说他想逃?”


    “咱们这位道爷看着像是个不喜受约束的浪荡性子,也好强。”许谋往左右看了看,确信更后面的离军听不到他们的话,“他必然不会同那个空同子道长服软低头的。可咱们又不很懂他们修行人之间的规矩——万一这些事、真涉及到生死呢?不管什么性子,性命总是要紧的。或许……”


    丁敏握拳在马鞍上捶了一下子:“想故布个疑阵搞乱子、趁机逃走么?”


    “因而才叫咱们小心些……”许谋想了想,“倘若真是精怪来了——你也听了那空同子道长说,来的会是更可怕的大妖魔——他还哪能这样这样轻轻松松地说?”


    “的确是这么个话。”丁敏点头。沉默着想了一会儿,道,“但先叫弟兄们准备好。万一乱起来、万一他真要走——咱们就当瞧不见了吧。”


    这两个世俗间的军人用他们的心思、在他们可以理解的认知范围内,“还原”了整件事的“真相”——倒是李云心没有料到的一层。


    可他将这二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因而再听到他们吩咐庆军士兵“倘若出了什么乱子切不可轻举妄动”的时候,就在心里略微叹了口气——这些人啊……


    他前世为人的时候,因着自身的原因,并不觉得人世间有什么特别之处。整个世界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生存的环境罢了,他很难真正融入进去。便因此到了这一世,无论舍弃人身的时候还是化身妖魔的时候,心里都并无什么抵触留恋。


    可他这一世毕竟并非从前,他慢慢开始晓得些人情的冷暖——这个过程虽慢,却不断。于是在体验妖魔世界、修士世界当中的林林种种之后,而今忽然再落到尘埃里看到这些软弱无力的世俗凡人们心中的念头——那些或许愚蠢却很有趣、极少存在于妖魔、修士世界当中的念头时,终于觉得……


    原来那个他一直无毫无兴趣、甚至弃之如敝履的尘世,其实是有趣的啊。


    他就在心里笑了笑。再一次觉得,其实入劫,也有趣。


    如此,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


    今夜乃是下弦月,月光极黯淡。山路本来就难行,如此更难行。但又不敢点火把——火把的光亮在数里之外都瞧得见,简直是在向这漫卷山中所有的妖魔宣告“我就在这里”。


    于是就用了符箓。小小一枚符箓,在特制的琉璃灯中燃起,便生出一团乳白色的光晕。这光晕被五面木壁遮挡住,只有一面是琉璃。于是光亮往前面射出去,既能照路,也不太显眼。


    无论对离军还是庆军来说这都是稀罕玩意儿——许多军士知道有这东西存在,还听老人提起说、曾经使用过。但而今当真瞧见了,仍觉得惊奇。却也晓得只是在形势紧迫的时候才用这种东西——虽然一个意境的修士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写出这样的符箓来,但仅仅庆国的军人就有数万,倘若每一队都配上十来道,也将是可怕的需求数量。


    又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修士不去淬炼自己的神魂肉身、为些世俗间的凡人做这种事呢。


    于是新奇感很快过去,每一个人都晓得如今是真真正正地在“行险”,只求尽快走出这漫卷山。


    再过半个时辰,终于可以远远地看到漫卷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了。甚至目力好的人,还能看得到平原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尽管稀疏,却意味着人烟。那火光该不是寻常的村落,而是翻越了群山、慢慢在那里扎营的联军。


    似乎终是可以略微安下心了。在黑暗中,灯火总是能带给人希望和安全感——


    在大多数时候。


    因为当走在这支军队最前方的一个离军士兵踏上一座小小的山岗、拨开面前的一丛枯枝之后,他又看到了更加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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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先高铁再飞机再汽车,一整天都要在路上度过。晚上到家还要迎接阿喵娘娘和三花娘娘,因而虽然今天更得少,但是想一想明天还无更——是不是觉得安慰了许多呢!


  第三百八十七章 援兵

    但那并不是灯光,而是目光。人说“目光如炬”,而今被真切地诠释出来了。


    是十几头巨兽。每一头都有一间房屋那样大,衬着黑漆漆的密林,宛若一连串小山一样堵在路口了。那野兽瞧着像是猛虎,可上下唇边却像野猪一样探出獠牙。它们有暗金色的皮毛,皮毛上布满黑色的斑点和条纹。


    然而……这些可怕的猛兽】看的却并不是那离军的兵。


    这先头的小兵拨开枯树丛的时候,十几头猛兽乃是侧对着他的——它们灯笼似的大眼中射出白光来,正笼在小路对面的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山石上。


    那是一块大石,临着悬崖,石边生了一株老怪的松树。松树在秋日里变成深绿,针叶却仍旧根根挺立。


    此处已经临近漫卷群山的边缘了。几乎处处都是高耸的崖【壁,只有几处可以容人、马,慢慢走下去。但走得也要很小心,否则一不留神就是个坠下深渊、粉身碎骨的下场。


    而石上,则有两人。


    一人是一个中年的男子,穿一身杏黄色的大袍。看着或许是道袍——因为他那服饰的样式,并不是如今人穿的样式。脸上有五缕长髯,相貌俊美,只是脸色稍稍发暗,像是得了什么晦气的病。


    他对面的另一个人也是男子。但相貌生得威武些,蓄络腮的胡须,异常茂盛浓密。头上戴了一顶金冠,但身上穿的是黑袍。黑袍上饰有金线,看着也是很华丽的。


    这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搁了一块石头棋盘——竟是在对弈。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地点。被十几头猛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且那猛兽不仅是猛兽——身后的阴影当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影。


    眼见这一切的离兵一时间被吓得愣住了,没有来得及叫出声。等他反应过来、正要大叫的时候,却被身边的同袍一把掩住嘴、拉了回来。


    他们先前只遇到个“红火大将军”,就折损了许多兄弟,到如今再看到这样多的怪兽、妖魔拦在前路上,顿时觉得是一丝生机也无了!


    但随即听到低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让开——让开!”


    是那空同子到前面来了。前头的离军忙不迭地往后退,但也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们不懂什么道法也不懂什么妖魔,可这位空同子道长却一路“斩妖除魔”——或许他在,事情还有转机的。


    空同子,边走到那从枯枝前、屏住呼吸,往前方看了看。


    然后他的心猛地一沉。


    凡人军士的目力没有他好,因而是看不清的。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在那十几头猛兽之后的人群里,正有那红火大将军在!


    且那也不是什么人群,而是一群妖魔。个个儿都有人的相貌,眼神动作看着也颇为机灵,显然并不是那些蠢笨的低阶小妖,而都是得了道的精怪——每一个,同他之前斩杀的那些都修为相当!


    这样多的妖魔聚集到此……


    空同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真是那什么虞君来了?!


    可那是真境的大妖王!怎么会当真跑来为难自己?

    这一口凉气只吸了一半,好几个念头就在他脑海里转了一遭。其实倒不是没有生出过丢下这群离军的兵士自己远遁的念头。然而这一次他随军却不是自己行走俗世,而是玄门的任务——大战在即,他们这些低阶修士也要出一份力。倘若他自己逃了,事后这件事被宗门知晓,可不是一件好事。


    宗门自然不在乎这些凡人……可那位金光子掌门是最恨别人不听她调遣的了。在真境修士面前,他可不敢玩什么花招。


    但到了此刻,空同子是真生出退意了。


    在这些妖魔面前,他只有一个死字而已。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和许久之后才可能到来的惩罚,只要是聪明人都晓得选哪个的。


    因而,他咬了咬牙,准备轻轻地放下手中枯枝、再退后三四步,安抚了这些离军的兵士……


    他就趁着夜色遁走了!

    但这个念头刚生出来,便听到那妖魔当中有人说话。而那一句话,叫他微微皱起了眉,将心中的这个念头暂时按下了——


    说话的是那红火大将军。


    这女妖已经包裹了头颅上的伤口,看着已无大碍。她自群妖当中纵身跃起,跳到一只猛兽硕大的头颅上,向那两个人厉声喝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拦虞君大王的驾——你们是从哪里的山野当中钻出来的头领?!”


    原来石上的那两人,同他们并不是一伙的。


    但两个对弈的男子并没有立即答他。而是又沉默着走了两招——红火大将军喝问了那一句之后,也不催促他们,只怒目而视。


    而她身后的群妖也不作声,看着……竟像是极忌惮这二位的!

    等那黑袍虬髯的英武男子再落一子,他才抬了头,看红火大将军:“虞君?哼。哪里来的小妖,也敢在这里逞威风。”


    冷冷一笑,又道:“拦驾?嘿……我问你——你们这群妖魔,可是去找一队离军的晦气?”


    红火大将军微微一愣——倒不是愣对方知道这件事。而是说……


    这两位,她虽看不出道行深浅,却晓得必然远在自己之上。搞不好……便是两个真境。两个真境……关心一百来个凡人的生死?


    她就皱了眉:“是又怎样?难道你们还要为那些凡人出头——”


    虬髯男子忽然一竖眉头,嘿嘿地笑起来:“是又如何?哼——”


    他站起了身,身材竟然极其伟岸,几乎比常人高出了两个头去:“我离国的人,也是你们这些杂碎妖魔能碰得的么!?刚才——是哪些不开眼的混账王八蛋杀死了我离国的人,乖乖来我这里领死!”


    他说这话不但妖魔听见了,就连空同子、他身后的离军也听见了。


    俱是一愣。


    空同子忙眯起眼睛,再去看那虬髯客——原先只以为是妖魔内讧。可而今听他说了这话,竟是正气凛然,大有回护之意,完全不是什么邪魔外道的做派。他再看那虬髯客对面的中年美男,虽脸色不好,但瞧着也有龙姿凤骨……亦非寻常妖魔的气质。


    难道说……


    他此前遇到高人,帮了他一把。那高人,就是这两位么!?


    竟然在一路保护着他们?!

  第三百八十八章 虬髯道人

    空同子心中一跳,便暂时松了口气。这二位……倘若真是玄门中的高人,他今夜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虽然接触大妖不多,却晓得妖魔虽然生性残暴,但修为到了真境,也是极惜命的。那二位如果是玄门中的真境高人,虞君才不会为什么红火大将军一意孤行、拼个两败俱伤!

    既然心中稍定,便打定主意再观瞧一会儿——等那二位高人退敌他再上前参拜。他极少见到高阶的修士,就连自家的掌门金光子,这十几年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已。高人们的一句话、一道符都可能蕴含着精妙的智慧与道理,他很想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叫自己在修行的路上更进一步。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那红火大将军忽然闷哼一声:“领死?你好大的口气!我今夜就在你面前再杀几个,看你能如何!?”


    她话音一落,抬手便往这边一抓!

    她也是化境,对付空同子并不算轻松如意。但对付他身边的凡人可就不费吹灰之力了。这一次似乎又是含恨出手,只听得一声惨叫——


    空同子身边的两个离军士兵登时被她凭空抓了过去,身子在半空中就被碎成了几段,鲜血哗啦啦地洒了一地——直泼到那两个石上男子的面前了。


    原来早就发现了他们!

    到这时候,空同子又怎么能在两位高人面前表现得畏畏缩缩呢!


    他想也不想,仗剑跃出了这树丛,扬声厉喝:“好个妖女!在我玄门高人面前还敢如此猖狂!”


    想这空同子——面对的是十几头汹汹恶兽、成百上千的得道妖魔。可脸上竟连一丝惧意也无,反倒衣袂飘飘、凭剑而立……虽说面相丑陋,但这气质也算是豪勇了!


    但他又不蠢。说了这番豪言壮语之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几次起落,落到了那大青石的边上。也不敢抬眼直视石上的两位高人,只微微低了头,抱剑行一个道礼:“贫道剑宗五臾剑派剑修空同子。奉家师之命一路护送一队离军前来漫卷山探听妖魔虚实。日前遇到这女妖,幸得二位高人暗中出手相助——贫道在此拜谢了!”


    说了这些话之后也不敢抬头,只盯着脚前的三寸之地。


    但说来也奇怪——他跳了出来,那些妖魔也不聒噪了。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搅乱阵脚、不晓得如何是好。一时间这大青石上风月寂静,只有先前那几个被凌空捏碎的离军尸首当中的鲜血,顺着青石的纹路流淌,像是一条小溪一般。


    如此过了足足十几息的功夫——空同子也开始略觉得怪异——正忍不住要抬头看,却听见衣物沙沙作响的声音。


    似是那先前站起来的虬髯道人重新坐下了。而后听见那男子开口:“这么说来,一路上护着这些人的,倒是你了?”


    听了这声音,空同子先前的一点点犹疑尽消了。这男子说话时,言语之中自有一股堂堂正正的浩然气息,这绝非寻常妖魔的所能假扮作伪、必是得道的高人。因而收敛心神,忙道:“正是。弟子是奉家师命——”


    可这虬髯高人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很快打断他的话:“这么说那个什么,土地神,也是你杀的了?”


    空同子一愣,稍想了想才意识到“土地神”是指什么了。


    ——那些庆军说他们随行那画师杀死了一个什么老狐,正自称土地。他当时并未多想,只觉得一个画师能杀死的,必是不入流的小妖。可先前红火大将军拦路的时候,已经特意提起了一次“谁杀了她亲封的土地”,到如今这位虬髯道长也又提了一次——似乎也是从那红火大将军处听说的。


    那老狐……是个何方神圣?

    到这时候空同子略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再打探得细一些。正在这犹豫的当口儿,听见那红火大将军喝道:“那老东西虽不成器,但依着人的说法,也是我家大王的岳丈——这件事难道你也要管的么?!”


    听了这句话,空同子心中就已经有计较了。看起来那老狐还是个人物……那么岂不是一桩功劳了?!

    他当即再一拱手,垂首沉声道:“禀道长,那老狐正是贫道所杀。”


    又微微侧脸看红火大将军,冷笑一声:“邪门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漫说区区一个狐妖,便是今日你在这两位道长面前,难道还敢放肆么?”


    红火大将军却瞪起眼睛看他,娇声喝道:“就凭你!刚才本将军已经同你交过手——你的手段哪里能奈何得了他的混元风?我看——”


    说这话眼珠儿一转,再往身边抓:“是另有人做了这事吧?!”


    原本阻挡在离军之前的那丛枯树当即被她撕成了漫天的碎屑,露出其后的百多人来。女妖的目光在这些人当中逡巡一阵子,忽地定格在李云心身上。


    便盯着瞧了一会儿。


    这李云心此时在人群里,一身与众不同的装束却很惹眼。再看他脸上的表情更惹眼——满脸的云淡风轻,又仿佛穷极无聊,似乎这边的可怕情形都不曾对他构成任何影响,都是玩闹一般。


    红火大将军这么一看,抬手指他:“是不是你?!”


    浑没被女妖放在眼中——这叫空同子面上一阵发热。他将眉头一皱,沉声道:“他不过是个画师!哼,贫道乃是剑宗五臾剑派修士,我的手段哪里是你这种无知妖魔能够揣度的?”


    虬髯道人便叹了一口气——似是觉得两者这般辩驳好生无趣。空同子便立即收声不再言语,只等这位高人做出裁决。就听这虬髯道人叹气之后说道:“总之,不是他,就是他,对不对?”


    这话听着像是对红火大将军说的。


    然后抬起手挥了挥:“那么这两个人你都带走吧!又不是我离国的儿郎。但带走了这两人、交代了你那什么土地的事,哼——朕,再来同你算一算你杀害朕离国子民的事!”


    空同子一愣。因为这位虬髯道长的这些话。


    ……朕?


    ……离国子民?

    ……将自己同那画师交给妖魔?!

    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此前他畏惧两位高人的威严,到了近前、依礼垂首,并不敢直视。又因着是夜里,光线并不好,于是没有看清这位虬髯道长的道袍是什么模样。


    但到此刻,他因为惊诧而抬起头,终于看清了。


    那……才不是什么道袍啊。这位虬髯的道长,黑袍绣金线——那是用金线绣着的五猛兽、五禽鸟图腾!


    这是……离国……皇室的图腾呀。


    就在他还未来得及从脑海中得出一个结论之前,却忽然听到身后第五靖的声音。这第五靖是个铁塔一般的汉子,平日里说话声音沉稳,略有些嘶哑。但到这时候,声音却又尖又细,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这位离国啸掠军的都头,从小路上往前奔跑了几步,全然不在意那些可怕的凶兽了,一直奔跑到那大青石的下方,才噗通一声跪下了,两眼发直、嘴唇微颤——


    “陛下?陛下?!臣——啸掠军都头第五靖,叩拜陛下呀!!”


    一阵凉意忽然爬上了空同子的身子——从尾椎生出,在一瞬间沿着脊梁窜到头顶去。他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位虬髯道人,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还听到那第五靖在大青石下咚咚咚地三拜九叩,更听见他说些什么“臣在上元三十二年有幸见过陛下龙颜……”、“还不来叩拜陛下……”、“陛下英明神武,臣早知道陛下不会就这么去了……”之类的话。


    十几息之后,空同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你……你……你是……你是离帝?!”


    “那……玄境的离帝?!”


  第三百八十九章 鬼帝

    这位剑宗修士陷入了可怕的绝望境地——难怪这“虬髯道人”,言语之中会有浩荡之气!

    他竟是那个,死后魂魄未被收走、集了离国亿万百姓的愿力成了玄境、直逼太上的鬼帝!离帝!

    自是有帝王气了!

    这样可怕的大妖魔……不,已经不能用大妖魔来形容了——当世哪个大妖魔,甫一得道便击杀了道统剑宗的三个玄境、两个真境?!


    而他竟然自己把自己送到这样可怕的妖魔面前了!!


    但他畏惧与否、讶异与否,却似乎都不是这位离帝在意的。这鬼帝没有看他,反倒去看青石下的第五靖——八九十个离军已经跪成了一片。有的在喊万岁,有的不敢做声,有的只将脸埋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他们当中不少人都听说了“驾崩的陛下成了鬼修”这件事——闹了那样大的动静、争斗被那样多的人目睹,即便是道统、剑宗想要隐瞒也很难。


    可如今却真真地见到了?


    ——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许多人的承受能力。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帝王在凡人心中的地位宛若天神,而眼前这一位,还是的确具有天神的神通的帝王!


    这离帝便轻轻哼了一声,重新站起身。背着手越过瘫坐在地的空同子,走到大青石边。


    “朕,成了这鬼修之后,有许多事情记得不了。但却有许多事情记得更清楚些了。”他微微皱眉,看石下的第五靖,“抬起头来。”


    第五靖立即抬了头。目光炯炯、直视鬼帝的双眼,与空同子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朕记得你。”离帝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上元三十二年,朕兴致好,又逢了上元节。于是把当时在京里的啸掠军军官喊来黄金台上饮酒——你是那个路天机的亲兵吧?”


    第五靖激动得满脸通红:“正是!末将那时正是路将军的亲兵——末将何德何能,竟叫陛下记在心上!”


    离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朕如今已不是凡人了。做了鬼修。你见了朕,不怕么?”


    第五靖立即高声道:“禀陛下!末将还记得在上元节的黄金台上,陛下对路将军说,你这亲兵模样威武,看着是个将才。而后末将才有了今日——陛下对末将的恩德,是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也报不完的!”


    “且——”他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恨意来,“自陛下……去后,朝中奸佞横行,帝位为小人把持,我大离江山已是……已是……”


    离帝听他说到这里,轻轻挑了挑眉:“啊。帝位为小人把持?哪个小人?”


    “是——晋王么?”


    第五靖朗声道:“正是!”


    离帝忽然嘿嘿地笑起来:“嘿嘿。朕在位的时候,有许多人说晋王的不是。但朕觉得他们是在结党营私、攻讦太子。”


    “那路天机,也是因为上表参晋王,被朕夺去了军职、遣回桐州去了。”


    “到如今么……哼。是朕那时候糊涂。”离帝微微眯起眼,“却正是这个晋王,伙同什么共济会,将朕给害死了。”


    第五靖大惊失色。就连他身后那些离军士兵听了这话,也暂时顾不得惶恐畏惧了,面面相觑。


    “罢了。”离帝忽然一挥大袖,“朕死后才晓得另有一片更广大的天地。离国……区区凡人的疆土又算什么。这笔账,早晚都要算。至于你们么——”


    “也还是朕的子民。就都下山去罢。后面这些,都留给这个什么……虞君吧。”


    第五靖没有说话,那空同子却忽然大叫起来:“鬼王、鬼王!那老狐不是我杀的,是那个画师杀的——你留他!我是剑派的使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不能将我交给那虞君!”


    说了这些又坐在地上,转身向那第五靖喊:“第五将军!你同你家陛下说说情——我一路上同你们降妖除魔……啊……我对你们也是有救命之恩的!”


    平日里这空同子趾高气昂,是世外高人的模样。到如今却丑态毕露,胆气连凡人都不如。第五靖因此皱起了眉。犹豫了一阵子,刚要开口,却听另一人说话了。


    说话的,乃是同离帝对坐的黄袍男子。


    这男子此前一直盯着棋盘静听、默不作声。到如今轻咳一声,开口道:“离国人可以走。但其后的庆逆,却一个都不许走。”


    他说了这话,离帝便转头看他:“怎么,老弟还是放不下、看不开么?”


    那黄袍男子便站起身,哈哈大笑,也看离帝:“放下看开?你我都是鬼修。既是鬼修,就是有一股执念化成了这法身——真看开了,还怎么可能存在于世上?更何况……”


    他皱起眉:“庆逆毁我社稷、害我子民。哼,这笔账,永远也算不清!”


    先前人们已晓得这离帝,是个前几月驾崩的离国“武威帝”。而今又听这个男子说什么“社稷”、“子民”——空同子又愣住了。


    这位又是何方神圣?


    但同样是愣了几息的功夫,他再一次瞪圆了眼睛——


    他虽然修行低微,可消息却很灵通。因而晓得道统的琅琊洞天曾去了庆国渭水,据说在那渭城里同一个可怕的大妖魔、龙九螭吻争斗,还折损不少人手。其间也有一件异事——


    说是那庆国的前朝、邺国的末代皇帝、邺昭武帝吕正阳死后魂魄竟没有被黑白阎君收走,而且一直潜伏在渭城的废都中。那一遭那邺国鬼帝也与龙九螭吻兴风作浪,后来被琅琊洞天的高人击退了……


    难道这个是——


    “你……你……你是那……邺国的昭武皇帝吕正阳!?”空同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并且同样看清了他的黄袍上所刺绣的图案——乃是暗金色的双头猛虎,这的确是曾经的邺国皇族的徽章呀!


    邺帝吕正阳哼了一声:“也算你有些见识。”


    空同子再愣一小会儿,忽然扑上去抱住他的腿:“这位鬼王、这位鬼王!你既是要向那些庆国人寻仇,我来告诉你!”


    “那些庆国人当中有一个画师,道法高强,对,道法高强,就是他杀了那老狐的!鬼王你想一想看,区区一个画师,修为竟到了这个地步,必是出身庆国皇室的公卿贵胄之家、灵丹妙药喂着才能如此的!”空同子将这些话一口气说出来,再抬手往庆军当中一指,“就是那人!”


  第三百九十章 故人

    这鬼帝吕正阳听了他的话,便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望了一眼,立时皱起眉头。


    空同子心惊胆战地看他,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因为他……可不想今天死在这里呵。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在旁人、在大人物看来无关紧要,但于他而言却是人生中顶顶重要的大事要做。


    他行事一向谨慎,这一次来漫卷群山中除妖是他修道以来最大胆冒险的一次。原以为以他这样的修为,并不会撞见大妖魔——道统剑宗有那么多的真境强者,大妖魔总是要去防备他们的!

    却不想这一撞,就撞见了三个!


    而今之计……就只能依靠头脑了。他晓得大妖魔虽说远比寻常的妖魔要精明,但毕竟是飞禽走兽化形,灵智无法同人相比。也晓得鬼修从前虽是人,但既做了鬼修就必有一股执念。他得依靠自己头脑在这无比险恶的情势当中斡旋,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


    这鬼帝既恨庆国人,那么见到了庆国的皇亲贵胄必是不能自持的——先将那相貌可恶的画师送给他。而后,再细细观瞧、暂且示敌以弱,寻机挑动他们同那虞君争斗起来……未必不能活着出这漫卷山!

    想到此处、再见到这鬼帝吕正阳脸上的神色,空同子心中就稍微一宽——他皱眉就好!


    便鼓起勇气又道:“这位鬼王可看仔细了!那小儿一路上对贫道百般羞辱,只是依仗他那世俗间的贵族身份。贫道乃是修行人不同他计较,结果他变本加厉,竟然在此前遇到那位红火大将军时候要加害贫道!此种行径,无论在在人在鬼在妖,都称得上卑鄙恶毒!”


    说到这里,见吕正阳只死死盯着那画师、眉头皱得更紧了,心中就越发安定了些。因而从地上站起身,又咬着牙转身向那离帝一拱手:“这位鬼王——贫道此前为持护你的这些子民,不惜以身犯险、舍命相搏。此獠却伙同那些庆军在阵后作壁上观,要坐视咱们送死。这种事,难道也是您能够忍受的么!”


    邺帝还未说话,离帝听了这些却朝第五靖一瞪眼:“朕最恨那些暗地里使坏的恶毒小人——第五靖,道士说的可是实情?”


    第五靖便犹豫了一会儿——不晓得是该说出实情来,还是维护这空同子。空同子此前与他们并肩作战,战友之情毕竟是有的。倘若是别人问他,他必然想也不想便说“他说的都是真的”。但眼下乃是离帝问他——对于这位鬼帝的敬畏之情倒叫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了。


    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年轻的男子忽然高叫:“你放屁!我们什么时候坐视不理了?什么时候要害你们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细皮嫩肉却脾气火爆的燕二。


    庆军诸人,见了眼前的阵势、听了眼前这些话,哪怕并不能完全晓得内情,却知道自己已经是处万分绝望的境地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凡人的人们,性命全拿捏在妖魔的手中。换言之,已无活路了。


    既没有活路,便不会像空同子这种还有一线希望的人那样失掉勇气。因而这燕二听了这些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然头一个跳出来——跳上小路旁的山岗。


    他穿一身软皮甲,手执长弓,一边骂了这一声一边从腰间的箭壶中抽出三根羽箭来,搭箭便射:“小爷今天总是要死,就先送你这个满口跑马的混账道士上路!”


    话音一落,正使出了连珠箭的手段——三根羽箭嗖嗖嗖直奔空同子面门射过去。


    风大、天黑、离得又远。可这三支箭的准头却吓人——第一支箭正射到他的鼻梁,但叫这空同子用手握住了。但第二支箭又中第一支箭的箭尾,却没有将它劈开,而是又将它往前钉了一些。


    原来这燕二的羽箭竟是特制的,尾羽处也是精铁的!


    空同子稍稍一愣——他是修行人,头一次见到凡人的技艺如此精湛,几可以称得上神奇。就在这一愣的当口,第三支箭也射到了——正射在第二支的箭的箭尾,又将被他握住的那一支,往前钉了些!


    只进了这么一点点,箭头终于刺破他的皮肤。


    但空同子也是化境的修士,身体比凡人要坚韧许多。箭头在他身上留了一条小口就不能再前进,只刺出了一滴血来。


    可这一滴血,也已经叫这空同子大惊、大怒了!


    修行人——化境的修行人,竟被凡人伤了!


    一口恶气涌上胸口。他手掌一用力,那箭杆立即成了碎屑。而后瞪圆了眼睛喝道:“二位鬼王,就先让贫道帮你们料理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


    一个化境的剑修和一个凡人争斗起来——这件事在大妖眼中不过是蝼蚁打架一般的小事而已,谁理会去。


    离帝连看都未看他,只对邺帝道:“老弟,你这是在想什么?那画师还有什么出奇之处么?”


    邺帝吕正阳再皱眉:“那人……竟有些熟识——”


    他口中的“那人”,此刻正坐在矮马上,看离帝。


    离帝……除去天下双圣、真龙金鹏之外最接近太上境界的妖魔。李云心很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儿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来,但不晓得是自己修为有限还是那离帝修为太高深,他却并没有瞧出什么异常。


    他同离帝一样不在意身边这些凡人、低阶修士的争斗。可旁人却没法子如他一样从容。燕二跳上山冈射出三箭去,那丁敏便一把抓住李云心的手,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了:“道长,前面那人是什么来头?庆逆?说的是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不顾身份礼仪地碰到李云心的肉身——乃是在情急之下。可即便如此也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


    这位混元子道长的手,好凉呀。眼下是秋日的夜里,天自然凉。那铁甲碰一下脖子,都凉得人直吸气。可这混元子道长的手就好像铁甲一样凉,仿佛他并没有体温,外面是什么温度,他就是什么温度。


    因这异象,他愣了愣,赶忙将手松开了。


    却见李云心在马上微微眯起眼,也并不在意他的举动——仿佛他们做的事情皆与他无关。


    这种状态,第一次从老狐手中就下他们的时候丁敏见过。之前离军与红火大将军交战时他也见过。那时候,他总觉得都各有缘由——第一次救他们的时候,叫做高人的姿态。自然云淡风轻。第二次坐视离军与妖魔交战的时候,他自己也说过,是记恨那空同子。


    可眼下,在这样可怕的强敌面前、在这样绝望的情势当中,他还是这个做派——


    丁敏是个聪明人。因而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他一直都将这位道长想岔了……并不是什么“高人做派”、“记恨空同子”,而是……他的确并不很在乎。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他们这些世俗人一样明确的目的、欲望。只是想做就做了、不想就不做——就如同眼下这样子,他并不想逃也不急着逃,因而波澜不惊稳如山岳——


    丁敏愣了一小会儿,最后看了李云心一眼。然后拨马从他身边走开了。他意识到这位混元子道长,并不会因为他“要求”了,就拯救他们、或者为他们出谋划策。


    就好像那些京中的富贵人家公子在路上遇到一个可怜的乞儿时倘若心情好,会丢上一角银子、甚至叫人将那乞儿收回府中。但倘若这乞儿以为自己可事事求着那贵人,就是痴心妄想了。


    丁敏跳下马——这时候那空同子正受了燕二的三箭,怒意勃发。这位队正晓得眼下是生死边缘,且敌手不是他们可以抗衡的,因而拔出腰间的短刀,先往自己座下那匹战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插!

    战马吃痛,嘶叫一声拔腿便往前方离军阵中冲去。于是在这狭窄山路上,离军也乱作一团,人仰马翻。而后丁敏喝道:“各自逃命去吧!逃出去的,要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他是见过生死的老兵,因而很有决断——在许多庆军还在观望、心存侥幸的时候便晓得已退无可退,要趁乱分头突围了。因而离军与空同子都略略一愣。这一愣之后许多的庆军也学他模样,纷纷将那些战马、运红土的驮马惊走。一时间——虽然只有几十匹马,可这山路更加狭窄——竟也有了万马奔腾之势,黑夜里乱成了一片。


    空同子的怒意也终于爆发出来。见那鬼帝并没有不悦,他一抬手便祭起了飞剑,喝道:“逃,往哪里逃!?先取了你这画师的狗头献给鬼王!”


    这法子李云心也曾用过,且是很喜欢用的——先讨了敌人的欢心、叫他们放松警惕,再徐徐图之。空同子竟也用得得心应手,在乱军当中盯住了那白袍显眼的“混元子”、只当他是吓呆了,一剑便刺了过去!


    他那口飞剑先前在与红火大将军争斗的时候受损,因而眼下虽然还是青蒙蒙的,然而光芒忽明忽灭,去势也不是很疾。但即便如此也远比世俗人的羽箭要来得快——他喝出这一句,那飞剑便立时到了混元子的面门!


    隐忍了半天的杀意终于暂时得到释放,在这一刹那之间空同子觉得身上舒适无比,就连血流都在这秋日寒夜里热起来了!

    然后……


    他的血又凝住了。


    李云心抬起手,接住了他的飞剑——就如同他此前接住燕二的羽箭。


    用两根手指。


  第三百九十一章 绝望与恐惧


    一柄化境剑士的飞剑,性命相寄,淬炼几十年。切开金石如同切开流水空气,此刻却停在他的手指中,动也不能动。


    小剑嗡嗡作响、震颤了一阵子——那是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的空同子、在经历了无以复加的惊诧之余,做最后的努力、试图将飞剑收回。


    但李云心挑了一下眉头,抬起另一只手,在飞剑上弹了一下子。


    铮然一声清响,乱颤的飞剑登时像一尾死掉的鱼儿一样,不动了。


    它表面的光芒迅速黯淡,很快变成一块沉沉的死物。


    一口鲜血从空同子的口中喷出,他再一次瘫软在地。可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刚才那轻描淡写的一击毁去了他飞剑上的灵气——他的修为大损,肉身亦受重创,连站也站不稳了!


    他直瞪着李云心,嘶声道:“你……怎么回事……你……怎么?!”


    到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混元子”,原来并不是什么“画师”,而是一个修为绝高、至少远在自己之上的家伙!


    此前他遇到了两个鬼帝,心中便生出恐惧,只想虚与委蛇求得活路。可眼下知晓了李云心并不是什么修为低微的画师,心中却是另一番情感——


    他一向最忌讳别人谈及容貌。见到李云心时候瞧他生得漂亮,便道空有一副皮囊罢了——可也只是个凡人。而自己修大道将与天地同寿,岂是他能够比肩的?

    然而到此刻,飞剑被废修为大损,可能连继续修行都成奢望——却发现这混元子不但生得漂亮,且……修为更在自己之上!

    苍天……何其不公呀!!

    他再想到自己一路上对这个人冷嘲热讽、都被这些离军、庆军看到了眼中去。到如今再瞧见这副光景——岂不是都将自己当成了笑柄?!那可恶的家伙,这一路上想必也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话!

    新仇旧恨涌上胸口,他心中羞愤交加,竟再也不顾什么生死体面。一手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忽然抬起来,指尖颤抖、指着那李云心:“你——竟在一路羞辱贫道?!你、你、你……”


    原本惊了马、四处逃去的庆军也瞧见这一幕,都与空同子一样呆住了——只晓得混元子是高人,可从未想过竟然高到这种地步,一击就击垮了那在他们眼中神通广大的剑修么!?


    离军也愣——于是一时间百多人都怔在山路上,只瞧见、听见空同子继续道:“你……如今毁了我的修为、叫这些废物们看到我如今的样子……可是终于解了你一路的愤恨么?!”


    “你、你、你……你这个——”


    他从前在两个鬼帝面前做出那种废物模样,其实一多半是故意做来看、示弱。因而虽然看着畏惧,却还能侃侃而谈。到如今晓得自己修为几乎已经被废了、且害他的还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倒是当真连话都快说不出了——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李云心,晓得一会还要被对方折辱。那混账隐忍了一路等的就是这一刻吧,简直是——


    而后,李云心终于在马上叹了口气,随手将那柄失去了光芒的小剑丢在地上——甫一落地,立时有一半插进了石中去。


    接着跳下马,只用了三步便走到大青石上。


    这三步,走得庆军、离军、乃至空同子都目瞪口呆——他那里距青石何止百步远。可他的步伐优雅从容,谁也看不明白是如何越过了这样长的距离的!


    他正停在空同子的身前。那空同子便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只等他低下头,用或者得意或者高傲或者悲悯的神情同自己说话。然而……李云心却又走了一步,从他身边掠过去了。


    “难道吕兄不记得渭城里的那个李云心了么。”李云心微笑着看邺帝吕正阳,“分开几个月,一直不晓得你是怎样了。到刚才瞧见你、知道你一切都好,我的心才落了地。”


    空同子愣在原地——不是因为他稍有些印象的“李云心”这个名字,而是……怎么不理他?

    当他……不存在的么?!

    于是在这漫卷山崖旁、孤松青石上,李云心同两位鬼帝立在一处。这两位鬼帝,都是大妖。尤其那离帝更是凶名赫赫,无人不畏惧他。然而李云心在他们的对面,气势却一点也不弱。


    他身材修长,穿一身白衣。袍袖在秋风里翻飞,好像一个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仙人——这情景看在那些刚才还要四散奔逃的庆军眼中,竟叫他们一时间都有些痴了。早知道这位“混元子道长”生得漂亮潇洒,可而今这漂亮潇洒又衬上了如此强大的气势,震撼何止千百倍呢。


    因这情景,纷纷止住脚步。有许多人是与丁敏、许谋逃在一处的。到这时候便犹疑着,问该怎么办。


    因为如此四散逃命实在是下下策。且不说独自在山中能不能避得过那些猛兽、那些妖兵的追捕。即便是避过了——出了漫卷山、到了通天泽附近的庆军营盘,他们运送的红土都丢了,也不好交差。


    丁敏拄着刀,站在山岗上,皱眉盯着那青石上的白色身影,目瞪口呆。


    不是没想过这位道长其实是神通广大的,只是没想过广大到了这个地步——他又不蠢,瞧那空同子就模样就已经晓得那两个什么鬼帝,是多么可怕的家伙的。


    可如今……他们这位自称李云心的混元子道长,竟就这么站在他们的面前,且看着还是早就熟识了一般——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因而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等等看吧。”


    又想了想,但目光始终未从李云心身上移开:“咱们刚才已经把马都惊了。这趟差事是交不了了。咱们军主又折了,这时候回大营,没什么好下场。或许他……还能救咱们一救。”


    他对身后的军士说完这些话,便听到那大青石上、称他们为“庆逆”的鬼王开口道:“李……云心?”


    声音里略有些疑惑,似是并不很确定。但隔了片刻,声音笃定起来:“——李云心!朕记起你了!”


    邺帝吕正阳也是鬼帝。但不同于离帝。他这鬼做得久,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因而更伤了神智。许多事情记得不是很牢靠,倒像是一个尤其健忘的老者。


    但如今再见到李云心、听到他说了话,终于记起了这样一个人来——正是这人,破了他那废宫的封禁,叫他能够重新拥有神智、有了今日的造化!


    这事一记起来,当即放声大笑,惊得石下的那些巨大猛兽都低声嘶吼起来:“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人,到如今——你也成了妖魔,哈哈哈,咱们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一听这话丁敏与许谋齐齐变了脸色——妖魔!?


    狡诈残暴的……妖魔么?!

    那空同子也变了脸色。但不是因为妖魔,而是因为终于也记起了“李云心”这个名字——不正是被道统、剑宗捉拿的那妖魔么?!

    他竟被一个妖魔折辱了这样久!

    而今还匍匐在这妖魔的脚边——天理正道何在?!


    因而绝望愈发绝望,愤怒愈发愤怒——他猛地抬起头向李云心喝道:“原来是你!”


    这四字一字一顿,牙咬切齿:“你这胆大包天的妖魔同我剑宗道统作对,前些日子更被我家掌门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侥幸逃得了性命,藏在这深山里不敢露面了么?!”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可笑、可悲、可叹呀!”空同子的声音越发激昂,竟笑出了一两分悲壮气来,“缩头缩尾如今只敢同我这样修为低微之辈同行了——如此一想我倒是释然……我以区区化境的修为,却同你这真境的妖魔周旋了足足一日!如今落在你们这三个妖魔的手上……死掉了,也算轰轰烈烈!”


    先前他还想要在两个鬼帝面前周旋,可如今想起了这李云心来,就晓得是很出名的“残忍狡诈”,因此自知绝不能活了。既然有了死志,倒是可以尽情抒怀——这番话喝出口,只觉得自己血脉贲张、慷慨激昂,再不畏惧什么妖魔了!


    他说完了这些,对李云心怒目而视。虽仍旧瘫坐在地上,可腰杆却挺得笔直,好似一根扎在岩石上的钉子。


    那些离国庆国军人听他说了这些,心中也慢慢地更加明了了——原来这所谓的道长混元子竟是个大妖魔,且正被剑宗道统捉拿。此前混在人群中……是为了掩人耳目的么?!

    丁敏同许谋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已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


    于是,李云心轻轻叹了口气。


    “做妖魔倒是痛快了些,但麻烦也不少。”他对邺帝吕正阳摇摇头,“你我分别之后我又听说了你的消息——你为了回护我的人,与琅琊洞天的道士们争斗起来。我那时候担心你身死魂灭,还遗憾了好一阵子。到如今——”


    他又向离帝一拱手:“自然也听说过离国皇帝一朝得道修为直逼太上的大名——如今二位鬼帝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第三百九十二章 虞君飞虎王


    那离帝原本在冷眼观瞧李云心,似乎是从前曾听邺帝提起过——实际上也的确提起过。但彼时这邺帝记得并不清楚,说得也不甚了了。此刻见了李云心才晓得“正是那人”。


    便微微一皱眉:“你就是那李云心。朕倒是听说你还有些手段,只是胆子小——当日我这老弟在渭城里拼死护着你的人,却听说你自个儿躲在什么禁制里……哼。”


    那邺帝正要说话,红火大将军却已经不耐烦了——她冷眼观瞧事态进展,到如今搞清楚了缘由。


    原来是有一个妖魔此前混在那庆军的队伍里,似乎想要掩藏行踪。至于那妖魔的名字……她似乎也是听说过的。但同样不甚了了——只听她家大王提起过,说一个叫什么“李云心”的妖王,在那关元地穴中与他们一同议事、被他们群起而攻之。再往后就不再提他的事情……


    大概就是因为如今的情况吧——在关元地穴中被群众围攻,因而出逃。所以在这漫卷山里混迹凡人军中掩藏自己……啊呀,这倒是立了功。


    她如今得到这妖王的行踪,而她家虞君大王稍后也要赶到,岂不是既为自己报了仇、又助她家大王捉拿了逃犯!


    她想到这里,忽然嘻嘻笑起来。站在巨兽头顶抬手一指那离帝:“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在这里卖弄什么呢?你成鬼帝之初倒的的确确是个可怕的大妖,可惜随即被道统剑宗的那群老东西击伤了,如今重伤未复不过是区区真境而已。但你既是妖魔,同我家大王又没什么仇怨,今天只要不多事,我们也不为难你们。”


    再一指李云心:“这剑士是个废物,那么刚才击伤本将军的就是你了!噫,李云心!我倒听我家大王提起过你——如今是从关元地穴中负罪出逃的么?!遇见了本将军,你也走不脱的!我家大王即刻便到,这附近也被我家大王座下的数千妖兵围了,今日你插翅难逃!”


    那空同子听了女妖这话,也再笑起来,大叫:“是了是了!贫道就看你们这些妖魔内斗,最好全死了——贫道这一条命也算没有白白葬送!”


    这一修一妖,一吵一闹,邺帝便皱起了眉,终是将目光移到空同子的身上了。略瞧了瞧,先对离帝说:“老兄是误解了他。这事我们以后再细说。”


    再看李云心:“这剑士,是个什么来路?”


    李云心这才略转身,目光在空同子的身上扫了一眼:“没什么来路,一条杂鱼罢了。之前想要借他用一用,混进剑宗去。现在既然遇着你们了,也就没什么用了。”


    空同子立即冷笑,挺直了身子叫道:“嘿嘿。我空同子十二岁修道,只修了区区三十三年而已,修为自是不如你们这些百年千年的妖魔。在你眼中,我自是什么杂鱼了。但我家五臾剑派掌门金光子,修为境界比起你来只高不低——你今日伙同这些妖魔在此洋洋得意,前几日还不是做了丧家之犬、被我家掌门追杀得走投无路么!”


    “而今玄门与妖魔的战争一触即发,我今日死,也不过是早死了十几天罢了——贫道就在森罗殿中等你们,看那时候,你们是什么模样!你动手罢!”


    说了这些话将眉头一皱,猛地闭上眼。只等这妖魔被他激起了凶性,抬手将他杀死。


    可随即听到李云心咦了一声:“哦,这么说你家那位金光子掌门,并没有告诉你们那天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说了这句话之后又笑起来:“好好好。这就好办。来,睁开眼睛,瞧瞧这个是什么?”


    妖魔李云心终于不再无视他、肯同他说话了——这叫空同子的心中生出一阵奇异的释然感。而后也不晓得为什么,竟真就将眼睛睁开、依着他的话去看了。


    这一看,正瞧见李云心手中托着一团圆圆灿灿的金光——


    空同子登时瞪圆了双眼、好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虽是个境界低微的修士,可身为五臾剑派的弟子,总晓得他家掌门的本命法宝是什么!

    这妖魔李云心手中这一团金灿灿的东西……不是那琉璃剑心还能是什么?!


    怎么——会落在他手上?!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叫:“怎么……会在你这里?!你这是什么诡计?!”


    李云心哼着笑了一声:“所以你家掌门也没告诉你们——她的本命法宝不但在我这里了,就连她的修为也大损了?”


    又收敛了笑容:“就凭你们几个鸡毛杂碎的臭道士,也配要我的命?”


    空同子目瞪口呆。而那离帝原本看李云心并不很顺眼。听了他如今这几句话却哈哈大笑起来:“这话我倒是喜欢——那群臭道士都是些什么货色!”


    李云心向他微微一笑,空同子却又叫起来:“假的!定然是假的!”


    他叫得声嘶力竭,仿佛被夺去的不是空同子的宝贝,而是他自己的一般:“你们这些妖魔诡计多端,使了这个拙劣的法子——”


    将喊到这里,李云心却把手一翻,随手将那琉璃剑心摔在空同子的面前:“自己看去。”


    他拿出这宝贝之后,附近偌大的一片山野都被这金灿灿的法宝所放射出来的毫光映亮了。无论懂还是不懂的,都晓得这必然是很厉害、很珍贵的玩意儿。等他再说了这乃是剑宗五臾剑派掌门金光子的本命法宝,所有人就都晓得这的的确确是珍宝了。


    然后就在还有人感叹“如此珍贵的东西他岂敢就这样示人难道不怕被人觊觎”的时候……


    他却忽然像丢什么果皮桃核一般,随手便将这宝贝丢到空同子的面前了。


    这一件金灿灿的琉璃剑心落到大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叫所有人都愣了。又在空同子面前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才停下来,而后,这空同子猛扑上去,伸出双手将它给死死抱住了——好似生怕人来抢一样。


    然后又惊又疑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几眼,才敢低头去看这宝贝。或许是五臾剑派的修士有什么独到的手段可以鉴别这东西,空同子只瞧了瞧,摸了摸,就猛地抬起头、嘴唇剧烈地颤动起来。


    然后大叫起来:“是……真的!真的!!”


    接着愣一会儿,又忽然手舞足蹈:“啊——哈哈哈哈哈!琉璃剑心,落在我的手里了!!落在我的手里了!!”


    一边叫一边抱紧了这玩意儿,爬了两步到李云心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脚、抬头用炽热的目光看他:“这位妖王、这位妖王!我也愿意做妖魔!你既然将这个给了我,就必然是要用我对不对?!我一定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赴汤蹈火、刀山火海……啊,你将这琉璃剑心赐给我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但李云心将他一脚踢开了。


    那离帝见这情景,便又将李云心细细打量一番,忽然对邺帝吕正阳道:“这小子……也是个妙人。朕觉得有些喜欢他了。嘿,能将琉璃剑心如他这般随手丢了的,天下找不出第二人了吧?”


    李云心笑了笑:“这东西,于我又没用。既然没用就是死物了——”


    说到这里转头看空同子:“既然你喜欢,就拿去——拿去同你家掌门说,这是我送给她的。然后你再问她,你想要这东西,看她肯不肯给你。”


    空同子不晓得他这什么意思,一时间只瞪着眼睛看他。


    便在这时,林中的妖魔们齐齐地低下了身子,就连那拦路的十几头凶兽都将头颅俯到地上去了。山林之间忽然阴风大作、飞砂走石。又听到那红火大将军叫道:“大王,你可算来了!”


    她这时的声音可不同此前,竟藏了些似娇似嗔的意味。再听到那些藏身林中的妖兵,忽然齐齐呼喝起来。声音漫山遍野、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恭迎通天大元帅、虞君飞虎王!”


    在这震天响的呼喝声音中,一道黑风自西北面掠过树梢,一路往这漫卷山崖边席卷过来。这到来的虞君似乎也是在有意卖弄威势,只在林稍上徘徊,却并不现身。只在沉沉的夜幕里发出沉闷的低喝声来——好像闷雷滚滚:“你们这两个鬼王藏身漫卷山中已经多日,却既不肯听从通天君调遣、也对本王无礼!”


    “今日本王集结了大军正是要将你们一网成擒!那离帝!你日前在通天泽中已触怒了通天君、还伤了他——你可知此次若被我捉拿了,等你的将是怎样的下场么?!”


    他这一喝,群妖立即高呼附和,威势慑人。在这潮水一般的呼喊声中又听到红火大将军叫道:“大王,今日不但拦下了这两个老鬼——还拦下了一件宝贝!那五臾剑派掌门的本命法宝琉璃剑心,也在这剑士手中——贺喜大王今日一箭双雕了!!”


    便是在这时候,李云心才晓得两位鬼帝在此处做什么了。


    实际上这两位鬼帝已在山里同这虞君纠缠许久了吧。而今夜的事情,原本是他们之间的事。这些离军与庆军,只是不走运,撞上了这些妖魔罢了。


    只不过在睚眦那宝殿中的时候倒是不晓得……


    这虞君竟然有这样大的威风、这样大的排场呀!


  第三百九十三章 遇着个煞星


    听了红火大将军报出来的喜讯,那林稍的黑风猛地一滞。


    随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如此?嘿嘿嘿……本王刚同诸妖王饮了酒,老天便送来这样的美事!叫本王瞧瞧,那宝贝在哪里?!”


    这话音一落,黑风忽地一收——正化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人形,现身在阵前、那红火大将军的身边了。


    李云心曾经见过虞君。那时他在睚眦的殿中,被一群妖王刁难。而这虞君也是率先发难的几人。此后他凭着那殿中的气机当场格毙了真境巅峰的大妖人君,这些妖王才为之震慑、再不敢多言了。


    那时候他见这虞君,只穿了贴身的轻甲而已。但如今再见这虞君——或是因着座下的众妖兵齐出,于是便将全副的铠甲都披挂了,看着威风极了——身上乃是一副厚重的黑铁鱼鳞甲,甲裙一直护过膝,足有两三指厚。头上戴一顶玄铁朝天冠,冠上却没有翎,而是嵌了两个人的骷髅头骨。足下则踏一双蟒皮的虎头靴,用火红的宝石做虎头的双眼,在这暗夜里仍旧熠熠生辉。


    手中则持一柄金背大刀。这虞君是妖魔,身形远比寻常人高大,足有丈余、两三人高。因而这刀刃也大,看起来就仿佛是一扇门板一般。


    此前人见着这些拦路的凶兽,只觉得这些凶兽生得雄壮。但如今虞君落在凶兽的身上,却正将这兽当成的坐骑。


    虎妖王一现身,林中群妖气势大振,声浪冲天。


    这虎妖也是洋洋自得。骑在凶兽背上、单手将那门板一般的大刀提起往大青石上一指:“离帝!今天,咱们就把旧账都一起算了吧!”


    虎妖王现身的时候,这离帝也不想弱了气势。因而凝神往前踏了两步去,站到大青石的边沿,却正将他身后的李云心遮挡住了。


    离帝听他叫阵,冷冷一笑:“就凭你!朕为天子的时候,尔等不过是躲藏在群山中的妖魔罢了。朕成鬼修的时候,更不将尔等放在眼中!那个什么通天君在朕受重伤、神智不清的时候偷袭——却仍被朕击退。今日你这般货色,也配来此叫阵么?!”


    这两个妖魔叫骂,听得李云心微微皱眉。离帝从前是人,有人的习气倒还好说。可这虞君乃是个妖魔——在睚眦殿中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吃了”。这样暴烈鲁莽的性子,如今却学人的将军一般在阵前叫骂起来而不是挥刀便斩,实在有些奇怪。


    正在犹疑之际,离帝身后的邺帝吕正阳往他身边走了一步,低声道:“李云心,你快走罢。”


    李云心微微一愣。又听那吕正阳道:“我同姬澜在此是有事要做,走不得的。但我在渭都受了重伤,至今未复。姬澜也受了重伤,如今不过是大成真人的境界,也未必是那虞君的敌手。”


    “但这虞君此前也在我们手里吃过亏,因此眼下一时僵持着。或许他是在等援手——你再不走,一会儿他的援手来了,你也就走不了了!”


    姬是离国的皇族姓氏。因而李云心一听就知道这“姬澜”,指的就是离帝。看起来这两位鬼帝似乎是在这山有什么图谋,因此徘徊不去。而此前已与虎妖打过几次交道,也算是势均力敌。


    李云心并不算什么古道热肠之人,情感也只肯分给自己瞧得上眼的人而已。而这邺帝吕正阳,就勉强算是他能够瞧得上的了。


    渭城被琅琊洞天的道士焚毁之前,这邺帝因着对自己承诺拼死送他的部属出城,这一份情谊他还未还。这种事情对于世俗人来说仅仅是“情谊”,但对于修行人来说,却既是情谊、也是缘果业债。因此李云心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既然撞上了这件事,也就该还了吧。


    就先对吕正阳笑了笑:“在渭城时我们算是彼此利用各取所需。但城破的时候你有情有义,这一点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这个人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你这恩情,我今天要还你。跟我说说,你们两个在这里——是打算脱身便可,还是要把这虞君也杀了?”


    吕正阳摇头:“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便说。如今这件事……你也不必为难自己。我们总有法子——”


    离帝也听了李云心的话。到这时候趁那虞君又叫骂起来的当口儿转回头:“你这家伙口气倒是不小。眼下朕虽然只是真境,却已经同这虎妖交手几次,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哼,你却说什么杀了的话——莫非你觉得你的手段还在我之上了么?”


    “这虎妖自是在等援兵……哼哼。但朕今夜也要同他做个了结。再过半个时辰,到弦月经天之时也是朕的功力最盛之时——非毙了这不知死活的畜生不可!”


    李云心便轻轻地哦了一声。晓得这离帝此刻,倒的确是在“强撑”了。他并无必然的把握击退虞君,还要等待时机。但又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目的不能一走了之。而这虞君此前似乎也同两个鬼帝交过手,并未占到什么便宜,由此也在等待援兵。


    其实这离帝……是个值得结交的家伙呀。


    李云心在心里转了几个念头。离帝同睚眦为敌,便是同这天下所属神龙王朝的妖魔们为敌。可自然又与玄门势不两立,言语之间也透露出是共济会害死了他——简直是自己牢靠得不能再牢靠的天然盟友。


    且看离帝此人——初见自己时言语间大有轻慢之意,瞧他不起。但很快因为一两件小事又夸赞起他来。这意味着这离帝,实则是这世上很少见的……真性情的人。


    或许与他从前的职业有关吧。做皇帝,尤其是离国的皇帝,大概比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世俗凡人都可以不必在意什么“旁人的眼光”,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于是李云心低声笑了笑:“论修为,我未必比陛下高明。但要说手段么……”


    他一边这般说一边缓缓踱步,从离帝身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此时那虎妖虞君正在叫骂。说到得意处,转头去看他身边妖兵妖将。那些妖魔便立即陪他大笑起来。虞君也笑得得意,刚转回头,便瞧见了出现在离帝身边的李云心。


    于是笑声登时滞在了喉咙里,一张嘴巴咧得大、未及闭上,模样怪异极了。


    火红大将军见了李云心,伸手便攀住虞君水桶般粗细的隔壁,娇声道:“大王,也还有此人——不正是大王前些日子提起的、那戴罪的妖魔么!”


    可说了这话,却并未听他家大王做声。再抬头一看,瞧见虞君目瞪口呆的模样,于是也愣了。


    这虞君与红火大将军愣住不做声,林中的妖兵妖将便也收敛了声音,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因而一时之间……这李云心一现身,山崖上竟然即刻寂静无声,诡异极了。


    离帝皱起眉,转头看了邺帝一眼。但吕正阳亦是摸不着头脑——这李云心在渭城中时还只是个化境,后来借着他的力量成了真境的妖魔,修为也并不很高深。怎的……如今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他们不晓得、李云心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叫虞君怕成这样子。


    但虞君自己却是晓得的。且在心中大骂——怎么撞见这么个煞星了!


    原本也并未将什么渭水君、螭吻放在眼里。反而是在睚眦殿中的时候,他们一干妖王以人君为首,要将这什么渭水君给分着吃了——即便不吃,也吓他一吓,好叫那修为低微的龙子晓得,他们这些山野间的妖王也不是好相与的。


    但哪里晓得那人君竟然被他当场格毙了!

    人君的修为,他们还不晓得么?有些时候连通天君的账都不大买,隐隐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了。虞君自然也同人君较量过——不说在瞬息之间格毙他,就说是不受重创都十分吃力。因而那日在殿中,诸妖王在人君死后皆战战兢兢,都是因为晓得这一点的——


    这渭水君一击格杀人君,手段到底有多么的高明?!


    至此一件事也就罢了……又在前两日,晓得另一件事。


    ——通天君睚眦暴跳如雷,忽然发下追捕的命令。说是那龙九渭水君在夜里又击杀了白散人、且闯入通天君的书房窥探了他的隐秘……


    这件事,又是这些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妖王们、哪一个有胆的去做的?!


    杀了龙大琴君的人,又闯入龙二通天君的书房,啊呀呀……即便虞君是个胆子有如水桶一般粗的家伙,想起这事来也是一阵脊背发凉——那渭水君瞧着极像个人、身形不粗壮,说话也像书生,可竟做出这样疯魔的事情来!


    因着这些事,虞君早在心中怕了他了。


    昨日通天君暴怒之下发下令旨要诸妖王捉拿李云心,虞君得了这令,立即使人去找离帝、邺帝的晦气。为的便是叫自己在这里脱不开身,好千万别真找见了那李云心。


    岂知……竟就在这里撞见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借你头颅一观


    虞君这一愣,便愣了几息的功夫。直到红火大将军再捏了捏他的胳膊,低声问道“大王出了什么事”的时候,这虎妖才猛地眨了眨眼、一把甩开了身边的妖将:“啊呀呀……竟然是……渭水君呀……”


    他来时气势汹汹、不可一世。此前说话也踌躇满志、毫不畏惧。可如今一见李云心,脸上的神情登时变了、且是天壤之别,立即叫这崖上的一干人等皆愣住了!

    但李云心只用了两息的功夫就参透了内情。这结果本也是他设计出来的——在睚眦殿中格毙人君,后来又做了林林种种的事,正是为了在群妖当中立威。他重伤未复、即便恢复了也不是那些妖王当中战力最强的,唯有通过此种手段、以雷霆之势将他们全部慑服,以后才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如今倒是初见成效了。


    且这成效,出乎意料地好呀。


    因此他便咧嘴笑起来:“虞君大王威风得很呀。”


    他口中的两排细密白牙在那些猛兽的目光中闪了闪,然后又往前踱了两步:“当初在殿内说要分吃本君的,似是也有虞君一份。可惜当时本君只料理了那人君,此后倒是没机会再同虞君亲近……啊呀——”


    他停住脚步,死死地盯着虎妖:“如今虞君是迫不及待地追来、寻死了么?”


    虎妖听了他这话,心头狂跳!


    人君是被他杀死了——那一日在殿中推波助澜的白散人似是也被他杀死了……这家伙……果然是为了那日的事情而记恨在心了么!?


    他这样的真境妖魔灵智早开了。虽说平日里残暴,可总是惜命的。此刻听李云心说了这番话,再顾不得旁的。只想先脱身,再从长计议。因而忙摆手:“哪里哪里……啊呀,渭水君是误会了——那、那通天君……啊呀,在渭水君走后便大怒,发下令旨叫各路妖王捉拿渭水君——”


    虎妖转了转眼珠:“小王此前在殿中……见了渭水君的模样,心生爱慕……啊,仰慕,因此想着给渭水君报信来的——哪里能,有别的什么念头呢?!”


    虞君身周的妖将见了他这做派,都看得呆住了——那红火大将军更是瞧一瞧李云心、再瞧一瞧自家大王,半晌不晓得说什么好。但终归是一缩头,也晓得自己给自家大王触了霉头、惹了个了不得的家伙。因此悄悄地缩去阵后,再不敢出声了。


    那离帝,则紧皱了眉。盯着李云心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邺帝。


    邺帝吕正阳亦是一头雾水——两者分别的这几个月中,发生了多少事!他哪里能想得到这李云心有了怎样的际遇、经历了多少的艰险、又如何走到今天这地步呢!因而亦茫然。


    李云心当风而立,略低头掸了掸自己的指甲,再抬眼对虞君嘻嘻一笑:“原来如此呀。这么说我倒要承你的情了。”


    而后又收敛了笑容,冷哼一声:“用不着同本君说这些屁话。你是怎样想的、那睚眦是怎样想的,我难道不知晓么?我既已同他翻了脸,以后就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你今天在这里见了我,回去了少不得要通风报信——我也不怕!正要找人告诉他,我已经不屑与他为伍了!”


    虞君不晓得李云心此前同睚眦、琴君商议的,针对玄门的“阳谋”,更不晓得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如今听他说了这些,只浑浑噩噩地觉得是这龙族兄弟之间发生了龃龉,终于反目了。再听这李云心的口气竟是要放他回去报信,心中登时一宽。


    这一宽、晓得生死危机已没了,就想起别的事来——今夜真是好丢脸——且被这样多的妖子妖孙见证了!


    可他又不能将自己座下的这些统统杀了!哼……唯有等走脱了、再纠集了人来,将这李云心擒拿活剐了才可挽回些颜面呀!


    这念头生出来,凶光便从眼睛里冒出来,连胆气也略微回来了几分。


    因而咳了一声:“必然带到、必然带到!渭水君宽宏大量,竟不计前嫌……小王心里实在感激!只是,渭水君今后要往哪里去?小王知晓了,也好给通天君一个交代。否则今夜知道小王遇到了渭水君却空手——”


    李云心眉头一皱,厉声打断他:“叫你走,你不走,想要死在这里么?本君成全你!”


    虎妖被他喝得一哆嗦,刚刚生出来的一些胆气差点又烟消云散,忙道:“是是是——小王这就回去为渭水君带话……走走走!走!”


    而后转身大喝,驾驭了座下的猛兽便要退走。


    他的爱宠红火大将军也只是略微听过“李云心”这名字,其他的妖兵妖将就更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了。此刻听自家大王说要走便也只得走。但刚刚走出了两步去,崖上的李云心却又喝道:“慢着!”


    虎妖一愣,转头看他。但见李云心皱起眉,手中多了一样金灿灿、细细长长的东西:“将这神龙令,也给那睚眦带回去!”


    世间妖魔大多知晓“神龙令”这东西——据说是真龙的鳞甲碎片所化。可当真见过的却寥寥无几。如今看到李云心手里的这个……却立即便晓得应该是真的了!

    原因无它,只因这神龙令上那一股宛若来自太古洪荒、天地初分之时的威压——并不很强大,但自有无匹的威严,叫人头皮发麻、双腿发软,总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这虎妖先被李云心吓住了、再被李云心放走、如今又被呼喝回来,见到这样的罕见宝物——心情数次大起大落之下、兼之神龙令上龙气的威慑,头脑已然开始渐渐混沌了。一来因着对这宝贝的向往,二来因为心中戒备已略微放下,于是微愣之后,只瞪眼死盯着李云心手中的东西:“这个……要交给小王?”


    李云心皱眉,不耐烦地喝道:“哪来这么多屁话!还不过来请了神龙令,带回给他去!”


    虞君哪里还能多想?对于他们这种寻常妖魔来说,谁的心里没有“看一看、摸一摸那神龙令”的念头?因而忙跳下了座下的凶兽,大步奔跑过去,一纵身跳上山崖、站到李云心的面前。


    到此刻,那红火大将军已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出声道:“大王!”


    可虎妖的心思神念如今几乎都集中在那神龙令上、哪里还能听得到她说话呢!


    伸出粗壮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屈膝半跪了,只等李云心将这至高无上的宝物交到他手中。他原本身高丈余,如此半跪了,身形也同李云心相当。


    但李云心却没有立即将神龙令交给他。而是在手中一抛,反手握住了。


    再掂了几下、眼见着这虎妖的目光只随着自己手中跃动的神龙令在动,便忽然笑起来:“令,可以给你。但虞君呀……你得留个东西来换。”


    因着李云心玩弄人心的手段、因着夜晚明暗不定的光线、因着生死边缘徘徊的惶恐、因着此前早被种下的心魔、因着对这妖族宝物的慑服敬畏……到此刻这虞君已经彻底迷失了神志,只怔怔地开了口:“但凭……渭水君吩咐……”


    “看你的脑袋毛茸茸,很可爱。”李云心笑起来,“不如借我把玩把玩。”


    言罢,右手猛地一挥!

    真境妖魔身躯纵然强横无匹。可这细细长长宛若一柄小剑的神龙令,是当夜在洞庭时真龙亲手交给他的——真龙的鳞甲,其坚韧锋锐,又岂是一个什么“强横无匹”就能够抵挡的?!


    噗嗤一声响!


    真境大妖虞君的头颅冲天而起,一腔的妖血也冲天而起!


    李云心一伸手,将虎妖的脑袋抓在掌中。只一息的功夫,这硕大的人头便现了原形,变成一只毛茸茸的虎头。口中再猛地起了一个诀、左手现出一团青光再一挥!

    圣人所制的法宝“无锁蟾宫”悄无声息地展开,当即将刚刚离体的虎妖之魂也禁锢起来!


    而此刻,那屋头的庞大身躯才轰然倒下。在大青石上略停了一会儿,便因为自身流出的血液的润滑,摔了下去。一具庞大虎躯落地,扬起一阵尘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林中群妖再一次目瞪口呆。足足过了三息的功夫、等那李云心将虞君的虎头随意一抛、骨碌碌地滚到了红火大将军的脚边,这些小妖才大叫起来:“大王死啦!!”


    然后轰然逃散,整片林间树木摇晃、夜枭惊飞、尘土冲天,好像千军万马齐齐溃败一般!

    李云心这时候才轻轻拍了拍手,转身看离帝。


    “陛下,我这手段,如何?”


    离帝……也愣。愣了三息的功夫。而后才皱眉:“你——”


    如此沉吟了一会儿,眉头忽然舒展,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朕做人间帝王时,麾下有一将军名叫陈庆之喜穿白袍英勇无比,坊间便有童谣说‘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而今你这李云心嘛……哈哈哈,亦可称得上、千军万马、避白袍呀!”【注1】


    =========================================

    【注1】:陈庆之,南北朝时期南梁将领。“千军万马避白袍”,语出自《南史?陈庆之传》。


  第三百九十五章 鬼将军


    这离帝似乎当真是个罕见的真性情。此前虽对李云心不屑,可如今见他展示了这样出乎意料的手段,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无有了,反倒纵声夸赞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


    李云心更觉得他有趣,便笑起来:“也不过是顺手做了这件事罢了。这虎妖,从前就对我无礼。今晚撞见我,也算是他的劫数到了。至于旁的——”


    说到这里,转脸看那呆呆瞪着眼,不说话的空同子:“你可见瞧见了?”


    剑宗修士空同子,初遇李云心时,觉得此人不过是个画师罢了。后见他同两个鬼王交谈,晓得是大妖魔。可那时候存了死志,只想叫那虞君将这妖魔杀了,自己也死得不冤。


    再到如今……这李云心竟然将虞君给杀了!

    虞君!在他心里……已然是修为通天、绝不可仰视的超级大妖了!然而一见这李云心便畏惧极了、到头来,更是连什么争斗都没有,被一刀斩下了头颅!

    那可是!

    真境的大妖魔呀!!

    两位鬼王修为也高,尚能掩饰住心中的震惊诧异,只哈哈大笑。可这空同子,又拿什么掩饰呢?


    此刻再听李云心与他说话,登时打了一个颤,整个上半身从原地弹起来,口中只道:“啊……啊……”


    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李云心哼了一声:“瞧见了就好。回去见了道统剑宗的那群人,把今天的事情都如实说了——敢有半句假话,叫你死无全尸!”


    此刻这剑修所有的骄傲与愤怒全没了。在这样强大而可怕的存在面前,无论是骄傲还是愤怒……只是无用而多余的情感罢了。想要“拿了这琉璃剑心”、“做妖魔”的心思也没了——眼见着强大的虞君虎妖在他面前被一刀斩了头……自己修为再高,又能如何呢?

    一时之间,心灰意冷,万念俱灭。在原地又愣一刻钟,头顶忽然升腾起袅袅的白雾来。容颜也开始衰老——面皮下垂、身形佝偻,头顶再现出三团彩色似花朵的云团,而后很快消弭不见。


    十几息之后,这空同子已变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垂垂老朽,只是青筋暴露的手中,还死死抱着那金灿灿的琉璃剑心。


    ——他因这一夜之间发生的种种事,入了真空劫,修为已全废了。


    石下的庆军与离军眼见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既没法逃,也没法抵抗,只能在寒冷的秋夜中观瞧,等候上苍发落。到此刻那些妖魔虽仓皇退去了,可眼见剑修空同子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又晓得……这所谓“混元子道长”实则是个大妖魔,心中便更加惶然。


    接着,看到李云心转身,对邺帝说道:“吕兄,我知道你有执念。但如今我也在修行,有些心魔要消解,有些情劫要渡。这些庆军,同我走了一天一夜,也算是牵扯上了缘果——吕兄卖我个情面,留他们性命如何?”


    吕正阳便皱了皱眉:“我在渭城时候就知道你是修行人……到如今做了妖魔,还在修行的么?”


    离帝听了这话也皱眉:“修行人,哼。学那些臭道士有什么好?”


    边说边冷眼观瞧枯坐在地的空同子:“譬如这个蠢物,修来修去许多劫要渡。到头来呢?哼,如今修为全废,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做咱们这般的妖魔,逍遥快活管他什么劫难!”


    李云心笑了笑:“我只是想体验太上境界是什么感觉罢了。”


    他这话说得轻轻松松,仿佛说的不是“太上忘情”的绝高境界,而是在谈论哪家酒楼的酒菜好吃一般。这离帝与邺帝听了他的话齐齐愣住了,而后离帝道:“你说什么?”


    像是觉得自己听岔了。


    “太上忘情。”李云心的唇边仍挂着一丝笑意,淡淡地说,“两位如今也是仙魔一流的人物,难道不好奇这修行的最高境界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么?”


    离帝退后一步,重新打量他。


    这家伙……着实是奇怪呀。他做帝王时候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尽管有人说他昏庸——可再昏庸的一国之君,识人的本领也是有的,只是想不想用罢了。但到如今这时候,这李云心已经三番两次叫他觉得惊讶了——可当真是有趣。


    离帝姬澜是个骄傲的人,因而原本只看吕正阳顺眼——都是一国之君,倒是有些共同的语言。可如今觉得这李云心也越看越喜欢了,因此竟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话:“这世间趣事这样多,你何必只盯着什么修行?开疆拓土、重建一个新世界,难道不是更有趣么?”


    李云心便摇了摇头:“对我无趣。如今这世上……唯一能吸引我的,或许就只有修行这件事了吧。这件事我从未体验过,也想象不来。每一步都新奇,不会觉得索然无味。至于开疆拓土、建立新世界,也不过是这途中的额外收获,并不是目的。”


    说了这些再看吕正阳:“你们想要快活,但我想瞧瞧新东西。如果知道自己看不到——这世界对我而言,也就没什么乐趣了。”


    他将这事说得这么严重,吕正阳便叹了口气:“仅此一次。”


    李云心向他拱了拱手,提起石上的空同子,一个纵身便落到了庆军阵前。


    半个时辰以前,他身处庆军阵中,这些军人还觉得有安全感。到眼下他再落下来,身边的庆国人纷纷往外退去,瞬间便为他空出了一大片的场地来。


    但他到底是击退了漫山的妖兵,这些庆军也没有逃。只怔怔地看他,脸上都带着惶恐犹疑的神气,不晓得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丁敏却未退——他是老兵,又是这小小队伍的主将。也像其他人一样退走,实在是很丢脸的事。


    于是……正站在李云心身前,一步远处。


    李云心随手将苍老不堪的空同子丢到他脚边:“带上他,下山吧。然后把他交给五臾剑派的人——你们的事情就了了。”


    丁敏咬着牙,看看空同子,又看李云心。好半晌才道:“你……是妖魔……”


    李云心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看他:“所以呢?”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妖魔?你……不像是妖魔。”丁敏说话的声音又沙又哑,似乎是极力控制自己的咽喉,好叫声音不至颤抖,“为什么救我们?你有什么目的?”


    见李云心并不说话,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声音才略舒缓了些,又道:“你和别的妖魔不同,但……你虽然救过我们。可如果要我们做什么有违……”


    李云心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们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呢?”


    说了这话便纵身又上了青石。过了半晌,这些庆军才面面相觑——他们身上……自然是没什么值得这大妖魔图谋的吧?


    可为什么又要救他们?


    但人们终究是听到了李云心吩咐的话——包括离军。跪在大青石下的第五靖此刻转头看了看那些庆军,又看一看空同子,这才站起身,再对离帝抱拳:“陛下——”


    离帝转眼看他。


    第五靖便道:“陛下,末将不愿走。末将愿长伴陛下左右、杀进京都去,攘除奸邪、伪帝!”


    离帝笑了笑:“你倒是忠心。可你长伴我身边的话——这些人怎么办呢?你们,可也愿意长伴朕左右么?”


    鬼帝问了话。但只有寥寥数人出声道“臣也愿意”。倒是更多的人并不做声,只将身子伏得更低了。那些离军也只是普通人罢了——有妻女,有家产。出生入死大多不是为了什么离国、陛下,更多是为了妻儿老小、升官发财。


    这情况早在第五靖的心中了。他便又道:“陛下,这些弟兄们,也都有妻儿老小,并不像末将一般孤家寡人。末将以为……”


    他说到这里,离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孤家寡人!好好好,朕,此刻不也是孤家寡人么?!”


    笑罢转头看邺帝:“老弟,你那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同我这忠心耿耿的将军第五靖乃是同姓——如此一看,也是有缘了呀!”


    第五靖微微一愣,片刻之后说道:“第五伯鱼……陛下,末将这一支,祖上本是邺国人……有一位祖先,正是邺国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


    离帝更笑。大袖一挥,便忽然有一股黑气从半空中掠过,仿佛一片阴影一般笼罩在每一个离军士兵的头上:“既然有这样的渊源,朕便成全了你罢!封你为朕这即将到来的幽冥鬼国的骠骑大将军!你既是将军,麾下岂能无兵?他们你用得顺心,也一同陪你了罢!”


    他这话音一落,第五靖便惊呼了一声:“陛下不——”


    但声音戛然而止。黑气掠过之后,近百名离军齐刷刷地倒在地上。片刻之后,面目模糊不清的九十多个亡魂自尸身上浑浑噩噩地站起……


    这离帝,竟将这些人,一口气全杀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幽冥世界

    庆军眼见了这一切,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李云心也眼见了这一切,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离国皇帝啊……毕竟在生前就有昏庸、残暴的名声。死后做了鬼,又怎么可能忽然成了一个良善之辈呢。人道人好,鬼道鬼好。这离帝前一刻还在说不许别人碰他的离国子民,这一刻就悉数杀了——


    也许他心里还觉得……


    许了人家长生吧。


    不过这才像个鬼帝的样子嘛。


    这些离军虽死了,但魂魄一时间都神智不清,总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为鬼帝所用。但这个“所用”也无非是被当做一群炮灰来用,并不能成为像两个鬼帝一样的鬼修。


    魂魄要成鬼修,原本就需要极大的机缘不可。寻常人的魂魄有十万个也未必出得了一个。然而这离帝却又要用第五靖——难道他还有什么法子,必然能叫第五靖这样的普通人,变成一个神智清明的鬼修么?

    但李云心这疑问得不到解答。离帝再一挥大袖,这些魂魄竟被他一股脑儿地收进袖中去了。


    这也奇异——离帝这样凡人成就的鬼修,得道也不过数月而已……竟会使用神通了。


    眨眼之间做成了这些事,那些还活着的庆军已然不敢久留了。之前刚刚得李云心向邺帝套了个人情,此刻用不着招呼,便趁着夜色,瞧瞧退回到林中去。似乎是要找另一条道路下漫卷山。


    离帝也没有阻拦他们。而是转了身,看李云心:“朕不管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但看你的确是很投缘。也听我这位老弟说,你同什么妖魔、玄门都不愉快。既然如此——要不要同朕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修行修行,有修也要有行——像那群蠢道士一样只枯坐在云山上修,可修不出什么好玩意儿来。”


    李云心笑了笑:“陛下要做什么大事?”


    离帝便忽然正色,遥遥向远处一望,道:“此地不宜久留了。先随我来!”


    说罢这话大袍猛地一振,身形由实化虚变为一团黑云,往漫卷山的密林当中远去了。离帝一走,邺帝便也跟上。李云心独自站在大青石上,先看看山下广袤平原当中遥远又稀疏的灯火、再看沉沉的漫卷山,略一思量,也化作一阵妖风跟去了。


    入林三十余里,也不晓得具体是什么方位,便循着二帝留下的气息看到一片林中的开阔地。


    这开阔地却有些眼熟——很像他初遇三花娘娘的那片林地。四周环绕参天的巨木,林中却只生着荒草。一座破败倾塌的庙宇半掩在荒草丛中,显然已经湮没许多年了。


    两位鬼帝似就在这庙宇中。李云心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


    岂知一过破庙腐朽的门框,眼前的世界就忽然变化了。庙中墙壁忽然变得极高大、往天上疯涨。仿佛一脚踏进天宫的门槛,瞬时来到了无比广阔又幽深的大殿。李云心忙向外看了一眼,却看到宛若树木一般高大的荒草——原来庙宇并没有变大,只是他的身子变小了。


    这破庙中……竟是另有洞天的。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法宝还是手段,生生在里面开辟出了一片广阔的空间来。


    但这片空间广阔,却并不冷清。李云心看到了数以千计、万计的魂魄!


    他从前在渭城时候见过更多的魂魄,足有百万。但那时候他在高天之上、云层当中。且那百万魂魄漫山遍野地铺洒开来,因而声势并不大。


    可如今他面前的广阔土地几乎被亡魂填满,好像一片青蒙蒙的海洋,一眼望不到尽头。


    就在这片魂魄的海洋当中,离帝与邺帝站立在一块拔地而起的高耸悬崖上——实际上那“悬崖”本是半截凸出的残砖,然而这时看它,只见其上青苔覆盖、枝叶舒展,更像是覆着片片竖立的刀锋,极有气势。


    这些汪洋一般的鬼魂都浑浑噩噩,没什么神智。只茫然地站着、或者走来走去,口中发出凄惶低沉的吼叫声。许许多多吼叫声汇聚在一处,将所有的空间都填满了,好像整个世界都走到了末日一般。


    饶是李云心见多识广、心坚似铁,见到这情景也觉得头皮略微发麻——他没有去过森罗殿,不晓得鬼域是什么模样。但眼前所见的情形……只怕比起那鬼域也不逞多让吧!


    离帝站在那崖上,将衣袖一挥,被他杀死的离军魂魄便被释出,汇入殿内众鬼当中。


    而后他转脸看李云心,脸上颇有些神采飞扬之意,并且高高地举起了双手:“你问朕要做什么大事——这,就是朕的大事!”


    随着他这动作,众鬼也齐齐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叫,声浪扑面而来。但这些浑浑噩噩的亡魂似乎并不晓得离帝在说什么,多只是凭借本能行事罢了。


    李云心略一思量,心里就有了些计较。一个模糊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头脑当中,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晓得这鬼帝要做什么了。


    这件事,邺帝也曾经想要做吧——


    建立一个人间的鬼国。


    “你……要建鬼国。”李云心便问。


    但离帝仰天大笑:“鬼国?!哼!”


    他笑罢冷了脸,眼中尽是狂傲之意:“朕做人间帝王的时候,所辖疆土无比广阔——哪里稀罕什么一城一地一国!鬼国,终究只是国罢了。朕所要建立的,乃是幽冥世界!”


    李云心听了他这回答,却没有笑。而是稍稍沉默一会儿,略皱起眉:“所以……你瞧不上一城一地一国,如今想要一个世界了。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离帝瞧了他这反应,哈地叹了一声。先转头对邺帝道:“此人,果真是妙人!”


    再转头看李云心:“难道你不晓得么?你也是个妙人,难道没有想过么?这个天下、天地之间——都是一群什么东西?!”


    “朕,从前也礼法天地,也敬爱天人。觉得天人玄门牧养万民、觉得天地之间自有公道!嘿嘿……虽说这公道管不到我身上,但朕总晓得,是有的!”离帝冷笑三声,一挥大袖,似是要将自己刚才说的话都拂去、不作数,“可等到朕死了,才晓得,嘿嘿!”


    “朕成就了鬼帝身,先将那些来捉拿朕的臭道士杀了个七零八落!因而晓得那些什么道统、剑宗,可没什么了不起!”


    “接着到通天泽撞见那火鳞虫与他恶斗一番,也晓得妖魔,也没什么了不起!”


    “等朕渐渐恢复了神智、晓得是仇家是什么共济会了,再一打探……嘿,玄门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原来这玄门、妖魔,也都如同凡人一般,并没有通天的能耐,只是会法术的凡人罢了。再说那什么天人——朕做人时只觉得那些妖魔、神灵藏身在另一个世界。但自身成魔之后晓得……哪里有什么另一个世界!那些天人也不过尔尔呀!”


    “既然如此——从前朕敬仰的玄门不能为朕主持公道、那什么天人也没个踪影坐视不理……那么朕岂不是白白地死了么!?倘若那什么共济会以后得了天下,朕这冤屈找谁算去?”离帝竖起眉头,“朕为帝王时,朕是离国百姓的公道!可朕成了鬼,谁是朕的公道?!没有!”


    “原来这世上是没有公道的!既如此……嘿嘿,不如叫朕来建立一个公道吧!”


    离帝癫狂地说了这些,李云心便在心里微叹一口气。原来是如此的……


    这离帝死掉的时候,正赶上黑白阎君从这阳世间消失的当口吧。因而魂魄未被收走,也见到了满地的亡魂无从走脱。于是意识到自己为人时讳莫如深的死后世界不过“尔尔”——不过是自己换了一种形态,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罢了,半点儿神秘也无。


    既无神秘,敬畏感也就无有了。


    他本就是皇帝,有天然的雄心壮志、骄傲自尊。再赶上这么个天人、阎君都因为什么缘故齐齐避世的当口……于是想要自己做些什么了。


    李云心倒理解他的感受。


    就在洞庭边白阎君给他生死簿、缚魂锁的时候,他不也已经晓得了么?

    这世界,乃是个豺狼世界。天人、阎君,并不能为人主持公道,也没什么善恶果报。那享尽荣华富贵的恶人来世可能更加尊荣,那坚守正道却含冤而死的人来世也未必能得到什么福报,倒可能继续凄惨。


    不过他天生是个闲散的性子,不喜欢搞事情。如今这离帝也看清这一切,但偏偏从前做帝王……最喜欢搞事情。


    李云心想了这些,微笑起来:“那么,陛下想要搞一个怎么样的幽冥世界?”


    离帝负手而立:“嘿嘿。这个幽冥世界,可是要了不得!”


    “朕要以后那人死后,都来朕的幽冥世界。由朕亲自来审他——先问他在世间做了多少恶事,行了多少善事。作恶了的,就囚禁起来,用刑法来折磨他。做了善事的嘛……”离帝想了想,忽然翻个白眼,“现在想这么多做甚?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这妖魔在漫卷群山里杀凡人的官兵,正是有许许多多的亡魂徘徊在此处!朕之所以在这里不走,正是为了收拢那些亡魂!”


    李云心便微微摇头。这离帝做了鬼,自是有雄心壮志。可惜雄心虽然有、行动力虽然有,但毕竟做鬼神智受损,并不能步步周全。他不晓得离帝这“幽冥世界”此后如何,但眼下来看,却知道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他修为再高,至多也不过是太上罢了。


    但黑白阎君……该是全然不同于什么太上的另外一个层次吧。李云心没有见过白阎君展露别的手段。可单单一个分化出无穷的化身四处引领亡魂,就已经是远超他所了解的任何一种修行法门所能解释的范畴了。


    更何况……据说法门乃是天人传下的。而那名为什么“沈幕”的天人还可以在下界之后创造出“画道”这法门。可见凡人的道法神通对于天人而言不过是玩耍一样的东西。而在民间传说里……那黑白阎君,从前可也是天人呀。


    如今双君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不出现在阳世间,离帝尽可以玩闹得开心。倘若那阎君再现世了……


    他正想到这里,却听离帝大喝一声:“同你说了这些事,又带你来了我们这幽冥世界——李云心,你要不要同朕一起做这空前绝后的大事?!”


    李云心想了想,一拱手:“同陛下来,一则是因为与正阳兄从前的交情,二则,是因为好奇二位在此地做什么。现在既然已经看分明了,就也该告辞了。”


    他说了这话,离帝便要发怒。但李云心又道:“稍安勿躁。陛下说这世上没有公义,这一点我倒是深以为然——这正是一个豺狼世界。但陛下有雄心,我却只想逍遥快活做个浪子。然而……也不是不能帮陛下做些事。只是我帮陛下做了些事,也很想以后我遇到危难的时候,两位能够施以援手、助我一助。”


    离帝竖起眉毛看了李云心一会儿,忽然又笑起来:“哦——你是想要做朕的朋友,而不是部属。哼哼……你倒是有些手段。但你能帮朕做什么事?”


    李云心也笑:“陛下既然喜欢鬼多,又讨厌玄门和妖魔……”


    “不如过些日子我叫他们都死上个七七八八,陛下说好不好?”


  第三百九十七章 云山夜


    离帝哼了一声:“你这人虽然有些手段,但这话的口气未免大了些。倘若是用这样的话作托辞、不愿与朕做事的话,尽可以转头便走。看在吕老弟和那虎妖性命的份儿上,朕不为难你。”


    李云心却再笑:“陛下可以去问正阳兄。从前在渭城的时候,我同他说帮他解开废宫的封禁,那时候他并不信,此后我便将封禁解了。我又同他说我那时候可以摆脱必死的境地重获新生,他也不很信,但如今却看到结果了。我这人在这种事上从来不说假话。”


    离帝便皱起眉,转头看吕正阳。吕正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离帝听了去,思索一阵子,抬起头来:“哼……便当你说的是真话——又想从朕这里要什么?”


    李云心踱了几步,转头道:“眼下也没什么想要的。只是想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后路。可陛下既然这样问了,那么我想知道的是……陛下是有了怎样的奇遇,被击成重伤之后又重新得到了修为、且学会了这样的神通呢?”


    ——离帝聚集了这么多的鬼魂。而这件事,原本是黑白阎君的领域,便是他也是因为手中有了白阎君赐予的铁索才能抓捕魂魄。可这离帝……成了鬼修短短数月就已经有了这样惊人的神通。倘若将他的经历书写出来,必然也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历险吧。


    离帝听了他这话忽然高兴起来。那神情好像是“心中藏了一个大秘密但无人倾诉,到如今终于被人提起”了。他嘿嘿一笑:“你好奇这事?哈哈哈哈,你可想象不到朕有过怎样的奇遇!”


    这离帝在生前就是个喜欢由着自己性子做事的人物。死后这性格尤甚,一高兴起来像个小孩子:“朕被击成重伤,便往西北边去。结果误入一洞穴,在里面见了了不得的东西!朕这神通和修为,也是拜那东西所赐!至于是什么么……”


    他说到这里,得意洋洋地犹豫一阵子,斜着眼睛看李云心。那些鬼魂似也被他的精神和情绪所感召,齐齐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在助兴。可惜效果并不好,倒是一片愁云惨雾。


    这样卖弄了一会儿,见李云心却没有什么追问的意思,兴致就减了几分,不笑了。而是哼一声:“至于是什么,却不现在告诉你——你真能帮朕做成你说的事,朕再告诉你!”


    李云心又笑笑——问这事也只是为了给离帝一个什么台阶下。叫他觉得自己也是有所求——不然一个人忽然跳出来,说要送你一桩大富贵,谁不会心生警惕呢?如今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他便一拱手:“如此,我就告辞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十天之后,请二位鬼帝下山去。”


    “倘若那件事我做成了,那么将有许许多多的魂魄等待二位收敛。倘若那件事我没有做成,与二位而言也没什么好损失的。”


    说着再拜一次,转身便出了这破败的庙宇。


    离帝没有再挽留他。似乎是在仔细琢磨他说的话。等李云心的气息真远去了,才转头看邺帝:“这人的话……老弟觉得几分真几分假?”


    吕正阳着实犹豫了一会儿:“他说别的话,我倒是说信。但今日说的这些……别说姬兄心里存疑,就是我也拿不准。换一个人,我必然觉得狂妄、不知所谓。可又偏偏是他——我只能说,且看着吧。”


    顿了顿,又道:“但山中还有许多魂魄我们未收。李云心今夜杀死了那虎妖,妖魔必然会暂时收敛,咱们还是先做正事、先将那些军魂都收了吧。等你我神功大成之日,也就不需要再想什么谁人的话是真是假了。”


    离帝点头:“老弟想得周全。甚好、甚好!”


    说了这话,两位鬼帝双双化作阴风,也呼啸而出了。


    是夜,夜空中群星闪烁,伴一轮如钩的残月。星空之下李云心往北去,双帝往漫卷群山中去。


    李云心约行了十几里,又来到山崖边。从山石上向下看,这山崖与地面相距数百米,凡人是看不到底、只能瞧见无穷无尽的黑的。此处山势极高,山崖顶上竟然缭绕了些云雾,仿佛云海一般。


    李云心就站在石上,抬头看星空。


    在这个时代,星空极其明澈。他不但看到璀璨的繁星,还看到了颜色——天上的迢迢银汉原本就是五颜六色的,只是他那个世界已经难见到了。


    熟悉的银河,与许多熟悉的星辰。这叫他再一次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倘若这些都是熟悉的,自己如今又到底是在哪里呢?


    这样盯着夜空看了一会儿,注意力慢慢集中到一颗尤其亮的星星上。


    原本以为那是北极星。但渐渐意识到方位不对,亮度也不对。且盯得久了,发现……它在动。


    以整个苍穹为背景,它移动的幅度极小,并不引人注目。可在今夜这样暗淡的月色下、参照几颗同样暗淡的星辰,便发现它其实是在缓慢却坚定地行走。


    李云心盯着群星想心事盯了一刻钟,那颗星便行走了半个指肚的距离。考虑到它距离地面如此遥远……


    它的速度该有多么的惊人!

    他微微皱眉,变了脸色。他意识到这颗星……便极有可能是云山。


    云山——运行在高高的苍穹之上,俯视其下的芸芸众生。它是道统与剑宗修士的祖庭、是世人心中无上的极乐仙境。


    世人想云山,总说那里水银为河、金玉为殿。天空中有五色祥云,飞翔漫天的神鸟。地上则有漫山遍野的灵芝仙草,珍贵美丽的异兽嬉戏追逐,环绕在仙人的身边。


    但实际上,云山更像是一枚倒立的圆锥。


    它的尖端正对着大地,仿佛一座倒立的锥形山峰。在极远极远处看,它的表面极光滑,它的形状也极规整。仿佛是天人将一枚水滴倒转过来,然后从中间截开,只留下了下半部分。


    可如果飞近了看,会意识到它的表面并不平整。它如同寻常的山峰一样,表面由粗粝的石材构成。但石头表面隐藏了许许多多细小的孔洞,像是许许多多的气泡。


    然而每一个气泡,便是一个房间、或者出入口。这许许多多的出入口连接着更多的、在山体内四通八达的通道,构成数不胜数的房间、厅堂、石室,甚至数百米高、但相对于整个云山而言却只不过是一粒砂石般的殿堂。


    至于人、修士,相对于这座巨大的浮空山峰而言,便只不过是最最细微的尘埃罢了。


    修士与数量庞大的仆从生活在这山中,但极少有人去山顶——那样广阔的山顶,实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面积抵得上一个小国的州府。


    而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原正中心,却只有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矗立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四面开了狭窄的窗户。暖黄色的灯光从窗户当中透出来,在粗粝的岩石地面上投出扇形的光影,带给这片平原一丝吝啬的生气。


    但凑近了看,会发现这屋子同云山一样——看起来小,实际上却是极其雄伟高耸的。那些看似狭窄的窗户,每一扇也足有两人高——窗上似是镶嵌着最珍贵的琉璃,晶莹剔透,能叫人将屋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屋内,有将近三十个人——确切地说,是二十八人。


    这屋子的地面是雪白的,仿佛用羊脂玉铺就而成。四壁也是雪白的,墙壁上点亮以符箓燃起的长明灯。


    但并没有屋顶。然而高空的寒冷空气却并不能入侵这屋子——它们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排斥在外。


    二十八人围坐在这屋子的正中央,像是雪白地面上的二十八粒小小黑点。在外面看屋内的灯光是暖黄的,可在这二十八人的眼中,屋子里的光芒却在不停地变幻——这是因为他们头顶的天空。


    在这室内,他们看到的天空与这世界上任何一处所看到的天空都是不同的。


    ——有无数的烟花一般的光芒在天空上此起彼伏地亮,仿佛是人间的节日夜晚。但那不是烟火爆竹,而是来自更加高远深邃的空间当中的巨石。巨石以可怕的高速冲向云山,却被更加强大的力量阻截,因而在苍穹之上爆裂开来。爆裂时候的光芒宛若闪电,那隆隆的声音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似乎只要有一枚冲破了那禁制,便可在一瞬间将云山完全摧毁。


    然而这室内的二十八人都晓得,这样的情景在数万年之前就出现了。在这样漫长的历史当中,云山一直在苍穹中平稳地运行,不曾出过任何差错。道法的强大力量将可怕的入侵者悉数阻挡在外,无论云山当中的修士如何想、如何做,但云山本身,的的确确庇佑了这世界数万年。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仰头盯着天空中璀璨的光芒看了一会儿,低叹道:“已经是第六次了。”


    “从上月开始,到今天。三十四天只停了六天的功夫,源源不绝。从前有过这样的情况么?”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一颗心

    老者身边端坐的乃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拥有一头淡金色的头发,高鼻深目,披一身玄袍。看这模样,竟然是西北方吐火罗国的狄人。道统与剑宗当中也有狄人,可数量极少,也很难见到如此人一般英俊的。


    这男子低哼一声:“我们在上面的时候,见得还少么?没什么可担心的。只不过是赶上了雨时。再过上几天的功夫,也就消停了。倒是……哼,想一想怎么处理那些道士吧。”


    另一黄袍女子接了他的话:“这些天已经把琅琊洞天的人清理得差不多了。余下两个真境逃进云山深处一时间找不到,但也不成什么气候。说他们琅琊洞天与妖魔勾结,谁敢再庇护他们。但是余下的——这云山上还有七十多个掌门、宗座不是咱们的人。这些人里面有三十来个不问什么俗事,另有三十来个是外门的,头脑也机灵些……要说祸患,他们才是祸患。”


    虽有二十八人之众,这屋中却并不吵闹。一人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便静听,没有半点急迫的情绪。仿佛他们早就习惯了等待、度过漫长的时间,因而形成一种优游从容的气度,不介意付出更多的耐心。


    便听这女子顿了顿,又说道:“再过些日子云山要落到通天泽。妖魔们也聚集到漫卷山了。我听说九个龙子悉数出动,从三面将通天泽围住,聚拢的妖魔足有数十万之多。这样的阵势,算是亘古未有吧。”


    “想来是因为东边那母龙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妖力日渐衰弱,可她分封的九龙子又逐渐势大更将她的香火愿力分去,于是打算叫她的几个龙子率领天下妖魔来飞蛾扑火、叫咱们为她清除掉一部分了。”


    “那么,正值咱们的云山,要落到通天湖中。”黄袍女子细声细气地说,“于是这祸患便是——那些外门的掌门、宗座,总还以为自己要牧养万民、是天下的正统。咱们……该如何做,才能叫道统、剑宗的这些人,死得更多、死得更快、好叫这所谓的玄门正道分崩离析呢?”


    她说了这些,便收拢身体,重新坐稳。竟像是为今日的讨论开了个议题一般。


    稍过片刻,有一绿袍老者挺直了身子:“不是还有那李云心么?”


    他说了这话,稍顿了顿。于是便有许多人面露疑色,似是从没听说过这名字。或者即便是听过,也并未往心里去、印象不深刻。


    绿袍老者便清清嗓子,以同样缓慢柔和的语调,将李云心的所做过的事略说了一遍。终了,又道:“我听说他也到了漫卷山中。又听说,与那睚眦闹翻了,眼下正在往通天泽去。诸位想一想看——他去通天泽,是要做什么?”


    话问出口,却没什么人应答。有些人是在思索,但另一些人似是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便等了三四息的时间,先前说话那须发皆白的老者道:“这个李云心啊……依我看,倒是可以用一用的。”


    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他从前是个人,如今是龙九子。又听说与睚眦不合,必然不能在妖魔当中容身。最弱的一个龙子,也必然被其他的龙子觊觎。因而身为妖魔、身处妖魔之中,可周围的情势与他而言,却是很凶险的。”


    “那么如今往通天泽去……该是来找我们的。他从前便喜欢坐收渔翁之利这种事,如今看,十有八九是同样的念头。”


    说了这些话,便有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老者便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诸位可知道他原本那肉身的血脉,是同谁有关系的么?”


    他问了这话,却似乎并没有想要其他人回答。而是很快伸手一指那黄袍女子、又指一指他自己:“乃是,你,我,这肉身原本主人的血脉。”


    “你该晓得,你我这肉身原本的主人,在三千年前结为夫妇,诞下一个道子。那道子入世之后留下一个家族复姓上官,是渭国的王族。那上官家族传到如今,最后一个女子便是李云心那母亲上官月——同画派的李淳风私奔,诞下了他来。”


    “因而于他而言,他如今算是咱们两个——双圣——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因这一点,倘若他是朝咱们来的,倒是可以做一做文章。”


    黄袍女子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只怕这文章都用不着咱们来做。三千年的血脉,已经稀薄成什么样子了。他这人又天性凉薄,更不会在意这个。哪怕想起来了,也是存着利用的心思。他这一次往通天泽、奔云山来,我想……无怪乎是要用什么手段取信于道统、剑宗。而后呢,再将妖魔的底细和盘托出,好叫道统与剑宗的那些人与妖魔大战一番——同咱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咱们想要清除道统与剑宗。而这李云心么,大概是在各方的势力倾轧中活得艰辛,由此也希望天下大乱,他可以舒缓一口气。那么……咱们也可以顺水推舟,成全了他。”


    黄袍女子说罢,白发老者又接了话头。他微微皱眉:“只是这李云心,绝不会白做这件事——必然也是有图谋,想要从中渔利的。他眼下只是一个真境,不足为虑。但只怕他得了这件事的好处之后……会变得更加危险。”


    这两人……在这云山之巅、在这道统与剑宗的玄门圣地大谈什么“叫玄门分崩离析”的话,周围的人却安之若素,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黄袍女子听了他这话,便也微微叹气:“正是的。他当真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如今虽不起眼儿,但只怕以后要搅动天下大势。依我之见,这一次用过了他,便最好将他处理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们也都听说过那个人的事——从前那个人,不也是凭着一己之力,撼动了整个世界么?”


    她提到“那个人”,白发老者的脸上便也露出了悠然神往的表情。


    可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这屋中的其他二十六个人,神色却各有不同。有厌恶的,有鄙夷的,有仇恨的,自然也有无动于衷的。这时候,白发老者身边那金发玄袍的狄人男子忽然冷笑一声:“那个人?哼,你以为这李云心能和那个人比?”


    白发老者与黄袍女子双双一愣,没有立即说话——似乎稍有些忌惮这狄人男子。


    等了一会儿,老者才道:“这个……我听了那个人的故事,晓得他有头脑、有神通。可如今再看这李云心,只觉得头脑胜过那个人,神通么……同时期相比,也是胜过——”


    “你们两个,懂什么。”金发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挺直身子,“你以为他凭的是什么头脑、神通?”


    二十八人环坐在屋内,看着是不分什么座次尊卑的。


    起初这白发老者与黄袍女子说的话最多,看着也像是话题的领头人。


    但如今看到这金发男子脸上不屑的神色,以及余下二十五人各异的神情……原来这老者与女子在这二十八人当中的地位不但不是超然,反而是略低一些的。


    因此才叫他们说那许多旁人不屑于说、懒得说的事情。到如今再听到金发男子的反诘,这两位便在一愣之后不做声了,只能听他说了。


    只听金发的男子继续说道:“这李云心,哼,我也关注过一阵子。”


    “要说和那个人比——论头脑智谋,这李云心远胜那一位。那一位懂什么呢?只懂一腔热血。如果不是运气好,早早就死掉了。”


    “论什么神通……哈哈哈。”金发男子冷笑,“从前那世上,和如今这世上,还有可比性么?如今一个什么虚境的道士、剑士回到从前去,就是了不得的人物。李云心如今的实力,已经抵得上那人中后期的时候了。”


    “可那个人之所以做成了大事,除了必要的头脑、实力之外,还因为他的心。”金发男子伸手,往自己的胸口点了点,“不论别的情绪,只说他那人的话——他有一颗胸怀天下的心。这种人,别人看着是蠢的。做事也只有一股子蛮力,只知道向前冲,不知道往后退、更不知道像这个李云心一般投机取巧。但正因此,才能把铁幕钻开,走出一条路去。”


    “诸位还记得吧。那个人忍辱负重十年的时间,自己承担所有的骂名非议,最终才成事。”他所说的,全都是夸赞的话——夸赞“那个人”。可语气却很怪,咬牙切齿,仿佛同那个人仇怨很深。但偏偏这仇怨里又有一丝躲闪尴尬之意,仿佛这“对于那个人的仇怨”来得也并不正当。


    余下的二十五人脸上多是如此,反倒白发的老者与黄袍女子略显茫然。就好像是……这屋中的二十六人,都亲历过金发男子口中的“那个人”所做的事情。唯有他们两个,是道听途说的。


    说了这些,金发的男子顿了顿。仰头去看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的“烟花”已经消散了。夜空重新变得平静明澈。只是在这里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璀璨的繁星以及更加深邃的虚空。


    他看了一会,重新低下头,语气平静了些:“而这李云心,很聪明,也有能力。但他缺一颗心。”


    “在这种世道,没有一颗勇往直前的心成不了大事。没有一颗胸怀天下的心也成不了大事。他所追求的,说得好听些,是一个人自在逍遥的日子。说得难听些,实际上就是,漫无目的、缺乏责任、没有勇气。”


    “这样的人,哼。怎么可能与那个人相提并论。”金发的男子再次嗤笑一声,“所以既然可以用的人少,就留着他。这一次他成了事,还会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自得。我们就可以再利用他做别的事——他还会觉得是自己神机妙算长袖善舞呢。”


    他所说的这些,其他人并未表示反对。但看着也不是赞同——更像是漠不关心。


    金发男子做出这个决定,白发老者与黄袍女子便微微皱眉对视一眼——然后在心里略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倘若这时候有道统、剑宗的掌门或者宗座在场,必然会目瞪口呆。


    因为这须发皆白的老者,这黄袍的女子……便是当今天下的双圣。老者为书圣,女子为剑圣。本该是天下间的至尊、最接近天人的人物,此刻却同这些人坐在一处、听人的嗤笑……面上竟不敢有丝毫的不豫之色。


    至于这二十六人……云山上的掌门、宗座们,是认不出的。但他们认不出,门下的低阶弟子却可能认得出。


    在居住在云山上、数量庞大的凡人仆役当中,偶尔会见到这些人的面孔。他们并不亲自去侍奉什么人,而是多以管理者的身份出现——只通过凡人仆役与修行者们打交道。


    但今日,他们高踞在云山的最顶端,以漠然却骄傲的眼神看天下修士们心中至高的存在——双圣。


    这些人,称呼自己所在的组织为……共济会。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元老会

    李云心知道共济会共有长老四百一十四人,却很难知道就在今夜、此刻——当他在漫卷群山的崖边盯着天空中那缓慢移动的云山看的时候、就在这云山制之巅……正有二十八位共济会的长老聚集。


    同样很难想象,其中二十六人究竟是以怎样的眼神看那两位“圣人”。


    金发的男子对李云心发表了一番评论,众人皆无言。于是沉默一会儿之后,黄袍女子——剑圣,才又轻咳一声,开始今日的第二个议题。


    “既然诸位决心已定了,那么来说今日的第二件事。”她边说边看在座的长老们的神色,“如今道统与剑宗当中,三十六洞天的十一个洞天宗座,是我们的人。七十二流派的二十五个流派掌门,是我们的人。”


    “余下这七十二位宗座、掌门,有三十位不愿问世事——这一些,可以在同妖魔开战之前叫他们往各国的京都中去,看护人间的帝王、不叫妖魔杀死,成鬼修。”


    “还有三十二位,是外门的宗座与掌门。一直都想要彻底清除妖魔,宣扬这一次的大战是‘关乎玄门气运’的大战。有许多修士听了他们的蛊惑,情绪并不稳定。”


    “咱们的人虽也有三十六位,但毕竟是流派的掌门占多数,与他们相比并不在优势,但也不是不能一搏。”剑圣轻声细语地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如此,也并不保险,总得往万全了考虑。譬如五臾剑派的掌门金光子,此前在庆国边境阻截李云心,便受了重伤。修为至今没有恢复……”


    金发男子打断了她的话:“金光子,是第几号?”


    剑圣毫不迟疑地答:“第五十号。席量子。”


    另一人——此前一直闭目养神,到此刻才睁开了眼睛——似乎终于对这件事起了些兴趣,淡淡说道:“哦?已经到了五十号了么?”


    剑圣转向他:“已经到了七十八号。铂量子。附身金光子的席量子,在一百三十年前就已经入世。在五臾剑派中经营了许久,也屡屡立下功劳。因此我觉得此人还可用——如果诸位长老没什么异议……我想我们可以为她恢复修为。甚至助她更上一层。”


    问话的那位长老听到这里,便重新闭上了眼睛:“既然已经到了七十八号,一百三十年前的五十号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说了这句话便不再说。剑圣愣了愣,转眼看那金发的狄人。


    这金发狄人,看着倒很像是由那二十六个人推举出来的话事人。略想了想,摇摇头:“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出身。所以你们两个也对这些……同情。唔。”


    “但想一想,那一号,清量子,本来就不是很成功。但因为是一号总有些纪念的价值,所以留下来、放出来,要他做点事。结果呢?”


    “在渭城被李云心杀了——那李云心知道我们的事,就是从那一晚开始。”


    “再然后呢?他设下一个圈套,给一个人什么黑火药的方子——立即就有人把那个人给杀了。是谁做的?”


    剑圣咳了咳:“十五号……林量子。”


    狄人冷哼一声,摇了摇头:“十五号。哼。人家设下了圈套,他立即入了套。这种程度的信息暴露,你们不惊心么?”


    “六十号以前的这些,几乎可以说都是失败品、残次品。”他边说边看看剑圣与书圣,“你们两个,是走了运——附身这圣人的肉身。余下的,原本就有执念。我们锤炼之后执念更重,同疯子没什么区别。早先咱们缺人手,这些还勉强可以用。到如今,既然六十号以后成品的质量越来越稳定、威力越来越强、又更听话——那些个残次品,就不要再费心了吧。”


    “可以用的,就继续用。像金光子这样报废了的,也不要浪费资源。下面看得越来越紧、上面又和咱们断了联系,手中的东西几乎是用一点就少一点,你们心里也要有计较。”


    剑圣便沉默了、不说话。须发皆白的书圣也沉默一会儿,轻叹一声:“狄公,此言差矣啊。”


    狄人的“狄”字,原本是东部诸国对西北异族王国的蔑称。可这狄人名字却叫狄公,似乎并不很介意这件事,反而很喜欢。只是这位年轻的“狄公”看起来并未料到书圣会反对他的意见,在微微一愣之后皱眉:“你说什么?”


    书圣便挺直了身子。


    这二十八人中,有二十六人是盘坐着的。只有书圣与剑圣是跪坐。到此刻他挺起身子,便看着比其他人高些,连带着气势也没来由地足了些。


    他皱起眉,再叹一口气:“我知道自己的出身。我呢,本是三十五号,休量子。她呢,本是三十六号,柯量子。我们两个,原本也是诸位长老造出来的人物。”


    “起初诸位长老说,之所以取‘量子’二字,是因为这二字实则是世间万物的根本状态,又有神鬼莫测、变化无穷之意。我们本就是由人魂炼化而成,取这二字也恰当。”书圣说到这里,沉默片刻,笑了笑。


    “但后来才知晓……之所以取这两个字,不过是一位长老随意想到的。以这二字搭配前面一个字,简单方便,易于计量。至于前面那个字,也没有什么说法——又一位长老说,不过是由一张谱上的字取来的,依着一号、二号、三号,依次地排。”


    “所以我晓得,我并非什么重要人物。我与她能有今日的地位、能够在今夜忝列席中,成为第四百一十三、四百一十四位长老,不过是赶上了好时机、附身在这双圣身上罢了。诸位长老需要这双圣的力量,由此才略将我们看得起了。”


    狄公再皱眉:“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诸位长老如此做,是会叫人寒了心的。”书圣这一次不再避让他的目光,而是针锋相对地迎上去,“这许多年中,有多少兄弟为会里出生入死、最终身受重伤,旋即便被弃之不理的?狄公提到那清量子——两万六千四百多年前清量子入世的时候,也曾为会中立下赫赫战功。那时候我们有多少位长老?不到百人罢了。”


    “清量子那时又是什么修为?远不止真境吧。但他经历许许多多的争斗,最终成了一个无人理会的孤魂野鬼。只有人想起他来,才吩咐一句。”


    “如他这般遭遇的,还有许多。我看在眼中,总是不忍的。狄公说他们性情偏激如同疯子一般——狄公,到底是入世的时候就如疯子一般,还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折磨,才变成了疯子?”书圣顿了顿,“而今将有一场大战,正是用人之际。倘若将金光子这样曾立下许多功劳的人都丢弃了……此后,我们要做孤家寡人的么?”


    狄人听他说到这里,略略将头一歪,笑起来。笑容无奈又轻蔑,仿佛是一个大人在听小孩子诉说心事——诉说许许多多本用不着担忧的幼稚可怜的心事。


    但书圣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继续说下去:“我与她成了长老之后,诸位长老曾对我们说,我们共济会——便是要共舟共济的。我们所要做的事,乃是拯救这世界,应对即将到来的天下大劫。”


    “我与她位列长老一千年,但从未有人告知我们那天下大劫究竟是什么劫。这倒罢了……只是,咱们既要拯救这世界,拯救的是什么呢?难道拯救的不是这天下的苍生、这许许多多的人么?倘若将他们丢了,将苍生也丢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孤零零的世界……难道只救咱们这几百人么?那又有何意义?那该是怎么样的——”


    书圣顿了顿:“孤寂恐怖!”


    他的情绪爆发出来。


    说出这许许多多的、似乎藏了很多很多年的肺腑之言。


    然而就在他那“孤寂恐怖”四个字脱口而出的刹那,原本轻笑着的狄人,脸上的笑意猛地收敛了。他在一瞬间瞪圆眼睛,转头盯着书圣,面孔发青:“孤寂恐怖?!”


    他的目光变得极冷,气势丝毫不比这位圣人逊色、甚至有过之:“你懂得、什么是、孤寂恐怖?!”


    再伸手在这屋中划了一个弧:“在这里的哪一个人,不比你们两个更懂什么是孤寂恐怖?!”


    听他说了这话,那些原本只枯坐着的长老们终于动容了。他们脸上出现细微的情绪。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漠不关心而“细微”。更像是因为……在极力压抑,好不叫那情感流露出来。


    书圣与剑圣,因此而一愣。


    他们了解这些长老们。长老们或许有某些并不擅长的事情。可在耐心与收敛情感这方面,再没有比他们更加擅长的了。但如今就连他们也因为这四个字而动容……他们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狄公继续皱眉冷笑:“你们两个,哼,心怀苍生天下?哈——倒是没有看得出,你们是这样高尚的人物。你说那些,是兄弟?哈哈,既然如此——既然你们愿意与他们做兄弟、愿意体恤他们的情感立场……那么就尽管去做好了!”


    “从即刻起,你们两个,被驱逐出元老会。”狄公冷冷地看着书圣与剑圣,“以观后效。期限——不定!”


    书圣与剑圣面面相觑。似是并想不到他的那些话换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但两人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沉默这么一会儿,看到其他长老们脸上的神情——没有人表示反对。


    于是两人深吸一口气,起了身。他们走到端坐的狄公面前,双双向他鞠了一躬:“仍请诸位三思。”


    说了这话便转身走向大屋子的西北角。也不见什么动作,便自有一扇门开了——那门内露出盘旋向下的阶梯。阶梯似乎是以精钢铸就的。可年深日久,边缘已经有了些锈蚀的痕迹,但其余处仍是锃亮的。


    双圣缓步走下这阶梯,于是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狄公目送他们。待他们的脚步声也消失了,这才轻出一口气:“我们做了一件蠢事。”


    双圣一离开这屋子,其他人身上的气质便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本是高傲而沉默地端坐,似乎不屑于同他们两人交流。但此刻这高傲与沉默被卸下了,露出更加生动的情感来。诸人看起来都像是略松了口气,连言语也稍多了些。


    “的确是蠢事。”另一人接口,还皱起了眉,“他们两个到底是异类,不该接纳到元老会里。但如今事情他们知道了一些,对咱们也不如从前恭谨——今天还敢说出这些话。这件事,要谨慎处理。他们两个……毕竟是太上级别的武力。”


    “哼。能怪谁?”有一人冷哼一声,“当初就该是我们用这两个身体。但谁都不肯,只能选了两个游魂附上去。如今倒好——养虎为患,说的就是这种事。游魂已经造到第七十八号了,越来越强。依我的意见,立即停止游魂的生产。一旦这两个人以后不受控制,再把那些游魂也策反了,我们又要功亏一篑!”


    但另一人懒洋洋地开口:“这种事,不是咱们能够决定的。停止游魂生产?就等于我们自断一只臂膀。你们确定要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今年已经是第一千一百三十二年。再有六十八年,咱们的轮值期就过去了。这些事,还是交给下一轮的人吧。这一千多年,咱们已经忙得够多的了。”


    这二十六位长老在双圣离开之后表现出惊人的活跃性。整间大屋立即变得吵闹起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许久,但意见始终很难统一。


    倒是双圣在时言语最多的狄公,如今变得沉默了。他安静地倾听其余二十五位长老的对话,在半个时辰之后,忽然用力拍了拍手。


    “诸位难道忘记了,咱们为什么要在此时消灭玄门么?”他高声道,“是因为已经到了这五万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急关头!正因为是这样的危急关头,才要将这世间的变量减少、将已经渐渐不受控制的玄门扼杀!”


    “在这种时候,诸位难道还想要安安稳稳度过这剩下的几十年、将责任和自己的命运交给下一轮的人么?!”


    “那黑白阎君都已经被困在下面了!难道还不晓得情势有多么危急!你们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再睡着——然后等着,或者在梦里活了下来、或者在梦里死掉么?!”


    他站起了身,环视屋子里的人。屋子里的人,也因为他之前的那一番话而安静下来。


    于是他最后说道:“难道忘记了——上一次我们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做决定之后,得到了怎样的结果么?!还想再体验一次么?!”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


    如此过了几息的功夫,狄公才缓缓放低了声音:“那么,我提议。先清除玄门的主要力量。而后,暂停游魂的生产,对已有的游魂进行观察。倘若有不受控的倾向,立即将他们也清除。”


    “而后……我们,开始执行计划的第二阶段!”


    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屋中诸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有人低呼:“只有我们?这四百多人?这根本不可能!”


    狄公冷笑一声:“不可能?当初那人做到的事情,在最初看,可能吗?如果我们缺少一个像他一样的人,那么,就让我来做好了!”


    众人因他的这句话而再次沉默。


    但没有人再反对他。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这大屋中的光芒熄灭。云山顶部的平原,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巨大的云山,继续在天空中行走。


    ===========

    4500字,晚间还会有更新。


    今天鼓起勇气看了评论区啊,这个月都一直没敢看。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支持……要感谢的人太多,我就没法子点名了。


    那我继续码字了啊!!

  第三百四十章 他们怕


    这一代的书圣与剑圣,原本在三千年前是一对道侣。经历了许多世俗人所要经历的事,最终也同任何一对世俗人的夫妇一般分开。


    书圣与剑圣没有道号。因为晋入太上境界之后,圣人便是他们的道号。从前有数位圣人的时候,便以世俗中的名字彼此区分。到这一代道统与剑宗人才凋零,在三千年的时间里始终只有两位圣人,于是这名号便为两人专属了。


    书圣的世俗姓名是苏玉宋,剑圣的世俗姓名是卓幕遮。但这两个名字自然并非眼下的“书圣”与“剑圣”的真名。可附身书圣与剑圣身体的这两个游魂,休量子、柯量子原本的姓名是什么呢?


    他们自己也已经不晓得了。因而在私下里——譬如此刻——两人便以这姓名相称。


    书圣与剑圣在云山中的圣宫,是掩藏在无数条四通八达的道路与厅堂之中的。并非如凡人想象的那样子,是缭绕着祥云与珍贵飞禽的仙境。但有一点倒是相同——


    便是无比的广阔。


    这圣宫,实际上比一座小城还要更大些。虽然相对于整座云山来说它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气泡,然而长近百里,宽近百里,高也有数里,已不是凡人的目力能够穷尽的了。


    但其中并不黑暗。天顶上有光亮洒下,如同日光一般明媚。地上有如荫的绿草、参天的巨树、蜿蜒的河流,分明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成群的飞鸟从葱郁的林中飞起,越过林稍蒙蒙的雾霭、飞到半空中,于是正掠过一座浮空的山。


    这座山与云山的形状很相似,因而被称作小云山。在这浮空的小云山上,正有一座恢弘的宫殿。此,便是双圣的圣宫。


    云山的许多修士,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到这圣地的模样。有机缘来此一探的,也不能停留太久。这广阔的空间在数千年乃至数万年的时间里为两个人、几个人所专享。但眼下,这宫殿的两位主人,却并不在意如此奇妙的美景。


    “倒是连累了你。”须发皆白的书圣将手在栏杆上拍了拍。这栏杆临着小云山的崖壁,向下便是如一条游蛇般的河。这广阔空间之内日夜常亮,因而河水在与阳光别无二致的光芒中泛着粼粼的波光,倒更像是一条巨大的蛇了。


    他背手凭栏站着,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如他这般具有太上神通之人,谁都说不好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剑圣立在他身边,轻出一口气:“你我都清楚,这一天是早晚要来的。这些年……咱们也已经渐渐知道了他们的手段。我们两个,始终被他们视为‘造物’。叫咱们列席元老会……也只是因为咱们的修为而已。到如今……我并不遗憾什么长老的身份。只是在想,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事?”


    书圣嘿嘿地笑起来:“当初为什么?嘿嘿……”


    “当初,咱们可懂什么大义、情感、责任担当么?咱们都是死掉的魂魄,被炼化成了游魂。要说咱们刚入世的时候,只想着为会里办事,哪里会管其他。到如今我偶尔想从前,也觉得心惊。又觉得奇妙——”他微微摇头,“大多数人,是慢慢地活着、将良心炼化没了。咱们两个倒是反过来——慢慢地活着久了,将良心给炼出来了。”


    他在山顶大屋中说话便言辞慷慨激昂,可惜只说了一半,便被那狄公驱逐出了会场。到此刻回了圣宫,话头又被剑圣挑起来,似乎一时间便收不住了。


    “要说咱们这良心,倒是感谢这两副皮囊。”书圣低头看了看自己,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咱们两个,原本各自潜入道统剑宗、侍奉在这二圣左右。后又得到他们的肉身。这肉身……乃是统领天下玄门正道的肉身。”


    “云山里那些修行人的尊重、赞美,生生地叫咱们生出了心。倒不是说我就受用那些夸赞。而是说我做这假圣人越久,对世情了解得就越多。因而越来越晓得玄门牧养天下这话,并不是什么空话。也知道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这天下的亿万苍生……幕遮,亿万苍生呀。”


    “哪怕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只要不是疯子。肩头一旦担上这样的重担,还哪里能再像从前一般行事呢?咱们两个游魂在这肉体中容身。可容身得久了,也就被这些责任生生地逼迫着嵌进来了——到如今你问我,我是休量子还是书圣?我也说不清!”书圣说到此处,皱起眉头。放在栏杆上的手握得紧了,却并没有将栏杆握出指痕。


    “因而今日我提到金光子时便在想。会中长老说,咱们共济会是要救世的。又说这玄门的道统、剑宗,乃是一群不理会苍生死活的活死人,乃是走上了岔道、要入魔的。又说咱们共济会,才是上承天心的正途……因而才会有许许多多道统与剑宗都未必有的法门。”


    “我从前是信这些的。可到了今日听他说了那些话……幕遮,你觉得玄门与共济会,到底哪一个才是正途?”


    剑圣没有立即答他。略愣了一会儿,等一群飞鸟从她面前掠过,才低声道:“你想怎么做。”


    因为她这一句话,书圣的语气也低沉起来,仿佛畏惧被第三人听了去。


    “我们要将这些事——今日他们对金光子这件事说的话,告知其他人。”书圣慢慢说,“咱们从前是游魂。做了这些年圣人,隐藏在玄门当中的其他游魂也同咱们更亲近些。长老们从不将咱们放在眼中,游魂也应该早就晓得。他们虽然有执念、疯癫,却并不是傻子。”


    “咱们总要做好准备。我今天问他们,难道要只救那四百多人么?我这话,却并不是随口说说。这些人……做得出的。”书圣皱起眉,“共济共济,同舟共济。倘若长老们不与我们同舟,我们也不能乖乖地淹死。夺船,或者上自己的船——这就是我的打算。”


    剑圣微微吸了一口气。


    倘若是真的双圣在,大概很难有如此生动的表情、动作。然而如今的双圣终究只是披着皮囊的游魂而已,他们的喜怒哀乐,可能比那些宗座、掌门都要更加鲜明。


    “我们两个的肉身,是圣人的。”剑圣沉思了一会儿,“太上境界的肉身。但能使用的神通有限——我们毕竟没有双圣的道心和感悟。然而也算是这世上的厉害角色,因此长老们……说是看重我们也好、安抚我们也好,叫我们也成了长老。”


    “但玉宋你要知道,长老们,也个个都是太上的修为。”剑圣皱眉,“三十六年的时候,狄公往圣宫来,看见从前的剑圣留下的性命双修之剑,随意拿起来玩。那剑自有灵性,喷出剑芒就刺他——结果他毫发无伤。这的的确确是太上圣人的肉身。”


    “四百一十二位长老……皆如此。玉宋你要夺船或者上自己的船……不觉得我们的实力太弱了些么?”


    书圣转眼看她。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他们的确是太上境界的肉身。但问题在于……一千多年了。我们同他们相处一千多年,你可曾见过他们施展任何一种神通?”


    剑圣皱眉:“他们总要隐藏行踪……”


    “不是这么说的。”书圣摇头,“譬如你是个世俗中的健壮成年人,如今却要扮作孩童。你虽然处处留心,但总会有破绽。譬如你走到台阶上——成人迈步就上得去,但孩童要一步步地挪。如今这假扮孩童的成人偏偏还壮硕魁梧……他能时时刻刻都记得这一点,从不会一步跨上去么?”


    “这云山当中上上下下高高低低,来去有诸多不便。但长老们——哪怕做一件事再麻烦,也全按照凡人的路子去做。他们藏身云山当中一千多年,从未听说有被人识破的。你当真觉得……如他们一样高傲的人,会在平日里小心到这种地步?”


    剑圣狐疑地看他:“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观察、思索了许久。”书圣的声音越发地低沉,“我想,长老们如今的情况是,空有太上境界的肉身,却因为某些限制、束缚,并不能施展神通!因此才会将我们两个看得重——不惜以长老的身份缚住我们。也因此,才要造游魂,说是为他们处理自己懒得动手的小事……实则是必须要依靠游魂吧!”


    “因而我今天说了这些话。结果如何?”书圣冷笑,“只是将我们驱逐了。且这个驱逐出元老会,还是‘以观后效’!他们从不将游魂放在眼中,但如今对我们如何?他们忌惮、且离不开我们!”


    “你再想。长老们说未来将有可怕的大劫降临,他们要救世。既然如此——你我已是双圣,洞天流派又有三成在共济会的掌握中。只要继续蛰伏,千年之内整个玄门都将被我们取而代之!”


    “在世间经营了五万年的玄门,有多么稳固的根基有多么可怕的力量——可以用的话,为什么不用来救世!”


    书圣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因为,他们怕!”


    “他们畏惧过分强大、超出了他们的掌控能力的力量!”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天上一日


    剑圣因他这些话而沉默了一会儿。


    此时正有一群飞鸟从小云山下掠过,她便伸手虚虚地抓了一下子。原本在数十丈之外的鸟儿凭空被她抓到了掌心,在手掌上方一寸处继续扇动着翅膀飞翔,却总也飞不出五指之间。


    与书圣的苍老不同,剑圣看着是很年轻的。但她是圣人,无人敢于评价她的容貌,也没什么可以评价。圣人高深莫测的修为叫她的气质也发生神秘的变化。你可以看得清她的脸——晓得她还拥有年轻的肌肤、明媚的眼眸、柔软的嘴唇,但就是无法再用这些意象得到完整的印象。


    她如此思量了一会儿,书圣便皱眉:“你——不信?”


    “你暗中观察了一千年才说出这样的话,许多事情我也感同身受,不是不信二字就可以概括的了。”剑圣想了想,低声道,“长老们的情况,我是信你的。但旁的……却没办法像你这样笃定。咱们位列长老一千年,到此时此刻也没有知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又从哪里来。轻举妄动并不是明智之举。依我看……”


    她定了定神,看着掌心里那只飞鸟:“还有个折中的法子。”


    “这次与妖魔争斗之后玄门衰落是必然的事。你我无法改变这个大局,然而可以做些旁的——譬如说,重建一个道统、剑宗。”


    书圣皱眉。剑圣笑了笑:“你听我说。”


    “如今这玄门已经救不活了。宛若一个将行就木的病人。掌门和宗座当中有三十五个是咱们的人。余下的那些呢?你都看得到——对世事并不感兴趣,只知道修行。另一些稍微入世的,也都不甚通什么人情。实则是一群……很强大的孩子罢了。”


    “但道统与剑宗又说,天人叫他们牧养万民。长老们说他们走上岔道,便是说,这些修士所修行的法门,绝情弃欲,直至太上忘情——都是走了邪路。”


    “他们将自己的情感都修没了,哪里还会在意世人的悲苦?体恤不了世人的悲苦,又怎么牧养?太上忘情……倘若这忘情二字便只是指忘记了情感……你不觉得很怪异么?修行的最高境界,不该只是这种浅显直白的含义的。”


    她的这些话似是对书圣也有所触动。老者微微一叹:“正是的。那些低阶的修行人,渡过各种劫、去除一种或者几种杂念、情感,对于修行来说的确有裨益。可境界修得越高深,人就越不像人,同妖魔无异。这一点长老们没有说错,他们的确是走了邪路。”


    “但……你我也都同时修过道统与剑宗的法门。然而我们是以鬼修之身在修行,用不着渡什么劫数,实则等同于妖魔。如此修行,境界也的确无法晋阶太上。”


    “所以,这一点很蹊跷。”剑圣认真地说,“玄门依着天人所传下的正法修行,将自己修得半人半妖。长老们叫我们按着他们的法子修行,却无法晋阶太上。大道必然有,可如今无论是我们还是玄门所得到的,都不是大道。”


    “因此我想,玄门倾覆之后,我们或许可以将一些还没有完全绝情弃欲的修行者聚集在身旁,以双圣的名义,重建道统与剑宗——我们不问世事,先找到这个大道,找到真正的修行之法。有了这个法……我们才可以做更多事、有更多的选择。”


    书圣沉思一会儿,抬起头看她:“那么你选的是,登上另一条船。”


    他又想了想:“我愿意这样做。但是金光子……”


    剑圣轻轻摆了摆手。于是她掌中那只被束缚的鸟儿重获自由——瞬间从她掌心重新出现在鸟群当中,全然不晓得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老们不管她,我们管她。”剑圣轻声道,“我们这些游魂活得越久,知道的东西越多,就越可能像咱们两个一样,生出更多的心思。长老们不喜欢这一点,也许正是因此才对他们不管不顾,只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但……”


    “我们如今既然是双圣,便有双圣的办法。那金光子不是因为本命法宝被抽了去、修为大减么。那么就给她更多的法宝。这玄门终究要覆灭,留着也没甚么用。她是真境,总比刘凌要用得更加顺心顺意,或许会比从前更强呢。”


    “至于伤了她的李云心……你想怎样处理?”


    书圣先微愣,然后笑起来:“李云心?你真当我在意他么。在长老们面前说他只是为了叫他们晓得,身边危机多多,总离不开咱们的。也是想要听听狄公多说些那个人的事——通过如此手段一点点地叫他们多说细节,我们才能只晓得更多。”


    “至于李云心……你我在云山一千多年,难道没见过几个比他更加天才的人物么。他也只是李云心罢了。从前用他来做棋子、来激活全局,今后也可以继续用——看他身在局中却将别人骗进他的小局中……哈,也是算是我仅有的一点乐趣了。”


    说了这话,便忽然一挥手。


    他面前的虚空当中立时出现一面明镜。但与其说是镜子,不如说是窗口——


    透过这“窗口”,看到的是一连片云雾缭绕的山。说来也怪。李云心在漫卷群山崖边仰望云山的时候,正是夜晚。


    而这双圣在云山之巅同共济会的二十六位长老们说了那些功夫的话、又回到这圣宫相谈这些时间,加起来也不过是两三个时辰罢了。外面应当还是黑夜。


    然而这窗口当中所展示出来的情景却是艳阳高照,日头微微西倾。看着,像是刚刚过午。


    书圣随手在镜面上拨了拨。于是镜子里的情景飞快地变化。


    连绵的群山迅速拉近,最终有一座点缀着苍松飞瀑的山峰出现在镜中。远看,这山的山顶、半山腰,都有大片大片的土石裸露,像是红黄白混杂其中的岩石。然而离得越来越近,却发现那些可不是什么岩石——


    黄色的是屋顶,红色的是廊柱,白色的是院墙。竟然是许许多多的人工建筑——从半山腰一直延绵到山头,其中还有许多掩藏在绿树之中,不晓得到底有多少间房舍、住得下多少人!

    倘若世俗中的凡人有幸来到这山下、仰头见了这情形,只怕必然是要高呼“此乃仙境”的吧!

    但实际上,这里并非仙境。而是位于业国小石城外百里处的五臾剑派山门所在地。


    镜中的画面定格在山峰处,看着像是藏在云雾中。剑圣便走过身来,低声道:“师妹。你来。”


    约莫过了三息的功夫,从峰顶的一栋大屋内忽然射出一道金光来。金光在空中稍作盘旋,一头便扎进了这镜中——下一刻,金光子便从这镜中飞出,正落在两位圣人面前了!

    这时候的金光子,面容看着憔悴得很。脸上添了深刻的皱眉,发丝尽管笼得整齐服帖,却也没什么光泽,倒像是凡间祭祀的时候所用的人偶一般。她一落地便深深地低了头,不敢再抬起来——仿佛往这圣宫中多看一眼,都是莫大的罪过。


    倘若李云心在这里,会意识到金光子如今的表现很有趣。


    道统与剑宗的修士见了双圣,有如此表现也不算奇事。然而这金光子是晓得面前的两位圣人,同她一样是游魂的。一样是游魂、拥有了双圣的躯体,神通远超他们,因而敬畏倒是情有可原。但……这金光子此刻的主要情感,竟是畏惧远胜于尊敬。


    实际上,可以说是恐惧了——她在恐惧着些什么。


    但书圣与剑圣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剑圣伸出手去,在金光子的肩头捏了捏——而金光子一动也不动,像是最温顺乖巧的孩子。与当日同李云心争斗时的模样乃是天差地别。


    捏了这么一会儿,叹气:“早说过你。淬炼什么本命法宝,不是我们这些游魂该做的事。我们既然可以双修道法又用不着渡劫,何必急于求成。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这是一个坏消息。但金光子竟微微出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她垂着头,低声道:“是我的不对,是我的过错。回了山门一定勤勉修炼,早些——”


    她说话的语气快且急,像是急于说了这些,尽快离开圣宫。


    剑圣笑了笑,打断他:“但有别的法子。你既失了本命法宝,我就再赐你一些。有了这些东西傍身,你争斗起来只会比从前更得力。先说说看,你钟意什么宝贝?”


    金光子便低声道:“全凭……师姐做主的。”


    说了这句话,似是又想起什么,忙补充道:“其实我那本命法宝琉璃剑心,已经……被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


    “是。”金光子说道,“我门下一弟子,道号空同子,在漫卷山中遇到了李云心。那李云心似是同妖魔翻了脸,正在往通天泽去。遇到我那弟子废了他的修为,却将琉璃剑心给了他,叫他带回山门。”


    “这是三日前的事了——这日子我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因此……”


    双圣对视了一眼:“啊,我们说话的这些功夫……已经过了三日了呀。”


  第三百四十二章 苏生

    原来这云山的一日,竟然抵得上世俗间的数日。且不说这金光子因何表现得惶恐畏惧、也暂不提剑圣与书圣到底要给她怎样的宝贝。


    只说这李云心下了漫卷山,便往通天泽去。


    从云山上看大地,只觉得大地空旷寂寥,鲜有什么人世繁华。可行过漫卷山来到平原上,便晓得修士们高高的视角也是有局限的——在莽莽苍苍的野原上,在连天的草甸与林木当中,却隐藏了许许多多的生机。


    与漫卷山不同。这一片平原,自古以来就是业国人的劳作生息之地。虽然并没有几座像小石、渭城一般的大城,但村镇却是少不了的。


    起初这里的业国人见许多国家的军事押运着这种东西往通天泽的方向去,只以为是要打仗了。虽然人们已有数百年乃至数千年未经战火,然而总归是晓得战争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每年秋季县里、州里的衙役下乡催缴赋税已经是可怕的“祸事”了,而一旦与那些大头兵牵扯上关系,又该有多么的可怕呢?


    因而胆小的良民们早早地逃了,浑不理会官府下发的安民告示。


    可又过些日子,也慢慢意识到这些过境的兵丁竟然真的不那么可怕——倒不是说,都是军纪严明、铁面无私的。而是说哪怕这些官兵老爷们吃拿卡要、甚至偶尔会有乱军劫村……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骇人。


    于是一些舍不得离开故土的人陆续迁回,而后则有更多自四面八方赶来的投机者,也出现了。


    多是些常年行走在村镇中的货商、小贩。下了漫卷山,去往通天泽,路程遥远——世俗人要走上将近一个月的。


    虽说这些凡人的士兵只负责将红土运送到平原中部的集结地、再由修士们完成接下来的事,也还是得需要数日的路程。这样多的人要吃吃喝喝,商机自然有。


    于是沿途的许多驿馆村镇都变得热闹兴盛起来——也不晓得谁想出的主意,既叫这些走卒贩夫之流赚到了银子,又解决了许多官兵的休整问题。


    李云心边走边走看,走了两日的功夫。


    这两日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听到许许多多的话。或许是因为他如今的心境变了——许多从前在他听来毫无意义的东西,而今再听竟也可以体会到某种微妙的情感。这种感觉……倒很像是自己的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新世界。且这新世界原本就是一直存在着的,只是他从前视而不见。


    如此,到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目的地了。


    云山将要落在通天泽。但守卫通天泽的修行者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修行者则将阵地放在前方——距离漫卷山三天的路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紧挨着”的了。


    从南边来的各国官兵将押运的红土送来这座阵营当中,再由阵营中的修行者运转法力缩地成寸,送去通天泽。


    修行者的营地与凡人官兵不同。遥遥可见数十里之外有一座高塔耸立——瞧着有数百米高。塔身乌黑色,似有些人影在空中进进出出。然而到了中段便有云雾缭绕,凡人是看不清的。


    修行者们从前不是很喜欢在凡人面前卖弄“神迹”。而这一次,大抵是这许多年中头一次在这样多的凡人面前展现出惊世骇俗的力量。


    至于凡人的联军营地,则在高塔的外围,环环绕绕延绵数十里。彼此之间泾渭分明,有严格的旗号区分。可到了更外围,界限就不那么明显了——许多的贩夫走卒围绕这一大片的营地排开各种摊位,提供服务与饮食。


    数量庞大的军队,日常起居饮食消耗惊人。外围的这些商贩虽能缓解一时之急需,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饶是如此生意也很兴隆——来往押运的官兵到了此处便停下来歇息。等修整好再起身,赶上半天的路程,到外围的联军大营去。


    因而当李云心到此的时候,看到的竟不是荒野。而几乎是一座小城。


    虽说许许多多的棚舍彼此都不是紧挨着的、大多相隔十几步远,但胜在数量多。他在渭城的时候见过城中集市。此处,大抵是将渭城里的集市放大了千百倍。举目望去一眼看不到尽头,就连天边那修士们建立起来的黑色高塔都显得飘飘渺渺了。


    初到此地的官兵也被这样的情景震撼,随处可见目瞪口呆的人。


    然而商贩们杀猪宰羊、烹炒煎炸忙得不亦乐乎,看着竟是比那些官兵还更无畏的。


    李云心便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走了几步,耳中充斥的是兵甲碰撞的声音,来往兵丁大声呼喝的声音,商贩们叫卖的声音,以及食物下锅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便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人”——看着竟是各个门派的低阶弟子。


    有远处那神迹一般的黑塔在,人们自然对这些修行者更敬畏。这些低阶弟子走到哪里,哪里便自动让开道路、声音也小下去。原来……竟是来巡查秩序的。


    虽然这些高傲的低阶修行者满脸的不乐意。但的确起到了作用——官兵采买饮食都规规矩矩地花出银两或者欠条,似乎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李云心便意识到,他从前低估了玄门的手段。


    他从前觉得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后勤问题是无解的。但见到眼前的情况才意识到,随着时间慢慢推移,闻风而来的商贩数量应该会更多。这个世界的许多国家同样重农轻商,但并不很严重。这使得这个世界的物品流通能力远胜于他有印象的“那个古代”。


    或许再过些日子,仅凭这些打算趁机发财的人,便可以满足大军的日常所需了。


    只是……这些人竟不怕死的么?


    这里,可是将会成为玄门与妖魔战争的前线的呀!


    他带着这样的疑问再往前方走——穿过两堆乱哄哄的人,经过两堆由鸡鸭牛羊的骨头、粪便所堆积而成的可怕垃圾堆,再穿过一片同样被暂时歇息的官兵所占据的树林,便看到一个搭在小山坡底下的酒铺。


    这酒铺用几根粗木撑起个场面,以厚实的牛皮覆顶。里面堆放了几十个黑瓷坛,贴着红纸,书写酒水的名字。外面排开五张桌子,若干长凳。看着竟像是在此处临时找人赶工打造的,连桌面的木刺都未刨平。


    酒铺的旁边另有别的买卖营生,都比他家的人要多。或许是官兵队伍当中的长官到了此地约束部下、不叫他们饮酒闹事。因而五张桌只坐了两桌。


    其中一桌围了三人,只点一壶淡酒、另佐一盘黄豆,边小酌边聊天。李云心听力过人,走过去的时候便听了个大概,晓得这三人也都是在附近买卖的。到下午累了,跑来喘一口气——人家做的是大军的买卖,可怜这酒铺主人做的是同行的买卖。


    另一桌上则趴了个青衣人。看模样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衣着虽不算华贵,但也属体面。面前桌上排了五个酒坛,似乎都喝空了。因而人也困乏、不胜酒力,趴着睡着了。


    李云心走到此处,正听到那桌的三人在谈论这大军与玄门的事情。也巧这酒铺勉强算“清净”,于是就捡一张桌子坐了,远远地听那三人说话。


    老板正在牛皮棚中搬酒坛,一时间没瞧见他,但他也不急。他想要知道更多的信息——有关这些凡人、官兵的信息。玄门不是很重视这些人,但在他看来这些人才是成大事的根基。


    如此只听了约莫一刻钟,便知晓了一些大概。


    怪不得……这些商贩不但不怕,还对此地趋之若鹜呢。


    原来是因为玄门的说法。


    在天下人的心中,道统与剑宗大致就代表了天下正道。正道煌煌,妖魔们只能往阴暗处遁形,是全然无法与天人、修士抗衡的——这是凡人们心中的想法。


    因而在李云心这种人看来,如今是妖魔与玄门之间的一场大战。然而在凡人们看来,则是……


    云山要落在通天泽。这意味着仙人下凡,整个通天泽将会成为仙境。而通天泽以外方圆数千里处,都将被仙灵之气充溢——凡人跑来这里,哪怕吸上一口这仙灵之气,也是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


    据说这说法最初是因为一位仙长无意间“泄露了天机”,才流传到市井间的。其后又经过许多人发酵,最终传得沸沸扬扬举世皆知。


    自然也有人知道妖魔的事。然而并没有人担心什么妖魔——他们聚集到此处,距离那黑塔上的仙人们这样近,妖魔哪里敢现身呢。更有说法是今次仙山降世,正式因为世间妖魔横行,因而仙人们决定除妖。


    于是先有这些胆子大的商贾来。过些日子,或许还会有其他抱着别样目的的人来。最终,也许那些想要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人也会来——此地的人数,或许要比联军的人数还要多了。


    这种状况……实则是有些眼熟的。


    李云心正听到此处,却见他身边一桌那趴着睡的年轻人转醒了。只将脊背弓起来,脑袋还在桌上。双臂在桌面胡乱地一摸,将那些空酒坛都挤掉在地上,噼噼啪啪地响。


    这响惊动了棚中的老板,忙转过身。瞧见这年轻人先一皱眉,瞧见李云心眉头又是一展。小跑着迎过来,朝李云心告了个罪:“实在是忙,才瞧见贵客——贵客来点什么酒水解解渴?”


    李云心未答话,却听见旁边一桌的年轻人含含糊糊地叫起来:“老板……拿酒来!”


    老板只瞥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他。但这年轻人此刻抬了头,伸手哐哐地拍桌子,一个劲儿地叫:“酒呢?酒呢?!”


    李云心就看到了他的相貌,觉得有些面熟。


    这件事……就有些蹊跷了。他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什么人只要见了一次就再也不会忘。可是如今见了这年轻人却觉得“面熟”然而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真是奇也怪哉了。他便微微皱起眉头,盯着这年轻人的面孔观瞧了一会儿,问那老板:“怎么不理他呢?”


    老板微微一愣:“贵客……认得他?”


    “只是好奇。模样像我的一位故人。”李云心说了这话,伸手在桌上排了几角银子,“我只要一盏茶就好。这人是怎么回事?”


    老板便笑起来。将银角子收了、看那人一眼,说道:“这位,嗨呀。贵客可不要以为咱是势利眼、怠慢客人。”


    “他在我这里已经吃喝好些天了。起初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银钱。我看他这衣着打扮,只当是来游玩看热闹的公子,于是待他也是很恭敬的。但过了三天之后他的银钱就使完了,然而不肯走,还赖在这里,叫我赊酒给他喝。”


    “我又怕他有来历,是个军中的什么书记、参将之类的。于是也给他赊了三天的酒钱。可他呢,仍不走——看着是非要把我这小本生意逼倒了不可——”


    李云心笑起来:“喝了你三天的酒,怎么就能把银钱喝光了呢?你是不是坑骗了人家?”


    老板忙摆手:“贵客这是哪里的话!贵客可不晓得,这人是怎么个喝法儿!”


    李云心又笑:“哦?”


    再往袖里一摸,摸出一枚金叶子丢在桌上:“那么我请了——你给他上酒。我瞧瞧他究竟是怎么个喝法儿?”


    他这豪气的做派叫老板目瞪口呆。就连另一桌上的三个人都停止了谈话,饶有兴致地往他这边看过来。


    于是老板真回身到了棚中,搬了两坛酒出来。这老板是个身材壮实的矮汉子,胳膊有寻常人大腿粗。饶是如此,他一边一个大酒坛走得略有些吃力——可见坛有多大、酒有多重。


    如此走到那年轻人桌面,嘭地往上一放,地面都微微颤了颤。


    而后对他皱眉,粗声粗气道:“昨天你运气好,遇到两位军爷请你。今天你运气也好,遇到这位贵客请你,你尽管喝吧!喝个痛快,赶紧走吧!”


    那年轻人看着像是喝酒喝傻了。也不理会这老板的话,更不感谢李云心。伸手在坛上一拍揭掉了泥封便喝。但这坛子笨重,他看着力气也不大,因而起初只将酒坛略略倾斜,叫酒水慢慢溢出来——他用嘴接着喝。


    如此一口气便喝了一刻钟未停。


    李云心看得略微吃惊。他早查探了这人,知道他可没什么妖力、灵力,只是个普通人罢了。但一个普通人、这么个喝法儿……也算是奇人了。


    如此不停歇地又过了一刻钟,将这坛酒水喝了一半,才停下来抹抹嘴。却不是歇——而是将坛子放倒了,自己蹲在桌下接着喝。


    他看着吃惊,另一桌那三个人却不吃惊。似乎是这几天已经见惯了。


    老板也不吃惊。走回去倒了一盏清茶奉到李云心面前,又拾起他搁在桌面上的金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便往怀里一摸,摸出一把剪刀来。


    “我这些东西可值不了这些。”老板用手指在金叶子上量了量,随后用剪子铰下来一块随剪子一起揣进怀里,将剩下的又放到桌上,“这些贵客收好。”


    然后又看那年轻人,对李云心道:“唉,他啊,只自称苏生。这些日子也不多说话,只喝酒。如今桌上是两坛——可不够他喝。放开了,一天能喝上十几坛。但我这酒乃是难得的烈酒。我怕他喝死,哪敢由着他?我如今收了贵客半个金叶子,就给他换美酒十坛——喝完了,今天是不能再给了。”


    说了这些又道:“贵客还要些什么?”


    李云心摇了摇头:“你去吧。我看着他,解解闷儿。”


    老板自然不晓得这苏生有什么好看。但既然听李云心说解闷,也就笑一笑,随口道:“贵客要解闷倒也是了——这苏生啊,看着没别的本事,但饮酒也是一绝。您且看——这样的两坛酒,倘若都倒进人身子里,早撑得炸了。但他漫说是两坛,就是十坛,也可以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喝了,很是神异呀!”


    可他口中虽说神异,脚下却往棚中走过去。似乎是这些日子见得多、已经懒得看了。


    待这老板走了,李云心便眯起眼睛盯着那苏生又看了一刻钟。


    这人有蹊跷。他的记忆和直觉极少出错——必然是曾经见过的。然而,究竟是谁?


    这苏生看起来是极其与众不同的。照理说一个酒鬼,喝了酒,总该有些放浪形骸的意思。但此刻看他的脸,却看不到什么表情——仿佛饮酒这件事与他而言只是同呼吸一样自然且无聊的事情,而且他身边这世界当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无法令他提起兴趣。


    他的身边好似围绕着一层愁云惨雾,像是世上所有的悲惨事都跑到了他的身上,叫他失掉了希望与生气,连“借酒浇愁”这件事都没什么滋味了。


    这么一个人……倘若从前见过,怎么会不记得?


    李云心皱了皱眉。


    但下一刻,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了一个人。


    ===========

    电脑坏了,修。然后输入法里的词库都没了,码一句话要退回去改好几次,烦躁得想砸电脑。


    今天只更5000字吧。


  第三百四十三章 劫身

    被困在洞庭中的时候,他在湖中遇到一个奇怪的老者。那老者自称苏翁。


    他给李云心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印象之所以深刻不是因为他的来历神秘,而是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


    李云心曾与苏翁同游洞庭——老者见到洞庭的景象时候兴致高涨,同李云心说那看似平常的湖面、天光水色,实际上都是极不寻常的美景。这叫他一时间心生感慨,几乎心旌动摇。


    他在那之前已经见识过不少妖魔。有的柔情似水,有的阴险毒辣,有的城府深沉。虽各有各的特点,但共同之处仍是,性子都是很偏激的。唯独那老者是个特例——李云心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精神焕发、热情高涨的妖魔或是修士。这老者倒很像是他从前那个世界的艺术家——随处都可以发现美、见识到寻常人常常忽略的细微妙处。


    而如今他看着苏生,忽然意识到这年轻人的面容其实……


    同那苏翁是很像的。或者说脸骨的轮廓,活生生就是那苏翁年轻时的模样。而之所以李云心没能认得出他来,便是因为两者截然不同的气质。


    那苏翁垂垂老矣,却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兴趣,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这苏生青春年少,却满脸愁容似是早已看淡世情,倒仿佛是迟暮之人了。


    便是这样的反差叫他迟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直到——他感觉到了水汽。


    这时候,苏生已经喝光了一整坛的酒,拍开第二坛。但他的肚子仍是平平的,半点儿鼓涨的意思也无。如同店主一般的寻常人大抵只会想“这倒是神异”。然而在这里最擅长神异手段的李云心却晓得,这的的确确是施展了不同寻常的手法吧。否则一个普通人,如何喝得下这样多的酒?

    这念头一生出来,便觉察到周围的细微变化。


    此刻已经是秋季了。树叶荒草都干枯,在风里簌簌作响。然而等这苏生喝了一阵子,那簌簌声倒是消失了。而后,枯叶的叶尖开始有露水聚集。但自然不是露,而更像是从叶子的内部渗出来的。


    寻常人难以觉察。但李云心真身乃是水中的王族,感知又远比寻常人敏锐,因而转了头。


    见了这情景,终于笃定……这苏生绝非常人了。这情景更像是以什么手段将自己体内的水汽通过这些草木发散了出来——常人哪有这样的本事?


    因此他站起了身,走到苏生那桌前。


    苏生本是蹲在地上饮酒,李云心便也在他身边蹲下来。


    另外一桌的三人与店主见他如此都好奇,可这些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是最晓得“闲事莫管”这个道理的,于是只是远远地看,并不来叨扰。


    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李云心才道:“苏翁?”


    年轻人的半张面孔被酒坛遮挡,只有一只眼睛往他这边瞧了瞧。


    随后又转回去。


    就在李云心打算再问一声的时候,他将酒坛一推,那大黑坛便嗡嗡地转了几圈,立在地上了。


    “是你呀。”他有气无力地说——像是几天没有吃饭、又像是刚刚大梦一场,“唉,我知道你会来。”


    说了这话便靠在长凳上,将两条胳膊软塌塌地垂在身旁,像是连坐直都觉得太费劲儿。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想了想:“当真是苏公。洞庭一别之后已经过了几个月,苏公的变化倒是不小。但怎么沦落到讨酒喝的地步了呢?”


    苏生喘了几口气。倒不是因为疲惫、劳累。而更像是因为……此前觉得喘气都费劲儿,于是所以憋着了。到如今憋不住,才猛吸几口。


    “沦落?唉……”他有气无力地动了动手指,算是摆了摆手,“懒得说。既然你来了,就好了。你……帮我。”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说:“好说。帮你什么?”


    苏生的眼皮颤了颤。花了好些功夫才道:“杀了……我。”


    “苏公开玩笑。”李云心略感惊讶,但没有表现出来,“此地不太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聊如何?”


    苏生一歪头,用一双死鱼眼一般暗淡无神的眼珠盯着他:“从不开玩笑。帮我解脱了,过些日子我总会报答你的。”


    李云心盯着他狐疑地看了一会儿——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层死灰色。苏生的神态表现叫他心里微微一动,觉得他这样子似曾相识。但又总觉得……绝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略一思量,决定试一试——通过某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手段。


    于是叹了口气:“看来苏公是另有隐情。但我也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苏公既要求死……我就送你一程吧。但答应要报答我,就是做了鬼也要记得。”


    他说了这话,苏生脸上却半点波动也无。仍耷拉着眼睛、轻轻地吐着气,勾了勾嘴角——大概算是应允了。


    “好吧。但此处离那些臭道士的老巢很近,附近又总有些杂鱼走来走去。”李云心凑近了他,在他耳边说道,“要杀苏翁可不是容易事,所以得你配合我——你想要解脱,这就是最后的努力了。照我说的做,走完这一步,再用不着忧愁烦恼,好不好?”


    苏生似乎强打起精神,微微点了下头。


    李云心便又稍稍凑近了些:“我知道——你现在觉得世上什么事都无趣。”


    “你看这些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人,听见他们说话欢笑,都觉得同自己无关——你和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薄纱。你听得到看得到,可你就是无动于衷,对不对?”


    “什么事情你都懒得做。甚至懒得动。你坐在这里,觉得挪一下身子都需要好大的勇气。”他一边说,一边轻拍苏生的肩头。他看到苏生的眼球颤了颤,似是对他说的话感同身受。他便用更低沉且平缓的声音道,“你甚至懒得去难过。觉得自己周边都是愁云惨雾,可是这些事情,都难让你大哭,你觉得要窒息了。”


    “你这样难过,就很想死去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你连死都懒得死,所以才求我,对不对?”


    苏生的眼球轻轻地颤动起来。仿佛李云心的话直击他的内心,将他那些“懒得表达”的感受,统统说出来了。


    希望的光在他的眼底生起——可这希望却不是对生的向往,而是对死的渴求。他终于暂时有了值得追求的东西、生出了些许的欲望,哪怕这欲望更代表了绝望。


    李云心便在他耳边低语:“好。就是这个样子——你想死,很想死。现在你要努力配合我,好从这个世上解脱。苏公,我要杀你,要分三步走。第一步,我要你记住这样一件事——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你。”


    说了这句话,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苏生的胸口。


    而苏生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既然我是在帮你,那么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现在,我想要你深吸一口气——”


    说了这话,搁在他胸口上的手轻柔地用力、压迫苏生的胸膛。苏生因他这压迫,微微吐出一口气来。


    便是在这口气吐出的时候,李云心以不容抗拒的口吻说道:“现在你新生了。”


    而后他放开手、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去,严厉地看着苏生,低喝:“醒过来!”


    这句话仿佛具有强大的魔力。就在苏生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了无生趣、看起来奄奄一息的他,忽然像是一个溺水的、终于将头颅探出了水面的人一样——


    痉挛似地猛吸了一口气!


    这动作如此剧烈,以至于一挺身便将身后的长凳掀翻了。旁桌的看客与老板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都愣住了。


    只见这苏生挺身站起便瞪圆了眼睛,此前那种惨淡的模样全不见了,脸上写满惊诧。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头顶的天空、身边的枯叶、人群,最终转向李云心:“你、你……你!?”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严重的抑郁症。”李云心叹了口气,皱眉歪头看他,“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苏生眨眼:“……什么?”


    “到别处说吧。”李云心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但苏生仍直勾勾地盯着他,浑不在意自己被抓住这件事。


    老板与三位食客看得迷迷瞪瞪,却见李云心伸手在胸口一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银壶来。手一用力便将银壶捏成一块银锭,扬手抛在老板手里:“道统办事。今天的事不要对外人说。如果有细细询问的,必然是妖魔细作。”


    还不等老板回过神来,他便大袖一挥——两人忽然从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捏着手中的银锭,隔了半天的功夫才去看李云心坐过的桌子。


    那桌上本是有半片金叶子的。可这时候看,那金叶子竟已变成普普通通的枯叶了。他忙伸手摸自己怀里——摸到一手的碎叶沫。


    于是同那一桌的三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久才道:“……见了仙人……福气、福气呀!”


    却说李云心携着苏生隐去了身形,却并没有御空而去。对于凡人来说此处虽然距玄门的营地较远——还有将近一日的路程——但对修行者来说,这样的距离已经称得上卧榻之畔了。在此地御空,是必然会叫玄门的发现的。李云心此刻暂不想暴露行踪,于是是使了个土遁——这一遁,便遁去了十里开外。


    再出现在地面上的时候,那连片的棚户已经成了灰灰黄黄的背景——他们此刻身处各国联军的营地当中的一座军帐里。


    这军帐并不大,看着是个牙将的。显露身形时那牙将正在酣然大睡。李云心便随手使个神通,叫他睡得更沉一些。


    然后,才松开抓着苏生胳膊的手,坐到牙将床边的一张案子上、出一口气:“到底怎么了?”


    苏生仍以极度惊诧的眼神看他:“……你做了什么?”


    “先告诉我,你是苏翁么?”李云心微微皱眉。眼前这苏生……似乎与苏翁差异太多。洞庭中的苏翁高深莫测,李云心在他面前只能自称“小子”。可眼前这一位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倘若不是他用了那神通,说了那些话,他几乎就不敢认了!


    “我不是。”苏生断然道。如今的他目光炯炯有神,说话也低沉有力。


    “但你却知道我说的是苏翁?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的主意?”


    “我是,也不是。”苏生在帐内转了一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似地看自己,又看看李云心,“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什么症?你知道些什么?”


    李云心便叹口气:“好吧,我先说。”


    “你是不是总觉得情绪低落反应迟钝觉得人生无趣事事都懒得动对一切都没兴趣?”他摊了摊手,“你这叫抑郁症。这里有点儿问题。”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病例。很想死是不是?但是连死都懒得死,所以叫我帮忙对不对?”


    苏生怔怔地看他:“你……怎么知道这些?你还见过旁人也——”


    “多得很。就你们这个世界、这个情况,吃不饱穿不暖天天被压迫,十之八九都有这毛病。但是没人在乎也没人注意,对不对?这叫缺乏起码的人文关怀。”李云心歪头看他,“所以说,想知道这个抑郁症?那么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你究竟是谁?”


    苏生迟疑片刻,难以置信地说:“我……此乃……我的劫身呀。你竟然能破了我的劫身——你这是坏了我的大事!但你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李云心摆摆手:“你稍安勿躁啊。先别太乐观。先不问你这劫身是什么意思。就说你这个病情吧,已经没救了。”


    “你别觉得我这是把你根治了啊——我只是把你催眠了。勾起你心里一点欲望,然后顺着这点欲望把你的潜意识拉到表层了。”他摊开手,“人人潜意识里都有一点求生欲。所以现在在和我说话的——套用你的句式——是你,也不是你。”


    “我不知道你这潜意识能撑多久。但是终归都要重新潜下去——那时候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劫身就还是劫身。”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等等。劫身……你——是分了个真身出来渡劫?但你又不像是真身……”


    苏生便略松了一口气——似是因为他的“劫身”并未被破去这件事。


    解了这个心结,他便镇定许多。盯着李云心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好、好、好、好小子。竟连我不晓得的东西也如此精通。”


    他这时候的口气重新变得老气横秋,倒是有一两分“苏翁”的味道了:“既然你有这种手段……我的心意就改了。倒不如你常伴我左右,助我也化解了这劫身,也算是你尽了孝道,如何?”


    李云心皱起眉,哼了一声:“你是苏翁的时候我敬你老。但如今你说你是又不是苏翁,又是这个模样——同我说什么孝心,大概有点不妥吧。”


    苏生眯着眼睛笑起来:“我说你尽孝……无论我是老是少,是什么样子,你可都不委屈。”


    “乖孙儿,难道那条大鱼没有同你说过三千年前的往事么?”


    他的这句话,叫李云心忽然愣住了。愣半晌,倒吸一口凉气:“你……是?”


    苏生笑起来。褪去面上愁色的他看起来就只是个俊朗的少年郎。这时候的神色看着甚至还稍显稚嫩腼腆。但他边笑边道:“你想得没错。太上境的化身,同你那真境的化身,自然是略有些不同的。”


    第三百第十四章 圣人

    但李云心只瞪着眼看他,不说话了。


    这个人……


    是……


    书圣!?

    他愣了足足十几息的功夫,才一挥衣袖,指着他的鼻子:“你骗人!”


    因着动作太大,衣袖一拂便将那小床上的牙将卷到了地上。牙将打了个滚儿,哼哼唧唧地要醒过来。李云心就再挥手、叫他继续睡去。


    苏生笑着摇头:“要骗你,为什么拿这种事骗你?那么你听我道来——”


    随后便开始慢慢地说——从那洞庭中的苏翁第一次见李云心时候说起,一直说到苏翁化作金光消失不见。其中许多细节是李云心自己也未曾留意的。可如今听了细细一想,却能互为佐证。


    他只听了一小会儿便意识到……苏生说的是真的。


    他的确就是那个苏翁。


    至于这苏翁、苏生,是不是书圣?

    姑且抛却他自己的说法、只看所见的事实的话——那苏翁的手段与气势都极高明。这苏生的手段,也不逞多让。


    他饮酒时将自身的水汽借着周围的草木发散出去,这手法虽看着简单、不像什么舞空、遁地那样神异,但任何一个修行者都该晓得,实则做起来是极难的。


    今日那酒馆所处的方位是西北面。再合着当时的时辰、天气,那里该是属金的。又值秋日,一个闰月。不但属金,还主死。然而这苏生竟在这样的环境中,几乎是生生逆转了乾坤——叫将体内的活水之气通过已死的草木发散了……任何一个稍懂修行的人都晓得,乃是逆天的手段!

    有这样的修为的话……


    李云心却忽然冷哼一声,上下打量这苏生:“书圣、书圣。哼,你这劫身又是什么?我去哪里晓得你不是什么大妖魔、用自己独特的神通来骗我?”


    苏生又笑:“你这孩子倒很像你母亲。要问便问,何必使什么激将法儿呢?你既然想要知道,我就告诉你。”


    “但先要问你的是——你觉得如今这道统、剑宗所修行的法门,看起来如何?”


    李云心耸了耸肩:“不怎么样。”


    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说。只冷眼瞧着苏生。


    此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李云心表现得倒是和善。可如今苏生自承自己乃是书圣,他却变得冷淡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苏生并不与他计较。倒像看一个赌气的孩子似地笑着叹一口气:“你不说,我也是晓得的。我羽化入世这么多年,所见所闻自然比你还要多。”


    “唉。如今天下玄门所修行的,乃是邪道呀。”


    这话从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在李云心听来都平平无奇。


    本来就是邪道——将好好的一个人修得心如铁石类似妖魔的法门,不是邪道是什么呢?就连他从前那个世界的“魔教”还要讲究一个兄弟义气之类的东西。但这里的道统、剑宗那些高阶修士,却是连遮羞布也不要了。


    可如今从自称书圣的人口中说出来,却不由得叫他也微微吃了一惊。


    便听苏生继续叹道:“我从前以为自己修行的确是天心正法,从未有过任何犹疑。我历劫渡劫、斩断七情六欲,最终成就了太上忘情之身。可我如今再回头细想——那时倒像是大梦一场。”


    “我是何时晋阶太上的呢?我不晓得了。记得自己何时晋阶、何时突破、有了怎样的长进——都是妄念与欲念。既不在意,又怎么会记得呢。太上忘情……我忘记的何止是情。其实是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那个时候——”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笑起来:“只觉千年混沌恍若一瞬罢了。”


    李云心本在皱着眉听。到这时候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像是做梦?”


    苏生微微一愣,想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像是做梦。”


    李云心便点了点头。


    这所谓的太上忘情……果然是有鬼的么?


    他从前就在想,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肉身有记忆有情感。没有了情感,那与机器无异了——有一个实体的躯壳,躯壳里尘封一段记忆——修到这种境界,为了什么呢?


    飞升成天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岂不是从万物之灵,生生修成了顽石一般的蠢物么!

    他从前觉得或许是自己境界未到,因此无法体验其中不可言说的妙处。然而如今听书圣这么说了,才意识到似乎真实的情况便是如他想的那样子——


    “忘情”,还真就是简单粗暴地“忘记情感”。这书圣修行到了忘情的境界,固然神通广大了,可也变得浑浑噩噩,就仿佛身处梦中——人一觉睡下,做一场大梦醒过来,只觉得自己刚刚入眠,可实际上已过了一整个漫长的夜晚了!


    这……果然是邪道了。


    “而后……我便羽化了。”书圣说到这里又顿了顿,看李云心一眼。


    李云心晓得书圣口中的“羽化”大概是指某种特殊的终结状态——不是“飞升”,但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死亡”。可似乎也不是书圣心甘情愿的,应该是共济会捣的鬼。


    但他没有问。这种事,倘若对方不愿说,是问了也白问的吧!


    见他这反应书圣似乎微微吃惊,没有料到他如此沉得住气。于是又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这羽化,在旁人看来乃是死亡、劫数。可在我自己这里看来,却算是新生了。人本是婴儿赤子。出生时浑浑噩噩,渐长成了才有七情六欲。而我羽化之后便也如同婴儿一般,却又略有不同。”


    “这不同,便是我还有一点灵智。正是这点灵智叫我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可以从头修行——而我这修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从前修天心正法,要从无情修到有情。一个一个劫数地渡、剥离七情六欲。但如今我来修,却要从有情修到无情——我也要渡劫,便是你前一次和这一次看到的劫身。”


    “只是……没什么功夫慢慢来了。”苏生微微皱眉,“前一次的劫身,我体悟的是‘欲’。人因有了欲,才对世间万物都好奇,对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感激喜悦。这一次的劫身,体悟的乃是‘苦。然而这一次……出了些岔子。”


    他说到这里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我以此身行走世间感悟人是之中所以的苦楚困顿。却未料到这世间的苦楚、较之‘欲”与‘悲’,何止强烈了十倍、百倍、千倍!”


    “这样多的苦与厄汹汹而来……待我觉察到不妙的时候,便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倘若用我从前修行时的话说,便是入了心魔、入了妄!”


    听到此处李云心才轻出了一口气。苏生所说的虽然只是三言两句,可他却听得心惊肉跳——不是修行中人哪里能晓得此事当中极大的凶险呢!


    寻常人修行、去除情欲,是从虚境开始——一点点地走、一步步地走。直修到玄境巅峰,用数百年的时间辅以同辈的协助前辈的指点各种灵丹妙药的辅佐,才能接近“太上忘情”的境界。


    这就好比,一个孩子经过十几年的时间慢慢长大,身形舒展。


    然而如今这苏生不但反其道而行之,还将这一过程压缩到了极致——寻常修士用五六年的时间渡一个劫,他用五六年的时间同时渡几十个劫!世间的悲苦情感何其多也,他要体会多少叫人撕心裂肺的可怕经历,才能将所有的情感尽览、找回他失去的东西?

    这个样子搞……竟然只将自己搞出一个重度抑郁却没有疯掉,简直是可怕了!


    而更可怕的是,他竟然自称自己已经以同样的法子、以这样的劫身,体验了“欲”与“悲”!

    这苏生……应该的确是圣人的吧?!

    ==============

    问你们个事情啊。


    今天这一章的文字(只说文字),和前几天的相比,会觉得有明显差异吗?


    (前几天是一小时写两千字,今天是三小时写两千五)。


    给我反馈下嘛。


  第三百四十五章 云本无心

    李云心以复杂地眼光看着他:“那么……你这个用来体悟‘苦’的劫身,算是失败了?”


    苏生抬手指了他一下,动作轻快,看起来心情是极好的:“本该是失败了吧。因而算准了你的气机在那里饮酒等你,只为了提一口气、叫你帮我解脱了。但谁知你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呢?”


    “你可不要太乐观。”李云心皱眉,“现在的你不算是真正的你。能在这里待多久我也不清楚。一旦潜下去了,你就还是从前的你。搞不好我说完这些话,你就又成从前那副样子了。”


    “所以你要助我成就这劫身。”苏生认真地说,“你生而为太上之境,是不是?”


    李云心脸色一滞。


    “我之前见你,就约莫着推测了出来。你既然是我的子孙,我如今入世又岂会不多关注你呢。”苏生低声道,“如今我再瞧见你,又觉得你的太上心境已破了。我倒不问你经历了什么,只是问你——你如今不晓得该如何做了,是不是?”


    李云心的脸色再变了变,隔一会儿轻声道:“从前以为我知道。但今天见了你,似乎就不知道了。”


    ——在一天之前他还想着要渡劫。体验些人情世故,然后渡劫。依着道统剑宗的法子老老实实修行,以期达到太上忘情的境界。


    可如今遇到这苏生。如果他当真是书圣,意味着书圣亲口告诉他,道统与剑宗的那条路走不通。这位圣人花一千年的时间清空了自己的情感,如今却又在千辛万苦地找回来——


    “那么你知道该怎么办了?”李云心看他。


    “知道一些。”苏生在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因此,算是孝心,算是为了你自己——你要不要助我成就这劫身?”


    这一次李云心想得稍有些久。牙将被他拂到了地上,他便在牙将的小床上坐了。发了一会儿愣之后忽然抬头看苏生:“你是……当真的?”


    “你当真是这一代的书圣、是洞庭君说的、三千年前与剑圣婚配生我这身子的祖先的人?”


    苏生笑了笑:“算是的。”


    李云心便又想了一会儿,忽然嗤笑:“那又怎么样。三千年了,除了一段渊源之外也几乎没什么血缘关系。难道因为人是猴子变的我就要认猴子做祖宗么?别跟我提什么孝心——尤其你如今这样子。”


    “你想要我帮你也可以,但先给我点儿好处。”他微微一顿,“龙大和龙二说,云山上有一件宝贝。得到了那宝贝就能统帅天下妖族。你从前是云山上的圣人——先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这东西?”


    他这态度转变得突然。本是在和和气气地说,忽然变得阴阳怪气且势利起来。但苏生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只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我倒是懂你这感受的。”


    又用手指遥遥地点李云心一下:“怕。对不对?”


    “本是太上的无心人,如今却有了心。于是许多情感从前不在意,到如今却渐觉一再将自己触动。然而到底未曾体验过这种凡人习以为常的感情,于是便有本能的畏惧。譬如一小儿学泳,在浅滩处嬉水是欢喜的。可如果大浪涌过来,就要受惊吓了。”


    苏生的脸上浮现出与他的相貌全然不符的慈祥微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多了一个自己的血亲且就站在自己面前——怕了这情感了,对不对?”


    李云心眯起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苏生笑着叹气:“这感觉,我何尝没有过呢。只会比你如今更怕。但现在也正要告诉你——不要去绝情弃欲。那是邪道。你所要的,却应是问一问自己的本心——究竟想要什么?”


    “倘若你沿着从前玄门的那条路走,最终只能是渺渺茫茫地随波逐流,连自己也失掉了。”


    李云心撇了撇嘴:“我的心现在想要知道——龙大龙二所说的云山的宝物,究竟存不存在。还是说,只是真龙抛出去的、吸引他们去打云山的诱饵?”


    苏生便摇了摇头,略叹一口气:“好吧。既然不想说,这事就日后再说。”


    “至于这云山的宝物么……大概是有的吧。”


    李云心一皱眉:“什么叫大概?”


    “因为一直有这么一个传闻。”苏生说道,“说是云山中有一宝物,得到了它便可以统帅群妖,甚至登云化龙。但是这个传闻……却是在我那时候流传出来的。”


    “登云化龙”这四个字抓住了李云心的心。他微微挺直了身子:“你那时候?你的意思是说……那么你怎么会不知道?有关云山的传闻还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么?”


    苏生哼着笑了一声:“因为这传闻,是当年的画圣放出的风声。她只说云山上有这么一件宝贝,却又不说在哪里——她也曾在云山待过些日子,就连我也说不好……是她将宝物藏在了某处,还是压根就没有这东西。”


    说了这话再看李云心:“你如今修行的也是她传下来的画道吧。”


    李云心立时想起了在小石城小石山顶时,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于濛同他说过的事情——那位飞升失败的剑圣说,他的下一代书圣与剑圣在一千年前围攻画圣,是因为被共济会蒙蔽挑拨。待二圣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却也无力回天,双双陨落……


    这苏生说自己“羽化”,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他知道当年的辛秘!


    想到此处,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一月之内,连着见了两位圣人!


    因而他说道:“的确是。都说一千年前画圣入魔,你与剑圣率领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但实际上是被共济会挑拨吧。画圣陨落之后你们也觉察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也无计可施——所以你才羽化了,对不对?是共济会的人杀了你?他们可以杀死圣人?”


    苏生到此刻终于吃惊了:“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李云心一笑:“我知道的或许比你想的要多。我还知道你那上一代剑圣同样未渡劫成功。更知道,画圣如何创立了画道——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苏生倒吸一口凉气:“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接着猛地上前两步抓住李云心的肩头,盯着他:“我要找的,正是当初画圣那画道的精髓!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天使

    苏生在这一瞬间表现得失态,这出乎李云心的意料——实际上他想要引出的话题原本是“通明玉简”,但没有料到仅仅是“画道精髓”这玩意儿就已经叫这位曾经的书圣如此激动。


    因而他意识到不妙。


    ——就如同人在睡梦中听到巨响或者感受到猛烈抖动会醒来一样,太剧烈的情绪波动对于苏生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前一刻,他刚刚倒吸一口凉气说了那句话,下一刻,他抓住李云心的那只手,就忽然变得无力起来。


    惊诧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张面具。随后这张面具一点一点地松弛——仿佛慢慢融化了。他的面皮下垂,表情坍塌。死气与愁绪宛若潮水一般涌上来。


    “你……我……”苏生的手滑落下去。原本挺直的腰杆也萎顿下去。他愣了一会儿,后退两步,忽然苦笑:“唉……罢了吧。知道了又如何呢?人世间这样多的苦楚……我何必再走一遭。李云心……”


    说到这里似乎连话都懒得说了。只叹一口气,转身坐到李云心的身边那张属于牙将的床上。


    被李云心所诱导出来的潜意识下沉到意识之海的深处。苏生重新变成那个因为历劫失败而入魔可怕抑郁症患者——他懒得再听李云心说什么画道精髓,也懒得去想以后的事情。倒更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在小小的军帐里,一直待到世界的尽头。


    李云心皱起眉头。正打算再想几个法子、将这一次谈话继续下去,便忽然听到帐外传来脚步声。


    此时已是午后,太阳开始西倾。橘黄色的阳光映在帐上,也可以看得到另有一个人影投在帐上。还有盔甲碰撞的声音以及人声:“将军、将军!”


    来者似是一路小跑且有要紧事。因而未入帐便慌张地叫出声。


    李云心并不甚在意这些事——选择这军帐只是因为军中阳气极重,且这牙将也是个将佐,身上终究是有一点金戈铁马之气的。因此用这些阳气来成阵,可以不露痕迹地掩去自己与苏生的身形、气息,极难叫玄门的人发现。


    如今有人来找这牙将,他便挥了挥手衣袖。神仙手段一使出,那牙将就悠悠转醒了——他与苏生仍在帐内,可在凡人的眼里,他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且说这牙将一醒、瞧自己睡在地上,便骂了一声。随后才见一个小校一把撩开帐帘闯进来:“将军、将军、来了!来了!”


    牙将刚醒,晕头晕脑。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皱眉:“什么他奶奶的来了?”


    李云心便不理会他们。只站起了身对苏生道:“我们得把事情说清楚——云山上那宝贝。不然我出了事,可没人再能帮你。你现在看着我的手指——”


    但苏生却没什么心思配合他。只摇了摇头:“有什么可看的……”


    李云心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皱起眉:“堂堂一个圣人。如今这个样子,难道心里不觉得羞耻么?我只需要你再集中一次注意力,我就可以再给你一个证道的机会!”


    说道这里,那小校的声音却也正传入耳中:“……天使已经从北营来了,正要见那丁敏一干人呀。我拦也拦不住,现下天使已经带人往营里去了,我只怕是要治他们的罪!”


    李云心听了这话,皱起眉、分了神。往身边瞥了一眼。


    丁敏——是前几天与他在漫卷山中同行的那个丁敏么?他所在的这营地乃是庆军军营——该不会有几个重名的吧?

    天使这词儿也叫他略分了心。念头稍一转就晓得此“天使”并非他从前那个世界的“天使”。这里的天使是指钦差,天子的使臣。


    牙将听了这话眼睛一瞪:“找他们做甚?!那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么?他们护送剑宗高人有功、不是已经他奶奶的不计较红土的事了么?!”


    听到这里李云心便意识到,这丁敏正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丁敏了。


    可这件事也仅仅是短暂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而已。他与什么丁敏、许谋、燕二算是萍水相逢。或许在他们的生命中李云心是一个值得向子子孙孙诉说的角色,然而在李云心这里,他们就只是背景当中的几抹淡色罢了。


    于是转了头继续看苏生。但正准备说话,牙将再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说什么见了妖怪离国皇帝,鬼才信!”牙将嘟嘟囔囔一气。但还是起身去拿自己的盔甲。边由那小校帮他上甲边骂,“这些酸官儿。不就是失了差事、编几句瞎话儿推脱一下子么?别说是见了什么妖魔——要是叫老子说,老子就说遇着了天人把红土给收了。鬼他娘的当真。他要问,问什么?能问出什么?我呸!”


    “还说奉了陛下的旨意?我呸呸呸!分明是瞧着咱们军主和指挥都不在了要来打咱们的秋风!老子这就过去叫他晓得老子手底下的兵可不是他娘的随便搓揉的——”


    说了这些就更不重样儿地骂起来。


    李云心听他说了这些话,却将眉头微微皱起了。


    他略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丁敏、许谋一干人,似是也隶属这位牙将的统辖——他找到这军帐可真是赶了巧。


    丁敏他们回来之后将空同子送到,但丢失了红土。于是将路上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包括遇到大妖魔李云心、包括遇到两位鬼帝。丁敏说了这些,牙将只当是推脱。但这位小将看着也是个护短的将军,并不想追究他们的责任。


    但这事传到了随军同来此地的皇帝使臣耳中。也不晓得这使臣是不是用什么手段与数千里之外庆国京华当中的皇帝取得了联系,将这事情说了,于是如今皇帝叫他再去问——


    在牙将这里,只觉得是自己这一军失掉了主官,被可恶的文官欺压、打秋风。


    然而在李云心这里,却敏锐地注意到了“皇帝”这个词儿。


    皇帝麾下有大军数十万,而丁敏这一支五十人的小队便如皇帝面前的一粒尘埃,怎么可能叫他特意关心呢。那位庆国皇帝关心的……应该是“鬼帝”这两个字吧。


    皇帝这种职业大权在握,可谓风光无两。谁坐上这个位子都希望长长久久。但世俗人的长长久久相对于修行人来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皇帝养尊处优,长寿的也只能活上个六七十年。长生之道,无疑是他们最喜欢的。


    李云心在漫卷山中关元地穴里向睚眦与琴君献策,说可以作势叫妖魔去刺杀皇帝、以吸引玄门修士的注意力。这说法,可不是信口开河。


    无知的百姓们不晓得,但各国的帝王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必然是晓得的——离国皇帝姬澜身死魂魄未被黑白阎君收走,却因着百姓们的愿力瞬间成就鬼帝身——皇帝们听到了这消息心中岂能不痒?


    但从前痒归痒,却晓得鬼帝旋即被道统、剑宗的修士联手追杀生死不明,他们哪里有胆子去做第二个鬼帝。


    可如今——李云心之所以叫丁敏、许谋一干人平安下山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却有一队庆军见到了鬼帝,且是两个!这消息在联军营地中传播开来,很快就会被送到各国天子的案上。到这时候……帝王们的心,可就难安分下来了。


    他信手走了这么一着棋,没想到这样快就见效,也算是老天助力了。


    因而暂时将苏生的事情搁在一边了。终究这苏生此刻重新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模样——外面的世界阳光绚烂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不动声色的旁边者——便由着他坐在小床上也不需费心。


    此刻牙将已经穿戴整齐,口不停歇地骂了半刻钟,骂到兴头上,正准备出帐。


    却见帐帘忽然被挑起,后面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脸来:“田野,你倒是牙尖嘴利!待我回京将你这这些话禀给圣上、在刑部大牢里,我看你还有没有这样滔滔不绝的本领!”


    名为田野的牙将与他身边的小校一时间愣住了——帐外的人,却正是那钦差!


    但小校只因为这个愣,牙将却也因为旁的愣——愣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小心翼翼盯着满脸怒气跨进帐中的钦差瞧了一会儿,才道:“你……符……伯楠?”


    看着,竟像是熟识的。


    牙将的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这钦差的年纪看着也不过长他三四岁。如今被他叫出了名字,脸上的怒意却未消。他穿一身大红色的官服,胸前肩头背后都有独角獬豸的补子。依着庆国的官制,这是刑部的巡查判官。品级并不高,地位却很超然——李云心在渭城时候,那府尹李耀嗣便是听说有判官要巡查来此地的消息才心神不宁——便是这符伯楠的同僚。


    这位判官钦差进了帐中,侧身一让,又让进来三个人。两个是穿黑甲的、戴银盔的督兵——乃是刑部派遣出来、护卫判官巡查的卫士。另一个,便是李云心熟识的丁敏了。


    只是丁敏此刻被卸了甲,兵器也摘了。虽然没有散发被缚,看脸上的神色却也不是摊上了什么好事。


    “哼,正是我!”钦差一拂衣袖,“田野。本差要传这队正问话,你却使人百般阻拦,迫得本差亲自来营中提人,你可知道你阻的不是本差的事——”


    他抬手拱了拱:“而是陛下的事么!”


    符伯楠年纪虽不大,却正有一股少年得志的飞扬神采。想那渭城府尹李耀嗣年将五十才混了个从四品的品级,而他这巡判却也是从四品了,正可谓前程不可限量。


    牙将田野便叹了口气,似是压下了心中的种种情感,低眉顺眼道:“是是是,是末将考虑不周。”


    话虽这样讲,却并无惶恐之意。倒更像是因着“陛下”两个字而不得不给他面子。


    符伯楠听了他这话,余怒却未消。抬手一指丁敏,看着牙将:“本是一桩好事。哼……但因着你们推诿拖沓,本差却非要将他拿上京华去问一问了——他撞见鬼帝到底是真的,还是因为丢失了红土、才编了这个借口混淆视听。我刑部大牢如今正空着,叫他进去待上几天,种种手段尝遍了——那时就知道到底是不是真话了!”


    也不晓得“刑部大牢”里有什么可怕的玩意儿——李云心倒是看见牙将身后的小校,脸色一下子变了。但丁敏倒面不改色,有几次打算张口说话。可他身边的督兵一直盯着他,见他想张嘴便在腿弯处踹一脚,叫他将话咽回去。


    这位判官的两个督兵的举动似乎叫牙将恼了。他便挺直了身子,也哼一声:“符伯楠,你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看咱们从前熟识一场,今天给你脸面叫你一声天使。”


    “但这丁敏是我手底下的兵——你去京华打听打听,咱们折冲军什么时候把自己手底下的兄弟拱手让人带走过?”牙将冷冷一笑,“六年前那小白楼跟了我你记恨我到如今?呸!京城里的子弟谁不知道这种烟柳事做不得真——真为了那种女人争风吃醋才叫人笑掉大牙。我瞧你是个晋州来的土包子不和你计较你如今倒和小爷卯上了劲儿——”


    他愈说愈激动,竟还往前走了两步去。判官身后的两个督兵忙按着腰刀踏前一步,牙将身后的小校见了这情形,也只好硬着头皮,仓啷啷一声将腰刀抽了出来,叫:“谁他妈敢动!”


    判官也不怕,梗着脖子瞪他:“田野!你敢!你依仗你爹有些权势,想要撒野是不是?!本官乃是陛下的使臣!今天你碰本官一根手指头——可不能像六年前一样了了!”


    牙将立时呸了一声:“老子又不是你这种穷酸官儿——还就喜欢依仗我爹的权势——就喜欢仗势欺人!使臣?呸!一条狗!你敢拿了他上京,老子就敢带上八百府兵拆了刑部衙门!”


    这样大骂,叫两个督兵和小校的脸色全变了,手中兵器都发抖。


    李云心便也在一旁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小王八蛋。


    他本是打算听听庆国皇帝对“鬼帝”的看法。却未想听到如今,尽听到了两人争风吃醋的陈年往事,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第三百四十七章 策反

    他正打算略施展些手结束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争执,却有人先了他一步。


    ——牙将与钦差破口大骂,钦差身后的两个督兵也分了心。因而丁敏找到个机会,忽然叫起来:“将军,符大人在外面已经说了要保卑职一条命——只押着问些话将罪责扛下来就不为难其他兄弟,将军不要错怪符大人了!”


    两人你来我往骂得正凶,却忽然听到这样的话。牙将田野愣了愣,符伯楠则转头一瞪那两个督兵:“把他带出去!”


    督兵知道坏了自家大人的事,也不说话,忙将丁敏推搡出去了。


    而后符伯楠瞪了牙将一眼,伸手指指他:“你走着瞧!”


    便也要转身出军帐。


    牙将这时候才皱起眉,踏前一步拉住符伯楠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消遣我?”


    年轻的钦差似乎有些难为情——依李云心看着,乃是原本就不想为难丁敏、牙将。却因为早年心中积下的一口气,于是特意过来走一遭,给这牙将添添堵。然而如今被丁敏戳穿,暂时是不想在这军帐里待了。


    可牙将却不依,只拉着他不放手:“符伯楠,你消遣了小爷,这就想走?今天非要说清——”


    钦差便又被他拉恼了。干脆转身一甩袖子,竖起眉来:“田野!你怎么越来越蠢!”


    牙将也又恼了:“你说老子什么?!”


    但符伯楠这一次不再和他逞口舌之力。仍皱着眉:“你知不知道京里出了什么事!?”


    牙将一愣,拉着他的手慢慢松开了。他身后那小校看起来是他的心腹,很能察言观色。因而见牙将这神态、听了符伯楠说了这话,忙将掌中的腰刀还鞘,微低着头出帐去了。


    等门帘再放下,符伯楠略转头往后看了一眼,继续道:“你还不知道,是不是?我以前叫你锦头牛,一点没错!”


    牙将看起来更摸不着头脑,但似乎也晓得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子。这符伯楠该是有什么话要说。因而语气软下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知道余国有人反了么?”符伯楠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往旁边走了几步,到一张矮凳上坐下、抬头看田野,“就在余国蓉城。一个从前的捕快,叫赵胜。自称荣王起事,已经反了将近一月了。手底下还有个什么黑刀应决然,乃是咱们庆国的江湖人,也投奔了他,如今是他手下的兵马大将军。笼络大批庆国余国的江湖人、帮派人,也去投奔他——”


    田野皱眉:“关我什么事?”


    符伯楠叹一口气。看着是很想骂他,却又懒得骂了。只指指他:“你爹是不是西北路大将军?”


    田野这才舒展眉头哈了一声:“你说这个?哈。我爹麾下将士五万,踏灭余国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难道会害怕余国的那些流寇入境么?你就要说这个?”


    符伯楠正色看他:“但十日之前的消息——余国的叛军在二十日之内已经占据了余国一半的国土,与余国皇帝隔着蓉河对峙。另有一支——一万余人,二十日之前还是些农人——侵入我余国境内,里应外合占据了定义城。你爹,发兵去攻,亲自上阵。结果刚过石林山就中了埋伏,大败!”


    田野愣了几息的功夫,忽然大骂:“放屁!我爹怎么可能大败!”


    符伯楠却并不恼,自顾自地说:“你爹大败,朝野震动。弹劾他冒进渎职、丢失边地、侮辱国威的折子如同漫天飞雪。但即便如此,倘若是在一月之前,也只是无关痛痒的风风雨雨罢了。可你再想一想,这一次往通天泽运红土的各路人马,都是些什么人?”


    他直勾勾地看着田野:“你们折冲军的军主,薛迢。解烦军的军主,姚义。先登军的军主,胡剌和——这三位军主都已经死在漫卷山里了,是不是?他们三个是什么人?”


    田野此刻终于略听懂些了。瞪大了眼睛:“这三个……这三个……都是我爹从前的部将……”


    “你爹从前的部将,都被厉大将军差遣来了这里。”符伯楠放低了声音,“还有些留在京畿附近的,前些日子也调去了边地。如今你爹出了事被参——军中已没人为他说话了!就在我动身往这边来的时候,厉大将军也已经领兵三万,往石林山去了!”


    田野愣住。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小床上——正坐到苏生的身旁。


    “怎么会……如此……”他失声自语。


    符伯楠往帐门处看了看:“所以我才找了这么个由头来见你——万一被人探了去,也不会往别处想。我要你早作打算,小心死得不明不白!”


    田野又呆了一会儿,才转眼看他:“那小白楼……”


    “我从前只是晋州的一个举子。去到京华无着无落。是你先把我引见给你爹,我才能安下身。”符伯楠微叹口气,“怎么会真的因为一个女子,与你反目。即便是那女子的事情,也是你爹授意在先——我借着这么个由头假意同你们决裂,才好有晋身的机会、才好为田将军做事!”


    田野便不说话了。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他不说话,符伯楠就陪他一同沉默。如此过了足足一刻钟。


    于是李云心也晓得……那赵胜到底是起事了。也真依着他话,将黑刀应决然迎去了余国。如果这符伯楠所说不假——数万武装农民不但击败了余国正规军,甚至还击败了更强大的邻国西北路军的话——这意味着必有其他势力相助。


    应该是那……木南居的人吧?

    余国皇帝从前仰仗余国的剑宫。剑宫看起来并未出手——余国之内能叫他们忌惮、能叫他们背后的共济会势力忌惮的,就只能是木南居了。


    这些家伙……


    他知道了这些事情,也更想知道庆国皇帝和鬼帝的事。可如今看起来这二人之间的话题越扯越远,已经同那事挨不着边了。因而再一次打算使些手段。


    却不想,田野又开口。


    话题忽然一转:“那么你做钦差要办的事情、什么鬼帝的事情呢?”


    李云心稍感惊讶。符伯楠便更惊讶了。


    一刻钟之前刚同这田野说了他父亲的大事,如今他却忽然问起旁的来。且神色也慢慢镇定,似乎已从猝不及防的慌乱中渐渐恢复了。


    ……或许这田野头脑虽憨直,但毕竟是将门出身、总是见过些世面,并不如一般人一样只会白白惊慌吧。


    符伯楠只微微一愣,便又叹口气:“唉。陛下。”


    感慨这一句,又道:“你知道,我家中祖先有一位成了道统的修士。虽是三百多年的事、人也已不在了,可据说入世修行的时候曾回过家,留下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


    “我这两年在刑部任职,见过几次陛下,甚至还上过两次折子。但从未得到过朱批。直到前些日子——”符伯楠皱眉,“前些日子我又上了一个折子,有关渭城的事。提到那场大祸,冒死说,与道统或许有牵连——结果连夜被召进宫中了。”


    此刻符伯楠看起来是很诚恳的。正如一个与田野冰释前嫌的旧友、无话不谈——甚至连这种事都可以说出来。


    “结果进了宫,见到陛下是饮了酒的。似乎是因此才兴起、看到我那篇折子。却……没有问我折子上的事,而是问我先祖的事。”符伯楠微叹一口气,“是因为我在折中无意中提到了吧。问了我先祖的事,又问我长生的事——我哪里晓得什么长生的事?”


    “可如此也谈了一整夜,却从未提及政事。到天明的时候,陛下才说,叫我做钦差。却不是督办别的,而是也往这通天泽来、瞧瞧这里仙人云集,能不能有什么奇遇!”符伯楠叹息连连,“我岂不是成了弄臣了么?这不是我想要做的!也是因此我来到这里,总要给陛下说一些……就说了那鬼帝的事。”


    “结果那边也烧了符箓,连夜就回我,叫我将这事情弄清楚。鬼帝……鬼帝……这种事,你信么?我只怕陛下是,唉……哎呀!自从数月前那清水道人离开京华了,陛下是越来越不爱理朝中事、越发痴迷丹道了!”


    牙将田野微微皱眉,安静地听他说了这些。想了想才道:“清水道人……离开京华了?”


    说了这句话又眯起眼:“唉。当初你我在京华的时候,还想要偷偷去看那清水道人来着。据说那清水道人倾国倾城,还是个仙子——活了几百年都不老不死,代代君王都……”


    符伯楠忙将手指竖在唇边:“不要说这话!”


    田野忽然笑起来:“怎么,你信这事?真信有个仙人住在京华?”


    符伯楠不晓得他为什么提这个。但只道:“仙人自然有,你我又不是没见过京华的修行人。至于那云山上,活了几千年的都有!”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你相信京华里那清水道人是仙人么?”符伯楠冷哼一声,“依我看只是邪道弄来的蛊惑帝王的妖女罢了——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后一句话转折得突然。符伯楠先一愣,才问:“你……说你如今?”


    田野看着他:“正是。”


    符伯楠想了想,站起身、凑近他:“我想……你该走。”


    “走?”


    “往你父亲那里去。如今的形势已经坏无可坏,田大将军回天乏力了。而今之计、想要求活的话,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符伯楠压低声音:“领兵往余国去,投了那赵胜!”


    “田大将军也有此意。但只担心你。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消息、叫你绕路也往余国去!等到你脱离了险境,田大将军自然无人掣肘,也可以有生路了!”


    田野沉默了更久:“那岂不是……谋反了么?我一走,岂不是坐实了我爹谋反的罪名了么?”


    符伯楠瞪着眼睛低喝:“谋反和死,你选哪一个?!你要知道,厉大将军的舅母是华阳夫人,你说陛下偏向谁、授意谁!”


    田野便不说话了。再过十几息的功夫,等帐外的夕阳光完全消失、帐内也陷入黑暗之后,他才慢慢起身、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将小桌上的油灯点着了。


    接着端着那油灯凑近符伯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唉。我几年前把你引荐给我爹,我爹也欣赏你的才华。举荐你做了刑部的参事官。虽是个小官儿,可到底也不需要候缺了。”


    “但朝堂的文官向来与我爹不和,自然排挤你。于是……”田野又叹一口气,“你说是我爹授意?”


    符伯楠疑惑地皱眉,迟疑了一下子。


    下一刻,田野的拳头忽然砸到他的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符伯楠大惊,正要挣身起来,牙将的另一只脚却也踏上去了——正踩住他的咽喉,叫他翻着白眼、动弹不得了。


    “他妈的王八蛋,看看这个是什么!”田野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张紫色符箓来,晃得哗啦啦作响,“你既然知道老子家里有权势——就看看这个是什么?!”


    符伯楠眨了眨眼睛,不再挣扎了——似乎认出那东西。


    李云心也认出那东西。乃是一枚紫符。


    这东西比较珍贵——不仅是对凡人来说珍贵,也是对于修行者来说。这意味着在凡人当中,就更难有人拥有它了。


    可以在千里之外与人交谈的符箓在玄门之中也不常见,流落在世俗人间的就更少了。为帝王者得了那么一两张都视若珍宝,何况是“田大将军”呢。


    “十天之前,我老爹就已经告诉我——提防有小人害我。更特意点了你的名字……嘿嘿,你没有料到,这么多年来我爹还将你放在心上吧!”田野又啐了一口,“想叫老子临阵叛国再给我爹坐实个里通外国的罪名,王八蛋你痴心妄想!”


    “说!谁叫你来办这种腌臜事的!”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三一八事件


    说了这句话之后田野将脚略微松了松。于是符伯楠窒息似地喘了口气,张嘴似是想要叫,但看到田野用手中的铜灯比了比他的脑袋,就没有叫出口。


    符伯楠说田野从前绰号锦头牛,便是说家中富贵,可做事又像蛮牛一般不顾后果——在军帐里杀钦差,这事他可未必做不出。


    因此又喘一口气才道:“田野,各为其主罢了。我这几年在刑部任职,要使坏机会有的是。但念着从前的旧情一向不参与其中。至于这一次,也是我身不由己了。谁叫我办这种事?”


    他喘了两口气:“田野,非要我说出来么?难道你想不到么?”


    田野默不作声,只盯着他看,但脚下稍用了用力。


    符伯楠只好咬牙道:“你怎么这么蠢。我叫你逃,是害你爹,却是救了你!”


    “厉大将军敢动你爹么?左相敢动你爹么?整个庆国除了那一位,谁敢动你爹?!我叫你逃是因为你逃了好歹能留一条命,如果你不逃……你以为那位就没有别的法子整治你们了么?!”


    田野瞪大了眼睛:“……皇帝?”


    符伯楠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你快走吧!”


    “你放屁!”田野又骂起来,“你以为我爹是三岁的小孩子——皇帝要杀他,他却不知道么?!”


    “你爹早不是你爹了!”符伯楠伸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子,“已经被人用妖术控制了!”


    田野便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但看着并不是震惊,而是不晓得如何回应这种荒谬无力的辩白了。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


    倒真是乱啊。


    妖魔当中乱——真龙怀有异样的心思,睚眦与琴君也怀有不同的心思,想要坑害的是那些妖王妖兵妖将。就连他自己也与其他的龙子不是一条心,有自己的打算。


    玄门之中自然更乱了。双圣已经被共济会换掉,道统洞天之中又有不少共济会的门徒。余下的那些宗座、掌门,则有的主和,有的主战,有的不想问世事。


    至于人类的联军,在妖魔与玄门眼中只不过是背景一般的玩意儿,连战场都上不得。可是即便是这些不被神魔放在眼中的凡人,其中也还有这样多的尔虞我诈。


    “出兵协助玄门攘除妖魔”这一件事,也能包藏这样多的目的。借妖魔之手除掉政敌、党羽,故人之间因着利益纠葛反目算计,林林种种的事……


    这些凡人在神魔眼中微不足道,可自己仍有自己的算盘。


    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主角,或者说每一个人都在尽力让自己成为主角、达成自己的目的。


    业国宛若一副棋盘。而今这棋盘上的修行人、妖魔、凡人就都是棋子。他们混在一处各怀心思,构成这一盘棋局,然而……


    有没有人在意过、想过,在这些各式各样的算计、心思之上,在一整个大局的层面上,这一整盘棋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李云心想要知道的,便是这一点。


    时至今日他与这世界之间还有一层淡淡的疏离感。虽然这疏离感正在慢慢消失,可也足以令他比寻常人更清楚一些。他固然也会使用和那些妖魔、修士、凡人类似的手段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他的目的却从来都不是什么“为了修为”、“为了权势”、“为了秘籍”。


    他其实是有一个清晰的大目标的——便是弄清楚这个世界上,他所难以理解的某些事。


    譬如修行。死过一次又来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如果所追求的还只是什么“权势”、“变强”之类在他从前那个世界也可以办得到的事情,岂不是辜负了这重生了么。


    实际上还有一件事,也是很令人诧异的。那便是……他如何来到这个世界。


    然而这件事对于李云心来说,带来的不仅仅是惊诧,还有一丝“惊喜”。这惊喜来源于,他终于知道他从前所在的那个世界,某个传闻不是假的了。


    他从前所在的那个世界,一直有一桩悬案。


    那大概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


    他所在的国家是一个大国,那时候国势衰落。而东边的一个小国却日渐强盛,最终对他的国家发动了全面战争。


    那时他的国家的执政党,叫做“国家与民族奋进党”。还有一个较大的在野党,叫做“共同产业联盟党”。


    两党合作、辅以国际援助,击退东边的侵略者之后便爆发了内战。内战最终以“共同产业联盟党”的胜利而结束,国家与民族奋进党则退守该国南部的一座岛屿。


    但是在这内战即将爆发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队巨大的轰炸飞机忽然出现在共同产业联盟党控制地区的上空,并且在机场紧急迫降。共军的军人以为是敌国或者国军的空中势力,一时间惊惧非常。


    因为——这些飞机太巨大了。巨大到人们根本无法想象这种东西,竟然可以在天上飞。当时他们所拥有的最先进的飞行器,长度还不及那一架飞机的五分之一。


    更可怕的是几十架这样的庞然大物,从东部沿海一直飞到内陆,却没有人发现他们!


    经过艰难而漫长的交涉之后,当时的军方与不明飞行器编队的指挥官取得联系。然而从这位指挥官口中得到的信息,却叫军方一度认为对方在消遣自己。因为对方说……


    他们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


    对方声称在他们的那个世界,三百多年之前的历史走向与李云心所在的这个世界完全相同——一个叫做“明”的帝国统治一片广阔的区域,创造了灿烂的文明。但如同所有的君主帝国一样,这个国家也开始衰败。在这种情况下,明帝国经历长达数十年的动荡,最终进行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君主向士绅阶级妥协、让渡出了绝大部分的权力,进入立宪时期。


    又经过两百多年的风风雨雨,那个帝国成为了那个世界最最强大的国家。他们发展出了惊人科技文明,并且制造出了庞大的作战机器。这些名为“天空堡垒”的巨大飞机,便是那个帝国空中力量的一部分。


    然而这个编队在执行一次异常凶险的作战任务时,无意中偏离了航向。等他们再次与这个世界的人取得联系之后才意识到,他们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李云心所在的那个世界——比他们落后了半个世纪的时间。


    于是这些军人选择返回他们熟悉的那片土地。但熟悉的土地上,却并不是熟悉的人。


    共同产业联盟党的军方很想认定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事实却摆在眼前——远处那些闪闪发亮的庞然大物、那些军人手中所使用的武器,都并不是他们那个世界的造物——就连他们这个世界上最先进、最强大的国家也不可能拥有那些东西。


    于是另一轮漫长而艰难的交流开始。


    但这一次的交流没有持续太久——共同产业联盟党同国家与民族奋进党之间的内战爆发了。


    双方将数百万的兵力投入战争,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展开残酷的战斗。初期的时候,战事并不顺利。当时的共同产业联盟党领袖,一位毛姓的领导者提议暂时搁置争议、大胆地将那些声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战争机器投入到战斗中。


    然而这一提议被另一位周姓的领导者反对。理由是,局部战役的胜利很难影响大局。且那些巨大的战争机器所需要消耗的油料、配件,他们这个世界现有的科技力量都无法满足。将其当做消耗品投入到战场上,代价实在太过高昂。


    倘若共同产业联盟党能够在这场战争当中取得胜利,那么将需要面对更多来自别国的压力。此刻将这些东西保留起来,以后一旦拥有了可以对其进行逆向工程的能力,得到的东西将比如今多得多。


    他的反对很有价值——至少当时的领导者这样认为。


    于是那一批来自“异世界”的巨大机器被封存,这后来被称为“三一八事件”的秘密,也一同被封存了。


    直到六十多年之后。


    取得了胜利并且掌握政权的“共同产业联盟党”令这个国家重新强盛起来。并且在二十世纪初期的时候井喷式地发展出多项高尖端技术。便是在这时候,“三一八事件”重新浮出水面。


    而李云心得知这件事,却并不是通过什么民间的小道消息。


    ——有一位老领导。年轻时候曾担任另一位更老的领导的警卫工作。而那位更老的领导,也担任过一位更更老的领导的警卫工作。


    这位老领导年老之后,不幸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初期病情并不严重的时候,因为病情的影响以及晚年的心境,他患上了轻微的抑郁症。对此的治疗本不该同李云心扯上关系,但这位老领导在一次外出散心的时候偶遇了李云心。


    两人又因为另一些小事交谈了几句,李云心很快意识到这位老者的来历非同小可。而他当时正在谋划一个复仇计划,需要积蓄一些力量。因而运用自己的特长,很快令这位老人对他刮目相看。


    在老者看来,这个年轻人波澜不惊、从容镇定,很有他年轻时候的风骨,是个可以成大事的人。却不晓得李云心本就无心,他的波澜不惊从容镇定……只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于是他很快成为这位老者的私人医生,并且获得对方的信任。最终当老者的病情加重时候,他无意中向李云心透露了“三一八事件”的秘密。


    老者没有亲见当时的那一切,但老者曾经的领导的领导,却是当年的直接见证人之一。


    倘若老者在头脑清明的时候说那些事,必然是毫无疑问的。但当时他的病情已经逐渐严重,李云心认为他可能是产生了一些虚假记忆。然而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仍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直到……


    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于是他意识到,那件事是真的——穿越、存在另外一个世界。


    也意味着,还有一件事也是真的——


    老者曾经对李云心说,三一八事件还有后续。当年飞行器上的那些人,曾经提到过他们的那个世界有某种理论,可以解释宇宙当中的任何现象。更提到,“穿越”这种现象……有可能是可逆的。


    这意味着……李云心,有可能重新回到他原来的那个世界。


    而李云心想要回去。


    在那个世界还有一笔账没有算完。倘若不能将那笔帐了结,他便不能安寝。可他也并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


    他现在——拥有了多少强大的力量!

    “在这个世界体验了精彩而波澜壮阔的一生,死后长眠、睁开眼睛发现又回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世界”这种事对于他而言是完全无法忍受的。他怎么可能容忍如此强大的力量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他想要回去,且要携着他所有的力量回去!


    要实现这个目的,就必须要揭开这个世界的秘密。


    这个世界,很奇怪。这个世界上的某一群人——共济会——更奇怪!

    他们看起来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却人数众多,李云心觉得,或许他们知道一些秘密——有关如何回去的秘密。


    他需要解开这些秘密,同时另自己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他想要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尽览风景,然后回到他本该属于的地方,做完未完成的事。


    这些念头和从前的种种事,从李云心的脑海中闪过。便是在他这略一犹疑的功夫,田野已经将踏在符伯楠脖颈上的那只脚收了回来——但并没有放开他。


    他用一只手拎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刀,用刀尖抵住了符伯楠的喉咙。


    “哈,终究,都要老子走,是不是?”他冷酷地笑起来,“好——各为其主——老子就先宰了你,再说别的事!”


  第三百四十九章 你们在说谎


    他这一次可不是威胁。手中略一用力刀尖便深入皮肉,血珠儿立时渗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当口儿,帐外忽然传来人声。紧接着听到一声喝:“田野呢?出来!”


    原本是黑夜了,外面也没什么光亮。可伴随着这一声,帐外忽然出现许许多多的火把。火光将帐内也映得明亮起来,倒显得那一盏油灯微不足道了。


    看着,竟是来了不少人。


    田野因此一愣——因为还听到纷乱的刀兵碰撞的声音,可见来者都是带甲的军人。就趁这个当口儿,符伯楠忽然抓起一旁的矮凳,一挥手臂砸在田野的脑袋上,将他撞去一边。接着爬起身便跑,逃到了帐外去。


    但符伯楠到底是个文人,且那凳子颇为沉重,他的姿势也发不得力。田野的左脸被凳角撞了,豁了一个半指长的口气,流半张脸的血。然而并未伤及要害,头脑也还清明。


    翻身爬起便持刀冲到帐外去,要将符伯楠拉回来。


    岂知一挑开帐帘,他便呆住了——


    只知道是帐外来了人——先前以为是符伯楠的督兵找了帮手来——却没有想到来的竟几乎是一支军队了。


    帐外十几尺外原本还有几个士兵居住的帐篷,此刻都不见了,似是被临时清走,空出了一大片场地来。便在那场地上,有三人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立着。看过去,竟是两个顶盔掼甲的将军。另外一人则穿道袍,看起来像是个修行人。


    他们两边,两列持有长槊、仪刀的卫士排出一条道路来,直通他这军帐的门口。卫士更向外,是另一些兵。虽然也是庆军的装束,然而田野看着面生。应该是其他几军的人。而他这营地的兵则凑在外面乱哄哄地看热闹,有些还正在往这里赶。可见这些人也是刚刚到。


    两者之间的空地上被数排火把映得明晃晃,那符伯楠正提着下摆急急忙忙地往前跑,田野出来的时候,还转头看了他一眼。


    见田野只提刀站在帐门口没有追上来便略微放缓了脚步。又疾走几步拉开距离才停下来转了身,一指他:“田野你好大胆子!要杀本钦差是不是?!”


    田野并不说话。他已晓得今天这事难善了了——不论是“杀钦差”,还是旁的事。这样多的人将自己的军帐围了,且还不顾忌被更多的人看见,可见事态已毫无转圜的余地。


    但他只是牙将,还得差一步才能够得上中级军官的边儿。今夜却如此兴师动众……可见不是为自己这牙将的身份来的。


    是为田将军之子这个身份来的吧。


    符伯楠见他沉默,便转身往后瞧了瞧。马上的三位距他二十多步远,且那修行者面无表情,两位将军则戴着盔甲,都看不到他们脸上的神态。但是在他们身边瞧见了自己的两个督兵——虽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心里却已经有了底。


    因而一边向那三位走过去一边拱了拱手:“两位将军。这田野要刺杀本官,乃是——”


    “你是符伯楠?钦差?”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正中的那将军打断了。


    这时候符伯楠已向他走了五六步,渐渐可以看得到他盔甲上更多的细节。于是注意到这位将军的两肩,都有鎏金的虎头吞肩。他便下意识地愣了愣,将脚步放缓了。


    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位马上的将军是一位阆中将,从三品的军职。而在这庆军大营中,从三品意味着……


    此人掌管一军,是一位军主。


    此刻各路人马陆续抵达这营地,照理说总共该有四位军主的。然而另外三位、如同他在帐中与田野所说的,都已经半路折在了漫卷山。因而这时候营中官阶最高的武职便是平仓军的军主屠武略。


    然而这位屠将军……口气听起来并不大好。


    因此心里生出些犹疑,但很快又释然。屠将军语气不善,大概是因为自己不告而来吧。照理说钦差来到大营,本该知会此地的最高军事长官。而后黄土垫道,将钦差迎入帐。有什么差事,都是两人商量着来。他如今偷偷跑进营中找田野,算是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想通了这一点,符伯楠便微微摇头苦笑,朗声道:“屠将军且听我一言。本官此番来营中,实是有些机密的要事——”


    “你来查鬼帝的事?”屠将军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次,符伯楠皱起眉头了。他先转头往身后看了看,确定田野不曾跑过来。再转过头去、盯着屠武略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只吐出一个字:“是。”


    实则心中已经恼火起来了。这样多的人——成百数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这屠武略却高踞在马上瞧他,语气更是冰冷,连半点而尊重也无,更是接连两次打断他的话——他乃是刑部判官,或许对方不将刑部判官放在眼里,可怎能不将钦差放在眼里?


    因而语气已经冷淡起来,脚步也停住了。


    此刻他距离田野颇远,倒不畏惧田野冲过来了——倘若这屠武略真任由田野在这样多人面前将自己杀了,他有十个脑袋也保不住!


    他的头脑里转了这么多的心思,甚至还想过回朝要如何参他一本——却忽然听到那屠武略低喝:“拿下!”


    立即便有五六个军士从人群中拥出来,一把将他牢牢按在地上,用绳索缚住了。


    人群当中立即响起一片吸气声,仿若一阵冷风从地上席卷而过——对于普通的军士而言,钦差是大得了不得的官儿。可是看到这样的一个大官儿就这么被按在了地上!

    ——这事足以吹嘘上一辈子。


    符伯楠呆住了,以至于叫都忘记叫出来。直到地上弥漫的黄土呛得他咳嗽几声才瞪圆了眼睛、抬起头大怒:“屠武略!你做什么!”


    但屠将军并不理会他。而是转头、略躬了身子,向那位修行者说了几句话。


    修行者面无表情地听了,沉默一会儿,微微点点头。


    屠武略便又一挥手,立即又有人带出几十个人——这些人,符伯楠却是认识的。


    正是丁敏、许谋、燕二等四十多个军士。他来营中讯问的时候,早将他们一一见过、问过了。


    这些人被带到场地上,便有军士在他们腿弯处狠狠踹一脚,叫他们跪了。


    接着屠武略手持马鞭指指这些人,看符伯楠:“这些,你可认得?”


    符伯楠紧皱眉头:“屠武略,本官乃是钦差!你要造反吗!”


    屠武略仍不理会他,只自顾自地说话——却是将声音提高了:“符伯楠!”


    “你身为钦差,本该是代天巡狩,铲除奸邪的!却哪里想得到,你竟如此丧心病狂、辜负圣恩!”


    说到这里,屠将军略略抬手拱了拱。再一指他:“这些个罪犯,本是押运红土往此处来。但在漫卷山中遭遇了虎狼、担忧自己丢了性命,便将红土统统丢了!”


    “既丢了红土,担心受责罚,便编造一个故事,说遇到什么鬼帝、妖王!这种事,能骗得了三岁小儿么?!”


    他说到这里,便有军士哄笑起来。漫卷山中妖魔虽多,可漫卷山更大——一千个人里,真能撞见妖魔的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这些撞见了妖魔的,也还都是些小妖,并不非常可怕。哪怕知晓妖魔是真实存在的,但要说什么“妖王”、“鬼王”,听着还是不真切的。


    这就好比在战场上,一队败兵声称自己冲进十万人的大阵里,同敌军主将的亲兵血战了一场才险些生还……谁会信呢?

    屠武略便继续说道:“这些无知的罪犯编造这些故事,竟引了你这钦差来!他们所说的什么鬼帝,难道你不知道是何居心么?!”


    “邺帝?!前朝邺帝!?”屠武略陡然提高声音,往四处环视,“你们是想要谋逆么?!符伯楠,你不但不将他们绑了,还唆使他们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四处传播——你也是想要谋逆么!?”


    符伯楠的瞳孔猛地一扩,意识到今天的事情……可能非比寻常了。


    一刻钟之前,他在劝田野逃——因为他的父亲被卷入大案中。而田野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已不是田野本人能说得算了的。


    没料到仅仅一刻钟之后,他也落到了和田野同样的地步!这件事……绝不会是针对自己来的。自己可能在无意中被卷入了一件更可怕的大事里,成了牺牲品!

    想到此处冷汗便几乎浸透衣衫。但他并不想就此放弃,还要做最后的努力。他奋力抬起上半身,高声道:“屠武略!你不要血口喷人!本官日前才与陛下说过话,这些陛下都是知晓的!你看我怀里!”


    说了便要去摸怀里。但他双手被缚,哪里摸得到。于是一瞪旁边那按着自己的兵:“你来!”


    到了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迸发出几分血气来。原本就是钦差、又是读书人——如今口气再强硬起来,一旁那军士也吓了一跳,下意识边去摸他怀里。等反应过来了、才转头去看他家屠将军。


    屠武略似乎也颇为意外,脸色有些阴沉。想了想,点点头。


    于是那军士继续摸索,竟真摸出了东西来。收回手、借着火光一看,乃是两封书信。符伯楠喝道:“不是这个!下面的!”


    那军士就忙去拿下面的——却拿出了一张紫符来。


    他自然不认得这东西,只瞧见上面弯弯曲曲写了些字,但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于是抬眼看他家屠将军的脸色——发现将军的脸色变了,似乎没料到能搜出这玩意儿来。


    符伯楠冷笑起来:“本官不知道你在图谋什么事。但想要栽赃陷害我?!你先问陛下允不允!”


    又转头看丁敏:“丁队正,你说!你来告诉屠将军,你们是不是还护送了一位五臾剑派的高人回来?那位高人也可以为你们作证!想活,就将对我说的话,都说出来!”


    他大声说了这些话,营中军人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如同秋风拂过麦浪。


    ——今夜的事情实在太精彩,寻常人一辈子能见到几次这种事!?

    便在这时候,屠武略又转身向那修行者低语了几句,脸色变得略有些难看。符伯楠却并不看那人,只看屠武略。


    因为他知道,屠武略虽然难对付,但自己是钦差、有皇命,还有这张紫符在,以这些东西造势,未必不能制衡这位从三品将军。可如果再牵扯上修行者,他就很难有希望了。因而他如今只盼这修行者能够置身事外,至少……不会急于做决定。


    如此,过了两息的功夫。


    丁敏那一群人,原本是默不作声的,似是已经没了什么希望。


    但听了符伯楠的话,眼睛又略微亮了亮。那丁敏便跪在地上,努力转了头看屠武略,声音很嘶哑:“屠将军,符大人说的是真的,卑职——”


    却又一次被打断了。只不过这次打断他的不是屠武略,而是那修行人。


    修行人的声音听不出年纪,很轻,并不响亮。却自有一种强大的穿透力,叫数百上千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策马向前一步,面容便暴露在火光之中——看着是很年轻的。眉清目秀,美髯五缕。


    “你们在说谎。”他微微斜眼看了丁敏一下子,目光又很快收回去——仿佛只是目力触及这满身黄土的军汉,都要玷污他的尊荣,“你们并没有护送什么五臾剑派的修士。我五臾剑派——也不会有需要凡人护送的修士。”


    这话说了之后,全场寂静。人们都意识到了这位修行人说话时的奇异之处,当下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生怕错过仙音。


    修行者,便又看符伯楠:“你,也并没有与你们的皇帝说话。你手中那紫符。则是前几日从本修这里盗走的。”


    符伯楠愣住了。似乎是想不到这修行人竟说出这种话——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说了谎话!


    他立即叫道:“你——”


    却忽然发现整个世界颤抖起来——他的视线旋转,并且忽然变低。


    他在旋转的视线中看到了一具无头的身体——被束缚着,跪在黄土中。


  第三百五十章 我们有罪

    ——刹那之间,噤若寒蝉。


    近千人的营中,安静得连一丝稍大些的喘息也无有了。火把在黑暗里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每一个人都瞪圆了眼睛——即便后面看不到的、听了前面传来的话,也张大了嘴巴——恍然不知所措。


    钦差……天子的使臣,就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被仙人斩了头!


    且无人看得清那仙人是怎样做到的!

    一时之间他们不晓得应该畏惧遥远帝王的愤怒,还是畏惧近在眼前的仙人的愤怒。符伯楠无头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几可听得到声响。


    田野见这情景呆住了,屠武略也呆住了。他盯着那滩在昏黄光线下变成乌黑色的血液瞧了三息的功夫,才转头:“仙长,你!”


    嘴唇又颤了颤:“那可是钦差!不是说只暂将他押下么!”


    修行者只瞥了他一眼:“又怎样?”


    屠武略便哑口无言——是呀……又能怎样?他能对这仙人怎样?


    实际上此刻发生的事,要从清晨的时候说起。


    今日清晨。


    屠武略早知道有钦差来了营中的事情,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位陛下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派遣钦差。据说是京华当中那位神秘的清水道人向他进言,说各地的封疆大吏久居边疆,手中的财权军权会渐渐尾大不掉,兼有徇私枉法的可能。因而该时常派遣些人手四处巡视——一则震慑四方,二则体察沿途百姓的疾苦。


    皇帝深以为然,于是从刑部调集一批人,成立一个巡查衙门。衙门里的判官都叫做巡判,一批批地往外面洒出去,做那清水道人说的那些事。


    因着每一位离京之前都要面圣、亲手从皇帝手中接过圣旨,于是都被称作钦差。


    实际上相比前朝的钦差们,含金量已是微乎其微了。


    因而屠武略不放在心上——甚至在得知这位钦差符伯楠未来见他、径直往大营中去了也没什么意见——否则他一个从三品的阆中将还得黄土垫道迎接一个四品闲官儿,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况且去的又不是他的营,而是那三个……死鬼的营。


    他自然也是知道那三位要死的。离京之前就知道。


    而他在此地的任务,便是在那三位都死掉、群龙无首之后,就地整编那三人的旧部——挨着战场,兼有妖魔的威胁,这事会进行得很顺利。


    结果到今晨他刚起的时候,便有亲兵通报说,一个道士求见。


    他略一犹豫,还没决定见是不见的时候,道士便已经从帐外走进来了。


    立时赏了那亲兵一个大耳光——这哪里是什么寻常道士?这是仙长!


    仙长看着很年轻。可官做到屠武略这个份儿上,该见的世面也是见过的。因而晓得这些仙人的年纪从皮相上可看不出——或许自己的爷爷还在光着屁股玩泥巴的时候,仙长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随后宾主落座,屠武略小心翼翼地陪些客气话。他闹不清黑塔上的仙人来找他做什么——他在庆国朝廷算是个将军,然而在这联军之中……可不算什么大人物。


    但修士开门见山,只问他庆军之中,是否有人声称自己曾见过鬼帝。


    这件事屠武略也晓得,同样没有往心里去。因此只说有。


    于是修士对他说,要找出那个人来。“听说还有一个钦差到此”,也要找出来。


    屠将军便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麻烦、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内情。符伯楠这钦差虽然不被他放在眼里,但到底还是能面圣的人。他可以冷淡怠慢,然而要他“扣留”钦差,性质上可就不同了——


    那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于是小心地说清了其中利害,并且问了问“到底为何”。实际上,并没有指望仙人将内情告诉自己,只是想要仙人知难而退罢了——仙长不是很通世情,也许他可以试着、帮他换一个法子做成某些事。


    但未想到这位自称“道奇子”的修士,想也未想,便说出来了。


    听他说完之后,屠武略已汗如雨浆……只觉得哪怕不问,亲自去将钦差扣押了,也比知道这些事要好。


    据这位道奇子仙长说,他原本在云山上修行,然而也是属于五臾剑派门下的。此次大作战在即他下凡来,才听说门中弟子空同子的事情。


    丁敏一行人,当初是将空同子一路护送到了黑塔附近的。黑塔附近自有修行者守卫,听他们说清了缘由便将空同子带走,没有理会他们。于是这些军汉又回到了庆军营中。


    他们此前带空同子经过营地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屠武略,诉说了一些详情。屠武略毕竟有见识,晓得那衰老得奄奄一息的空同子手中的,的的确确是个宝贝。倘若是世俗间的寻常宝物,他可能会临时起意。可这乃是修行人的宝物,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打这主意,便叫他们过去了。


    于是这事,便在庆军营中广泛地传播开——鬼帝、妖王,以及这一队人的奇异遭遇。


    至此屠武略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直到这位道奇子道长,问了他一句话——


    “你觉得你们的皇帝,想不想要做鬼帝?”


    屠武略便愣住了。他又哪里有胆子,敢议论那位陛下的生死?可很快意识到道奇子问的是什么——皇帝想不想要长生?想不想要无限的权势?

    当然想!

    未等他回答,道奇子又问,“那么普天之下的皇帝,又想不想要做鬼帝?”


    问到这里的时候,屠武略知道道奇子想要做什么了。


    那队正一行人,倘若当真在山中遭遇了鬼帝,就意味着的确有这样一种方法——叫帝王在生前可以享受无上的权势,在死后亦可享用无穷无尽的寿命!

    如今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以后会一直传到庆帝的耳朵里、传到诸国帝王的耳朵里。然而……帝王们便不会安于现状了吧?!


    有关帝王的生死,屠武略是知道一些事的。


    凡间的帝王总是可以比寻常人接触到更多有关修行的秘密。也曾经有不止一位帝王希望仙人能将长生之秘、修行之法传给他们。然而在长达五万年的时间里,这一要求从未得到过满足。道统与剑宗意味着天下间所有的修士,而所有的修士严守一条界限,将真正的修行人与世俗人区分开来。


    倘若在人世间拥有权势,便不可修行。倘若修行了,便不可在人世间拥有权势。而帝王,则是玄门防备最最严密的人。


    玄门不肯给帝王长生,可到了如今帝王们会意识到……其实妖魔可以的。


    想到此处,屠武略汗如雨下。庆国帝王的生死事已是他不可以参与其中的了,更何况天下帝王的生死事呢?!

    便因此,他再不敢多说。道奇子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到如今、夜里的时候——秋风渐渐起了。天开始转凉。火把在风中摇摇晃晃,发出呼呼的声响。


    营中上千人皆沉默,只见道奇子又抬起手,指了指马前跪着的四十几人:“那么你们来说一说,为什么要说谎呢。”


    他的声音仍旧很轻、却仍旧很清晰。


    可丁敏不说话——他眼见这修士杀死了钦差,没有丝毫犹豫,便已经知道他们这些人今日是逃不掉了的。钦差都敢杀,他们这蝼蚁一般的命又算什么呢?


    因而便放弃了一切念头,只微微仰头看了道奇子一眼,将嘴抿紧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沉得住气。那燕二奋力一挣,叫起来:“混账王八蛋才说谎——爷爷们回营来的时候,那道士手里的宝贝谁没看见?屠武略你没看见吗?你们没看见吗?爷爷们在营里走了半个时辰才穿过去——你们眼睛都瞎了吗?!”


    屠武略不说话。实际上,他现在巴不得道奇子赶紧出手、杀了这四十多人,好叫他尽快从这桩破事里摆脱出来。然而他晓得道奇子不会那么干——这道奇子或许是修道修傻了。对他说非得叫这四十多个人、当众承认自己说谎,才能将他们处死。


    屠武略曾与他说过用不着费力这样的力气——将这四十多人杀了,其他人必然噤若寒蝉,哪个还敢再找死。


    但换来的是道奇子鄙夷的笑。修士告诉他,权势能叫人闭嘴,却不能叫人停止思考。而他的神通则可以叫人彻底忘记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前提是,始作俑者得先自承,一切都是他们为了逃脱罪责而编造的谎言。


    屠武略自然不晓得什么神通。


    但倘若李云心在场便会了然了。修行一途,本就是借法天地。许多事情都不能凭空产生、变化,非得有根源、引子不可。


    譬如从前琅琊洞天的道士在渭城上空书写符箓,叫渭城变得日夜长明——那符箓就得写在天上、借天光才可成事。倘若同样的符文写在地底下,是断不会有效果的。


    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在整件事情当中,这四十几人便是根源和引。先将这根源掐灭,道奇子才好有神通去逆转这一整件事的缘果,叫不该有的念头从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干干净净地消失掉。


    于是燕二说了那些话,人群中便产生了些微的躁动。


    ——不是每一个人都只晓得自己保命,总有些人心中有血气,甚至不畏惧死亡。便有些人叫起来,“……的确见过那宝贝”、“我们跟着远远看了,的确是仙门的人”之类的话。


    既有人带头发声,便也有人附和。许许多多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变成一阵不安的风,迅速从校场上掠过。屠武略带来的兵试图警告他们收声,甚至打算挤进人群里抓人。可围观的军士越来越多,已经不止千人了,去哪里找呢?

    即便是离得近的——前头的人也挨挨挤挤,不让他们过,只能眼看着说话的人一缩身子,在人群中消失了。


    燕二见状将身子挺得更高,两个人都按他不住:“弟兄们,屠武略这王八蛋欺负咱们三军没了主心骨儿——咱们就给他揉捏吗!?这王八蛋道士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鸡毛?!咱们这多人害怕他么!?他能都杀了么——”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在这一瞬间,人群当中的喧闹声也迅速变小了。


    因为……忽然出现了几十条黑漆漆的柱子。


    实际上柱子并不是黑的,而是红得发黑。柱子也非金非木……而是血。


    人群当中最先说话的几十人,身体好像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在一瞬间被挤扁。躯体当中的血液从口鼻眼耳中喷出,如喷泉一般高高地冲上天空,仿佛许多条血色的长矛!


    “乱说话的,想要逃的,就是这样的下场。”道奇子的声音在同一时刻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助妖魔为虐,这样死了,已是玄门的恩眷了。”


    “道统与剑宗牧养万民。但你们如果执意与妖魔为伍,便也是人魔了。”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道奇子冷漠地看着地上的燕二,“你们,是不是说了谎。”


    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因为恐惧。许多人并不很怕死亡,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死亡——未知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带走一条性命,而杀人者则是从前被他们视为代表着正义与祥瑞的仙人的修行人。


    震惊与失望,并不比恐惧来得少。


    燕二愣住,不说话了。


    如此沉默了三息的功夫,人群当中却忽然有人叫起来——声音微微发颤,像是心怀莫大的恐惧。然而尖细的嗓音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从人们的头顶一直飘过来——


    “放你妈的屁……爷爷亲眼看见——”


    道奇子凝视着燕二、没有转头,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于是那声音戛然而止,一道血柱冲上夜空,复化为纷纷扬扬的血雾,洒了人满头满脸。


    然而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来:“爷爷也看见了!”


    道奇子又动了一下手指,第二根血柱冲天而起。


    可漫天泼洒下来的血雨,似乎反倒将人们心中的另一些东西激起了——这一次,又响起了三个声音。


    但剑修面容冷漠,如同碾死蚂蚁一般,极有耐心地弹动手指,将一个又一个人杀死。


    屠武略在马上微微发颤,转头往四下里看了看——军士们面容铁青,黑压压地铺到校场尽头,不知道已经聚拢了多少人。越来越多人在叫喊——随即死去。然而……


    “仙长啊……”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才叫自己声音颤抖得不要太厉害,“再杀下去……要兵变了呀……”


    但道奇子终于笑起来。


    “兵变?”他眯起眼睛盯着燕二,“你以为本尊杀死这里的几千人,会需要超过两息的功夫么?”


    “本尊……不想杀戮太多。因此才只要你们几十个首恶伏诛。可既然你们非要这样多的人陪葬……那么我也不怕脏了手吧。”


    他话音落,便忽然抬起了手。掌心当中两道剑芒流转,仿佛两条跃动的闪电。


    便在此时,丁敏开口道:“我们说了谎。”


    所有人便都沉默了——如此沉默几息的功夫,道奇子又道:“说大声些。你们,都说得大声些。”


    “我们有罪!”丁敏大叫起来,“杀了我们吧!!”


    这四十几人,便一同如此叫喊起来。


    于是道奇子点了点头,慢慢将手放下了。他叹息一声:“冥顽不灵。何必如何呢。这些人,都是因你们而死的。”


  第三百五十一章 啪


    “一个大妖魔和一个圣人在这里坐着看,一个剑宗的剑士在杀人。”李云心笑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几十道血柱第一次从人群当中飙升起来的时候,李云心这样说道。


    他看见站在帐前门口处的田野在微微发抖。但还在没有扭头就跑也没有下跪求饶——对于一个依凭父辈权势年纪轻轻就做了牙将的人来说,这算是很不错的表现了。


    但苏生仍坐在小床上,两眼无神地往外望,并不发一言。


    虽然隔着军帐,可他自然是可以看得到外面的情景的。一层牛皮,可挡不住太上圣人的视线——哪怕是曾经的圣人。


    于是李云心又微微摇头:“杀人的,可是你的徒子徒孙。你这位老领导没什么表示?”


    领字和导字,苏生都晓得是什么意思。于是也约略知道那个词儿的含义。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已经不算修行人……也不算人了。”


    他皱着眉,仿佛用尽一生的勇气和力气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不叫自己继续陷入到困顿愁苦的情绪中:“早说过、他们都走了邪路。”


    “唉,妖魔……飞禽走兽活得久了、得了道行,叫妖魔。人……活得久了、得了道行,也成妖,便叫人魔。他们……还有从前的我,都已不能算是人了。都只是人魔罢了。”


    “修的境界越高深……就越与妖魔无异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哦。倒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早说那些高阶道士和妖魔没什么区别,今天听见你也这么说,可见我的评价恰如其分。”


    说到这里的功夫,道奇子开始一个一个地杀人。


    一道又一道血柱飙起来,李云心却只是看。


    苏生也陪他看了一会儿。但终是咬起牙、叫自己努力说出话:“你……又为什么不救?他只是个化境巅峰的剑士罢了——”


    李云心站在帐门,背着手。隔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幽幽地说:“我是在救更多人。”


    “这样救?”


    “是啊。这样救。”他转头瞥了苏生一眼,“天下人都觉得道统和剑宗是正道是守护者。到如今么,这么多人云集通天泽,倒是可以近距离接触这些‘仙人’了。所以也就能看清楚,他们心里的那些仙人都是些什么货色。”


    “山野间的妖魔,有的还充作河神山神土地神显圣做点好事。这些仙人么……哼哼。”李云心咧嘴笑了笑,“倒是装也懒得装。不过也在情理中——情感他们都不要了,压根就不会有要不要装一装这个念头。”


    “所以说……现在不叫他们多死一些,他们怎么知道这些仙人有多凶残。”李云心眯起眼睛,“他们是在为天下人而死。杀人即是活人。”


    苏生忽然捶了捶床板:“换了妖魔做正道……会更好么!”


    不晓得这位圣人是不是因为寻回了一些强烈的情感,竟对凡人的性命表现得如此在意。可奇怪的是他自己偏不出手,只与李云心分说。


    李云心便笑出了声:“你开什么玩笑?这些人魔至少还有秩序,知道不参合世俗事。换了妖魔?只怕要先冲进城里吃上三天三夜人肉宴——怎么可能更好?”


    苏生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李云心说出这番话来。他皱眉:“那么你——”


    李云心微叹一口气,转身看他:“玄门也是王八蛋,妖魔也是王八蛋。但玄门这个王八蛋做得更好一些,所以他在当家。然而你做得好不好是一回事,知不知道你的真面目是另一回事。”


    “所以说……”他耸了耸肩、撇撇嘴,“我最瞧不惯人装神弄鬼。至少得让人知道你是什么货色,然后,才有得选,对不对?总好过有一天这个王八蛋比那个王八蛋要坏了,才猛然醒悟,哦,原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晚了。”


    苏生仔细地想了一会儿他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云心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喜欢挑事儿而已。你老不也是在挑事儿么?找回你那些感情之后你又打算做什么?”


    苏生便不说话了。


    再过半柱香的功夫才道:“这么这些人你也不救?”


    到这时候,道奇子已经杀完了人。


    且那四十多个庆军,开始高声吼叫“我们有罪”。然而很难听到什么真正有罪的人像他们一样,吼叫得如此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他们的声音连声一片、几乎要冲破黑夜——但黑夜中的血腥气还未散去,每个军士的脸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红点。


    倘若有人抬起手、抹一把脸或者擦一下眼睛,便留下一片鲜艳的血痕。


    众人皆沉默无言,只有这些将死之人在吼叫,那冷漠的剑修在静听。


    等这些人都声音嘶哑了,剑士才轻出一口气:“好。已经认了罪。那么就该晓得,没什么妖王,也没什么鬼帝。”


    他说到此处,拉长并且提高了声音。他的指尖绽出淡淡的白色玄光,明亮却不刺眼。这玄光轻柔地向四周扩散,宛若水波一般。他每说一句话,这水波便颤抖一下,与他发生奇妙的感应。


    在……半个时辰之前,这场中人人都会觉得此乃神迹。但到了如今,人们看向那玄光的眼神却变得极复杂。


    他们都是些愚蠢的世俗人,绝大部分,是穷苦人家出身。吃不饱穿不暖,投军只为养家和糊口。从前在田间地头听说一些与玄门有关的事情,心中向往艳羡那些驾着云朵在高天来去、度化世人降妖除魔的仙长。


    接了往通天泽运送红土这差事,许多人晓得是险差,可心里到底还有些别的、微烫的东西叫他们可以忍受许多的险恶。这些愚蠢的人不晓得怎么形容那些东西。只知道,一想到自己此去、送去的玩意儿是可以帮得上那些仙长降妖除魔还世间太平为苍生谋福祉的,心里就涌起微微颤抖的热流。


    如果叫读书人来说的话,这东西……叫做信仰。


    然而今夜这东西被打破了。许许多多简单的头脑意识到,原来他们从前奉为神明无比崇敬并且愿意为止去奋斗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


    且,他们也能够隐约意识到,“仙长”指尖那玄光、那波纹,是正在试图从他们的头脑中带走另一些东西。


    于是人们再一次微微躁动起来。


    屠武略发现了这苗头。此刻他的内甲全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身上。微微一动秋夜的寒气便从甲衣缝隙中透进来,叫他打个激灵。他压低了声音:“仙长,苗头不对了。你快些,不然我们……我要死在这里了!”


    但道奇子并不理会他。也不理会那些躁动的凡人。


    他跳下了马,然而足不沾地。仿佛半空中有一条看不见的道路在承接他,他便踏着那仙途一步步地往四十几个将死之人那里走过去。衣袂飞扬、大袖飘飘,如此走到丁敏的身后,抬起一只手:“如金庾希微。”


    这似乎是一句法咒。便随着法咒,他的手指在丁敏的头顶轻轻点了一下子。


    仙灵之气灌入这凡人的躯壳——没有任何凡人,可以承受这样的力量。就如同没有任何一只水瓶,能够容纳得下整个江海。


    他的目光没有在丁敏的身上做任何停留、并且挪开一步,将手指点上许谋的头顶,并且诵出第二句法咒:“使六天出治。”


    然而最后这个治字,没有念出口。


    剑修的眉头皱了皱,微微往右侧转了头。


    丁敏……没有死。


    他一愣,不晓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但终究还是再伸出手,在丁敏的头顶再点一下——


    仍没有任何反应。


    剑士轻轻地咦了一声。


    受刑者也觉察到了异样——丁敏便猛地仰起头,盯住道奇子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杀不了爷爷?这是老天开眼!”


    道奇子冷哼一声:“我就是你的天。”


    然后他第三次伸出手去。


    于是,听到一声清脆而悠远的——啪。


    在这寒冷而安静的秋夜里,仿若一声鞭响,如剑士此前的说话声一样,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叫人的精神忽然一振。


    声音听起来是……因为手掌以极快的速度、极大的力道抽在某个人的脸上而发出来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一个穿白袍的身形忽然在丁敏面前现身,就仿佛之前一直站在那里。在道奇子话音刚刚落下的一瞬间,一耳光抽飞了他——剑士的身体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出了一丈外、在地上滚了三周,被肮脏的、混合了鲜血的泥土裹满。


    “放你娘的屁。”白衣人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剑士,“当本君不存在么?”


    于是这偌大的校场再一次诡异的寂静下来。许多人在道奇子第一次将手指放在丁敏头上的时候,便试图冲上前去。然而人那样多,他们挨挨挤挤,也不过前行了几步而已。到这时候,这些人目瞪口呆,连挤也忘挤了。


    还有更多人原本口中发出低声的唾骂声或者哽咽声。然而到了此刻,声音也噎在喉头,发不出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啪啪

    今夜他们先见到……被他们视为仙长的修行人残忍无情地杀死自己的同袍。但修行者的力量如此强大,他们最激烈的反抗也不过是赴死而已。再见到这一刻——强大而不可战胜的修行人……


    忽然被一个耳光抽飞了。


    军士们一时间愣住,屠武略却并未愣。他自始至终都在试着找到法子从这场早已不受他控制的混乱当中脱身。到如今见到这一幕,他只瞪了瞪眼睛。随后意识到,不论这忽然现身的白衣人是敌是友……这里都不是什么久留之地了。


    因而他立即跳下马、摘了头盔,对身边的亲兵低喝:“走!现在走!”


    随后便往人群中挤过去——却似乎撞上一面铁壁。


    屠武略抬起头,看到自己的亲兵脸色铁青、将嘴唇抿成一条缝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而在亲兵的身后,还有更多这样的眼睛。


    丁敏抬起头,微微张开嘴——他身边的那四十几人的神情与他同出一辙。


    并不是因为自己获救而惊诧,他们惊诧的是——李云心这妖魔……竟敢在此处现身!


    这里是联军的营地、被他击飞的是剑宗的修士!而这里以及不远处的黑塔,则是进攻妖魔的最前线!


    他怎么敢!?


    但李云心回应他的则是一个微笑。


    他只转头看了看那些押解他们的庆军,那些人便立即屁滚尿流地跑开,只将这些“罪犯”留在此地。


    “我来得晚了。”李云心的微笑又变得有些悲凉。他低叹一口气,一边托着手臂将丁敏扶起,一边看看微湿的地面,“这狗道士竟然害了这么多人。倘若我再晚些,就连你们也要遭他的毒手——当真如此,本君日后如何自处?”


    丁敏仍旧说不出话。四周的军士却已经在窃窃私语,猜测现身者的身份。那燕二便也腾的一声站起来,转了头找到已被围住走不脱的屠武略,竖起眉毛吼道:“睁开你的狗眼!”


    他边说边指向李云心:“妖王!他就是妖王!!”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含义复杂的惊叹声如同飓风席卷过人群。


    燕二又看向远处那道奇子,声音更加悲愤:“妖王又怎样!?妖魔,也比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臭道士有情有义!他——是来救咱们性命的!!”


    此刻道奇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此前他陷入了短暂的呆滞。因为还从没有……遭受过如此的耻辱!


    他微微一振袍袖,身上的泥血便嘭的一声化作烟雾消散、重露出没有一丝褶皱的道袍来。然而左脸上的浮肿与淤青却未消散——想他证得化境、肉身稳固以来,身上何尝留过什么伤痕、添过什么伤口?然而如今被此獠偷袭,口中竟有了血腥气!


    此刻燕二又指着他大骂:“都是这样的货色——一样的货色!那个空同子,遇到了妖魔吓得跪地求饶!这个王八蛋,颠倒黑白滥杀无度!如果道统和剑宗都是这种货色,我看那些妖王鬼帝才是英雄本色!”


    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兼之眼见许多袍泽为他们而死,本就年少的燕二已口不择言了。


    可他说得虽偏激,却激起许许多多人的共鸣——眼见这样的不平事、还是发生在本军营中,早被冲昏了头脑,哪还能想其他呢?


    只知道——这剑宗的剑士视人命草芥。而这燕二口中的妖魔,言语之间却是情真意切、更有豪侠风范!

    从前众人心中的妖魔都是青面獠牙的狰狞模样,到这时候再见这李云心丰姿俊逸、器宇轩昂,头脑里的念头早颠覆了。当即声如雷动、附和起来。


    “……什么狗屁玄门,明明是魔门”、“倒是被他们骗了这么多年”、“老子才不给他们卖命”——诸如此类的言语如狂风暴雨一般卷上天去,数里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尽在掌控之中的局势忽然逆转,且当真被上千从前为自己视为蝼蚁的腌臜凡人如此“声讨”……即便是疏离冷漠的道奇子,心中也燃出了一团久违的怒火来!

    至于这李云心的身份……什么妖王!?


    哪个妖王活得腻烦了,敢在此时出现在修士聚集的黑塔外、不足十里处?!

    因而他怒意勃发,手掌一翻便祭出一口通体透明、却光华内敛的小剑来,厉声喝道:“哪门哪派的泼皮,来到这里撒野?!你可知道我手中这是什么?!”


    他手中这口小剑,倒的确是个宝物。


    在玄门悠久的历史中,剑圣足有将近二百位。这近二百位剑圣又每人都会留下两三件贴身淬炼的法宝,如此积累下来,数量也相当可观。而他掌中这一口,乃是第一百六十七代剑圣的遗宝,名曰“无咎”,专破各种禁止阵法,神异无匹。


    这东西本不该为化境巅峰的修士所有。但道奇子此前已说过,他乃是五臾剑派驻云山的修士。这意味着,他是一个在云山上出生的道子。实际上他的生身父母地位尤甚那五臾剑派掌门金光子,他得到这宝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才在被一掌击飞之后还有底气厉声喝问。


    更何况方才虽挨了一掌——然而既是偷袭、却没能令他伤筋动骨,可见对方的修为亦是平平!


    他此前说话的时候,全场皆寂。可他如今说话的时候,却群情激奋——他的呼喝迅速被淹没到巨大的人声当中,好像横流沧海里的一滴水。


    于是心中更怒,猛地并起剑指遥遥往四方人群中一戳:“闭嘴!”


    化境巅峰修士的剑气,无形无质,却具有可怕的杀伤力。这一击倘若击实,所过之处的近百人都要化作一滩肉泥。然而……就如同此前他要杀丁敏时那样子——


    无一人身死!

    他迫出体外的灵气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他出手,那些军士本是心中一凉,声音也低落了。可如今又见他失了手,便晓得是那什么“妖王”庇护了自己,俄顷之后倒变本加厉地吵闹起来,声音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道奇子自然也是晓得的。因此立转头怒视李云心:“好!你挡——我看你挡不挡得了本尊的这口飞剑!!”


    话音一落、剑诀一起!那一口小剑立时化作一道流光、直刺李云心面门!


    然而李云心却不慌。不但未慌,还背了一只左手,右手一转,掌心便多出了一柄折扇来——与他曾经由行宫化成的那柄几乎一模一样。


    接着,他横踏一步出去,手中折扇轻轻一挥——嗡的一声响、也不晓得击中了哪里,那飞剑化作的流光立时倒飞回去,打了七八个旋儿。


    道奇子口中银牙一咬,剑诀再起、复又来攻。


    然而那李云心如同闲庭信步一般,在场中脚步微错、手里折扇翻飞,竟是随随便便就化解了道奇子猛烈的攻势,仿佛……


    那锋锐无匹的剑光只是秋夜里随风落下的枯叶。而他在夜色里踏月而行,随手将要落在身上的枯叶、统统拍掉罢了!

    他这边斗得随意,那些凡人却看得目瞪口呆——道奇子的攻势极快,在凡人眼中已经连成光瀑,犹如千滴万滴的疾风骤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扑向李云心,可就是近不得身!

    这情景,已经远远超出他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了。


    修行者与妖魔都极少在凡人面前都显露神通,今夜……或许是这世上第一次有这样多的人,同时见识到了修士、妖魔的“神通”,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三息的功夫,道奇子便已经击出了六百多剑!

    便是到此刻他才绝望地意识到……此前偷袭自己时,这人未出全力!更意识到,就算他在这里再刺上六千剑,也休想刺破那人的一个衣角!

    然而最可怕的是……那人竟一边随意地格挡他的飞剑,一边一步一步地往他这里走过来……


    他自然想逃、想要将距离拉开。然而此刻他的气机竟已被人那牢牢锁住、光是发动攻势就已经竭尽全力,还哪有余力后撤?倘若此刻后撤了、气息一滞……那人下一刻就到近前了!


    难以言表、从未有过的恐惧、震惊、挫败、屈辱,填满了他的心。短短数息的功夫,却像一万年一样漫长!

    但道奇子的恐惧与矛盾,并未持续很久。


    就在他刺出第一千二百二百三剑的时候,李云心终于走到他近前。


    然后他将折扇随意地一抛、挡住最后一剑,便再一次扬起手——啪!


    道奇子的右脸,亦多了一片乌青乌青的淤痕。


    于是剑光暴雨戛然而止,飞剑沧啷啷一声掉落在地上——这道奇子竟像是被打懵了,只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连动也不晓得动了。


    隔了三息的功夫,喉头才上下蹿一蹿,只盯着那柄已经落在地上的折扇:“你这是……”


    他的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是……什么法宝?”


    李云心平静地看着他:“渭城集市里买来的竹骨扇。两文一柄。”


    又过了两息的功夫,道奇子的眼睛忽然变得湿润起来。随即大团大团的泪水涌出来,堆满半张脸:“你到底,你到底……”


    他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于是校场中又寂静了。但寂静,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山崩海啸似的哄笑响起——将远处那些马蹄声都掩盖了。


    “已经说过了。”李云心弯腰捡起地上那口飞剑,在手中掂了掂。


    然后走到道奇子的身后——而正在哭泣的剑修毫无反应。似乎他心中的什么东西也破碎、散掉了,或是他自己陷入到某种极度可怕的困境中。


    “我是妖王。”他用飞剑割开了剑修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渭水龙王。”


  第四百一十三章 仇人相见

    剑修此刻才开始挣扎。


    但李云心一把抓住他的发髻,将他的头颅完全割下来。


    所有人都不笑了。


    他们痛恨这剑修道奇子。但从没有想到……


    他真的会死。


    就死在他们面前。


    就像一只待宰的鸡一样,被割掉了脑袋!


    校场上寂静无声。但远处传来马蹄声,烟尘也扬了起来。庆军北营中的异常情况终于被觉察,似是有别处的军队来弹压了。


    李云心手持道奇子的头颅,在场中转了身,叫每一个人都瞧得清楚。然后将头颅随手丢在地上。


    “修行人的命是命,战士的命也是命。”他对寂静无声的庆军官兵说道,“不过他这条烂命,倒是配不上诸位有血性的汉子。”


    短短的两句话,立时叫这些军汉瞪圆了双眼、捏紧了拳头,从鼻孔中喷出灼热的气息来。


    李云心又在场中走了两步,说道:“我是妖魔。是妖王。是渭水龙王。诸位想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此么?”


    这场中的都是庆国军人。有哪一个庆国军人,不晓得渭水呢?渭水的旁边,就是名满天下的渭城——但据说已经毁掉了。


    至于渭水龙王……倒是只有居住在渭城附近州县的人才晓得的。所幸这一千多人当中,真有不少人是从前住在那里的。


    “妖魔”、“渭水龙王”这种名号,倘若只听人说,会觉得可怕、觉得遥不可及。然而如今看着这李云心说——他生得讨喜,又为诸人伸张了冤屈,即便心里此前有畏惧,如今也已经极淡了。


    因而便有不少人叫出声:“我听说过渭水龙王!你是龙王么?你是龙么?你当真是妖魔么?”


    这些询问并无恶意,只是好奇。


    但李云心低叹一口气:“我自然是龙族。也自然是龙王。”


    秋夜冷。他叹气的时候,呵气成霜。但寻常人呵出的霜雾很快就去散去。然而他口中的雾气,却袅袅腾腾地、越发浓重起来。两三息的功夫,他半个身子都被笼在云雾里了。


    于是……人们看到了鳞甲,与角。


    苍青色的鳞甲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扎扎作响。一对鲜红的、与画中龙角别无二致的鹿角,也在点点金芒的萦绕下显露出来。李云心现出了部分的神魔之身,而将细长的瞳仁、锋利的獠牙隐藏在雾气中。


    于是……震惊的吸气声拂过人群。


    这是绝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妖魔的真身……不,见到龙王的真身!


    只两息的功夫,便跪倒了至少百人。


    “真的是龙王呵……”这样低沉而饱含敬畏的言语,在人群当中飞快地传播开来。


    “我掌管渭水,行云布雨,广泽稼农。”渭水龙王在雾气中慢慢踱步,于是云雾随他的步伐而动。对于绝大多数凡人而言,这情景,便是他们所能够理解的、最最直观的仙人模样了。


    “我庇佑渭城、庇佑一方水土数千年。那广阔洞庭,便是本君的行宫。然而此前,你们该晓得——渭城被焚,洞庭被毁。”


    李云心的声音听起来威严而苍凉:“你们听到的说法是什么?是妖魔毁了渭城、毁了洞庭么?!”


    “不是!”


    他低喝了一声。


    便随着这一声喝,天空当中浓云汇聚,一道闪电一闪而没。紧随而至的轰隆雷声,为他这句话作了注脚。大地都因这雷声而微微颤抖——又有上百人拜伏下去。


    因为这是……龙王啊!


    “是那道统的道士,觊觎我龙宫中的宝物——才毁了渭城、以城中数十万人的性命祭炼法阵!而我的龙宫也被毁,我才流落至此!”


    天空当中的闪电一道接连一道,映得地面恍若白昼。在这炫目的光芒中,李云心喝道:“玄门牧养万民——可曾给过你们什么!?”


    “只给了你们死亡和畏惧!”


    “但你们许多人去朝拜的龙王、山神、土地呢?你们以为,他们是什么?是那些道士所封的神么?!”李云心抬眼,向远处的天边看了看——有许多流光正向此处赶来。黑塔上的修行者感受到了此地的冲天妖力,也来了。然而他浑不在意,继续喝道,“他们不是神——同样是与我一样的妖魔!”


    这句话叫许多人惊诧地抬起了头——这种事,妖魔与玄门早就晓得。可凡人……却是很难晓得的。


    “玄门告诉你们,妖魔残忍狡诈、十恶不赦——哼!”说到此处的时候,他声若雷动,便是方圆一里之外都听得清楚。兼之他又召唤了云雨——不停歇的闪电将他所在的校场映成白昼,他的身形便更加鲜明。


    那些从别处大营赶来弹压的军人们见到了这情景,还哪里顾得上弹压?


    只知道是真龙王显圣、膜拜还来不及了!


    玄门向来视这些凡人为蝼蚁,即便如今往通天泽运红土,也懒得同这些普通军士说其中详情。到而今这样做的恶果逐渐显露——在“无知的凡人”心中,龙王爷……可绝不是应该被打倒的对象呀!


    “但如今你们倒好好看一看,牧养万民的玄门是如何杀人的,残忍狡诈的妖魔、平日里又是如何庇佑你们的!”


    说了这话的功夫,天顶上已经可以看得到修士的身影了——修行者高高地环列在苍穹之上,而李云心则站在雷电的光影之中。


    天空当中一个声音劈下来:“李云心——你好的大的胆!敢来此地寻死!敢在这些无知凡人面前现真身!”


    这声音,却是老相识。


    ——金光子。


    浓云滚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李云心仰起头,豪勇地大笑,声音宛如滚滚闷雷:“现真身?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伪君子倒是可以愚弄天下百姓,我真龙王就不能在天下人面前显圣了吗?!”


    “你剑宗的剑士、来到庆军营中大肆屠戮被我斩除了,都是这数千人亲眼所见——你要不要将他们也一并杀死了,就如你们在渭城那般?!”


    他的话音一落,这近千人立时高呼起来。此前道奇子当着他们的面虐杀他们的同袍,已经是人人愤怒了。到如今听这龙王说了这些话,再听到天上“仙人”的话语,心中愤怒更甚,竟是连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此前发生的事情,也迅速传播开来——从这些庆军的口中传到那些赶来弹压的军士口中,再籍由他们,传到别处去。


    道奇子来到庆军营地,本就是处理这件事的。


    他此前手段凶残、不计后果,是因为本不会产生什么后果。在他眼中这些庆军早晚都要被他运起神通将缘果记忆抹除了。那么手段狠辣些,倒是省去不少闲事——终究他们都会忘掉。然而哪里能想到——


    真有一个真境的大妖魔,跑到庆军营地里来?!

    到此刻,这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即便金光子以及数位修士在,也棘手起来。


    因为地上有个渭水龙王!


    化境巅峰的修士可以运用神通解决此事,天上的这些人未必不可以解决更多人的问题。然而有李云心在,大概不会安静地瞧他们作法施展神通。与精气神有关的神通向来麻烦,不然道奇子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非要丁敏等人自承有罪。


    倒是可以杀了——就如同在渭城那样。


    琅琊洞天的道士在渭城杀了几十万人,而这庆军大营附近,也只有几万人而已。但问题是,渭城是一座孤立的城。


    虽然在这个时代,渭城乃是异常繁华的当世大城。可交通不算便利,信息的传播更是艰难。道士们将渭城围了、统统杀了——方圆几十里都没什么人烟,是极难有人知道内情的。而后将这笔账推到妖魔身上,天下无人敢说个不字。


    但这里却是诸国联军的大营。除非能将这里所有的人都杀死,否则事情早晚要传出去。


    因此李云心高声怒喝之后,浓云滚滚的天穹之上竟静默了片刻。


    那些无知的军士并不晓得内情,见此情景,吵嚷得更大声。直到三息之后,遮天的乌云当中忽然迸发出千条万道的光亮——一道粗大的光柱猛地贯穿了雷云,投射到地上来。


    人们不晓得这是什么法术。但看起来……倒是正气浩然、恍若神迹。可今夜,这样的神迹也很难叫人买账。


    一个袍袖飘然的身影,从那光柱当中缓缓下落。


    李云心隔空望过去,便知道是熟人——


    金光子。


    金光子……在庆国与业国边境处拦住了他。更是施展神通杀死了于濛的侍女。倘若不是于濛因为那长治镇地下的星阵恢复了记忆、收走她的本命法宝,事情将会变得有些可怕。


    当日的金光子退走时已经苍老不堪。可今夜再见到她,竟然又变成了从前雍容华贵的模样、甚至更胜往昔!

    她居高临下凌空而立,散放出的毫光几乎将整片校场都映得如同白昼。又有三名修士也从天下降下来、环列在她身周。空中便立时生出祥云朵朵、响起仙乐飘飘。只是修行者微不足道的小伎俩,可在地上的凡人眼中却是气象万千的仙家手段。


    于是这手段起了效果——愤怒的人们所发出的声音瞬间低落下去。


    此前李云心显露半个神魔身,是叫这些人见到了“龙王的模样”,给他们极大的震撼。而今这修行人也在众人面前展露神通,大抵存的也是同样的心思。


    倒不是为了“撑起场面”、“挣个面子”之类的原由,而是因为……


    这李云心乃是妖魔呀!


    妖魔,可以享受那些由着信仰产生的香火愿力。而李云心从前在渭城里做出来的事情,金光子是有耳闻的——他搞出一个神龙教,发展了一批狂信者,几乎可以同月昀子相抗。到如今在这军营中——


    前头已有道奇子做了蠢事、激起众怒。而后这李云心又展示本领现出神通来,立时得到这些热血沸腾的军人的敬畏——军人本就较寻常人阳气、煞气更重。如今他们再群情激奋地狂信起来、再往更多人那里传播过去,只怕这李云心的修为要大涨,成个更大的祸患!

    数万年来道统剑宗严防大妖魔在世俗当中显圣、怕的就是这一点!

    见这人声渐小了,金光子才道:“妖孽,休要口出狂言!那道奇子,原本就是道统叛逆,已入了魔道!”


    “他从云山潜逃至此、魔性发作,便大肆杀戮——我亦心痛!我道统剑宗如今要与妖魔决战,难道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行此等恶事么?!”


    “我今日以五臾剑派掌门人的身份担保——玄门绝不会做出此等事!倘若我所说有半句虚言……便叫我的劫数、心魔立时发作、功散身死!”


    凡人们自然不晓得什么“劫数”、“心魔”。但听到了“五臾剑派掌门”这样的字句、又看到如此的威风气势,便知晓这“下凡”的仙人必然地位崇高,远不是那什么道奇子可比的。


    而金光子赌了这咒,身周那三人立时惊叫:“金光子掌门,怎可发这种毒誓?!”


    ——于是有更多人开始面面相觑、生出别的心思了。


    愚笨的凡人总是容易被愚弄、煽动的。此前他们信仰玄门,却遇到个玄门出身的修士残忍地杀人。而后龙王现身,再顺着他们的心思与情绪稍一挑动,便掀起了愤怒的浪潮。可如今人们再见到这样的景象听到这样的话,那些经年累月集聚在心中的、对于玄门的信仰和敬畏又慢慢地浮了上来。


    于是人声愈发地小了去——倒是衬得这天地之间的雷鸣更大声了。


    然而李云心却冷笑了:“劫数心魔?”


    “你一个共济会的游魂傀儡、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谈什么劫数心魔——你可有那些东西么!?”他站在校场上,一边冷笑一边说出这些话来。便随着这些言语,他身边渐起了一阵阴冷的旋风。那旋风将身周缭绕的云雾裹挟、撕裂,吹成条条仿若刀刃一般的云片来。


    随着这云雾的变换,他的神魔之身……也忽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第四百一十四章 执念和小心眼儿


    原本龙九螭吻的鳞甲是苍青色、宛若玄铁甲片一般的龙鳞。可如今再看这李云心的鳞甲,便发现每一片龙鳞的脊上,都渗出了淡淡的乌金色。


    原本他头上的一对鹿角也是血红的、有点点的金芒萦绕。可如今那些金光却消失了——双角的顶端倒是亮起了淡淡的金色毫光。仿佛是本来坚硬的红角,慢慢要化成光芒了。


    狂暴的妖力,开始在他的内体汇聚。这妖力之强,竟令他隐隐有突破得道真人境、晋阶大成真人境的苗头!

    然而这些妖力、愿力,却并非仅仅来自那些庆军。


    得道真人境界晋阶大成真人境界何其难也?许多修行者在这一步上耗费了毕生的时间,也难以踏出这么一步。即便以他这样世所罕见的天分,也是在得道真人境界停留了数月!可到了此刻、在金光子现身的一刹那——


    除却那些来自营中军人的愿力,却忽然另有更强大的一股妖力向着他的体内疯狂灌输!


    这股妖力他是熟识的——他之前被金光子重创,这些日子全凭这股妖魔愿力慢慢地修复身体当中的创伤。却正是此前木南居等人答应了他的、为他在渭水沿途立下的道场所供奉来的香火愿力。


    也不晓得那渭水沿途在这一刻发生了什么事。沛莫能御的力量从四面八方猛地汇聚而来,瞬间便叫他触摸到了大成玄妙境界的边缘,就好像……木南居的人,早为这一刻准备着了!

    在这种时候,李云心已没什么心思去琢磨这件事的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目的、意图。他更愿意相信的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木南居看到了某些对他们而言也极其有利的东西。因而才将早准备好的手段提前祭出。


    李云心并不是一个会轻易给予他人信任的人。但既然已经谨慎地将自己有限的信任分给了木南居一点,便意味着他早已深思熟虑,笃信自己的判断暂无差错。


    因而——


    济我青云力、迎风便化龙!他的身形猛然一涨、直冲上天,百丈的螭吻龙身伴随一阵狂暴的雷云,轰然现世!

    百丈龙身,有多么巨大?那地上的一人高,不过是他的一眼高罢了!这巨龙一冲上天,立时将修士们身周的祥云搅散了。滚滚浓云与游走的电蛇之间,一双巨大的眼睛在云层之后放出灼灼的金光、仿佛两颗太阳在黑夜中潜行,照射大地。


    被黑中透金的鳞甲所覆盖的龙身在空中盘旋游走,鳞片的每一次碰撞,都激荡出一条炫目的闪电。巨口的每一次呼吸,都喷吐出海量的云雾。


    如果说此前金光子自浓云中降下是仙乐袅袅的仙家气象,那么此刻螭吻真身现世的情景,在世人眼中便是无匹的狂暴震撼。


    巨大的龙身、铮然的鳞甲、锋锐的尖爪、翻涌的黑云,代表了最最原始的力量与恐惧——对于骨血的崇拜、对于杀戮的渴望、对于黑暗的敬畏!


    而这些,对于如今营中那数以千计、万计的、以杀戮和战争为职业的军人来说,有着远比祥云仙乐更加强烈的震撼与共鸣!


    螭吻现身的这一瞬间天上电光闪耀,地上狂风大作。沉沉压下来的巨大的身影几乎叫他们忘记了呼吸——第一次见到如此远超想象的神兽,这些凡人还哪有什么思考的能力?!

    龙族的威压,甚至可以叫妖魔瑟瑟发抖,而况凡人乎!

    便是在此时,这些军人当中忽然有那么几十或几百个人……发出了饱含着敬畏的叫喊声——


    “是龙……是龙王爷——是那渭水龙王,螭吻呀!!”喊出了这些话,那些人便立时仆倒、五体投地地膜拜起来,浑不在意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有可能被活活踩死!

    而这些面孔,或许有一两张是李云心熟悉的——他曾在蓉城或者渭城的木南居中见过。


    于是因着极度惊诧而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的人们听到了这样的呼喊,便也下意识地一同膜拜下去。


    一时间……如同秋风掠过麦浪,越来越多的人如水波一般跪倒在地、颤抖着高呼起来——


    “……龙啊!!”


    因而——更多、更强、更加汹涌的愿力,排山倒海一般地灌入那天空当中,百丈巨龙的体内!

    情势已然有了失控的苗头。蛮横狂暴的龙身将仙家气象稳压了一头,天上的四位修士便略显处境尴尬。李云心叫出了“共济会”这个名字——然而来此的四位修士,除了那金光子之外,另三位亦是共济会的成员。在李云心这样的知情人面前他们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真面目了。


    金光子挺身向前,同李云心隔空对峙。巨大的龙身盘旋在云雾里,金光子的周身也放出盛大的光辉,叫地上的人瞧得清清楚楚。


    “李云心!”她并不如何在意对方的讥讽,“此前你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今又来此地鼓动这些不知真相的凡人。可是那妖魔也容不得你了,因而来求死的么!?”


    但她说了这几句话,却另起神识向身后的三修传音:“季同,你们即刻回宝塔去,将此地的情况禀明。这李云心由我先应对——你另请一位掌门来助我。”


    听了她这话,身后的三修一愣。


    这三位修士虽非真境,但也是化境的巅峰了。同为化境巅峰,他们与道奇子却不同。道奇子是道子,常年生活在云山,养尊处优。而他们却是外门的修士,修行时间久,历练也要多些。论争斗,个个都是好手。


    因此才愣——都晓得金光子被云山二圣招去了。不但恢复了修为,还得到许多的法宝,实力暴涨。且金光子此前已与李云心那魔头交过手,更有经验。而今他们四个对付李云心,如何还要叫他们去求援?


    于是这被金光子称作“季同”的修士便道:“金光子掌门,可有这必要?”


    他们此刻以彼此的神识对话。说许许多多的言语,却只是一瞬之间——这便是得益于金光子身上一件双圣赐予她的宝贝。


    因而她道:“当然有必要。你不见这李云心鼓动了这么多的愚昧凡人、此刻愿力暴涨么!?他本就是龙族——一旦从得道真人境晋为大成真人境,我要对付他也是极难的事!”


    李云心在庆业交界处遇到金光子的时候,这女修冷漠高傲。对另外几位同是真境的掌门人颐指气使,甚至将他们拿来做消耗品。可如今与这区区化境巅峰的季同子道人说话,却显得极有耐心。似乎这季同子,也是大有来历的。


    可这季同子似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依仗着法宝的作用、神识交流极快,又皱眉:“金光子掌门不是从双圣那里得了许多的宝贝么?要杀他,以那些宝贝轰杀了便是。他虽是妖魔中的龙族、也懂得修行。可毕竟是真境,怎能斗得过你?”


    “杀他?你以为他真是来送死的么?”金光子的耐心毕竟有限,如今正在一点点地耗尽。他们说话这功夫,已可见到那李云心身上的鳞甲金光渐炽——就仿佛乌沉沉的鳞甲之下隐藏了夺目的金光,即将喷射出来。


    “他乃是龙子——龙子之间向来不和。你也该知道此前漫卷山里亦传出消息,说李云心同那睚眦闹翻,妖魔在寻他。他如今到了这里又明目张胆地现身,你猜他是来送死的、还是来找生路的?”金光子的目光略严厉了些,“我出云山之前双圣也同我说了这事——倘若李云心真有投靠的意图,就要暂时将他稳住再做打算。你当我不想杀他的么?但双圣有更长远的打算!”


    “因此杀他容易,要打压他的气焰却留他一命则难——你想要看他将这营中的数十万人全鼓动起来么!?宝塔里的人还不晓得这里的状况——你回去将这些事说了,即刻唤人来!”


    听到了双圣的名头,季同子倒是略收敛了些。可似乎仍不甘心,只嘟嘟囔囔道:“你与双圣这样想,怎么知道不是这李云心和漫卷山那边的妖魔设的计?先假意传出不和的消息,而后再如此跑到我们这边来——”


    金光子便恼了,皱眉:“你这蠢物,不知道他在漫卷山中杀了一个虞君么?那虞君乃是真境的大妖——”


    “嘿!你在业国边境,害死的真境掌门还少么?”季同子也恼起来,“你能将真境当做棋子随随便便地弃了,那些妖魔就不能死一个虞君取信你们么?!”


    “季同子——你此刻同我提这些事?!”金光子勃然大怒,“好。今日本座就来教教你,如何用脑子!”


    她的声音尖锐,直在三修的神识当中轰鸣起来——倒是苦了另两位不说话、只听着他们针锋相对的了。


    “我说这李云心是真与妖魔闹翻,因此想要来投道统——你说这是他叫咱们如此想,是他们设的计谋。你自觉聪明,难道李云心就蠢么?倘若,他也算准了你会这样想呢?”


    “你要这样一环又一环地套下去,你那点小聪明能瞧得清楚,哪个是他想要的、哪个又不是他想要的?”


    “如今本座再来告诉你他这是什么手段——这叫做,阳谋!”


    “他将这些事做出来、摆在我们面前。无论我们信还是不信,最终结果都只有一个——杀他或者不杀他。至于你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只要咱们还想要知道妖魔那里的情势,就非得陪着他将这场闹剧做完。你可懂了么?!”


    然而季同子似乎并不懂。但也不妨碍他继续恼怒:“好、好、好!算你说的这些是正理——你又如何知晓他真会对我们说什么妖魔的底细?”


    金光子似是已经懒得再与他说了。


    她拂袖冷哼:“这一点,你去问双圣吧!”


    ——本就只是叫这季同子去远处的黑塔中找人来,却生出了这样多的事端。不过这倒是金光子……自作自受了。


    她何尝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将此地的情况禀明?

    在塔中的时候,觉察到此地妖力涌动,因而晓得是有大妖来了。宝塔内高修虽多,可他们却都在忙一件对此次大战影响极大的事,只有她刚刚从双圣处受命,还有闲暇。


    如果面对的是寻常的妖魔——不通道法的,她也可施展些神通、将此处的情况告知塔内。


    然而……她既知晓李云心不是来拼命的、而是来求和的,便知道对方可不敢杀她。对方不敢杀她,无论她心中有多愤恨,便也没有了拼命的念头、只想要挣一口气来——


    在业国边境她败得莫名其妙、败得凄惨。只想如今将他好好折磨、杀掉锐气,再依着双圣所说、将计就计。


    便因此……她怎么能当着李云心的面做法求援?这可恶的妖魔通道法,被他瞧见了……岂不是平白落了下了风!

    倒不如叫那三修遁走回去,只当是他们三个怕了!


    只因为这么一个心思,倒是生出了这么多的事端。这样极端的念头倘若搁在寻常的玄门修士身上,便是可怕的心魔、执念。搁在寻常的凡人身上,也会被人笑话“钻了牛角尖”。


    可这金光子本就是一个游魂附在人身上。鬼修有的偏执她有,凡人有的情感她也有。此刻两者夹杂在一起,更叫她心中焦虑愤恨,无名火先起了三丈——这可恶的李云心。


    他而今一现身,又叫她惹了满腹的怒气!


    见她真的发怒了,另外两个修士才好言好语地将那季同子劝说了一番。这化境巅峰的季同子也晓得金光子不是好惹的,恨恨地哼一声,便驾起电光,往黑塔方向遁走。


    他们两人在神识之中争吵那么久,可对于现实世界而言,不过是一瞬罢了。


    就在那三修飞遁的一刹那——云雾中的龙身上,忽然爆发出刺目的玄光,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宛若滚滚浪涛一般往四面八方狂暴地扩散——


    他籍着越来越多的凡人军士的强烈信仰、籍着那渭水沿途的滔滔愿力,晋入了大成真人的境界!

  第四百一十五章 求死

    一时间,天地之间风云变色,地动山摇。妖力在龙身的外甲凝聚,叫那些原本乌沉沉的鳞甲,都变成了暗金,仿佛黑夜里一道晦涩的日光。


    又往筋骨血肉当中渗透进去,叫这身躯更加坚韧强横、神识清明。某些难以言表的感觉开始在头脑中汇聚——仿佛此前看世界虽清晰,却总是隔着一片明澈的琉璃。然而如今那一片琉璃消失掉了……他可以直接触摸到一些什么事物了。


    修行者的境界有五阶——玄真化虚意。到了真境便可称真人,死后神识极难被消灭,因而号称真人不灭。


    可这境界的提升却并非只有这么一则好处。


    当日大成玄妙境界的昆吾子举手投足之间便倾覆洞庭,靠的可不是什么蛮力。玄境的神通相比前四个境界都更加微妙,它反应的不再是具体的“术”,而是“法”。这法,依着李云心的理解,更像是某种“规律”。玄境的神通是对于规律的解读和运用,同真境相比,乃是质的飞跃。


    他如今从得道真人境晋入了大成真人境,离着真境的巅峰——圆融真人境界还差了很远的一步,遑论玄境。


    可即便如此,在他突破了这重境界的一刹那、在那“琉璃”消失的一刹那,他心中亦忽然生出了某些微妙感悟。


    从前,那“法”就好比是窗外的风景。他看得到,却摸不着。到如今他与风景之间的阻隔消失了,他终于接触到那些东西——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如何用,但至少,已经走出第一步。


    真境之上……每一个境界,果然都别有洞天!

    也因此,更理解为何妖魔们明知双修道法的威能可能更大,却从无一人尝试。


    想他李云心天纵奇才,自小又有父母言传身教,比起云山上那些道子也不逞多让。可即便如此,叫他纯依靠自己的修行、渡劫、弃欲去叫自身境界更进一步,也是极其艰难的。


    实际上……他出山的时候乃是化境,修为还远不如九公子。到如今乃是得道真人境界,可怕的大妖魔——这期间没一步……是他自己修出来的。


    全是靠妖魔的手段,夺舍、吸收愿力,才叫自己的境界突飞猛进。


    他提升了境界、再遇到要用些道法神通的时候,才去通明玉简里小心翼翼地挑选那么一两样,学了来救急。


    刘老道每每见他学一个法术神通只用一两刻钟的时间,便惊为天人。可李云心自己却晓得,他这么干,也全是权宜救急罢了。


    他性子懒散。但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并不是懒散的人。虽说常常会舍了性命冒险,然而冒险与“准备不足”可不是一码事。倘若可以——通明玉简之中都是画圣留下的毕生绝学,他干嘛不全部都学了?

    ——因为学不了的。


    玄门的修行体系已经存在了数万年,画圣的画道也是天人为她量身定制的。这样的东西,极难有什么“捷径”、“漏洞”可寻。历代的修士或许是不通世情的“傻瓜”,然而这么多的傻瓜潜心钻研道法,还哪里有什么捷径叫他走呢。


    具体到修行神通上,非得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苦修,才能将许多东西融会贯通。百丈高楼平地起,对于修行一途亦是如此。


    但他如今以妖魔的左道手段叫自己的境界突飞猛进,便埋下了许多隐患。这一点,也曾有人对他提过。


    这隐患……倒不是什么“情”、“欲”。而是他对于法术神通的掌握。每一个境界当中都有许多的神通可用,而每个神通法门之间又有许许多多微妙的联系。他在化境的时候便未打下牢固的根基,再到了真境——就更不牢固了。


    因此才有刘老道眼中的事情——他每次只学那么一两样。还是挑来选去,辛辛苦苦才找得到的、他能够理解的、不牵扯到太多旁的什么法术的。


    否则的话,他当真有了真境妖魔的身躯,又有了真境修士的扎实修为……将会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这一刻的李云心也叫金光子略心惊——螭吻的龙身变成了暗金色……那头顶一对原本鲜红的鹿角,也变成了淡金色!这金灿烂得剔透,已分不清是光芒还是实质。


    巨龙在云中上下盘旋,只用三息的功夫便完成了晋阶。而这时候——季同子三修正驾起电光,欲往天边的那座修士云集的高塔中遁走。


    巨龙猛地嘶吼一声,周身鳞甲开合——无数条电蛇瞬间汇聚为一条粗大的电芒,正轰在那三人身上!

    凡人挨了这一记早化成飞灰。但三个化境修士总算是肉身强横,只是被轰下了云头,跌落在地生死不知。


    李云心在云中发出金石摩擦一般喑哑的声音:“想走?!既然来了,还走得了么?地上这许多人的性命,找谁算去?!”


    三个“仙人”在天空中腾起电光,看着本是叫人震撼的事。可竟在转瞬之间便被龙王从天上轰了下来——地上的凡人立时轰然叫好,连什么畏惧都忘记了——自然也没人想什么“冤有头债有主”的事。


    当许许多多的人被同一种宏大而强烈的情感聚集到一处时,人们的个体思维变得微不足道。集体的强大意识令他们难于思考,只能与宏大的意志随波逐流,变成一个整体中微不足道却又弥足重要的一份子。


    李云心出手轰下这三人,立时觉察到愿力随之一盛!

    但他如今已是大成真人境界,雪山气海当中可以容纳的妖力,相比得道真人境何止相差十倍呢?因而这些愿力,也只能用来温养巩固境界罢了。可即便如此——也是寻常的修行者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他们时常要用数年来温养境界,可对于妖魔而言……或许只要数日罢了。


    情势越发的失控。


    金光子便冷冷地笑起来:“李云心。本座此前说你寻死,却不是说,本座今日要在这里杀死你。而是问你——难道不晓得自己来了这里,是为了做什么事的么!?”


    地上人的汹汹声浪于她而言不是背景罢了。她此前不出手杀人,是因为不想叫情势发展到最坏的地步。然而如今瞧见这李云心骄横的模样、咄咄逼人的气势,心中的恨意已经越发炽盛起来。


    当日在庆业交界处……这李云心被她围困,险些就如落魄的丧家之犬一般败落。可被他侥幸逃得一命去如今却又生龙活虎起来——这可恶的妖魔!

    当真将她惹恼了——管他什么数万人?!

    总归……


    一个念头忽然从她的脑海中跳出来。便因着这个念头,金光子忽然眯起了眼睛。此前心中的愤怒与怨气仿佛在一瞬间被冻住了。它们并未消散,却只是变得更加坚硬阴冷。


    “刚才你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出共济会三个字来。”金光子盯着李云心,“那么如今叫本座来猜一猜你到此为何——你已经晓得了……这玄门是怎么一副模样了,是不是?”


    李云心便在云雾中冷笑起来:“一群共济会的游魂,附身玄门修士的身躯,将好好的道统剑宗变成一群魑魅魍魉的巢穴——你猜我知不知道如今的玄门是怎么一副模样?”


    金光子便笑起来:“正是如此。李云心,你既然晓得这么多的事,也就该知道——到了今天,咱们已经不耐烦那些蠢道士了!这一次玄门倾巢而出与妖魔决战——你也该知道,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叫这些道士死!”


    “你如今又往这玄门来,无非便是想要做一个掮客罢了。只是人世间的掮客,求的是财是利。你这掮客,求的却是命。”金光子冷冷地看着他,似是已经将他的心思都看穿了,“你想要妖魔输、也想要玄门输——你想要两者两败俱伤,对不对?”


    “哈!”听了她这话,李云心周围的云雾与电光似忽然收敛了一些。巨大的龙躯在云雾当中盘旋一周,此前腾腾的杀意与戾气似乎也稍稍减弱了,“你这蠢货,上一次就差点被我杀死了……如今竟敢揣度我的心思?”


    见他是如此的反应,金光子心中似是越发笃定了。


    她知道李云心来此的时候心中就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儿。等来到这里、瞧见李云心的骄横模样,那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到如今……她觉得自己终是要找到真相了。


    于是并不理会李云心的嘲弄。甚至因为听到这嘲弄,心里越发安定了——这意味着,她触及到了那妖魔心中害怕被看穿的东西!

    “你的心思,流露得还不够多么?!可以蒙骗那些蠢货,却骗不了本座!”优容的冷笑再一次回到她的唇边——就如从前她指挥数派修士围攻李云心时一样,“都说你计谋过人……听你从前做的事,似乎也的确有些小聪明。”


    “但本座这几日却在想……为何本座没有在你身上瞧见什么过人之处?”


    “那时候在长治镇,你现出真身来左突右蹿倒是杀了个痛快。然而知道本座为何只瞧着你杀,却迟迟不出手么?”金光子笑了笑,“就因为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想——你这样的聪明人,断不会只凭着这份蛮力就想要保命。可哪里知道……知道你将死了,也没施展出什么手段。”


    “如今想——最后收走了我那琉璃剑心的,是不是地上那本被我忽略了的凡人?”


    李云心忽然暴怒起来。他的一双巨大的眸子里射出灿然金光:“谁耐烦听你的一堆蠢话?!速来受死!!”


    这可怕的巨兽作势欲扑。但就在这个时候,金光子一声断喝:“——你早有后路,因而求死,是不是!?”


    这声喝仿佛具有奇特的魔力,叫螭吻的真身生生定住了!


    不但身躯定住,就连天上的滚滚雷声都稍稍一滞。俄顷,巨龙的甲缝中忽然涌出大团大团的水汽,将整个天空都遮掩得严严实实、阻断了地上信徒们的耳目——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这屁话?!”这螭吻,这时才低沉地呼喝了一声。


    金光子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地浓重。她抬手指了指李云心:“本座,也是刚才才想清楚——要怪只怪你做戏做过了头!”


    “你在庆国、业国的时候,便叫自己身陷险地。”


    “而后你到了漫卷山,又是闹出了一堆的是非。”


    “到今日,你又只身跑来我玄门大营中——倘若我门中修士倾巢而出,不问你什么缘由,只先将你斩杀了——你可有什么机会巧言令色、迷惑人的心智么?”


    “你一次行险,我想你是妖魔心性。可你如今……却接二连三地找死!这些日子你做的每一件事,细细思索都毫无谋略可言……”金光子冷笑起来,“我不信你会那样蠢。那么……便只有一个理由好解释了。”


    “你有恃无恐,早有了退路。”


    “你在渭城中的时候已死了一次……却又成了妖魔。据说那时,你便叫龙九螭吻和刘凌那蠢物以为你无计可施、一心求死。到如今你又使出了同样的路数来。李云心……”金光子猛地收敛了笑容,“你想要在这场争斗中、在妖魔与玄门的注视下死掉,然后再以你的秘法复活……潜藏起来,是不是?!”


    “你在妖魔、玄门、我会的倾轧之下活得艰难,想要找到一个喘息休养的时机,是不是?!”


    天空之中,雷声忽然消弭了。


    不但雷声消弭……就连那巨大的龙身也不见了。


    层层浓云当中,李云心现出了他的神魔化身。只是如今他这化身,看着却是光辉而灿烂的。


    乌金色的鳞甲,每一片甲叶的尖端都生出了利刺,像是一柄小金剑一般。头上的双角,光芒吞吐不定,仿佛由许许多多的光刃交叠而成。


    雪白且长的鬃毛在背后随冷风乱舞——李云心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度平静而冰冷。


    “既然你这样聪明……”他沉默许久之后,深吸一口气,“也就留你不得了。这一次,是你自己找死。”


  第四百一十六章 跌落

    他这冰冷的言语,却似乎早在金光子的意料之中。


    于是这位五臾剑派的女掌门倒笑起来:“果然如此。但李云心,你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本座来此之前已见过双圣。想来你也应该知道如今这双圣,也是我们的人了。双圣在我临行之前对我说——”她略顿了顿,身上渐渐浮起一层七彩的毫光,灿烂若朝霞,“李云心也算是下界人物当中少有的聪明人。倘若今天见了你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倒也可以不计较从前的事。”


    而后顿了顿,冷眼观瞧身上的气势已越发暴戾凶悍的龙子:“但本座瞧你如今这样子,是打定主意不会乖乖就缚了。”


    说了这话,她右手一翻——掌心登时浮现出一团圆坨坨、金灿灿的光来。光球内无数道金色的小剑翻飞游走——不是那琉璃剑心,还是什么?

    李云心将这东西丢给空同子、叫他带回去,本就是传达一个“求和”之意。到今天,这东西重新回到金光子的手中了。


    “那么本座就同你堂堂正正地斗上一场。前次,你身边那人施展手段将我的琉璃剑心收走。本座对双圣说了那事,二圣说,那凡人……或许是某位圣人转世。”


    “可巧。咱们也一直在找那所谓的转世圣人。那么你身边那一位——乃是剑圣的转世,是不是?”


    金光子身上的一层七彩毫光,应当是某种威力强大的护身法宝。她运转了这宝贝,又亮出了掌中的琉璃剑心,看着是有备而来。李云心便随手在虚空里抓了抓。


    云与电,便被他抓到了掌心之中。这两样看似无形无质的东西,便开始在他的身周萦绕,仿佛身上平白多出一件光灿灿的战袍。雷云护体,乃是他晋境之后自行悟出的妖魔神通。此刻披在身上,看着竟比金光子的护身法宝还要强横三分。


    他便寒声道:“你说得对。我这些日子做的一切行险之事都是要借死遁走。那人你也猜得对,的确是剑圣转世。不过今天你倒不用担心那剑圣在场——他转世了也不过是个没神通的废人罢了。”


    “倒是你——哼。上一次就凭着法宝站在云头上畏畏缩缩地使手段。这一次又弄了些新玩意儿?你嘴里的堂堂正正、就是搞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金光子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李云心,这种法子挤兑本座,可有用么?倒不怕与你说。本座此次出云山,身上共有法宝六件。足以叫你束手就擒!”


    她身形一晃,身上七彩的毫光更盛。甚至将云层之上的月华都吸引过来,衬得她愈发灿烂:“此一件,名曰‘神仙披’。乃是道统第七十九代书圣所制。你使十分力气来攻我,它便给你返回十一分的力气——你试试看!?”


    话音一落,她掌中的琉璃剑心猛然一扩、大半个光球立即将两人身外方圆数里的区域都包裹住了:“先接本座这一剑!”


    在庆国与业国边境的时候,她便用这琉璃剑心将一干人等包裹了。既叫李云心逃不脱,也叫那些修士走不掉。如今又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手段来,似是比之前有了更多的自信。


    然而她这自信,似乎也是空穴来风——在长治镇时她布阵,需要花上一时半刻的时间。到如今她这琉璃剑阵却是一气呵成,没有半点迟滞,可见的的确确是功力大涨。


    一声厉喝之后,李云心身前三尺处凭空跳出成群的璀璨光剑,如疾风骤雨一般嗡的一声朝他轰过去。但他早有防备,留在原地的已只是一个幻影了——光剑化为一道长长的金光,只一瞬间便在天空当中的浓云之中撕开一个可怕的大洞,轰到了地上去。


    ——一阵地动山摇。灵力在地上的人群当中爆发开来,一瞬间不知死伤了几百人。而这……也仅仅是试探性地第一击、一次射偏的余波罢了!


    下一刻李云心的神魔身便如金光子的光剑一般,凭空在她身前三丈外现身!

    他身上电光缭绕,双臂在虚空里一抓,便抓出了两道长矛一般的闪电,一把向金光子投掷过去:“又把自己圈起来?嗯?上一次还没把你教训够么?!”


    金光子竟不闪不避——正受了他这一击!

    两条粗大的电芒自李云心掌中射出,滋啦啦地轰在剑修身上——一时间天地变色,所有的色彩、光景,都成了炫目的白!可就在这一瞬间之后,一个身影如利箭一般倒飞了出去……


    却不是金光子,而是李云心!

    他飞出六七丈外才稳住身形,身上的电光大盛,几乎变成条条电蛇。可空中却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斑,宛若余辉……那神仙披竟真将他死命的一击挡了回来、且叫他受了重创!


    金光子便轻出了一口气。她如今高踞云头之上,身上的七彩毫光不但未减弱,反而更加夺目了。


    “这神仙披还有个神通。”她微笑起来,手腕再一转——琉璃光剑如同逐食的鸟群一般追着李云心不停歇地轰过去,“便是你每一次来轰它的时候,它不但还你的力,还要将你的妖力存着。下一次,也一并还给你。这一次叫你吐了几滴血……下一次,就要震碎你的骨头。再有第三次么,大概要将你的神魂震出窍!”


    她好整以暇地说这些——仿佛又回到此前在长治镇上空的战场上,拥有绝对的控制权以及主导权。冷眼观瞧李云心被围攻追逐,将一切都算在心中……


    倘若不是那突然出现的什么人搅局的话!


    但那李云心闪避三次,看着是略微调息过来了,便忽然遁入了云中,将自己的身影隐没。而后大笑起来:“哦?这么说你是碰不得了——那么你是打算站在那里做个泥胎,等底下的人来拜你么?!”


    金光子却并不恼。她冷笑一声、左手又一翻!

    掌心立时浮现出一面极薄的镜子来。


    这镜,是在她的掌心缓缓旋转的——但它如此轻薄,以至于每转到特定的角度,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连一条细线也看不到。也不是这时代常见的铜镜形制,就只是宛若一泓秋水一般明澈的圆盘。


    “藏起来,就找不到你的么?”金光子左手一顿,镜中立时射出明亮的清光来。天地之间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但——


    云虽在,却只剩下一个轮廓了。仿佛层层叠叠的浓云当中的色彩被掏空,只留下一条又一条透明的线——云雾当中,李云心的身影现出来了!


    当下毫不迟疑,便另有大团大团的光幕轰过去——云层登时被轰了个七零八落!

    “此宝名曰天地鉴!”金光子连破李云心两种手段、感到斗志昂扬。就连声音也变得略激昂起来,“乃是第一百四十六代书圣所制!宝鉴清辉下邪魔无所遁形——你可知曾有多少不可一世的妖魔在这宝鉴当中灰飞烟灭?李云心——你降不降?!”


    “我降你的鬼!”李云心破口大骂,忽然在空中分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人形来——也不晓得是用了“神魂化真身”的神通,还是以画派的法术幻化了影子出来。这三个人影一出现便分作三个方向,往金光子立足之处电射而去。


    接连避开另几道光剑之后,虚空之中一个巨大的金光神人忽然成形,举起小山一般大小的拳头、口中暴喝了一声“打”——便劈头盖脸地朝金光子砸了下去!

    这神人,在长治镇却是见过的。正是那八珍古卷当中的宝贝召唤出来的名为“武松”的画灵。


    八珍古卷乃是画派至宝,其中的一件宝贝也与金光子身上的这“神仙披”、“天地鉴”、“琉璃剑心”旗鼓相当。可这一次……


    神人巨大的拳头正中金光子的身体。可这剑修……仍是动也未动!

    然而那身子占据了半个苍穹的金身,倒像是经年腐朽的泥胎塑像身上的彩漆剥蚀一般……轰然倾塌了!

    这金身倾塌之后,唤出了这金身的那分身,也嘭的一声在空中爆成了一团金色的血雾……


    竟不是画派法门召出来的幻象,而是实打实的神魂化真身!

    金光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冷笑起来:“好、好、好,好个妖魔、倒是妖魔!”


    之所以如此感叹,乃是因为神魂化真身这东西,寻常修士在争斗中是很少会用到的。


    想当初昆吾子初临洞庭,来的便是一个由神魂化出的真身。他在洞庭边得知睚眦与洞庭君要合力将自己拿下,飞身便走,如同珍惜自己本尊性命一般珍惜这“区区分身”,便是因为神魂所化的真身同根同源。倘若真身被斩杀了,本尊亦要遭受重创,境界跌落,乃是必然之事!


    因而修士只用化出的真身去做些本尊不便做的“小事”。但在生死相搏的战场上,还要分出这样的东西来……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这李云心为了能够驱使法宝,硬是分出了三个真身!其中一个真身因为那神人武松的反噬、轰然破碎了——这便意味着他的修为也大损——刚刚晋阶了大成真人境界,大概很快就要再跌落回去了!

    她的猜测似乎是正确的——这厢一个分身折损了,那边——另一个分身却又双手一扬,便射出了一柄金色的光剑来!

    这光剑,形制并不规整。倒很像是从某处崩碎下来的一小片,正裂成了细细长长的样子。却不是别的,而是当日真龙给李云心的那神龙令。


    从天下至坚至强的神龙身上落下的鳞甲,其锋锐坚固岂能是寻常宝贝可比拟的?!

    直轰散了接连三片的拦路的光幕,正刺在金光子的护身毫光上!

    这一次,金光子整个人……倒是真的被刺出了去了三步远!可怕的力量在神仙披的表面刺出一道又一道的波澜,发出尖锐的鸣啸声。但金光子冷了脸,手中忽起一道法决——


    身上又盛出另一轮白光来!


    这一轮光,看着却是很像此前那琉璃剑心的。只是它更像一口透明的罩子——只将金光子周身三丈以内的空间罩起。于是无论是神仙披放的七彩霞光还是神龙令刺上这宝贝时激荡起来尖啸,都统统被收了进去。


    声音、光芒,似乎在这白罩当中统统变成了实质!

    “这第三件宝贝,叫做‘收云台’。妖力灵力对它来说都是可以收拢祭炼的好东西,修到高深处,就连时间,也可以一并收了!”祭出了这东西,金光子似乎出了口气。便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一抓!

    三丈之内的光芒、声音,竟然统统被她抓在了手中,看起来就像是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丝带一般。而原本死死抵在她小腹的那枚神龙令也跌落下来,被她一同捏在掌中。


    攻出的法宝又被破解,发出这神龙令的第二个分身立时遭到神仙披的反噬——宝贝攻出的时候,甚至将金光子轰退三步,反噬的力量岂是寻常?


    夜空当中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大团浓重的火光翻滚着疯狂地扩散开来!它膨胀得如此巨大,以至于一直将琉璃剑心所笼罩的范围都填满了!一整片空间,无论天下地下,都充斥着可怕的热量。连同地上的数千人、牲畜、房舍、草木、泥土——通通变成了飞灰!


    这汹涌的火光足足持续了五息的功夫,才因着金光子又一次施展了“收云台”的神通、被收拢进那白罩当中了。


    而此刻再看李云心的本尊——身上缭绕的云雾与电光皆不见,鳞甲……也重新变成乌沉沉的模样。头顶一对光灿灿的金角消失了,再变成血红色。


    他晋入大成真人境界不过一刻钟,如今……便因为两个分身都折损,重跌落回得道真人的境界了!


    “那么,这便是神龙令了。”金光子将那一枚令捏在指尖,微笑着转了转,“死性不改。现在可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你攻我三次,神魂都要被震出体外——还要不要试一试第四次?”


    “李云心,你降不降?”


  第四百一十七章 住手

    两者交锋,不过持续了十几息的功夫罢了。这样短的时间,也许凡人只走了几十步的路。


    然而也是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有许多东西都消失了。


    原本这里是庆军的大营,有许多军士、营帐、辎重、粮食。而今往下看,地上只有一个极精确的圆。这圆,便是琉璃剑心的光罩与地面的截面。截面之外,大批大批的凡人四散奔逃,就是对龙王的虔诚信仰与对玄门的愤怒都无法令他们停住脚步。因为他们看到了截面之内的情景。


    ——只余一片红炽的岩浆。


    大成真人境界的妖魔分身炸裂时候发散出去的能量,绝不是任何凡物可以抵挡的。


    倘若勉强要说还有什么存在的话……便是一枚从天空向下看、看起来“小小”的茧。


    这枚“茧”实际上是一个光罩。其上符文流转玄光盛放,抵御着地上熔岩的侵蚀——乃是那被李云心轰下了云头的三修。


    接连折损两个化身的渭水龙王,便静立在天空上。


    似是遭受重创,或者没有料到两个分身以两件强大法宝所发出的超强一击都未建寸功——他停止了猛攻的势头,身上的鳞甲一开一合似是在吐纳调息,仿佛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了。


    刚才那十几息的恶斗引发了冲天而起的妖力、灵气,他调息一会儿,略转头往远处看了看。


    数里之外修士聚集的黑塔,在这样的高空看就只是一根细线罢了。但如今那细线上似乎亮起星星点点不易觉察的光亮——看着是塔中的修士被此地的动静惊动,要往这边赶过来。


    金光子同样瞧见了那动静,于是将指尖的神龙令转了转,叹口气:“我先前叫他们三个回去报信,你要拦着。”


    “到如今将那边的人惊动了——塔中大多数都是要死在业国的玄门修士,不是我们的人。等他们到了这里,李云心,可就没有我这样好说话了。”


    “本座再问你——”


    “你心里很苦吧?”李云心却忽然抬起头,说了这样一句话。


    先前的爆炸已将这片天空当中的阴云一扫而空。此刻月色如水万里夜空明澈,高高的天空之上就只有一人一妖。而李云心脸上,先前那种暴戾全不见了——在忽然之间变得平静下来。


    金光子疑是自己听岔了,皱了一下眉:“什么?”


    李云心振了振身子——鳞甲的缝隙之中便纷纷扬扬地洒下去许多灰烬。


    “我是说——你是一个游魂,本是有情感的,并不是那些修行修成了妖魔的道士。那些道士……漠视人命,杀人如同杀蝼蚁,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李云心微微皱眉,“也喜欢乱杀人。”


    “在长治镇的时候,你偏要杀于濛身边的小姑娘。到如今……又偏得同我炫耀你的宝贝。”李云心叹了口气,“你这么刻薄又这么变态……心里一定很苦吧。”


    说了这话,却忽然再皱眉:“急什么?”


    金光子因他这样子,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某种不安的情绪的忽然从她的心底弥漫上来,她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对劲。


    不该是这样子的吧?


    十几息的争斗中她占尽上风,可如今这李云心忽然变得平静且……看起来成竹在胸。


    ——搞什么鬼?


    她吃过李云心的亏。因而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神龙令收进袖内、再起一诀,叫护住自己周身的神仙披与收云台光芒更盛——但如此仍觉一丝不安。


    李云心着实狡诈。她已渐渐有些摸不透对方是否是在虚张声势了。因着这种不安的情绪,她就忽然没了玩耍戏弄的心思。


    ——终究得是,安安稳稳地站在园外,看那园中的猛兽困顿无措才好嬉笑逗弄。倘若慢慢发现那猛兽可能会脱困而出,玩耍起来就不但无趣,还叫人心惊了。


    于是她收敛了笑意:“好。既然不降,休怪本座不给你留活路。毁去你的肉身,将你的神魂抽出、再炼成游魂——到那时再瞧你还有没有如今这神气模样!”


    说了这话,双掌在胸前并立、再微微一错!

    掌心当中,立时拉出一条噼啪作响的电芒来。那电芒跳跃翻转,在顷刻之间就汇聚成一个碗口大小的漩涡。只是寻常的漩涡是水,这漩涡却是电——正中一点白光愈炽,将这广阔的天地映得纤毫毕现,仿佛有十万个太阳在金光子双掌中间冉冉升起!


    她在雪亮雪亮的玄光中直视李云心,却看到对方仍不退、也没什么祭出什么法宝。而是忽然在掌中现出一柄法笔来。


    小小的法笔在高大的神魔掌中像是一支牙签。但李云心只捏着它,开始在虚空中书写些什么东西。金光子知道李云心修行画派法门,因而只在这一瞬间瞥了一眼。可因为这一眼,她又略吃了一惊。


    她乃是游魂,自命剑道双修。于是一眼就看得出李云心如今书写的乃是道统的符箓。同时也还晓得——他这符箓写得生疏,看着像是刚刚学来的。凌空作符本就极考验功力,即便李云心从前修画派功法、在某些道理上都是相通的,也无法如那些数十年如一日专修的修士来得圆融如意。


    只是……这妖魔,在这种时候,书写这半生不熟的道统符箓做什么!?


    金光子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没有道理……在这种必死的局面当中,这李云心没道理是这副模样。


    难道他还有什么扭转局面的手段么!?


    这许许多多的思绪只在闪念之间。而与此同时,自数里外飞遁而至的修士终于到来。


    数里的路程,对于高阶修行者来说不过是几息的功夫罢了。他们又都是感应到了这里冲天的妖力与灵力,因而晓得来此的妖魔可能比料想得更加可怕——敢在这种地方、与剑宗一派掌门生死相斗!

    这些修士都是道统、剑宗当中外门的修行人。平日里常会行走人世,对妖魔的态度也最最激进,只想“荡除天下妖邪、还一个朗朗乾坤”来。也由此……倒成了金光子口中那些要被第一批除掉的人。


    这一位玄境修士、三位真境修士、以及近百化境修士到此的时候,正看到金光子掌中那夺目的玄光。于是都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这东西,实际上在道统、剑宗当中是颇有些名气的。


    原本是被一百七十六代剑圣炼出的宝贝。圣人炼化出来的宝贝原本是圣人自用的。寻常的修士,修为稍低些、得了许多圣人的遗物不但不能发挥其全部的威力,还有可能不如寻常宝物顺手。这就好比将一柄绝世好剑丢给一个儿童。拿都拿不起,哪里还能谈其他事呢。


    因而,历代圣人虽然留下了许许多多的遗宝,但可用的并不算多。只有少数一些真境、玄境的修行者也能驱使的,才会被从尘封的宝库中取出、赐予真正需要的人。


    这件宝贝,便是最好上手的一件——虚境修士都可用。


    可也是最无用的一件。


    驱使这东西,只需要十六个诀。虚境以上的功力都使得动,无需太费心。可不晓得是不是后来流传下来的法决出了什么岔子,后人用这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它并无什么威力,唯一的便利就是可以将体内狂暴不羁的灵力安安稳稳地导出,像是一条“管子”。


    据说是因为第一百七十六代剑圣体内的仙灵之气曾因某种功法岔入了经络,因而才炼出这东西给自己用。之后梳理打通了,这玩意儿也就无用了。


    然而此刻,这些修士远隔着琉璃剑心的金光罩、见到的金光子手的中那宝物……却是光芒四射、气势骇人!

    ——哪里来的这样可怕的力量!?

    但琉璃剑心毕竟也是剑圣的遗物。便是玄境的道士也无法将其打破,只能远远地停在外围,静观那两人争斗了。


    倒是有眼尖的,瞧见李云心的模样,便认出……那是龙九子、号称渭水龙王的李云心。


    ——他与道统、剑宗的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模样性情便也已被许多人知晓了。如今玄门之中稍有见识的修行者都知道他的模样——乌鳞红角,化作人时喜穿白衣。再瞧见他如今的样子,哪里会不知道——


    “这龙子……也是大胆。敢来这里寻死!看着……倒是与金光子掌门旗鼓相当了。”便有人忍不住低叹了一声。


    高阶修士自是“心如止水”,不会说这种无谓的话。说这话的,便是化境的修士罢了。化境的修士,“道心”不算稳固,还会有许多世俗人的情感。因而见了如今的李云心,心中便多少有些感慨、亦有些对于强大力量的向往。


    但真境修士眼光比他们高明许多。只低低地哼了一声。


    “看得仔细些。金光子掌门掌中的,那是什么。身外的,又是什么。”


    来此的一玄境三真境和近百化境,并非同一门派,而是黑塔当中抽空有闲的,都赶来增援。但至此了却见到这样的场景,一时间却是不急了。于是一位真境的高人便抬起手,遥遥点了点:“如今玄门与妖魔大战在即。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平日里都是一心潜修。偶有行走人世间的,遭遇的也都是些小妖罢了。如龙九这样的真境大妖,却是很难见到。”


    又点了点远处被刺目玄光完全笼罩的金光子:“我玄门当中宝物无数,但圣人遗宝你们也是难见的。到如今,乃是金光子掌门凭着身上的数件宝物与那龙九螭吻争斗,其中的关窍足够你们参悟数十年的光阴。你们今日得了这样的机缘,就也要仔仔细细地瞧。以后同妖魔争斗,心里也好有计较。”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正是金光子催动法决、现出掌心白光的时候。亦是那李云心……在用并不纯熟的手法、书写道统符箓的时候。


    这样的情景是极难见的——倒不像是修行者与妖魔争斗,反而像两个修士寻常演练了。


    因而又有人忍不住皱眉:“这妖魔……会使咱们道统的符箓!?”


    三位真境修士便也略皱眉。他们是知道“画派”这东西的。只是讳莫如深,不与低阶弟子提及。据说李云心成妖之前曾修画派的法门,会使道法也不稀奇。


    便道:“邪魔外道,投机取巧也是有的。会使如何?无非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要以这种拙劣的手段挽回颓势罢了。但你们仔细瞧着——他书写道符的手段,比你们如何?”


    便有人瞧了一会儿,略松了口气:“……并不如我等。”


    真境的修士便笑了笑:“妖魔,素以肉身强横著称。但我玄门修士却比愚钝的妖魔更有智慧,以道法、宝物制胜。如今金光子掌门身上,一件神仙披、一件收云台。掌中有又有这么一件灵宝——看着正是要硬撼这妖魔的肉身。倒也算是……给这些邪魔外道一个教训——倘若依仗自己……”


    他话说到这里,凌空立在前头、一直一言不发的那位玄境修士,却忽然皱了眉,自言自语——


    “咦?妖魔书写的这符……”


    下一刻,这玄境修士忽然一掌猛击在面前的光罩上——一时间却难以将其击碎!

    便又发出一声厉喝:“……住手!!”


    然而在他这句话之前,金光子掌中那炫目的白光已盛到了极致。可心中的那一丝不安感,却仍散去。因而她皱起眉,沉声道:“李云心。你可知本座这第四件宝物,名曰——”


    “浮世鉴。”李云心忽然笑了笑,清晰地说出了这名字。


    ——金光子手中这宝物的名字。


    金光子一愣。但掌中浮世鉴里的力量已积蓄到了极致,狂暴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当中肆虐,甚至将收云台当中那化成了实质的妖力都吸引进去,转化为更加炽烈的白色光芒。


    便是在这时候,她听到一声厉喝。声音极远,似是从琉璃剑心的金光罩外传来的——


    “……住手!”


  第四百一十八章 道器

    但此刻听到的也并非只有“住手”这两个字而已。


    因为又看到这李云心在虚空中斜斜地点了一笔,似是完成了符箓——然而金光子看不出这符箓是做什么的——而后他身形猛地一涨,片片鳞甲树立,重露出凶狠而暴戾的狞笑、满口雪亮雪亮的獠牙来:“还知道,你那第五件宝贝,名曰——”


    “仙——人——骨!!”


    这伴随这如雷的声音同来的,是电射而至的神魔!

    这一次的李云心来势比前两次都更加凶猛,速度更不可同日而语——仿佛之前的两个分身出手只是闲庭信步,而今,却是舍命狂奔了!


    空中轰隆隆地爆出一连串的气雾来,他的话音还未落,人便已冲到了金光子的面前——几乎可以看得清他鳞甲上最最细微的裂痕了!


    金光子的第四件法宝——此刻在她手中催至最盛的,正是名曰“浮世鉴”!

    而她身上的第五件法宝……也正是名曰,“仙人骨”!

    这李云心都说对了!他怎么知道?!

    玄境修士的断喝与李云心的暴喝同时传入她的耳中,在这一刹那、一瞬间、那蝇蚊翼翅都来不及振动一次的短暂时刻,许许多多的念头同时涌入她的脑海——


    李云心想要借死遁走的计谋被看穿,他为什么不立即扭头便走?


    他分化出两个真身又尽数被毁,为什么会做这种蠢事?

    他为什么会问自己是不是心里很苦?


    他又为什么变得这样镇定?

    他为什么对自己笑?

    为什么说那些……话?


    为什么……他为什么……


    心思细腻又高傲的金光子,这一次极认真地对待这曾经战胜自己一次的敌人。因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神态表情都尽收眼底!可便是在这一刻……那许许多多令她或不安或者愉悦或疑惑的神情,统统涌进了脑海来。似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似乎她终于知道了自己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从何而来然而……


    她抓不住!


    她没法抓住某一个确切的念头、得出一个确切结论、好叫自己知道——那不安到底从何而来!


    只是……事情不对劲!


    玄境修士的那一声断喝,将她这念头再一次加深、令她心中的不安感彻底转化成了恐惧。也因着那一声,与李云心的凶悍表现——


    金光子心中再无其他念头,而只是剩下——杀死他!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吧?!


    于是最后一个手诀成型。


    双掌当中那亮得几乎夺走世间一切光辉的“浮世鉴”,立时喷射出恐怖的力量来!

    可怕的爆炸发生了——发生在这一片被琉璃剑心的玄光所笼罩的空间里。能量从金光子手中浮世鉴的那明亮一点中喷射出来,眨眼之间就充斥了整个球状光罩。此前李云心的化身炸裂时也有这样的情景,但那时候,至少还看得到火焰、烟雾、飞扬的碎屑。


    可这一次,就只有一条又一条色彩浓重的火龙、电龙,纠结缠绕在一起,在每一寸空间当中疯狂地翻卷着、膨胀着、毁灭着!


    这可怖的情景发生在一瞬之间——火与电迎面而来,又被琉璃光罩死死地圈禁在里面。饶是如此,许多化境修士仍是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仰头,仿佛烈风吹拂到了他们。


    在这可怕的爆炸发生之前,玄境修士喝了一声“住手”——这样的高人,是极难如此失态的。因而众修心中对此的惊诧甚至远胜因这可怕爆炸而引起的惊诧。


    可到了这一刻,玄境修士却又不发一言了。


    琉璃剑心幻化出的光罩笼住了方圆一里的区域,而今全被狂暴的能量乱流填满,便比一轮骄阳还要更加明亮夺目。他们一行百来个修士,相对于这巨大光球来说,便只是小小的黑点罢了。整个联军大营乃至再往外数里、数十里,都被这光映得宛若白昼……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这是……几十个,大成真人境的力量了。”玄境修士沉默地直面在距自己不足三寸处汹涌翻滚的火浪,低沉地叹了一声。


    琉璃剑心,是剑圣遗物。真境修士金光子又与这宝贝性命相交,单就这玄光屏障而言,所发挥出的威力相去当年的圣人也不远,他也无法轻易将其击破。


    真境修士听到了他的叹息,略犹疑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宗座……刚才为何喝那一声?可是有哪里出了岔子?”


    他问的这句话,也是身后的近百人想要问的。实际上有这位玄境修士在,这些人倒不是很担心什么妖魔。这位高修,乃是希夷玄妙境界,道号枯蝉子。从前是道统十八洞天当中蓬莱洞天的一位首座。但后来琅琊洞天的宗座昆吾子遇害,他便继任了琅琊洞天宗座。


    随这样的高人往此处来,实则人人都是存了临阵学习、观摩的心思——那妖魔不开眼、跑来这里撒野,正可以拿给他们练兵。


    ——如今却未想到……这位枯蝉子宗座,竟失态了。


    真境修士问了这话,枯蝉子便略沉默了一会儿。琉璃光罩内的的火云还未散去,且看着竟有愈发炽烈之势。


    如此再过两息的功夫,枯蝉子才又叹一声,指指这罩内、并未回头:“本座问你们。可知道金光子掌门身上带着的神仙披、天地鉴、收云台、浮世鉴,都有什么说法?”


    这话问的是“你们”。于是人人都晓得,是有些考量之意的。


    因此……心放了下来。玄境高人竟可以在这可怕的战场旁考量他们,可见一切还是尽在掌握。


    真境高人自然也不会去答这个问题。于是便有一个化境的修士思量了一会儿,出声道:“回宗座。”


    “依着弟子平日里修行而来的说法,这四样法宝并列,便可成一件道器。”


    枯蝉子未说话,只看近在咫尺的火云。但他身后的真境修士知晓他的心意,便开口道:“宗座的本意是叫你们互补短长。你既然说了,就将事情的头尾都说出来——师兄弟当中有疏忽了的,可以查缺补漏。我再代宗座问你一句,何为道器?”


    那化境的道士看着也是很知晓些玄门奥秘的。因而听了这一问,微微笑了笑。也不如何畏惧那不远处、看着几乎是通天彻地的火云了:“容弟子细细道来。”


    “我玄门中的修士修行,讲究淬炼身体神魂,以期羽化飞升。但修行一途漫长凶险,天下间又有邪魔外道行走,便总要有争斗。既有争斗,便也要有用来争斗的法子。”


    “天人传下道法,前辈高人们,则炼出了法宝。咱们修行人,肉身乃是宝鼎,珍贵非常。即便强横,也不能如愚钝的妖魔一般,将肉身当了刀兵来用。因而这法宝,便是咱们的利器。”


    “然而人力有时穷。一个人的力量,总有个限度。一件法宝的力量,也有个限度。可倘若用奇妙的手段、将数件法宝统合起来、令其各司其职,却能发挥出……数倍于单件宝物的力量。”


    化境修士说到这里的时候,也不过只过了十几息的功夫罢了。


    但地上,已经全乱了——凡人哪里能见过这样的情景?况且是在夜里、忽然出现在大营中的!一时间如白昼一般的地面上,数万军人乱作一团,在天空中看下去,就仿佛是被挖开了巢穴的蚂蚁——奔走踩踏,死伤不计其数,几要溃散。


    然而天上的近百修士,却是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那些蝼蚁一般的、原是为他们运送红土而来的凡人们。


    化境的道士继续说下去:“譬如说,金光子掌门身上的这四件宝物。倘若……要我来斗胆推演刚才与妖魔争斗的思路的话,我想当是如此——”


    “神仙披,是用来护身、诱敌的。引诱那妖魔全力来攻,打杀得愈狠愈好。枯蝉子宗座在来时的路上说探查那妖魔的妖力,瞧着已是大成真人的境界了。刚才又说这罩内的力量相当于数十个大成真人境界的修士倾力出击——可见那愚笨的妖魔是上了钩——同金光子掌门使尽了力量。”


    “妖魔使十分的力气,神仙披便还他十一分。而这些逸散的灵力、妖力,则被法宝收云台收纳起来。神仙披、收云台,这两件宝贝合力,又能将金光子掌门铜墙铁壁一般地护住——譬如此刻。”


    道士又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火球。


    ——光芒仍旧炫目。它……看着已不是火球了。而更像是被天人随手抛到地上的炼丹炉——将原本属于妖魔的恐怖力量增强、又化为可怕的真火,要将那妖魔的强横肉身炼成飞灰。


    “此为守。”道士轻出一口气,“还有攻。”


    “——以浮世鉴来攻。浮世鉴,可以将收云台当中的强大力量尽数还给那妖魔——任凭他铜头铁骨,在这样的炼炉里也捱不了多久。我想……如今金光子掌门正被神仙披与收云台牢牢地护着,以浮世鉴对那妖魔穷追猛打。妖魔也必然逃无可逃——天地鉴洞烛天地,在这样小的方寸之地,他是无处可藏的。”


    “这四件宝物——攻守兼备,配合流畅圆融,几可称得上浑然天成。因而此一类,便是道器。”


    “如今金光子掌门以这道器应对那妖魔……倒是有几分杀鸡焉用牛刀的意味了。”


    他从容地说完了这些话。有些修士面露感慨之色,有些则看着若有所悟——似乎是当真听到了什么自己从前还不甚了了的。且这样的人,看着也是不在少数。


    真境的修士便点头:“你说得正是。这道器一道,也是当今的圣人在千年前心有所悟、参透出来的。在玄门数万年的历史当中也算是新奇的东西。唉,只叹圣人遗物当中能为我们所用的宝贝并不多。到如今近千年的时间,所谓道器、也不过三项而已。”


    感慨了这些再看枯蝉子:“宗座……”


    枯蝉子便隔了一会儿,才叹道:“因而,本座方才才要她‘住手’。”


    他摇了摇头,终于转过身。


    “我们与妖魔的大战在即。圣人将这道器赐予金光子,本该是圣人的心意,我不好说些旁的。然而如今……”枯蝉子略皱眉,“金光子掌门与这龙九似有仇怨。如今遭遇了,心中怨恨更深,竟然先用这琉璃剑心将二人笼住、而后再以这道器……要将妖魔李云心活活炼死在阵内。”


    “但本座,刚才见那妖魔书写了符箓。他所书写的,虽然生疏,然而瞧着……却是同我道统另外一件宝物有关的法诀。”枯蝉子皱起眉,“一个龙族的妖魔,竟得到了圣人遗宝的法决!此事非同小可,因而才叫金光子掌门住手、留那妖魔一命好细细讯问!岂知……唉。”


    “宗座……倒不必担心这个吧。”真境修士低声道,“那龙九毕竟是龙族,肉身强横的。已经炼了这么一会儿,想来虽该是捱不住了,却不至于当即被炼死。”


    “若是,金光子掌门真与他有大仇、心中有劫未渡,想来也不会将他如此轻易地了结。留一个残躯,宗座尽可以先借来问了,再交还给金光子掌门。”


    “倘若是……她兴起、不留神将那李云心给炼死了,亦可拘他的魂魄来问。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枯蝉子微微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唉。”


    实则他还是有些话没有说出口的——即便他如今乃是琅琊洞天的宗座、玄境的高修,有些话也不好对这些弟子们说。


    ——那金光子,似有些古怪。似是在遮掩些什么东西。如果他所虑是真,或许她并不会给自己留一个“活口”、或者是“可以讯问的魂魄”。这……蠢妖魔。闯来此地究竟是要做什么?难道不成真是来送死的么?


    枯蝉子便又叹了口气。


    到这时候琉璃光罩中的恐怖雷火,已经炼了半柱香的功夫了。


    枯蝉子叹了这么一口气,便打算转过身、运起神识探一探里面的情况。


    金光子的修为虽不如他,但毕竟也是一派掌门。而今在与妖魔争斗,他以神识去探,是犯忌讳的事。然而事到如今他记挂着那妖魔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法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但就在此时,却忽然发现身前原本恭敬地聆听他教诲的修士们……


    猛地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向他身后看去!

    枯蝉子心中一跳——到底……是将那妖魔炼死了么?!这金光子!


    便皱了眉,也转过身。


    ——正看到一个身影双手撑在了琉璃剑心的光罩上,仿佛一个溺水者敲打鱼缸、想要冲出来。


    旋即被汹涌焰火中的什么人或事物……一把拉了回去!

    那个身影是金光子。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她的脸上,是写满了极度的恐惧……与痛苦的。


  第四百一十九章 算计

    于是这近百的修士,便齐齐愣住了——直到两息之后一个道士才道:“那是……金光子掌门么?”


    他们当然认得出金光子,然而刚才在火焰当中出现的那个身影……却叫他们有些拿不准了。


    这是说,倘若一个人的面皮被烧焦、头发被烧光、鼻子上只余两个黑洞、嘴唇也消失了,只留两排被熏黑的牙齿,两只眼球也爆裂开来……


    你是很难瞧得出那人到底是不是某人的。只是既出现在这罩内,身上所穿的残破服饰又的确属于那位剑宗五臾剑派掌门,那么大概应该是……她了吧?


    怎么会——这个样子?!


    她的神仙披、收云台呢?!


    那道士说了这话,便有另一人又低声道:“你们看见……刚才她背后的了么?”


    罩内的火焰如同秋日清晨最浓重的雾气。而刚才金光子从火焰当中冲过来,便引得那火流一阵翻卷,像是有人突然从雾气里冲出。但实际上,她只现身了极短的功夫。因为旋即被拉了回去——但凡眼力好些的,都看到了拉她那东西……


    乃是一只生着暗金色鳞甲、指尖有雪亮利刃的手爪!

    那绝不会是属于人的手……而是属于妖魔、属于龙子的手!

    “打开它!”枯蝉子没有如他们一般感叹。而是一掌便轰在了那琉璃剑心的光罩上——刹那之间光罩外明灭不定、似有无数的色彩光阴流转,凭空——被轰出了一丈远!


    ……然而还是没有被击破。


    这光罩的大小之于道士枯蝉子,就好比一只皮球之于一只蚂蚁。可这样的庞然大物竟然被一掌推动了丈余,足见玄境道士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一击未成,枯蝉子再出一击——他出掌极慢,好像是在闲暇时慢打强身的老人。然而这样慢的一掌力量却更加强大——


    一触到那光罩上,立时便轰起一阵狂暴的飓风——三个真境修士身形还稳,其后的近百化境修士,却是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要从天上跌落了!

    这第二掌,又轰出了丈余!

    但还是没有破。


    到此时枯蝉子终于“咦”了一声。


    他见过金光子的“琉璃剑心”——一坨金灿灿的光晕之中,有三十六柄小剑游走。那金光子将这剑圣遗宝以自身性命炼化,几乎可以说两者是合二为一了。


    其外的光罩炼化进筋骨皮肉之中、增强了她的肉身。其内的三十六柄光剑则炼化进雪山气海当中,增强她的灵力修为。与人争斗时先祭出这光罩,将双方笼住,就好比敌人在她的体内争斗。神念所及之处三十六柄金剑神出鬼没,威力极大。


    圣人宝物本为圣人所用。太上境之下的修行人修为不够,法宝的威力都要大打折扣。而金光子以自身性命炼化,其实也就相当于将自身的性命都“献祭”了——所发挥的威力连玄境修士都望尘莫及。


    然而……既是如此,那金光子落了下风,为何当不即将这光罩打开……叫他们进去助阵?!

    ——这是除他之外所有修士的疑问。


    他们都晓得琉璃剑心乃是金光子的本命法宝。因此见了枯蝉子忽然出手猛轰这光罩,俱是一愣。等枯蝉子轰了第二掌,那真境修士才道:“宗座!?为何这样做!?”


    枯蝉子便暂时停了手,皱起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其他人解释:“不对劲……那妖魔……最后书写的那符咒,我方才才瞧出来,乃是仙人骨的法咒……你们该知道仙人骨的。”


    “金光子掌门这琉璃剑心……不也是前日才被送了回来么?”


    枯蝉子说了这两句话,化境修士们还不是很明白,三个真境修士却同时一愣,似是了悟了。


    “仙人骨”这东西,他们都是晓得的。实际上,每一个晋入真境之后的修行者,都会得到一部由道统周天灵宝派所编纂的宝书《周天灵宝志》。此书由名及意,说的就是这天下间的种种宝贝。道统与剑宗历代圣人遗宝,也被收录其中。


    金光子掌门在长治镇吃了败仗受重伤,此事这三人都知晓。更知道她乃是因本命法宝被抽去了才落得个修为几乎全废的结果。


    但也知道前几日金光子被双圣召去了小云山,得赐一件道器——神仙披、收云台、天地鉴、浮世鉴。


    而今又听枯蝉子说,金光子的本命法宝琉璃剑心是“前日才送回来”,便意识到……


    被召去小云山时候的金光子,修为几乎已废。她又是如何重伤痊愈、能够驱使这道器的?

    枯蝉子又提到了仙人骨,一时间就想明白了。


    仙人骨——顾名思义,有脱胎换骨、重塑境界的奇效。但这宝贝有一样不好——真炼进了身体当中,修为就绝难再进一步,终生于太上境界无望。高阶修行人所求无非就是长生久视而已,是极少有人愿意同这宝贝打交道的。


    那么这金光子……当日必是先受了仙人骨、恢复了境界,才能驱使道器的。


    而后前日再得回琉璃剑心,才将这法宝又炼化了。


    枯蝉子在金光子做最后一击之前看到李云心在空中书写那符箓……却正是仙人骨的法决。姑且不论他如何得知了这法决,只说眼下……


    莫不是他另晓得什么法子、叫金光子体内的仙人骨失了效力——金光子便也自然无力再运转那神仙披与收云台——而后才变成刚才那狼狈又可怕的模样?!

    然而……她被破了法宝、落了下风,为何不散去琉璃剑心的外罩求援?!

    枯蝉子此前听说过李云心的名声。他虽然自峙玄境修为不将他放在眼里,却晓得对于金光子来说,这妖魔仍是难应对的。也正因为知晓他的前事,因而一件火幕中那面目可怕的金光子,便当即想到这一层,出手便要破开光罩前去援救!


    岂知接连两掌都未能破开,心中……又忽然生出其他的念头了。


    从金光子露面、到枯蝉子出两掌、再到三个真境修士也想明白了这事,不过是极短的功夫罢了。


    那三位真境修士一想到此节,第一个念头与枯蝉子是一模一样的——破了这外罩速去救援!因而话都未说——悍然一掌也轰上去!

    但也就是在此刻,枯蝉子忽然再喝一声:“住手!”


    这是他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第二次说出同样的话。然而这一次……也是同样说得晚了。三修的刚烈掌力已经印在了光罩上,虽未像枯蝉子一样再轰出丈余,然而也叫这光罩变幻不定、着实摇晃了一番!

    三修不解枯蝉子的意思。正微皱了眉要问——


    却突见他们面前、罩内的火云再一次翻滚……又显露出了金光子来!


    又见这金光子,所有人都愣住了——甚至比第一次见她时候还要惊诧。


    因为第一次见她,她面目恐怖狰狞,好像要被活活烧死。可眼前出现的这金光子……虽然面色惨白、发髻微乱、嘴角残留着血迹,身上的衣裳却是完好无损的,甚至,还看得到体外有两层已极其微弱的玄光护身——正是神仙披与收云台!


    修士们还未说话,那金光子便已喝道:“为何害我?!”


    这一声余音未绝,火云却再一次被蛮横地分开——龙子螭吻那暗金色的神魔之身猛扑过来,向金光子的后心处便是无比刚烈威猛地一击!

    彼时金光子质问罩外的修士分了神,正将这一击结结实实地收纳了——双唇一张、口中鲜血狂涌而出!再要说话,那李云心的双掌又一次杀到——金光子只能回身便走,生生被这妖魔从此处迫退了!

    李云心的去势未减,双掌轰的一声印在了这光罩上。却又借力、一个回身也追过去了。这李云心一去,火云却又被分开——诸人只见火中一个金光灿灿、却面目狰狞可怕的大鬼一闪即逝。还未想明白这鬼是何来历……便又火中钻出一只,也随着前一只的去向去了。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去势极快,模样各异,足足有……三十六只,仿佛李云心麾下的兵将,都追随他而去!


    诸修看得又愣——这些大鬼竟可以在这样的火云当中来去自如,可见修为绝高,也是真境鬼王一类!三十六个鬼王出现在这里?!


    他们怎么可能浑然不知的?!从没听说过——天下还有这样多真境的鬼王呀?!

    然而……在李云心刚才转身之前、却还做了一件事——他向罩外的诸修邪邪地一笑、动动嘴唇,似是吐出了一句话来。


    等那浑身烟雾缭绕、甲片被火焰炼得发红的李云心重消失在翻涌的火焰中、大鬼也消失在火焰中,修士们才意识到、看他的口型,他方才说的应该是——


    “谢了”。


    但没人想把这句话说出来。


    足足三息之后,枯蝉子才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好一个妖魔。”


    “算计到本座头上!”


  第四百二十章 炼化

    仅仅在一刻钟之前——


    在金光子,终于催动了那浮世鉴之后!


    ——她的的确确是存着枯蝉子对诸修所说的心思,要将李云心活活炼死在这琉璃金光罩内。她自然恨这妖魔先前重伤了她。更恨他如今这桀骜模样,仍不将自己放在眼中。然而最重要的是,双圣在小云山当中交代她的事——


    实际上,双圣交代她的事,与她如今在做的,可是截然相反的。


    双圣,本是叫她以礼劝服李云心……带他去云山的。


    期间说了许多话——诸如李云心的品行、资质、对共济会的态度,以及其他林林种种。但金光子听在心中,所得到的结论无外乎便是……共济会,极有意招纳他。至少,是双圣极有意招纳他!

    这妖魔被一直与共济会作对,却仍旧被如此看重。倘若当真投了去……她金光子可有什么好日子过么?


    这李云心资质过人,诡计多端。她却因重伤过度,不得不将仙人骨炼进体内,修为已难再进一步了。一切都是因他,如今却要她迎他——哼,迎倒是可以迎。只不过,迎回来的是一个失掉神智的游魂,也就怨不得她了!

    因而使出这浮世鉴、痛下了杀手!不但要杀了这李云心,还要将他在琉璃金光罩内活活炼死……以解心头之恨!

    然而在那沛莫能御的强大力量轰杀而出之后,她却当即便感到……雪山气海当中的灵力猛然一滞,接着是四肢百骸、穴道经络都顿觉奇痛无比,好像自己的骨、肉、筋,都要被活生生地抽离了!

    这感觉……此前她已经体验过一次!

    正是琉璃剑心被抽走的那一次!只不过这一次要被抽走的不是琉璃剑心,而似乎是她体内的……仙人骨!


    金光子立时大惊,拼尽全力运起灵力、要保住雪山气海。却在这时那李云心硬抗了火光、已冲到她面前!

    倘若没有听错的话,她似乎还在呼啸的火焰声中听到那李云心问了一句——“接下来呢?”


    ——他在同谁说话??


    但立时想起十几息之前、在这妖魔的第二个化身炸裂之后,他忽然变得镇定从容,凌空立在天上与自己对话——期间他还说了一句“你急什么”。


    那一句话没头没尾,金光子虽然稍觉诧异,却没有多想。因为这李云心行事说话一向古怪,谁晓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呢?


    但如今金光子想起了这一节,终于意识到……此前那强烈的不安感,似乎的的确确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许许多多的细节都在暗示一件事——这李云心的反常表现,似乎是因为他有帮手!


    她终于明悟了这一点。但已经晚了。


    李云心斜刺里杀到,似乎听被他问话的某个存在说了些什么,便在浓重的火云中大笑起来——“好、好、好!”


    继而……左右手各持一指诀、猛地一合!

    金光子便立即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炸裂开来了!原本已渗入五脏六腑、雪山气海当中的仙人骨……便因着李云心那法决、手诀,被生生抽离出来、在她身体当中支离破碎!

    她胸中灵力一郁,眼前一片眩晕,只觉世界天旋地转,险些就昏死过去——本也该昏死过去的。但不幸之中的万幸,她前日又从空同子手中重新拿回了那琉璃剑心。但那时候她体内已炼化了仙人骨,无法再将琉璃剑心当做本命法宝炼化,因而只当寻常的宝贝带在身上。


    可毕竟修炼那宝物许久,用起来仍旧如臂使指,顺心得很。


    如今也是她不该一时命绝——仙人骨被毁,体内雪山气海摇摇欲坠,于是神仙披与收云台也快要无法控制……没了这两件宝贝护身,她的身躯如何与龙子比?只怕立即就要被这火流炼成灰烬!

    但毕竟还运转着琉璃剑心——她将心一横、将牙一咬,立时边与李云心争斗躲闪,边当场炼化起那琉璃剑心——要将它重炼回自己的雪山气海!


    天下间的修士,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这个地步?金光子这一招、倘若被后人知晓,也必定惊叹她的修为、手段、无匹的决心毅力了!

    然而在她这里……却也只是因着身为游魂的一缕执念罢了。


    已被这李云心击败一次,狼狈不堪!


    倘若而今得了这许多的宝物,再当着玄光罩外那百多修士的面、遁逃了再败一次……她还有何颜面立足?

    长老会……可从未怜惜过无用之人呀!


    她毕竟是真境的修士,道行高深。在这争斗中炼化起琉璃剑心来,竟隐隐有了些成功的苗头——雪山气海当中的灵力一点一滴地充实起来,原本身上即将散去的神仙披、收云台,也都再次炽盛。


    李云心两掌再轰来——却也只是结结实实地轰在那收云台上,伤不到她分毫!


    方才金光子突逢大变,震惊之下心无杂念,只一心炼化琉璃剑心。到此刻剑心稍成、见李云心一时伤她不到,心中的恶念倒是忽然暴涨了——这妖魔……这一次又将自己算计了!


    只是如今已经看穿了他的手段,因而倒是纵声冷笑起来:“李云心——你邪门歪道的本事倒是不少的!但你机关算尽,却未料到我未死,嗯?!”


    她一边说一边化身火焰之中,奔突躲闪。只顾着炼化琉璃剑心,并不与李云心缠斗。


    因为——


    龙子的肉身固然强横。可是在这相当于几十个大成真人境界修士倾力一击之力的滔天火海中,看似也是渐渐不支了!

    他的鳞甲被烧得发红,鬃毛与角也燃起了火。面孔上更是皮肉焦灼,而今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一呼一吸之间皆为火焰……他一个水中王族,能支撑多久?!


    这妖魔千算万算,如今却终究算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金光子便也狂笑起来:“好、好、好……李云心!你想要破了本座的护身法宝、将本座炼死?!”


    “今日,本座就成全了你——将你圈在这罩内……看看死的到底是谁!也叫你好好尝尝,自己全身的经络骨肉、被一点一点烧空的滋味!”


  第四百二十一章 执念

    金光子既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只一味躲闪、只求将时间拖延得再长一些。


    实际上——原本被她炼化的仙人骨被李云心破去,就好比身体里忽然被割裂出无数的新鲜伤口。而她这时候又强行炼化琉璃剑心,更好比又将别的什么东西往那些伤口当中硬塞!


    炼化法宝岂是一朝一夕之功。可她如今忍受了这样可怕的痛苦,无非就是只求一口气罢了——身体当中越是痛苦难耐,那口气就越强、越要将李云心炼死在她这阵内!


    而那李云心……似乎也未料到金光子竟有这样的凶悍性格!


    原本瞧准了她护身的两件法宝渐渐不支的时机猛攻了一气,但都被悉数接下了。等再过了五六息的时间,那金光子身上的灵力越聚越多,神仙披与收云台的毫光也愈发炽盛了。到这时候再攻她,已是毫无效果。且……这龙子的神魔之身也被汹汹真火炼得通红、仿佛一块在炉中煅烧了许久的精铁……就要被炼化了!

    于是他的速度渐慢下来,看着的确已经渐渐不支。先前还一边穷追猛打一边说些狠话,到这时候却连狠话都顾不得说,只憋了一口气衔尾直追……倒很像是自知必死,只凭着一股执念也争口气罢了。


    此消彼长。这金光子渐渐扳回局面,只觉胸中一口从长治镇时就开始积郁的闷气,终于略微舒缓了。


    甚至还有余暇在汹汹的烈焰中,开口讥讽:“李云心,事到如今还不降么?哼……你以为凭着你的那点伎俩,就能与整个玄门、整个共济会做对么?”


    说到此处李云心卯足了力气,又凶悍地杀来一回。但金光子只略微一避,似是已经穷途末路的龙子便重被她甩开去。


    “本座现在问你——你刚才在与什么人说话?”金光子紧皱眉头,炼化琉璃剑心时的痛苦、与虐杀李云心时的畅快纠结在一处,倒是叫她的精神愈发健旺。因而问了这句话,本也没想要李云心答,“哼……不说?不说本座也能猜到个一二。哈哈哈……今日这一遭,可真是意外之喜!”


    “既是杀了你……又得了个剑圣残魂,是也不是?!”


    她说出了这句话,李云心终于出声——声音在火风当中极度失真,可仍旧听得出里面的惊诧:“胡言乱语!”


    听了李云心这话,金光子更笑:“在长治镇时你身边那小子收去了本座的琉璃剑心。本座回了山门便使人去查他!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倒是查出个惊天的秘密来!”


    “原来那小子生来便有异象……可惜我们竟没有留意到他。哼……会中早有人怀疑前代剑圣渡劫未成,转世托生了。如今一看,正是那于濛吧?!”


    李云心听她说了这些更不做声,只发力直追。可如今金光子功力渐涨,他又哪里追得上呢?


    “于是本座,又使人去了长治镇查探……哼,一探却探出了个被废弃的法阵来。想来当日那于濛收走本座的琉璃剑心,也是借那法阵的力。”金光子极享受这种感觉——一边炼化龙子,一边将他的心思细细说出。一切尽在掌握……世间岂有比这更加美妙的事情!?

    “想来于濛正是那前代剑圣转世。可惜却是生了个凡人的身躯……而今是不是藏在你的袖中?这袖里乾坤的法术,你倒使得好!”金光子冷冷一笑,“破这仙人骨的法咒想必也是他教你的。不过如今么,李云心——这剑心之内火焰汹涌,你可还能将他放出来、再叫他收掉本座的宝贝么?!”


    她这话说得又快又急,看着是将藏在心中许久的言语一气呵出,畅快极了。更像是生怕在炼死这李云心之前不能统统说完,气不得全出:“你又当本座为何继续将这琉璃剑心冒险带在身上?哼哼。便是因为本座知道了这些,心里晓得你再见本座使这东西,必然还要故技重施——因而,才求了这道器!”


    “便用这道器、叫这剑心之内遍布真火!如今你心里纵有手段,却眼睁睁地没法子使出来……本座就叫你好好尝尝这种绝望又不甘的滋味!”


    她终是将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了。


    然而听她说了这些话,原本紧随着她的李云心却忽然停住了——立在滚滚的火风当中沉默了一阵子、不晓得做了些什么,继而开了口:“你们果然已经知道了圣人转世的事情……怪不得他要躲躲藏藏。”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仍旧是极度失真的。但语气……这语气……却叫金光子的心,先是微微一顿、停跳了一拍。而后又止不住地狂跳起来,仿佛有一头雄鹿在她的胸膛之内狂奔!


    因为……他的语气又变得镇定从容——与十几息之前一模一样!

    只因这一句话——金光子先前一点一点为自己建立起来的强大自信,便如沙堡一般……在海浪中轰然倾塌!


    这李云心……难道还有什么手段?!


    她忍不住喝道:“你休要装神弄——”


    “阴谋算计这种事,都是在行险。”李云心却打断她的话,胸膛在火风中一起一伏,看着已经体力不支了。然而他的声音仍旧镇定从容——这气势叫金光子一时间不晓得该做什么好……她心中曾被悄悄种下的、对于这个妖魔的恐惧……再一次慢慢地泛上来了。


    她甚至忍不住又开始想——施展浮世鉴之后这李云心猛扑上来,到底是不是……是要逼迫自己尽快使出那一招!?


    “只有对面对的碾压——实力上的碾压,才是最保险的事。”李云心并不理会她的反应,只以平静又从容的语气继续说下去,“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就对自己的脑袋很自信。到如今吃了几次亏,还是很自信。你既然很喜欢设局做局,我就同你说说……这种事最忌讳的是什么。”


    恐惧终于在金光子的心中再次爆发。她一咬牙,厉喝起来:“穷途末路还要这样作态拖延时间——我怎么可能上你的当!?”


    说了这话双臂一舞、并指剑指向李云心一指:“疾!”


    乃是琉璃剑心的飞击之法——她此时已经强忍着难以想象的痛楚将这法宝祭炼了个七七八八,驱使金光剑的威力比此前高出数倍不止,用来对付已虚弱至极的李云心,可谓十拿九稳。


    然而……


    竟没有什么金光剑了!

    那原本三十六柄神出鬼没的光剑,在这汹汹火海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光子大惊,再捏了两次诀,灵力却仍旧如泥牛入海一般!

    而此刻,李云心在火云中动也未动,只继续说道:“最忌讳的,就是不知变通、孤注一掷。”


    “呸!”金光子又惊又怒,放弃了使那金剑的打算,而是从口中喷出一柄青蒙蒙的小剑来。这种飞剑对于寻常修士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然而同她身上的数件剑圣遗宝相比,就只是不起眼的玩意儿了。


    金光子将这飞剑,一口气射了出去。


    小剑一离开神仙披与收云台的庇护,立即就被火云炼成了一团剑气。可这剑气仍旧往前疾奔了好一段,正中了火云中李云心的身影。然而……那身影一晃而散,竟是个虚像!


    倒是声音又从另一侧传来——


    “你也知道我喜欢阴谋算计。但可知道我在设局的时候,留过多少退路、做过多少变通么?”


    “我来此之前可没想过在这营地里和你斗,而是打算到了云山,借别人的手杀你。但你既然自己送到我面前……我也就将计就计了。”


    “你倒是想得美!”金光子一击不中,回身又向发声出射出一道剑气。身影随即也被击散,但还是虚像罢了。她愤怒地叫起来:“我看你能在这火云里撑到什么时候!”


    但令人恼怒的、畏惧的、惶恐的声音再传过来:“我从前算计别人,也常有失手的时候。可一旦失手、发觉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子——或者立即飞身远遁,或者变个法子、再找个时机,将事情继续做好。”


    “我刚刚破了你的仙人骨……你就该晓得你的计划里出现了可怕的不确定因素。虽说你不能将事事都想得周全,可出现了这种级别的失误——难道不该是立即远走,或者当即叫这光罩之外、你的那些同道帮忙么?”


    “可你竟然还有勇气继续依着你的计划行事。为什么不想一想——我既然知道你这仙人骨的事,又会不会也知道别的事、又是怎么知道的别的事?”


    被他连问了两句、又接连两次击空,金光子已意识到略有些不妙。然而……心底另有一种情绪,在压抑她当即逃走的念头。这情绪就好比一条直且光滑的轨道。她的思绪一旦踏上了上去,便沿着这轨道一路往前方狂奔。纵使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如此可能不妥,却总也跳不出来。因为……改变总是比惯性来得艰难!

  第四百二十二章 猪队友


    在寻常世俗人那里,人将这种事叫做“钻了牛角尖”或者“只争一口气”。然而在金光子这里、在他们这些游魂这里,这种事却有一个更加致命而直接的说法——执念。


    他们……终究也只是由游魂炼成的罢了。若无执念,又何来这些鬼修?

    这时候,李云心的声音又在可怕的火声中传来:“因而也要告诉你另一件事——你们这种游魂,天生就不适合玩弄是什么谋略……何苦为难自己呢?”


    “得意的时候,因为天生的执念容易得意忘形。受挫的时候,又像你如今一样——把心一横要一条路走到黑。心思偏激又执着,三言两语就要被挑逗得丧失理智……也配跟我说,什么算计不算计?!”


    金光子终于暴怒起来。她宛若一头母狮一般大叫,周身剑气四溢,往火云当中射出无数柄可怕的飞剑去。但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杳无踪影!

    便是在这时候,李云心终于从火焰中猛扑过来——他的双角、鬃毛、鳞甲都在燃烧,这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火人。但这火人的气势却凌厉无匹,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将金光子斩于爪下!


    他的口中再喝道——


    “事到如今你又怎么不想一想——我同你啰啰嗦嗦说了这些屁话,是因为本君真的要教你,还是——要等这些时间、做些什么?!”


    金光子已经狂怒。终于见李云心现了身,不闪不避,倚仗身上的神仙披与收云台,一晃双掌便要与这强横的妖魔对拼!


    却就是在此时……


    一道沛莫能御的强横掌力——正轰在了那琉璃剑心的玄光罩上!

    金光子已将这琉璃剑心祭炼了个七七八八、性命交融。如枯蝉子所言,玄光罩与筋骨肉身融合、金光剑与雪山气海融合。而枯蝉子又并不晓得金光子竟在这火海当中重将这宝物祭炼了,因而玄境修士的掌力轰来……便相当于正轰上了金光子的肉身!

    法宝卸去一部分力道。可余下的,仍不是真境修士能够轻松承受的。正欲迎敌的金光子忽逢此变,体内灵力一阵紊乱几乎走火入魔,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可屋漏又逢连夜雨——妖魔的厉爪已悍然杀到、背后更有那巨大的金光神人成形……


    嘭!!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金光子终于被一掌轰飞,在火云中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李云心追击她半柱香的功夫,如今……终于第一次、将这有着重重至宝护身的剑修重伤了!


    金光子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跌落了数十丈才再次恢复意识。双眼一张,却见李云心已经第二次杀到了!哪里还敢硬接?回身便走!但口中仍不甘地怒吼:“你搞了什么鬼?!”


    李云心在火焰中连连狞笑:“只是画了两个小人儿,给你那群猪一般的队友瞧了瞧罢了!”


    金光子却又哪里知道——乃是李云心趁着刚才她说话、自己又与她说话的时候、在这狂暴而汹涌四溢的灵力海洋中,以他精妙的画道技巧,硬画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凄惨不堪的“金光子”来。又画出了一个凶狠暴戾、将金光子一把拉回到火云中的“李云心”来!


    那枯蝉子一干人等,此前忽然见了那样的景象,只觉是金光子落了下风。又见她已如此凄惨却又不解开琉璃剑心的光罩——只道是那宝物已不在她的控制当中,因而一掌便轰了上去……玄境修士的全力一掌,只是余力,却足以将金光子重创了!

    到了这样生死存亡只在一瞬之间的关头,金光子倒是终于转回了心意——晓得再将李云心困在这滔天火海当中已不可取了。还未等他被活活炼死,只怕自己要被他打死!


    因而手中法决连动,便要解了外面那金光罩——这里滔天的火焰将会把方圆数十里的一切凡物都化为飞灰,可她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区区十几万凡人性命,哪里比得上她自己的性命要紧?!

    然而这法决使出来了……金光子的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琉璃剑心的的确确被她祭恋在体内,然而……不听她的使唤了!


    怎会——如此??


    因这念头,又略分了一下心。结果那妖魔李云心再次杀到,金光子正要躲闪……枯蝉子在外面的第二掌,也轰到了!


    这一次不但肉身受创,就连雪山气海都被动摇。她身形一滞心中狂叫不妙、却于事无补——渭水龙王的第二击豪勇奉上——轰轰轰轰轰!这五臾剑派的掌门,如同一颗炮弹一般再被轰出数十丈外,身上两件护体至宝的光芒明灭不定,眼看就要消弭了!

    金光子还要做最后的挣扎——正巧再往前一探,便瞧见了那金光罩的外沿。刚要分开浓重的火云……光罩却又被三位真境修士齐齐轰了一掌!到此时,这位五臾剑派掌门心中的愤恨与怒火几乎可同这罩内的滔天火焰一较高下,她分开火云终于见到了罩外的一干修士,怀着无匹的不甘、只来得及问了一句“为何害我”……


    便被尾随而至的李云心、第三次轰上了!

    她雪山气海遭受同门重创,灵力已十分不继,护体法宝几乎不能支撑。


    又被李云心这样强横的真境大妖、三次全力击中!

    还哪有人能捱得住如此的攻势?!


    金光子觉得自己今日似乎必死了。但心中仍有一念存留。那便是……哪怕这李云心今日杀死了她——可外面还有一群蠢物在守着,他终究也是要死的!

    这念头存在了心里,便终究提起最后一口气、抱着必死的决心猛一回身迎上李云心的双掌,说出最后的遗言来:“妖魔!杀了我,你也要不得好——”


    可这话语……却还是没有说完。


    因为李云心的双掌,亦没有送到她的胸前。金光子看到的是——


    一个重回了大成真人境界的龙子——身上遍布暗金色鳞甲,头顶一对金光灿灿的剑芒直冲向天。但这些倒不是叫她目瞪口呆的。而是……


    他的身后,三十六只金光灿烂、形态各异的狰狞鬼王环列诸天,仿佛一群守护在威严王者身后的护法——


    这些,是……什么东西!?


  第四百二十三章 真正的法决


    一惊一怒之下,本就摇摇欲坠的雪山气海轰然崩塌——体力灵力断流,体外的两道护身法宝光芒一闪,即刻便要消失了。


    便在此刻,李云心站在高天之上断喝一声:“收!”


    漫天呼啸的浓重火云,霎时之间如同被巨鲸长吸的浪潮一般——立时被那三十六个鬼王尽数吸入体内!

    火云去得如此迅猛——以至于这罩中几乎成了真空。那地上的泥土,原本都已经被炼成了岩浆。如今轰的一声喷上了天,就如同火山爆发一般。


    惊怒交加的金光子再无力支撑伤势,胸中一口气吐出,身子便如一片落叶一般向下跌落。但只跌到一般,却又被岩浆喷涌时的气浪轰上了天——如此起起落落,倒真成了一片枯叶了。


    谁能想得到,一个真境的剑宗五臾剑派掌门,有一天会落到这样凄惨的地步?

    且还是——在这罩外近百修士的注视之下!


    而今火云都散了,这里面的情景,他们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枯蝉子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今日之事……乃是他近三百年来,所遭受的最大耻辱了。竟然——被一个妖魔算计,伤了自己的同道!修到他这样的境界——希夷玄妙境界——虽只是玄境的第一重,但绝情的功夫已远非真境可比。饶是如此,却可见手臂上微微绷起了青筋,可见内心波澜如何、恨意如何!

    他身后的三个真境修士此时也已醒悟过来,心中愤恨尤甚枯蝉子,只恨不得立即冲进去,将那妖魔碎尸万段!倒是那些化境的修士,一时间还想不通其中关窍,略有些迷茫。


    但无论如何,火云已经收了。


    琉璃剑心那玄光罩的界限消失——如水的月光可以透过去。倘若不用手去触摸,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岩浆慢慢冷却——虽然大地当中还有红色河流流淌,然而蒸腾出的水汽重新替代许多消失掉的空气,叫这片空间重新“鼓胀”起来。


    修士们“餐风饮露”,在许多方面已与凡人全然不同。譬如可以以灵力维持体内生机流转,用不着像世俗人一般依赖空气。方才金光子与李云心在火云中争斗,便是如此做的。


    可眼下,金光子接连遭受重创,体内灵气近乎枯竭。这罩内剩余的又都是灼热的水汽、岩浆当中升腾起来的毒气,没什么好供给她呼吸的了。凡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怕不过一刻钟就要死去,金光子……此时也轻松不起来了。


    她最终跌落在一块灼热的大石上。但所穿的衣服毕竟不是凡品,倒略能持护她的肉身。只是手一撑地,想要站起的时候,手掌与大石相接处立时腾起一阵青烟与肉香来。但终究是、摇摇晃晃地立起了身——看到李云心飘然落下。


    这渭水龙王,此刻收了神魔化身,重现出翩翩的白衣来。


    只看他皮相的话,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哪里能想得到这般俊俏的男子……乃是个凶暴的大妖!

    他身后的三十六金身鬼王则沉默而威严地列在天上——李云心看哪里,它们便齐齐地看哪里。如今李云心瞧着金光子,它们也就一并瞪着金光子,目光狰狞恐怖,直叫人肝胆欲裂。


    金光子勉强站稳了。先往远处看——天边隐隐有一队修士凌空而立,浅色道袍反射着月光。但他们如今无法突破琉璃剑心的屏障,便也只能远远地观瞧。或许有足够的时间,玄境修士总能找到办法。然而眼下……


    金光子又将视线投向李云心,死盯着他。


    但也只是过了两息的功夫,她深吸一口气,让这片空间里少得可怜的气息涌进肺中、并且剧烈地咳嗽起来:“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连咳三声,再道:“你又不敢真杀我!”


    李云心平静地看着她:“哦。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种错觉?”


    “你是来求和的。”金光子的喘息越发粗重,脸色渐渐发青。这位修行人,或者说,游魂——大概早已经忘记了“窒息”是什么感觉。如今再一次体验到,倒是让她想起了久违的“为人”的感觉。但这肉身毕竟还有用处、身上也有宝衣,她一时间并不想脱体而出。


    “我来此之前双圣已经同我说过了……你自有你的目的。李云心……”金光子又大口喘息几次,“你势单力薄,但又不想受制于人。所以在各大势力倾轧之下苦了恼了,于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打算……打算叫妖魔与玄门两败俱伤——”


    金光子略皱起眉头,语速变慢。似乎窒息感叫她的头脑也略微混沌,而她此刻在努力回想“圣人”对她说的话:“龙子……你的哥哥姐姐们对你虎视眈眈,妖王们也排斥你这异类,你同他们相处不到一块儿去……玄门呢,你更不喜欢玄门,且与你也有仇恨。因此……趁着这大战,你做个双面的细作,既给妖魔通风、又给玄门报信,叫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天下大乱,你才有喘息的时机……”


    李云心挑了挑眉:“哦……说得倒是有道理。”


    他落下来的时候,距金光子足有数十丈远,是立足在一块略冷的凝岩上的。到如今只说了这么一会儿,又有几块也冷下来。他便慢慢地跳着、往金光子那里走。看起来倒仿佛……这纵横流淌的岩浆乃是夏日里艳阳之下的清浅溪流,而他则在溪流之间的青石上避水走,从容又悠闲。


    金光子盯着他:“至于我们共济会……李云心,你同我们该是一路人!我们都不是那些愚蠢的修士,也不是那些愚蠢的世俗人——你与我们站到一处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你要知道……”


    她本是边说,边瞧着李云心的。可是她看到他的神色……


    却始终未变。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在溪流之间漫步的凡人一样,眼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脚底的熔岩上。他……并没有将刚才的那些话,听进心里去!

    于是她说不下去了。强烈的不安感再一次涌上她的心头。


    金光子略微往后退了一步:“李云心!杀了我,你也活不了!这外面——乃是玄境的修士枯蝉子!还有三个真境近百化境——杀了我你走不掉,你必死!我还活着才可以为你斡旋……我是圣人从云山上差遣下来的使者,他们不会违抗我!”


    但李云心仍旧不说话。足足过了三息的功夫、他走到金光子立足的这块岩石上——距她三步远。


    金光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去,险些跌倒:“你……好好……想一想,你是个聪明人……”


    李云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哼一声:“你刚才想要杀我的时候,可没有为我这么周全地考虑过。不过么……金光子——你难道不好奇,这琉璃剑心为什么不听你的使唤了?”


    金光子愣了愣、张一张嘴,吸入已经极度稀薄的空气。


    “你……”她的念头杂乱。但觉得这似乎意味着,李云心的确打算接受她的提议了——至少他肯说话了!


    “那么你……是如何做的?”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转头眯起眼睛,往远处那群修士那边看了看。


    “你知不知道,这琉璃剑心的来历?”


    ——琉璃剑心,本是剑宗至宝。金光子与它性命双修数十年,整个剑宗当中无人比她更了解这宝贝了。到如今却被一个妖魔问是否知道它的来历……但金光子咬了咬牙:“这是剑圣遗宝。”


    李云心略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多说了,便冷笑一声:“是剑宗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裴云尽的遗宝。”


    “当年啊……这天下共有三十六个强大的鬼王。”他边说边看着金光子,“剑圣裴云尽就从云山跑到地上去,将那三十六个鬼王都降服了。降服之后,又难以灭杀它们,于是,将它们炼成了一件宝贝——就是这琉璃剑心。”【注1】


    “这东西,看着光辉灿烂。实际上是封印了的恶鬼。据那裴云尽说,他担心后人不小心将恶鬼释出、再次祸乱天下,因而将操控这法宝的、更加精妙的法门藏在了自己的脑袋里。所留在云山上的法决……不过只能发挥这宝贝一成的威力罢了。我想了想……啊,怪不得你区区一个真境,却能与这件剑圣遗宝性命双修。原来修的只是初级阶段罢了……”


    金光子皱眉:“你是说——”


    李云心笑起来:“我得到了真正的法决。因而如今,这琉璃剑心算是在我手上,而不是你手上。你原本那三十六柄金光剑,实际上就是这三十六鬼所化。在长治镇的时候,你用你门下三十六名弟子做剑灵,难道没有想到这一层么?”


    金光子愣了一阵子,再次道:“……那裴云尽——”


    李云心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她:“就是于濛。”


    ==============

    【注1】:详见第三百四十九章 ,剑圣与画圣

  第四百二十四章 岂敢死


    金光子沉默了一会儿:“……但他现在不过是个凡人……是个废人罢了。你刚才都不敢将他放出——”


    “啊。”李云心打断了她,“我刚才并不是在和他说话。他也不在我的袖子里。”


    金光子一愣。


    便听到李云心继续说道:“但是你杀了人家的心肝宝贝儿啊。”


    “还是虐杀。”


    “你知道那天你跑掉之后,他是怎么做的么?”李云心的唇边勾起一丝浅笑,饶有兴趣地盯着金光子,“他把这琉璃剑心丢给我。说,这就做我救他的两个宝贝儿的谢礼。后来往小石城走,又在路上把法决传给了我。到小石城山顶上,又说——”


    “如果我杀死你,他就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有关玄门的一切——都告诉我。所以你看……你惹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金光子……便再向后微退了一步。此刻她的身体已经极虚弱了。这一步踏到一块小石子上,于是脚踝一歪,整个人倾倒下去。她忙伸出手、撑在地上。于是终究没有摔得狼狈,而是跪坐在地了。


    灼热的气流、浓重的毒雾塞满她的胸腔。她强打精神,仰头看李云心:“他知道的……云山上……的……双圣,也知道!你同我们在一处……啊……得到的会比他能给你的……更……多!”


    李云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但我已经答应他了。”


    金光子吃力地挤出一丝冷笑:“难道你还是……什么……一诺千……金的人么?”


    李云心便眨一眨眼,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像是恍然大悟:“啊……你这话说得倒是有理。我的确不是那种人——”


    于是金光子忙道:“既然如此——”


    然而下一刻,李云心却忽然变了脸色。一脚踹在金光子的脸上,将她踢出了两丈外,咬牙切齿道:“但老子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一边说、一边大步赶上前去,又一脚踹在她的心窝处,将她再踢翻:“还记得那天老子和你说过什么么!?”


    李云心忽然逞凶,原本在远处观望的那些修士,立时发出厉喝。声音远远传来却中气十足,宛若雷鸣滚过云层——


    “妖魔!你敢伤金光子掌门,我玄门正宗也叫你活不过今夜!”


    但李云心充耳不闻,再一次抬脚狠踏在金光子的脑袋上,将她的面孔死死踩进滚烫的熔岩里。剑修拼命挣扎起来,像一尾濒死的鱼。但她身体虚弱,哪里能够挣得脱?

    便听李云心继续骂道:“在长治镇的时候——你用本君座下的黑猫妖胁迫我——还记不记得,当时老子说了什么?!”


    “——你敢碰她一根寒毛。七日之内,我灭你满门。你敢伤她一根手指,一月之内,你们四派——统统都要死——你当老子是在开玩笑吗?!”


    他大声呼喝出这几句话来之后,那地上的金光子,却是一动也不动了!

    天边的修士见此情景,倒真愣住了——这妖魔……竟真敢当着他们的面、在这玄门营地的门口……杀了一位真境修士?!


    可下一刻……他们却看到了令人更加惊诧的一幕。


    那妖魔李云心,似乎愣了愣。


    ——他似是没料到,这金光子竟未等他将话说完就死掉了。他忽然变得更加愤怒起来,手掌一转,掌中立时多了一条青蒙蒙的铁索!

    到此刻修士们纷纷开了天眼。便能看到金光子的魂魄浑浑噩噩地从尸身上站起,略愣了一会儿——肉身死掉之后魂魄出窍,总是要有略微的迟滞的。附在金光子肉身上的乃是共济会的游魂,远比一般的残魂更加清明机警。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李云心的手段来得迅速——


    他哗啦啦地抖起铁索,像抽打牲畜一般披头盖脸地抽到金光子的游魂身上,骂——


    “——滚回去!老子要你死了么!?”


    众修皆惊。全然不晓得这李云心……这是做的哪一出。难不成是本没想着要杀她、如今见她真死掉怕自己也被玄门复仇……慌了神么?!


    他这铁索乃是阳世判官的锁链。神异尤在圣人遗宝之上。而今他这样含恨一抽……竟真将离身的魂魄、暂时地抽回去了!


    金光子的尸身猛然一阵抽搐,随后发出窒息一般的喘息声来,重睁开了眼睛。


    众修见状心中略略一宽。那真境道士忙叫道:“妖魔!你迷途知返或许罪有可赦!你速将金光子掌门送出禁制来,或许——”


    他这话未说完,便看到李云心一把将这短暂回魂的金光子拎起来、立在地上。


    而后凑近一步、盯死了她的眼睛:“——本君没杀你,你岂敢死?要死,也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这话说完,未等金光子出声、未等那些修士出声……手掌猛地一劈!

    金光子的脑袋登时变作开了瓢的西瓜,爆成一滩红红白白的浆糊!这一次,那游魂离了身体,立即就要遁走——却又当即被李云心掌心的铁索缚住!


    也不理会那些道士又在乱哄哄地叫嚷什么——鳞甲之间云雾升腾,天顶之上九霄雷霆火声大作……


    便如当日在渭城灭杀清量子一般,一口气,用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将这游魂轰了个魂飞——魄散!

    直到……地上的烟雾散去、金光子肉身所化的飞灰也散去,玄光罩外的修士们,才回过了神。


    “这妖魔……这妖魔……”一个真境修士喃喃自语,却实在不知该说出什么话来——不但当着他们的面杀死了一位剑派掌门。还在她死后将她的魂魄又迫回体内、再杀了一次,只是因为“我没杀你你岂敢死”……


    ……这是何等的凶残暴戾、气焰嚣张?!


    倘若说枯蝉子此前是“面沉似水”,到这时候就已经是“死水”了。原本怒意写在他的脸上、手背的青筋上。而今……怒意则从血肉中,收敛到了骨头里——


    这妖魔狂妄乖张,其凶残狡诈世所罕见……今夜若不能将他毙于此处,日后必成大患!!


  第四百二十五章 生死看淡

    因而他一挥手,叫身后的修士收声。


    接着,盯住了那站在玄光罩中的李云心。双方隔了半里地。若是凡人,距离这样远,看都看不清。


    然而修行者与妖魔都目力超常,在这样的距离之上,甚至可以辨明脸上的神色。


    枯蝉子气沉雪山,收敛心中的愤怒与厌恶,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沉稳清亮:“好一个妖魔李云心。好一副狠毒乖张的心肠。你杀了金光子,又灭她魂魄,也是有些手段的。但就没有想过你自己——今夜如何脱身么?”


    声音直传到李云心的耳边,清清楚楚。


    但李云心听了这话,却只转头看了看枯蝉子——修士们身上还镀着月光,远远看去,像是悬在天空中的小灯盏。然后摇摇头、笑了笑,转过脸去……席地坐下了。


    他这笑,修行者都看得清清楚楚。乃是……混杂了轻蔑、怜悯的笑。


    ——这妖魔,区区真境的妖魔,且被这样多的人围了……还敢是这个做派!?他轻蔑什么?怜悯什么??


    真境修士与化境修士的心头火立即就被他这笑撩拨起来了,纷纷怒目而视。


    但枯蝉子再摆了摆手。略沉默一阵子,道:“你——是在等什么人?”


    “难道本座,还不配同你说话么?”


    一位道统的洞天宗座、希夷玄妙境界,却这样与一个真境妖魔说话,已算是世所罕见地……礼贤下士了——倘若,可以这样说的话。


    但这妖魔李云心,却是又在沉默了足足一刻钟之后才叹了口气,转脸远远地看他:“配不配这个问题,另说。但同不同你说话这件事——只是因为我要找的不是你。”


    说了这话,修士们便哗然——这妖魔岂敢口出狂言!?

    但李云心只当他们是嘈杂的背景音,继续道:“我看你也是个正经的修行人。难道不清楚,你自家道门里出了什么事么?”


    ——一个妖魔口出狂言,妄议玄门之事……听了他这话,一干化境修士沉不住气,又大声喝骂起来。但枯蝉子的脸色却微微一变,摆手制止了他们。


    然后略沉思一阵子,陡然转了口风:“如此,你倒当真不是上门挑衅来的?”


    他说这话,李云心未愣,众修却是一愣。这无疑相当于……玄境真人枯蝉子,自承李云心所说的是实情——道门内的确出了问题吧?!


    一时间众人皆无言,不晓得说什么好。枯蝉子却又沉思片刻,微微摇头:“我玄门之事,自然是劫数或定数。即便生变,也由不得你这妖魔多言的。你或许并非来寻死。但……”


    他脸色一敛:“你既算计本座,误伤了道友,也就是同我结下了一段孽缘。这段孽缘,是断无可能不了了之的。李云心。你此刻收了法宝、出这禁制,本座便担保只有你我两人来了结此事。倘若你今夜能在本座手下不死——今夜事,本座也再不追究了!”


    他说了这话,身后一群修士纷纷叫嚷起来。无非是些什么“同这邪魔外道讲什么道义”、“金光子掌门岂能白白死了”、“宗座此事万万不可”之类没甚营养的屁话。


    如此叫嚷了一会儿,却听那罩内的李云心冷笑一声:“哈。你当我傻么?一个玄境守在外面,我还要出去和你单打独斗——难道我活腻了?我偏不出去——你能拿我怎么样?”


    金光子先前使这琉璃剑心生成了玄光罩,枯蝉子一时间难以打破。而今李云心继续用这罩子,所使的法门与剑光子的还不同——那剑圣于濛已不是从前那个心怀天下的剑圣,为了心爱之人很是有一股子“老子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劲头。因而如今也不怕什么“三十六鬼祸乱天下”之类的屁事,只将真法都传给李云心了。


    李云心又岂是什么省油的灯?直接把三十六个鬼王,统统放出来了!


    这三十六鬼王此前已被剑圣裴云尽炼了个七七八八。神智都懵懵懂懂,倒像是认主的忠犬一般。如今脱身了只认李云心这主人,也算是来自真境鬼王的香火愿力——这力量叫他此前在滔天火海中再进一层,重回了大成真人的境界。


    于是如今这玄光罩,却不是什么修士、妖魔在使了。而是这三十六个鬼王在使。论起精要威力来远超什么金光子,枯蝉子想要打破它,无异于同前代剑圣裴云尽的手段正面较量,哪里能讨得好去!


    李云心如今耍起了无赖,气得外面一干修士破口大骂。


    但枯蝉子却只冷冷笑了笑,大袖一挥,便祭出一片薄薄的云来。不是别的,却是一件御空的法器。将那百来个修士都接上去,自己先盘腿坐了——看起来……竟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守着李云心了。


    他身后的真境修士便皱眉:“宗座,以您的尊荣,真要陪这妖魔在此处枯坐?他一直不敢出来呢?”


    枯蝉子轻轻地嗯了一声。顿一顿,低声道:“这琉璃金光罩威力很大。几乎可以禁绝天地,自成一片空间。方才你也瞧见了——罩内灵气翻涌火浪滔天,咱们在外面,却什么都觉察不到。”


    “如今这李云心……哼。”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哼了一声——因为看到李云心在地上、金光子身死处翻翻捡捡,显然是在找她留下来的宝贝,“这李云心躲在里面,我们倒是拿他没办法。但既是禁绝了,里面也就没有了生气填充。妖魔和修行人都可以依着灵力活命。然而如今那里面生气稀薄,灵力也有限——他是妖魔、到底不是天人。撑上一夜灵力枯竭了,就要动用他雪山气海的妖力。当真不出来——本座就在此静修,看他将自己活活秏成人干!”


    说了这话再不言语,将眼皮微微合上了。那真境修士便心思稍定——玄境道士静坐冥思,坐上个一年半载都是寻常事。若说真要将李云心坐成人干……倒也不是夸张。


    况且也不用一年半载——小小一片空间内,灵力几个时辰就要耗竭。再待下去,就只会越来越虚弱。到时候这李云心要么等死,要么……就要做些别的事了吧。


    因而也跌坐在云头,闭目静坐起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这当然是仅指琉璃金光罩内。


    李云心在浓重的毒烟以及水汽中将金光子遗留的宝贝都捡了,收获颇丰。只是这罩子里,滋味的确不好受。饶是他身躯强悍,身体当中的血液也像是要沸腾一般,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体内有一口炉子在慢慢地煮,要将他胀开。


    枯蝉子所说的什么生气,在他这里就是“氧气”或者说“空气”了。


    这罩子连同地下好大一快土地都一同圈起来,而今里面的火云被三十六鬼王收入体内,就好比忽然将这里抽成了真空——熔岩当中的水分将会即刻气化,泥土里的气体也会被抽出来。不过相比如此广阔的空间可谓杯水车薪。如果是凡人在这里面待着,大概十几息之后就会失去知觉,然后死掉。


    但……李云心捡了那些宝贝,就又在原地盘腿坐下了——也静坐起来。


    如此坐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听人轻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言语有些失真。但可以听得出不是别人,却正是那“苏生”。


    李云心闭目道:“坐着。”


    便有一个拇指大的小人儿从他的袖中慢慢走出来,借他的衣物遮挡住自己身形,好不叫天上的修士瞧见:“坐着?然后呢?”


    他此刻说话又中气十足,不是之前的颓丧模样——似乎是李云心又使什么手段,叫他从困苦中摆脱出来了。


    李云心将眼睛眯起一条缝,往下瞧了瞧他:“我怎么知道。”


    苏生似是愣住了。站在他衣袖的褶皱里眨了眨眼:“……什么叫不知道?”


    接着手脚并用、爬出这道褶皱、似乎这样说话更清楚一些:“你……在人家门口杀死了一个剑派掌门——到如今却说……压根儿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办么??”


    李云心这样的性子,本就不适合什么“静坐”。这时候勉强坐了一会儿,倒是被如今这小小的苏生给搅得烦了。干脆就叹了口气将眼睛睁开了:“我本来是打算,到了这边探探虚实。找个什么由头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混进道统或者剑宗、说明来意,接着做接下来的事。杀金光子这事的确在我的计划里。但不是现在,而是在大战当中或者大战之后——可她今晚忽然跳出来找死,难道怪我咯?”


    苏生被他这番话搞得无言。过了好半天才道:“我本以为你做事计划周全。结果倒是这么个周全法儿?你今天杀她只是临时起意?唉,我常听人说你什么算无遗策——”


    李云心不屑地“哈”了一声:“周全?算无遗策?谁能保证自己的计划哪一步都不出错儿?做事本就得看着情况来。事事都料得到,我还修个屁。直接做天人好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天地不仁

    “至于你啊——”他伸手点了点苏生,“我劝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第一次,我是在你的潜意识层面又引出一个‘你’来,暂时把那个凄凄惨惨的你压制下去了。然后被我引出来的那一位,又被拉了回去。现在我是又引了一个‘你’出来——但又不是我第一个引出来‘第二个你’——我之所以不乐意这么干就是因为,我实质上是在诱导你人格分裂——人格分裂你懂吗?”


    苏生果然皱眉:“什么?”


    李云心叹气:“总之就是说现在在你的脑子里,还有另外两个你在藏着。如果现在这个你又被压制下去了、你还要我帮你渡劫的话,就得又引出第四个你来。这种事情,是在玩儿火。你是圣人,精神力强大,但我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也许是五六个,也许是五六十个。但是……”


    他显得很无奈、又不晓得到底该怎么说,只能摊摊手:“你……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吗,朋友?”


    苏生虽不晓得什么“人格”、“分裂”,但至少瞧李云心难得认真的语气,晓得他所言非虚。因而深吸了几口气,这才道:“唉。依你所言吧。但接下来——”


    “等着吧。”李云心抬眼往远处看了看。从他与金光子交手到如今这时候,只过去了很短的时间——连半个时辰都不到。但世俗皇朝的联军大营已然炸了窝。“仙人们”原本就不是很待见这些凡人,两方虽相去不算远,但许多事情并不屑于同他们说。或许是考虑到、此番的对手乃是妖魔。


    在面对这样拥有神异本领的敌人的时候,世俗人的许许多多手段都派不上用场——自然也包括保密的手段。


    因而今夜绝大部分人都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无知的凡人见到这样的场面和气势,只当是妖魔大举来犯,一时间十几万人惊慌失措,营盘都要被乱军踏翻了。却不知晓这仅仅是一个真境的妖魔与一个真境的修士所搞出来的动静。倘若真是“大举来犯”——他们当中九成九的人,连妖魔的模样都看不清,就要死掉了吧。


    营地上的火光渐渐连成了一片。李云心就又道:“也许共济会的人要来。金光子说他们那个双圣知道我的心思、又有意接纳我,就更不会叫我白白死在这儿了。”


    苏生欲言又止。但终是忍不住道:“如果不来呢?”


    到这时候他的语气倒不像是责备、抱怨,而是纯粹的好奇。很好奇——这素以阴险狡诈著称的妖魔,在因着一时冲动落到如今这境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态度。他转生重修七情六欲,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可像李云心这样子的,倒是极少见的。


    李云心便想了想。淡淡一笑:“那就只有死了。”


    苏生疑惑地皱眉:“死?”


    “就是你想的那种死。”李云心淡然道,“人固有一死嘛。”


    苏生又愣片刻:“死在今夜?此地?”


    瞧他这模样、语气,李云心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瞧一瞧,看一看。即便是你这种人,都跳不出这个局限——我死在今夜此地有什么好惊讶的呢?难道还会有人不死的么?”


    “我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人嘛,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主角,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有好运气。几乎每个人在做某件事之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去想一个好结果而不是坏结果。比如那些庆军押红土往漫卷山里走,想的是‘走完这一趟如何’,总是觉得,自己活的可能性大。那金光子带了一身法宝来,明知道我难对付,想的也是‘杀了那李云心之后如何如何’,也不是想自己死了会怎样。又包括这个,枯蝉子——”


    他抬手往天边指了指:“现在想的也是,他杀了我之后怎样吧。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就都觉得许多运气在自己这儿。但问题是如果命运是一条河,人们的主观情感、外部因素是这涛涛河流里的水——你跳出这河流俯视它的话,会发现其实每一个人死掉的机会都很多。死在十年前不稀奇,死在一年前不稀奇,死在今夜也不稀奇。倘若人人都觉得‘我不可能死在此时’就真不死——世上又哪来这么多的死人呢。”


    “所以我此前对金光子说,论起谋略布局,她这种游魂有天然缺陷——将自己看得太重。如果连自己的生死都放不下,每一步都想‘倘若我死掉了如何如何’,又怎么可能做得好事?所谓旁观者清,就是这个道理。”


    “因而我今夜死掉了……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呢?”


    他说的这番话,倘若说给什么世俗人听,只怕会觉得又臭又长,尽是些不着调的大道理。然而如今这苏生听了,却一时间呆住了。


    呆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转头看李云心,好像第一次认清了他:“竟有……你这种人!?”


    他自然晓得,人并不是自以为的主角。但即便是最客观的人,他的思想与念头,也是局限在自己的肉身当中的。也因此,总要受到这肉身的影响。对自己,总是无法像对别人一般“客观”。


    你站在某地,对面是一排奇形怪状的人物。虽然他们形态各异,然而你晓得“你”与“他们”之间,有一个最最本质的区别。这区别,远大于他们之间的任何差异——他们,都不是“你”。


    可如今听这李云心说话,再想一想他从前做事,苏生却约略地了解到,他对于“自己”、“世界”,是怎么样的一个态度了。


    李云心这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将“自己”看得太重。


    或者说他容身的这“皮囊”在他眼中,与“其他人”几乎没什么分别。所不同之处,便是自己这皮囊更好驱使、更方便驱使罢了。也因此……才像他此前对金光子所说的、刚才对自己所说的——


    他行事做局的时候,对“自己”客观到了残忍的地步。


    他几乎不大会考虑“这样做自己是否安全”,更优先考虑的是,“这样做计划是否更容易成功”——这两者,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也因此……他似乎可以在今夜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就仿佛死掉的不是他,而是那些众多修士、甚至众多凡人当中的一个一般!

    苏生从前是圣人。他转世重修七情六欲,对于自己所化的劫身也并无太多的认同、归属感。因而在洞庭时“苏翁”可以直言不讳地谈及自己的大限之期,毫无留恋。可即便以他这样的圣人修为……自觉也无法做到李云心这般冰冷客观。这李云心……从前究竟是什么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苏生惊诧地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喃喃地说出这两句话来,“从前……我曾与画圣探讨过一次太上忘情。她说了这两句话。我当时不明白。在今日之前也未参透。到如今听了你这话……”


    “李云心,我才晓得了这话的含义!你是……将自己比做了天地么?”


    “真正的太上忘情……难道是层意思?”


    李云心倒是略有些吃惊。谁能想得到自己有感而发的几句话,倒叫这位圣人都这么感叹起来了呢。或许是……这家伙重修情欲,总比寻常人更敏感些吧。


    但他可不想由着这苏生继续想下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但凡开始考虑什么自身存在、价值之类的哲学问题,人就总容易钻牛角尖儿、把自己搞得不快乐。他辛辛苦苦又从潜意识里拉出了第三个“苏生”问出了仙人骨的法咒来,可不想叫他一会儿又困顿,令自己不得不搞出第四个苏生。


    这种事……做得多了,总是越来越困难的。


    因而拍了拍手,打断他的思绪:“总归等着无聊,我倒有个事情想要问你——”


    说了这句话,苏生仍心不在焉。李云心便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苏生如今是拇指大的小人儿,李云心这响指声在他听来,何止一个惊雷?当下跌了一跤,滑到大袖的褶皱中去了,恼怒地叫起来:“我参详到关键处!”


    “你参详的时间多得很。我死之前,一定把你送走。但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比较重要。”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随意地说:“你从前是圣人,对道法懂得比我多。那么——譬如修行神魂化真身这种神通的事情……倘若我化出一个真身去、本尊却死掉了,那么我这真身,是也会一同死掉,还是会独自活着?”


    苏生一愣:“……就为这种事?难道你从前的师长没有教过你么?”


    李云心撇了撇嘴:“我眼下没什么师长。自学很久了。”


    苏生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再惊叹或者感慨一番。然而到底是摇了摇头:“也罢。好吧——神魂化真身这种事……这样说吧——”


    “——这种叫法,其实是不对的。”


    “神魂这东西,就只有一份,拆分不得。譬如人死后,神魂受损了,就成了痴呆的鬼魂,可见一斑。”


    “所以说‘神魂化真身’,其实不是真地将神魂分出去。而只是一个投射罢了。你该修习过《玄庭真解》——”


    李云心摇了摇头:“没有。”


    苏生愣了愣,又道:“好吧。那么一定修过《金丹同契》——”


    李云心又摇头:“也没有。”


    苏生皱起了眉:“这两样都没有修过?那么《大成书》、《庄妙法》、《紫薇上人经论》呢?”


    李云心一摊手:“倒是听说过……”


    苏生足足愣了三息的功夫。然后才道:“你……这些东西都没有修过,却去学了道法神通!你没有走火入魔早早死掉了,也真是、真是……”


    “所以很可怜的。”李云心笑起来,“我只是运气好。加上一点聪明才智。”


    苏生仰起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不晓得是在感慨此人实乃天纵奇才、还是气运爆棚、还是浪费了大好的资质。如此过了一会儿,才叹气:“好吧。我就浅显地说。”


    “神魂的一部分,融合在你的肉身里。另一部分,只藏在各处经络、关窍里。这东西,是不可能被‘化’出一部分去的。而所谓的‘化真身’,实则是再造了一个肉身、经络、关窍的‘幻象’。这东西,本源与根基还在本尊。只要本尊不灭,这化身便如同本尊无二。”


    “也是因此,化身被斩,本尊就要遭受重创。这重创却不是因为失掉了一部分神魂——真失掉了一部分神魂,人早就痴傻了——而是相当于敌人的灵力通过你肉身、经络、关窍的幻象,也投射到了你本尊的身上。”


    “由此你该晓得,本座便是树干、根基。那化身就好比枝叶。倘若本尊折损,好比树干根基被斩——化身也就不成了。”


    李云心听他说这些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并无太多新奇之意。倒很像是本就知道这些东西,如今只是向这位天底下最最权威的人求证。等他说到了这儿,他才又道:“但树干倒了,枝叶还能活些日子的。”


    苏生一笑:“你是想说本尊被毁,分出去的化身还能留些时间——倒的确如此。然而这情形……也很难见。”


    “真境之下,修不了这神通,也就无所谓化身不化身。真境之上,肉身已经强悍至极。寻常的小伤不至死——要通过斩杀肉身至死,要么将肉身整个轰爆,要么如你杀这金光子,捏碎头颅。”


    “但头颅为百窍之主。一旦重创至死了,关窍大残缺,神魂也受重创——即便肉身还算完好,神魂也停留不了多久。分出去的化身自然也只有弹指一挥的时间罢了。”


    李云心便淡淡地“哦”了一声。


    苏生便也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但你今夜不畏死……是因为的确还有活命的法子。是不是?”


    李云心没有犹豫,嘻嘻一笑:“是。”


    又伸了个懒腰:“漫漫长夜枯坐无聊啊……这东西你要不要?”


    说着,手掌一翻,取出只酒壶来。这壶是只银壶,同他此前在营地外、揉碎了丢给那酒铺老板的银壶一模一样。小巧精致,底座上有三枚阳文:木南春。


    可见壶中盛的,乃是木南居所独有的美酒。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为我而活

    苏生此刻神志清明,看着并不想饮酒,便摇头。


    李云心也不劝他。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叫壶中美酒化作一道银线,倾入口中。


    约莫一口气饮了一半,才放下来,神情倒是黯淡了些——


    “唉。这酒,老刘最爱喝。”


    苏生听他说了这话,微微皱眉打量他一会儿。倒是觉得而今他脸上突如其来的些许落寞是真的——便道:“倒是知道你那老刘。但也听说……你在君山遇袭、他被擒之后,供出了你座下的两个护法来。那两护法与你有传法的缘果,也算是你的弟子吧。你倒不恨么?”


    李云心放下酒壶、一条胳膊撑在身后,一条隔壁搭在膝上,仰头往天上瞧了一会儿,叹气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胆子极小,唯唯诺诺。但后来慢慢晓得他这人其实胆子是藏在骨头里。既然如此……就要么没胆。倘若有胆了——比谁都要大、比谁都要狠。”


    说了这些话,又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头看苏生,认真地说:“如果是我,也会那么干。”


    苏生皱眉:“供出你那两个弟子——为自己活命?”


    李云心笑了笑,摇头:“他供出他们,不是为了他自己活命,是为了我活命。”


    重修七情六欲的苏生,对人世间的种种奇特情感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如今又听李云心说了这种话,便生出了兴致:“这是怎么说的?”


    李云心略一犹豫,看了看他。苏生微微一愣,会意,嗤笑一声:“刚才你在火云里命悬一线、问我仙人法咒的时候没有提防我——到如今却起了戒心?”


    李云心便笑了笑:“也罢。我是说……当日那情形。我与他被突袭,是真真正正地毫无防备。我这人势单力薄,战战兢兢活到现在,无非是因着起初许多人并不在意我,我又总能多多得到些消息罢了。”


    “所以当时那情景,以力破巧,实在凶险无比,一不留神,就真死了。我明白这一点,刘公赞也明白这一点。”


    “因而最后我护不住他、借我的龙宫遁走了——我也不能带他走。我带了他走,他就是个累赘。有一个累赘,要么他被追杀我的修士杀死,要么,他和我一起、被追杀我的修士杀死。他那样子的境界……掺和到那种事情里,是断无活路的。”


    “所以就只有一个选择——他留在那里。也许有一成生机——那些修士,你知道,都修成了妖魔。说性子冷漠也好、偏执也好——不按常理出牌,或有活路。”


    “于是他毫不犹豫将那两位供出来了——玄门的人去了一瞧,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杀了。晓得这是他纳上的投名状。你看,没骨气,怕死。遇事立即倒戈——同妖魔为伍的,不就该是这么个德行么?”


    “其实这么做——牺牲了那两妖——能活下来的机会也很渺茫。倘若是为了他自己活……这种事他做不出的。”


    “然而在他那里,倘若是为了我……”李云心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呵出白雾来,“倘若是为了我……这老家伙,大概是可以屠尽天下人的吧。”


    “何况二妖。”


    “他知道我遭遇这种极度凶险的状况……任何一丝希望、助力,对我而言都是极度珍贵、要不惜一切去试一试的。也晓得我这人……爱下闲棋。于是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步闲棋。”


    “他想要活着——哪怕不晓得他活着能活成什么地步、能不能再见到我、再帮到我,也得先活下来。实际上……许多事我就是这么做的。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用——只要觉得‘或有可能’,我就随手走一下子——或许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


    “所以用那二妖的命,加上自己的命……赌了一下子。”


    听到此处,苏生皱眉:“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何以见得他当真这样想?”


    李云心提起酒壶,又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斜眼看苏生:“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金光子带了道器出云山的?”


    苏生惊诧:“难道是……”


    李云心将手指放在嘴唇了,嘘了一声:“怕外面的人听不到么?”


    苏生便闭了嘴。但终究未忍住,又道:“然而金光子……重伤了你座下的黑猫妖,你便要杀她泄愤。这刘公赞则供出你座下两员大将——你又要如何?”


    李云心便慢慢将手中空了的银壶捏成一个小团,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唉。这种事呀。”苏生叹了口气,“我倒是真想亲眼瞧一瞧你见了他之后,会对他说什么话、如何处置他。这种事真是——难得遇见的奇闻奇景了。倒勾得我心里痒得很。”


    李云心一愣,然后将手中捏成一团的银壶砸下去:“你他妈是个变态吧?”


    他砸得偏,苏生也避得及。倒是并不见怪,反而……似有某种微妙的气氛渐渐两人之间缓释开来。


    一个是从前的圣人,散功重修。一个是盖世的妖魔,从来孤苦。但在今夜这两个本该势不两立的人却在月色下嬉笑闲谈——都不晓得这样子的时光还会不会再有、还会有多久。


    于是……将近半个时辰过去了。


    原本远处的联军营地中升腾起了火光,似乎是走了水。但而今火势渐渐小了,人声也渐渐平息,又似乎局面得到控制。枯蝉子以及真境高人自是修为高深。但慢慢的,一些化境修士的心中却又生出了愤懑的情绪——


    那妖魔当着他们的面,虐杀了一位剑宗高人。而今却悠闲地坐在禁制里,甚至偶尔还会笑。何等狂妄乖张?可他们却只能在这里看——越看,心里的怒意就越盛!

    因而便有人站起身来,不耐烦静坐了。有人如此就有人效仿。最终化境修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低声商讨,认为如此消极等待实在堕了玄门的气势。况且与妖魔大战在即,一旦那妖魔明日来攻,这龙子岂不就可以脱困了?明明就在眼前却被他白白走脱了,这种事——谁能忍得住?


    却就在这群情激奋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眼尖的,往西北方的天际一指:“来人了!”


    一时间数十道神识都往那处投了过去。


    修士们筑在前线的黑塔,本是在此地的东北方的。显然来者并非黑塔来客——西北方,乃是云山的方向。


    可即便如此,这些化境的修行人却都微微皱了眉,神情之中似有一丝疑惑。


    这是因为——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主修的道法虽不同,可灵力气息却都是极相似的。用玄门的话说,便是“自有浩然正气长存于胸”。可来者……并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反倒故意外放了,似是怕有人不辨敌友将她伤害。但问题是即便如此,他的气息也很叫人疑惑。


    有些玄门的浩然之气,却又有些……妖邪之气。


    这些化境修士心中疑惑,便去看四位仍旧静坐的高人——但枯蝉子与三位真境修士都没有什么异色,于是他们的心也略放下来。再等了半柱香的功夫、能远远地在天边瞧见来者的模样了,才微微一惊。


    来者是个女修,却未穿道袍。倒是穿了身红红绿绿的袍子。


    寻常人穿红绿配色,总会显得俗气。然而远来的这一位,却将这红绿色穿出了生气——仿佛是盛夏里翠绿的叶子衬着怒放的红花,不但有生气,还有些妖娆气。


    她座下法器也不是旁的,而是一只丹顶白鹤。鹤伸展着巨大的羽翼缓缓而来,女子的衣袍披帛也随风轻舞——再衬着如水月华,真如仙子降世一般。


    这女修很快就到了禁制外,距那些化境修士不过一箭之地。见他们一副疑虑的模样、甚至还有人捏起了法决,便忙在鹤上摆手:“且住且住,我从云山来呀!”


    说话的语气倒是青春跳脱,也不是寻常的云山修士中常见的。


    见她并无恶意,相貌也可人,便有一个化境男修道:“仙子从云山来?贫道怎么从未听说有如此……如此……”


    话说到这里,倒不知怎么形容好。


    这女修便掩口一笑:“没见过我是常事呀。我呀,既非道统,也非剑宗。而是个无门无派的可怜女子——诸位师兄师姐去哪里见我呢?”


    云山上不属于道统、剑宗的人,便是山上数量庞大的凡人仆役了。但这女子竟可御空,足见也是化境的修士,也非凡人。问话的修士疑惑,他身后却有人一愣,“啊”了一声:“她是……”


    “丹青道士呀……”


    一时之间便都发愣,齐齐安静下来了。


    丹青道士,便是画修。在云山上是有画修的——数量极少,被各大洞天供奉。云山上许多低阶弟子用来渡劫的画作,便多是这些画修所作。


    他们这些人,身份很特殊。一则,他们的本领的确好用——画道未成之前,修士们渡劫的法子只有一个。便是下山历练。如今多了这种简便的法门,是断不会任由它白白消亡的。


  第四百二十八章 邪门外道

    然而另一方面……画圣又“入了魔”,画派也成了魔道,被从史书中抹去,再不许人提及。这些丹青道士的身份便也敏感——道统与剑宗的修士都有道号,丹青道士却无道号,只称名字,可见一斑。这些人,平日里养尊处优,但实际上一言一行都有诸多限制,说是待遇优渥的囚犯也不为过。


    因而许多修行人晓得云山上有几位丹青道士,却从没人见过。


    到如今……忽然在云山之外、战场之上见到这么一位,且模样讨喜,言语可爱,岂能不惊呢?

    见他们这模样,女修也不局促。她从鹤上起身跳下,便翩然落到了云上。手掌再往半空中虚虚地一抓,那丹顶白鹤就化成一张小纸片,被她收入掌中了。这乃是画派的手段,更证实她的身份。


    她一落下,挨她近的几个修士倒是微退了退。仿佛这女修的身上有可怕的疾病,不想染上一般。然而这退避却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女修已经穿过人群、往四位高人那里走了——她似是早习惯了众修的反应,并不以为意。倒是脸上始终有淡淡笑意,仿佛只是从一群同门师兄弟之中行过罢了。


    数息的功夫,便走到枯蝉子与三位真境修士身后。离着三四步远停下,也不是行道礼,而是如是俗人一般福了一福:“凡女辛细柳为圣人给枯蝉子掌门传来消息。”


    诸修当中自然也有女修。然而道统与剑宗的女修与男修并无什么分别,都要绝情欲的。又是讲究一个“浩然正气”,因而在世俗人的眼光里,这些女修或许容貌可人,却总是少了些女子的妩媚风流气。同一干男修站在一处,一眼扫过去无什么分别,都只是“修行人”罢了。


    但这自称辛细柳的丹青道士,却是声音温婉动听,模样身段也娇俏可人。福了一礼,袅袅婷婷,全不同于那些玄门女修的气质……倒是叫不少未渡情劫的化境修士心旌稍荡了荡。


    再听她声称“为圣人传来消息”——微愣之后,又是欢喜。


    这是否意味着云山之上的双圣已晓得了此处发生的事情、震怒了,因而叫这女修传来消息——要将那妖魔就地格杀了!?


    枯蝉子与三位真境修士听了这话,却并未立即答她。再坐了一会儿,那琅琊洞天的掌门才道:“灵机子。问她圣人传来了什么消息。”


    灵机子是一位化境修士的道号——立在辛细柳身边。


    此前诸修皆避让这女子的时候,灵机子却不闪不避。似是觉得“让她”乃是有失身份的事。而今这枯蝉子不直接同辛细柳叫交谈,却点他的名字要他问,众人才想起这灵机子依着辈分算是枯蝉子的徒孙——枯蝉子从前的弟子,乃是道统九霄神雷派的掌门成康子。而成康子,又是灵机子的传道尊师。


    前月数派突袭洞庭君山,便是以成康子的法宝轰击李云心。此后成康子被李云心杀死在野原林,而今灵机子便也没了师尊,只剩枯蝉子这位师祖了。


    枯蝉子……似是不屑与辛细柳交谈的。这倒是叫人惊诧——玄境修士心如古井,哪里来的这样深的成见?


    灵机子得了师祖的令,脸色一凛,便要问辛细柳。


    可这女修却未等他问便道:“禀宗座。圣人示下——妖魔李云心或为投诚而来。如有冲突,请宗座礼让三分。将他带上云山,双圣再做定夺。”


    她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面含笑意。声音虽不大,却很清亮。以至于李云心都听得到。


    他听到了这些话,便转头往天边看一眼——正看到那辛细柳,也往他这里投来一撇并且……


    飞快地眨了一下左眼。


    这出人意料又俏皮的动作,便叫李云心也愣了愣——甚至没那么在意她所带来的、“圣人的消息”了。


    这自称辛细柳的女子……怎么回事?


    禁制外的诸修却也愣——原以为是圣人要诛杀那妖魔。岂知却是什么“礼让三分”?!


    妖魔杀死了一个剑派掌门人,叫他们如何“礼让三分”!?


    一时间什么“心旌荡漾”全没了——都默不作声地憋了气,齐齐转头去看枯蝉子。圣人传来的消息,他们可不敢轻易置喙,便只能寄希望于琅琊洞天的宗座。


    但看不出枯蝉子听了这消息是否吃惊——他足足沉默了三息的功夫,才道:“问她。为何同那妖魔互使眼色。”


    此前众修的目光几乎都在她身上。她旁若无人地朝李云心眨眼,倒是都瞧见了。只是对于她说出来的消息的震惊叫他们一时间没心思来想这件事。到而今枯蝉子如此说了,才意识到,的确是很古怪!

    灵机子脸色便一沉,又要问。


    辛细柳却仍不等他,笑起来:“因为小女子修习的是画道呀。在云山上许多年,同门都不见一个。如今听说那个妖魔也修画道,就没来由觉得亲切——宗座,你看到同门,不也觉得亲切么?”


    众人皆色变——竟敢堂而皇之地说这些话!


    这一次不等枯蝉子说,灵机子就将两次被她无视的怒意都倾泻出来了。他凝眉厉喝:“亲切?!”


    “你可知道这妖魔在半个时辰之前刚杀死了金光子掌门!?此等妖邪之徒,你竟觉得亲切?!真是……真是……”


    他极少动怒。因而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可以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此刻情绪的词语。


    可这辛细柳却拿手指捻着袖子掩口笑起来。微微低头,眼波流转:“可是我本就是旁门左道的妖女呀。遇见妖魔觉得亲切,有什么好稀奇的。难道枯蝉子宗座不是这样想的么?”


    灵机子本就想说她是旁门左道的妖女。然而她却是圣人的使者,这话不好说。如今这女子竟坦然自承了,言语之间似乎还颇得意——却是叫人更加气闷、全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

    到这时候,诸修先前对辛细柳的好奇与好感全不见了,倒只剩下厌恶——难怪玄门之中,都严令不许同这些丹青道士接触。而今一看,什么丹青道士……分明就是邪道士!


  第四百二十九章 好大的胆子


    枯蝉子听了她这“恬不知耻”的言论,终于睁开眼睛。但并不看她,只遥遥地看李云心:“哼。圣人能容得下你这妖女,想来必有旁的打算。你今日张狂,他日必有果报。本座暂不同你计较。”


    “但礼让三分?”他冷笑一声,“我等即便可以礼让三分——你看这妖魔敢不敢出这禁制?你若能劝得动他、请他出来了——哼,本座再做打算也不迟!”


    此言一出,那三位真境修士也无言。倒是化境的道士、剑士们略显激动:“……宗座!”


    然而枯蝉子站起身,一摆手:“无需多言。”


    他们的对话都被李云心听进耳中——本来有些也是说给他听的。譬如这枯蝉子最后几句话,便颇有威胁恐吓之意。


    苏生在他袖中眨了眨眼:“噫。你当真敢出去?”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那辛细柳看。这女子的容貌不算出众——这是在他这里来说的。他所见的女子,白云心、凌空子,甚至红娘子,都是天下间有数的美人骨。如今给这辛细柳一个“不算出众”的评价,若是放在别处说,倒也足以当得起一句“花容月貌”了。


    只是容貌虽“不出众”,气质却尤其特别。如今的李云心被破了太上的心境,已不如从前那般冷漠。因而一时间倒是将她多看了几眼。此刻听苏生问,才想了想:“哼。枯蝉子,嘴硬而已。”


    倒不是说那位玄境道士怕他。而是会怕圣人。


    道统的道士提起双圣来是什么模样,他在洞庭边可体验过。


    那时候他刚诛杀月昀子,成就了真境。便在洞庭边被一玄境大妖洞庭君和玄境道士昆吾子挟制。然而他借力打力,祭出“通明玉简是有关双圣辛秘”这个由头,便将那昆吾子唬得把通明玉简重新抛还给自己。可见道统的玄境道士对于双圣的敬畏是真心的——


    如今这枯蝉子坐在昆吾子从前的位子上,想来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有一样——谁知道那群人是不是在做戏。


    譬如从某处搞一个女修,扮作什么“丹青道士辛细柳”。再与这群人演一出圣人令下不得不从的戏码,将自己骗出去。而后忽然变脸大笑三声,就地轰杀至渣——要是他的话,他就这么干。


    于是又轻轻摇头:“但是瞧瞧看吧。”


    说了这话,就见那辛细柳又向枯蝉子行一礼——似是感谢“琅琊洞天宗座通情达理”、肯给她这个机会。


    然后,转脸看李云心——李云心也看他。


    对视了两息的功夫,这辛细柳开口、笑道:“你这妖魔,还不出来?怕是圈套么?”


    李云心并不说话。


    女修便又道:“也不想想,你今夜莫名其妙地没有死掉,是因为谁?如今见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这两句话在修士们听来没什么可指摘的——只是苍白无力的劝说罢了。


    然而在李云心这里……他大袖之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话里有话。


    这辛细柳,此前区区几句便将诸修士气得愤懑无言,足见牙尖嘴利。那么到这种时候——“要劝服一个戒心极强的妖魔”,非得是每一句话都细细思量不可,绝不会夹杂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却加了一个“莫名其妙”。


    这个词儿很值得玩味——在玄门一干人等那里,大概要被理解为“将这妖魔围困得好好的,忽然跑来一个丹青道士,莫名其妙地要放这妖魔走”。然而在李云心这里,他觉得应该是指别的。


    要论莫名其妙,他今夜最莫名其妙的事,就是从渭水那里……忽然汇聚来一股足够强的愿力,将他一举催至大成真人境!否则他杀金光子,还要再费些力气、自己如今也不会这么自在。


    ——她暗指的是这个么?

    他便收敛了心神。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经留意起来了——留意她接下来的话。


    见他毫无反应,辛细柳叹了口气:“好吧。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差遣我来的人么?他们曾经答应你的事,你如今想一想,是不是做到了?”


    听了这话,李云心的瞳孔猛地一扩,险些就皱起了眉——这小姑娘,胆子怎么这么大?!


    他此前听她说“莫名其妙”,想的是渭水香火之事——便晓得或许是木南居的人在今夜有所动作,配合他成事。因而在心里想——难道这小女子是木南居安插在玄门的细作!?


    这想法足够惊人大胆。然而也并非不可能。


    共济会,几乎可以控制玄门。而一直与它暗争高下的木南居就没有高明的手段了么?双方互遣细作,正在情理之中。


    岂料他这念头刚刚生出来,这辛细柳却直言“差遣我来的人”、“他们答应你的事”——差遣她来的是双圣,双圣——可没答应过他李云心任何事!

    那么……隐含的那一层意思,便与他大胆的猜测合上了吧!?

    木南居曾经答应他为他收伏渭水的呀!“他们”……指的不是双圣,而是木南居的人么?!

    只是她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如同她此前坦诚自己是“旁门左道的妖女”一般。


    好大的胆子!

    这话不但叫李云心吃惊,就连枯蝉子、一干修士也吃惊。这琅琊洞天的掌门皱眉喝道:“你在说什么?!谁?什么事?”


    玄境高人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因而心生戒备——由此而来的威压,是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可这辛细柳的脸色却变也未变,只继续浅笑:“宗座连这也要问么?自然是说圣人了。圣人——早先就与这妖魔交谈过,还许诺他一些事。宗座不信,亲自面圣便知了。”


    只有李云心晓得——她如今对枯蝉子说的全是鬼话。这女人……当着这样多修士的面,直接甩锅到双圣的头上,且神情坦荡脸色不变——谁敢信她是当真在撒谎的?!

    这种心理素质……


    他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人,此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听了她这话,枯蝉子竟然只是微微一愣,便重新转过脸去不看她了。似乎从前就知道这辛细柳,而今听她这样说,立即信了。


  第四百三十章 细作

    也不理会身后众修的哗然,辛细柳再看李云心:“妖魔,你如今肯弃暗投明,今夜就是你的大好机会了。你自称渭水龙王,却只是虚名罢了。为王为侯,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今夜这机会——你还要再犹豫、等这位枯蝉子宗座将你格杀么?”


    三息之后。


    李云心便将袍袖轻轻一挥,把苏生收了起来、站起身。


    辛细柳,果然是木南居潜伏在玄门的细作。


    他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为王为侯”——木南居主人曾使凃墨传话给他,说如今的争斗,乃是各大势力之间的“列侯之争”。他一个人的力量,不配参与到这场角逐中。而他叫凃墨回复那位木南居主人,说等到帝王之争的时候,再与木南居谈合作的事——【注1】


    如今辛细柳所说的“为王为侯”这四个字,简直就是将当日之事,以最直白的方式说出来了!

    这是第三重暗语。她已经用这种方式将所有的不确定性排除在外、明确地告诉自己——她就是木南居的人!

    这女子好胆色、好细心、好手段!


    他如此站起了,枯蝉子脸上微微变色,诸修也是惊诧——很难想象能有人用三句话便将这妖魔如此轻易地劝服。要知道,这家伙是多么的凶残呀!


    苏生虽被他收在袖中,却仍出声道:“你真要出去?”


    李云心眯起眼又看了辛细柳一会儿,低声道:“在我这儿,相信她是友军的理由很充分。相信枯蝉子不会杀我的理由……也算充分吧。我又不能一直躲在这里面。况且世上也没有万全的事情。你呢?”


    说了这话,便抬起手,在虚空中慢慢地点。


    每点一下子,便有玄光亮起、周围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细密纹路——倒像是蛛网一般。


    于是他身后那三十六鬼的身形便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三十六个小小的光点,统统化进他右手的掌心之中。三十六枚小小的金星,在掌心构成一个极淡的圆环。


    苏生见了他这做法,似乎略吃一惊:“你……炼化它?”


    金光子将三十六鬼化成的金剑炼化进雪山气海中却被抽出来,修为大损。本以为这是前车之鉴——岂知李云心如今也这么干了。虽不是炼进气海里,却粗粗炼入了中渚与合谷穴里——也算是深刻进神魂当中。


    他乃是妖魔,若有足够的愿力,修为突飞猛进是很简单的事。且苏生知道他诡计多端,要骗些香火愿力也不算难。况且是妖魔当中的妖魔,身躯强横无比——何必要将一件法宝炼化进神魂当中、留下罩门呢?


    李云心却不答他。左手一翻,又取出了另几件宝贝——分别是神仙披、收云台、天地鉴、浮世鉴。这四件宝贝,组成一件“道器”,乃是他今夜的战利品。而此刻,他便当着光罩外诸多玄门修士的面、一点一点地……将这四件玄门至宝,全给炼化进自己的神魂当中了。


    ——无人做声。


    因为都晓得即便此刻愤怒地斥责威胁,也不能阻止这妖魔做这件事,反倒是弱了气势。因而只能将汹涌的惋惜愤恨之情深压心里,几乎要憋出内伤来。


    唯一能用来安慰自己的便是——


    “贪多而不精,不是好事啊,李云心。”苏生见他做这一切,忍不住提醒他。


    ——世俗间的木匠瓦匠泥水匠,入行都有门槛,何况玄门至宝这种东西。道统与剑宗修士潜心修习道法数十数百年,且有数万年的经验流传、名师指导,最终才可以将法宝操控自如。这种经验,并不是“天纵奇才”四个字就可以补齐的。李云心诚然在修行一途上悟性奇高,但如同他此前只敢挑着通明玉简有数的几样神通来学习一样——这由四件圣人遗宝所组成的道器,他也是并不能立即就使得得心应手的。


    即便,曾为圣人的苏生已经简明扼要地向他传授了操控这些宝贝的精要。


    但他眼下似乎只求“粗粗炼化”,而并不求融会贯通。实际上除了琉璃剑心能被他掌控之外,余下四件也只能算“被炼进了神魂中”。真要在对敌的时候使出来,反倒会叫自己手忙脚乱。以他的天赋,没个数年的时间,是很难真正用得上的。


    但李云心仍旧沉默不语。直到两刻钟之后、这些事都做完了,才又问:“那么你跟我一起上云山,还是——”


    隔了一会儿,苏生在他袖中道:“我没你那样爱冒险。”


    李云心便猛地一甩衣袖——琉璃剑心外面的那一层玄光禁制,被他解开了。


    一瞬间——一声轰天的巨响,狂风大作!天地之间的气流即刻往这巨大的“空泡”当中填充。来自四面八方的狂风在这片空间里冲撞到一处,又激起了更加可怕的气旋来。略凝固的岩石、未凝固的岩浆,都被席卷着上了天,又往四面八方抛射出巨大的热量与烟雾。一条数百米高的黑色龙卷风成了形,只用了三息的功夫便将李云心站立的地方犁出一个可怕的深坑。


    但他早已经飞身冲了出去——一息的功夫,便遁至近百玄门修士身前。


    天空之上,狂风大作。修士们的袍袖在高空里猎猎作响,却身形不动。这妖魔李云心与他们相距一箭之地,也不动。双方目光相交,几乎可以在这冰冷的秋夜里撞出火星来。很是有些化境修士跃跃欲试。但枯蝉子并不出手,他们也就只能忍耐罢了——


    如此僵持了十几息的功夫,枯蝉子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转脸看辛细柳:“今日的事情,你所说是否属实,我自然会向双圣求证。”


    辛细柳微笑:“宗座做事,可用不着向我禀报。”


    枯蝉子脸色不变。但背在身后的左手微微转了转、再一点,便有一道玄光所成的符箓凭空印在辛细柳的袖上:“倘若你不是往云山去,这符箓可保你形神俱灭。”


    辛细柳仍笑:“宗座真是辛苦了。”


    枯蝉子便不再多言,凌空飞遁而去。


    他一走,三个真境修士也一言不发地遁走了。余下这近百化境修士——此前还对李云心怒目而视。到这时候,神色便略显慌乱了。等李云心忽然邪邪一笑、倾身向前——


    这位群人立时驾起各色法宝纷纷避走,倒像是在竞赛一般。


    ==========

    【注1】:详见第三百五十六章 ,列侯之争。


    晋江的妹子们可真萌。


  第四百三十一章 细作

    夜空中,便只余李云心、辛细柳二人了。


    略一沉默,李云心摇了摇头:“你这小姑娘,胆子真是大。”


    辛细柳浅浅一笑:“哪儿有龙王胆子大?我从我家主人那里听了龙王不少事——天下闺中女子心里的大英雄、大豪杰,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称李云心为“龙王”——这的确是木南居的人的叫法。


    李云心便笑了笑:“那么现在——往云山去?”


    辛细柳歪了歪头:“龙王不想知道今夜渭水发生的事情么?”


    “我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自然要有气度。岂能见了面就急着追问呢。”李云心略侧了侧身,探出一只手来,“请。”


    他这做派,在他从前那个世界叫做“绅士风度”。这里虽没这讲究,但某些时候肢体语言总是相通——辛细柳会意了,又一笑。似乎觉得如此也很有趣,便欣然转了身,两人并肩御空而去,直往更高空。


    如此扶摇直上。等大地迅速远去,地上的火光都成了明明灭灭的小光点而已,才转向往西北方走。便在这时候,李云心问:“那么——今夜渭水发生了什么事?”


    ——统共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罢了。辛细柳听他如此问,笑起来:“原来龙王是这样心急的。”


    高空之上,罡风猛烈,气温极低。李云心是妖魔,不畏惧这样的酷寒与狂风。辛细柳是个人修,倒又招了那只丹顶白鹤出来。仙鹤一现身,周围的风寒立时被辟退。两人随即被一团暖意包裹,仿佛沐浴在春日的夜色中。


    李云心略沉默,看了看她座下这鹤:“这是……松鹤延年图中的鹤么?”


    譬如世俗间先生的学堂里教断文识字总是有几篇范文,修习画道,亦有些画作常被拿来用、教新人入门。松鹤延年图这种东西,世俗间的画师常用,丹青道士也用。李云心小时候,他的父母也曾拿这东西教他。


    如今……却看到这熟悉的玩意了。


    其实是一种稍有些复杂的情感——从前本觉得这世上修画道的唯他一人而已。做了妖魔之后也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今夜忽然是这个也修画道的小姑娘跑出来、且又说什么“亲切”,同自己乃是同一“战线”,一时间倒略有些感慨。


    像是走在茫茫的旷野里,忽见了个同类。且这同类相较画圣这般如雷贯耳却虚无缥缈的存在而言,是很生动的。


    辛细柳便略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在白鹤背上轻轻拍一拍:“龙王是画道大家,难道小女子的手段也能入您的法眼么?”


    “很不错。”李云心简短地评价。


    辛细柳又笑:“那么我就有底气,与龙王说说今夜发生了什么事了。”


    “龙王该知道,咱们早就替您收伏了渭水。又使人在许多地方有所布置、随时准备举事。等的只是龙王的一句话罢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仍有笑意。很像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如今瞧见了心仪的大英雄,欢喜都要从眼眸中流淌出来了。


    但李云心只点点头。


    ——谁会信她只是个什么“活泼的小姑娘”?那种“小姑娘”,可没法儿作为木南居的细作潜进玄门——不,是潜进共济会、且凑到了如今伪圣的面前。


    这样的女子,心思必然极其可怕。在这种美丽烂漫的外表之下,或许就有一颗蛇蝎心——李云心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么几句话。然后,才轻出一口气。一面细细观察她,一面再听她说下去。


    “所以到了今夜的时候,渭水沿途所有的庙宇当中,都同时有渭水龙王的百丈龙身显圣、且降下雨水来。”辛细柳慢慢地说,同时看李云心的脸色,“而我们的人又在各处将民意煽动起来。那些百姓们见了这种事,还哪里会有其他的念头,自然笃信不疑了。只是今夜为了龙王这一遭,许许多多早就安插下去的细作、探子,都现了身。有些以后转做明线,有些就不能再用了。粗粗一估算,牵扯的不下万余人……或许还要死掉上千人。”


    辛细柳低声叹了口气:“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助龙王今夜成事。”


    李云心脸上只挂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并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听她这么说了,略想一想:“你是个画师。那么,显圣的百丈龙身,都是你画出来的?”


    “说来惭愧呀。”辛细柳抿嘴一笑,低眉看李云心。眉眼间的笑意里暗含三分羞涩。但这羞涩却不像寻常女子一般藏起来,却是展露在外的,令她多了些奇异的吸引力,“如今近了仔仔细细地看龙王你,才晓得是多么的丰俊潇洒。此前我只远远地见过龙王一面——那些现出百丈龙身的原画儿,也是我想着那一面作出的。此前都存在渭水沿途各处,只等取用。如今再看……风采哪及得上您如今的万一呢。”


    “你见过我。”李云心微皱了眉。得知被这样一个女子暗中观察过的感觉,可并不是很美好。


    “在蓉城的时候。远远地瞧了您。那时候您身边……还有个狗头道士呢。”辛细柳用略显得意的口气说这句话——是那种女孩子可爱的“炫耀”,并不惹人厌烦。


    “啊……”李云心笑了笑,“但怎么又在今夜帮我了?我记得我说过——”


    “不算是帮龙王。算是帮我们自己。”辛细柳掠了一下耳边的发丝,脸上的神色也郑重了些。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乃是转述某人的言语、而她又对那人非常崇敬,因而严肃起来了——


    “我家主人说,第一次见龙王,很怠慢。第二次见龙王,也不小心办砸了。因而知道龙王是个骄傲的人,不喜欢无偿的赠予或施舍。所以以后做事,大概就要‘但行好事,莫问回报’了。这一回,也不是帮龙王。而是说……我们之中,发现了一个共济会的细作。”


    李云心微微挑眉:“哦。”


    “但还查不出是哪一位。我们安排一些人潜进了共济会,然而有人被策反了。如今只发觉了不寻常,却没有找出来。因此,需要我来找那个人。那么我就要多做许多事。那些事,不是寻常手段可以遮掩得过去的。所以,需要一个好借口。”


    “龙王今夜在这里造出好大声势,我们便配合龙王一次——将龙王送上云山。如此,龙王也修画道,我也修画道。我又是个旁门左道的妖女。今后在云山行事荒唐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了。所以说……”


    她转脸看李云心:“不算是帮龙王。而算是有求于龙王。”


    李云心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他边笑边摇头,辛细柳不晓得他笑的到底是什么。


    然后李云心才叹了口气:“这些事,怎么说呢。”


    “譬如两个人相处。有些人看着投缘,就无论怎样,在一起都觉得舒服——不打不相识就是说的这种事。另一些人呢,却本就不该在一起。所以无论怎么小心翼翼地磨合,总也觉得不对劲儿。”


    “其实用不着这样子的。”李云心笑着摇头,“凡事算计太过又不能看起来圆滑,就会让人不舒服。譬如你们行事的风格,总喜欢把利害都摆出来说——大概以为我行事如此,就是这种人、喜欢这种调调。但实际上,我更喜欢……你知道,虚伪一点,场面漂亮一点。这样子大家才不尴尬嘛。”


    说了这些话又顿一顿:“不过既然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我再不给面子,也太不上道。说说看,想要我怎么办?”


    辛细柳看着是略松了一口气。便忙道:“在我家主人这里,是没什么好叫龙王做的。龙王去云山尽管做自己要做的事……我只要借龙王的势就好了。”


    她说了这话,看起来却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李云心便问:“在你这里呢?”


    辛细柳就眨了眨眼,脸上的神情柔和下来——似乎说完了“她家主人”的事,而今开始说自己的心事了。


    “在我这里呀……”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画道圣典通明玉简在龙王手上。龙王又是此道的奇才……我希望龙王可以教我。”


    李云心的心,轻轻跳了跳。


    辛细柳刚才所说的理由统统成立——“希望借龙王的势、找出细作”之类的理由。但又总觉得木南居的目的应当不止于此。如今这小姑娘说了这话,他心中就生出明显的警兆。


    对方提到了通明玉简这个名字。第一次与他见面,就提到这种近乎禁忌的东西,这会令自己生疑。也会如眼下这般,将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件事上。


    然而……如果对方也想到了这一层呢?


    如果……正是想要借着“通明玉简”这东西、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实际上是想要趁机图谋别的呢?


    但图谋什么?

    李云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但他按下心中的情绪,侧脸笑了笑:“云山上也有画修。你们是怎么传承的呢?你是木南居的人——是本来就是,还是——”


    李云心没有答应她,小姑娘似略有些失望——并且失望之情写在了脸上。她张了张嘴:“啊……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我不是——我不是有别的想法,也不是要做什么……”她如此辩解了两句,似是觉得越描越黑。就“唉”了一声,气恼地笑起来——像是在生自己的气,“好吧好吧。老王说得没错儿,和龙王你说话可不能随随便便,每一句话呀,都得先在肚子里打三个转儿,到了嗓子眼儿再咽一咽——觉得实在没什么了,才可以说!”


    李云心笑了笑,不置可否。


    辛细柳便道:“哎呀,好吧——我先给龙王说。云山上的的丹青道士都是从云山的凡人里面挑选出来的——龙王知道吗,云山上有很多凡人仆役的。大概每隔上五十年,就会有些人被送下来、有些人被选上去。我想了想……如今山上的凡人,也有几万人了吧。”


    “这样多的凡人里,自然会有适合修行的——我就是这样被选出来的。”


    此时两人已经不晓得飞出了多远。低头向下望,大地一片黑暗,偶尔有零星的光点,似是人类聚居的城镇。然而小得像是火花一般,几乎看不清楚。


    李云心想了想:“那么……你是木南居的人,于是‘恰好’选中了你?”


    辛细柳就笑:“龙王笑话我——不是因为我是木南居的人才被选中。而是因为选中我……我又恰好是木南居的人。”


    略顿了顿:“在云山上、那些凡人当中,我们的人很多。十八年前——选人修习画道的时候,一共有两千多个适龄的孩子。龙王猜一猜,这两千人里面,有多少是我们的人呢?”


    李云心就又想了想:“四分之一?”


    辛细柳嘻嘻一笑:“龙王真是聪明。四分之一。云山上的凡人五十年就要进出一次,我们的人……已经在那里好久了。我的生身父母都是算是木南居的人——在我被选中之后,成了云山上的大管事。”


    “就是说……”李云心微微皱起眉,“倘若云山上有五万人,你们的人,就足有一万多?”


    于他而言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一万人……抵得上某些小国的常备军。


    辛细柳看出了他的想法:“啊……云山上的,我们的人,可能同龙王想的略有些差异。”


    她抬手往天上指了指:“在修行人眼里,凡人也不大算是‘人’呀。他们很少理会凡人怎么想、也用不着理会凡人怎么想。龙王想想看……地上的凡人,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呢?”


    她掰着手指,一点一点地说:“许许多多的人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所谓富户也只是每月有几天吃些细粮罢了。可是在云山上,东西很多。”


    “所以修行人不会像世俗当中的家主一样,对仆役紧盯着。凡人在意的东西,他们都不在意。他们真正宝贝的,凡人一来用不到,二来不敢用。唯一要防备的无非是经典秘籍罢了。但是那些东西……凡人要得到也千难万难。所以说这几万人做的许多事,修行人并不关心。那么龙王也就该晓得,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几万人,不会是一团和气的——总会有许多的势力、将他们从内部分化的。”


    这大概是李云心第一次接触到木南居内部的事情——却是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姑娘口中。


    她自称十八年前被选中修习画道,想来如今也是十八九岁上下。


    十八九岁……修画道。没那么多的宝典,没什么靠谱的尊师,如今却已晋入了化境——


    这令他想起了凌空子。


    这云山之上……当真是人才济济啊。


    也许还会有一些更加惊才绝艳之辈,却被终生埋没吧。


    但李云心何其聪明。听她说到这里,就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他略沉吟一阵子,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都会拉帮结派。譬如京城里的人外地人,说什么庆州帮、凉州帮等等——修行人知道这种事。但也懒得管。而这些帮派里面,并非人人都晓得自己是‘共济会’的人——只有些头目管事是你们的人。你们控制了几个点,就控制了几个面、同时保密工作也容易许多?”


    辛细柳笑得眉眼弯弯:“龙王真聪明!”


    她这笑看起来,就的的确确是一个漂亮小姑娘欢乐而毫无心机的笑。这叫李云心的心里,又生出些念头来——


    此前他想,这女子或许心机深沉,是个可怕的对手——他刚才一直暗中观察着辛细柳的神色,试图找到任何一丝不同寻常之处来。但令他惊讶的是,这女子的神情……没问题。


    一切都很正常——似乎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的的确确发自真心。


    这种情况是他第二次见了。第一次,是琴君。


    想那琴君,玄境大妖,修为极高,能在自己全不晓得的情况下为自己种下禁制。她看来“无任何异常”之处,却正意味着她的城府深沉得可怕,已不是旁人能够揣度的了。她毕竟活了那样久,有如此的心机也在情理之中。他李云心看不出,就只算是自己功力不足罢了。


    而起初他以为这辛细柳虽看着是个青春貌美的少女,但修行无岁月,实际上也足有上百岁了——心机深沉,也是常事。但而今晓得她只有十八九岁罢了。


    十八九岁的人……无论经历了多少、见识了多少,都绝无可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这是他对自己的信心——如果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早就死掉了。


    但……当真如此么!?

    他开始意识到……与自己打交道的,似乎从来都是些“坏家伙”。无论聪明也好、愚蠢也好,总会以许许多多的心机示人。他与那样的人见招拆招尔虞我诈,渐渐已不相信真有什么“纯良无邪”之辈了。


    说来是保命的本领求生的手段,却也是很悲哀的。


    想到此处他低叹了口气:“你是木南居的细作——小小年纪却能在伪圣面前不露破绽,也是很有本领。想来这些年你所做过的事情,也可以写成一本传奇了。面对共济会的人的时候,你不心慌么?”


    辛细柳稍愣了愣,旋即失笑:“哎呀……是我不好,我忘记和你说啦——”


    “我也是共济会的人呀。”


  第四百三十二章 好的开始


    李云心微愣:“嗯?”


    辛细柳指了指自己:“十八年前,一共有二十个孩子被选去做丹青道士——咱们的人占了四个。”


    “龙王也晓得咱们所作的画卷,是有很大用处的。于是咱们这二十多个丹青道士就被拉进了共济会。我们二十多人,如今名义上都是共济会的人,道统与剑宗是不晓得的。而这二十人里,余下三个人木南居的人是谁,我也不晓得——向来如此,怕一个人暴露了身份牵连出其他人来。龙王也知道,修行人逼供的手段不同于凡人,不是不想说就可以不说的。”


    李云心点了点头。


    “因此……我们当中便似乎出了一个叛徒。”辛细柳的眉头皱了皱,看起来对那背叛木南居的人极愤怒,“除我之外的两个人当中,有人被策反了。我们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晓得这件事了,但仍不知道那叛徒究竟透露了多少去。这件事……一定要有一个交代,否则后患无穷”


    李云心想了想,忍不住轻笑出声。不过他这笑声里是包含了些惊诧的意味的:“就是说……你现在是一个双面间谍——你出身是木南居的人,却被共济会吸纳了。今夜你也是因为这一层身份,才可以替伪圣出面做事?”


    辛细柳看起来略有些得意:“正是的呀。”


    “那么……你们当中被策反的那个就更厉害了。”李云心又笑着摇头,“他出身是木南居,打入玄门,在玄门内被共济会吸纳了。接着被共济会策反,又成了共济会的细作——这就是三面间谍了。而你们现在却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所以我一定将他揪出来!”辛细柳竖起了眉,气鼓鼓地说。


    话说到这时候,李云心脸上很轻松,心里却绷得愈紧了。


    ——还是没什么破绽。谈及这样的复杂的话题,可能一段话里情绪就要峰回路转几次。在这种情况下要将情绪隐藏得完美,连他自己也吃力。


    但他仍看不出什么破绽。


    于是笑着叹口气:“好。如今算是知道你们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了。那么……想要我教你些什么呢?”


    辛细柳微微一愣,随即欢喜地跳起来——她座下那白鹤发出一声不满的长鸣,听着倒很像白云心现出真身时候的声音。


    “龙王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她快乐地说,“那些云山的道士和剑士总说自己是玄门正宗,说我是旁门左道——依我看,龙王干脆重新开宗立派嘛!通明玉简在您手上,你又是天下画道第一人,您就做新的画圣,我就是您的开山大弟子啦!”


    无论真心或伪装,这的确是李云心很少在别人身上看到的快乐模样。于是他摇头微笑:“圣人又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总要太上的境界。开宗立派这种事呢——如今道统和剑宗还在,会很麻烦。我也不喜欢被一群人跟着——”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似乎很久很遥远,却其实并不甚远的数月前那段时光来。


    他在渭城乔家的宅子里收了四个“弟子”……算是五个吧。


    那时候只觉得有趣,玩闹一般赐些名号。岂知那些小妖后来做事也上心,很有些弟子的模样。只是如今……都飘散凋零了。


    死掉两个。


    有一个仍被囚禁在云山。


    有一个受重伤,与于濛在一处。


    另有一个……乔嘉欣的游魂,如今不晓得哪里去了。


    当初与那死掉的两妖在一起办事,如今……不知道境遇如何。


    忽然觉得有些索然。便又笑笑:“也没什么时间教你。再有十几天云山要落地,玄门就要同妖魔开战。到那时候,我可能连自都身难保——你家主人,舍得你跟我走么?”


    辛细柳愣了愣。颊上忽然生出两团不易觉察的红霞。但很快找一个话题想要遮掩过去:“啊……龙王神通广大,自然会有办法的——据说龙王从前是人,后来才成了龙王。如果是我的话,也想——”


    说到这里忙住口,讪讪地说:“我是不是……又问了不该问的事。”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也没什么。”


    辛细柳不晓得他这话是敷衍还是真心。正要再说些什么——看见李云心的手掌一翻,忽然抛给了她一个东西。


    她不假思索、立即去接——这动作被李云心看在眼中。到这时候,神情仍没什么破绽。


    接着,辛细柳看到掌心那东西。


    她的反应——


    先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晓得这是什么。


    随后愣住——似是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推测,然而不敢相信是真的。


    紧接着,则浮上来一丝惶恐畏惧——那个“大胆的推测”,令她有些怕。


    如果李云心没有看错的话,惶恐畏惧之后,有一瞬间的“患得患失”。就好像是敏感的少女在猜测陌生男子突如其来的心意。


    然而这种情绪,很快被随即而来的更加宏大、更加肃穆的情感压制——此前的种种反应都是她自己的,接下来的反应,则是基于她所属的势力、立场而做出的——


    “龙王……这是什么意思?”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语气变得同向李云心转述“她家主人的言语”时一模一样。


    因为如今被她捧在手中的,那通体透明的东西……


    似乎是通明玉简。


    李云心皱了皱眉。


    依旧……毫无破绽。


    于是他顿了顿,看辛细柳:“这是通明玉简,是画道的圣典。你不想瞧瞧这东西么?”


    当然想——有哪一个修习画道的人会不想呢?

    然而这东西,却又引出了多少灾祸来?近来短短数月的时间,玄门的真人们接二连三地陨落,大妖魔们也有死伤。更不要说全没人在意、如蝼蚁一般被波及的凡人,以及天下动荡的大势!虽不能说都是因为这通明玉简,却必然与它脱不开关系。几乎可以说,这东西,就是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


    在这种时候……它几乎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了。神通高强者可以试着去争夺它。修为低微的人得到它,却只是一块催命符罢了。


    辛细柳托着它,就像是托着一块易碎的水晶。


    “这是……龙王的宝贝,我怎么敢收。”她似乎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细柳之前是说错了话,龙王……还是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吧!”


    “没有开玩笑。”李云心正色道,“如今要去伪圣那里。他们两个,又一直想要我这通明玉简。我带在身上,就等于白送了他们。倒不如送给你——”


    他神色肃然地看着辛细柳:“暂由你保管。在他们眼中你是他们的人,断无私藏的道理——更不会搜你的身吧?”


    说到此处顿了顿。辛细柳愣了一会儿,才道:“……不会。”


    “而你又是木南居的人。”李云心便继续说,同时笑了笑,“你刚才说了些你们的人要帮我的理由,我听过之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也觉得,你们该还有些旁的考虑——”


    “共济会虽与我有杀父杀母的仇恨,但世人素知我李云心……是个阴险狡诈之徒,对不对?”


    辛细柳忙张嘴要说话。但李云心一摆手,制止了她:“所以如果我能活着上云山,共济会的人又觉得我有利用的价值、想要招揽我……我也不是没有可能暂且在他们那儿容身——你们想到这一层,对不对?”


    “因而才出手帮我,明示自己的态度。唉——”李云心笑了笑,“倒也是我最初料到的结果——我跑来这里搞出声势、共济会的人一旦对我流露出些许招揽之意,你们一定坐不住,也会帮我。同时也证实我的另一个猜测——你们在共济会内部,同样有耳目。”


    辛细柳便只眨眼,不说话了。


    “那么如今把这东西交给你,也算是投桃报李。所谓你们今夜帮了我、只求能借着我的身份自由活动便可的理由,在我听着像是白送给我的人情。我又不是傻瓜——只要你们开始认真对待我们双方的关系,我也就肯给你们足够的善意。这玩意儿……就当做是我的善意吧。”


    过了好一会儿,辛细柳才为难地说:“但是这个……龙王当真交到了我的手里,我是绝无可能私藏的。如此要紧的东西……细柳是要交到主人那里去的。”


    “那么就交过去。”李云心毫不在意地说,“开启这东西的法决只有我自己才晓得,它在谁的手上,倒并不重要了。”


    辛细柳半晌无言。看李云心的眼神当中除了疑惑、惊诧,还慢慢多了一丝别的神采——


    如他一般俊朗的人物,原本就极少见了。在未见李云心之前,世上关于这位渭水龙王的传闻似乎都主要集中在“狡诈”、“凶暴”、“无情无义”这样的词儿上。可如今亲见了他,虽知道的确与寻常人不同,却也慢慢意识到这个活生生的人似乎与传说中更不同。


    ——看起来……哪里“狡诈凶暴”了?倒更像是个磊磊落落的坦荡人。


    至少,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随随便便将就通明玉简这种东西、交给另一个第一次见的小姑娘吧?

    辛细柳似乎因这样的情感而无言,李云心便也暂且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御空而行直往西北面去,但并不是要直接飞去云山——那样的话,可能需要几十天的功夫。


    辛细柳似乎另有办法。先前与李云心并行,也只是为了有时间说话罢了。


    而李云心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从见她到如今,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最初是戒惧,之后是犹疑。至于如今嘛——


    他想要从这辛细柳的身上挖出一些东西来。


    她自称共济会和木南居的双面间谍,所掌握的信息必然不会少。李云心此前与两者打交道,都只算是在外围远远观望,很难找到突破口。而今却算是找到了——且一下子找到两个。


    倘若这小姑娘……身份当真如她所说。


    那么实际上是可以通过别的一些手段,叫她说出许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的。


    李云心知道自己在某方面有着“可怕”的优势。尤其对于这种在情感方面算是“涉世不深”的女孩子而言。


    所以将通明玉简抛给她。


    这东西,明显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造物。但曾经的画圣神通广大,又以这个世界的法门对它进行了某种改造。因而这东西同样具有这个世界里那些真正的“玉简”所具备的特征——否则曾经的双圣、不少高阶修行人也都曾见过它,为何也众口一致地称它为“通明玉简”呢?


    于是,这所谓的通明玉简,是可以留下自己的气息的。


    玄门修士们也用玉简,来录下自己的心得精要。再以自身灵气在简中留下印记,便可晓得这玉简大概到了何处、是否损毁。自然没他从前那个世界的所谓“定位”那样精准玄妙,但至少可以知道——这玉简可能在西方、北方、还是西北方。


    另一层……他所留下的这印记,乃是以画道的法门施展的。是他能够从简中找到的、最适合真境修士修行的神通。


    倘要破去他留下的印记,他立即便可晓得究竟是画道的手段还是以其他的法子暴力破解。他想要进一步确定辛细柳到底是不是她所自称的、木南居的人——这通明玉简的去向,便可作为凭证。


    而木南居的人以画圣旧部自居,更可以晓得如今在他们内部,是否还有修习画道的高人。


    况且眼下他境界已经极高。通明玉简当中可以为他所用的法门越来越少。他急需的并不是高深的术法,而是同画道有关的、更加基础的、成系统的修行方式。


    至于通明玉简当中所藏的所谓“飞升的秘密”——搞了一千年也没人搞出来,更不多这么一时半刻。倘若共济会将视线转去木南居的身上,他倒还可以减轻些压力吧。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然而那个目的实在太过飘渺、难以捉摸,也只是“存一个念想”罢了。


    也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叫他在此刻将这通明玉简交出去。然而那个原因……李云心如今并不想去细细琢磨它。


    因为那是他在这段时间里有恃无恐的底牌之一。


    前几次都险些将这张底牌翻开了。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很希望事态可以依着自己预想的轨迹发展——让他为自己挣出一片……至少可以短暂休息、舔舐伤口的余地来。


    如此再行过一刻钟。终究将这通明玉简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的辛细柳停住身形,看李云心:“龙王……还有什么要交代给我的么?我身上有可以日行十万里的法宝——我们可以乘此去。但那么一来,就没什么时间再给龙王细细说些什么了。”


    或许是“拿人家的手短”这句话用在修士身上也恰当。又或许是心里什么别样的情愫作祟。辛细柳此时同李云心说话时的神色又与从前不同。此前的恭谨是有的,但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怯……似乎也是有的。


    李云心温和地看着她。声音也温柔:“倒更想和你一起慢慢飞过去。”


    他说了这话,有意顿了顿。辛细柳就抿嘴笑起来。


    “——也好在路上,同你一起参详参详画道当中的事。”李云心眨了眨眼。漂亮的眸子在月光下眼波流转,是一等一的风流潇洒,“但恐怕云山上的人等得急,又坏了你我的大事——索性早去,见个分晓吧。”


    又垂下浓且密的睫毛、略想了想,再看辛细柳:“我也很高兴……有了一个同类。”


    辛细柳因他这眼神而微愣了一会儿。但很快转过脸、目光闪烁地眨了眨眼:“啊……细柳岂敢与龙王并……并……哎呀!”


    她似乎有点儿心慌意乱。吞吞吐吐地说了两三句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儿。寻常的女孩子在这种时候大概会更加羞涩慌乱。可这辛细柳——


    却忽然跺了跺脚,扬起拳头又气又笑地虚虚打了一下子,转脸看他:“龙王,你真是个坏蛋!”


    李云心微微一愣,便也眨眼。目光温柔又轻佻,笑道:“那么,我坏在哪里呀?”


    辛细柳用指背抵住了两颊,只拿余光看他——似乎在为略染了红晕的脸蛋儿降温:“我知道龙王喜欢挑逗女孩子——白云心、红娘子,还有你身边的女妖精。但是,请龙王不要因着自己生得漂亮、细柳又崇敬您的心胸和手段,就也来戏弄我——”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因为我可知道如果真喜欢上了龙王这样的人,是一定没什么好结果的!”


    李云心大笑:“你这样聪明的小姑娘,怎么会上我的当?况且,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地因为……寻到了一个同类而觉得亲近呢?”


    辛细柳又抿嘴笑:“龙王这样的大英雄,哪里会在乎什么同类,又哪里会在乎什么亲近?和细柳说这些,也许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李云心听了她这话,笑容便慢慢地收敛了——变成某种怅然若失的笑,看起来有点儿失落。


    像是想起了什么曾被压在心底的难忘经历。


    便笑着叹口气,微微摇头:“唉。也罢。终叫我现在是个妖魔呢。世人,也都说我狡诈无情罢了。然而……我从前毕竟是个……人呀。”


    说了这话,抬眼看一眼辛细柳。


    小姑娘似未料到自己的几句话竟将李云心的愁绪勾出了——似也更未料到……他竟有如此的愁绪。便愣了神儿。过一会儿,脸上浮现出忐忑的神色来,将要张口说话——


    李云心便立即又笑起来,似是将“心中不快强压了下去”——


    “也罢也罢,我们即刻往云山去吧!”


    ——如此,这小姑娘心里存了些许愧疚,却又不得抒发。再见李云心这“强作笑颜”的模样……很快那愧疚便慢慢发酵地更加浓烈了。


    她便轻咬了咬嘴唇,看一眼李云心,小心翼翼道:“那……这就随龙王去——”


    于是李云心在心里微笑起来。


    ——愧疚或者同情或者好奇……都总是很容易引出另一些情感来的。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第四百三十三章 豆婆与凌娘


    是夜,李云心与辛细柳往云山去,说许多话、怀许多心思。


    却另有令人,在往渭城去。


    实际上,是在往“曾经的渭城”去。


    焚毁渭城的火刚刚熄灭月余。以那巨大而残破的城郭为中心,方圆十里之内的土地都是龟裂的。草木早已经凋零枯萎,秋风一起,便是漫天的飞沙与呛人的烟雾。


    渭城与洞庭之间,本有一片广阔的森林。可如今森林也不在了。渭城的火焰在熄灭之前终将秋日的草木引燃,从城周、一直烧到了洞庭边。如今沿途一片焦黑狼藉,仿佛被发了怒的天人狠狠踩踏蹂躏过一般。


    而那洞庭边,亦是发生过可怕的灾变。君山被雷霆轰塌,从前的洞庭盛景之一不复存在,只剩下半块巨大而丑陋的岩石立在水面上。可这并非最令人心惊的灾祸。真正的灾祸,是洞庭湖水。


    从前的千万里洞庭,烟波浩渺,仿若仙境。而今的洞庭……则几乎成了死地。


    修行者在追捕李云心时使用的神通几乎毒死了整片湖水之中的鱼虾、精怪。尽管后来将水中的毒液收去,尸体却留在了湖中。


    起初——沿湖而居的州府百姓喜出望外,将还算新鲜的鱼虾打捞。或者自家食用,或者用以贩卖。


    但很快……凡是触碰过那些死去鱼虾的人,都在三日之内皮肤溃烂、呕血不止。而那些吃了这些鱼虾的人,则七窍流血,五脏六腑尽碎。短短四五天的时间里,又死掉何止数千人。一时间都晓得是那些鱼虾招来的祸患——忙将余下的,统统倾入湖中。


    至于那些死掉的尸体亦无人敢触碰。少数入土为安,多数的,也被抛入湖水里。


    月余的时间过去——这样多的尸体便在湖中慢慢地腐烂、发酵。很快,各种各样的疫病滋生开来。洞庭重新变得烟波浩渺。只是如今不再是水汽,而是可怕的瘴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大概便是洞庭只进不出——滔滔渭水以及其他几条细流为它提供水源,它却并不是什么大江大河的源头。因而可怕的毒水与瘴气便只笼罩这样一片广阔区域,并不曾像四周扩散。


    但即便如此,整个庆国的南部仍遭受可怕的打击。


    洞庭周边自古便是鱼米之乡、庆国的产粮地之一。而今无人敢引洞庭的水灌溉,又有更多沿湖而居的百姓背井离乡——小半个庆国,已是人心惶惶了。


    然而背井离乡的那些人,原本生活算是富足、还过得下去。他们离开故土,所求是安身保命。


    但另有一些人,从前就已经居无定所、衣食不济了。他们没什么土地,只靠给人做活谋生。到这种时候对于这些人来说,则是另一件好事——


    为了应对眼下的窘境,州府发下通告。一方面安抚人心劝说百姓们守住故土,另一方便,则声称凡去渭城旧地、洞庭周边垦荒的,不但将那些如今已算是“无主之地”的土地划拨他们,还会连免三年的赋税。


    于是这许多的人,便满怀希望地来了——


    并且看到已经面目全非的渭城、洞庭。


    实际上在他们眼中,还不坏的。


    渭水仍旧清澈,水里也有鱼虾。据说官府也在延请修士将渭水与洞庭之间的水口封住,以求毒水不外溢。


    大片大片的土地上都是森林燃烧之后的草木灰,不但省去开荒的功夫,还是天然的肥料。倘若要冬种、春耕,只需要将荒原里的树根草根挖出,工作量算是很少的。


    如今是仲秋了。还来得及在入冬之前栽种些可以越冬的苗木。依着官府赈济的粮食捱过小半年,来年或许就有丰收——这样的前景对于许多人来说称得上是从前不敢想象的幸福。


    于是渭城周边,渐有人烟。虽不多,可总是慢慢聚集过来了——


    到今夜的时候,便又有两人踏着夜色也来了。


    是……两个女人。一老、一少。


    实际上老者也不老,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算半老徐娘。在深秋夜里裹了一件藏蓝的棉布斗篷,头上戴一顶斗笠。这打扮不伦不类,像是跑江湖的,却又像是寻常的妇女。然而瞧她斗篷上摞了几块补丁,便晓得或许是因为生活窘迫,便将避雨的斗笠用作避风沙的檐帽了。


    这中年的妇人,自称豆婆。


    豆婆身后的,是一看着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也穿粗布衣、戴斗笠。但衣上补丁更多。可即便如此,倘有人透过她面上蓬乱垂下的头发细细瞧,便会发现这小娘子实是个天香国色。


    这小娘子,自称凌娘,说是豆婆的女儿。可外人看了会觉得奇怪——这老娘倒不心疼女儿,叫她臂上、背上,都提了背了许多东西。


    ——背上负两杆大戟,足有七尺长。三分之一在背,另外长长的两截则高高地冲向天。寻常男子这么个背法都要行走不便,这凌娘却走得很稳当。


    左边腋下则夹了一捆刀剑。但看着都不是真家伙,而是些薄铁片打造的玩意儿。虽然明晃晃,可会一颠一颠地颤。就令人想起那些街头耍刀吞剑的卖艺人来。右手则提了一个蓝底白花的大包袱,鼓鼓囊囊。看着放的是被褥、衣物、吃食。


    即便这小娘子身段修长,可背了提了这么多,看起来也臃肿了。


    ——倒的确是,走江湖卖艺的。这也是她们自称的身份。


    此刻空着手的豆婆与苦力一般的凌娘站在一片焦土上。身后有六七个帐子,这是住了六七个户人家。都是前些日子才来到,先在这里搭建一个安身地,打算再慢慢地垦荒。


    也刚刚问过一户人家。说从此地再往前七里,就是从前的渭城了。


    也劝她们娘俩儿不要再往前去——那渭城附近,大火烧了几十天,土地早就蒸干了。方圆十里什么都长不出来,连草籽儿都烘成了灰沫沫。倒不如与他们这些人住在一处、互相帮衬。“母女俩总不是个法子、到底要有个男人。不如留在这儿成个家”——这种劝她们的话,说了一个晚上。


    但无论是豆婆还是凌娘,都没什么表示。


    告别了这些垦荒者之后,两人继续往渭城的方向走。走上约莫半个时辰,连脚下与泥土混杂在一处的草木灰都不见了,只余下薄薄的一层黄沙。空气越来越干,空气中也开始有阴森的凉意。


    这凉意,并不单纯是秋夜里的寒意。似乎还是因为另外的一些东西。


    如此再过一刻钟,渭城的轮廓,如同一只匍匐的巨兽一般在地平线上显露出来了。


    豆婆便停下脚步,脚底干燥的泥土沙沙作响。接着略转身,往西边看——


    西侧,便是滔滔的渭水。在这样的距离之上虽看不到那条大河,但可以听见隐约的水声了。从前,这里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沿着田边的小路走下去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渡口。如今这些都不见了,只余荒野。


    豆婆便从斗篷下探出一只手来,往西指了指:“你说当初李云心最后一次与龙九见面,是在这个渡口旁?”


    凌娘便也停下脚步。先喘了一口气,再往西边看——微微眯起眼。隔了过会儿,轻声道:“是。”


    豆婆得了这回应,便将手缩回去了:“还有呢?”


    凌娘愣了愣:“……只见了面说些话。再没什么了。”


    豆婆微微侧脸,用余光看身后的“女儿”。但目光里浮现出来的是与她的身份、打扮全不相符的严厉冷酷:“再想!”


    凌娘微微一哆嗦,便咬咬嘴唇,又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当天回城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当天是跟了他出城的。然后……我们两个沿路走回来。那天城里死了人,路上……有戏台。戏台上有人唱戏……”


    边想边说,慢慢地、琐琐碎碎地说了许多。


    这豆婆也不催她,耐心地听她讲了将近两刻钟。但其间会问一些诸如“他当时有没有皱眉”、“他当时说的是‘必定’还是‘一定’”、“他当时的脚步是快还是慢”之类的细节问题。


    有些问题凌娘答得出,有些则记不清了。如此她说完、豆婆也问完,这中年妇人才又道:“你要记住。想起了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细节,都要同我说。有没有用是我说了作数,不是你说了作数——倘若你真有你自己以为的一半那样聪明,怎么会被那李云心害死?”


    说了这话抬脚便走。那凌娘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抿了抿嘴、再跟上。


    再过两刻钟,二人到了渭城的城门前。


    这是渭城南门,名曰远宁门。借着月色可以看到这城门还算完好,尚未倾塌。向里面望,一片黑洞洞,仿佛藏匿无数凶神恶煞。豆婆的脚步略一缓,凌娘便会意。开口低声道:“我当天,从这里进门,来的时候渭城里——”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凌娘便将当日沿途所见事无巨细地描述,仿佛将当时的情景也还原了。而谁又能想得到,当时那繁华的渭城,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连鼠虫也无有了呢?

    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听起来诡异极了。


    “……他在城里游走了很多天,送出去很多画作。还在石上刻下一些印记。”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沿着干涸的柳河走了一里路,来到一块青石旁。


    “我……也曾经在这块石头上见过印记。但只刻了一半,没什么灵气流转……”


    凌娘所说的那块青石,临着柳河。而今往上面看已经没什么“印记”了——石面上似是被刀剑削去一层,又崩裂数道细纹。看着是被火炼的。


    “……送了那乞丐一幅画。后来那乞丐就在巷中被杀了……”


    一边听她说,豆婆一边慢慢附身。双手仍旧笼在袖子里,眯起眼睛盯着青石瞧了好一会儿。接着又慢慢探出手,在青石上画了半个符号:“是这样?”


    凌娘凑近看了看:“……不是。”


    她便再面无表情地想一想,换了个纹路:“——这样?”


    但也不是。


    这豆婆也不急。凌娘说不是,她便抹去——用一只肉掌,生生从石头表面抹去,然后再画上别的。


    如此——试了两个时辰!

    整整两个时辰,她弯腰不动,只有一只手在动。那些符文印记……又何止试了上千个?!


    到最后连凌娘都有些丧气,小心翼翼道:“婆婆……或许……该先去看看别处吧?”


    豆婆便又用那种严肃而冷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如今你是个废人。可知道即便想要从我们这里重得修为,也要经历千辛万苦?倘若连这种耐性都没有,哼——你即刻就自裁了吧!”


    凌娘便沉默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当这豆婆在石面上写下第一千六百四十六个符文的时候,凌娘的眼中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光。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是了。”


    豆婆便直起身,也盯着这符看了好一会儿——眉头慢慢皱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她在自言自语,并没有征求意见。凌娘便也不说话。


    沉思了半炷香的功夫,再迈步走。所行之处、停留之处,都是从前李云心夺舍螭吻之前的那几天,在渭城中停留过的地方。


    于是,整整一夜过去了。


    天再亮起来的时候,凌娘已经靠着一堵断壁睡着。而豆婆则站在一根高耸的石柱上。这石柱从前是城中最繁华的酒楼“琼华楼”的一部分——她眯起眼睛,借着晨光俯瞰整座城市。


    虽然绝大部分的建筑物都已被焚毁,但纵横的街道仍在。她从天边刚露鱼肚白的时候,一直看到生出火红朝霞的时候。随后闭上眼睛沉默不语地思索好一会儿再睁开,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


    这册子却不是别的,而是《府志》——《渭河府志》。上面详细记载了本府诸多城镇历年来的人口数量、田地规模。渭城从前是当世的大城,因而记载得格外详细——详细到某街某巷有某户、人口多少、年龄几何的地步。


    细看半个时辰之后,这豆婆随手将府志一抛,册子在坠落到地面之前便自行焚毁了。


    而后,她慢慢抬起手,手中多了一支法笔——


    她开始在虚空中,以玄光描画一些东西——背景是她视野当中这整座渭城。


    一刻钟之后,她停笔。


    一个……经络关窍俱全的人形出现在她眼前。


    背景同样是整座渭城。


  第四百三十四章 弱水禁制

    “龙王是个骄傲的人。但……但……倘若伪圣的要求叫龙王恼怒,切莫冲动。无论如何暂且答应下来,我们……慢慢斡旋,总有转机——”


    在一条石窟中行走的时候,辛细柳这样对李云心说。


    三个时辰之前,两人乘上辛细柳所携带的“星梭”,一路风驰电掣,转瞬即至云山。李云心原本很想细细瞧一瞧云山的模样,但这星梭未叫他如愿——法宝飞行时外面有一层冰霜凝结,将其外的景物遮挡得严严实实,是什么都瞧不见的。


    或许这是共济会的安排——暂时不想叫李云心触及太多的秘密。


    这令他想起他从前的那个世界、某些恐怖的团体带人去老巢时,要将人的眼睛蒙上这件事。


    当法宝再一次被收起的时候,李云心与辛细柳便在身处这条石窟中了。


    据辛细柳所说,此石窟在云山的腹地当中。距离云山最外层,足有三四里的深度。他们所乘星梭也是从另一条长道当中直接遁入的。


    虽说是石窟,但更像是被人工开凿出来的。地面平坦,两侧的石壁也平坦。顶部乃是穹顶,截面像一片面包。极长——到此时,两人已经行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却仍未到头。


    辛细柳看起来开始忧心忡忡——与她此前在枯蝉子面前时的从容形成鲜明对比。似乎离那双圣越近,她就越感紧张惶恐。她对李云心交代许多事,似乎很怕他当真将“双圣”触怒了,难出云山。


    等两人再行一刻钟之后,她停下脚步:“龙王,我只能送到此处了。更往前就是小云山的禁地——没有伪圣的宣召,我也不能入内的。”


    这石窟当中光线黯淡。但墙壁上似乎生有以灵力炼化的菌菇,发出淡淡的荧光。这令辛细柳的面庞变得清晰起来。


    她咬了咬嘴唇:“一旦事变,龙王可有……什么事需要细柳去做么?”


    李云心在一路之上略显沉默。到这时候他也停下里。看了看辛细柳,想一想,笑着摇了摇头:“你放心。我是来告诉他们一些事的,不是来求死的。”


    这样说,似乎仍不能叫辛细柳“放心”——李云心便又沉默一会儿,开口道:“我有退路的。你尽管去吧。”


    说了这话,突然伸手在辛细柳的头上揉了揉。小姑娘没有道号、不穿道袍,梳的也不是道髻,而是个朝云近香髻。因而李云心轻轻一揉收回了手,她才晓得做了什么。一时间有些微愣——但愣且羞怯终究不是她的性子,又笑起来,作出气恼的模样。


    李云心便哈哈笑了两声,举步往前去了。


    辛细柳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地淡了。等李云心的身形渐渐消失,才抬头轻轻摸摸自己的发髻——他用力轻,并未乱。


    然后将手放下来,情绪复杂地叹了口气:“退路啊……”


    ……


    ……


    李云心是再向前六步之后消失的。其实在他与辛细柳的分别处往前看——前方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尽头隐藏在黑暗当中,看不清的,本以为还要再走上一刻钟。


    其实只往前六步去,忽然柳暗花明。仿佛,一步,就从幽暗的洞窟中踏入了温暖的春境。


    眼前忽然展开一片广阔天地,蓝色天穹与白色云朵扑面而来。同来的还有暖风、花木香、悠远的鸟鸣。而今……他身处一片悬崖之上。


    上下左右,都是悬崖。崖壁上生长着茂密的植被,将岩壁遮掩得严严实实。他略一皱眉,转身回头看——发现来时的路消失了。身后变成一堵石壁。他试着用手去推了推——石壁很坚硬,并不是幻象。


    于是转身再往前方眺望——便看到了小云山。


    一座倒悬的山峰,浮在半空中。小山峰上亭台楼阁林立,其间遍布苍翠植被,绚烂花朵,真如仙境一般。


    而这片更加广阔的空间之中,亦有山川河流、蓝天白云,仿佛是一个完整的小世界。


    这便是辛细柳同他说的、双圣的居所了。按着她所说,双圣,应该就在那座浮空的小山之上。


    李云心略想了想,决定上山。


    此地并没有如临大敌的气势,也没有虎视眈眈的敌人。看起来倒是和善优雅,颇具善意。但这种敌人,可比那些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的家伙难缠多了。


    然而就在他踏出一步、打算舞空而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传过来——


    “渭水龙王既是水中王族,可知道弱水?”


    说话的人离他很近,而他竟未觉察!立即收回脚步、抬手往前方看——便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凌空而立。


    不……并不是凌空——他足下踩了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飞鸟。


    小云山上……平常只有双圣居住。这老者,便是所谓的“书圣”了吧。


    倘若见到真的“圣人”——这是指那种肉身与神魂融为一体,两者都如假包换地处于巅峰状态的圣人——他心中或许会生出些许忐忑敬畏的情绪。这情绪,只因对方所拥有的超越了世俗认知的力量。


    然而他如今所接触过的任何一个“所谓的圣人”,却都不是这种状态。


    他们当中有只存记忆的、有化身渡劫的、还有如眼前一般,只有肉身是货真价实的、内里却是……共济会的游魂的。


    ——算是级别极高的游魂了吧。


    因而他只微微一愣,便展眉笑了笑。语气温和从容,全无半分惧意:“环绕这十方世界中陆的,不都是弱水么?自然是听说过的。”


    “阁下,怎么称呼?”


    老者也一笑:“此处是小云山,乃是双圣的居所。渭水龙王,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么?”


    李云心仍微笑,却将眼睛眯起了:“正因为知道阁下的身份才要问。当代的书圣本名苏玉宋——难道阁下是如假包换的本人么?”


    他这话可不善。然而老者竟不动怒,脾气也未曾被他撩拨起来。倒是略沉默一会儿,轻出一口气:“原来是这事呀。唉——”


    他伸出手,遥遥点点李云心:“渭水龙王这身体也不是李云心的身体。而今难道还觉得自己是别人么。况且……我做这苏玉宋,也有了千年的时间。这样久……我从前是谁、如今又是谁,早不放在心上了。终究只是个名字罢了——就如同渭水龙王、渭水君、李云心,不都是你么?”


    李云心点点头:“也是有道理的。那么我就叫你苏翁吧——苏翁忽然问弱水,是什么意思?”


    苏玉宋便抬手往四下里一指:“渭水君知道弱水,应该清楚弱水不能载物,一羽亦不可渡。而这小云山当中,也如同弱水一般。倘若刚才你一步踏出去,可就要像凡人一般直直地摔下去了。”


    李云心微微一惊。


    弱水的典故他自然听说过——说诸国所在的这片土地,乃是十方世界中陆,极度广阔。而围绕着中陆的,则有诸多海洋。海洋再向外,则是弱水。


    弱水与海洋之间没什么明显的边际。然而弱水不能载物,是无人能渡的。倘若有人驾船在海洋中离岸航行、越过了海洋与弱水之间的边界,便会立时沉下去、再也浮不起。人与船很快就要被可怕的重压压成扁饼,断无生还的道理。


    倘若不是人,是修行者或者妖魔的话——离了岸往浩瀚弱水深处御空而行,又会怎样呢?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从没人知道。


    因为玄门并不允许这样做。玄门自然没有自主的意识,这意识,大概来自天人。


    据说弱水的深处,有天人在人间的行宫。天人不想净土被凡人窥伺,因而命令道统在中陆周边的海洋中设立“哨卡”,禁止修行人往弱水深处去。


    但任何一种制度规章都必有不从者。古往今来数万年,岂会没有叛逆的修士、妖魔起了性子要试一试呢?


    从无成功者。离了海洋在弱水水面上御空而行,无论飞得多么高,都会受到弱水的影响——妖力与灵力将飞快流逝,即便是最强大的修行人、妖魔,也只能飞出数百里罢了。


    这自然是指……飞了出去、又飞回来的。另一些一往无前者没有返回的念头,将最后的力量都用以前行……


    于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李云心从前只听父母说过这事。然而那时候,他的修为并不高,也没有见过更多的大妖魔、高阶修士。于是只觉得这是这个世界“种种奇妙事件”当中微不足道的一件罢了——难道还有比“真地存在妖魔、仙人”这件事本身更叫人吃惊的么?

    可如今他经历得多、自己的修为也渐渐精进,于是懂得更多道理与规则。更晓得……即便在这个世上,也并不是全无规则的“神异”。妖魔,仙人,他们的灵力体系或者妖力体系,都遵循着另外一套理论。人们修行数万年,这将这套理论慢慢完善、几乎可以运用到修行的各个领域了。


    譬如新创一种术法——你甚至用不着亲自去试。只消在头脑当中模拟手法如何、灵气引导如何,便可依着玄门正宗的功法体系,推导出可能的结果。


    于是对于另外一些事情,也可以依照修行的“常理”来判断到底是“可能”还是“不可能”。


    但问题是弱水这东西……依着他如今知道的,明显是属于“不可能”的。


    传说中的弱水,听起来就好像某种可怕的禁制。这种禁制蛮横地禁绝一切灵力、妖力、甚至世俗间种种习以为常的规则、力量。这种程度的东西……即便是双圣也是搞不出来的。


    这并非是指“能力不足”,而是与整个修行体系“相悖”。


    但而今,就在这小云山之中,苏玉宋对他说存在着类似的东西!

    李云心来到这世上,最感兴趣的玩意儿之一便是修行。如今遇到这“最感兴趣的事情当中最令他不解”的一件事,立时生起了十二分的好奇之心来。


    苏玉宋见了他微惊的表情,便立在鸟儿的身上一笑:“却有法子可寻——譬如借这鸟儿的力,也是可以来去自如的。龙王或许不是很善于此道——我可以为龙王讲解……”


    他话说到这里,却忽然发现李云心的眼睛亮了亮。


    苏玉宋做画圣已有千年之久了。既然连自己从前的身份都快要忘记了,自然更记不起……他那游魂本体还是个孩童的时光。于是一时之间也就没看懂李云心眼中那忽然迸发的神采意味着什么。


    下一刻——李云心忽然往前大大地蹿出一步去!


    苏玉宋忙道:“我已说过,此处——”


    于是李云心这一步果真踏空,整个人直直地坠落下去。


    他所在之处与地面相去足有两里——千米的高度!从这里往地上看,河流不过是蓝色的丝带,茫茫的森林也宛若青苔。然而这李云心落下的时候却背了手——仿佛是在玩耍消遣。


    下落的过程只持续了十几次眨眼的功夫罢了——只听到轰隆一声,苍翠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土黄色的、小小的浅坑。这自然是从苏玉宋的视角来看。


    李云心……坠落到了森林当中,连膝盖都没有弯一弯。


    然而他是强横的神魔之身,自是毫发无伤。只是落脚处一小片树木都被他砸翻,又扫倒了周围更多的林木。他便抬头又往天上瞧了瞧、微微皱眉,轻出一口气。


    倒并不主要是想要跳着玩。而是想要试试这片画圣口中所说的、与弱水无异的空间罢了。


    结果有些失望、有些惊诧。


    失望在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体验——譬如灵力流转不畅、雪山气海被封、或者身体受到禁制。一切还是老样子,身体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惊诧,也正是因此——明明一切正常,偏神通没用了。妖力可以顺着经络走,但就是不顶用。好比人知道水能灭火——如今一堆木头着了火,用冷水去浇,却怎么浇都浇不灭。


    这的确……不是他所知的修行理论可以解释的奇特禁制。


    两息之后,苏玉宋也赶了下来。他依旧凌空而立,奇怪地看李云心:“龙王这是在玩闹?”


    李云心便抬头笑了笑,看他:“只是——”


    话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他脸上的神色也渐变、笑容慢慢隐去了。


    他盯着苏玉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略有些可怕的念头。


    ====================

    我知道嘛,这章发了,你看到结尾要骂娘……


    但是这个事情也有点儿无奈啊。


    每章三千或者四千、写得久了,慢慢也就养成了这些字数里写完一个小段落的习惯。然后其实我这个分章法儿从作者的角度来说是挺棒的……


    从作者的角度来说,肯定希望读者一直对自己的书保持兴趣、看了这章还想要看下章。我也想叫大家一次看过瘾,但是连载的作品差不多就是这个毛病吧。


    也包括,昨天忽然插一章、开了个支线剧情,对不对?有的朋友说看不大懂。


    (下面作者的话里还有)


  第四百三十五章 囚禁

    苏玉宋也因他这表现皱眉:“龙王想要说什么?”


    李云心便看着他的脸。他在犹豫——这对于他而言是极罕见的一件事。他这人做事向来随心,做决定也果断。平常纠结上十几息的功夫就已经算“举棋不定”了,然而如今盯着半空中的苏玉宋,却是想了又想,才忽然将声音压低了、说道——


    “你们两个……难道是被囚禁了?”


    苏玉宋的脸色忽然变了。


    此前他淡淡微笑,当真是高人的风范。而如今表情在脸上凝固了一刻,接着……便换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其实看起来,就仅仅是“让脸部的肌肉抽动、摆出类似微笑一般的表情”罢了。


    随后他站在飞鸟上,低了头。用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盯着李云心看:“龙王……为什么这样说?”


    李云心想了想:“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到渭城之后所有人都在打我通明玉简的主意。但来的竟然都是一群小虾米……还自称双圣使者。”他慢慢地说、边说边想。觉得……许多那时候没有想明白的疑问,如今都要慢慢地解开了。


    “共济会也有人来,也想要通明玉简。我那时候并不清楚共济会和玄门的关系,于是并没有觉得奇怪。倒后来慢慢了解了,才开始觉得不对劲儿——”


    “既然……玄门几乎已经在共济会的控制之下。为什么来找我的共济会的人,和玄门的人……看起来并不是一路,而且彼此也似乎不知情?”


    “既然是圣人要办事,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只派些炮灰来?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派,当真是圣人的手笔么?”


    “其后,再有其他的人来、其他人想要联手绞杀我的时候,却几乎不提什么通明玉简了。或者只想杀我——因为杀了共济会的人、触犯了他们的威严,要复仇。要么,就是道统剑宗的人为同门的死来寻仇……一团乱。”


    李云心疑惑地摇头,并且在原地踱了几步。脚下倒伏的枝叶被他踩得簌簌作响,升腾起一阵清香气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轻出一口气,抬头看苏玉宋,“在洞庭边的时候,昆吾子一个化身的手段,就能够倾覆洞庭——他还只是个大成玄妙境界罢了。其上,还有广生玄妙境界,再上,是太上忘情境界。而双圣在这个境界千年之久……真想要通明玉简、想要得到手,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他略沉默一会儿:“但你们从未亲自出面。也从未展现过什么神通。”


    苏玉宋动了动嘴角。他足下的飞鸟也略往下降了降——他便一倾身,从鸟儿上跳下来,落在李云心身前。


    “那么……你说下去。”


    他的语气轻了些。看起来像是怕打扰李云心思考、叫他不能听到更多精彩的推断。而他这做派、这神色语气,其实是与他须发皆白的外表极不相符的。倒很像是一个年轻人的魂魄,被装进一具年老的躯体当中。


    “而在这里,你竟然要踩着飞鸟。”李云心抬手指了指天上,“这意味着在这片空间里,你同样失去很多神通,连舞空都不能。小云山既然是双圣的居所……为什么要弄这种连自己都破解不了的禁制?”


    苏玉宋轻轻地“啊”了一声:“但你同样没了神通。”


    李云心笑了笑:“是。可因为是我。只论肉身强横——如果是真龙来呢?你岂不是自寻死路了么?”


    “所以我在想——你找通明玉简不想被共济会知道。如今又找一个丹青道士把我直接送来了这里。你又一直没有离开这儿、这儿还有禁制——你们,到底是不是被囚禁了呢?是……被共济会囚禁么?”


    苏玉宋没有答他这句话。而是略沉默一会儿,奇怪地看李云心:“我此前听说,你这人聪明又自大。今日一看,倒有点儿意思。”


    说了这话又抬头往崖上李云心的来处看了看:“从你进来这里到如今不过是……一刻钟罢了。就疑心我被囚禁。这种话,别人可说不出。”


    李云心皱眉,笑了笑。这神情似乎意味着他有些不耐烦——不耐烦苏玉宋这种拐着弯儿说话的方式。可仍旧给予一些耐心:“你是说我心急。对……倒是心急。”


    “还应该再多相处几天,和你多交谈几次、多观察观察你这小云山的状况。接着同你你来我往地试探,等细节更多了,再说出我的想法——合该如此。”李云心摇头,“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对于一件事的看法,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形成了。只是他们不敢想不敢说罢了。说出来又如何呢?如果是对的,可以开诚布公。如果是错的,可以放弃一条错路不会越走越远。更何况,我没有太多时间。”


    他略加重了语气:“实际上是还有十天。琴君在我的身上种了一团妖力——说十天之后我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就要死。所以说,我希望我们有话直说——譬如你为什么要见我不杀我、我来你这里又要做什么。不要搞那些虚虚实实的东西——你应该知道想要和我搞这些东西的人,都是个什么下场。”


    后面几句话说得盛气凌人。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圣人,而是与他同境界的家伙罢了。


    苏玉宋不说话。瞧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


    李云心从前听说过“他这一招看似极慢,却感觉避无可避”之类的话,但一向都觉得是屁话。可而今竟然真地体验到了这感觉——苏玉宋的一只手伸过来、要点他的额头。


    他自然微微皱眉,便往后退。然而这心思刚刚生出来……手指就已经点上了。


    他心里一惊。


    手指一触即收。


    而后,苏玉宋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倒的确是有一团妖力在。也的确一时间不得解脱。琴君……唔。这手段算是高明的了。”


    既是验证他所说的真伪,也是为了回应他方才的一点“不敬”吧。


    随后认认真真地看李云心:“你这样心急,倒也是好事。这么多年的功夫……见惯了那些道士和剑士慢吞吞的模样。见了你倒是异数。至于你问我是否被囚禁了……”


    苏玉宋笑了笑:“指的我这身体,还是身体之中的游魂呢?”


    他这样说,几乎等于承认了李云心的推断。


    倒是出乎意料了。这样久的时间——他所见到的任何一个共济会的人、玄门的人,似乎都很不喜欢好好说话。性情偏激古怪,是极难沟通的。本以为这伪圣更难说话,却未料到竟是如此模样。


    李云心便稍稍一愣。这一愣的功夫,苏玉宋举步向前,往密林中走去:“本是打算到了山上再同你说。只是没料到你同我一样,是个心急的人。龙王,我们边走边谈。”


    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就连那种淡淡的笑意也没有了。脸色变得郑重严肃起来,仿佛已在心底将李云心接纳为自己的盟友,打算与他说一些极重要的事。


    李云心做事,每每出人意表。却没有料到入初入云山便被这苏玉宋反将一军——他狐疑地皱起眉。盯着苏玉宋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跟上去。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这林间草木苍翠,巨树参天。地上芳草如茵,花朵绚烂,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从林梢中洒下来的天光,也与外面的阳光无异,不晓得是否天顶上被施展了什么神通。


    等李云心赶上了他、与他并肩的时候,苏玉宋才继续说道:“那一样道器四件法宝,你用得还算顺心?”


    这话又叫李云心吃了一惊。但这一丝惊诧好比掠过心头的风——他脸上不动声色,淡淡地说:“只是炼化了。还不能使得如意。”


    苏玉宋便微笑:“那四件法宝,是我们送给龙王的见面礼。”


    “你们?”


    “我。和——龙王口中的剑圣。”


    “哈。”李云心轻轻地哼了一声,“您二位送礼的方式,倒很独特。”


    说话的功夫,已入林中。这丛林极茂盛,举目不见天日,好似傍晚一般。到了这样的环境,苏玉宋似是自在许多。因而他转头看了看李云心:“金光子……唉。我知道她将龙王得罪得狠了,此番便给了她法宝,叫她去迎你。”


    “她去迎你——倘若打算与你握手言和,那么那一样道器就可以保她的命。金光子……实则是很有能力、魄力的一个人。”


    “当如果她打算杀你,也就正合了你的心意吧。她身死,四样法宝落在你手中,就算是我们送你的见面礼——法宝,和她。”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同类拿来做棋子,说送就送。不知道该说我的面子大,还是你们的手段狠。如果是她杀了我呢?”


    “那么你就不值得我们再花什么心思了。”苏玉宋笑起来,须发飘然,“龙王的修为不算顶尖。看重的是你祸乱天下的本领和心思。如果连区区金光子也应对不了,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用处。”


    “那么,现在我对你们有什么用处?”


    苏玉宋停下脚步,看着他:“难道你来云山,不是为了告诉我们妖魔们的布局、谋划么?”


  第四百三十六章 人间劫难

    李云心也停下来。他歪了歪头,笑起来:“好吧。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又要我有什么用处?”


    “我们想要听你的实话。”苏玉宋严肃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的想法。妖魔,共济会,玄门,你一个都不喜欢。于是打算两面游走、相互通报。叫彼此之间的谋略都成空,只能以蛮力互拼、拼个两败俱伤、分崩离析。”


    “如此一来这天下对别人来说是大乱了,对你来说,却是海晏河清——得到喘息之机。但我们不想你这么做。”


    李云心不笑了,变得面无表情:“哦。你看我看得倒是清楚。那么你们想要赢?”


    “你口中的我们这个词,在我这里,是有两种意思的。”苏玉宋说,“一是指,共济会。二,仅仅是指双圣。我猜你取的是第一个意思。但实际上……我们是不同的。”


    他见李云心并不为所动,便略加重语气:“至少……我们这些游魂,与长老们是不同的。长老们,想要的不是赢。长老们想要的结果,与你想要的结果,是一致的。”


    这话终于叫李云心动容。


    实际上,他一直在掩藏自己心中的情绪——从进入小云山开始。


    进入小云山,意味着他将接触到共济会的中高层。也意味着,他可能得到更多的秘密——有关这个神秘的组织、有关那四百一十四位长老。而今被游魂附身的苏玉宋直言不讳地提到了“长老们想要的结果”……他意识到,他可能要知道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了。


    于是他轻地出了一口气:“你……见过那些长老?”


    “我没有见过。”苏玉宋认真地说,“我虽然是附身圣人的游魂,但仍不能直面他们。然而他们的想法却由我们施行。李云心,长老们,也希望玄门与妖魔两败俱伤。倘若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你不但得不到什么喘息之机,还会被长老们重点关照。你的日子,可能比现在还要苦。”


    李云心的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好奇:“他们……为什么想要这样做?道统和剑宗几乎已经在你们的操控之下吧?为什么要毁了它?”


    “长老们的想法,我们是猜不到的。”苏玉宋微微一笑,“但可以推测一二。”


    他顿了顿,又观瞧李云心神色的变化,才继续道:“我知道你好奇共济会到底是要做什么。”


    “如今先告诉你,我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正相反,我们想要救世。”


    “所以你们认为未来将有一场大劫,然而打算带领天下人同抗此劫?”李云心笑了笑,“每一个号称要救世的组织都有这种口号。”


    “非也。我们所说的劫难,实际上早就开始了——从五万年前就已经开始。”苏玉宋并不在意他的嘲讽。他以及沉稳的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神情郑重而诚恳,没有半分激动或是疯癫的模样。


    “这劫难,便是天人、以及他们在人世间的代理者,道统、剑宗。他们是世间一切凡人的劫、一切凡人的难。”苏玉宋缓缓说出这句话,再看李云心,“在你眼里,玄门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李云心皱眉,随口道:“牧养万民?叫天下少生战乱?我的想法没什么意义。你既然说是凡人的劫难,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你说给我听。”


    “唉。”苏玉宋低叹一口气,似乎因他仍存戒心这件事而稍感失望,“也罢。你且听好。”


    “混沌创世之初,这浑天球上有了人类,天人便传下了修行的法门。一些人修了道法,于是成为修士,拥有莫大神通。而后这些人帮助凡人辟退猛兽、开拓家园,人的城市、国度也就慢慢繁荣兴盛起来。这一点,是好的。”


    “但其后……道统与剑宗出现了。他们开始代替天人牧养万民,划分出许多国家。又不许这些国家之间彼此攻伐,叫他们‘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如此一来……就是整整五万年。”


    “五万年的时光呵……”苏玉宋再叹一口气,“我做书圣一千年。因而也看过许多玄门中存留的史书——可以清晰地窥见五年前、到四万八千年前的模样。”


    “人刚现世的时候,懵懂无知,不晓得礼仪教化。后来渐渐学会了生火狩猎、量体裁衣。再学会建造城市、打造兵器。渐渐地,更晓得诗书文章、管弦丝竹。”


    “从兽类一般的东西,到如今的翩翩模样,只用了两千年的时间罢了。而后——”他看李云心,“从四万五千年前到如今,整整四十五个千年的时间!再无任何变化。如今用的刀剑,是四万五千年前的模样。如今的衣裳,还是那时的模样。”


    “为何如此?”他的眉头猛地一皱,“正因为道统与剑宗的存在。”


    “世人,都晓得有神仙,有神仙道法。于是将这些东西奉为圭臬,认为其他的术法,都是旁门左道。”


    “而玄门亦是同样的态度,官府,则亦步亦趋。凡遇到尝试其他的法子的,轻则斥责,重则杖责。你……如今是生在了好时候。但可知道一千年前的这世上是什么模样么?”


    “凡是不守‘仙长定下的祖宗成规之法’的,都要被捆绑起来、游街示众的!若不是共济会暗中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到如今哪里会是眼下这个模样。人……因此而裹足不前,再无锐意进取之心。无数人的聪明才智,便因着道统与剑宗的存在而湮没无闻。”


    “而这道统、剑宗呢?他们与世人隔绝,高高在上,严守天人所传下的道法。这些神仙法门……如今可是造福苍生的么?不过是造福这极少、极少的一部分人罢了。”


    “因而这天人、玄门……在经过最初的两千年之后,从四万八千年前到如今——已成了天下苍生的最大劫难了!”


    李云心沉默不语地听他说完这一切,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因为这个问题……他是考虑过的。


    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从人类文明开始,到……他那个时候——人拥有了彻底毁灭那颗星球上绝大多数生物的能力,不过一万年而已。而在那一万年的时间当中,征战杀戮的时间占据了十之八九,只有很短的时候,才是文明发展的黄金时期。


    而这个世界……处于和平繁荣之中已经五万年了。


    文明程度却依旧低能。


    他也认为,或许这是因为“仙人”的存在——人们晓得的确有那么一群仙人存在,于是会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修炼成仙,而不是别的事情上去。


    但苏玉宋的说法……


    他笑了笑:“如果真是如此——我记得我在渭城的时候,给了一个人黑药的方子。”


    “旋即被你们的人扑杀。这件事作何解释?”


    苏玉宋认真地说:“我知道这事。但那是长老们的决策,我也无法理解。可因此……我们才注意到了你。”


    “所以,长老们想要毁掉玄门。毁掉玄门的同时,亦毁掉妖魔。等这人间再无修士、精怪,便是凡人的乐土。那时候,人的聪明才智得以发挥,人……才会更加繁荣兴盛!”


    李云心皱了皱眉:“听起来这是好事儿啊。连我都要动心。你们又有什么别的意见么?”


    苏玉宋目光炯炯地看他:“你忘记了还有天人。天人已经近千年没有降下法旨……因而长老们认为天人已不在了。由此,打算彻底除掉玄门妖魔、一劳永逸。”


    “然而在我们这里看……倘若天人重新现世了呢?倘若他们发现他们在人间的代理者已被推翻、震怒降下灾祸呢?况且如今我们几乎已经控制玄门、再耐心地渗透上下一个千年,道统、剑宗,将完全变成我们的傀儡。到那时候,通过玄门再去改变天下,岂不是稳妥得多么!”


    “既对天下人有交代,又不会触怒天人!”


    李云心默不作声地在原地踱了两步。随后转头看他:“你没有说实话。”


    苏玉宋微愣。


    “长老们不会那么蠢——”李云心冷静地说,“因为天人一千年没有降下法旨就觉得不会再出现因而要把玄门彻底打翻——这种蠢事,有脑子的都做不出。必有内情——你没有说实话。”


    苏玉宋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笑笑:“到底是李云心。知道了这么多对旁人来说匪夷所思的事情,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


    “那么……”他略沉吟了一会儿,“我刚才对你说的这些事,是我可以做主、说给你听的。而你现在想要知道的……却是我自己做不得主的。要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便要将天人、甚至森罗殿都牵扯进来。”


    “我要得到更多人的首肯。”他迟疑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像是做出什么决定,叹一口气,“好吧。你……随我来。”


    说罢他抬脚便走,更往丛林深处去。


    李云心随后跟上。


    他的心跳略微加快。他觉得……自己似乎距离真相愈发地近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之一

    这一次,两人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的。


    除去一些真正随意的聊谈之外再没有说别的什么话。但即便是如此,李云心也渐渐觉得有一丝怪异。怪异的感觉来源于苏玉宋。


    苏玉宋外表看起来是个老人——纯以肉身论的话,这身躯已有将近三千岁了吧。


    但如今皮囊之内不是原装货色,而是共济会的游魂。可即便如此,这游魂也在一千年之前就附身进去了。


    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人。


    李云心接触过几百岁的道士。但那些修行人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云山上,与世俗中的几百岁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譬如从小流落在外孤苦伶仃的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得许多人情世故、而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可能到了十八九岁还幼稚任性,没有长大一般——这些一心修行的人,可能一次打坐吐纳的功夫就是几天、十几天。以相对时间而论,他们的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其实与是俗人的几十年相去不远。


    甚至于,论起“小聪明”来,是俗人还略胜他们一筹。


    可问题是……苏玉宋身躯之内的是游魂。


    这些游魂可不会弃绝什么情欲。他们还会在不同的身躯当中更换游走,所见识经历的远比世俗人更多。


    以这样子的状态、活了一千年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李云心难以想象。因为即便以他自己而言……


    他前世活了许多年,然后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上。也算是“比常人活得久”、“比常人见得多”——即便是他这样的程度,在这个世界都算是令人惊诧的怪物了。


    何况那些活了千年的人呢!

    他们的情感、思维,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揣度的吧?

    连他也不行!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李云心怀着十二万分的警惕,试图在与他闲聊的过程中找到他的思维模式、瞧一瞧一个活了千年的意识究竟是何等令人诧异的状态。


    然而……并未觉察到异常。


    苏玉宋看起来是个聪明人。说话有条理,性情也不像之前接触过的那些游魂一样偏激。可就仅此而已了——一个年纪稍长的聪明人。这……不该是一个存在了一千年的意识应有的样子吧。


    他怀着这样的疑惑,再行一刻钟,眼前就忽然一暗。


    林中原本就巨木遮天,已算是很暗了。可如今再一暗,则是因为前方数棵巨树微倾,茂密的树冠合在一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殿堂。其下并无林木,只有修剪整齐的如茵芳草。草地上,则有些坐席卧榻。卧榻上有小桌,小桌上又有鲜果、杯盏,看起来……很像是世俗当中富贵人家外出郊游时候的模样。


    眼下,那里已经站了八个人。


    李云心微微一愣。苏玉宋便放慢脚步:“龙王不必担心。他们知道我们要说的事。”


    然后一边往前走,一边向那些人扬声说道:“这一位,就是渭水龙王李云心了。”


    那八个人,七男一女。女子气度不凡,衣着华贵。见他们的时候正在交谈,且争论似有些激烈。但即便如此,七个男子对那女子却是很恭敬的,颇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


    余下七人,实际上也各自气度不凡,身着色彩明艳的法衣。无论脸上的神色还是姿态气势,都会令李云心忍不住想起昆吾子。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向他们介绍李云心之后,苏玉宋转脸看他:“这几位,乃是七位洞天的掌门。”


    然而没有介绍那女子。


    于是李云心知道,这女人,应该就是如今双圣当中的剑圣、世俗名字卓幕遮的了。


    他不是很喜欢和许多人打交道。倒不是因为畏惧“社交”,而是因为会令他产生某种不安感——譬如眼下。算上苏玉宋一共九人,个个都不是什么可以当作背景的小角色。眼下是敌是友还不好说,他得摸清他们的心思看透局势的变化。


    然而这样多的人,总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不能掌控全局……这种感觉并不好。


    于是他停了脚步:“是真正的掌门,还是——”


    “是我们的兄弟。”苏玉宋已走到他们身边,转了身来看李云心,“长老们有一个长老会。我们这九人,也是我们这些游魂的长老会。迄今为止的许多事,都是我们共同商议的结果。龙王想要知道更多内情,不可不见他们。”


    原来也是附身的游魂。


    李云心还未说话,那七位掌门却已经自报家门。然而报的并非在道统、剑宗当中的身份,而是身为共济会游魂的身份。他们的语气虽温和、神色也淡然。可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高高在上的礼貌疏远。李云心曾见得多了这种神情,如今并不以为意。


    于是也像个世俗人一般拱手还礼——如此刻一般“看起来平心静气”的时候,对于最近的他来说却是很难得的。


    然后——苏玉宋便开门见山:“龙王想要知道长老们的一些事。来时的路上我说一个人做不得主,需要大家共同商议——诸位怎么看?”


    那七位洞天的掌门便相互看了看。略沉默一阵子,便有人皱眉:“这么说其他事,师兄已经同他说了?”


    苏玉宋点头:“都说了。”


    于是他们又看李云心,目光里稍有些惊诧了。似乎没有想到他知道了那些,如今却仍能不动声色地站在这里。但终于是有人叹了口气:“师兄既然已经做了主,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凭师兄、师姐的意见吧。”


    苏玉宋便看剑圣卓幕遮——这位女剑圣将目光在李云心身上漫不经心地扫过、点点头,也垂眼。


    这就是赞同了。


    李云心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于是晓得这个由九人组成的所谓长老会,实际上做主的只有两人——苏玉宋与卓幕遮吧。但在这两人当中,又是苏玉宋占据主导权。这倒是正常的情况。总要有人,做一只领头羊的。


    因而苏玉宋走到一张榻前跪坐下,向李玉心招手:“那么,龙王便听我说吧。”


    这时候,余下人的表现又让李云心略吃了一惊。


    此行上云山,与他而言是一件关乎生死的大事。他几乎将所有的精气神都投入到这件大事当中了。因而下意识地认为……对于云山上的双圣来说,同样是一件大事。


    可眼下——苏玉宋走到一旁坐下了,那八个人,便重新聚到一处,走到这由巨木构成的殿堂的另一边了。


    他们在围着剑圣卓幕遮议事——很明显是在商议别的事。


    仿佛李云心的到来……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插曲。譬如本在商议许多事,其中一员忽然带了一位客人来。于是礼貌而疏远地与那客人打了招呼,又继续做先前的事情去了。


    这意味着,“上云山”这件对于李云心来说关乎性命、重要得无以复加的事在他们这里……只是诸多事件当中的一件罢了。


    甚至并不算“特别重要”的。


    他微微皱了眉,轻出一口气,便再行几步、到苏玉宋面前坐定了。


    看起来须发皆白的老者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于是笑着看李云心:“龙王才想到此节么?”


    又抬手往周围指了指:“这云山上有诸多洞天流派,许多修士凡人。云山以下,又是整个世俗皇朝,亿万黎民。更有与妖魔即将到来的战争。这许许多多的事,我们都要考虑的。龙王自是与众不同。然而……还有更多更加与众不同的事情的。”


    他说得含蓄。


    李云心却了然了。了然,且心里微微跳了一跳。


    他意识到自己此前似乎有些忘形——似乎……是从他在君山上,被破了太上的心境开始吧。


    他犯了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他早就知道的。


    ——这世上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主角,都在以自己为中心,去衡量整个世界。然而真实情况是你以为路上所有人都在用目光关注你的时候,你于那个路人而言,不过是诸多陌生人当中的一员、路上茫茫背景之一罢了。


    “你”所认为极重要的事,对于旁人而言不过是“之一”罢了。便如今日——这些云山之上的游魂实际上掌握着巨大的权柄。


    除去李云心这件事之外,他们可能还要关心某地沉眠数万年的火山突然喷发——且惊醒了一个同样沉眠许久的玄境大妖来。


    又或者某地突生瘟疫,一月之内一国之人几乎尽死。可黑白阎君避世,这些鬼魂横行于世。很快又要出现一个或者几个鬼王。


    又或者,云山之上有人主战有人主和,甚至对于未来的走向也争执不休——


    这些事情当中的哪一件,在现阶段都的的确确比“李云心上了云山”这事来得重要紧迫。


    否则,倘若他在共济会或是玄门心中,也是需要“倾注全力”的对手……又哪里能活到今日呢?


    他……懂得这个道理。却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犯了这个错误。


  第四百六十五章 入魔

    他是聪明人物。既然想通了,便很快了然。于是轻叹一口气,笑了笑:“如此看来……倒是我自视甚高了。在你们的眼里我并非很重要的人物。或许你们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法子,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吧。”


    苏玉宋往那八人那里瞥了一眼,轻轻摇头:“龙王自谦了。龙王说的或许是他们的想法,但不是我的。在我这里,事事都要求变——眼下的局面已经十分艰难。需要一个变字来力挽狂澜。在我心中——你就是那个字。”


    李云心垂了眼,不置可否地将榻上小桌边的一只陶盏拿在手中把玩:“那么,请说下去吧。”


    苏玉宋再一次往八人那里瞧了瞧,略沉默一会儿,才道:“好。但听我说了下面这些事……倘有龙王觉得怪异无法理解的,请不要觉得是我在诓骗你。暂当做实情来听。”


    随后他开了口——


    “你先前问我长老们迫不及待要毁灭玄门的真实原因到底为何……实际上不是我不愿说。而是……眼下我们也没能确定此事。”


    “倘若不追究细节,只说大略的话,就要先从天人为何在人间传下道法开始。”


    “天人传下道法,建立玄门、牧养万民。但实际上所求的,并不是人道的繁荣昌盛,而只是一个‘养’字罢了。他们想要多多的人——一国之力能供养多少,就生养多少。”


    “世上的人越来越多,最终总要死去的。死后又去了哪里呢?去了森罗殿。”


    “都晓得,人死之后,要转世投胎。可倘若这是真的——五万年前世上的人不过数千,如今的人何止千万、数亿,这些凭空多出来的魂魄,又是哪里来的呢?”


    苏玉宋皱眉:“都是人生出来的罢了!既然魂魄能生出来,那么就只会越来越多——这五万年来死掉了多少人?何止数十亿、数百亿?可那些魂魄,都到哪里去了呢?”


    “都……被留在了森罗殿,回不来了吧!李云心,如今你便可想一想——天人要人间多多生养。所要的,才不是什么人口,而是魂魄!一些魂魄,投胎转世了。而更多的,则被留在了那里,不晓得如何了。”


    “再说那森罗殿中的黑白阎君——民间传说里,说——这黑白阎君本是兄弟。因为触怒了天帝,因而被贬到地下,做了幽冥世界的主宰。”苏玉宋顿了顿,直视李云心,“这传说……我却从玄门的记载当中找到了依据。”


    “你可还记得,玄门的历史上还有另一件大事。【注1】便是在四万多年以前,道统与剑宗的某些修士因着各人的私利,故意引起天下动荡,叫让人间帝王征伐不休。因此死伤百姓无数,引起天人震怒。于是在之后的一千年时间里,天人再未有任何音讯。那时道统与剑宗还未得到完整传承,于是修行境界停滞不前、许多高阶的修士因着没有更加高深的法门、引动了心魔惨死——玄门的传承几乎断绝!”


    李云心略想了想:“的确有这么一件事。”


    苏玉宋当即冷笑:“哼,然而我在玄门的众多典籍中却找到了全然不同的描述——起初是在一卷丹诀中发现异常。那丹诀里提到四万年前玄门中有一位剑修曾经修习某天人亲自传下的法门。但因修习不得法,走火入魔了。只提这么一句,再无其他。我一时好奇,便循着这线索又去查些别的——花了足足一年的功夫,才终于将散落在数百部典籍当中的许多枝节拼凑在一起……看到了真相。”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而李云心的思绪也顿了顿。


    他注意到苏玉宋使用的一个词儿——“足足一年的功夫”。一年……相对于一个一千岁的人来说……需要使用“足足”这两字来修饰么?


    好比如今一个活了六十岁的老者……会说他做某事,“足足花了二十天”的时间么?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疑惑压在心底,听苏玉宋继续说下去——


    “真相是,四万年前,其实是有两位高阶修士——已修到了玄境巅峰。而那个时候,还无人能晋入太上忘情的境界。”


    “一日梦中,得到天人传下的玄功,说此功可令他们更进一层。于是二人梦醒,便当即开始苦修。岂知……一切都依着那玄功来,却仍是走火入魔!”


    “两人心魔大炽,道心全失,很快便堕入魔道。既成魔,自然被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历时三年,终于双双被诛。然而玄境修士的神魂何其强大?二人的残魂以仅存的清明神智,转修鬼道。既修鬼道,就需要愿力、怨气。因而挑动天下大争,杀戮数千万人口!”


    “接着……便不得而知了——这两个可怕的鬼修,却是忽然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苏玉宋眯起了眼睛,“那么另一件事便是——在此之前,可从没有什么森罗殿、黑白阎君的说法。在此之后……便有了。李云心,你觉得,这黑白阎君,是谁?”


    李云心心头一跳。先愣一会儿,再紧皱起了眉:“你是说……如今的黑白阎君,就是那两个入魔了的修士!?”


    苏玉宋笑而不语。


    “杀死数千万人……则是为了叫那两个修士的魂魄成为、成为……”他沉吟许久,未说出口。


    于是苏玉宋收起笑脸,替他说了那话:“就是为了叫他们成为黑白阎君!依我看,整件事都是天人一手谋划,为了的就是在下界选出两个人来,为他们管理亡魂。又同时警醒了玄门修士,绝不可挑战天人权威。三则……一千年的时间断了传承,许许多多当时见证那事的修士也都死绝了,那件事,也就无人知晓了!”


    “……此乃一箭三雕呀。”


    李云心略想了一会儿,指甲在掌中陶杯的沿上轻轻敲了敲:“但是……既然已经搞出了玄门,为什么不也叫玄门为他们处理亡魂呢?”


    苏玉宋猛地眯起了眼睛:“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正问到了关键处!”


    “李云心,你想一想——如今的玄境修士相比黑白阎君如何?如今的圣人,相比黑白阎君又如何?黑白阎君……在传说之中已是神了。倘若他们真是由那两个修士的残魂而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倘若得到了当初的功法、又有足够的人命,那么天下修士都有可能成为那样的存在!天人无法下界——那黑白阎君便是地上最强!玄门的人知道了此事……岂会再受什么天人摆布?所以这秘密,是必然要藏起来的!”


    李云心偏头想了想,微微一挑眉:“这些事……不是你独自查出来的吧。你是个游魂,如果附身一千年就能搞出这么多事——历代圣人又怎么会不知道。那么……是长老们告诉你的?”


    “一些。”苏玉宋低叹,“但是关键的一些。我自己查出了更多。然而没有那关键的一些,我所找到的便不能被拼凑起来——也正是因此,历代的圣人才都无法得知事情真相吧。”


    李云心不是很习惯跪坐——听他说这样久,便觉得不大舒服。于是换一个姿势,随意往另一边那八人处瞥了瞥——他们还在谈事,看着是又争论起来了。


    然而身处此地神通受限,他并不能听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于是再出一口气:“好。就当你到此刻说的都是真的——但和长老们执意要在这时候覆灭玄门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觉得——玄门在,那些修行人就随时都有可能发现这样一个秘密、随时都有可能屠戮天下、成为第三第四个黑白阎君,所以要想方设法将玄门拆分,叫彼此的传承零落、慢慢让这秘密湮没么?”


    “或者说有那些高阶的修士在,就始终是有黑白阎君的预备役,然而也觉得不安,想要尽快消除祸患?”


    李云心笑了笑:“如果不考虑天人和黑白阎君——苏先生,我觉得那些长老们想得没错儿——站在你们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话。”


    “但这无疑是打草惊蛇。”苏玉宋严肃地看着他,“玄门覆灭,几乎等于向天人、黑白阎君宣战。共济会将立即迎来浩劫。也是因此,我们一直深藏在阴影之中,不想暴露身份。”


    “也是因此——我们与长老们产生分歧。这分歧,却不是因为私利,而是因为天下苍生!”


    “而这个原因,也是我要与你谈的第二件事——你……太招摇了。为天下计,我希望你不要再令共济会这三个字过多被世人提及。”


    李云心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苏玉宋微微皱眉,不晓得他因何发笑。但李云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这件事。


    ——可其实是因为……


    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观点了。


    “为天下苍生”。


    上一次听到这几个字是在小石城的那家客栈里。木南居的使唤人凃墨说完这句话一刻钟之后,就拧断了客栈伙计的脖子。【注2】


    ========================

    注1:详见第一百五十五章 ,睚眦


    注2:详见第三百五十六章 ,列侯之争


  第四百六十六章 故人

    如今又在共济会这里听到这样的话……


    便又想起他们杀死的无数人来。


    为天下苍生。


    ——这句话倒成了婊子。


    可也只是笑一笑罢了——在任何一个世道,真君子和真小人都一样罕见,唯有伪君子才可以通吃四方。不这样说,又能怎样说呢。


    于是他低叹一口气:“你这的确是只说了个大概。应该隐藏了不少细节——或许你自己也不清楚。”


    “至于……你们这些游魂是什么来历、共济会的长老们又是什么来历,你是断然不会告诉我的吧。”


    苏玉宋摇头:“都是些细枝末节,与我们要做的事并没有太大干系。暂且……不能对你说。”


    “那么木南居呢。”李云心看他,“你们应该知道木南居的人也在背后搞小动作——还在拉拢我。他们又是一群什么人?”


    苏玉宋便笑了笑。笑容里略有些轻蔑与不屑:“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罢了。你该知道,他们自称画圣的旧部。他们所要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处处同我们做对罢了。至于为何同我们做对?只是因为……共济会设计杀死了画圣,他们便一直怨恨在心。”


    “嘿……”他再冷笑一声,“但为何要杀死画圣。又为何消灭书圣与剑圣?都只是因为,想要断绝玄门传承、慢慢削弱他们的力量罢了——这一点,如同我此前所说,是为了天下苍生。那圣人纵使尊贵,难道能与天下人的性命气运相比么?”


    “她死……虽算是无辜,但不算无谓。只可惜木南居的那些人秉一腔执念,眼界心胸都狭隘可怜。我们只当他们是跳梁的小丑,不同他们计较罢了。”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轻轻“哦”一声——并不能看出他的态度究竟如何。


    苏玉宋见他这模样,便又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唉……实则已经是妥协忍让了。长老们想要玄门灰飞烟灭。我们无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唯有……尽力保存一些力量。等这天下正道崩坏之后,至少不至于叫人间失去约束看护、变成一片彻底的混乱。”


    李云心微微点头。又低头沉思一阵子:“所以说,你现在想要我做的事情就是——把妖魔那边的情况透露给你。接着,你们这些人好做好布置。在即将到来的浩劫中有选择地保存力量。至少,仍旧保留对人间的皇朝,最低限度的控制权和影响力?”


    苏玉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随后他看着李云心,若有所思地笑起来:“龙王……说这话的语气,倒是很像长老们。”


    李云心便嘻嘻一笑:“莫非你也不知道长老们的底细?”


    苏玉宋顿了顿:“我并没有见过他们。”


    李云心又“哦”了一声,便沉默了。


    他知道苏玉宋没有说实话。或者说,知道他刚才说的那些所谓“真相”应当是真假参半的。最高明的谎言是九真一假,只需要一两个关键点,便能更改整个事实。然而他现在不清楚苏玉宋所说的关键点在哪里。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念头,则是因为,他知道长治镇的那个星阵。


    于濛声称曾经有一个天人下界,名为沈幕。前不久长治镇的星阵被重新引发,于濛便恢复了记忆。


    但问题在于那名为沈幕的天人搞出那样的一个匪夷所思的大阵,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于濛恢复记忆么?又或者……其实是有别的目的,而于濛这件事只是随手帮了一把的吧……


    这是不是意味着——


    如今这世上,有一个天人存在。


    但如果真的有,在哪里,又要做什么?

    如果共济会真的一向要同天人争高下,那么这件事难道他们的确一无所知么?


    而且,他还与白阎君打过不少交道。


    他曾被带入森罗地府,在那囚禁魂魄的“监牢”里待过一段时间。于是晓得,黑白阎君在找人——错将自己当成那个人【注1】。还晓得,黑白阎君的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凌驾于他们二者之上。


    更是晓得,黑白阎君同样希望妖魔与玄门战个轰轰烈烈、两败俱伤——共济会与共济会的敌人“黑白阎君”……所图的目的竟然都是相同的!

    且最重要的是,黑白阎君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仅凭这一点,他们的身份就绝不可能仅仅是“入了魔的玄境修士魂魄”这样简单。


    李云心便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听了这许多“内情”,本以为头脑当中的思绪当会清晰一些。如今一想……却更加混乱了。


    必然有一方——在说谎。


    见他思考半晌、沉吟不语,苏玉宋索性略将身子向后一仰、站了起来。


    “想必龙王也需要些时间慢慢思量。那么不急——慢慢想,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们那些事。另外,通明玉简,龙王可带在身上?”


    李云心没有随他起身。他摇头:“没带。”


    苏玉宋捻须一笑:“不急、不急。龙王尽可以在这儿思量上十天半月,都不是什么难事。”


    见李云心正要说话,便摆手:“想来你也不晓得这小云山,还有另一妙处。”


    “虽说限制了神通,但这里的一日却可长可短。譬如眼下龙王已经与我谈了这样久,但外面,不过只是一瞬罢了。”【注2】


    边说这话,边转了转手腕。


    于是虚空中忽然出现一个透明的圆。这圆弧慢慢稳定……竟映出了云山之外的景物来。


    苏玉宋笑了笑:“这是个小小的手段——需知凡事总有例外。所以说,龙王也不必担心那琴君的禁制,尽管安心吧。”


    这世上还没有精确计时的手段。又是夜里,也难找什么参照物。但镜中所出现的景象李云心却熟悉——


    与辛细柳往云山来的时候,乘了飞梭。刚进飞梭的时候,它的表面还未被冰霜覆盖,因而李云心看到它在空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尾迹。那尾迹应当是用水汽构成的。


    如今镜中显示的景象,似乎是距云山不远、他们入云山处的夜空模样——深沉而星光璀璨的天幕上,正有一条淡淡的白色尾迹。苏玉宋用手随意地镜面上推了推,李云心便看得更清了——甚至可以看得到镜中出现的悬空岩壁上的砂砾、看得到空气中细微的水珠。


    水珠在慢慢地扩散。然而扩散极其缓慢,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滞了。外面的世界……与这小云山之内的时间流速,似乎的确不同!


    可李云心看的并不是那些极其微小的水珠。


    他的目光集中岩壁上。


    苏玉宋可能用一段幻影来欺骗他。但当他见到这镜中情景的时候,便晓得这并非作伪。因为他的目光竟可以透过这小小的镜面,看到极远极细微处——只要他的目力够好,他就可以看得足够清晰。


    这是幻象无法做到的。


    也因此,看到了石壁上实际上是布满了许多石室的。


    石室有门有窗,但也只是轮廓罢了,并不能起到遮挡风雨的作用,甚至正相反。


    人被关在这石室之内,踏出门去便是寒冷的高空。倘若不会御空而行,是一定会摔个粉身碎骨的——倒是天然的监狱。


    便在这其中一间石室内,李云心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盯着那身影死死地瞧。


    苏玉宋见他这模样又笑了笑。伸出手、虚空当中拨弄几下。于是镜中的景物扑面而来,一切都被放大了——


    李云心清晰地瞧见了那石室当中的人。


    乃是个……老者。老者——两鬓有花白的头发。然而胡须是黑色的。穿一身灰布道袍。


    正盘腿坐在室内的一张石床上,五心朝天,闭目打坐。


    高空中的罡风呼号着灌进室内,将他的胡须头发袍袖吹拂得猎猎作响。想来是极冷的——因为此人脸色铁青,鼻下、唇边的胡须上都结了白霜。一呼一吸之间吐出雾气,但很快就被烈风撕碎。


    李云心认得他。此人……姓刘,名公赞。


    苏玉宋等他瞧了半炷香的功夫,才道:“你如果在这里对他说话,他是可以听得到的。龙王,要不要说几句话?”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将眉头慢慢舒展了。他轻出一口气:“不必了。”


    “也罢。”苏玉宋便将手在空中一挥,把那虚空中的镜子拂去,“我也是近些日子才听金光子说此人的事。原来本是龙王身边的得力干将、被捉拿上了云山。”


    “来云山的时候,还算老实安稳。于是金光子同我说此人是很聪明的,心机也够深沉——要不要将其炼成游魂,接纳为我们的兄弟。”苏玉宋笑着摇头,“但我想了想,觉得不妥——并非人人都可以成游魂。其中的艰险难以想象,或许一万个魂魄里只有一个能成功。于是搁下了。”


    “但是……”他看李云心,“近来此人不安分了。原来从前都是伪装——似乎搞了些手段,往云山外传了些消息去。于是罚在罡风石穴中思过——从前龙王座下有两妖被捉来云山,也是被囚在这种地方。我原本想着——”


    “苏先生难道没有别的事要做么。”李云心坐在榻前、目光下垂,忽然打断他的话。


    苏玉宋一愣。但旋即微笑:“好。龙王要静思……那么不打扰了。”


    便转身而去——走到那谈话的八人身边,似乎又与他们商谈些别的事情。李云心便安静地坐在榻上小桌前,将那只小小的陶杯拿在手上、慢慢地转、在桌面轻轻地敲。似乎的确是在思索一些事。


    约莫再过一刻钟的功夫,事情看着是谈出了眉目。于是先有两个修士拱手离开。


    余下的人又寒暄几句,再有两人也离开了。


    接着另一人亦走,李玉心抬眼看了看他。那人的目光与李云心接触,很快移开——只像是瞧见了什么花鸟景物罢了,甚至懒得点一点头。


    接着最后两个修士也消失在密林中。书圣苏玉宋与剑圣卓幕遮一起转身向李云心道:“龙王是喜欢此地,还是随我们去山上小住?”


    “不打扰二位了。”李云心微笑,露出八颗牙齿来。


    苏玉宋便也笑:“也好。接下来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暂不能陪龙王。既然是细柳那姑娘迎龙王上了云山,就让她来与龙王一道——但凡有什么事,尽可以对她说。”


    李云心点头:“再好不过。”


    剑圣便也向他点头,扬手一招——


    立时有两只鸟儿从林间飞来。这游魂附身的双圣轻身一纵,正踏在鸟儿背上。便轻轻盈盈地直往空中的小山中去了。


    十几息之后,林中彻底地安静下来。再有几息的功夫,虫儿开始低鸣。林间鸟儿也开始鸣叫,于是又热闹了。


    李云心坐在榻上一动不动,似是已经入定。


    而此刻的双圣,刚落在浮空山峰的长廊中落脚。从此处看下面的茫茫丛林,便只能瞧见一片苍翠的绿意,是无甚分别的,更难看得清李云心究竟身处何方。


    如此过上十几息的功夫,剑圣苏幕遮才开口——


    “怎么样?”


    “你们几个做的戏,他是信了。”苏玉宋眯起眼睛,轻声道,“但此人很顽固。”


    “我先与他说了一些‘内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看来他也是知道的。照理说……如此善意,也该领情。但仍没什么表示。哼。”


    他略停了一会儿,摇头:“于是给他看了那刘公赞。他也没什么反应。可我瞧着,心里还是在意的。只是晓得我已经开始对他不那么客气、有了三分怒意,便故意不叫自己的心思流露出去。”


    “我从前……倒是低估了他了。”苏玉宋沉默一会儿,又一拂衣袖,“但仍在掌控之中。通过他将木南居这条线也牵进来、拉进这场浩劫里。哼……聪明总被聪明误。如今我瞧瞧他到底够不够聪明。”


    =============

    注1:详见第二百七十四章 ,阴差阳错。


    注2:详见第三百四十一章 ,天上一日


  第四百六十七章 犹按剑


    李云心在林中独坐了一个时辰之后,站起身开始慢慢地走。


    外面都已经快到深秋了,这里却鸟语花香。


    小云山是个怪异的地方。神通受到限制,时间的流速也与别处不同。这已经不是什么“神异”能够解释的了——至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那种“神异”的意思。或者,这便是所谓天人的手段么?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复盘来这小云山之后、短短的时间里所经历的一切。


    初见苏玉宋的时候,这伪圣表现得是极和善的。甚至可以说,是他所见的所有势力当中对自己最和善的一个人。他身为名义上的圣人,却不显露半点儿神通。说话做事客客气气,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令他觉得,这个人是真地……想要向自己示好。


    直到来了这林中的殿堂。


    那八个人对他表现出了冷漠轻视的态度。他倒不是因为这种态度闹脾气。而是因为,倘若苏玉宋真如他表现得那样看重自己、那样友善,又何必叫自己看到那八人的模样呢?

    看起来不像无心之过,倒更像是下马威。


    接着,这位伪圣对自己说了许许多多的“内情”。但李云心心里仍存警惕之意,于是并未过多流露自己的情绪。


    因而……给自己看了云山之外的刘公赞。


    倘若之前是无心之过,那么这时候的意思就已经极明显了。苏玉宋略有些恼怒,向自己展示了手中的人质。


    想到此处,李云心低叹一口气。


    如今自己在这小云山里,倒也算是变相地被囚禁了。对方有充足的时间和信心等待自己屈服。也许还因着“圣人”的身份,表现得更加大度——如此乃是先“礼”。如果礼字不成,就要是兵了吧。


    至于他们想要的东西……妖魔那边的情报是一层。更多的,该是通明玉简。也许……还有自己这个人?


    或者,自己这个人身上的某些秘密吧。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已在林中踱了一小圈,正走到一丛结着红果的茂盛灌木旁。果子只有指肚大小,娇艳欲滴,红彤彤地瞧着喜人。他就漫不经心地伸手要去摘了玩。


    便忽然听人说:“龙王小心,那果子有毒的。”


    随后说话的人从树后走出来——正是辛细柳。


    李云心对于她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苏玉宋已说过,叫“细柳姑娘”来陪他。实则就是监视嘛。


    苏玉宋当然不可能与自己形影不离,因而差遣这同为丹青道士、对自己的手段更懂一些的小姑娘来。


    李云心便收回了手,转脸看她。


    瞧见她换了一身衣裳,手里提了只镶黄铜皮的木匣。脸上有微微的笑意,头发也只梳个双髻。像是个春日里踏青出游的小丫鬟一般。


    见李云心不说话,辛细柳就蹦蹦跳跳地越过几根枯木走过来:“龙王刚才谈得怎么样?”


    李云心想了想:“不怎么样。所以才叫你来监视我。大概我要在这里待很久了。”


    辛细柳却又笑:“也是好事——这是我盼着的好差事。之前龙王说没太多时间,如今算有了吧。倒可以在这慢慢想,再……慢慢教教我。”


    说着提起手中的木匣:“我带了画具来。龙王是再走一走,还是现在解解闷儿?”


    ——李云心才不会用什么“练习作画”这种方式解闷儿。但他刚要开口回绝,便看到辛细柳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于是心中微微一跳,记起一件事来。


    此前苏玉宋为他展示过神通。这里禁绝了神通,他那手段却不知为何是可用的。这意味着……苏玉宋想看的话,或许是有办法瞧见他们如今在做的事、听见他们如今在说的话的。


    倘若辛细柳的确是木南居的人,那么是很难同自己说些隐秘的话语。或许……她是在试着用这种法子与自己沟通。


    因而点头笑了笑:“好。”


    两人便重回到那密林中的树棚之内,在一张小桌边坐下了。


    辛细柳打开木匣,先取出一颗夜明珠。往桌上的灯台里一搁,便放出柔和的光芒。


    再将样样数数的笔墨纸砚一件一件从匣中取出、在桌上摆好。这才看李云心:“龙王——没有什么事想说、没有什么人想见的么?”


    李云心看了她的眼睛,想起来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的话来。


    她说,是要借着自己来云山这件事,找到正当理由往各处活动去。但如今她陪在自己左右,可不会有什么活动的空间。她想要……


    李云心眯了眯眼,心中了然。


    作为木南居的人,辛细柳想要到处走。作为共济会的人,她又是来监视自己、试着从自己口中套出些话语、找到些弱点来的。那么……倒是有一件事,他做了可以同时满足这两个身份的目的的吧……


    于是想了想,低叹一口气:“也罢。你……帮我带一幅画,给一个人。”


    “研墨。”


    听了他这吩咐,辛细柳就开心起来——看着是因为“终于能见到当世画道修为最高者牛刀小试”这件事而兴奋。


    便稍取了水,加在砚台中。又取一支墨棒、左手扯了袖子,慢慢地研起来。


    不多时,砚台中便有饱满的浓墨一汪。而李云心此刻取了一支中锋来,在笔洗中湿了笔,伸手在桌上摩挲一番。


    桌上被镇着的生宣纸触感极好,叫他想起了从前的时候。这个从前,是指在这一世、与这一世的父母在山村时的模样。


    其实……也不过数月罢了。可如今再想从前事,就仿佛是在回忆昨夜做的梦。


    那个时候的他还有太上的心境,对于许多事情只是瞧在眼里,心中却并无许多感触。譬如他知道有时候,他在园中装模作样地玩,他那母亲上官月便在廊下扶着因经年日久而圆润光滑的木柱看他——常常一看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那时候……知道那女人是因为“喜爱”吧。也许还有别的原因——“畏惧美好的时光终有一天要逝去”的原因。


    但他从前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如今……却觉得胸中微微泛起一阵酸。


    可许多事情当时未能感悟,过后再想便如同雾中梦里。已然过去、往者不可追,只能徒留遗憾罢了。


    那个时候练习作画,就常用这种纸。而到他逃离那里之后,因着变成了妖魔、法力日见高强,倒是许久没有碰过这种东西了。


    他轻叹一口气,将胸中忽然泛起的酸楚吐在纸面上——用笔尖在砚台中点了一下子。


    雪白的笔锋立时吸入墨汁。他便随手在画上一勾一回——便勾勒出一片剑刃来。


    只取了剑刃的一半——像是从一阵雪白的雾气中探出来,薄如蝉翼。甚至看得久了,还能感受到剑锋在微微地颤,仿佛下一刻,就要递至眼前。


    辛细柳便屏息,一眨不眨地瞧着李云心的每一笔。


    他勾出了这剑,又想起了李淳风。李淳风……他在这个世上的生父。


    实际上对他的印象,大概比上官月还要更深一些。他逃离山村之前在画道一途上的本领,便都是那个男人教的。他其实生来就能说话,但为不引人注目,还是扮了一段“牙牙学语”的时期。后来他实在嫌烦就不再继续——在一夜之后开始流利地说话。


    记得那时候李淳风笑得极开心,说果真是道子,注定非凡的。


    本该是一件乐事。然而当日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却又沉默了。


    李云心当时不懂,如今懂了。


    是道子……天赋异禀。却不得不随他们避世隐居在这山村中,或许要以凡人的方式消磨一生。他与上官月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怎么可能甘心自己的孩儿如此呢。


    后来他们终是教自己一些丹青画道的法门,却不与自己交代太多修行界的事、也极少说旁的……大概就是因为这种矛盾的心态吧。


    既不甘心就此埋没,又很怕真地有一天,这些本领有了用武之地。


    如今想……这两个人。


    是在这世上,第一次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了吧。


    只是都已经死了。他在渭城里杀死了清量子。然而……


    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远没有。


    他叹了第二口气。将手腕一转,叫笔锋向上了。他刚才用笔洗润笔的时候,在边沿留了几滴水珠儿。便用笔在沿上飞快地一转,将那几滴水珠吸入笔锋。笔尖的墨汁又随水往笔肚渗过去,变成了淡墨。


    于是再下笔,在剑锋前方、用笔肚飞快地侧着勾了两笔去。


    便有——一枚淡墨的鳞片,跃然纸上了。


    但这近似三角形的鳞片乃是裂开的。只看画中的意思,像是被那片薄如蝉翼的剑刃斩断。


    辛细柳本在一边静静地看。看到这里,微微皱眉。


    是很大的一张纸。然而李云心这剑刃、这鳞片,却只占了右边的一小面——还有大量的留白。


    她也看不懂这位渭水龙王要借这画意说什么。


    便在这时,李云心又轻转手腕,将笔甩了甩。于是笔锋上的墨水被甩出了大半去。接下来,又往砚中一探——这一次是蘸饱了墨的。


    如此……笔锋便很干、甚至略有些分岔了。


    可他却并不在意。眉头微微一皱,开始在纸的左侧题字。辛细柳本就好奇,因而这时候瞧得更仔细。看到第一行是——


    酌酒与君君自宽。


    接着是第二行——


    人情翻覆似波澜。


    写了这十四个字,墨迹已经很干枯了——那字迹仿佛大旱年月里岩壁上倒伏的荒草,只瞧一眼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萧索寂寥之意。偏李云心写这两句的时候又眉头紧皱,下笔又快又利,又从萧索寂寥之中,生出了三分凌厉之气来。


    他好像是在——发怒。


    辛细柳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身子略往后仰了仰。


    接着李云心又去砚中蘸了墨,继续写第三、第四行字——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先达笑弹冠!

    辛细柳是丹青道士,却也通诗词。不算大家,然而总算鉴得出好坏。她起先知道李云心乃是当时画道修为最高者是因为……


    李云心的境界最高。


    他是真境,而云山上的丹青道士们,最高不过是化境罢了。


    她晓得他境界高,却不晓得在画道的技法上造诣如何。早知道李云心少年时没什么正经的传承,做妖之后亦不可能潜心专精此道。因而觉得……他该是比自己高明的。但这高明,或许更多是因为他的境界。


    可如今……


    她坐在桌边微微皱起眉、抿了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这里是禁绝了神通的。他所作的画,也只是寻常的画罢了。但偏是这样的东西、再配上这样四句诗……


    却叫她觉得煞气纵横四溢,仿佛当即就要从每一笔当中迸发出来、惊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肺里微微刺痛了!

    纯以画道的技法而论……


    他怎么也这么强?!

    然而再看他的这四句诗。以她有限的见识来看,这四句也是极好的。纵使她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其中每一句的深意,却可以只从字面上……浮光掠影地看。


    这四句诗所说的,大致是与老朋友一同喝酒,想要浇灭心中的幽怨之气。可是即便是多年相识直至白首的朋友在一起,也要手按剑柄,防他来害你。而等他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你指望他来提拔照顾你,也不过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她在心中又将这四句念了一遍。觉得诗是极好的。然而这诗意、这画意……


    她微微一愣,低声道:“龙王这……要送给刘公赞的么?”


    李云心先沉默——悬笔在第四几句的末尾,似是想要继续下笔,然而犹疑不定。


    听她这样问,只一笑。


    辛细柳知道,这是默认了。


    此时她的心思全被这画、这诗吸引。再细细思量一阵子,细眉微蹙:“这四句……自然好。但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龙王……没有下文了么?”


    李云心又沉默片刻。忽然手指一用力,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笔折断了,丢在地上。


    “没有了。”他缓缓站起身,低头盯着这幅画再瞧一遍,才转身一拂袖,“你代我,送给刘公赞。”


  第四百六十八章 第一夜


    李云心投笔而去,走到这林屋外的一颗巨木旁站下、背了手,似是在远眺。


    偏这时候穹顶的天光微倾,自树叶缝隙当中照射下来,正将他笼在其中。


    于是只见远处苍翠延绵、雾霭茫茫。而这李云心修长挺拔的身形独个儿沐浴在淡金色的天光中,衬着身旁高大粗壮仿若巨神宫殿撑柱的巨木……肃穆宏大与他个人的悲凉萧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仿佛一副色彩浓重的画儿,定格在辛细柳的心头了。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


    这所谓的渭水龙王、盖世妖魔……也许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懂得什么是情。


    但她忙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驱逐出胸膛,只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幅画上。


    可偏又想起此前……初见李云心时这魔头的举动和微笑来。一种奇怪的情感在她心中逐渐蔓延。之所以说是奇怪是因为……辛细柳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当与“情爱”无关。可既是与情爱无关,又只是同这李云心相见、接触不过几个时辰罢了——


    为何自己的开始慢慢地……变得很容易被他撩拨起心绪来了?

    就仿佛被他下了咒!


    因着心中这个念头,她皱了皱眉。又觉自己或许是想得太多。毕竟……第一次见到云山之外的画道修行者。且功力竟如此精深。因此被震撼惊艳,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吧。李云心这人是极危险的。他可是——


    想到此处,她便深吸一口气,像想起了什么、无意中闲聊一般轻声道:“龙王……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了么?”


    虽没有神通,但毕竟肉身的修为还在。林间除了虫儿鸟儿的鸣叫又没有旁的声音,因此饶是轻声说,听得也是清楚的。


    听了她的话,李云心过一会儿才微微侧了脸来看她:“我能有什么伤心事。”


    他侧脸,淡金色的光线便打在他的侧脸上——轮廓分明、层次清晰。漂亮得像是最高明的丹青道士笔下的一副画儿——好看得一塌糊涂。


    这情景叫辛细柳心头微微一跳。但她再将这一跳压下了,深吸一口气,忙叫自己微微一笑道:“还以为龙王想起了从前身边的那些姑娘。什么尹雪若、白云心、红娘子……龙王拿捏了她们玩耍,叫她们伤了心——难道这时候想起来,自己不会伤心的么?”


    ——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亦觉有些不痛快。几乎就要闭口敛容沉默地坐着、再不看到他那张脸了。


    可偏放不下!

    说了这些话之后却又后悔,一颗心忽然提起来了,仿佛没着没落地悬着——然而她一时之间,却又不晓得为什么悬着了。


    于是,看到李云心的侧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来。


    明明他的嘴角轻轻上翘了。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长且浓密的睫毛又微微下垂、在面颊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他这笑有些黯淡。


    黯淡且……看着是很落寞的。


    “什么叫玩耍呢。”他这样笑着,声音却略有些悲凉。他眯起眼睛、往天边看,轻叹一口气,“孤独两个字,拆开来看……童子在瓜田荫下玩耍,巷中细犬逐虫蝶而去。可这一派热闹光景,都是别人的,独与我无关。这便是孤独。无人懂我……无人陪伴我。在这种时候……是很想抓住一点什么的。”


    他的声音清淡透亮。像是悠远夏日里明媚阳光中绿叶落下的声响……又像是冬日温暖的火堆旁细细碎碎的噼啪声。听着叫人觉得温柔伤感,好似呼吸重了都会惊了他。


    “许多人在许多时候说些情真意切的话,发下誓言。然后岁月匆匆时光流过去,话语被忘记誓言被背弃……世人就说他在玩耍。”李云心边说,边慢慢转了身。他一般的脸颊隐没在阴影之中,泛着冷光。而另一半脸颊则沐浴在金光之中,温暖柔软得叫人心碎,“可那些山盟海誓在被说出口的时候……别人又怎么知道,不是真心的呢。”


    “独孤的人啊,像溺水者。他会很想抓住身边的每个人,叫自己挣脱出来。他会很想要找一个人陪伴分享——至于那人到底适合不适合……则不是一个溺水将死的人会考虑的事情了。”


    “将这样的事……说成玩耍。细柳不觉得,也是很残忍的说法么。”


    辛细柳悬起来的心,便忽然落下来了。这一落……倒仿佛一直落在了雪山气海里,激荡起些什么。柔软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慢慢翻涌。她忙深吸一口气、又将它们强压下了。


    可心里却终究再生出某种微妙情绪——仿佛些微的惊喜与如释重负混杂一处。偏又有点柔柔的尖酸意。


    便是这样的情绪驱使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这么说,倒是龙王真心对待她们……只是后来觉得并不合适了、才分开?听起来倒像是……有情有义了。”


    李云心又微笑,笑容里还有悲凉气:“那尹雪若……遇到她的时候我刚到渭城,算是孤苦无依吧。”


    “她爱慕上了我,每天来陪伴我。我又何尝不爱慕她呢。可……后来惨死了。你知道是因为谁么?”


    辛细柳张了张嘴。但顿了顿,只是说:“知道一些。”


    “所以你也知道那人后来如何。”李云心叹气,“杀了他,是为我自己,还是为她,谁能说得清呢。又有那红娘子……也是以真心对我。”


    他凄楚地笑:“我是个孤独的人。又何尝不想真心对她呢。然而我与她的君父洞庭君……仍有仇怨。我又……岂忍心叫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所以你可知道还有一句话……放手是我给你最后的温柔了。”


    李云心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略皱了皱。在辛细柳的眼中,这微皱的眉头似乎意味着痛苦的情绪。


    也因此,她一愣——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时间竟有些痴傻了。只觉得这话说得巧妙好听,然而又的的确确悲凉无奈。很想……再听一遍。


    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竟有些后悔问起这李云心的伤心事来。


    然而李云心微微闭了眼睛,长出一口气:“白云心啊……你当她是什么人呢。”


    “金鹏王的骄女,行走世间千年。岂是我这……孤魂野鬼一般的人能够配的上的。她给我的情感,我……不敢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睫毛微颤,忽然背过了身。


    又沉默好一阵子,才摇摇摇头,笑起来。只是这时候笑,声音已经爽朗干脆,再无半分凄凉了。


    “哈……说着玩罢了。终究都是玩耍——”他连声笑,却并不回头,“把你也唬住了吧。”


    但辛细柳却并未笑。


    反倒更叹一口气。


    悲惶凄凉又孤独的人是可怜的。可是……既悲惶凄凉了,却连这些情感都不好轻易流露,只得用笑来掩饰的人,似乎才更可怜一些吧。


    李云心……到底是怎样的人?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又低头看李云心先前题在画上的那四句诗——


    酌酒与君君自宽,

    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先达笑弹冠。


    这四句当中所隐藏的强烈情感几乎要冲破纸面了!能写出这样的诗句的人……该是有怎样的感悟、怎样充沛的情感!

    李云心……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她便终是忍不住、又问:“这四句……是龙王做作的么?”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头:“哦。”


    他先应一声。再过足足三息的功夫,才轻描淡写道:“旁人的诗。我抄的。”


    辛细柳抿了抿嘴唇。


    这样的诗句,在世上也该颇有文名了吧。玄门接受天下供奉。这供奉,可不仅仅是金银器物、珍馐美食。还有诗词文章。


    诗词与文章,是世俗世界当中最璀璨的瑰宝之一。人道兴盛国泰民安,便有瑰丽文章传世——这是足以彰显玄门牧养天下的丰功伟绩的。因而世俗皇朝每年都会倾力搜罗世间美好的诗词文章,一同供奉上来。


    修行人生命悠长。此类事对他们而言自然也是为数不多的有益消遣,因而更有足够的时间与闲情逸致来鉴赏那些东西。


    然而……辛细柳可从未听说有这样出色的四句。


    他……此前用突如其来的笑掩藏了心里的苦楚。而今又一贯地将这四句直抒胸臆的佳句抛给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旁人”。


    ……他是这样的李云心啊。


    于是她不再说话。坐在小桌旁慢慢地将这画卷收了,珍重地放入木匣中,才略一沉默:“龙王……再同我说些别的事情吧。”


    “说些你学画的事情可好?”


    ——于是在之后的一个时辰时间里,李云心就同她说了许多自己“学画”的事情。


    他的语言和神态都很平淡。然而这种平淡,倘若用心去体察去细细观瞧,是可以瞧得出——乃是刻意压抑的结果。


    而他所说的内容也很平淡、波澜不惊。然而辛细柳这样的聪明人也可以听得出,实际上是饱经了沧桑、而后如同狂风暴雨之后的海潮一般缓缓漫上沙滩来的。那似乎是一种轰轰烈烈之后的从容——非胸中有炽烈情感的人,是不可能有拥有如此感悟与从容的。


    如此一个时辰之后,这位丹青道士心中似乎已经盛满纠结与疑惑——


    眼前的李云心,的的确确与世人口中的李云心大不相同。


    他实则……是个极重情、也极珍惜感情的人。可悲惨的命运、坎坷的世情叫他不得不将许许多多情感深埋于心、用一张冷酷狡诈的面具将自己遮掩。


    实际上是有证据的。


    譬如说他对那刘公赞——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那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的刘公赞始终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这早说明了……他的确是一个有心的人。只是许多人忽略了这一点吧。


    ——当辛细柳携着木匣以及匣中画卷离开的时候,心中是这样想的。


    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密林里。而天光也慢慢地变得黯淡。


    李云心仍旧独坐在林屋中,透过前方浓密树冠当中的一点缝隙,去看这片空间的穹顶慢慢由湛蓝色变成橘黄色。


    如此瞧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忽然摇摇头,轻笑一声——


    这些人。真奇怪。


    总是……对自己很有自信。


    譬如这辛细柳。


    李云心何尝看不出呢——他见了这辛细柳、在略微确认她的身份之后,决定慢慢攻破她的心防,从她口中得到一些东西。这件事本该稍有些艰难的。任他的手段再高明、魅力再强大,也很难叫一个神志清明、原本就心存警惕的人在短时间里失去理智。


    他或许可以通过更加激进的手段叫那人在短时间里袒露心扉,然而那并非长久之计,且之后会被觉察、后患无穷。


    但妙就妙在——无论这辛细柳是什么身份——她也在试图打自己的主意。


    李云心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曾经觉察到自己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后很快找到了那一丝异样的根源。这辛细柳,其实很像一个人。


    ——低配版的画圣呵。


    传说画圣的容貌美艳天下无双。而这辛细柳的长相也算花容月貌了。


    画圣乃是画道至尊,是李云心在这天底下数得着的“同道”之一。而这辛细柳亦是丹青道士,第一次见面便对他流露出“亲切”之意。


    传说中画圣的性情又颇有些强势,然而李云心再由着她留在世间的那些蛛丝马迹寻查,还意识到这强势的画圣,实则性格里还有活泼跳脱的一面。而这辛细柳,在应对枯蝉子时候亦如此,自称“妖女”且不以为意。


    这样一个聪明漂亮、亦正亦邪、又与李云心颇有渊源的小姑娘……可不就是一个低配版的画圣么!


    她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自己面前,绝非巧合,而是有意安排的结果。


    目的昭然若揭——曾有人设计用画圣破了自己的太上忘情。而今……又打算用这辛细柳,叫自己生出别的情感来。这女人——实际上也在不动声色地引他入瓮。


    所以说……在这女子也半推半就地主动配合的情况下。


    他若再做不成点什么事……


    还算什么魔头李云心。


    倒是很希望这辛细柳,与他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假戏真做”这种事……也是可以叫人欢乐慰藉的吧。


    李云心又将这话在心中重复三遍。直接觉得将心中最后一点不安也压下去,才合了眼。


    林中愈发地黯淡下来——他在小云山的第一夜,到来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重要的东西


    夤夜乱风疾走,在石室的每一个角落隳突咆哮。


    这石穴经历千年万年的狂风侵袭,每一处石壁都变得光滑平整,每一个角落都无污也无垢。


    ——唯有一个老道士,脸色铁青、发髻散乱,在这风里不知坐了多久。


    但下一刻,风忽然停了。一只巨大的丹顶鹤飞至门前。女子轻巧地从鹤背上跳下来、再一摆手。


    那鹤立即化作一张符纸落在她掌中。


    于是向前走两步,随手在石壁上勾勒几笔。一盏精巧的小灯便从墙壁中挤出来,将这一方石室照亮了。


    再在石门、石窗边抹了抹——雪白透亮却足以遮蔽风寒的窗纸也自虚空中浮现。


    室内便安静了。


    老道士睁开眼睛,瞧见站在他三步远处、提一只木匣的辛细柳。


    他没有说话,只看她,脸上无悲无喜。


    女子也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于是满室春意乍现。


    “两天之内亲眼见了两个云山之外的丹青道士。这种事我说给旁人听,都不会信的。”她开始柔柔地说话,并走到老道身边,把木匣搁在宽大的石床上。细指一挑,便将盖子掀开——


    一阵浓烈的酒肉香气扑面而来。


    老道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可喉咙的确动了动。


    接着,辛细柳慢慢将木匣之中的东西往外取。


    先是一壶酒。银壶装,配了两只小银盏。掐金丝,镶黄豆大小的红宝石,美丽极了。


    再有一只卤好的鸡翅。色泽金黄,皮酥肉嫩。盛在乌木盘里、搁在老道的腿边。


    还有一碟盐酥花生米。个个圆滚滚、油汪汪,上面沾着小粒晶莹的盐。


    只这三样而已。但显然样样精巧用心,色香味俱全。


    辛细柳便又将木匣盖上,搁在地上。然后自己偏腿在床边坐了,两只手叠在腿上:“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李云心。说来你也不信,下午的时候他还用在镜子里见过你。但并没有说话。”


    老道眨了眨眼,皱眉。终于肯转脸来看她。可目光只在她脸上滑了一下子,就落在那些吃食上。


    辛细柳便笑:“你才是虚境,还不能全辟五谷呢。熬了这些天也要油尽灯枯了——先吃吧。”


    老道又沉默三息,才道:“你——”


    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锈蚀得像是一块在土里埋藏了一百年的铁。于是狠狠地咳了咳,才又挤出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人?”


    辛细柳收敛笑容,看着他。忽然把眼珠儿往下望了望。这动作眼神俏皮,刘老道微微一愣。但很快会意,循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便看到她的袖中,一块通体透明的玉简一闪而没。


    接着辛细柳又笑起来:“我?自然是云山上的人。圣人已经把李云心请了来做客——眼下在小云山上。他既来了,你又是他的忠仆人——于是也而不好怠慢你。或许过两天,你也就能瞧见他了。”


    “所以如今你不养养身子,以后可怎么办?”


    刘公赞微微一愣。再过两息的功夫、又看她一眼——终于慢慢地伸了手,将酒壶提起来。他是右边身子挨着吃食的。可如今却要费力地转身用左手。


    辛细柳的目光在他右臂上停留一会儿。刘公赞便随手用手指将衣袖一勾——


    辛细柳的眉头就皱了皱,目光移开了。


    衣袖之下的小臂全烂了。看着是因为手臂上起先有一道一指长的伤口。那伤口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但血痂之下该是化了脓。于是从两旁起,往上直到胳膊肘、往下直到手腕处,崩裂的细小伤口密密麻麻地布满每一寸皮肤,每一条里都含着盈盈的血,仿佛稍一握拳,就要汩汩地涌出来。


    烂成这个样子却没有要了命,也算是虚境修士淬炼了身体,残喘几息罢了。


    刘公赞见她这模样,只微微一笑。没有用酒盏。也是——手指勾了银壶的提把高高提起,便将壶中美酒倾为一条线,悬入喉中。


    一口气喝掉半壶、放下了。嘴巴再咂一咂,眉头皱起来:“这是……”


    “李云心说你最喜欢喝木南春。这不就是么?招待他,用的也是这个。”辛细柳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声音仍是又轻又柔。刘公赞便不再说话——似是肚中的酒虫与馋虫被一并唤起了,又伸手往那叠花生米处挑了挑。


    于是一粒一粒,排着队跳起来、跳进他口中。


    瞧他嚼得满口生香,辛细柳便起了身。手掌再一翻……从袖中取出一卷画来。


    竟是已经装裱过了的。


    “李云心托我带一件东西给你。”她轻声道,“说你看了,自然明白。”


    听见这句话,刘公赞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那画卷。于是辛细柳慢慢将它展开了——从右往左,先露出半截剑锋、和一片断鳞来,然后停住。


    一见这两样东西,刘公赞的身子先是往后微微一倾!

    ——画意中煞气纵横。他如今看见了,反应倒是与辛细柳当初如出一辙。都只觉得喉咙一紧、心头狂跳,仿佛身体都被寒意浸透了!


    “……是他的手笔。”刘公赞嘴唇微颤,努力吐出这句话来。而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惶恐忐忑,又道,“还有呢……还有呢!”


    辛细柳将他的反应尽收眼中,才又舒展画卷——先是大片大片的留白。然后,瞧见第一句诗。


    刘公赞的嘴唇再颤了颤,慢慢从胸腔当中吐出一口气来。这气炽热,还有些发抖——看了这第一句“酌酒与君君自宽”,他心中先前那些惶恐忐忑全不见了,倒有更加炽烈的情感涌上来。


    辛细柳便笑了笑,展出第二句来——“人情翻覆似波澜。”


    刘公赞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毫不在意在场的辛细柳,亦不觉得难为情。口中喃喃自语:“唉,心哥儿,唉,心哥儿……”


    容他这般低声叹了好一会儿、将眼泪擦拭了、脸上终有了些血色……辛细柳便展出第三句、第四来——“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两句瞧了三息之后,刘公赞脸上微微泛起的血色在一瞬间退了个一干二净。就仿佛……全身的血都凉了。他的身子再猛地往后一倾。随后,又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擂了他一拳,再往前一倒——


    噗的一声!

    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辛细柳冷眼看他,慢慢将画卷再收起来、归入袖中。


    便见刘公赞又吐了一口血,才猛地抬头似要找那画儿。可是已经找不见了。于是就只瞪着辛细柳:“他——还说了什么?又说什么了?!”


    辛细柳怜悯地看着他、目光微垂:“刘公赞。我们晓得你当初是为了给李云心留后路,才冒死被带上云山。此前,第二次冒死给李云心通风报信,说了金光子的事。但你要知道……”


    她想了想,叹一口气:“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即便知道你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但也已经容不得你了。”


    “你这一次为他杀死那二妖,已是令他不晓得如何评价的举动。在他的眼里,你做事已经太疯狂——超出了他的掌控。因而你问我他还说了什么……”


    她笑了笑:“他还说——有的时候放手,就是最后的温柔。你该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他感激你上一次为他做的一切。然而在他那里、不杀你,从此天涯陌路,就已经是答谢你了。”


    “有的时候放手——放手……”刘公赞将这话在口中含糊不清地念了几遍。忽然老泪纵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也是他的话,也是他的说法儿……”


    辛细柳容他悲伤了一刻钟。


    其实也就只有一刻钟罢了——这刘公赞很快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木木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一呸——将口中的血沫呸在地上了。


    然后再深吸一口气,看辛细柳:“你来这里,就是说这事的么?”


    他先前悲伤难过,并不避讳她——不像这世间寻常的男子一样觉得在女子面前哭泣乃是奇耻大辱。而今收敛了情绪,恢复得也快。这倒叫辛细柳多看了他几眼。


    这个老道……也非常人啊。看他先前的举动,悲伤难以自持。而今却又顷刻之间强压到心底去了。这种功夫,许多绝情弃欲的同境界修行人也做不到。


    “是问你以后还有何打算的。”辛细柳认真地说。


    刘公赞怆然一笑:“打算?我这副残躯,又能有何打算。”


    辛细柳便摇了摇头:“刘公赞,我们知道你的事。你年轻时候是个盗匪,后来娶妻生子。而后你的妻儿都被往日好友杀害——你却没有报仇。而是隐忍着活下来。你既然有那样的过往,我如今就只问你两件事。”


    “一。倘若你从前妻儿被杀时也是如今这样的念头,你可还能遇到李云心、走上这与天地同存的登仙大道么?”


    “二。你今日又重新走到往日一般的境地。可你已修至虚境,资质也上佳,往后还有许多年可活。就不相信自己还另有机缘,得到别的机会么?”


    她说了这两句话,稍顿一顿。叫刘公赞想一会儿。然后才又道:“眼下,你还可以来投我们。李云心在我们这里做客,也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第四百七十章 他知道


    她说“这样重要的东西”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说得也慢。刘公赞听她说了这话,便往她袖中扫了一眼——此前,通明玉简在那里。


    “——所以你该晓得,我们要结为盟友了。你在我们这里,帮助李云心做事,还怕不能补偿此前犯下的过错么?”


    刘公赞听她说了这话,目光闪烁。似是被她说通了,心中念头纠结。但他既将心中的悲痛强压下了,胸中便也有浊气涌上了。于是又将银酒壶提起来,把剩下的半壶酒也倾入口中。


    接着将银壶一丢,目光往窗外看,却并没有焦点。像是在想许多事。


    另一边,又将盘中的鸡翅给拿起了。送到嘴里慢慢嚼,咔嚓咔嚓地响,是连骨头都不吐的。


    瞧他这模样,倒很像是……“纵使心灰意悲痛万分,却仍在想要保重珍惜身体……以期再有作为”。


    辛细柳便耐心地瞧着他吃。直到石床上的吃食都扫尽了,才又问:“可想好了?”


    刘公赞沉默片刻,轻出一口气:“若是为你们做事。又要做什么。”


    两人不断提及“我们”这个词儿,却从未言明究竟是哪一方的势力。但辛细柳认为,刘公赞应该是清楚的——


    蓉城里发生的事情、遇到了木南居的人,以及木南居自称画圣余部这些消息,李云心都与刘公赞说了。木南居早有招揽之意,而今又说出“结成盟友”这样的话……刘老道并不痴傻,相反还很聪明,必然想得到。


    于是她微微一笑:“先要做的一件事……是说,你知不知道,李云心此番之所以大胆往云山来,是因为究竟还有什么退路?”


    刘公赞先一愣,再把眉头皱起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你们以为我还知道他的这件事。”他又一笑,“唉。哈。他已经对我说了这样的话,送来这样的诗词——我倘若知道他的什么退路,还会如此么?”


    辛细柳思索了片刻,忽然歪了头看他:“你如果真地不知道,他给你送来这画儿又是什么意思?”


    刘公赞的眉头便愈发皱得紧了。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犹疑起来:“画原本是在你手上。我连碰都没有碰过……怎么倒问起我来。”


    辛细柳便不说话了。


    因为她心中有一个念头——原是疑心过李云心可能要借她的手,给这刘公赞传什么消息。


    可她来了这儿,瞧见刘公赞的表现——竟根本瞧不出什么破绽来。一切都似乎发自他的内心……也许……真的没有什么破绽吧。


    那么这李云心就真的只是……与这老道说个结果?


    他当真是这样重情的人吗?

    她本该……不相信这个结论的。她应该笃信李云心此前种种行事都是作伪、都是别有用心。应该强迫自己千方百计地找到哪怕一点儿的可能,来证明他在林中所说的话都是假话来证明这刘公赞实际上在与李云心密谋些什么。


    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念头很想叫她相信——李云心的确也是一个重情之人的。他从前的冷酷都只是用来掩藏柔软内心的铠甲。而今,她是的的确确看到且触及了李云心柔软的那一面,而这刘公赞也的确被李云心弃用了——


    这幅情感无比激烈的画作,就是他给他最后的交代。


    她在理智与感性之间挣扎——平日里本该是理智毫无异议地占据压倒性优势,可是在今天……


    理智却一退再退。到底是——怎么回事!?中了什么邪??

    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阵莫名其妙的怒意来——因为那幅画。


    这刘公赞,竟得到那个人如此的心意!他原本谁也信不过,却对这老道情深意重托付了信任!即便如今也还有如此激烈的情感表露这简直是……是……


    辛细柳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看起来。


    然后她看刘公赞:“这么说你倒是……真不晓得。哼,他对你倒是情深意重。别人说杀就杀掉了说放就放开了,倒为你作这这幅画。”


    胸中莫名其妙的怒意,便从这言语之中流露出一些了。


    刘公赞眼中的疑色愈重:“你……究竟要说什么。”


    而后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我为你们做事——你们到底是谁?”


    辛细柳却忽然冷笑——此前的轻声慢语全不见了:“做事?之前这样问你是以为你知道些什么。如今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要你又有何用?”


    她这样的语气神色,可从未在李云心面前显露过。


    实际上也没在别人面前显露过。但偏偏今夜不知为什么,胸中就是有一股浊气叫她变得尖刻暴戾起来。但倘若细想,这股子气在早几个时辰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


    刘公赞愣了一会儿。忽然也笑起来。可他这笑,都看不出是悲凉还是愤怒,或者再有别的情绪。


    “这么说,你也不是木南居的人。”他咬牙盯着辛细柳,“此前与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在诓我罢了。嘿,我这样的人,还值得你们这些高贵的修行人……动这样的心机么?!”


    辛细柳冷冷一笑:“自然不配。”


    说了这话转身便走,再没什么犹豫了。


    可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刘公赞忽然喝道:“把画给我!”


    她的身子停了停。但未转头:“那画……你也配得上么?”


    不晓得是不是她流露了太多的情绪。还是这刘公赞本就极聪明。到此刻听她说了这样的话,老道先一愣,而后恍然。他便咬牙冷笑:“哦……看着倒是你这妖女,爱慕上他了。呸!”


    又往地上啐一口,将她的话还给了她:“心哥儿那样的人物——你也配得上么?!”


    辛细柳沉默片刻。忽然转了半张脸、看刘公赞。


    她这半张脸衬着月光与室内的灯光,也是极美的。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与“美”字没有半点儿关系——


    “好啊。既然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辛细柳的声音重新变得温腻起来。但更是用以修饰毒蛇的滑腻这个词儿当中的腻字,“两个时辰之前,我往囚禁那鸡精的石室中去了一趟。”


    说了这话、顿了顿,又忽然转到别的话上去:“……然而我爱慕他又怎样。见不得他对别人好又怎样呢?不但如此……他也会爱慕上我的。他——早在我们的计谋之中了。”


    接着大笑起来:“刘公赞,你想一想罢!你刚才吃了什么!”


    随这笑声,她的双臂猛地一张,石室中的灯盏、门窗上的纸张全消失了。高天之中的罡风再次呼啸着涌进来,吹拂得她的袍袖鼓张飞扬,猎猎作响。而那刘公赞先呆住了——再一看他身边那乌木盘……


    整个人像是被狂风吹倒了一般,身子一歪、用左手撑住了床边、悲愤地吼叫起来:“妖女!!”


    辛细柳猛地收敛笑声。抬手理了理鬓发,平静地看刘公赞一眼,径自往夜空中去了。


    于是直到……两刻钟之后。


    这刘公赞才在猛烈的罡风中吐出一口气来——用左臂慢慢地撑着身子,重新在石床上盘坐了。


    看着似乎很想要呕吐——刚才吃那卤翅的时候……的确是很好吃的。


    柔韧又嫩,烹制的手艺也好。


    入口即化,骨头也酥。落到肚内一股灵气便发散开来,修补他的干涸的脏腑经络。


    没有这东西还不晓得自己再能撑几天——


    原本以为……是这云山上特产的灵物。


    想到这里胃中又一阵翻腾。但他咬紧了牙关、咽下去了。


    因为……


    他还知道一件事。


    那画卷上的四句诗……乃是前四句。之后,还有后四句——


    草色全经细雨湿,

    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

    不如高卧且加餐!

    全诗名《酌酒与裴迪》——心哥儿喜爱这首诗,曾经三次吟诵过。刘公赞觉得这诗极妙,就默默记下来。后有一次忍不住问起心哥儿这诗的名字……


    李云心想了想,说叫《酌酒与裴迪》。


    刘老道再忍不住,又问裴迪是谁。李云心那天难得心情极好,就说“乃是作者的好友,生死之交,救过这诗作者的命的”。


    老道岂会不知道心哥儿口中的“作者”,就是指他自己呢?

    心哥儿偶尔会念几句诗。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般浩然正气的,也有“山色晓堆罗黛雨,草稍春戛麝香风”这般风流温婉的。刘老道一旦问起,一概说是“抄人家的”。可……哪里来的这样多精妙的诗词叫他抄?


    心哥儿这人……心中实有些温情。可极难流露。想必也是因此才假托他人、不叫人晓得他可以在诗词中写出这样多的情来。


    而今夜……他只题了前四句。


    后四句,他知道自己是晓得的。


    他……将自己比作了那裴迪!


    那妖女哪里知道这后四句、又哪里知道心哥儿的过往?那画作并不是告诉自己什么“一刀两断”、“白首按剑”。而是告诉他要仔细提防——哪怕是白首相交的老友也要仔细提防,何况那妖女?


    他当即也做了戏——心哥传了他的心学。那妖女又怎么可能看得穿!

    而那画中纵横四溢的怨气、煞气,则定是心哥儿寄了别的情、用以迷惑那妖女,并非针对他的。但那妖女怎么可能分辨得出?


    而今,也正是要他依后四句那般,高卧加餐、将养身体。眼下虽“花枝欲动”,然而“春风寒”——要他等待时机!

    刘公赞又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风几乎将他的肺冻伤。然而他的心里却暖起来。


    “山鸡啊,山鸡。”他压下胃里翻腾的东西,咬着牙念,声音消失在风里,“但愿你只是去了一臂,没有丢了性命。”


    “老刘这把老骨头借你这一臂,再苟延残喘些日子。心哥儿总要给你、给他们报仇的……”


    念了几遍、沉默一会儿。又慢慢抬起左手,在溃烂的右臂上按了按。


    “心哥儿啊心哥儿……”


    “你要快些啊。”


  第四百七十一章 捉来玩


    辛细柳在夜色中从鸟儿背上轻轻跃下,落在穹格殿前的广场上。


    整片广场以汉白玉石铺就——但并非一片一片拼接起来。“整片”的意思是,这一片宽广的广场,就只是一片汉白玉石罢了。


    浮空山峰上雄伟壮丽的宫殿群,此刻灯火通明。浮空山外禁绝神通的空间到这里被辟退,于是符箓所发出的光亮昼夜不息——尽管这里只常年居住两人罢了。


    她熟门熟路地抬脚走,花半炷香的功夫穿越广场、来到穹格殿门前,伸手将门推开了——


    结果瞧见苏玉宋与卓幕遮正在殿中更衣。


    这宽广宫殿的地面是光滑的黑玉石。穹顶上则有成百上千的符箓光源。那些光倒映在黑色的地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将缀满星斗的夜空剪裁下来、铺在地上了。


    宫殿深处有一排柜子——柜子占据一整面墙,直抵到穹顶上。无数小门排列其上,看着……是足有上千个一人多高的木格的。


    苏玉宋与卓幕遮便在柜前的一张软榻上更衣。卓幕遮已穿好了。她今夜换上一个青春女子的模样。面貌并不十分美丽,然而眉目清秀。看着很有邻家小妹的感觉。


    苏玉宋只穿了一半——纯由肌肉与血管构成的身子红彤彤,看着瘆人。完全就是被剥了皮的模样——很像从前在李云心的龙宫中,那重塑“六欲劫身”时的凌空子的样子【注1】。


    他一半已经穿进了人皮里,但没继续套进去。似乎是与卓幕遮说到什么关键处,因此停下来了。


    辛细柳轻轻地“啊”了一声,忙打算退出去。


    苏玉宋转眼瞧见他,朝她摆摆手示意不碍事。于是她转身关了门,踩着满地的星辰走到他们近前。


    走近了才听到在说什么——其实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无非是黑塔那边和黑塔外围那些联军的动向罢了。


    此前大战一场,又有许多无辜凡人军士被残忍杀戮,这事情已经渐渐传开。联军军心浮动,各国帝王也小心翼翼地表达了些不满的意思。


    然而这些凡人的心思暂时并不值得在意——疥癣之疾罢了。


    说过了这一节苏玉宋便将另外半个身子套进去。人皮的脑袋原本瘪瘪塌塌的。此刻被撑起来,面目才渐渐饱满。


    卓幕遮走到他身后帮他理了头发,又瞧瞧他的眼角,轻叹一口气:“又添了两道纹。你这一身,倒是我最喜欢的。”


    苏玉宋今晚也换上个青春少年的模样,唇红齿白。可惜眼角也的确有皱纹。


    他穿好了,抬手抚了抚,苦笑:“两道纹罢了。凡人活着还要生皱纹。这一身我闲时穿了觉得身上松快,你就不要再给我换来换去。”


    卓幕遮便又叹气:“唉。哪里那么好换的。今年山上的那些年轻人我都瞧了——没一个像你当年的模样。这一身最像,我也不舍得换。”


    说这话的功夫,已替苏玉宋将头发梳理好了。才转眼看辛细柳:“小师妹那边如何了?”


    辛细柳本是微笑着听她们两个闲闲地聊——旁人可不像她,能时常瞧见这种闲适温馨的场景。到这时候被问起了才收敛心神:“刘公赞什么都不知道。”


    “哦。”卓幕遮便应了一声。又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了衣袍,服侍着苏玉宋穿上——就如夫妻一般。


    苏玉宋便一边系中衣的带子一边抬眼看她:“那么通明玉简呢?”


    辛细柳立即伸手在袖中一摸,将玉简取出来:“他交给我了。”


    卓幕遮与苏玉宋都微微一愣,对视一眼。然后卓幕遮伸手接了,继而才笑:“你这小丫头,到底是有手段。”


    得了这赞许,辛细柳的眉眼就飞扬起来——不像是“小师妹”与“大师兄”、“大师姐”说话,倒像是与极疼爱自己的爹娘说话:“他来的时候交给我的——我猜他是想要用这东西来试一试,我到底是不是那个三面间谍。倘若是,我是一定不会将这通明玉简交给木南居那些人的嘛!”


    听了她这话,卓幕遮一愣。随后就将玉简再抛还给她:“既然是试你的,这时候拿出来做什么。你且收着——他问起了,你就说时机暂时未到、不便交给那清水道人。”


    辛细柳便撅起嘴:“我当然知道这个了。但是不想拿着了。师兄师姐不是也想要这东西么?既然已经到手,我也不怕那李云心识破我了。师兄师姐……”


    她说了这话,上前一步,左手拉住苏玉宋的手臂、右手拉住卓幕遮的手臂,小孩子撒娇一般讨好地摇:“师兄师姐……我们就快些把李云心杀了嘛。”


    苏玉宋这时候将外袍也穿好了。衣带未系,松松地敞着。看起来很闲适。但手臂被辛细柳拉扯着晃,衣服倒是掉了半边。可也不发怒,反而笑起来:“怎么要杀他呢?惹你气极了?”


    辛细柳又噘嘴:“不想玩了。总之都要杀他的么!师兄师姐不是说李云心资质又好、人又机灵,炼成游魂是上上佳之选吗?好不容易引来了云山……我怕他跑了!”


    卓幕遮慢慢推开了她的手——和苏玉宋比起来像是个严母。盯着辛细柳瞧了一会儿,直到她抿起嘴眨了眨眼睛,才摇头,对苏玉宋说:“这小丫头,是被那李云心给迷了心窍了。”


    辛细柳忙道:“才没有!”


    苏玉宋只微笑着不说话。卓幕遮便皱眉看她:“是叫你去迷他、套他的话来。可倒好,如今你把自己送进去了——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


    “你想杀了他、炼成游魂,想着和他长相厮守,是不是?”


    辛细柳便咬了嘴唇,去看苏玉宋——但他并不说话。看着像是个不想参与到母女争吵之中的慈父。


    于是她叫起来:“是又怎么样嘛!你们也说李云心这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干嘛不送给我?你们两个倒是……倒是……只有我,孤苦伶仃,没人疼也没人爱。这云山上又都是些什么人?道士和剑士闷死了,凡人蠢死了。我到哪里找人去说话?如今有了个李云心,还是你们叫我去撩拨他——”


    边说着,眼圈就边红起来,看着像是要哭了。


    她原本就好看。这时候拿出委屈的模样来,更分外惹人怜爱。卓幕遮见她这样子,脸再也板不起来。只得又叹一口气,走过去将辛细柳揽在怀中、叫她的脸贴着自己胸口。


    小姑娘作势挣了几下子,然后便趴在她怀里,委委屈屈地哼起来。


    这卓幕遮便柔声道:“你若是看上了旁人,漫说是什么道士剑士。就是那些流派的掌门、洞天的宗座,师兄师姐也杀了炼了、拿来疼爱你。”


    “但这李云心呀,虽说是他个人没什么要紧,然而他身上,可还担着许多关系。”


    “譬如说与木南居的人有牵连,与妖魔有牵连——又有,说他还知道前代的剑圣在何处,也许更知道这一代的双圣在何处。因为这些,就不好直接将他斩杀了。也是他懂得保命,揽了许多的关系将自己裹住,咱们也就乐得拿他来使一使、将几方势力都牵扯进来。叫他们都暴露在明处。”


    “况且……你潜入木南居,也是晓得了。那木南居主人、清水道人,对这李云心很是高看。咱们还没弄清楚为何那样通天的人物会对这小小李云心青眼有加,就更不能……随便杀了。”


    “所以而今哪,是先将他在这云山里关着。瞧瞧木南居的人是不是会坐不住、来找他——便可以将云山上余下那些画圣余孽都一网打尽。也瞧瞧,他来云山是不是想要为那前代的剑圣做什么事。”


    说到这里,抬手轻抚辛细柳的鬓发:“师兄和师姐,一心想要找到那前代圣人重塑肉身的法子。李云心既是结识了剑圣,也许会从她那里晓得那法子。咱们一旦将这个秘密得到手……就再不用做什么浮萍一般的游魂,也就能真正有自己的身体。那时候你要什么人,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么?”


    经她这么一番地细细地开导了,辛细柳才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们明明都已经把身子塑出来了。”


    卓幕遮看了苏玉宋一眼。苏玉宋便笑笑:“借用这书圣和剑圣的肉身塑出来的,也并不算咱们自己的。真正高明的手段,是名为‘六欲劫身’的法门。可只听说从前那苏玉宋自创这法门,却从无人见过……唉。咱们这些游魂,所求的不就是一个自己的身子么。”


    辛细柳进来时瞧见苏玉宋那血淋淋的身子往人皮里穿——便是他口中“借用书圣肉身塑出来的身子”了。


    然而即便是这他们两人并不满意的法子,在游魂中也只有他们两个才晓得罢了。她对此不甚了了,因而只听得一知半解。却已经晓得……


    这两位,是不同意立即杀死李云心的了。他们关心李云心能引出什么势力来,也关心,李云心可能晓得的、塑造“六欲劫身”的法子。


    于是再咬一咬牙,从卓幕遮的怀里挣出来。自己恼了一阵子,叹口气:“那好嘛。”


    怏怏地说了这句话,眼珠儿又忽然一转:“那……暂不杀他。可是师兄师姐要答应我另一件事。”


    卓幕遮也笑着叹气:“你这丫头。如今在说的岂是什么家长里短?哪一件都是动辄十几、几十万性命的事,哪里能随便答应你了。”


    苏玉宋却一摆手:“好。暂听你说。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就答应你。”


    辛细柳就忙道:“那——告诉我那件得到了就能做群妖之主的宝贝是什么吧。来的时候李云心说,妖魔们在图谋咱们云山上那件宝物,可是我怎么不晓得?师兄师姐你们告诉了我,我拿去哄他去。”


    听了她这话,苏玉宋与卓幕遮却没有立即同意、也没有立即反对。而是相视一眼,略沉默一会儿——


    “哪里会有这种东西。”苏玉宋笑起来,“只有那些痴迷世俗间传奇小说的人才会信——得到个什么神物或者秘笈即刻便可称霸天下。云山上倘若有这个——群妖之主怎么不叫你做了去?”


    说着点了一下辛细柳尖尖的鼻头,尽是宠溺之意。


    辛细柳瞪大了眼睛:“可李云心说,龙大龙二都晓得云山里有这东西。他们这一次要打过来,有些原因也是因为那东西……他们都惦记的事情,怎么会是骗人的?啊……那李云心在骗我!?”


    “倒不是李云心骗你。”苏玉宋摇头,“唉,也是有这么个说法。你也晓得,一千多年前,天下乱作一团。三圣人之间斗来斗去,咱们也在使力气。就是那时候,不晓得从哪里传出这流言——说云山上有一宝物。得到了参透了,便可拥有震慑群妖的能力。”


    “你看,是要先参透,然后才可以震慑群妖。倒是后来传来传去,却变成得到了就能做群妖之主。”苏玉宋坐到软榻上,抬手轻轻捶了捶腿,“后来我和你师姐做了这圣人,起初也以为是真的。便在这山上细细地找。可找了这样久,也没有找到。如今云山上,道统、剑宗的宝物,哪一件咱们不晓得呢。也因为晓得了,所以才知道……并不存在的。”


    “至于那龙大龙二攻云山,应该也是有别的图谋。只是将这事拿出来,叫它隐秘地流传出去,才好聚拢群妖的心。可笑那李云心啊……竟是信了。”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辛细柳便只好悻悻地撅了噘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卓幕遮正要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儿,她的眼珠儿却又转了转——


    这下子被卓幕遮瞧见了。先一愣,再失笑,看苏玉宋:“你瞧着吧。这鬼丫头这次来,心里是藏了好几个念头的——今晚不捞着一个,决计不肯罢休。也不知道那李云心到底哪里好,迷成这个样子。”


    又看辛细柳:“说罢。又有什么点子?”


    辛细柳嘻嘻一笑:“师兄师姐,我说的这个,你们可没什么法子回绝我。李云心不能杀、宝贝你们也不晓得,那——把白云心和红娘子,叫人给我捉来好不好?”


    苏玉宋便失笑:“你……捉那两个做什么?”


    辛细柳哼了一声:“哼,李云心说也喜欢过她们两个。我倒要瞧瞧,到底喜欢她们哪里——捉来了我慢慢地问问、玩玩……问完了嘛。嘻……那白云心就打回原形,做我的坐骑。一定比我的丹顶鹤威风。红娘子嘛……也没什么用处,随意伯薄皮丢了吧。”


    卓幕遮皱眉:“那白云心和红娘子……白云心是金鹏王的义女。何苦来惹她。万一将来金鹏挣脱了封印出世,岂不是又麻烦。”


    听了她这话,辛细柳立即咬了嘴唇:“好嘛!杀也杀不得,知也不知道,抓也抓不了!李云心比我金贵,白云心也比我金贵!只有我最让人瞧不上眼——师兄师姐是圣人,倒因为一个大妖魔怕了他的义女去了!”


    一边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儿一般坠下来——这一回是当真哭了。


    苏幕遮便瞧了苏玉宋一眼——后者想了想,叹口气,摆摆手。


    剑圣便也叹口气:“好、好、好,可快把你的珍珠儿收好吧,师兄师姐可赔不起你的——依着你了。叫几个人去捉。能捉来就送你。捉不来,你也不许再闹了。”


    辛细柳立即破涕为笑:“那,叫枯蝉子去捉她们。”


    卓幕遮又皱眉:“枯蝉子——”


    转眼看苏玉宋:“如今是琅琊洞天的宗座。可是在黑塔坐镇的。怎么偏叫他去?”


    辛细柳哼了一声:“晚间的时候他在李云心面前刁难我来的。我就偏要他去——一旦以后金鹏王跑出来了,第一个就杀他。”


    双圣便因她这小脾气、小心思而笑起来:“罢了罢了。也就喊他去。可还有什么事?”


    辛细柳转嗔为笑:“嘻嘻。再没有了。师兄师姐,那我就走啦——”


    两人似是早就习惯了她这做派,又摆手:“去吧去吧。”


    辛细柳便转身,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


    等她将殿门关上、脚步声消失……十几息之后,苏玉宋才叹了口气:“要把她宠坏了。”


    卓幕遮也叹气:“我何尝不知道。但天底下如她这样像雅琼的,再没旁人了。唉——也是执念。也是怨念。只愿咱们快修成六欲劫身。再不需要凭借什么执念才能存活于世的时候……才算真正又做了人了。”


    苏玉宋拍拍她的手:“好了、好了。总有那么一天的。”


    又眉头微皱:“如此看,这李云心也是有些邪门。雅琼……细柳这么机灵的丫头,一天的功夫就被他给迷了。再容他几天,看能不能引出些什么来。倘若实在引不出了——也就炼成游魂吧。细柳也有个玩耍的玩意儿。”


    “唉。这些事,你做主吧。我近些日子倒是在操心那些长老们。”卓幕遮在他身边坐下,倚上他的胸口,“我在想,从前他们和咱们说……”


    ——于是两人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在空荡的殿中细细碎碎地说起话来。


  第四百七十二章 显圣

    “从前在云山的时候,我这样的人必然是不入你的眼的。”豆婆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但脚步轻快。即便这山路两旁的树木在月色中往小路上投下茂密的阴影,也仍不妨碍她健步如风。


    只是她身后的刘凌就走得很吃力。要略有些费力地喘息,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那时候你也一定不晓得什么道统、剑宗,实则都是咱们的人了。共济会——”她在山顶停下来,往前方看了看。


    前方是渭水。而此地距离渭城已经三十余里了——渭水旁的山坳里、这小山的底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这村子叫姚家村。


    “这三个字从前你也没听过的吧。但如今既然想要为咱们做事,就要尽心尽力。”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豆婆便略舒口气,转头看身后的刘凌,“咱们能拿捏得了道统剑宗,自然还能做更多事。你想要做游魂重得修为、想要找李云心算旧账?这是好事。游魂嘛……没有一腔的执念,怎么能做游魂。”


    她顿了顿。再看看默不作声的刘凌:“但你先得立一功,才能得到晋身的机会。譬如说眼下——”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我来了渭城七天,还没弄清楚那李云心当日是如何死了又活的!倘若你隐瞒了什么事,以后败露了——漫说游魂,就是做残魂的机缘,也没有了!”


    刘凌这才动了动嘴唇——嘴唇干燥,甚至有些皲裂——低声说:“我……并没有隐瞒什么。”


    豆婆冷冷一笑:“那么想一想,李云心和你相处的那段日子,当真没有提过‘六欲劫身’这四个字?半句也没有?”


    刘凌咬了咬嘴唇:“没有。如果有……我一定记得的。”


    “哼。”豆婆不置可否地地哼了一声。忽然伸手将刘凌拎起来——纵身一跃,如同一只大鸟一般轻飘飘地在月色中,落到了山下。


    这里便是姚家村的西边,村口。生有两颗郁郁葱葱的大槐树——即便如今是秋日叶子都黄透了,也仍黄得郁郁葱葱。


    树木掩映下有一座小庙。一殿,一院,两间厢房。灯火已经熄了,村落里极安静。一则因为此刻是深夜,二则,是因为这姚家村的人都已经逃得七七八八了,只有一些最贫困的老弱才留下来。


    ——此前渭城发生了那样的浩劫,谁还愿意待在这里呢。


    也正因此……才有从前在这姚家村居住过的人,曾提及了这样一件事——说在数月前,渭城外的野原山上雷声滚滚、火光冲天的那一夜,村中的渭水龙王庙里的庙祝洪松道人曾见了一件奇事——


    有金光神人自殿**奉的画卷上走下来、显了圣。大抵是渭水龙王得知乡里有难,庇护众生去了【注1】。


    这件事最终传到豆婆的耳中。


    眼下,她们就站在这座曾有“渭水龙王”显圣的龙王庙外。安静观瞧一会儿,再一个起落——两人落在了院子里。


    院中长满荒草,而今齐齐倒伏在地上,其上结一层白霜。但看起来只是近来数月才无人打理,因而刚刚过脚踝罢了。


    其实也能看得出这庙从前该是香火很旺的。院子虽荒凉,但庙宇一时间还未显出多少破败气来。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沉默无言,像一头猛兽。


    豆婆便往那庙门前走过去。刘凌跟在她身后,背上两杆大戟碰撞,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尤其明显。


    于是听到厢房里传来声响——先是当啷啷一声,似是什么掉在地上了。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嘶哑浑浊:“没……什么可拿的了!”


    气息微弱,仿佛久病缠身了。


    豆婆置若罔闻,走到殿门前一把将门推开——窸窸窣窣的灰尘从门板上落下。


    于是再用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就有一点柔和的光亮起,将殿内的模样照全了。


    的确有一幅画。但上面已经没了什么灵气,也就只是一幅画罢了。画中有一金甲的神人,一侍剑的龙女。香案上供奉牌位——“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嘉讳文”。


    豆婆皱起眉,盯着那画儿瞧了好半天。画工是很好的,但也只是一副普通的画儿,并无什么灵气。这与传说中的故事并不相符。


    然而问题在于,她在渭城附近听到的传说并非仅此一家。除了这姚村的龙王庙,余下周边的各个村落乡镇的庙宇当中皆有如此传说。粗粗算一算,已经听到的就有十八九个版本。


    故事中旁的因素可能不尽相同,但唯有两点惊人一致——一是“神迹”出现的时间。几乎都是同一夜晚,同一时刻。二是“神迹”中那神人的面貌,亦极度相似。


    不能是那些庙祝统一了口径造谣的。那些野道士修为低微,他们无意中说出的许多细节,在豆婆这样的修行人看来是只有行家才懂得的。倘若能编造出这种程度的谎言,还何必在这种地方做庙祝。


    便在这时候,又听见厢房里门响。


    豆婆与刘凌站在殿门口,沉默地齐齐转头看过去——一个穿着又破又脏的中衣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根木棒。


    头发散乱,胡须也蓬乱。然而能看得出梳的是道髻——当是这姚村龙王庙的庙祝洪松道人。


    可刚走了几步就被地上的荒草绊了一个踉跄。狼狈地转了几圈才稳住身形,又往这边走过来。此刻是深秋夜,又是山里,其实天气是很冷的。这男子也的确在瑟瑟发抖,仿佛就快要冻死了。


    然而看着却很执着——边走口中边低低地念:“没什么好拿的了……你们大胆……这里有龙王显圣的……显圣的……”


    终于走到了门前,胡乱挥舞着棒子,敲在门边——可没有打到豆婆。便伸出手摸索着门框,又往里面去了。一直走到香案前、挨到那幅画儿摸了摸,情绪才稍稳定下来。缩在画卷旁,将棍子抱在怀里,继续念:“大胆……大胆……”


    ——原来是个瞎的。


    豆婆的目光随着他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抬脚走过去,伸出手——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凑到面前。


    洪松道人虚弱无力,此刻说不出话,手脚乱舞。豆婆便盯着他的眼睛瞧了瞧,轻轻地哦一声,将他丢到地上去了。


    然后说:“原来是天生的阴眼。”


    似乎是没有料到来者是个女人——洪松道人愣住了。过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后退,直到被香案抵住后背:“……女大王,这村里早没什么人家了……我这里更没什么值钱的了……往别处去吧……”


    “听说你这庙里早先有神君显圣——是真的?”豆婆的语气不疾不徐。如她一贯那样子,是很沉稳冷静的。


    洪松道人便再愣住。本以为是是来偷盗的——自从他瞎了双眼之后,就常有人来。起先将供奉的金银烛台、金盏银盏都偷走了。接着铜器也不能幸免。到最后,连铁器都不见。


    而今村里人早走得七七八八,偷盗的才少些。只是今夜来的……


    “你……你是什么人?”到这时候,他想起了这女子刚才的话——“原来是天生的阴眼”。


    但仍没回他。只是继续道:“天生的阴眼,对修行人和凡人来说都不是好事。但偏对你这种修为低微的野道士来说是好事。能见鬼,对灵力比一般人敏感些……就容易入门。”


    “可入了门没有正经的法门,又容易被阴神野鬼祸乱心智,就更难再进一步了。”她顿了顿,“你这眼睛,是在那晚见了神人显圣之后瞎的吧。”


    她所说的内容、说话的语气,叫洪松道人瞪圆了眼——已听得出,这女子并非凡人了。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茫然地点头。


    “当日百鬼夜行……啊,何止百鬼。数十万、上百万之多。你这阴眼原本就比寻常人敏感些。被那样多的鬼气冲撞,好比寻常人的眼睛见了上百颗太阳。岂有不瞎之理。”


    “只是今夜见了我,也算是有缘。我问你,想不想复明。”


    洪松道人张了张嘴了,茫然地转转头。但下一刻立即大叫:“想、想!求仙人救我!”


    说着匍匐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


    “那么先同我好好说说,你这庙中神君显圣的事。再说说,其他那些显圣的庙宇里的事——是你们串通好了胡诌的,还是确有其事。”


    ……


    ……


    将近小半个时辰之后,豆婆皱起眉。


    洪松道人,的确将他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了——虽说有些添油加醋、用以讨好应付的言语,可大体上……对得上。


    实际上她心中已经慢慢梳理出一条线了——


    刘凌到渭城,李云心往琼华楼赴宴。


    席后聚拢了同来作陪的渭城附近各家庙宇庙祝,将他的画作赠送给他们——那时候,画上是有灵力的。


    大胆地推测一下……他应当是将自己的气息附上去,吸收了乡民的香火愿力。对于人而言,这是自寻死路。


    但意味着……他那时候就已经存了死志——难道他那时候就已经得到了修六欲劫身的法门么!?

    接着,在死去重生之前的几日,他在渭城的街道上游荡。送出一些画作,又在城内各处刻印符文。那些符文,豆婆都一个一个地试了出来。


    =======================================

    【注1】:详见第一百一十三章 ,夺阴阳

  第四百七十三章 宏大的计划


    道统和剑宗的修士当中有许多修为比她高深的。然而都不能像她一样深刻理解李云心那些手段的含义——因为她是云山上的丹青道士之一。以化境的实力自然无法做到像李云心那样高明的手段,但毕竟可以循着他留下的东西逆推。


    于是知道……


    李云心布了一个大阵。


    以渭城为画卷,画出了自己的全身经络关窍。到今夜再了解了洪松道人口中的事,也知道了他的用意何在——以这些香火愿力做引,引动渭城里数十万人的生气,统统填充到那幅巨大画卷当中!

    只是……然后呢?


    然后才是关键、是重中之重,是这一切的核心。


    但豆婆觉得,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的事情,应当只有李云心自己知道。


    她如此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出一口气。


    洪松道人,本是茫然地瞪着眼、不敢出声了。而今听了她叹气,才小心翼翼地问:“仙长……小道的眼睛……”


    豆婆沉默片刻,看了看他。忽然开口,以很快的速度开始念——念的,是一些在寻常人听来艰深晦涩的法决。四字一句,一口气便吐出几十句。


    洪松道人在一愣之后,忙撑起了身子像野兽一样支楞起耳朵,只怕漏掉任何一个字。


    等三息之后,豆婆停住了——她共说了八八六十四句。


    然后道:“这六十四句,乃是来自一部名为《水云劲》的功法。如果你能记得其中十之八九、悟性好、资质也不差,慢慢练下去,数月就可复明。但如果没记下、修习又不得法,也就没什么办法了。好自为之吧。”


    说了这话转身便走,刘凌忙跟上了。


    洪松道人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似乎很想问些什么感谢些什么,但又恐一说旁的、眼下还留在脑袋里的东西全忘了,于是只坐地上,动都不敢动。


    一刻钟之后,豆婆才停住脚步。这时候,两人又上了来时的小山。从这小山下去是一条往北边过渭水的路——继续往西北走,就是去往业国的方向。


    她在夜色中又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姚家村,自袖中取出一张紫色符箓来。手指一撮,毫不犹豫地燃起了。


    于是面前很快出现一阵晃动的光影。两息之后,一男一女出现在画中。尽管影像模糊,但仍可看到眉眼——瞧着是年轻人。男人坐在软榻上,女人斜倚着他。


    豆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略行一礼:“师兄、师姐。已经查到些东西了。”


    “说。”光影中的声音略有些飘渺。


    于是将她心中的那条线,以简略的语言说了出来。末了略一犹豫,又道:“依我看,李云心所谓的退路……大概就是这一招。倘若他真有六欲劫身的法门、或者别的什么手段,那么大可以再死一次。由此,便可以解释为何他最近行事嚣张不羁、近乎疯狂。倘若他依着同样的手段再死一次、重复活,那么许多人便都以为他是真地死了——他就可以暗中等待时机、积聚力量。”


    “然而要故技重施,总要再提前做一些布置——就如在渭城这般。”豆婆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很可疑的事。”


    光影中的人又道:“什么事?”


    “李云心在洞庭君山被雷击,后来被追击至野原林,在林中杀死成康子。接着,杳无踪影,在野原林里消失了数日。”


    “他那时已是真境。从击杀成康子处到长治镇,至多需要一天的功夫罢了。那么在余下的几天时间里,他都在做什么。”


    “野原林面积极广。其中不但有无数生灵,得道妖魔数量也不少。且如今黑白阎君隐世,死去灵魂是无人收的。”“但依着我这些日子查来的消息——灾火之后的野原林当中、野原林周边,出现的灵魂数量极少。”


    “那么少掉的那些灵魂——数量绝不止数十万——都到哪里去了。”


    她说了这些,停顿下来。


    光影中的男女,也沉默了一会儿——两人说了些什么,像是在交换意见。


    而后男子的声音传来:“说你的看法。”


    豆婆深吸一口气:“依我之见,李云心的确在故技重施。他有可能在野原林中,依着渭城的手段,重布了一个大阵。只是这一次的阵更大——乃是渭城阵的数十乃至数百倍、以整个野原林为背景,横跨庆、业两国。”


    “而那些消失掉的灵魂,有可能被他化为了怨气——如同他需要渭城周边的庙宇当中的香火愿力引动渭城中数十万人的阳气一样……他那些用数十万灵魂化出的怨气,也是用作大阵的引子的。”


    似乎对她这结论感到吃惊。光影中的男子——苏玉宋,再愣了一会儿。才道:“……依你对画道的了解,他这样做,有没有可行性。”


    豆婆隔了一会儿,才叹气。可这叹气不是因为惋惜也不是因为哀怨。而更像是……被某种可怕的、惊人的、无比宏大的手段所折服。


    “以我的修为……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她顿了顿,“但那李云心……已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如此。”苏玉宋这一次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然后道:“但……根据你刚才说的那些——倘若李云心在渭城的时候,是以三十六间庙宇的香火愿力为引,将数十万人的生气引入画阵之内。那么这一次……他以野原林数十万灵魂所化的怨气为引……又要引什么,入他可能布置在野原林当中的大阵呢?”


    “毕竟……是这样大的一个阵。”


    豆婆盯着光影当中的人,吐出五个字:“妖魔,与修士。”


    “他……目前所作的一切,都是在努力挑动妖魔与玄门之间的争斗。”


    “而今去了云山,依着师兄你的说法,是要将妖魔的作战计划双手奉上。”


    “他声称、也是故意叫师兄觉得,他的确很想妖魔与玄门都两败俱伤,他好得到喘息的时机。”


    “但也正是在用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目的,来掩饰他真正的用心。他——希望妖魔与玄门修士在争斗中死伤无数。真境的妖魔、真境的修士残魂极难被消灭,可真境以下的妖魔、修士……是数以万计的。”


    “这样的、数万的残魂……所蕴含的灵力、妖力、怨气,又岂是数百万、数千万的凡人灵魂所能比拟的?”


    “这样强大的力量……已经足够他重塑大成真人境界的妖身了。”豆婆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心神都被这可怕的计划激荡,连言语都要小心翼翼,“他想要的不是避世,而是涅槃——这就是他的退路。”


    说了这些之后,四人都沉默了很久。


    不晓得是不是的确都被这可能存在的宏大计划所震慑了。


    十几息之后,苏玉宋才道:“如果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那么你即刻往野原林去。去瞧一瞧他是不是的确在那边做的布置。倘若是——”


    他的声音凝重起来:“立即毁去。毁去,或者随时可以动手毁去,但不要被他觉察。你能不能保证这一点?”


    豆婆略一犹豫:“我可以试。”


    但苏玉宋缓缓道:“我要你保证。保证万无一失。”


    然而豆婆脸色不变,只又道:“我可以试。”


    于是苏玉宋犹豫片刻,叹口气:“好吧。但……你要晓得。倘若李云心真有重塑六欲劫身的法门,这一次,就是咱们距离这法门最近的时候。你……不要出错。将他牢牢抓在手里。”


    豆婆没有再说话,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到这时候,紫符的灵力也已经耗尽。光影一阵颤动,很快化为点点清辉消失在夜色中。


    豆婆便继续静立一会儿,叹了口气。


    “到底是……李淳风的儿子啊。”她低声感叹了这一句,转脸瞧了瞧刘凌——


    她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尽是震惊之色,似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豆婆想了想,对她说:“你死在他的手里,得了他这么多算计……”


    “也是虽死犹荣了。”


    ……


    ……


    至今夜为止,李云心已经在云山待了六天。


    云山上的六天,对于外面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在这六天的时间里,倒是与辛细柳说了不少话。然而绝大部分,都是在讨论画道,并无其他。


    至今夜,辛细柳离开了,又剩李云心独自坐在树屋中。


    林中极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倘若慢慢适应了,会意识到还是有光的——总有夜光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而对于妖魔超常的视力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李云心坐了一会儿,起身。闲庭信步一般背着手慢慢地走,穿过巨大的树木与茂盛的灌木。虫与鸟儿低鸣,听得到草丛里小动物窸窸窣窣的声响。再走一刻钟,就慢慢听到隐约的水声——这是那条在这小云山中蜿蜒的河。


    于是眼前渐渐明亮起来——是河面上反射的夜光映入了林中。而在这里,抬头往上看,就可以看得到那座浮空的山峰了。


    在他的正上方。


    于是他停住脚步、轻出一口气,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你确定是这儿?”


  第四百七十四章 登山者


    但四周仍旧很安静。虫儿与鸟儿还在低鸣,答他的只有拂过林梢的风。


    可又似乎……的确有人答了。


    于是他忽然笑了笑:“哦,我就该把你丢在那儿,是吧?丢在那儿,你……”


    说到这里停下来,似乎是与他说话的人打断了他。他静听一会儿,无奈地叹口气:“哦,好。假他人神通一用是吧?”


    “我那天晚上把你丢在那儿——都是岩浆……岩浆就是岩石融化的浆子……这都不知道怎么做的圣人——方圆一两里地都没有人,有也是那天晚上的乱兵。你再一发病,假他人神通……哼,你不自己跳进岩浆里自尽就算好的了。”


    说了这些又停下来。


    再过几息的功夫,叹气:“是你偏要怪我把你带进来的。你知道我有多难得才好心一回么?你要知道……”


    瞧不见的人不晓得说了什么。


    李云心忽然一摊手,坐到了草地上。此处是一个向河边的斜坡。坐下来,背靠巨木,面向粼粼波光,风景的确好极了。可他似乎并非为了看风景才这样干——


    “……不去了。”他生气地说。


    隔一会儿又冷笑:“哈。关我屁事。”


    又过两息:“你才不可理喻。你才无理取闹。”


    然后就安静下来——


    一直安静了两刻钟。终于站起身,说:“但是不许再啰嗦。”


    接着,李云心抬起了头。


    浮空山峰在正上方,倒悬的尖端对着他的头顶,仿佛随时都要掉落下来。


    他与那小山相距足有近千米,然而那小山实际上也是极大的,因此仍在视野当中遮蔽了半边天空。


    他眯起眼睛,朝着那山底的尖端仔仔细细地看。终于在某个角度、某个时机到来的时候,发现了一点转瞬即逝的光亮。就仿佛……是金属的冷光。


    他再三确认了那东西的存在,便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便有缭绕的云雾,慢慢地从他的发丝、衣物当中升腾出来。这很像是他要现出神魔化身的时候。然而这一次似乎未能如愿——他的身形只涨了些许。脸颊与手臂上,也只是浮现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细鳞罢了。


    有某种力量、禁制,将他的神通迫了回去。


    可似乎已经足够了。他随后从袖中摸出一张法纸、又取出一支法笔。用这笔在嘴里润了润,飞快地在纸上划出一条线。而后将纸一抖——纸落在地上。纸上的黑线,却立即化成了一条绳索。这绳索宛若一条昂首的蛇,甫一出现就直往高空升上去。它从纸面之上源源不断地伸展出来,直至消失在天顶夜色中、再也看不清了,却还没有停住。


    如此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绳索才不动了。


    似乎已经攀到了顶端、缠绕在那倒悬山峰底端的某处了。


    李云心抓住它,能够感受到它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脱落。但他还是略用力地拉一拉、试一试——很牢固。


    于是单手攀住了绳子……猛地一拉。


    地上登时出现一个深坑,草叶汁液飞溅,发散出清香的味道来。而他的身体借这一拉一踏的力道,噌的一声便顺着绳子蹿了上去——一口气就蹿出十几米高。


    等上升的势头稍稍一弱,又猛攀绳索——他整个人便如同一道贴在绳上的白光,飞快地升上去。


    将近千米的高度,他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便触到了浮空山峰的底。


    到这时候看,已经看不到这小山的边缘了。整片视野都被山石覆盖,脚下却是千米的高空。仿佛大地调转了过来,连重力也调转了。


    他画出来的绳索,紧扣在山峰底下的一枚铁钩上。这铁钩足有一人大小,李云心此前在山下朝上看,看到的就是这东西的反光。


    实际上这铁钩是藏得极好的——夹在底部两块凸起的岩石之间,只露出胳膊长的一段来,还被丛生的荒草覆住了。


    他手腕再一用力,便跳到那岩石上。再将绳索一抖——登时化作点点清辉,消失不见。


    在地面上看,这浮空山的底下尖尖,是没什么可立足之处的。然而如今亲自上来了,便晓得这底下可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光滑——许许多多的石块聚拢在一处,自然凹凸不平。就连这看着尖的山底,也是由四块巨石拼凑起来的、中间藏着那大铁钩。再往上,层层叠叠的岩石相互挤压一直往斜上方延伸,仿佛巨大而漫无边际的飞檐。


    他便站到这岩石上、轻出一口气。放眼望去,其下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那条蜿蜒的河流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是活了。


    再将袍袖一甩。


    便有另一个人影如同一阵风一般从袖里钻出来,也在他身旁站定了——不是苏生,还能是谁?


    这苏生先往下瞧了瞧,便朝后退开三步,背抵上石壁。喘了两口气对李云心道:“我倒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往下面看——倘若摔下去,可要坏事。”


    李云心耸了耸肩:“说吧。接下来怎么办。”


    实际上,事情要从六天前说起……或者,更早的时候。


    李云心并未将苏生丢掉——他将他收了起来。


    苏生本人对此极不情愿。用他的话来说,是“还没有到回云山的时候”。然而他并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这证明了李云心一直一来的一个推测——


    此前的苏翁、如今的苏生,虽然相貌不同,性情也不同。然而都有一个共同点——似乎并不能施展神通。


    苏生并未隐瞒,自承了这一点。苏翁与苏生都是转世的劫身,同于濛的情况有某种类似的之处。这类似之处便是都暂不能施展神通,不同之处在于,苏生可以假借他人神通为己用。


    譬如李云心此前遇到他的时候,他将身体之中的水汽,借着周围的草木发散出去——这不是他的神通,而是草木的“神通”。


    李云心带他上云山,其实是想要一本“活字典”。他需要了解云山的状况、知道他可能需要的东西在哪里。却未想到歪打正着——


    他没能登上那座浮空的山峰,而是被搁置在地面上。这片空间又禁绝了神通,无论他的肉身多么强横,都不可能跳到近千米的高空上去。至于苏玉宋足下踩的那种飞鸟,似乎并非纯粹的自然生物。李云心从未在林中见过它们,想来它们的巢穴是在浮空山峰上的。


    这些鸟儿,应当是为苏玉宋所控制的某种“运输工具”了。


    而苏生,则告诉他另有一个法子,是可以登上这座浮空的山峰的。


    同时也告诉他,小云山并非一直如此。至少在一千年之前,这片可以禁绝神通的空间并不存在。


  第四百七十五章 画圣的真名


    一切始于一个悠长夏日的午后——在那个时候,小云山与外界并无分别。四季无分别,时间亦无分别。


    那时云山顶部的广阔平台上并非空旷寂寥——许许多多的殿堂房屋密布其上,更有无数因着符箓咒文之力而欣欣向荣的草木。世俗间的人说云山之上有一金银为饰、白玉为桥的天国,其实并不算妄想。那时候,的确是有如此存在的。


    然后,有一团巨大的火云从天而降,正中云山。


    其时山顶有修士二百三十四人,真境之上有二十三人之众。凡人仆役一万四千六百六十五人。火云落在山顶正中,喷发出可怕的强大力量。在一瞬之间,山上所有的人与建筑灰飞烟灭,再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苏生讲述时强调,这里的“一瞬之间”并非某个用以形容的词语,而的的确确是,比眨一次眼睛还要短的时间。


    ——无人知晓这可怕的力量自何处来、火云当中又是什么。


    摧毁山顶的人与建筑之后,火云再向下,在云山上轰出了一条直通内部小云山的通道来。以它汹汹的来势,本该将其内部的小云山也摧毁。然而小云山,却并不是什么寻常的东西——


    它内部的这座浮空的山峰之中,隐藏了天人所布下的法阵。正是那法阵驱动整座云山在高天之上巡行十方世界中陆,拥有修士们也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于是火云一路正中浮空山顶之后,忽然消失无踪。


    无人知晓这火云从何而来其中又包含了什么。但有些修士认为或者这是天人在接下来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再未降下法旨的预兆之一——人间修士或许做错了什么事触怒天人。而此,则是天人的惩罚即将到来的预示。


    但最终的实质影响是,这小云山内部开始出现某种诡异的力量。也就是从那时起,这限制了神通的空间慢慢变大。起初只是一个或者几个点、但很快弥漫开来连接成线、成片。最终整个小云山之内的空间都被这种诡异的力量填满——神通终于被禁绝了。


    而在那时,云山之上还有三圣。


    “这种事情啊,不要说千年万年。就是自人道兴盛以来都闻所未闻。所以我们三个那时候,第一个念头倒不是惶恐,而是好奇。”苏生背靠着石壁,对李云心说。


    此前的时候李云心的神通同样被禁绝,并不能将这苏生放出来。而苏生也只告诉他某夜某时,到某处去,以何种手段可以到这浮空山上。余下的一概未说。他被李云心带进了小云山,先抱怨一番。抱怨之后又要李云心带他上浮空上——打算将自己的肉身找回来。


    但至少在“上浮空山”这件事上,两人的目的倒是一致的。于是便有了今夜这事。


    到此刻他们登上浮空山峰的“倒顶”,李云心便发现,某些神通竟然可用了。


    但也并不打算再懵懵懂懂地依着苏生的指引继续前行了——这些百年千年的老妖怪,心机都深沉得很。倘若他不能先将事情搞清楚,怎么放心将自己的性命、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交给他?

    虽说如今他对自己的性命不是很看重,然而已经艰难地走到这一步,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于是——要苏生现将事情说清楚,然后他再决定今夜再做些什么。


    他听到此处的时候,听苏生提起了“三圣”,心中便忽然生出某种微妙的情绪来。因而站立在山底的边缘、略想了想,打断他:“画圣……叫什么名字?”


    “她啊……”苏生笑了笑,意味不明,“倒是问对了人。她的真名在这普天之下——如今知道的,也只有两人了。算上你,则有三人。”


    “她自称是陈姓,单名一个豢字。”


    “陈豢。”李云心看到苏生边说这个字边在虚空中写了几笔,于是又低声重复一遍。


    既然是书圣所说的,应该不是假的。只是……稍有些失望。本以为那样有趣的女子名字也该很有趣。岂知只是这么两个字呢?陈姓是常见的,豢字——豢养的豢字,更常见。他第一次……


    忽然愣了愣。


    李云心第一次知道这个豢字,是因为听说了一个小故事。自然不是在这一世听说的,而是上一世——说有一个人,为黄帝养龙。因为养得好,黄帝赐他一个姓——豢龙氏。


    豢龙氏……


    豢龙……


    龙。


    画圣陈豢,是在大约两千二百年前、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裴云尽渡劫失败、游历天下时出现在世上的【注1】。


    她只修行了两百年就晋入太上忘情之境,开宗立派。而在那时候——两千年前,则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真龙现世、金鹏王现世。


    豢、龙。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这念头在他头脑里停留了两息的时间。随后他笑了笑,轻轻摇摇头:“你知道她的名字,如今我是第三个知道她名字的人。另一个呢?”


    苏生也笑,略有些得意:“另一个人嘛。其实你已经见过了。还见过许多次。只是我偏不告诉你,要你慢慢去想去。”


    ——似是对李云心方才与他斗嘴的报复。这位活了上千年的圣人转世重修情感之后倒快要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了——也不晓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李云心果真试着想了那么一会儿。但随即放弃了——这种时候不是猜这种事情的好时机。倘若对今夜的行动至关重要,想来苏生也不会隐瞒。既如此,暂不想了,只先记在心里。


    便道:“你们觉得好奇。然后呢?”


    “然后啊……”苏生笑了笑,“然后,陈豢就弄了些小玩意儿。你该知道这空间最初出现的时候只是几个‘点’。到后来连成片,原本的那些空间倒是成了‘点’了。因而她用画道的法门,将那些点裹了起来。”


    “就是你所看的那些飞鸟了。那些飞鸟,乃是她画出来的。体内有原本未被禁制的空间,因而藏了灵气。就可以在这里来去自如,成了上下云山的宝贝。”苏生往下指了指,“之所以伪圣将你丢在下面不管、也不担心,就是因为这东西,只有在山上、知道了法门才可以用。近千米的高度,并不怕你能有什么法子上来。”


    李云心叹口气:“是啊。这样的高度,又有宝贝可以随时看我,倒是不担心。但——”


    他说了这话,苏生却忽然笑起来,且看着颇为不屑。


    李云心便皱眉:“怎么?”


    “随时看你?”苏生一咧嘴,两排牙齿在黑暗中闪过白光,“你是说那镜符吧——他伸手在空中虚虚地一比,便有一面镜子现出来。可以叫你瞧见山外的人,还可以将山外的人招进来,是不是?”


    ——当日苏玉宋的确使用了这样的手段。


    说是叫他看外面的时间过得极慢,实是给他看刘公赞。再有,也是提醒他——虽然此处禁绝了他的神通,但苏玉宋尽可在这片空间里飞来走去,还可以随时瞧见他的举动,可谓一箭三雕。


    但如今听苏生的话、看他的神色,似乎并非如此。


    李云心在今夜行动之前也的确问过他这事——要知道在这里过了整整六天,他便做了整整六天的戏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演给这浮空山上、可能在盯着他瞧的苏玉宋看的。然而今夜苏生却只告诉他“保你无事”。


    “这么说,这也是有蹊跷了。”李云心叹口气,“那东西叫镜符?我这六天……是被他戏耍了六天?”


    “哼。镜符——说是符,其实不是道统的手段,也不是剑宗的手段。”苏生冷笑一声,“是陈豢的手段。此前说她在只剩下的‘点’的时候画出了那些飞鸟——在更之前还有‘面’剩下的时候,她画出了镜符。数量极少,不过百来张罢了。”


    “那伪圣因你用了一张,倒的确是看得起你。还有那紫符——可以在千里、万里之外与人交谈相见的,也是陈豢的手段。只是要更多些——流入俗世间的,就有上万张了。唉……你们这画道啊,虽说也算是天心正法,但根子上,与书、剑两道,却都是不同的。”


    说到这里,顿了顿,故意斜眼看李云心。


    他这意思,李云心哪里不晓得?


    他从前毕竟是圣人。还与画道修为最高的画圣相处许多年,即便不修此道,某些道理想来也是很懂的。从圣人的角度去看修行,必然与他们不同。他的心里藏着真材实料——但此前李云心对他可没什么对于圣人该有的尊重,于是拿捏了起来,只想看李云心心不甘、情不愿地别别扭扭服软的样子。


    然而……


    李云心干干脆脆地敛容一礼,俯身长揖下去:“真圣人在上。看在与我画派祖师同处云山一千年的情分上,请为晚辈李云心解惑!”


    苏生愣住,登时不晓得说什么好——虽说此前已经领教过李云心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本领,可又哪里想得到他能这样无耻呢……


    愣了好半天才无奈地叹了一声:“啊……可真是……真是……唉。那陈豢和你的性子当真是——罢了罢了。”


    “就给你说说吧。”


    他又叹了两口气,才道:“道统与剑宗,根本上的手段还是借助这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灵力。咱们这些修行人淬炼身体神魂、将外面的灵气炼进身体里,其实只是借用了极少的一部分罢了。真要施展法术神通,那灵力可不是从雪山气海中来的。而是——以雪山气海中的灵力,引动天地之间的灵力。这是道统与剑宗的路子。”


    “而你这画道嘛——”他看了李云心一眼。


    这李云心竟然还是,恭恭敬敬、一脸温良地在听!


    他这做派……可真是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了。


    就又叹气:“你这画道嘛,表面上瞧着,倒也是用雪山气海的灵力调动天地之间的灵气。但实际上……往深里看,则是刻进了这世界大道的深处的。”


    他说到这里便顿了顿,看李云心。


    李云心也看他。


    如此过了……三息的功夫,才意识到苏生是在等李云心给他反馈,可李云心却什么都没有听明白、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李云心皱眉:“再……通俗一些?”


    苏生也皱眉:“还怎么通俗?”


    李云心就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将通明玉简送出去,也是有这个原因的——那画圣的思维模式……与这苏生是很像的。许多在他看来需要大量的理论支撑、基础系统才能明白的东西,他们却当成了常事来说。譬如向一个高中生讲解世界级的难题,却通篇都是“易证可得”——得个鬼!


    这样的一件宝贝,对于他来说实际上是很鸡肋的——其作用和带来的麻烦,甚至还比不上“将它交给辛细柳以验明她的身份”这件事来得收益大。


    当初竟然就是为了这件东西……他们隐居了那么多年,又招来那样的祸患。


    于是摊开手:“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画道的法门是很独特的。在低阶的时候,的确与道统、剑宗的许多修行模式相通。可是越到高深,分歧与差别就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可以做到许多前两者无法做到的事——譬如那些飞鸟和镜符?”


    “也有刚才你的那条绳。”苏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前些日子,在辛细柳的面前作画。此处本该是禁绝神通的,可你的画意却未减。刚才你又在这山下使出了化虚为实的手段。是因为在这样一片禁绝道统、剑宗神通的空间里……画道却是可以起作用的。尽管也被限制,却还可以找到一丝缝隙,窥得一些大道。”


    “而这一丝空隙,也是陈豢留下的。此前说她用点化了飞鸟,用面化了镜符——方才我们来处,则是点与面连成的‘空’。这空啊……”苏生叹了口气,神色黯淡了,“唉,这空啊……乃是从前……唉,大战之前,唉……错事啊……错事啊……唉……”


    他的脸色黯淡,语气便也低沉。随后便叹息个不停,渐渐连话都难说得完整了。


    就只是眨眼的功夫……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在地上。


    “唉……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唉……人生在世……”


    于是李云心知道,他从苏生的潜意识层面拉出来的第三个人格……又被淹没了。


    苏生提到的“空”、“从前”,似乎是指“画圣入魔”、双圣与画圣反目的时候。说了那一段往事,悔恨之情引动了他心中如同江海一般的愁绪,令他重新陷入到可怕的抑郁当中。


    但眼下他的心思集中在另一个字上——空。


    他如今的身份,也是得了螭吻的“空”。他从未在道统、剑宗,或者任何妖魔那里听到过有关这个字的解释,但而今在曾经的书圣这听到了。


    这两个空……是不是同一个概念,或者说,近似的概念?


    画道的本质……又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有一点理解苏生所说的“刻进大道中”的含义了。但仍旧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概念,并未清晰明确。想要知道得更多,他就必须对画道更加了解。


    而这也是他想要上浮空山的目的之一。苏生告诉他,浮空山的群殿之中,是留有许多画圣的遗迹的。那些遗迹与通明玉简当中的东西相比更加松散零碎。有些是她试验新的戏法时留的,有些是闲来讲给双圣玩时留的。


    但更多的……则是要用来传给当时她门下那些丹青道士的。


    李云心知道,曾经的画道人才凋零。真境以上的修士数量奇少。这也许同画圣习惯了“易证可得”这个调调有关,然而另一方面意味着……


    以他如今的修为,那些画留圣在这浮空山群殿当中的东西,正是他能够学习、理解的!


    此前在画道一途上,他就好比是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天才儿童,从小基础牢、成绩好。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眼瞧着可以踏进更高层次的学府却不得而入——只能零零碎碎地从通明玉简中蹭蹭课。虽说天赋好,然而终究是不成系统的。【注2】


    可如今……终于知道有一本通俗易懂的“教材”存在了。


    他想要这东西。


    因为他觉得,这画道当中,可能隐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而在另一方面……“不精通”自己“本该精通的领域”这种感觉,无论在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令他绝对无法忍受的。他做惯了佼佼者与天才人物。如今在画道一途却成了个末进。哪怕只为了让他自己心里念头通达,他也非得……


    闯一闯这浮空山的群殿不可呀!


    于是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了。走到苏生的面前,将他拎了起来——他得冒险,从他的意识之海中分裂出第四个人格来。前方凶险……没这苏生,他可能会寸步难行的。


    =================

    【注1】:详见第三百四十九章 ,剑圣与画圣。


    【注2】:这是引用了可爱的匿名者的话。


  第四百七十六章 嘴巴很毒

    这一次进行得并不如前两次顺利。苏生的意识之中已经晓得了这事,他很难再像前两次那样,在谈笑间就做得成了。因而足足花掉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叫苏生重新“振作”起来。


    但再不敢提与画圣有关的事——此前苏生的情绪忽然崩溃,都是因为类似的话题。


    似乎……一千年前的那场争斗留给他太过深刻的印象。又或者,他其实还是对自己失去了的那具身体耿耿于怀的。也因此才会鼓动李云心夜探浮空山吧。


    于是又过小半个时辰,两人才真正动身。


    期间没有做旁的,而是苏生叫李云心画了许多的符箓。即便是画道的功法在此处也只能发挥出一部分的威力罢了。李云心很早就可以凌空做法,但而今却不得不借助法纸。


    所幸他平时虽不常用这东西,但储备倒是颇多。苏生从前不修画道,可毕竟与画圣相处得久,对此道也是略有些了解的。于是指挥李云心“这个要三张”、“这个要五张”、“这个多多益善”、“这个就不必了”——


    最终都备齐了,苏生才轻出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转身。


    他原本靠着石壁,像是怕高。而今走到李云心身边,抬手往那石壁上一指:“从这里打开,就可以进去了。”


    李云心没有多问,走上前试着推了推。但石壁纹丝不动。于是稍微使了些力气——细密的鳞片立即出现在手背上——闷哼一声、狠狠一击!

    石壁表面立即荡起一片尘埃,土石碎渣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竟露出了稍明亮些的表面来——


    这“石壁”之下是以精钢铸成的。只是年深日久,表面结了土石了。但这钢也是好钢,一点都未锈蚀。


    李云心就皱了眉。


    倘若神通还在、也能现出神魔化身,这种玩意儿就只是一张纸罢了,稍一使力就破得开。可如今他的修为力量十不存一,要搞开这东西,可是的确费力。


    苏生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


    李云心哈了一声:“别添乱。我试试用符——”


    苏生这劫身并不比世俗间寻常的武者强横多少。李云心都破不开,就更不要说他了。但苏生径自走上前去,伸手在那精钢墙壁的边沿摸了摸、又拂了拂。又一阵纷纷扬扬的土石落下……现出一柄把手来。苏生抓住这把手一拉——


    钢门内一阵轧轧的声响……竟然被毫无阻滞地拉开了。


    他便转头向李云心笑了笑,随即略有些感慨地叹:“这门哪,唉。起初弄出来的时候,底下也是没这石台的。倒是后来浮空山上争斗一场,这山体都要被震散,才有了如今层层叠叠的模样。”


    边说边走进去,伸手在墙壁上摩挲:“那时候……也是那火云落到云山上不久。说是这小云山没什么大碍,可到底这里也被震出了一条缝来,直通到地上的。陈豢就在这尽头画了扇门出来——那时候但凡遇到她画出来的那些仆役偷懒耍滑的,就吩咐他们‘下去、把门打开’——什么把门打开。一打开,就跌落下去了。”


    感慨这些转头看李云心:“怎么站着不动?”


    李云心看着他:“怎么不早说?”


    苏生眨了眨眼:“不是正在说么?”


    “我说门是要用拉的啊。”他皱眉摊手,“这种时候就不要再玩儿了吧?你挂掉了可以重塑劫身,我被干掉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苏生听了这话,歪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哈……没想到你也有这种时候。莫不是因为愈发接近那陈豢的遗宝,你的心绪就愈不宁——所以才这幅模样了么?”


    世上许多开不得玩笑的人,但似乎不该包括李云心。而今他却表现得像是个斤斤计较的、小心眼儿的家伙。苏生说了这话,李云心就又皱眉。但最终还是哼了一声,只抬脚走进去了。


    门在身后合上,周围黑暗下来。


    李云心取出一张符箓轻轻一抖,光便亮起了。


    看着的确是个“天然”形成的通道。曲曲折折宽宽窄窄,并不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宽处仿佛一间小屋子,窄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符箓的光柔和却照得很远,李云心看到这通道向着斜上方延伸,到了西北处忽然变陡,倒像直上直下一般。


    “原来没有走过人。”苏生低声说。他的声音在这通道里回荡,嗡嗡作响,“被共济会的宵小暗算之后我的一个化身就是从这里出了浮空山。看来他们到如今也不晓得这条路。如今么……试试吧。”


    于是抬脚向前走。


    只过了一刻钟,李云心就晓得“没有走过人”是什么意思了。这条通道压根就不是普通人可以走的。譬如道路到了西北方忽然往上折——他抬头看了看,发现这一段直上直下的通道至少有二十米高。一个人并拢了手脚正可以落下来,想要从下面爬却不可能。


    苏生将手一比,做个请的动作。


    李云心便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扒着那石壁猛一用力——手指立时插了进去。再向外一挣,便挣出一个石坑来。他此刻神魔之身将现未现,但也比寻常人高大许多。如此蹭着这石道一路挤上去,便几乎是将这通道生生扩了一圈,兼留下许多供手脚攀登的石坑来。


    到了顶上豁然开朗——又是一间宽广的石穴。再往下瞧了瞧——苏生将照明的符箓折了折,插在自己的发髻上,正慢慢沿着他留下的坑洞往上爬,是半点儿高人的风范也无了。


    他就在这间石穴里走了走、瞧了瞧,等苏生爬上来。


    这里常年阴暗干燥,连苔藓都不生,就只有纯粹的石与土。他所书写的符箓此刻像是一张会发光的纸。图成一个圆儿就好比一盏灯。折成细细长长又好似火把。就用手擎着这东西,随意瞧了瞧石壁。


    其实只是习惯性的举动罢了……却不想真瞧见了些什么。


    看着像是壁画。更像是粉笔画。许多用白色线条画出来的小人儿——脑袋由一个圆圈组成,眼睛是两个白点,嘴巴么……圆弧是表示在笑,圆圈是表示在大喊,一条直线则表示是在冷漠。身子是一条线,四肢手指也是线。这些“人”,被涂抹在石壁上。就好像……某个刚对涂鸦感兴趣的小孩子,随意画出来的。


    这风格……


    是画圣的。


    李云心心头一跳,又取出一张符箓祭出了。于是柔和的光芒填满整间石室,他看到了全貌。


    墙壁上,这样的小人大概有十个,面目表情都各不相同。有的眼睛是两个小圆圈,嘴巴也是小圆圈,似是在惊。有眼睛也是圆圈,嘴巴却是向下的月牙,显然是在发怒。更有的眼睛是半圆,嘴巴是圆圈,瞧着意思是生气地怒吼。


    手中似乎也握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剑,有枪,有双斧,有大刀。瞧着是在和什么人作战……然而墙壁上却并没有。


    就在这当口儿,苏生终于爬上来。他略有些喘,坐在洞边歇了两口气才转头看李云心:“哈,你瞧见这些东西了。这些呀,哈,都是被我打进去的。”


    李云心皱眉:“陈豢的手笔?”


    苏生笑了笑,站起身。慢慢走到石壁前,伸手在画上摸了摸:“是她入魔的时候。先从这浮空山开始打——唉,她的手段也的确高。这样的小人儿,随手一挥就是几百上千个,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我与卓幕遮一个照面就堆进去,花了三息的功夫才清理了。”


    “后来我又被共济会的宵小害了,借这条道遁走,沿途也瞧见了这些。想来是那时候被我的镇字符镇进去的。你向前走,还能瞧见许多——越向前就越多的。”


    其实李云心很想问一问画圣“入魔”的详情。但有了前车之鉴,他如今就只能听,不好问的。倘若这苏生又出了什么状况,搞不好他还得再花上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于是只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也将手放在那些线条上。


    随后……触了电一般地缩回来、瞪圆了眼睛。


    这线上竟还有微弱的灵力的!


    这些小人儿被画出来、现了形,就是“成品”了——就好比木柴被点燃了、泥土被烧成了陶瓷。后来又被书圣的镇字符镇了回去,就譬如火焰被熄灭,陶瓷被击碎——虽然瞧着仍旧是线条,可实际上就如被点燃的木柴不能恢复原状、被击碎的陶瓷不能再复原一般,已是废掉了。


    可如今他摸这些线条……还有灵气的!


    这便意味着,它们还可以再被召唤出来!


    这……就是圣人的手笔么?这已经超越了他所认知的画道手段了。


    看见他这神情苏生就笑:“也是觉察了么?还有灵力在、还可以被唤出来的。这些小人儿,分外难缠,极度讨厌。从前我的镇字符一出,真境大妖也要被打出原形的。偏这些个小东西……打人不疼、咬人不痒,却是极难消灭的。”


    “你如今瞧见的这些个,许是已经被我镇了四四一十六道,才乖乖印在石壁上。如今你再试着唤他们……嘿,你果然有兴趣。要不要试一试?”


    李云心自然要试一试的——他对画圣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极感兴趣。曾有人以画圣的影子破了他的太上心境,如今……他总得了解得更多。也好万一将来事情再生变化,有应对的手段。


    于是再将手贴上去,感受图形之中的灵气流动。


    然而这画作当中灵力的走向,却是极简单的——同八珍古卷当中那种惊人的细密复杂是天壤之别。


    简单、流畅、圆融。充满了和谐之美。即便已被镇压十几次、都残破了,却仍旧毫无阻滞。李云心的脸色变了变。他知道,这种境界……即便在他的状态最好的时候,也是达不到的。


    这叫他心中的某个念头愈发炽烈——他必须得到画圣陈豢从前留在浮空山群殿当中的那些东西。


    他必须……叫自己将那些东西参透学精。不仅仅是要用来“做些什么”。而是他实在无法忍受每一次触及画圣所留下的遗迹时,心中便会生出的那种无力感。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极痛恨这种感觉——某些事他既然做了,就必须要做到极致。否则……与那些庸碌的芸芸众生何异?

    他心中怀着这样的念头,手指忽然在石壁上一收。体力的灵力在这片禁绝神通的空间压制下,如涓涓细流一般汇入画中,试图将这些小人儿重新唤起。


    一次成功。


    石壁上忽然闪现此起彼伏的青芒。只一息的功夫,这十个用简单的线头勾勒出来的人,齐齐从石壁上跳了下来。


    一跳下来,就聒噪起来了。仿佛此前的表情被定格的那一瞬间,它们的思绪、情感也被冻住了。如今复生,便将未喊出来的话继续喊完、将未发泄的怒气继续发泄——


    “……宋你个王八蛋有种来和老娘单挑看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藏算什么英雄?啊哈你本来就是狗熊!”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各式各样的叫骂声,立即充满了整间石室。李云心愣住了,苏生更是目瞪口呆。只瞧见那十个小人手执刀枪棍棒张牙舞爪,声音也粗细各异,听着是男女老幼都有的。


    它们在石壁上的时候是简单的、由线条构成的人。如今跳下来,也还是线条,只不过变成了可以伸缩自如、神奇地凭空组成了人形的线条。看着,就像是将那些东西从一张纸上拎起来了。


    先是这么一愣,苏生就忙挥手:“散去!散去!”


    叫喊的时候脸涨得微红,仿佛并未料到这些被印在石壁上一千多年的玩意儿还能说出话来。


    许是他的叫喊起了作用,许是这片空间禁绝灵力、叫这些刚复生的小东西灵体不稳了——它们一口气将未说完的话说了,就忽然呆住,似是失去了指挥的人,又似乎有些发愣——沉眠一醒之后身边天翻地覆,全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了。


    只这么一愣的功夫,便忽然散了架。圆圈与线条像煮软了的面条一般从半空落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一息的时间……全没了。


    李云心皱眉,看苏生:“……这些是谁的话?”


    苏生脸上的潮红还未消。恨恨地哼一声:“你以为……我说这些东西极度讨厌是为什么?”


    “那陈豢嘴巴可毒得很……这些小玩意儿不是她弄出来打人的,而是骂人的!你可想想看……忽然千万个这种小东西,齐齐来骂你……嘿呀!”他说到这里又恨恨地一跺脚,“竟然如今还在骂!”


  第四百七十七章 得了宝贝

    这也……的确是画圣的作风吧?


    先前李云心还在为那十个小人散掉而惋惜。到这时候听了苏生的话,心里却忽然泛出一阵笑意来。


    陈豢……可真有趣。明明身为画圣,在画道一途上已是人间的顶尖了。却偏偏总留下些如此玩闹一般的东西,然而这些简单幼稚的外表下,却又隐藏了惊世骇俗的功力与巧思。


    倒有些羡慕苏生——与那画圣相处一千年,一定见多了她的模样。也不晓得她随意画那些涂鸦一般的小人的时候……都是怎么样的心情。


    但这边苏生叫嚷了这么几句,却像是忽然觉得大失自己高人的风范。便立即住了口,抬脚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气哼哼地嘀咕:“哼……也只是因着是这个劫身罢了。倘若是前世……嘿,即便是前几个劫身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我才不会动气——”


    李云心不晓得他所说的前世、前几个劫身究竟如何。但只觉得……似乎还是眼前这个苏生的性情更讨喜一些。然而倘若玄门修士都如同他这样子、或者说的确都像是世俗人那样的性情,倒不晓得对于天下苍生来说是福是祸。


    心里这样想,也抬脚跟上去。


    出这宽敞的石室,往外又是一条曲折的通道。可此处略微平缓些,也的确适合人走——便又在石壁上,瞧见许多多的、被镇入石中的小人。


    李云心便再次将手贴上去,感应其中的灵力流转——与石室当中的一样,都可以被唤出来的。


    既然可以,他就决定继续试一试。


    苏生说这些小人儿“打人不疼骂人却凶”。但问题是“打人不疼”这四个字,可是对于当时处在全盛时期的书圣来说的。眼下浮空山上都已经被禁绝了神通,倘若有这些东西做帮手,也是一大助力了。


    只是他刚刚想到此处,脑海中忽然念头一闪,脚步停下来。然后转脸看苏生:“你刚才说火云落到云山的时候,画圣也还在云山上。”


    听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苏生微愣:“怎么?”


    李云心皱起眉:“却又说后来你和画圣在浮空山上争斗——你还使了镇字符。那时候,你的神通不该是被禁绝了么?”


    苏生便略沉默一会儿,撇了撇嘴:“你到底是没什么师承。难道不知道问旁人的神通隐秘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么?我自然不会告诉你的。”


    李云心叹气:“我又不是想偷学你的本领。只是问你——如果你有法子在浮空山上使出神通的话……占据了你身体的两个游魂,有没有可能也有这办法。”


    苏生哼了一声:“他们?自然没可能。游魂……哼,游魂。你说过你第一次见到游魂是在渭城、一个叫清量子的,对不对?”


    问这句话并不是叫李云心答。他继续说下去:“那清量子可以在凡人的身上随意地换来换去。乃是因为凡人的神魂与肉身结合并不紧密——小孩子被吓到了都可能暂时掉了魂儿,何况是游魂那种东西携神通夺舍——顷刻之间就把凡人的魂魄挤出去了。这种情况,那凡人也是死了的。”


    李云心点头:“然后?”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在石壁上画着的小人儿身上慢慢摩挲,试图将其更加小心地唤起来。这些线条当中蕴含的灵力有强有弱,并不可一概而论。刚才那间石室内的小人儿现身不过多久便散了架,或许是灵气不足的关系。因而李云心在边摸边慢慢找——他打算至少找到灵力比刚才那十个强一些的,再将它们唤出来。


    否则,一股脑儿地全唤醒的话……


    苏生受不了那恶毒的叫骂,他也是很畏惧那种气势的——成百上千个似人的东西堆在一处破口大骂,真好比魔音灌脑叫人要发狂。想来当初书圣与剑圣同画圣对敌,是狠狠地吃过一些苦头的,以至于今日想起来仍旧色变。


    他一边找,这边听苏生继续说下去:“但要夺舍修士可没那么容易。自然得先将修士的神魂驱逐出去,他们才好附身。修行人淬炼神魂身体,本就愈修愈稳固。游魂跑进身体里同本座作战,正是主强客弱之势,是绝没什么便宜好占的——修行人境界越高,就越是如此。”


    “至于到了太上忘情之境,哼……”苏生冷哼一声。听起来有些骄傲、又有些悔恨,“到了这时候,几乎达到了肉身即是神魂、神魂即是肉身的境界。灵与肉,已经很难区分了。到这时候——到这时候……”


    听到了他这样的口气,李云心其实很想问一句“既然您老曾经那么强,为何还被夺了舍”这样的话。但如今可不是问的好时候——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他这时候问了,搞不好苏生就要就势往地上一摊——他又得花上几个时辰好好调教一番了。当真是……如同供了个祖宗了。


    ——虽然从某个角度来说,实情也的确如此的。


    苏生说到这里似是也不想提及从前的详情,于是略了过去只道:“哼,总之,那游魂夺去的肉身,可没那么容易穿得灵活服帖。再要说什么在这种环境里施展神通,就更是痴人说梦了。我此番上浮空山……也正是为了夺回我那身子!”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到这时候李云心终于在众多的线条当中感应到了一个灵气尤其强的。于是停下来,屏息凝神慢慢往其中灌注灵力。口中倒不停,问:“夺回了,重新做圣人么?”


    苏生冷哼一声:“已被他们糟践了,夺回了我也留不得的。夺回了,就毁了去——”


    话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叫:“……呸!想知道,你来求我啊?!”


    随着这么一声大叫,一个小人从石壁上闪身蹦了出来,将手中的两柄大刀挥舞得如同转轮儿一般,眨眼之间就将石壁两旁的墙壁上削下了一层来——苏生此前说这些小东西“打人不疼”……


    这哪里算什么“不疼”了?


    听到这叫喊,苏生又叹口气、皱起眉,看起来痛苦极了。


    李云心则死盯着它,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漫长,好似他第一次学作画时、自己独立画出一个幻影儿的时候。这是画圣的遗迹……倘若真能叫它留存下来,意义可远比那些八珍古卷重大——他是可以学到许多高明的布局、手段的。


    于是……两息之后。


    这小人儿恶狠狠地瞪着双眼、压着嘴角骂过了,便停下来。


    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点。又变成两条线、接着再变成两个点。如此极快地往复几次……好似在眨眼。


    而后,直挺挺地站在地上,再没什么变化。


    应该是又失败了。李云心便叹了口气,背了一只手走上前去打算琢磨一下这东西当中的灵力流转哪儿出了问题——这一次总比从前好得多。至少,没有散落在地上。


    但当他的右手刚刚贴上代表小人脑袋的圆圈的时候,它细细的胳膊闪电一般抡了起来。李云心的手臂上立时暴起一道灿烂的火光——这小人手中的大刀与他那在瞬间变得坚硬如铁的肌肤撞击、摩擦……在他的前臂上,斩出了一道一指长的口子!

    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飞身后退。但这小人儿也没有追。而是重新活泛起来——双眼重新变成了倒转的半圆,一张嘴也是半圆,当中却出现许多锯齿一般的线条,瞧着像是獠牙。它如此“邪邪”地一笑,一手叉腰、一手扬起大刀来——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在这一瞬间,李云心觉得自己有可能体验到了……从前与画圣对阵时的书圣的绝望——面对一个全不依照套路出牌的对手,的确是非常、非常叫人头疼的事情呵!

    那小人喊了这么一句,便瞪了眼睛直勾勾地瞧李云心与苏生。


    李云心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口——得益于神魔之身的强横,金血已经止住,伤口也收敛了。


    然而他这真境的龙族之身……是在金光子以道器轰出的漫天火云当中生生炼化了将近两刻钟,都还算是无恙的呀!


    如今被这小东西……一刀斩出了一条口子来!


    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捡到宝贝了。


    于是试着再往前一步。那小人又将刀一横,拦在两人之间:“呔!前方来将,报上名来!”


    李云心便转脸看苏生:“接下来怎么办?”


    苏生忿忿地盯着那小人,哼了一声:“你们画派的事情。却总要来问我!怎么办?”


    他一拂衣袖背过身去,瞧着是极讨厌那小东西的,连看都不想看:“进来之前我叫你写了那么多的符,难道是叫你写着玩的么?”


    经他这么一说李云心才如梦初醒——来时苏生的确叫他画了许多张。其中相当一部分在李云心看来乃是鸡肋,他自学过之后就从未用过的。比如什么“封神镇煞符”——寻常的幽灵冤魂哪里敢主动找修行人的晦气。尤其他们两个这样顶尖的高人。


    而这浮空山当中又哪里会有什么、可用这种低级的符箓便收得起的阴神呢?


    也是他平时并不大擅用画道的手段解决小问题,更喜欢依着妖魔强横的肉身与妖力去行事。如今得苏生提起了才想到这一节。也意识到……


    哈,原来这苏生早有准备了——早叫他备了那些符,就是为了收这些“打人不疼”的小人儿的!


    于是再不多说。自袖中取出一符,抬手一抖便祭出了。一道青光从符上发散出来,兜头往那小人身上罩过去。小人见了这光似也是知道来历的——登时气势全无,抱头就要跑。边跑边叫骂:“呔!好大胆!我汹汹水军一出口诛笔伐所到之处岂是尔——”


    这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身形忽然消失,青光也猛然一收!

    符箓之上,便多出一个用极简单幼稚的线条画出的小玩意儿——还是它被收掉之前的模样、姿势。


    李云心覆手上去稍稍感应了符箓之上的灵气,便觉得流转顺畅、圆融饱满,如同刚刚画出一般。然而却不是他画的,而是……画圣的手笔。


    《清明上河图》与《雾送奴达开蒂茂》这两幅画中的神君,可以一拳轰死一个气势衰竭的真境剑修。而这符箓当中的小人儿,则可以一刀破开真境龙子的鳞甲。如今被收入了符箓中……


    这符箓,即便未达八珍古卷的级别,亦相去不远了——说它是灵图,可名副其实!


    但最要命的是……这条通道如此漫长,该有多少张此类的“灵图”!

    即便李云心这种心机深沉的人如今脸上也出浮出笑意来。自他被从山村中迫走开始到如今,到手的哪一样东西不是拼尽了力气、赌上了性命才能得到的?

    但而今往这浮空山一趟走,却平白得了这么多的宝贝,简直是他十几年来前所未有之幸运。他这一喜,身上力气就更足。原来只盼着快些出了这通道,去探画圣的遗宝。到如今晓得宝贝就在身边,却嫌这条通道来得短了。当下循着石壁细细地探查摸索,只留苏生脸色越来越难看——


    要知道他每唤出了一个来,那小人儿就必然先叫骂几句。如此两人走走停停过了一个时辰,等李云心手中这“灵符”已不晓得攒了多少、终于到了通道的尽头时,苏生也被足足叫骂了数百句,脸色已青得仿佛铁板了。


    而这尽头,倒有些出乎李云心的意料——


    最终是拐了一个弯儿。拐了这弯之后,迎面忽然展露出一间宽广的殿堂来——眼前豁然开朗,再无之前的逼仄之感。


    殿堂当中灯火通明,景物一览无余。殿中的光芒,也直照到了他们这石道里来。李云心脸色一凛,便打算往后退回拐角去——他往前扫一眼,晓得前方大殿中罗列了林林种种的事物,瞧着并不像是久无人居的。而他们这样现身,十有八九要被人觉察。


    但苏生却上前一步,稳稳站定了。


    原本他的脸色很难看,可这时候那种自信与超然便都回来了——仿佛一位王者重回了属于自己的国度,尽信足可掌控一切了。


    他微微一笑,沉声道:“你怕什么。我们还在镜中呢。”


  第四百七十八章 群魔乱舞

    然而在他说话的当口儿,却已经有人走到殿中来了。


    实际上并不能算是人,只是……有着人身的妖怪吧?


    那些妖怪李云心也未见过,瞧着像是怨灵得道一类——身子肥瘦高矮皆有,脑袋则是一团蒙蒙的雾。有淡青色的雾,有淡粉色的雾,还有微微发白的雾。雾气在肩膀上卷成一团,其中露出若隐若现的眼睛、嘴巴来。看起来像是在奔走呼号,模样分外恐怖吓人。


    可它们模样虽吓人,做的事却不吓人——瞧它们也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从殿外推门而入。或者飘进来,或歪歪扭扭地挪进来。进来之后,便往殿中各处去。


    苏生说“我们还在镜中”,听了这话李云心才注意到,他们似乎的确并非在这“殿中”。


    这殿,看着像是个凉殿——有三面都不设门窗,只有粗大的廊柱。廊柱之间挂上纱幔,风一吹纱幔轻舞,在夏季的时候是十分通透凉爽的。而眼下殿外似有明媚阳光普照,一片绿油油的光景。也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


    这凉殿中则铺设凉席、坐榻、矮桌。桌上、案上,凉席旁,都摆放着各色瓜果,似乎还有美酒。不但有这些东西,更有些梳妆的台、柜、绣凳、绣床等等,不一而足。瞧着……竟是供大家闺秀们乘凉戏耍的处所。


    而他现在往前看,正能看见面前有一木台。台上摆放着各式色彩艳丽的瓶瓶罐罐,应当是女子梳妆所用。于是意识到……那并非什么木台。


    而应当是桌面。


    他们两个现在……的确身处镜后——在一座梳妆台之后。


    那拥入殿中的各色妖怪们,此刻已经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有的卧在榻上吹凉风——看着姿势是极享受的。然而面目扭曲狰狞,直叫人心里冒凉气。


    也有的执一柄轻罗小扇扑蝶。然而身躯臃肿,面目也扭曲。一奔跑起来更是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李云心见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险些手掌一翻就要撒出几张封印了水军的灵符。


    但……忽然一张更加可怕的面孔陡然出现在二人面前,几乎与他们脸对脸地贴上了!


    那面孔上有灰、粉二色。浓浓郁郁地搅在一处,像是人的面皮融化了又凝固。其中一只歪歪斜斜的眼睛就足有李云心半身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既是在镜中,身量比起殿中的妖怪们定然是要小的。


    可这念头一起,贴了脸的妖怪竟又伸手拾起桌上的瓶瓶罐罐,开始给自己梳妆起来——


    李云心已见不得这瘆人的场面了,转头看苏生:“浮山空上,怎么有这么多的妖魔?”


    他的神情郑重,语气也严肃。可苏生听了他的话,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拍手大叫:“对!对!对!你瞧着也像妖魔,是不是?!哈哈哈——那陈豢偏说我不懂画道真义的!”


    说了这话一拉李云心的手往前一纵——


    两人轰的一声就冲出了镜面,直接从那梳妆的妖魔脸上穿了过去。既出镜面,身形一阵暴涨,到落地的时候已与诸妖魔相当了。


    李云心心中一凛,想如今怕是要打草惊蛇——这苏生还当浮空山是他做圣人的时候么?!

    他这念头一起,果然祸事就来了。两人一出现在殿中,各自做事戏耍的妖魔们,立即静了下来。而后——齐齐转头、死死盯住了这两人!

    苏生立即大叫:“愣什么?!我叫你收的那些玩意儿,就在此刻用的!”


    与他这话音同出的,乃是从妖魔口中忽然爆发出的、鬼哭狼嚎一般的叫喊——它们齐齐往两人这边扑了过来!


    倘若是寻常的妖魔,李云心是半分也不怕的。可来时的路上鳞甲被那看似不起眼的小人儿破开,便晓得这浮空山从前是圣人居所,里面任何东西都是不能小觑的。到如今再听到苏生这么一喊,心头一凛——立即往袖中抓了几十张灵符,漫天洒了出去!


    那些妖魔还未碰到二人衣角,立时就听到几十声粗细各异的断喝:“呔!妖怪!放开我家落落大方的主子!”


    几十个小人儿从天而降,舞起手中的刀枪棍棒、迎面便打,登时与诸妖战作一团!

    便趁着这当口,苏生再一拉李云心——“走!”


    瞧这意思,是要往凉殿外冲。李云心已经不问“是否会打草惊蛇”这事了。因为他是聪明人,因而已慢慢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一切,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熟悉的、偏又的确是很有趣的……荒诞感啊。


    便随着苏生往前奔走。从他们立足处到殿外,明明只有十几步远罢了。但偏偏就好像在梦里梦见自己奔跑——越跑脚步越迈不开、越走就距离那殿外更远。兼之又总有妖魔自两侧扑来,李云心便只好再洒出灵符应对。如此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两人才终于行过那十几步的路程……


    终于冲出了殿外!

    而后,眼前一阵恍惚。


    噼里啪啦一阵响,李云心与苏生从墙壁上滚到了地面上。其间不晓得砸翻了什么,杯儿盏儿都倾倒了,碎成一片。又混着布帛撕裂、桌椅倒塌的声音,简直比在凉殿中还要热闹。


    二人身形好不容易停住了——李云心背靠在一张将倾的桌边,忙伸手扶住。苏生则被一张椅子压在下面——可他却不叫,也不发力。只是慢慢地起身,将椅子轻轻地扶起。同时警惕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听周围的声响。


    李云心便晓得……他们如今该是到了真正的浮空山群殿中了。


    这才观察周围的环境。


    还是夜里。


    如今也是在屋中。说是屋,也算一间小殿了。布局倒是规矩通透,看着仿佛是兼有待客功能的书房。柔和的光自屋顶洒下来,李云心识得这是属于符箓的光。


    屋中的桌椅器具多以竹制为主,色调也偏清净素雅。门窗都开得大,其上亦有纱幔,倒与刚才那座凉殿有几分像。他们两个刚是砸在屋子北边待客的茶桌上,眼下已一地狼藉。


    但在这里抬头往对面看,能看到一整面的白墙。


    墙边有一只青釉大坛,坛里盛三竿细竹,在白壁上投下稀疏的影,看着是极有意趣的。


    墙上另有一幅画。


    他与苏生……就是从那幅画中出来的。


    此前的镜子,是在画里的,乃是第一重出口。画中的妖怪,则是第一重出口之外的守卫。而这画卷本身,才是第二重出口。画作者……几乎是在画中创造了一个有限的小天地。


    八珍古卷之一的《雾送奴达开蒂茂》里面,也有一个小天地。


    那么难道这一幅……


    李云心转脸看苏生。苏生此刻正将椅子扶正,又到窗边左右瞧了瞧,确认的确无人发现他们。然后才转头瞧见李云心脸上的神情,又抬头看那幅画,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


    “哈。你想对了。乃是八珍古卷之一——《凉宫行乐图》。先前我们来路的出口,就在这图中的镜里。”


    说了这话,他背起手走到白墙前。盯着那《凉宫行乐图》瞧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哈,李云心,你来瞧瞧,这画如何?”


    他话语中不无挪揄之意。


    而李云心……其实也很晓得他为什么这么问的。


    《凉宫行乐图》,足有八尺长、两尺宽。图中所画的正是他们此前见到的凉殿,还有凉殿之外的盎然绿意。要说那花木、厅堂、杯盏、坐具,画工都是极好的。李云心自幼基础打得牢,单论画工也算当世大家。但看到这些手笔,仍要在心中赞叹一声。


    可诡异之处在于……人不对劲儿。


    到这时候他能看得出那些是人了——在这平面上因着角度的关系,其实能隐约瞧得出明暗深浅。也就晓得画者其实是想要大胆尝试新的技法——在这么一幅工笔画卷中画出立体感来。


    但似乎画者对于透视、比例拿捏得不大好,又或者有意为之、偏要追求特立独行的诡异感,因此才叫那些……“人”,看着像怪模怪样的妖怪了。


    其实倒叫李云心想起他从前那个世界中一幅名画来——


    名为蒙克的画家的《呐喊》。


    而眼下这幅画中又添了许多别的。不是旁的,正是他此前撒出的那些细线画成的小人儿——足有近百,密密麻麻地排在画上,惨不忍睹。


    他站起身也走到近前如此瞧了一会儿,知道这仍旧是画圣的手笔——因此他之前才会体会到那种熟悉的荒诞感。


    如她那般跳脱不羁的女子,天下间再无旁人了吧。


    于是轻叹了口气:“其实也足见功力的。”


    他伸手轻轻地点了点,但小心地没有碰到画面:“人物应当是尝试新的技法与感觉。你我的境界都不如她,瞧不出妙处也是应当的。但你看这坐具、花鸟、草木——已是我不能及的了。”


    苏生转过脸,脸上忽然浮现出十分诡异的笑容。


  第四百七十九章 那又怎么样


    李云心皱眉:“怎么?”


    隔了好一会儿,苏生才幽幽道:“这画里的……坐具、花鸟、草木,都是我画的。”


    李云心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发懵——似是想到了什么念头,可一时之间那念头若隐若现……总也想不清楚。


    但很快他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了——


    苏生带着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继续道:“哈……原来你还不知道。”


    “那陈豢,压根不擅长什么丹青之道。”


    “被我拆穿之后她向我学了十二年——这《凉宫行乐图》当中的人物……就已经是她画技的巅峰了!”


    而后强忍笑意,看李云心:“如今你该知道了吧?!哈哈哈……陈豢……天下画道至圣的那个人,压根就不精此道啊!”


    李云心目瞪口呆。


    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个念头是……


    从他见到第一份画圣的画作开始,一直到如今,似乎……的确……


    从未见她正经画过的。


    他从前以为那是那位圣人极度骄傲的表现——偏要用简单而幼稚的笔触将画意臻至化境、将大道融入其中。可而今却意识到……


    并非她不想好好画的。单看眼前这幅被她珍重地留在浮空山上的画儿——似乎……她还很想的……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好。苏生见了他这模样,似乎更想要大笑。然而毕竟如今已不在画中,就只能隐忍。


    终究又觉得报了此前在石道中被叫骂了数百句的仇。因而笑嘻嘻地背着手、又在画前踱几步,看李云心:“嘿……如今嘛,画道至尊在你心中幻灭的感觉如何?”


    可李云心却未立即回他。而是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变成了某种意义不明的笑。


    此前苏生问他那画作的时候,脸上笑得诡异。到如今看到他这笑容竟也吓了一跳,伸手将他推了推:“你是……失了魂还是落了魄?”


    但李云心却不理他,仍那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凑到画卷近前仔仔细细地又瞧了一会儿,才背了手,开始施施然地在这屋子里转。


    苏生见他这模样,便将眉头皱起来了。因为他非常敏锐地意识到,李云心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巨大变化——就在这一瞬之间。


    前一个劫身见李云心的时候是在洞庭中。那时候他被困住,外有道统强敌环伺,处境并不妙。但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了“苏翁”,却仍可表现得不卑不亢。对于其他事,也都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那副样子,其实是叫苏生很想……瞧他吃瘪的。实在太可恶了。


    后来遇到这苏生,也没什么对于圣人应有的尊重。相处起来倒像是同辈之交。而后两人到了云山、小云山——李云心的气质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实际上应该是说,从今夜开始的。从苏生告诉他画圣曾经弄出了那些飞鸟、那些符箓、以及石道中的那些小人儿开始。李云心的气势收敛,言语之间也变得保守。虽不说“畏首畏尾”,但整个人毕竟与此前不同了。


    就很像是……


    市井间的贩夫走卒,听到京华里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卿贵胄时,心里的确是会羡慕。然而两者的身份、地位、距离都如此遥远,以至于除了羡慕这种情感,很难再生出其他的感情来——他们大可以在田间地头笑谈那些贵人的事情,甚至加以讥讽。


    可倘若有一天那些凡夫俗子出游,遇到了贵族也出游——且还被热情地邀请,陪坐在了一旁。那么他就不大可能仍旧镇定从容了。往昔被距离感所抵消的,在权势、财富、乃至谈吐教养上的巨大差异将排山倒海一般地压制过来,只将那人压得变小再变小,手足也无措、言语也慌张。


    李云心……从前只听画圣的名字、事迹。但如今一上浮空山,便目不暇给地见识到那位曾经的画道至尊的各种手段。因而苏生觉察得到——他的气势便弱了许多。不是对他,而是对陈豢。


    他觉得慢慢地,在李云心的眼中,那陈豢似乎变得越发威严神秘——她美艳动人,神通广大,肆无忌惮。任何有关她的传闻,哪怕是将其斥为魔道的,也只是在为她的传奇添彩罢了。她……近乎成为一个完美的形象。


    面对拥有这样形象的前辈,即便是李云心的腰也略弯了。


    此前他随苏生在那凉殿中奔走,将近小半个时辰都只是依着苏生的吩咐在做——他并非信任苏生,而是敬畏画圣的手段,因而不敢行差踏错。换做从前的李云心,岂是如此小心翼翼的人呢?

    然而……这样子的气质,就在得知陈豢虽身为画道至尊、画技却是实实在在的很差这件事之后,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李云心此刻背了手,开始在屋里闲散地走。


    要知道在一刻钟之前,苏生还亲眼见到他在往白墙边走过来、要看这《凉宫行乐图》的时候,很小心地避过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符。


    那几张符,苏生其实记得清楚——他离开浮空山群殿之前就已经在这张桌上了。不过是些废符罢了——陈豢想要试新花样儿,可后来失掉了兴趣。


    陈豢离开云山之后,这附近一小片曾属于她的宫殿群都被尘封——无人再来过,也无人来碰她的东西。


    刚才他们滚落到桌上,将那些废符碾落在地,踩踏得破皱了。以李云心的修为,岂会看不出那符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呢?


    然而……他却像并不敢确认其中玄妙一样,绕了个弯儿、跨了三步,好不叫自己踩到它们。


    但如今——


    李云心在这宽广的大屋中停停走走,像是在参观游览。然而再没有从前战战兢兢的态度,反倒是他一贯的作风——瞧见了有兴趣的,立即翻了来看。发觉有意思却又一时拿不准的玩意儿,统统收入袖中。


    此前可能存在的“对于画圣故居的敬畏感”如今半分也无有了,倒像是个寻宝人——还是最大胆狂妄的那种,只将这屋里的一切都当成他自己的了!

    苏生此身专修情欲。因而见了他这转变,哪里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李云心……是因着自己的一句话,开了窍、转瞬之间就渡了一个心劫呀!


    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又是解了什么结?


    ——他简直要好奇死了。需知无论他从前做修士的时候还是如今重修劫身的时候,渡情劫可都并不轻松。然而这李云心看起来也渡劫,走的却不是道统与剑宗修行人那种绝情弃欲的路子。


    他再想到同样与众不同的画圣陈豢——作为圣人的陈豢,可半点圣人的模样、做派也无有——难道这画道……竟有如此玄妙之处的么?

    他既是心痒难耐,自然就问。


    可李云心听了他问话,只嘻嘻一笑,并不想理睬他。又从竹质的书架上拾起一本小册子慢慢地翻——随后脸色微微一变,飞快地将册子收起了。


    苏生也知道那是什么——册子上记录了些陈豢的修行感悟,算是“粗浅”。但对于李云心如今的境界来说却正好。但也是只言片语,并不成体系。


    陈豢被逐出云山之后他与卓幕遮都曾来画圣的居所检视。很多东西他们不屑于带走、毁去,却晓得究竟是搁在哪里的。见李云心这模样,苏生便道:“李云心,你想要修行的功法,我倒知道在哪里。”


    说了这话再哼一声:“但想要我交给你,你先得——”


    李云心岂会不晓得他说什么?

    便转了脸看他,叹一口气:“你这个人……明明是几千岁的老家伙,现在却这么八卦。好吧。你要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走动了,站在书架旁看苏生、一摊手:“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么。”


    “我从前爱慕上了画圣,于是想要得到她更多的信息。因而机缘巧合上了云山来——一路又看到她的各种神通,觉得她简直完美,将我全方位地碾压了……心里是会有些畏惧和丧气的。”


    “你要说这是心魔、心劫,也的确如此——我从前是太上的心境,就是被这心劫生生破去了。”


    “至于如今么……”李云心说到此处,忽然笑起来,“至于如今么……你要知道,对我而言男女之情是最陌生的一种情感。我……其实从前是有些畏惧的。偏爱慕上的又是画圣那样的人物,于是更畏惧了。以至于曾有一度我还将这种对于情感的畏惧同情感本身捆绑了起来,打算用一点厌恶疗法叫我自己不再去想它。”


    “可就在刚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陈豢,并不如我想得那样完美的。”他眯起眼睛,但眼中还有笑意,“这不完美……便譬如光滑外壳上的一道裂痕。因着它……全碎了。对于这种情感的畏惧,也碎掉了。”


    “你要问我是不是渡了情劫,我想是的。但问题是……不仅仅是一个情劫而已。”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摊开手,“对情本身的畏惧,也渡了。你要问我渡了几个劫?我也不知道。”


    苏生听了他这话,脸上不但没有释然,反倒是露出了无比惊讶的神色:“你——是在说——你……爱慕上了陈豢?”


    他抬手指着他:“她可是你的祖师!”


    李云心笑起来,笑容轻松又愉悦,里面没有半点儿迷茫忐忑了:“哦。但我就是喜欢她。那又怎么样。”


  第四百八十章 小白花儿

    苏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指着他:“你你你你你……”


    但李云心笑了笑:“所以她留下来的修行功法到底在哪里?”


    苏生的脸涨得发红,又重复一遍:“她可是你的祖师!这种事……我不许!”


    李云心撇了撇嘴:“不说是吧。我自己找。找不到,就不帮你去找什么你的肉身。”


    说了这话便转身,又开始在书架上翻翻捡捡。嘴里一边嘟囔另一些“本来不想说你偏要问”之类的话,浑没将苏生的情绪放在心上。


    既然是从前画圣的居所,此前一定设有许多强力禁制——哪怕是那位圣人随手布下的小玩意儿,也足够真境的李云心喝上一壶。但后来这片空间被禁绝神通,那些强力的禁制便失去了作用,只有一些不那么高明的手段——譬如此前李云心用来登山的那个绳子戏法——存留下来。遇到这种的东西,他略一思索也能破得去。


    因而只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将书架搜罗完了。


    斩获颇丰。


    画圣陈豢的性子,看起来也是闲散的。书架上藏了许许多多的小册子,里面零零碎碎记录些心得。有些李云心看不懂,但也能约略晓得并不算十分艰涩——只要打好了基础,也就豁然开朗。


    另一些他如今能得懂,其实也都是些巧思、感悟。譬如“今天忽然有了某某想法是不是可以这样干”、“上次那个法子虽然失败了但是山体殉爆时炸出来的烟花儿还蛮漂亮的”、“昨晚零零甲这个小东西敢偷懒,我今天试试抽了他的脑子瞧他还敢不敢玩儿”之类的体悟。


    李云心在画道一途不算外行,又极聪明。从前学得难是因为相当于直接构建空中楼阁,没那么好上手的。如今瞧见这许许多多零碎的感悟,某种体系也就在轻巧而迅捷地在他心中构建起来了。


    他如此走马观花一般地看、想、拿——等他将一整面竹质书架上的凡注有陈豢笔迹的书籍、册子都收起来之后,也就想明白了一些事了。


    于是……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当初的画派,高手极少了。


    据说曾经的画派当中、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是没有玄境的丹青道士的。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是真境而已。且画派虽在当时与道统、剑宗并列为玄门三正道,然而人丁也是极少的——不过相当于道统或剑宗的一个门派罢了。


    画派毕竟出现得晚,初期人少些也情有可原。但问题是,陈豢在两千两百年前现世,只过了两百年就拥有了圣人的修为。此后的一千年时间里,画派是整整发展了一千年的。


    如此漫长的时间,即便以修士的普遍寿元而论也是经历了十几代人……难道就没有什么资质卓绝之辈么?为何会一直衰微呢?


    到今夜,李云心觉得自己大概找到了一个原因——功法本身的问题。


    画圣本身……是并不擅长的画技的。画技——绘画的技巧。


    李云心初修画道的时候,李淳风告诉他,先得苦练画技。一个粗浅的道理便是——你笔下的东西精气神愈像愈逼真,也就越容易引动其中灵气。画技在此道的前期修行中,是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辅助地位的。


    其实在那时候……李云心就觉得这门功法对于初学者其实是很不友好的。


    它相对于初学者来说,艰深、晦涩、难懂。世俗间的画师们得了曾经的画道流落在外的法门,天分最高者也只能修到到虚境、化境罢了。


    到如今他再体悟了画圣留在这房中的零零碎碎的遗迹,终于意识到这功法的问题其实出在画圣本人身上。


    陈豢她……画技奇差。因而在修行此功法的时候,算是事倍功半。普通人遇到这种状况,大概也就修不成了。偏她又极聪明,于是想了种种歪门邪道来剑走偏锋。


    最终的结果是,天人沈幕传下的这功法,被陈豢改良成了只适合她自己修行的法子、或者说,适合“画技奇差”的人修行的法子。但偏最初的指导思想还未变——笔下事物越逼真、越接近那东西的本源,就对修行越有益处。


    这两种奇异的矛盾叠加纠缠起来……


    之后的修行者也就被她指引着,很无辜地走上一条邪路去了。本是“最好意会”的法门,修行者们一开始却要兼顾“形似”……能修得好才有鬼。


    至于陈豢知不知道这一切呢?


    其实李云心觉得即便她知道……也不像是什么喜欢教书育人的角色吧……


    何况知道又怎么说呢?


    ——因为本圣画人只会画圆圈脑袋和棍棍爪,所以功法出了岔子——你们还是别按着我的法子来吧。至于本来怎么来?本圣也懒得研究了。


    她……才不会这么干呢。


    李云心想到这里,就忽然笑起来。


    他这一笑,苏生在一旁就更恼了。


    倘若他还是从前的圣人,才不会管这些事。可偏偏此世开始修情欲,已没什么如同止水一般的心了。兼……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心中就是有某种积郁的闷气,叫他见不得这事。


    因而又同李云心念咒:“……你竟然还笑!我知道你这人随性不羁,可凡事总有界限的。所谓虎毒不食子,品行卑劣的盗匪也不会对自己的……自己的……嗨!李云心,你快收了这心!”


    此前李云心在搜索书架、在慢慢思索的时候,苏生就在一旁念叨。


    到如今又将李云心的思路打断了,他就也皱起眉。转了身盯着苏生认认真真地瞧了一会儿:“老同志,我问问你,你从前是第几代书圣?”


    苏生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李云心就哼了一声:“第二百五十九代书圣,对不对?”


    “我再问问你,卓幕遮,是第几代剑圣?”不等他答话,李云心又哼一声,“第二百一十四代剑圣,对不对?”


    他一拍手:“哈!道统和剑宗同属玄门,其实名字的分别也只是功法的分别罢了——剑宗的人见了道统的高人恭恭敬敬,道统的高人见了剑圣也还得战战兢兢,本质上,都是一门罢了。”


    “您呢……搭上了长你四十五代的圣人,还搞出个孩子、家族来——现在搁我这儿装什么小白花儿呢?”


    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当真是刻薄得很——全不在意将自己也捎带进去了。依着世俗间的法子算,书圣苏玉宋和剑圣卓幕遮可也的的确确算是他的“祖宗”。


    要论牙尖嘴利天下有几个人比得上他。苏生被他这番夹枪带棒的话砸得有些发懵,隔了一会儿才涨红了脖子低声叫:“那是什么时的事了!且后来我们为圣——岂是寻常的人间伦常可以衡量的?”


    李云心一摊手,又转身继续搜索去了。但口中却不停:“啊,是哈。在你那儿就是不是寻常人间伦常可以衡量的,在我这儿就是……唔,大逆不道了。”


    他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瓶对着眼睛看——瓶子里忽然伸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来、作势就要抠他的眼睛,同时细声细气地骂:“看什么看、臭流氓——”


    李云心便将这东西也收入袖中,再抬手拨弄一盆养在桌上竟还未枯萎的不晓得什么花:“但你非要较真的的话,这么同你说吧。我这神魂——您甭管为什么——和你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这肉身呢,也不是从前被生出来的那个肉身了,而今乃是龙族。”


    “所以如今实际上,我这个人和什么苏玉宋、卓幕遮可没什么关系——所谓的李云心,嘿嘿。”他拨弄了一会儿,将那盆花也收起来,转身看苏生,“想说自己是李云心,我就是李云心。想说自己是个大妖魔,我就是大妖魔。什么伦理纲常……老先生。是不是我这些日子的确太像是个人——”


    他阴森森地盯着苏生,露出两排变得略尖锐的牙齿狰狞一笑:“所以您忘记了,我其实是个该吃人的妖了?”


    苏生一愣。


    随后,脸上的神情也一凛。


    而今他虽是“苏生”,虽是个年轻人,虽也有许多世俗人会有的情欲,但本质上,仍有曾经的二百五十九代书圣的记忆。因而如今被李云心以这样的言语威胁,心中曾属于画圣的骄傲便重泛起来。


    他也不再零零碎碎地念,而是身形一挺,背了一只手。气势在一瞬间变得渊淬岳峙:“李云心。你可是在威胁我了?”


    但李云心冷笑一声,转身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苏生便略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要知道,她乃是画圣。至于我与卓幕遮如何……你也要知道,我们同为圣人。圣者……不仅仅是修行境界、也不仅仅是修士个人。更意味了玄门的尊荣。你爱慕她,藏在心里则可。但可有想过,你……配得上一位圣者么?”


    李云心背对着他,动作停了一停。但很快继续翻弄起纸张来:“所以原来是因为这种事么?”


    “什么?”苏生皱了眉。


  第四百八十一章 挖坑不填

    李云心又摆弄了一会儿,将那些纸张挑了些也收起了,才转身看他:“是心里不舒服么?”


    他抬手比了比:“譬如说——你小子是什么身份,也敢爱慕圣人、从前我们与画圣同在云山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里。到如今却堂而皇之地跑到这种地方当着我的面说什么爱慕上了圣人——是因为这些事情不爽么?”


    苏生眉头又皱:“无稽之谈。你要清楚——”


    但李云心往他这边踏了一步。鞋底踩在竹制的地板上,啪嗒一声响,将他的话语打断了:“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这苏生的劫身见到我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同我提起你是我的祖宗。我当时未留心,到这时候却意识到……你的言语之间可是大有‘别瞧你如今这么威风、但我可是你的祖宗’这种意思啊……”


    苏生眉头皱得更紧,随即笑起来。但瞧着,却像是怒极反笑:“我岂会因这些心思——”


    但话说到这里,却又被李云心打断了。


    “那么问题来了——你这劫身,说是要体会人世间的愁苦的。那么从你以此身历劫到如今——已经多久了?已经渡了多少劫?”


    他的话语转变突兀,但也正是他一贯的风格。旁人很难跟得上他清奇的脑洞,只好亦步亦趋。苏生盯着他狐疑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将眉头舒展了。


    似是也想到了什么。


    于是略沉默一阵子,低声道:“五六年……已经体验过许许多多汹涌而来的愁苦了。”


    李云心再向他迫近了一步,认真地盯着他:“你在庆军营地里的时候同我说,汹汹而来的愁苦将你淹没,叫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当时已经有一句话想要问你,却没有问。但到今天,我倒想要好好问一问了——”


    “你从前从有情修到无情,度过许许多多常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枯燥岁月。而后又以圣人的记忆重分出了劫身,专门下凡历劫来了。这样的劫身,无论心性、意志,都绝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吧。”


    “而要说愁苦……人世间的许多脆弱凡人,生来便父母双亡,从小受尽虐待。渐长之后终于寻获一丝温情,却转瞬又被夺走。求告无门、走投无路,饱尝人世间的种种白眼冷漠——这些脆弱凡人经历如此的愁苦仍可守一颗人心不失……”


    “你这神通广大、千古修来的圣人劫身,怎么短短数年就迷失了呢?”


    苏生便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了。


    李云心顿了顿了,轻叹一口气:“我本也没细想,料想很多事情你自己应该清楚的。但瞧见你刚才失态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是身在此山中呢。你可以因为别的事情迷失,也就可以因为这件事迷失——苏玉宋,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其实能历的劫,你早就历遍了。只是……还剩下些东西,是你在俗世中,永远也无法体验到的?”


    苏生此刻喉头微颤、口中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了。像是心中激动难以自持,终于要得到向往已久的东西。


    “是……什么?”他低声道。


    李云心平静地看着他:“你修到圣人无情处的时候,已是人世间的巅峰了。论修为神通,你是此界最强。论权势财富,你是此界最盛。你身为圣人,无悲无喜,从来只有凡人敬你如仙人、修士敬你如神尊的份儿,却断无你去羡慕、嫉妒他们的道理。”


    “之后你以此身入劫,或许有许多情感都可以感同身受。但唯独一点,你却是极难体会得到的吧。”


    “那便是我刚才说的,妒忌之情吧。妒忌……求不得,也是人世八苦之一。然而这世上能有什么叫你产生如此的情感呢?天下谁人都不配的——你此身虽无神通,但可以借法天地,如今的修行人不过是你的徒子徒孙,共济会的游魂更难入你的眼。你又拥有前世的记忆,更晓得如今那些权势滔天者,在你眼中不过是蝼蚁之辈罢了。”


    “直到……”李云心笑起来,“发现这世上有一个人,拥有你从来不知的手段。且他用那手段,竟可以将你的清明意识从悲苦的汪洋中拉出来——且不止一次。”


    “而后这人——这个聪明英俊潇洒又青春无敌的人啊——还爱慕上了曾经与你一样,同为圣人的人。”


    “你与她,都拥有圣者的身份。你因为那人爱慕上了画圣而恼怒,其实你自己都说不清是因为这一点,还是因为……‘自己竟从他的手段中受益、竟成了有求于他人的人’——区区小儿竟有如此的本领,而今还妄想跻身我们这尊荣无匹的阶级中来——你妒忌我了、忌惮我了,将我当成了与你旗鼓相当的人了,是不是?”


    苏生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他飞快地眨着眼,直勾勾盯着李云心,喃喃自语:“我……的确……从未想到这一层,我——”


    “因为现在这个你,不是真正的你。”李云心叹了口气,“真正的那个历劫的苏生,即便心中对我生出此种情绪,也会压抑下来——因为他从前的骄傲与自尊。一切都会被极好地掩饰,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会觉察。而不会像你刚才那样子,只因我说了爱慕画圣,就管起闲事来——全是胡搅蛮缠的模样。”


    “因为现在的这个你,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心里有妒忌不满就说出来——这些都是发生在你的潜意识层面的事。你只是将它们本能地表达了。”


    “所以说这一苦……”李云心笑着看他,“如今我也帮你历了。你此前的话,叫我渡了情劫。我此后的话,也叫你补全了这一劫。从前修行的时候有人总是同我讲什么缘果、缘果,我始终不是很了解。到了今夜……我终于知道缘果这东西,是真的存在的了。”


    他又摇头笑了笑:“很玄、很妙,很玄妙。”


    苏生又那样怔怔地站在原地半炷香的功夫,脸上的惊诧之色才终于消失了。


    他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因为这口气而松弛下来,仿佛将身体当中的许多东西都排空了。


    “李云心。你……”他认真地看着他,“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你……日后必有无可限量的前程。”


    李云心嘻嘻一笑:“这种颠扑不破普世真理,就用不着用这种一本正经地语气重复一遍了吧。那,现在——跟我说说画圣留下来的功法究竟在哪儿?”


    苏生没接口他这俏皮话儿。而是继续认认真真地说:“你今日助我成就了劫身,这缘果实则仍未完。他日……我必然对你还有一报。但你要好自为之,凡事谨慎小心,行事切不可能太过乖张。”


    李云心听了他这话,便不笑了。忽然皱起了眉,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瞧了好一会儿,忽然脸色一变!

    却听这苏生又道:“画圣留下来的功法,自是在如今的丹青道士处。倘若你日后有机会出了这小云山,可以去那里找。你所求的并不是高深的画道法门——他们也不至于戒备森严。以你的聪明才智,暗中拿去应当不难。”


    “唉。本以为此劫身应劫无望,于是要你随我上了这浮空山,打算找到肉身皮囊毁了去。如此即便这劫身同毁了,也不算空手来这世间走一遭。但今夜得你一语点醒,也是大幸——”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便晓得他要做什么了。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他妈的王八蛋!老子帮你补上一劫,你倒现在就要把老子丢在这里走人?!!”


    说着立即扑上去、要抓住他。


    然而苏生说完了这些话,身体忽然开始变得瘦削——实际上,乃是急剧枯萎起来。


    这情景,李云心可是历历在目——当日在洞庭君山紫薇殿中,书圣的另一个劫身苏翁同他说了一番言语之后,也是先急剧枯萎,接着碎成无数的粉末——似是应历的劫已历全了,便离世了。


    可问题是——这王八蛋把自己带上了云山,信誓旦旦地说帮他找画圣功法、再寻回自己的身躯,而后两人悄悄离开。


    可如今事情做了一半就撒手遁走了……自己掉在他挖的这个坑里怎么出来?!

    他可对浮空山群殿一无所知!

    然而他又全没什么法子阻止这一过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苏生微笑着——脸颊上的皮肤迅速塌陷,四肢上的皮肤也松弛。头发开始变得花白、并且慢慢掉落——


    偏他还是在无比满足地、喜悦地微笑,简直叫李云心火冒三丈恨不能——


    便在此刻,忽然听到一声断喝:“——镇!!”


    一道清光,从屋外飞射而至,正中这苏生的胸口!这光芒当中仿佛包含了无数的生机与力量——本已即将死去的苏生,身上重新迸发出活力来,只一眨眼的功夫……


    便又恢复了青春年少的模样!


    接着……


    两个人挑开门帘,走了进来。


    一为“苏玉宋”,一为“卓幕遮”。


  第四百八十二章 穷途末路


    苏生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凝固的不只有他的笑容,还有他的动作——本是慢慢倾倒、却被李云心抓住了双臂,姿势怪异。如今却保持这个姿势立在地上,宛若一尊雕像。然而到底脸上还是能动的——斜眼瞧见了两位伪圣,脸上瞬间变幻了无数的神色,最终叹了一声:“唉。”


    这一叹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此前他未对李云心说的那件事——


    在石道中李云心问他,为何后来小云山内神通被禁制了,他与画圣争斗的时候还能使神通、能将那些小人儿镇在石中。可那时候,他正处于后来被李云心点破的妒忌之苦中,自然不想与他说。


    没想到如今……


    原本被他认为绝不可能掌握这种手段的游魂,竟然当真做到了——以他的肉身再次施展了这神通……以己之道还施己身,将他这劫身给生生镇住了!

    孽果……孽果呀!


    今夜的伪圣,看着的确是苏玉宋与卓幕遮的模样。


    苏玉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但胡须修剪得整齐,五缕长髯飘飘荡荡,如丝绸锦缎一般柔滑。他的发白梳了道髻,鬓角额头连一丝跳脱的乱发都没有,就仿佛是画出来的一般。他的面上虽有皱纹,但那皱纹丝毫不显衰老丑陋,反而像是刀劈斧斩一般,衬托出他沉稳的气势来。


    卓幕遮更不消说。原本就是美丽的容貌,只要略一装扮便雍容华贵,大气端庄。即便今夜两人穿轻薄的便服而来,也仍不掩言谈举止之间的尊贵之气。


    可再瞧苏生的话——


    李云心在酒铺中初见他的时候,便是个醉鬼的模样。发髻散乱,衣裳也松垮。虽说天生圣人劫身并不生污垢,然而在他袖中经历这么多天、又遭遇刚才的争斗、奔跑、躲避,甚至垂死——只瞧他的外表,已经算是很狼狈的了。


    倒是李云心仍旧是清爽俊朗——他这人身都是妖魔之身化出来的,只心念一动,便是白衣飘飘、唇红齿白的模样,并不需多费心的。


    因而这四人中……倒是从前神通最广大的、货真价实的书圣劫身瞧着最凄惨狼狈,而实情也的确如此。


    苏玉宋与卓幕遮不晓得在外头埋伏了多久。如今进了门当头镇住苏生,便向李云心摆了摆手:“龙王不必惊慌。说了龙王是我们的贵客,就不会对贵客无礼。倒是……有劳龙王费心,终于助我们拿了这逃走的神魂来。”


    苏生斜了眼,看李云心。


    李云心面无表情地摊手:“不关我事。”


    说话的功夫,两位伪圣已走到屋中。那卓幕遮的目光只在两人身上略略地扫过去,便走到竹子桌旁坐下了——翻看桌子上的几本册子。这些册子,乃是李云心翻了出来却未收走的。她只看了几眼便摇摇头:“这些东西我早见了。如今你倒当了宝贝。”


    她说了这话抬眼看李云心:“真想要这些……怎么不向细柳要去呢。那孩子倾心于你,你开口她没有回绝的道理的。”


    李云心嘻嘻一笑:“凭本事偷来的东西用着才舒心嘛。二位没有同感吗?”


    苏玉宋的目光便也在册上略作停留,看李云心:“龙王……潜入浮空山,就是为了这些?龙王不是有通明玉简的么?难道其中没有画派的功法?”


    李云心又笑:“偏不告诉你。”


    苏玉宋便也笑了笑,像是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也罢。我们的事,稍后再说。只是——”


    他转眼看苏生,却像是在继续对李云心说话:“龙王在洞庭君山的时候,遇到一个自称苏翁的老者。这件事,檀量子回禀了我。檀量子……龙王该是熟悉的——便是当时在洞庭中的水妖李善。”【注1】


    “哦。后来被昆吾子带回了云山。”李云心答。


    “所以那老者的神异之处,我们是晓得的。”苏玉宋慢慢地说,“我们原本,在洞庭边的州县里都培植了许多势力。当然这些小事,我从前关注不到,都是其他人在办。然而后来我听说了龙王你在洞庭的事,便也就起了心思查一查。”


    “便发觉……苏翁、曾在洞庭边的苏家待了几十年的苏翁,原来还有另一个身份哪。哈——”他看着苏生,“当年咱们赢了你的肉身,却叫你的神魂走脱了。一千年来一直苦苦查找却不得其果。到头来呢……倒是借着李龙王的手找到了。”


    “不过你那劫身很快应了劫。我也就只能再耐心地等。可终究……已经得到一个线索。便是龙王你——”他又转头看李云心,“圣人可不会随便青睐什么人。苏翁能与你接触……其后的劫身也就有更大的可能性再找到你。于是耐心地等啊等——等到我们又从某处得到消息,说原来书圣在人世间还有一个劫身的时候……便决定试一试了。”


    苏玉宋搓了搓手:“此前说借着金光子的手,送一套道器给龙王。”


    “想的便是这件事——倘若,龙王与书圣其他的劫身还有交集,那便意味着龙王在书圣的心中也是重要角色、他绝不会放任你死去。那么面对金光子携道器汹汹而来这样的情景……书圣劫身还会不出手么?”


    “结果你果真收伏了道器。唉呀……也算没有白费我的一片苦心。再到今夜——我与幕遮耐心地等了六天的功夫,龙王终于带这位圣人来了浮空山上……哈,于我们而言,也是个大大的惊喜。倘若龙王没有将圣人带上云山,我们的道器……可就送得亏了。”


    “所以说——多谢龙王助力。”


    他说了这些话之后,李云心便不笑了——微微将眉头皱起:“……你的意思是说,你……引我入套,引出了书圣的劫身?所以实际上我一直是……你的……饵?”


    “龙王不要这样说。”苏玉宋皱眉,“我们对于龙王的友谊也是真切的。岂可妄自菲薄。”


    但李云心的眉头皱得却愈发紧了:“你们知道苏翁在洞庭与我有接触……于是推测这个劫身也可能同我有联系。由此想要用我将他引上云山……倘若他并不来呢?倘若我没有带他来呢?”


    苏玉宋温和地笑起来:“这种问题,不该是龙王问的吧。你也是足智多谋的人,一定晓得任何计谋都断无万全、一定、必然的道理。龙王带他上来只是意外之喜。龙王不带他来、或者带了他来,他没有想要大胆地往浮空山中走、没被我们觉察——这也不过是,需要我们以后再多花些心思多费些力气、继续慢慢地找他罢了。并无碍大局。”


    他又说了这些,李云心便不说话了。


    他的脸色极难看——似乎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人用作了饵,直到事情终了才意识到中了计。且……设计他的这个人,似乎曾经与他多有交锋。


    自出那山村开始……共济会的人似乎就已经在盯着自己了吧。


    瞧见他如此罕见的颓丧模样,卓幕遮倒是多向他看了几眼。然后笑一笑、摇摇头,继续闲看她手中的册子去了。


    李云心既没了什么言语,苏玉宋便转脸看苏生:“所以说,我想要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叫圣人如此看重李云心,竟然在他往云山来的时候,叫你也忧心起了他的安危……偏要往这里等着他、保他平安呢?”


    他的这几句话叫李云心再一次愣了愣,下意识地转脸看苏生。


    他是聪明人,岂会听不出苏玉宋所言何意呢?

    分明是指……他此前在酒铺中遇到苏生,并非偶然。而更早些的时候在洞庭中遇到苏翁,也非偶然。都是……这位前圣人有意同自己接触罢了!

    这一次,是这苏生知道李云心要往云山去,担忧他吃了亏,才制造一次“偶遇”,送他许多的便宜。


    既从心里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李云心便又将前几日的事情想了一通——


    倘若……没有苏生在的话。或许与金光子争斗的时候就已经遭受重创,更难将那些圣人遗宝收入囊中。这样的结果……也的确是在他自己原本预料之中的——杀死金光子,然后上云山。


    只是倘若自己身受重创……云山上这两位伪圣还会这般对他以礼相待么?而此前在场的枯蝉子,还会那么轻易地将他放过么?


    李云心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看苏生。


    被镇压的苏生,同他不过是一步之遥罢了。但李云心瞧他的眼神却像是在看陌生人——或许……本该有些感激、热切的情感因素。但此刻他的目光中不但没有这些,反而稍微有些恐惧——恐惧又混杂了一些厌恶。你说不好那一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只知道李云心这样的眼神与苏生的目光一接触,便立即收了回去。


    不但眼神收回去,就连身子也接连往后退了两步、又被竹椅绊到,失魂落魄地坐上去了。


    怔怔地瞧着竹地板,再不发一言。


    那被定住的苏生见他这样子,便又叹息了一声:“唉。”


    李云心坐下了,与卓幕遮只隔了一张桌罢了。但他却已经浑不在意。卓幕遮便瞧了瞧他,对苏玉宋笑着说:“瞧瞧。这孩子叫你们戏弄成这个样子……只怕是心如死水了。唉……倒难怪的。我听细柳说——”


    边说边用余光瞧李云心:“他这人一向自诩智谋无双,心气也高。想来从前对我们也并不服气,于是往云山来了,打算险中求条活路,也好出一口被我们算计的恶气。到如今……知道又被我们计算进去了、且……自己从前的许多手段原是因为有人暗中照看着才管用的,岂会不难过呢。”


    但苏玉宋宽容地笑了笑,像是个敦厚的长辈:“也是好事的。原本不是说,他是个炼成游魂的好苗子么。”


    “可如今将圣人带了来,这事也就用不着他了。从咱们这位圣人的口中问出了重塑六欲劫身的法子之后……这圣人的劫身炼成游魂,岂不是绝佳的材料了么。他么……细柳既然爱慕他。稍后就问问他——可是服气了。倘若服气了,愿意同咱们共举大事,你我欢喜,细柳也会欢喜的。”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决定了李云心的命运,李云心却连半句言语都没有。


    苏生这时候终于开了口:“呵……怕是没那么容易!”


    他一开口,苏玉宋终于长出一口气:“唉……你总算开了腔。我原先……未将你定住之前,只怕你心里恨着我、不说话的。其实呀……当年我为你侍书,在你身边近百年。你也的确对我关照有加——是拿我当人看的——”


    听到此处,苏生冷哼一声:“人?当年我乃是太上境界,你便是一条狗,我看你也同人无异。你觉得我将你当作人,岂知我不是将你当作狗呢?”


    苏玉宋微微一愣,继而笑起来,看卓幕遮:“你瞧瞧。圣人如今也会动气,倒是叫我觉得亲切了好多。我从前便想——我们将你夺了舍,你此后心里一定是极恨我的。就很想瞧瞧从前冷漠无情的圣者恨人是个什么样子。到今天见着了,也算……不枉此生了呀。”


    这两个夺了圣人躯壳的游魂,如今又将这身躯的原主人定住,在此侃侃而谈,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如此情形……简直相当于盗匪杀了人满门又占据了宅子,后将唯一一个幸存者捉回这家中做奴仆——乃是极可怕的羞辱。


    然而面对这样的羞辱,苏生却又冷笑:“小人得志、猖狂一时罢了。你问我为何关注他?嘿嘿,乃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到最后说不好都要折在他的手里!”


    “道统与剑宗传承五万余载,其间的波折、凶险,岂是你们这两个孤魂野鬼所能想象的。便如今日这样的危局,也不晓得经历了多少回!你即便是窃居我的肉身一千年、再把持玄门一千年……相比漫长的历史也不过是一瞬罢了。”


    “你且……今日嚣张。到了它日,你们一旦失势——”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苏玉宋忽然出声,打断苏生的话。他脸上笑意愈盛,仿佛正在观赏一场精彩的表演。又因为这表演极难得,因而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要慢慢来——慢慢来,才好细品其中美妙滋味,不叫过后回忆起的时候留下遗憾。


    “到了今日这种境地……你竟还对李云心寄予如此厚望。哎呀,叫本圣想一想……”苏玉宋背起手,在地上踱步——仿佛是在沉思,“想一想……他明明已经落在了我们的掌心,为何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呢?你……在凭恃什么?”


    他们在谈论李云心,李云心仍不言语。仿佛……当真失去了斗志、心灰意冷了。


    可卓幕遮此刻抬眼看他,苏玉宋也将目光移到他身上。


    一时间这室内极静,连外面的虫鸣都显得愈发清晰起来了。


    如此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苏玉宋踱到了李云心面前、停下。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冷了。


    “难得遇到你这样的聪明人,又很会演戏的。我其实很想多瞧一瞧。比如你眼下演的这灰心丧气的模样就很有趣、让我想起了从前啊……雅琼还小的时候,做了坏事。自以为很聪明,扮作无辜的模样给我们看,却不知我们早就看破了、只是不说罢了。”


    “但那时候她还是孩子。如今看到你……哈,渭水龙王李云心再在我们面前做这……小儿的心机,却是滑稽多过可爱了。”苏玉宋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也转冷。


    “李云心。你在渭城的时候设计杀死龙九螭吻,而后以渭城为卷画了你自己,又以渭城三十万百姓的阳气重塑你的神魔之身,成了如今的龙子。这事……以为能瞒得过全天下么?”


    他这话慢慢地、冷冷地说了,李云心的身子终于僵了一下……将头抬起了,也看着他。


    但苏玉宋的眼中没什么情感,只有冷冽的光:“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瞒不过全天下。因而这一次,打算在这计谋被人看穿、彻底失掉价值之前,再好好地用一次。于是你——在野原林,又布下了一个更加广阔的法阵。”


    “然后你才往云山上来。依仗你那法阵有恃无恐,不畏死亡。所行所为,只是要在死前、尽可能多地得到些消息、得到些利益……然后再在我们的眼前死掉、借着战场上无数的修士与妖魔魂魄,第二次重塑你的龙身……甚至晋入更高的境界,是不是?”


    李云心张了张嘴。


    脸上先前那种心灰意冷的模样全不见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加强烈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之色。


    这种神色只出现了一瞬间。


    下一刻,他猛地抬起手,作势便要往自己的额头上劈!

    但苏玉宋动也不动,只冷冷吐出两句话:“那阵,已经被我们毁了,你如今想要死去借那阵遁逃?哼……只怕你这一死,就是真的死了!”


    李云心的手停在额前。


    手臂剧烈颤抖,似是犹豫到底要不要下手。然而三息之后……


    他颓然叹一口气,放下了。


    身子也一同瘫软在椅上——


    真真正正地瘫软。


    =======================

    【注1】:洞庭湖中水妖李善,被共济会游魂檀量子夺舍。详见第二百四十八章 至二百四十九章。


  第四百八十三章 见风使舵

    卓幕遮看他一眼,微微笑了笑,继续低头闲看那些册子。


    苏玉宋见他这副模样,便转身走开了,再没有说什么。就像是……要让李云心好好品尝一下,失败的滋味。


    于是李云心略有些茫然地看着苏生。苏生也看他——似是在确认他如今是在演戏,还是当真被拆穿了。


    ……十几息过后,苏生的眼神也变了。他皱起眉:“你……当真被中说了?”


    又过好一会儿李云心才在椅上欠了欠身,稍微坐正了。无言地朝苏生摊摊手。


    两人相处这些天,苏生已晓得他这动作是何意了。他微微一愣,忽然叫起来:“你这又是什么模样!?稍受小挫便一蹶不振——”


    但李云心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双手撑着竹椅的扶手站起身,看着苏生——似乎想说许多话,可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口气:“我啊……眼下不是‘稍受小挫便一蹶不振’——”


    说了这话,甩一甩衣袖——便有一堆小玩意儿哗啦啦地落在桌上。但不是他收走的、那些属于画圣的东西,而是更加珍贵的、属于云山圣人的法宝。


    ——那一套道器。


    “而是玩得起,也输得起啊。”他一边说,一边将法宝一件件地捡起来,将他留在上面的印记亲手抹去。然后轻轻地摆放在卓幕遮的面前。


    他……竟是要将傍身的法宝都交出去了!

    这举动何意苏生岂会不知?他立时瞪圆了眼睛:“李云心!你说什么混账话?!这些奸邪之徒……岂能给你什么好处?难道你没有看到他们是如何折辱我的么?!你这样的心性,岂能忍受阶下为囚的日子?!你——你——你简直是叫我失望透顶!”


    但他的话又一次被李云心打断了。他转身看着苏生,再叹一口气:“不是混账话。而且我想……你似乎对我也有什么误会。”


    “玩得起,是说我玩的时候,不怕死。事情我可以做,我就去想方设法地做。”


    “譬如我如今跑到云山坏人们的老巢里来——苏先生,说实话,哪一个不叫你失望的人,敢像我这么做呢。”李云心看着苏生的模样——苏生的眼眸里的确盛满了失望之色。不晓得他从前的某个劫身,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情感。


    他便又摇摇头,自嘲地笑笑:“输得起,则是说……”


    “但凡还有一丝翻盘的机会,我都会继续玩下去。然而如今……唉。此前吧。此前种种设计,已是我的全部心智所能抵达的巅峰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力——却仍旧斗不过他们。”


    “那么就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好丢脸的。我认输。”李云心又笑笑,再往袖中摸了摸——将此前在山下写的符箓,零零碎碎的法器,法笔法纸,都一样样排在了桌上。


    苏生听了他这些话,已经面如死灰了。他咬了牙,颤声道:“你……你……我看错了你!贪生怕死之徒!!”


    李云心身形顿了顿,略沉默了一会儿。


    而苏玉宋与卓幕遮一直不语,只默默地瞧着李云心慢慢将身上所藏的宝贝交出来、又听着他们二人对话,脸上的神色倒像是……“饶有兴趣”的。


    而后李云心又笑了笑,看苏生、一摊手:“这话没毛病啊。能活着,谁乐意死呢?苏先生——”


    他略有些遗憾地说:“你从前是圣人,被他们夺舍,肩上又有道统、剑宗传承的道义责任。因此与他们不共戴天,这个,我懂,并且非常钦佩您的坚持。”


    “但是在下……在下还只是个孩子啊——今年只有十五六岁罢了。”他一歪头,“原本也就只想修一修仙、长一长生……倘若能游历天下尝遍美食就最好了。只是……你们这些高人大能斗法,把我给卷了进去。起初没人理我,杀得我喘不来气——于是我也生气,想着那咱们就好好玩玩儿……”


    “但到如今栽了,没退路了——我没有要死的理由啊。”他苦笑起来,“一直以来我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活着啊。如果我因为‘为了活着’这个目的,来到这里——穷途末路了,还偏要自己寻死……我是脑子坏掉了么?您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看着苏生:“我的身上……就从来都没什么责任和立场可言的呀。”


    苏生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似乎……的确……


    李云心所说的是事实。


    他不是玄门的人,不是共济会的人,从前也不是妖魔的人。


    唯一有牵连的是他的父母被杀死。然而……他的父亲是画派传人。在画道、画圣这个问题上,玄门、共济会,其实谁的身上都不干净。


    李云心——这个几乎搅动了天下大势的家伙……似乎的确没什么立场的。


    只是许多人已经忽略了这一点。


    两息之后,苏生闭上眼睛。嘴巴也紧闭,面孔上再看不到什么生气了。他已经对李云心不抱什么期望,又或者……是接受了他所说的话。


    李云心便转身看苏玉宋——他从怀中先取出了《雾送奴达开蒂茂》,又取出了《清明上河图》。最后,是将法宝雾锁蟾宫也取出了。


    “刚才我所说的都是实情。”他直视苏玉宋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想死。如今你们得到了书圣劫身,也有了不让我死的理由。我从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于公,与贵会没有解不开的仇怨。自从来到云山以来,二位圣人对我一直以礼相待,于私,也没有寻死的必要。”


    “我这个人聪明、务实、更识时务,两位一定早就认可了我这些可贵品质,因而才一直留着我的性命。所以我觉得——”李云心将雾锁蟾宫搁在苏玉宋的面前,“贵会非常适合我的发展。希望可以在贵会得到一个机会——今天给我一个机会,明天,还您一份惊喜。”


    苏玉宋与卓幕遮眨了眨眼,交换一下眼神。


    虽说面上神色如常,可两人心里似乎……


    何尝见过这种家伙!?

    坦承失败干净利落,颇有几分英雄气。但转眼之间就说自己乃是因为想要活着不想死——可以不计前嫌。然而接着……竟转脸又对一刻钟之前还是生死之敌的人说……


    求入伙啊!


    他们二人已经不晓得如此形容这李云心了。实际上,的确也是没什么法子可以形容的吧!

    苏玉宋便盯着李云心瞧了几息的功夫。然后将那雾锁蟾宫拿了起来。


    随意看看又搁下:“你手里,应当还有我会的几个游魂——”


    “啊……那几位师兄弟,也都在这雾锁蟾宫里。”李云心立即答,“从没有欺凌、虐待过他们。他们的口风也非常之紧——足见我会作风过硬,实力深不可测。”


    苏玉宋咳了一声。


    这李云心已经开始口口声声地自称“师兄弟”、“我会”了。这种语气语调,随意放在什么人的身上都叫人觉得虚假做作。可如今经他口说出来——都晓得他眼下乃是在故意卖乖讨好、无耻得坦荡磊落又夸张……但也是因此,更不晓得说什么了。


    他……似乎本就是这样的人吧?可从未依着常理出过牌,也绝非是什么……正常人的心性。


    卓幕遮便微微皱眉。似乎无意地往外看了看,又转头瞧李云心,懒懒地说:“李云心,你交出的这些,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玩意儿罢了。你若当真想要来投咱们——”


    “通明玉简已经交到辛细柳手中了。在来云山的时候。”李云心毫不迟疑地答,且笑得自然,“倘若她没有将那东西交在二位手里,无疑就是木南居的奸细。”


    苏玉宋默不作声地看了卓幕遮一眼。


    卓幕遮则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李云心竟如此干脆地将这些话脱口而出了——继而冷笑起来:“好、好、好。细柳,你可听见了?瞧见你的情郎是怎么样的人了?”


    话音一落,门帘便被挑起来了——辛细柳快步走进来,只盯着李云心。走到他身前两步远站定了:“李云心,你早知道我是共济会的人,是不是?!”


    李云心先一愣。


    然后张了张嘴,抬手便作揖:“啊……原来是小师妹。如此说,我当初将通明玉简交给小师妹,也算歪打正着了。”


    辛细柳便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当真不知道,你说了刚才些话——就是将我置于死地了!”


    李云心想了想,皱眉:“那么我……该不该知道?”


    “假话!假话!说的都是骗人的假话!我看清了你了!!”辛细柳像一只小母狮一样暴怒起来,抓起桌上的零碎,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可李云心的身躯何其强悍?连个白印儿都没留下。


    他便直起身叹了口气:“此前大家都是各为其主、逢场作戏罢了。有什么真假呢。倒是送小师妹一句话——以欺骗开始的感情,大多没有善终。师妹切记啊。”


    他这话一说了辛细柳更怒。四下里瞧了瞧,便看到墙壁上作挂饰的一口宝剑。抽了来就直往李云心的胸口刺:“我杀了你!”


    可宝剑应声而断——最不擅长争斗的画道化境修士、又禁绝了神通,怎么可能伤到大成真人境界的妖魔分毫呢。


    卓幕遮便叹口气:“细柳,够了。这种人,并不值得你伤情。”


    辛细柳又拿断了的剑在李云心身上胡乱划了划,终于大哭起来。将断剑向地上一丢,呜呜哭着跑出去了。


    李云心便尴尬地看苏玉宋:“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我能怎么办呢。”


    卓幕遮表现得像个心疼女儿的岳母。而苏玉宋就表现得像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岳父——除去定住苏生之后略得意了一小会儿之外,余下的时间都不动声色,看起来心机深沉。仿佛……还在认真地考量李云心。


    等李云心说了这话,他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本以为……是得花上许多力气、百般利诱威胁你才收得伏——那样子的话,虽然我心中略有些遗憾你失了气节,可仍会为自己得了一员大将而欢喜。”


    “但如今瞧你这模样,要么,是仍未真心归服,还想要负隅顽抗。要么……就的确是我看错了你,你其实并没什么气节的。说起来我倒希望是前者……如此纵使不得不将你杀死了,也还算是见识了一位卓越风流的人物。”


    “那么你再来说说,你如今的情况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他这神情凛然,言语也郑重。李云心便也只得无奈地叹口气,叫自己的声音亦低沉些:“我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证明的了。信不信我……只能由圣人您自己判断了。但我也想问一句话——当初我来云山的时候,你对我说你们想要做的,是在玄门崩溃之后尽可能地保存些力量……如今我还想再确认一次——这,是真心话么?”


    苏玉宋略沉思一会儿,目光在苏生的身上飘忽而过。


    “是。”他沉声道,“我做圣人已有千年。其中许多经历不能一一细说。但……我从前亦是人,并非什么怪物。在这一千年里我所见的也都是人——人间的兴衰,王朝的更迭。长老们不理会什么天下人,倒是要我们来处理。我在云山上看天下人看得久了……他们也便成了我的了。”


    他口中的“也便成了我的了”,或许是“也便成了我的责任”的意思吧。这一点李云心倒是可以理解——世俗间,也不是没有类似的例子。


    ——庆历承启四十六年,在湖州爆出了一桩匪夷所思的案子。


    说经许多人许多年的检举,终于查出当时的湖州州牧、从三品大员郑道昭乃是有人冒名顶替的。


    这事情之所以匪夷所思,乃是因为他在州牧的任上已经九年,从前又做了五年的知府,更早,还做过十一年的知县。到案发的时候,这郑道昭已经五十岁了。五十岁——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的确是垂垂老矣了。


    而事情的真相是,这所谓的郑道昭,其实本名徐德茂。徐德茂,乃是个屡试不第的童生。二十来岁的时候实在贫困,把心一横去做了盗匪——其实与刘公赞是有些像的。然而不同的是,徐德茂此人能见血——虽也是军师的角色,但杀起人来比那些满身横肉的匪盗还要凶狠,很快,就做了寨主。


    如此某一年,这群人劫杀一个书生,以及他的两个书童。检视财物时发现,这书生名为郑道昭,已二十八岁了。四年前中了进士,苦等四年四处打点才等来个缺——却是个穷乡僻壤的知县。


    杀官可不是什么好事,众人皆惊慌。但徐德茂却说杀了就杀了——终归那小县偏远得很,不如做一票大的。


    于是,自己假扮了郑道昭,带上文书官印赴任去了。本是想,到了县城中摸到县库的情况,再在夜里开了门,将县库洗劫一空而去。


    谁知当日进了城、刚踏进县衙就有人喊冤。他胆子奇大,又读过书,兴致来了便真升堂问案了。做了许多年的盗匪,身上自有凌厉之气。兼又的确读过书,因此案子断得干脆又公正,被喊了青天大老爷。


    想他早年就是盼着做官,如今真有官做了岂不过瘾?于是打算先玩耍一天,第二天再办正事。索性——将衙中积下来的案子一件件地都审了。那些积年的案件,有些是前任怠惰。更多的则是因着其中有无赖泼皮,着实不好断的。


    但徐德茂手中的人命都不下几十条,岂会怕什么泼皮无赖、岂会不知道他们的手段呢?


    一天之内,就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由是县中都晓得——老天开了眼,来了位青天大老爷。


    如此……到了第二天。徐德茂愈发得意了,决定第三天再办正事。结果越玩耍越上瘾,到最后已舍不得这为民做主、威风八面、百姓爱戴的感觉了。


    偏这时候,从前的盗匪伙伴来催。他心中恶念一起,便又生一计——


    放了消息,叫伙伴们某日某时来。而他则带了捕快乡勇预备刀斧弓箭,暗中埋伏了。等时候一到盗匪们当真来了——迎接他们的却不是洞开的县库门,而是疾雨一般的利箭与与雪亮的刀枪。


    ——活口一个未留,全当场格杀了。


    徐德茂从前坐镇山寨中,凡见过他的人都杀死了。而今再将这些盗匪灭口,谁还知道他原本是何人呢。兼这附近也有不少人受过这拨盗贼之苦。如今知道这位新县尊文武都了得,很快便将他的美名传扬开来。


    接下来他也凭借着自己的本领,从这小县调任去大县。在大县做得漂亮、履历也足了,又荣升知府、到头来甚至还得了机会面觐龙颜,官至湖州州牧。


    如此——足足过了二十年,才有人偶然认出了他、又被政敌问了去,终是案发了。


    这案子,在当时极轰动,直达天听。那时的庆帝查了徐德茂的履历——发现他在任上的二十五年,几可称得上清正廉明,是官员当中的楷模了。且又有他治下的数十万百姓、士绅联名上书为他求情,最后便只是“帝叹息称其贤,赐枭首”——依照庆律,杀官冒任,本该凌迟五百刀、三日死的。


    如此的事情,天下间并非只有庆国有。他国也偶有听闻,且古已有之了。否则庆律上那一条“杀官冒任”,又是哪里来的呢。


    如今伪圣的心思……与那些大胆的世俗人其实是一样的吧。


  第四百八十四章 夺舍

    某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自己的手中握得久了,也便生出了情感——将它当做自己的了。


    而既是自己的……自然不想眼看着被旁人毁了去。


    只不过那些官吏握着的是权柄、富贵、为人称道的成就感。而如今的两个伪圣,握着的则是天下。


    苏玉宋说了这些话,苏生却将眼睛睁开了。他冷冷地盯着苏玉宋瞧了一会儿,又瞧瞧李云心:“为了天下。哼。区区一个游魂,当真知道这天下需要的是什么么?”


    苏玉宋也冷笑:“总之需要的,不是你们的道统剑宗当中,不问世事的‘仙人’!可笑数万年来修为高强的修行人数以千计、万计,却都只想着自己修行,从未将世俗苍生放在眼中。如此的玄门——天下人也不需要!”


    “至于你——哼,不也是逃脱了,在重修情欲么?我们的修行法门,并不需要绝情弃欲,而今你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也该醒悟、该晓得从前都是做了错事了!”


    本是在讯问李云心。但如今苏生只一句话,这苏玉宋的情绪便稍有些激动起来。


    由此倒可见,从前的圣人,在这两个游魂的心中仍留下了难以抹消的印记。其实很像是……两个渴望得到认可的孩子——诸如“我如今在做你从前的事,你瞧一瞧我是不是会比你做得更好”之类的心思吧。


    然本质上……却还是因为另一则。


    两个游魂似知晓自己这“圣人”得来不正。但那过往的历史,是没法子改变的事情。他们唯有……叫自己比从前的圣人们都做得更好,才可在心中安慰自己、为如今这“圣位”多添一些天然的合理性。


    而苏生似是自知已经绝对无法走脱了,又对李云心死了心。因而话语也多起来。他再笑,笑声极轻蔑:“那么你们这两个游魂,想要做什么呢?嗯?”


    “想要——叫人都修你们的法子,然后修出一堆神通广大的怪物来?嘿嘿……那种人是个什么模样,你看他便知了!”他厉声喝,眼睛看的则是李云心,“有很大的本领,更有很大的欲望!”


    “世俗中人也有欲望。可世人的欲望再强,也知道还有道统、洞天、双圣!”苏生的声音高亢起来——自李云心见他到如今,从未见他的语气如此严厉,声音如此激越,“世俗权能的巅峰不过皇权罢了!能制约皇权的,除去道统剑宗之外还有朝野、民心,更有帝王的寿元——你以为为什么五万年来从未有一个帝王得窥天道?!”


    “可依着你的法子,你将造就出怎样的怪物来?有悠久的寿元、有无穷的欲望,更有强大的力量!这些人来到世俗间将掀起怎样的灾祸难道你不晓得么?!妖魔是怎样的存在,难道你也不晓得么?!”


    苏玉宋的脸色变了变。张口正要说话,苏生却又将他打断了——他便果真闭了嘴。就仿佛,被定身于此、受人胁迫的不是苏生,而是他自己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苏生严厉地看着他——李云心便也看苏玉宋。随后惊诧地发现,苏玉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尽管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但仍旧是——先被苏生严厉的眼神看得发慌,下意识地往别处躲避了。可下一刻又想到自己如今才是圣人,眼前的不过是阶下囚罢了,因而又看回去。


    ……的确很像是一个面对严厉父亲时的孩子啊。


    “你要说修行人也杀人,是不是?”苏生瞪着他,“修行人在渭城焚毁一座城市、杀死几十万人,对不对?”


    “但你想清楚,他们是为了什么明确的目的杀人,还是——仅仅因着心里不痛快、兴致生起了,就杀人?”


    “那金鹏之女白云心,在世间行走了一千年。这女妖魔,杀死了多少人?前些日子她在小石城顷刻之间就震死一条长街的百姓,与她而言也只是随意玩耍罢了。此前,这些年中——她又因着心里不痛快、被冒犯戏弄了……屠过几座城?你不晓得么?!”


    “如今的玄门,修行人。虽不说慈悲,但头顶还有个‘不可轻害凡人性命’的第一戒律!便如那浊世间,虽是鸡鸣狗盗强者为尊,但总还有些仁义道德搁在面上,不叫人彻底乱了去!”


    “倘若依着你从前的想法,叫修行人不再绝情弃欲、叫他们投身到红尘当中——你可知这天下将会是怎样可怕的情景?这就是你所谓的,天下人想要的么!?”


    苏玉宋忽然大叫一声:“住口!老匹夫!这些话你说了多少次,难道还说不厌的么!?即便是天下大乱了也好过如今这死气沉沉、正道不彰的模样!大破才能大立!大破才能大立!!大破才能大立!!!”


    他像是发了狂,完全失掉了从容沉稳的气度——大袖一挥,便有明亮的弧光嗡的一声轰到苏生的身上去。


    一时之间室内如同白昼,就连离得近些的杂物都被无形的力量吹开,叮叮当当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苏生身上立即被电蛇缠绕,焦臭味儿瞬间弥漫开来。


    但……也只是这一瞬罢了。


    因为卓幕遮立即叫起来:“你现在就要杀他的么?!”


    苏玉宋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修行人,也不是什么大妖魔,而只是一个书圣的劫身罢了。虽说能借来神通,本领却终究有限。于是忙收了手。


    但已经晚了些——苏生面目全非,衣物尽毁。体表翻卷起大片大片皮肉来,甚至有的绽开的创口还在冒着青烟。口中出气多进气少,眼见着就不活了。


    卓幕遮便皱眉,叹气:“唉。你如今已是圣人了。怎么还受不得他气?罢了,这便搜了魂去吧。”


    说了这话往袖中一摸,便取出一柄小剑来。


    然而这小剑这叫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见过不少修行者的飞剑。但总地来说,模样都没什么太过特别之处。有宝气灿然的,有古拙朴素的。可瞧着都晓得并非凡品,乃是神兵。然而卓幕遮这剑,就太奇怪了。


    竟是一柄锈剑。巴掌长短,一指粗细。通体黄褐,凹凸不平。不止锈,还似乎是锈了许久许久。这种东西丢在市井间的路边,除了孩童是绝对不会有旁人正眼瞧的……却被拿在“剑圣”的手上。


    这剑一出手,便并拢了剑诀要做法。但苏玉宋立即拦她:“且慢!现在不能杀。”


    说了这话大步上前,掰开了苏生的嘴。指尖金光一绽,便将什么东西塞入他口中,再猛一磕他的下巴——似乎是将那东西打落肚中了。


    卓幕遮皱起眉:“你给他吃还魂丹!当这是寻常丸药么?终究是要死的人!”


    “还魂丹”这名字真是俗气。可“剑圣”用这样的语气说,足见珍贵异常。


    也的确神异。


    丹药一落肚中,身上的创口立时愈合,李云心隔他五步远,仍能感受到汹涌四溢的灵力。再过三四息的功夫,苏生猛吸一口气——竟真被这丹药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了!

    苏玉宋哼了一声,放开他的脸:“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我倒要听听他还有什么道理要说——逃出云山一千年,是不是有了旁的见识。要死……也要他死得心服口服!”


    说了这话,看着却已经没什么心情再同李云心玩你猜我猜的游戏。便携着余威转脸看他:“至于你——如今只问你一件事。你答出来了,今日就暂可不死。答不出,立毙当场!”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你是要问我,如何成了这龙子。”


    苏玉宋断喝:“说!”


    李云心叹了口气:“夺舍。”


    说了这两个字,抬眼看苏玉宋。苏玉宋仍旧严厉地盯着他——在李云心心头一跳、认为这两位伪圣可能同样无法听到与“夺舍”这个词儿有关的信息时,苏玉宋又沉声道:“如何夺舍?!”


    李云心的心便微微一沉。


    于是再叹一口气:“侥幸罢了。我是……夺了龙九的躯壳。”


    说了这话,再看苏玉宋的神色。然而并没有什么异常——仍皱着眉、板着脸,要继续听下去。


    于是他意识到,刘凌似乎并没有将那夜的详情细细说出去。


    刘凌被共济会的人带走,他早已经晓得了。苏玉宋说他们知晓了他在渭城的布置,其中应当就有刘凌的“功劳”——必然是她同共济会说了曾经在渭城里发生过的事,而后共济会的人顺藤摸瓜一路找回去,将他的布置探明了。


    渭城被焚毁之后,他曾与附身睚眦的九公子在真龙降临洞庭的那夜追逐厮杀。一路上,几乎将他从前刻印在城内的符文毁了个七七八八,他本以为,天下已没人瞧得明白了。


    但到底低估了共济会的能量……似乎有内行由那些残余的痕迹反推,将他的手段算了个七七八八。


    然而他们知道了所有的布置,有一件事却是不可能晓得的——要夺舍龙子,得先知道“空”这个概念。


    其实这件事倘若敢去试,是很容易试得出的。但问题在于有能力杀龙子、有能力尝试的人,也不会做这件事——用自己的命去试。这一点……才是关键。


    李云心可以说出许多事然而说出了这件事……


    本来想要留他性命的共济会诸人,可能也会起杀心吧。


  第四百八十五章 囚禁

    因为共济会的游魂虽然也会夺舍,可与李云心自白阎君那里得知的手段,却是有本质不同的。共济会的夺舍,是夺躯壳。依着李云心的观察与苏生从前所说——譬如夺去了双圣身躯的游魂,还不能完完全全地发挥这身躯的全部力量。也只是,“穿了一件衣裳”罢了。


    然而他夺舍龙九,却是在龙九身死的基础上,将自己的神魂填进了螭吻的“空”中——这是类似于神位一样的东西,全天下只有龙族才有,俩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夺舍之后将拥有龙子该有的全部力量、拥有这世界上同境界中最最强横的身躯。


    共济会的这两个游魂说什么六欲劫身……不就只是想要拥有一具自己的身子么?

    一旦得知了这个秘密……岂能还要他占据着螭吻这个“空”!

    所以……他说“夺了龙九的躯壳”。


    而苏玉宋似乎并未对此表示什么异议。这意味着,出于某种原因,刘凌没有说出那夜的详情——李云心杀死龙九之后,九公子的身体便消失了,是没什么“躯壳”可以给他夺的。


    是……他们并未细问。还是说那刘凌,因着李云心将她从洞庭中救出来这件事,还一个情?


    但无论如何,李云心要继续说下去——他微微一顿:“那时候我已走投无路了。龙九缠上了我——那妖魔是没什么道理可以讲的。他欢喜的时候可以逗着我玩,发怒了又会一掌将我击得吐血。伴他如伴虎,我时刻都在生死边缘游走。”


    “偏……刘凌又跑来渭城,也逼我逼得紧。与如今比起来,其实是那时候的情势更加凶险一些——与龙九没道理可讲。与刘凌可以讲道理,然而我也没有资本可讲。”


    “因而我想……与其被他们杀死,倒不如放手一搏了。”李云心眯起眼睛,仿佛沉浸在从前计谋得逞的快感当中,“我自然懂得夺舍的法门。画道当中有这手段——譬如化虚为实,凭空画一个身子出来。从前我座下那三花的身子,便是我以这种手段给它造出来的。”


    “于是我布阵,确保自己神魂不失。又挑动龙九与刘凌争斗。最好的情况是龙九死,我夺了龙九的身子。坏些的情况是刘凌死,我夺她的身子——她虽是女流,然而资质极好,也是上选。最坏的情况……是两人同归于尽,都未留什么在这世上。那么……我便也只好先随意附身一个什么人,慢慢等待时机了。”


    他顿了顿,轻出一口气:“但最后是最好的结果。”


    苏玉宋与卓幕遮一直盯着他看,面上没什么变化。苏生虽活了,可还在昏迷。苏生不说话,苏玉宋便又成为一个冷静沉稳的人。


    李云心言罢,苏玉宋便沉默着踱了两步,似是推敲他所说的是否属实。又或者……李云心所言的“夺舍”,实际上正是他们这些游魂也做得到的,因此也略有些失望。失望,也稍稍生疑。


    如此过十几息的功夫,苏玉宋忽然转头看他:“你夺舍龙九,再借着愿力以这妖魔的身躯成就了真境。”


    “那么此前在野原林中的布置手笔更大,必然是想要再晋一阶——这一次,又要夺舍谁?”


    李云心毫不迟疑地答:“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龙子是真境,七个龙子是玄境,一样可以修妖魔之道。他们八个,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因而我才上云山来——就是为了确保你们知晓龙子的意图,确保你们可以杀死他们。”


    苏玉宋再厉喝:“确保?你怎么肯定我们便要杀死龙子了?”


    李云心一笑:“自然肯定。而且我相信,在你们原本的计划里——杀死一个或者几个龙子这件事,是占据了重要地位的。”


    “从前妖魔与玄门相安无事,是因为不想挑起全面战争。而今全面战争已经开始了——对于共济会的游魂而言,还有什么样的身子……能比龙族的身子好?你们既是喜欢夺舍而活,就必然不会浪费龙子这种大好资源——必然会想方设法地杀了他们而留全尸……穿了去!就像我当初一样!”


    “而我只需要……把握好时机、外加一点点勇气罢了!”


    苏玉宋与卓幕遮对视一眼。然后卓幕遮开口:“那么,你打算如何确保我们定能杀死龙子呢?”


    李云心的脸上略略一喜。卓幕遮问了这话,便似乎意味着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了自己的说法。也意味着……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吧。


    于是立即答:“龙族有一个秘密——龙魂不灭。此前被我杀死的龙九魂魄便附到了睚眦的身上。然而这种共存并不成能长久——时间慢慢过去,客人会被主人同化、吸收掉。因此那琴君与睚眦的打算,与你们其实是类似的——”


    “在这场大战中消耗掉尽可能多的妖兵妖将,然后以他们布下的大阵,将那些死掉的亡魂转为愿力,为自己独享。龙族并不在意其他的妖魔,而将其视为可以牺牲的祭品而已。由此——哪怕在战争中败落了,他们也可以拥有玄境巅峰的修为,甚至……杀掉几个兄弟、姐妹,将龙魂集中到一个或者两个人的身上,便有可能以妖魔的身躯,冲击太上忘情的境界!”


    “你们如今该清楚了。这一场旷古未有的战争,实际上除了那些不知情的低阶妖魔、玄门修士之外,余下的诸方势力当中的上位者……没一个是真正在乎这场战争本身的输赢的!所要的要么是亡魂,要么是玄门崩溃的大势!这一场玄门与妖魔之战实际上……只是在分一张肉饼——那些妖魔与修士的血肉!”


    “哈……那些妖魔与修行人,从前将世俗中人当做猪狗、血食。到如今……又岂能想得到自己也成了旁人的血食?”


    他说了这些,便看苏玉宋:“我已经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你该知道我是真心归附的。龙子还有八个,你们可以随意夺舍哪一个。但应该留着我——从化境巅峰到大成真人境界,我只用了几个月而已。不论你承不承认,如今会中智谋与勇气能同我匹敌的,除了你们两位,再无旁人。”


    “而你们已经有了太上圣人的身子,要我这龙身无用。在你们面前也有两个选择——是为保万全杀死我、除掉一个可观战力。还是……拿出魄力来,赌一赌我是不是的确真心归附,好叫你们在未来的战争中——无论是与玄门还是与……长老们的——更添胜算!”


    苏玉宋的脸色仍未变,但还是沉默。


    但是卓幕遮一笑,将手中的册子抛了,站起身:“魄力?你这种人,还不需要我们拿出什么魄力。”


    说了这话再行走三步去,出了门。


    李云心便只看苏玉宋了。这位伪圣人再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你是个天纵之才。也是一柄双刃剑。但……的确还不足以叫我拿出什么魄力来。”苏玉宋看着李云心,“琴君给你种下禁制,说——再过十几日你不回,就要死。”


    “既如此……你的命就交给禁制吧。”苏玉宋一拂衣袖,苏生与桌上那些零碎的物件、法宝,皆被他收了。然后他转身出门,“从明日起,小云山的一日便是地上的一日。你还有十二天的功夫——倘若想得出破他禁制、活命的法子,我就留了你。倘若想不出——也就是你的命。”


    “世事险恶,也并非事事都在你掌控之中。如今尝一尝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滋味吧。”


    李云心一愣,随即瞪起眼睛,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你这是要我死在这里……你疯了?!你以为就凭你手里那些游魂就能对抗玄门和那些长老、妖魔么!?你们会后悔的!”


    但已经无人回他了。他想要冲出门追过去,可一层无形的禁制将他阻在门前,不能踏出半步。


    接着……他看到远处的夜空中,浮现一抹鱼肚白。


    云山的白昼开始了。也意味着剩余十二天当中的第一天,开始了。更意味着他也只还有十二天的寿元——倘若,当真找不到出路。


    李云心便盯着那渐白的天幕,再次大喝一声:“你们会后悔的!!”


    声音在这屋前的庭院中回荡,很快也消失了。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呼出了,转头去看白壁上的那幅《凉宫行乐图》。


    果然……那图上蒙了灿灿一层金光、流转不停,似是也被封禁了。


    这屋子成了囚笼,将他囚禁其中。


    他便在屋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挪动步子,到另几个窗边去试——结果与所想的一模一样,苏玉宋并无任何疏漏之处,门窗皆牢不可破。。


    于是李云心咬牙切齿地一拳砸在窗棂上,压低了声音,从牙缝儿中挤出字句来:“王八蛋……这种时候……还不出来救我么?”


    “到底在地底下搞些什么??”


  第四百八十六章 别处事


    余下十二日当中的第一日对于李云心来说是艰难的一天。对于除他之外的某些并不在云山中的人,似乎同样如此。


    譬如说在同一日,身处殿中的赵胜。


    这殿是间小殿——相对于天下其他帝王们宽广恢弘的宫殿来说。可于赵胜而言,走进这殿中的一刻,却是他人生中最快意、最辉煌的时刻。


    此处名醴泉宫,是余国皇帝为数不多的行宫之一,也是最大的一座。坐落在蓉河边,背倚当阳山。


    以荣王的名号起兵的赵胜进击至此,便在行宫中安顿下来。此时余国之内大势稍定,起义的荣军已与余军平分江山,兵锋正锐。但荣军也需要暂时休整队伍,以图毕其功于一役。余军更需要舔舐伤口,期待平定叛乱。因而双方暂时达成奇异而心照不宣的和平势态,隔着一条蓉河几可听得到对方军士夜里打鼾的声音,却没有一方主动出击了。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儿,荣王赵胜却需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令他感到的为难的是一个人。此人并非木南居派遣来助阵的法师,也非那作壁上观两不相帮的剑宫。而是……他最得力的一员战将,如今的“三军兵马大统领”应决然。


    其实“三军”的人也并不多——战兵统共只有三万余人罢了。除去各路“诸侯”的亲军、荣王赵胜的羽林军,余下的不过两万余人。而这两万余人也只是在名义上归那位“三军兵马大统领”统辖——应决然大统领真正能够统御的,只有约莫四千人上下。


    有一千人是他从前的班底。


    荣王赵胜当日在府衙中得了渭水龙王托梦,叫他去迎一文一武两位良才。文臣名叫刘公赞,赵胜没有迎到。不但没有迎到,还听闻那位隐士刘公赞所隐居的君山被天雷轰击了……心中便非常惶恐。想是否是自己此前犹豫踌躇引龙王发怒,将他的军师收走了。


    但好歹武将迎到了——便是这应决然。


    来时带了千余人的班底,对于初创大业的赵胜来说是雪中送炭一般的助力。而这千余人,可不是那些被从田里拉出来、胡乱分发些棍棒就赶上战场的杂兵。而是懂得口令、能列成队的精兵。


    这些所谓“精兵”的身份,应决然早对李云心说了。从前是庆国出云山上黑寨堡的盗匪,然而总算盗亦有道,并不滥杀无辜。这般的盗匪在兵强马壮的庆国人眼中不算什么有本领的,可来了余国,便成了猛虎入羊群了——


    须知余国中本就久被剑宫把持,军备都废弛了。如今忽然来了这一千哪怕没杀过人、也见过血的虎狼之士,岂有不势如破竹的道理呢。


    原本剑宫是个依仗。但诡异的是,荣军义旗一举,那剑宫便作壁上观,再不理旁的事了。


    有的说是余帝失道,有的是说什么……剑宫的妖修们被各路大妖王招了去往业国了,因而剑宫已空。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实情的确是——


    以那应决然带来的一千精兵为核心,荣王赵胜迅速聚拢数万大军。所过之处无不望风而降,偶有抵抗的,也都被应大统领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真可谓势如破竹了。


    因着这功劳,又因着乃是龙王托付给他的将才,荣王赵胜便亲封了他“三军兵马大统领”。


    两人之间这蜜月一般的日子……却只过了月余而已。


    到荣王入主醴泉宫之后,矛盾与嫌隙便产生了。


    其实在赵胜看来……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在于应决然。这位应大统领,或许从前做惯了山贼,其实是很桀骜的。偏他似乎又的确有桀骜的资本。据说他在庆国的江湖上很有些名气,算是个武林之中的大高手。他来了余国举事,便有不少庆国的武林人士来投,叫他的声势也为之一壮。


    而后,庆国的渭水附近又接二连三地遭遇大祸,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也便有许多从前寄生在那些百姓身上的盗匪、豪侠,在庆国待不下去了。再听从前的同道说往余国投奔了从前的“黑刀”、如今的“荣军应大统领”之后,便也能混个一官半职来当当,每日吃香喝辣,对手却都是些软脚虾。


    如此好事,那些刀头舔血的人岂能不乐意呢?


    于是……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从庆国而来的游侠足有五百多人。大统领手下的官职排不下了,便将一些武功并不十分高强的都编成绿林营。这些打起仗来乱哄哄的绿林营,或许在对阵庆军的时候只有被屠戮的份儿,可偏偏对付的是余军。因而一时也风头无两。


    如此……这应决然的手上的既有以从前那一千班底组建起来的四千黑刀军,又有这些从余国来助阵的绿林营,便已是荣军中最大的势力了。


    荣王赵胜手中的羽林军人数是他的两倍,但问题是真打杀起来……大概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


    因而等赵胜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


    就连他与应大统领说话,有时都得用商量的语气了。


    宝鼎还未到手,王座却叫他人占了一半去。即便是龙王托付来的人才……赵胜也不大能容忍了。


    而将两人之间的矛盾再激化的,则是昨日发生的事情。


    昨日荣王在醴泉宫升殿,只为商议一件事。那便是如今既然已占据了半壁江山,同那余帝分庭抗礼了,“荣王”这个名号是否已经不足以聚拢民心了呢?


    毕竟他们一开始的旗号是清君侧。可如今江山已经稳固……似乎应该再考虑些别的事,才好再图后续。


    其实大家都清楚,荣王想要称帝。


    但立国为荣这件事刚刚提出来,便遭到应大统领的反对。


    他反对的理由其实也是很正当的。主要有两点。


    一则,如今大事过半,士气正旺。最应该做的事是休整完毕之后一举荡平余国,攻入京都,擒杀余帝,彻底断绝某些人两面观望的心思。


    余国毕竟是一国,而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如今战力颓废是因为军备长期废弛,就好比源头被断了水的灌溉渠道。


    可余国仍有许多的官吏、武将。一旦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他们将会迅速调整过来、得到源源不断的兵员补充。


    ——好比将源头的水道再次打通了,那些干涸的渠也是渠,很快便会重新充盈起来。


    可他们眼下所占据的这半壁江山经了战火,便如同在挖新渠。许多地方还不通畅,政令也无法得到贯彻。眼下荣军虽“善战”,也只是相对于更加废弛的余军而言。一旦余军依着余国数百年前人留下的经验再反应过来、或者得到他国的援助,那么荣军的处境将极不利,甚至有可能葬送大业。


    二则,他们眼下在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很犯忌讳的。数千年来,哪个帝王不想要开疆拓土,成为天下共主呢?可只有五百年前的庆国颠覆成功了——起因还是前朝邺帝触怒神女,被降下了天罚。


    至于其他的,就连最强大的离国,也不敢对周边的小国出兵。因为道统与剑宗不允许这样做——他们想要人间长久和平,叫万民休养生息。


    而他们如今在做的,乃是忤逆仙人的极大恶事。既然不晓得什么缘故并没有仙人干涉,就应该一鼓作气直取京都,以免夜长梦多。等余国皇室都死绝了——哪怕仙人们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想要干涉,又能怎么办呢?


    新朝已经建立,官员也被派往四方。只要做得像模像样,想必仙人们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因为他们并非对某一国的皇室专情,而是对天下的百姓专情。


    他将这两点提出来了,殿中的官员们纷纷点头称是,认为应大统领思虑极周全。为着荣王以后的基业计,实在不该在此称帝——而应到京都去完成这件事。


    赵胜亦晓得应统领说得有道理。然而……问题不在于他说得有没有道理。而在于——


    他在殿上公然反对了自己——在帝位这样的大事上!


    且他反对自己,群臣竟然称是——他们是荣王亲封的臣子还是应决然的臣子?

    第三……那应决然从前只是个江湖人罢了……从哪里晓得了这样多的天下大势!?


    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因而赵胜不得不面临一个选择——是在这应决然势力再大之前解决掉他,还是赌一赌……这应决然的确是忠心护主,当真所说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着想。


    实际上……这选择也不算是太艰难了。


    任何一个想要稳坐帝位的人,都该选择前者——相对于什么仙人的干涉、天下的大势种种遥远而飘渺的威胁来说,手握精兵的应决然,才是最最可怕而实际的因素吧。


    于是荣王赵胜坐在案前,在饮尽一壶美酒之后,招手唤来了身边忠心的侍者。


    准备工作大概持续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应当是……在这世间所有的“政变”当中,准备得最快的一次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杀掉应决然这件事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搁了数日,早就想过倘若要杀他,应当怎样怎样。


    赵胜认为应决然手中的那些人——那些从庆国来投的绿林营,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罢了。应决然可以给他们的,自己也可以给。甚至给得更多。至于他手中的那些来自黑寨堡的强兵……也只有区区八九百人罢了。他或者叫绿林军与他们斗,或者尽出自己手中的羽林军——一万人围杀一千人,难道还杀不死么?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这殿中的廊柱后布置刀斧手,以屏风遮掩了。差遣人去叫那应决然入殿中来。相谈几句,摔杯为号,两边刀斧手尽出,立即将他剁成肉泥。


    这首恶伏诛,余下诸人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他的帝位便可稳固……杀了他,然后便可称帝。再携余威荡平余国——


    他想到这里,便又饮尽一杯酒——


    醉眼惺忪地抬头看的时候,发觉自己差遣出去的仆从已回来了——身后跟着一队刀斧手,身边还有个法师。


    法师他认得——乃是木南居的人。


    他们起事之后城中木南居忽然来了人,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赵胜从前是蓉城的捕头,知道这木南居背后很有些势力,却并不认为他们对于这场战争能有多大的助益。直到……他们派来了法师。


    他是余国人,从小就见惯了妖魔,对于神通之类的玩意儿也不陌生。因此见了法师们并不十分诧异,诧异的倒是他们为何助他。那法师便只说木南居主人眼见余国的悲惨事已久,早想有所作为了。眼下荣王义旗一起,就觉正是大好机会,因此来投。


    如此好事赵胜自然欣喜,而此后法师们的表现也叫他极满意——其实并没有施展什么神通。而是比神通作用更大、更加可怕的力量。


    那便是信息。


    每到一处,便将此地余军驻军多少、主将为何,战力如何,向何处机动,又在何处集结这样的消息悉数奉上。说对余军“了如指掌”已不足以形容荣军了,而该是——比自家的军队还要了解的。


    因而每每出战无不大胜,简直如同天兵天将一般。


    眼下见木南居的法师来了,就问他那仆从。仆从便说他出去准备大事的时候,这位法师也来到。细细询问之后得知这位法师同样认为如今荣军当中的形势并不妙——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荣王与大统领之间的矛盾已影响到了大局、军心。必须除去一个才能叫三军用命,为接下来的决战做好准备。


    因而今日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事——却不料同荣王的心思不谋而合。


    赵胜便大喜,只将自己的计谋向那位法师细细说了。


    他今日打算做这件事之前,心里颇有些忐忑愁郁。因而打算小酌一番慢慢思索。岂知些许酒水落肚,心思便开朗了,又叫人取了一壶酒来。等这壶酒饮尽了,此前那些愁郁全不见——当即决定今日就杀了那应决然。


    如今酒兴还在,话语也多。见了这位木南居的法师先生出三分豪气来。虽然说话的时候舌头有些麻,可自己并不晓得。等他将事情说完了,法师便只笑,说此事大有可为。


    赵胜……在已因酒力而略模糊的视线中见了法师这笑容,心里更加安定。


    于是一声令下叫刀斧手隐藏好了,便又差遣他那仆从传应决然来,说——要商议渡蓉河、直取京都的大事。


  第四百八十七章 摔杯为号

    时间就过去了大概一刻钟。


    下此决心之前踌躇满志。可如今开始等待了,倒觉得这一刻钟极难熬。


    赵胜端坐案前,手边搁了一柄腰刀。伸手出去试了又试,觉得自己一探手就能够得到,才稍微放心。


    今日是阴天。这殿中的火烛少,光线就更加黯淡了。到他这案前,仿佛傍晚一般。他的左侧是仆从,右侧则是法师。殿堂两旁的屏风后四十刀斧手埋伏其中——将这些布置又想了想,赵胜便觉得更放心了些。


    最终……听到脚步声。


    但并非一人,而是多人。赵胜一愣,挺身看旁边的仆从。


    仆从压低声音:“王上不是吩咐,将咱们的人都叫来的么?我就叫他们与应决然一起来了。如此更插翅难飞。”


    可他如今已经记不大清此前说过什么话了。酒意令他头脑昏昏,注意力变得迟钝,却专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死应决然。


    于是眯起眼睛向殿门前看——第一个进来的是应决然无疑。


    此獠一贯穿黑色劲装。举事之后攻下沙洋县,在县库中找到了一具黑色玄甲便爱不释手,立即收入囊中——甚至未等自己清点。想到此处赵胜又皱眉。伏诛之后便将那甲收了去——焚毁。


    这应决然腰配黑刀,在门口略停了停。赵胜便屏住呼吸,只怕他察觉有异。


    岂知……却是伸手在身上拂了拂,才继续举步前行。


    他便稍松了口气,再看他身后——的确,是他自己的人。一些是从蓉城举事时就跟随自己的老兄弟,另一些则是新归附的。


    等这群人步入殿中,厚重的殿门便在其后关上了——屋外的光线立即被遮蔽,大殿阴暗下来。从门前到赵胜案前有五十余步。这样远的距离,这样暗的环境,他看不清应决然的脸,因而只数着步子。等他们走过了二十余步,他便开口,沉声道:“应大统领。你可知本王召你来此,所为何事?”


    应决然的脚步声便停下——赵胜可以看到他的身形在黑暗中挺立。约莫过了两息的时间,这应决然才道:“容王叫我来,却只叫我一个人来。可见此事非常隐秘。前些日子我又在殿前公然顶撞容王,容王必然恼怒。难不成,是叫我来兴师问罪的。”


    赵胜听了他这话,面前立即浮现出此人平时飞扬跋扈的模样——见了自己也总是生硬冰冷的面孔,言语之间从什么尊敬可言,仿佛他不是他的王上,而是与他身份类似的匪寨头领!

    因而心中的怒火燃了起来。将手在案上重重一拍,厉喝道:“好大胆!既知如此,还不跪下求饶?或可留你全尸!”


    听了他这话,应决然身后那班人倒是晓得怎么回事了。早想过两人之间不和,或要决裂。但从未想过事情来得这样快。然而快归快,队伍却是早就站好了的。因而在微微一愣之后立即发难。有的细数应决然平日里的罪状,有的劝他速速求饶,还有些装模作样地按住腰间刀剑——


    却没一个敢当真上前将他擒拿的。


    这应决然,虽每每在李云心的手中吃亏,可在世俗人中却是不折不扣的高手。他的手段,这些人即便没有领教过也听说过——什么凌空一刀劈开铜钱,持刀一跃能有两丈高,单手可劈碎卵石等等不一而足。


    到如今他虽一个人站着,那些人却都不会自讨没趣。因为他们知晓这事,容王必然也知晓这事——于是就有人……偷偷往两边看了看。


    便发现屏风之后,偶有极不起眼的金属冷光——于是全晓得今天是个什么局面了,就都不急。只先口中叫骂,等容王的计较。


    但应决然的反应很奇怪。他没有求饶,也没有冷笑。甚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顿了顿之后继续迈开步子——只不过左手拄着刀柄,像从前在军阵前巡视的模样。


    他一身黑衣愈走愈近——在平时赵胜或许会怕。但今日一则他饮了酒,多了几分英雄胆。二则有法师在身侧,又有四十刀斧手。因而不但不怕,反倒先冷笑:“怎么,当本王奈何不得你么?!”


    他说了这话,先提起酒壶将其中残酒尽数沥在玉杯中。然后冷眼看着应决然,拾起玉杯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美酒入喉,应决然便已走到他面前三步远处。赵胜再冷笑一声,如同从前蓉城府衙中的老爷往堂下发令签一般将手中玉杯往案前一掷:“将他拿下!”


    这一声中气十足,振聋发聩。


    然而……玉杯却没有碎。这殿堂的地面,乃是木的。近来连日阴雨,早浸润了潮气,便不如从前一般硬朗。兼,他手中这玉杯,其实也是个宝物——本是这醴泉宫中从前余帝最喜欢的杯盏之一。虽说是玉,然而坚若顽石。他面前是跪坐的案几,并不很高。刚才又是抛出去——


    这玉杯便在地板上咕噜噜地滚了一圈,在应决然脚前停下了。


    一时之间,气氛非常尴尬。


    因为更尴尬的是……刀斧手都没有动静。


    赵胜大怒,当即站起身来,顺便将短刀也拿起来,大叫:“混账东西!在等什么?!将他给我拿下!”


    可仍没什么动静。


    殿中的那些官吏,此刻声音便慢慢小了去——看到应决然在玉杯前停住了脚步。盯着它看了看,附身拾起了。


    然后……


    手腕翻转,向地上一摔。


    一声脆响。玉杯碎成玉屑。


    摔杯为号!


    殿堂两侧的屏风忽然被踹翻,四十个身着铠甲、手持利刃的刀斧手齐齐拥出!


    赵胜便冷笑:“我看你——”


    但笑声只吐出一半,笑容便凝固在脸上了。因为那些刀斧手竟不是拥向应决然,而是——直奔那些属于他的亲信杀去!醴泉宫的正殿很小,又事发突然。那些官吏前一刻还在想应决然刀斧加身的场面,下一刻——哪里能想得到被砍杀的是自己?


    ——一个照面,还未吭声,便倒了一半去。剩下的一半有的忙着拔剑,有的抱头便跑,可都已来不及了。不过三四息的功夫,管他老的小的胖的瘦的,全被砍翻在地,俱成了尸首。


    一时间血腥气四溢,流出的血液便汇聚成了条条小溪。


    赵胜看得目瞪口呆,便在案前愣了两息的功夫。就在这时候,应决然已走到他面前——赵胜这才反应过来,忙拔刀。


    然而应决然比他拔刀更快。


    在他的右手摸到刀柄的时候……被应决然拔出的黑刀已经回到他腰间的刀鞘中了。


    赵胜便忽然感到脖颈上一凉,头脑中一片混沌。下一刻……他的头颅忽然从脖颈上掉落下来,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这一颗曾属于容王的头颅落了地,竟还不瞑目。眼睛圆溜溜地瞪着,嘴唇张了张——不晓得是哪里来的气,吐出三个字——


    “好快刀……”


    才绝了生机。


    应决然伸手将赵胜倾倒的身体往边上带了一下。于是无头的尸身便歪到了一旁,不曾叫血污沾染了案上的一张行军图。接着他走到案前,低头往图上看了一会儿,才直起身看木南居的法师:“王掌柜,你那里已经料理好了么?”


    木南居的法师便笑了笑:“安抚军心这种事由我们来。但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变故——赵胜手中的羽林军本就是些当兵吃粮的百姓罢了。容王换了谁,于他们而言都是一码事。”


    “唉……一山不容二虎。如今除去了赵胜,应大统领……唔,该是容王,当可以继续龙王嘱托的事情了。”


    应决然听了他这话,皱眉想了一会儿:“李云心……龙王嘱托我做的事,怎么我自己不知,你倒是知道了?”


    法师——或者说,李云心曾在渭城木南居见过、后又在蓉城木南居中见过的王掌柜——又笑了笑:“我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应大侠是在渭城的一条巷中被龙王收伏的。接着他叫应大侠带人往渭城去——应大侠也果真有魄力,真迁了黑寨堡的人往渭城了。”


    “不过即便是龙王那样的人也有漏算一招的时候——渭城竟然被毁。所幸……龙王又往余国蓉城走了一趟。嘿嘿……应大侠觉得他为何走这么一遭?”


    应决然又皱眉,没有说话。


    这位木南居的“法师”、易容后的王掌柜,是在某个雨夜找到他的——那时候他和他的人刚刚投奔赵胜。


    见了他,便说“有龙王带来的讯息”。那时的应决然身负寨中千把人的生计,其实对谁都不是很信——从前那李云心许诺安顿他,结果后来自身都难保,没了讯息。只有几个陌生人将他半路截了,说什么“容王奉龙王法旨请应英雄共襄盛举”——其间经历许多波折试探才最终到了蓉城,稀里糊涂造起反来……


    都已经是一笔糊涂账了。


    结果这王掌柜竟将他从前的过往都说了。而后说他家木南居主人乃是龙王的盟友——而今龙王在做一件将要震动天下的大事。这边呢,便叫他来辅助应大侠成就另一件大事,与龙王“互为照应”。


  第四百八十八章 乱世

    应决然只给予他有限的信任。但这王掌柜也不急——只在此后的行军途中对他多多关照。像什么军情讯息,都先报给他,再报给赵胜。两人之间的关系就逐渐亲近起来,直到今日——


    通告了他这样一件大事,并且把一切都提前准备妥当了。


    原来赵胜身边那“忠心的仆从”,乃是木南居的什么……“使唤人”。而仆从唤进来的四十刀斧手,也都是应决然黑刀军中的精锐。赵胜设局杀他,实际上自己早在木南居的算计之中,想必到死也没有弄清楚自己是如何死的。


    这位捕头出身的草莽英雄,也算一时的豪杰。只可惜生逢时、又生不逢时。亦是令人唏嘘。


    经此事,应决然便再次将王掌柜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然后道:“什么意思?你问我李云心为什么要往蓉城走一遭——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同我有关的么?”


    王掌柜笑了笑。这时候,那仆从已经从两人身边走开,指挥那些刀斧手收尸。王掌柜看他们一眼,又看应决然:“我知道应大侠对龙王这个人,并无什么明确的概念——在应大侠心中龙王应当是个……有神通的人。同时好许诺,可又不常常践诺。只将身边人当做棋子用,用罢就可能抛掉。譬如叫应大侠迁寨中人往渭城来这件事——”


    “应大侠是经过了仔细思量赌上了身家性命才做了决定。岂知龙王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将应大侠的人丢在路上就没了踪影……因而应大侠心中对他颇有不满,可碍于眼下没什么好出路、那李云心又的确不是好惹的角色,才没法子说出口,是不是?”


    应决然沉默了一会儿,闷哼一声:“哼。我等……在他眼中,不过是……哼。他那般神仙人物,岂会将我们放在心上。我岂敢怨恨。”


    王掌柜便笑:“果然是有怨了。但应大侠且先听我说一说——”


    他搓了搓手,轻出一口气,看应决然:“当日龙王之所以往蓉城来,是因为遇到了蓉城的妖修狼道人。”


    “而那狼道人,不过是区区小妖,人形都未化全了。但从前与龙王打交道的人,或者是洞天的玄境高人,或者是湖中的玄境妖魔。修为低微些的,都是化境的人或妖。随意哪一个放在某处,都是能够坐镇一方的角色。龙王见识了那样多的人物,却忽然对狼道人一个小妖起了兴趣——”


    “不但饶他的命,还随他来了蓉城,逗留许久。这在我眼中,已是奇怪了。”


    “但更奇怪的是……龙王对妖魔感兴趣也就罢了。那赵胜——即便在世俗中也不算什么出挑的人物,龙王却接连两次施展神通在他面前显圣,叫他兴兵起事。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王掌柜摇摇头,“当时我一直暗中观察,反复思索,却如何也猜不到他的心思。只觉得他是……没什么事情做,随意乱走,走到这里就停下来消磨时间了。”


    “但又不然——那时候他的处境也并不乐观,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忙……可偏在这里花了许多心思。应大侠说,是为什么呢?”


    应决然的眉头还是皱着的。可眨了眨眼,欲言又止。沉默一会儿,再摇头:“不可能。”


    王掌柜嘻嘻笑起来:“什么不可能?”


    应决然便又沉默三息的时间,开口道:“你是想说,他没来由地在蓉城逗留许久,其实是——想为我和刘公赞,寻一个去处,好叫我们安顿下来。这事……不可能。”


    王掌柜又笑:“只是这样单纯的念头,自然不可能。但我问应大侠——你从前在出云山的黑寨堡聚拢了许多人,难道只是因为看他们可怜,想要养活他们的么?”


    应决然一愣:“那是自然。他们——”


    但王掌柜打断了他:“可天下可怜的人那样多。出云山附近的州县里难道没有更多的贫苦人了么?应大侠怎么不将他们也都带上出云山?”


    应决然皱眉:“出云山本就贫瘠。千人的大寨子维系已经不易。带更多的人——只怕原本寨里的老弱都要饿死了。何况吃饭的人再多……那些青壮也养不活他们了。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王掌柜微笑:“瞧。应大侠自己在做事的时候,都会考量一下子——这件事做了,对我有没有好处。倘若这件事做了对别人好,可自己都要葬送进去,聪明人是不会这么干的。应大侠能这样想,难道龙王就不会这样想么?”


    “便如应大侠不会专为了收容那些老弱而收容一样,龙王也不会专为了给你们寻个去处而来此。必然是……在为你们打算好的同时,又能为自己做些事——这便好比应大侠在收容那些年轻人进寨子的同时,又希望他们可以做战兵充实寨子里的力量。其实都是一码事。我这样说,应大侠可能理解龙王、觉得‘可能’了?”


    应决然的眉头皱得更紧。思量好一阵子,才沉声道:“就算是如此吧。那么……”


    说了这话他却又停了。再过两三息,长出一口气抬眼看王掌柜:“……当真如此?”


    王掌柜真诚地笑:“自然如此的。”


    “唉。”这次应决然又叹气了。可是气息里却不是悲苦而是别的……略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也罢了。那么你说说,龙王要我们接下来做什么?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王掌柜就又笑。或许是从前的职业习惯,他很爱笑。但他这笑却并不叫人恼,反倒令人放松。他就笑着说:“龙王在蓉城逗留许多日子,为你们找去处是一则。另一则,就是我们如今要做的事了——打天下。”


    “我刚才说你该做容王——我想龙王叫你来此,也有此意的。应大侠想一想,渭水龙王手中的干将……却跑到一个区区捕头的手中做什么大统领,难道这会是他的安排么?他像是这种——叫自己面上无光的人么?”


    “起初叫赵胜举事,乃是因为赵胜是余国人,在蓉城又有人脉。这种人举事,是容易有许多追随者的。倘若一个外乡人跑来造反,人家不但不会追随他,反要同仇敌忾的。”


    “但如今容军已经势大,不再是举事之初,靠什么兄弟情感维系队伍的日子了。如今依靠的,乃是权势与荣华,应大侠本就有威望,此刻自立合情合理,没什么人会反对。而龙王想要应大侠做的……大概与他从前在渭城中做的如出一辙。应大侠想一想——他在巷中将你收伏的时候,渭城里是个什么光景?”


    这一次应决然没有想太久。他轻出一口气:“我记得起。那时候……渭城里有一个神龙教。教主便是他,聚拢了许多信众。”


    王掌柜便沉声道:“正是如此。这样做有什么用处,你不是修行人,不能与你细说。但譬如庙宇当中的神仙受人膜拜——龙王这样的人被膜拜,也是会得到好处的。那时候,渭城里有一个神龙教。而如今……倘若你得了余国的天下,甚至以后天下大乱你得了更多的疆域——”


    “便如如今余国的剑宫一般,立一个国教,叫许许多多的百姓膜拜那渭水龙王,岂是什么难事?这,便是他想要你做的。而之所以选择余国,也是因为这余国曾有剑宫这类似国教一般的东西。余国百姓早习惯了这种风俗,接受起旁的来,也不会太难。”


    应决然听了他这话,先愣,再沉默——他看着是有些失神的。


    因为……


    从前只是一个“寨主”罢了。后来到余国加入容军,稀里糊涂成了“容军兵马大统领”。这名号威风,可其实他自己并无什么感觉的——一则容军人数少,二则许多兵甲杖都不全,看着与农人也没什么分别。三则,时间还是很短的——他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适应从“寨主”到“大统领”这个角色之间的转变。


    许多变化,在外人眼中看来是很明显的。可是在当事人的感觉里,却很难有确切的体验。


    但如今……还没有彻底习惯大统领这个角色的他,却被告知要成为“容王”。成为容王……他知道要做什么事——只要继续做现在的事就好了。


    起兵,征战,获胜。一直杀到京都去。可到了京都如何,他还没想好。


    赵胜……认为他有“不臣之心”。但实际上直到今天杀死赵胜之前,他都并无那样的想法。甚至于在想到“攻入京都之后怎么办”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会因为“总归那时候是赵胜的事”这个念头而觉得略松一口气。


    但此后,决定需要他来做。他从无造反的经验,想到这里已经觉得略有些忐忑。


    可这还不算完——王掌柜竟然又说什么……“获得了更大的疆域”——难道得了余国还不算,还要杀出去的么??

    想到这里他握了握刀柄:“更大的疆域……王掌柜。你从前对我说,如今举事要趁早、要一鼓作气。因为担心道统与剑宗的仙人干涉。那么所谓更大的疆域……”


    王掌柜便笑起来:“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么?乱世已经来了。我是指——真正的乱世。群魔乱舞、群雄并起的乱世;数十万数百万乃至上千万人厮杀征战的乱世;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天地都要被斩裂的乱世!”


  第四百八十九章 恐怖世界


    王掌柜这时候还在笑,可笑容已渐冷,语气也凌厉了。


    应决然第一次见他这个模样,下意识地又握刀柄:“这是什么意思?”


    “唉。”王掌柜便叹了一声,顿一顿。似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始给他说。但想了一阵子,只道:“要说这件事,应大侠先要知道另一些事。”


    “譬如说,这天下间真正的主宰是什么人?是人间的帝王们,还是道统、剑宗的修行者们?”


    应决然沉吟片刻:“我并不很了解神仙中事。但既然你这样问,我又见过仙人的手段——该是仙人们吧。”


    王掌柜一笑:“嘿。只说对了一半。譬如庆国当中,面上的主宰是官府、朝廷。可暗处,还有行会、帮派、山寨。官府朝廷好比玄门的仙人。而另一面——应大侠该知道,还有妖魔的。妖魔……寻常人极难见,却又是极常见的。这一点,应大侠该有体会。”


    ——应决然自然有体会。他可是在李云心的龙宫里待过、在君山紫薇宫待过,亲眼见过妖魔的人。


    那李云心……自称渭水龙王。其实不也就是妖魔么?看样子还是个颇有名气的大妖!


    他再想起自己走南闯北许多年,在各地见到的什么龙王庙、山神庙、土地庙,以及形形色色的庙宇……从前以为里面供奉的、人们膜拜的都是真神。可这些日子见得多了知道得多了才意识到……


    原来一直拜的,都是妖魔!


    那样多的妖魔,就潜藏在人们的身边!


    思及此处,他便觉得身上略略发凉。也不晓得心里的某种恐惧感从而来——更说不清是对于什么恐惧。


    王掌柜见他这样子,便点点头,继续说道:“应大侠如今就该知道了、世间真正的主宰,乃是修行人与妖魔。两者……数万年来一直相互制衡——妖魔天性残暴,倘若无人约束必然祸乱世间。而玄门有牧养万民之责,又煌煌势大,因而妖魔并不敢过分嚣张跋扈,以免引起一场全面的战争。”


    “应大侠还该知道,世俗间的百姓们膜拜妖魔的化身,是可以给妖魔提供香火、愿力的。比如你家渭水龙王——虔诚膜拜他的人越多,他的妖力也就越强。然而在从前那种相互制衡的情势下,大妖魔们虽然可以展现神迹迷惑世人——可一旦这样做了,面对的将是玄门修士的疯狂围剿。”


    “因而大妖魔们多隐居深山或者市井,倒是一些修士们并不放在眼中的小妖,频频显圣。这些显圣的小妖也会做些行云布雨之类的小小善事,因而玄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听到此处应决然愣了愣:“那么李云心他……是个小妖?”


    王掌柜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家渭水龙王,可是大妖中的大妖!我说大妖隐遁,是说寻常的大妖。你家龙王,乃是妖魔之中的王族——龙族掌管天下七分的水系,人们膜拜的真龙王,指的便是龙族了!”


    应决然便又“啊”了一声——脸上的神色稍显复杂。其实也说不好算是欣慰还是妒忌,或者是许许多多远超于此的情感纠结在一处。


    他想了一会儿,问:“那么……然后呢?”


    “然后嘛……哈。”王掌柜深吸一口气,抬眼往上方看。其实上方只是黑沉沉的穹顶,什么都看不到。可他的目光却仿佛穿过了殿顶,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遥远的未来了,“然后,就是我同你说的,亘古未有的乱世要到来了。”


    “一切都会改变。玄门将分崩离析,妖魔将现身人世。到那时候,许许多多从前畏于道统威势隐遁的大妖魔们,都会想要获取更多的香火愿力。而香火愿力,分两种。一种乃是人们的正信——发自内心的膜拜,源于崇敬与喜爱。这一种,是很难得的——妖魔要满足他们讨好他们引导他们。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是很麻烦的事。”


    “另一种是,则很简单了。就是恐惧。做起来更简单——妖魔现身大肆屠戮,凶名很快就会传播开来,迅速获得大量的愿力。乱世一旦到来……妖魔们的优选,必是后者。”


    他说到此处时,声音略低沉了。仿佛看到未来可怕凄惨的情景,叫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有分量:“妖魔们,将争先恐后地想要建立自己的妖国——不要什么帝王,它们自己便是世俗间的帝王与神灵。它们将会施行恐怖血腥的统治,尽可能压榨每一个人的血肉、精神。”


    “这样的状况将会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直到……越来越多的凡人死去,世间愈发凋零。妖魔们将意识到它们如此作为无异于杀鸡取卵——凡人之中的修士可以借助自己的力量修行。妖魔想要成长却要依靠凡人。而一旦凡人的数量降低到一定程度,它们将再难寸进,转而相互厮杀,以抢夺资源。”


    “也就是在这时候它们才会意识到……从前玄门的那一套手段——如今的手段,才是最好的。”王掌柜意味深长地看着应决然,“有一个凡人做帝王,成为妖魔在人间的代理人。而妖魔,为这帝王庇护百姓,令他们安居乐业。百姓们为此而感恩帝王,膜拜守护者,数量,也会越来越多。”


    “这,才是一个良好的、可以周而复始的循环。妖魔们终究会意识到这一点,但那个时候,已经有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而……倘若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已经有人开始这样做——你想一想看。到那个时候,他将获得多么可怕的优势?”


    应决然张了张嘴,觉得嘴唇有些干燥。


    即便没有王掌柜的眼神,他也觉得自己清楚……李云心想要他做什么了。


    李云心是大妖魔,他想要自己成为……代理人吧。


    这个念头叫应决然皱眉。倘若说“成为帝王”这件事令他觉得太过遥远的话,这件事就只令他觉得荒谬了。


    他们眼下……在蓉河边。身处宫殿中。世上有很多强大的帝国,有百万、千万的精兵,还有无处不在的玄门驻所、修为高深的仙人们。这一切都看得见摸得着,可眼前这位木南居法师却向他描述了一幅发生在未来的、可怕而狰狞的场景。


    他是完全没法子想象的。


    然而……王掌柜的语气如此笃定,表情如此郑重,他很难认为此人是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因着这种奇特的矛盾情感,应决然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够了。我……黑刀应决然,哼,从来都不会做什么傀儡!我的刀、我的刀意……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说了这话再顿一顿,眉头紧皱:“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说你是木南居的人——又为什么对李云心这样上心?你此前对我说人做事,总会存着私心——那么你们又想要什么?”


    王掌柜一笑:“我们与龙王是盟友。在蓉城的时候我就见过龙王——相谈非常投缘。眼下龙王人在云山上,正欲行大事,不便同你们联系。因此消息由我们代为传达。”


    “至于我们想要什么么……”王掌柜笑了笑,“我们无非是想要一个更好的世界罢了。应大侠如今算是慢慢开始知晓这世界的真面目了。等应大侠知道得更多了,也会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人人都会得利。啊……那边已经妥当了。”


    他说了这话往殿中指了指。


    大殿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武士们分列两旁。仆役站在门前转头看他们两个人,王掌柜便凑近了应决然:“容王,接下来就是你的事情了。”


    应决然握紧了刀柄,眉头紧皱。足足思量了将近一刻钟,才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开门。”


    仆役又看了王掌柜一眼,将殿门打开了。


    外面的天光照射进来,应决然迈开了步子。


    ……


    ……


    庆。京华。乾殿。


    乾殿向来是庆国帝王的书房。但当朝庆帝即位以后,便总不爱去后宫,常在乾殿中过夜。因而如今的乾殿既是帝王的书房,也是帝王的寝宫。从前的几百年中在乾殿侍奉的人数大体在六十上下,但这一朝,人数已扩充到了二百。


    眼下刚到卯时。因为已是深秋了,天还未亮。平常这个时候皇帝已经起了——该是在洗漱更衣。再过半个时辰就要用膳,接着,要上朝。


    私下里都说,当朝圣上乃是如今天下诸国中最最勤勉的君王——自二十八岁即位以来,无一天惰怠。君王勤勉,侍奉的人就要更勤勉。因此往常这时候,乾殿附近人来人往,几可称得上川流不息——有的是皇帝的侍从,有的是当晚在此过夜的嫔妃的侍从。大大小小的灯笼被点亮,人们有条不紊地来来去去——看起来亦是当今庆国国富民强、天下安定的写照。


    然而在今日这个深秋的早晨,乾殿前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却并不是无人。正相反,所有在乾殿的侍者,足有两百人——从庆帝的卧房一直跪到了殿前的白玉石广场上。俱伏身垂首、放缓呼吸,似乎喘息声稍重了,都要引来祸事。


    起因则是……


    庆帝今日早起之后,忽然怔怔地坐在床边,不说话了。


    至此,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


  第四百九十章 发如雪


    皇帝最贴心的内侍花公公跪在最前面——同样不敢抬首,双眼只盯着庆帝的脚。脚是赤着的,踩在榻前厚实而柔软的羔羊皮地摊上,陷进去一半。


    花公公盯着这脚,心里想的是——如今已到深秋了,天很干。但宫里的地龙烧得又旺,怕不是皇帝上了火。如今上了火还赤足踩在这羔羊皮上,只怕对身子更不好——


    一会儿皇帝心情好转了,他该先去吩咐小厨里备一碗繁花玉子粥。


    ——他并没有像身后那近二百多一样,忐忑地猜庆帝如今因为什么忽然沉默了。因为如此模样,近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清水道人离京之后。


    只是这一次,正被众人瞧见罢了。且皇帝生性仁厚,从不将无缘无故的怒气发泄到身边人的头上。可似乎也因此……这一次忽然像是在使性子,倒要吓死一干人等了。


    而在皇帝的身边跪着的,则是昨夜侍寝的明妃。明妃姓路,其实祖上算是皇帝的远亲。


    庆帝的嫔妃不多。有名号的不过八人。皇后一人,贵妃一人,嫔妃六人。这八人中明妃受皇帝独宠。虽然六年来未诞下子嗣,可圣眷不减当年。几乎每隔两三日就要来侍寝,从无人能抢走她的风头。


    但其实明妃这个人性格柔软和顺,说话也不多。无论学识相貌都不如其他七位——人人都搞不懂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恩眷。


    不过这一点,花公公是晓得的。


    明妃跪在皇帝身侧,花公公轻轻抬眼,可以看到明妃的侧脸。此刻她未及梳妆,一头乌黑秀发垂在身子右侧,左侧的脖颈、耳垂,都暴露在花公公的目光中。


    于是他可以看得到……明妃耳后有一丝卷曲的头发——像一只小勾子。


    清水道人也有。


    如此,再过一刻钟。


    然后庆帝的手终于动了动——原本搁在膝上,头微垂,是在沉思的。到这时候右手抬起来,从膝上捻起一样东西。


    皇帝动了,其他人不敢看,明妃与花公公却敢看……终于看清是什么了。


    原来是一根白发。皇帝的中衣是白色,白发落在膝上,他们自然看不清。到如今瞧见这东西,一时间都有些发愣——仅因为这玩意儿……就静坐了将近半个时辰么?


    庆帝将这白发捻在指尖,沉默无语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叹一口气:“朕老了。”


    皇帝今年三十五岁,其实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修习些仙人传下的强身健体之术、兼饮食得当——市井间二十五六的人,也不过是庆帝如今的样子罢了。


    但人的确都怕老,帝王尤甚。如今似是终于见了第一根发白,才有此感慨。


    听了庆帝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原是因为这个啊。


    花公公与明妃便打算说话——无论说“都是陛下平日太操劳的缘故、调理得当便可”这样的话还是“陛下这个年纪哪里能算老、有的孩子十几岁也有白发呢”这种话,都可以叫庆帝宽宽心。


    但话刚到嘴边,二人的脸色忽然变了。


    因为——庆帝的眼中忽然落下两滴泪来!


    ——自当朝陛下出生的第一次啼哭之后,可无人再见他落过泪!

    哪怕是先帝驾崩!


    只愣了一瞬间,花公公立即往身后飞快地摆了摆手。身后人会意,接连起身——惶恐地低着头、躬着腰,飞快退出了殿去,并且将殿门关上。


    明妃也发懵,求助似地看花公公。但这位老内侍想了想,也向她使了个眼色。明妃犹豫了好一会儿,一咬牙,试探着将手搁在庆帝的腿上——


    庆帝没有看她,却又落了两滴泪:“朕已经老了。”


    明妃便将手收回了。也起身,同样慢慢地退出殿去。


    屋内,只余一主一仆罢了。


    再过十几息的功夫,庆帝站起身。他将白发抛下,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一圈。然后面向窗边背对花公公,问道:“你说,朕……还能活多久?”


    寻常内侍该说陛下千秋鼎盛。


    但花公公略一思量,却也站起身。一边取了大氅、走到庆帝身后为他披上了,一边轻声道:“陛下今年三十五岁。倘没什么变故……当还有三十多个年头。”


    “倘若得天眷顾,或许还有四十多个、五十多个。但再多……便非人之功了。”


    庆帝就又流下泪来。可声音却如寻常一般中正平和:“朕有一国之内所有的奇珍异宝,却只能同寻常人一样眼见着自己老去……朕不甘心。”


    花公公便无言。


    其实他知道皇帝在为什么落泪。从前也知道,但想不到会到如此地步。


    是为了……清水道人吧。


    清水道人……活了许多年。在可预见的将来还会再活许多年。但她离了京,还对皇帝说,去办一件事,此生不再相见。也许清水道人的“一件事”对于她而言就真只是“一件事”罢了——譬如寻常人探亲访友、科举考试。一去数月、一年。


    但对于清水道人来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其实也算“弹指一挥间”吧。可皇帝等不到那时候的。生离与死别都很残忍,但另一件更残忍的事则是——你用全部的心意与生命去爱慕一个人,但于她而言,你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匆匆过客罢了……


    他便沉默。过一会儿,听到皇帝又问:“符伯楠呢。”


    花公公想了想,低声道:“陛下,昨夜传来的消息——符大人已殉在任上了。”


    庆帝猛地转头——眼眶还是湿润的,可眉头已经紧皱起来:“你说什么!?”


    “符大人奉陛下的命令去查鬼帝的事。”花公公平静地说,声音低沉,“刚到我军营地,剑宗却也去了一位仙人——不由分说就要将丁敏、许谋一干人证斩杀。更是在之前杀了符大人。”


    “此后……李云心又在营中现身,与剑宗另一位高人金光子大战了一场。两人神通广大,方圆数里之内都受到波及——不但符大人殉职,我军营中将士亦死去数千……此事,已经渐渐在联军中传遍了。最迟明日,我想,诸国帝王都会知晓这事。”


    庆帝便咬了牙。沉默一会儿,道:“你怎么想这事?”


    “依老奴之见……”花公公脸色沉重地说,“鬼帝之事……我们从前也有耳闻。但只觉得是无知的百姓谣传罢了。如今乃是我军将士亲见,可信度便高。而……此后,玄门竟有仙人去了我军营地中要杀人。陛下——如今那玄门正是用人的时候,如无非常事由,没有诛杀友军的道理。可竟如此做了——”


    “说明他们并不想叫此事传播开来。也意味着……该是真的。”


    庆帝的呼吸略急促了些。他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你也信是真的。”


    而后深吸一口气:“李云心。又是李云心……此后呢?李云心同那金光子大战的结果呢?”


    “据说金光子被杀了。而李云心被捉去了云山。”


    “杀得好!”庆帝哼了一声,“这修行人。也太狂妄了些。大战在即……跑去朕的营中杀人!”


    但很快脸色又黯淡了——似乎因为“李云心”这三个字。皇帝知道李云心的。


    清水道人……离开之前,曾说要去“看看李云心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也是从那时候起,皇帝开始特别留意这个人。【注1】


    到如今才意识到……此人竟然强到了这个地步——敢在道统与剑宗的营地外围,杀人!

    金光子不是真境的修行人么?皇帝极快地出了口气,他从前求见一位化境巅峰的修士却不可得——真境的修士,又是一派掌门……是何等存在?


    在百姓心中便如真神一般吧?


    李云心……竟将她杀了!?


    皇帝试图去想当时那壮丽又恐怖的场景。但他想不出。


    清水道人就是为这个少年离去的啊……


    皇帝的心狠狠一揪。他闭上眼睛,轻出一口气。花公公便陪他一同沉默。


    直到,窗外的天光渐渐明亮了,庆帝才又睁开眼睛:“赵政如何了。”


    赵政——本朝吏部的天官,算是两朝元老。庆国坊间一直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说如今这天下,乃是赵家人的天下。所指的便是以这赵政为首的赵氏家族,以及附庸其上的一众党羽。这些人所组成的文官集团把持着朝中绝大多数的权力,几可与皇帝分庭抗礼了。


    花公公便道:“老奴已布置妥当了。不满赵政跋扈的官员实则比想象得要多。从前……只是因为陛下不想管这些事,因而只能隐忍。如今陛下要有所动作,自然一呼百应。赵政……跳梁小丑耳。陛下即刻发令,明日老奴便可呈上他的人头,亦可保朝中安稳。”


    庆帝沉思片刻,忽然道:“叫太子去做这事。”


    花公公一愣:“太子?陛下——”


    “已经十八岁了。”庆帝平静地说,“朕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在为先皇处理政务。如今……该是他历练的时候。倘若他做得好。这天下,朕也可放心交给他。”


    “他宽容敦厚。会是个好皇帝。至少……”庆帝轻叹一口气,“他身边不会再有一个清水道人。”


    花公公将庆帝这话心里过了一遍,忽然愣了愣:“陛下你……”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意已决。”庆帝阴沉地看着窗外同样阴沉的天空,“凡人的帝王,也还是凡人。如不能长生,余下三十年的寿命和余下三天的寿命,又有什么分别。”


    ====================

    注1:详见第二百二十一章 ,天下藩篱。


  第四百九十一章 槐花与少女


    眼下是李云心被囚浮空山之后的第四日。


    天光一如既往的灿烂,仿佛夏日里的艳阳。如今他将门帘和窗帘全卷起,闲躺在门口的一张竹榻上。从这个角度,能将庭院中的景色尽览眼中。


    庭院很宽广,其实像是一座小小的园林。最外沿有许多茂盛的槐树环绕,围成一道树墙。此处的槐树算是李云心见过的最粗壮的槐树,哪怕是一根斜探出来的枝子也足有一人环抱粗细。而今反季地开着槐花,花香浓烈,嚣张地充斥在空气里。


    再往里是大片如茵绿草,草地上点缀零星卧石。这种景致李云心喜欢,看来前主人也喜欢。但很明显不是这个世界的审美——其实浮空山上的许多园林讲究的都是一个曲径幽深、朦胧含蓄。如这般大片放肆的绿、那般浓烈灿烂的香,其实都为人不取的。


    草地更向里面,就是流水。水流清浅,期间有卵石青荇,还有若隐若现的游鱼。这倒是这个世界的人们喜欢的玩意儿,搭配在这里也漂亮。


    接着再向内,就是这书房外面的木台。倘若李云心能走得出门,其实将竹榻设在木台上最好。


    不过如今李云心的心思并不在这些景致上。他闲散地躺着也非无所事事。其实想做很多事,然而出不了门。因而在想……


    那黑白阎君到底搞什么鬼?


    此番上云山也有另一个目的。那便是倘若有一天似乎真走到了绝境,自己的当真要玩儿完了,黑白阎君会怎样?


    李云心也想要搞清楚另一个问题。那便是这两位忽然隐世,是有意为之、但仍在暗中观察,还是当真身不由已,是真地顾不得阳间事了。


    两者的区别极大,对于很多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影响也极大。他得先弄清楚这个问题,才好……打别的主意。


    在他往邪王的陷空山走一遭之前,一直认为黑白阎君或许只是随手帮了自己玩玩、“瞧瞧能走到什么地步”这种态度。但那一次之后,白阎君将他带去了森罗殿中的一处禁室。又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似乎是说李云心乃是他们选定的人,而这种人,此前也曾有过。


    打这起,李云心晓得自己对于黑白阎君而言原来并不是什么可以随时放弃的棋子。


    但如今……已经许久未见到他们了。从前每当李云心身处险境的时候,白阎君大抵都会出现。或者提供些讯息,或者提出些要求。可这一次,无论是李云心在君山被雷击还是其后在长治镇被围困、乃至更往后去了睚眦的行宫、去了庆军的营地,再到如今被伪圣囚禁……


    白阎君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倘若从前他们觉得情势不算危急李云心还留有余地的话,那么这一次呢?


    或许这意味着,第一种可能性已经被抹除了——黑白阎君并非主动避世。他们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无法来到”这世上了。


    或许基于“李云心就要死掉他们却并不露面”这件事做出如此判断略显草率。但至少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这一次,他的的确确全得靠自己了。


    他将自己置于极度险恶的境地……终于证实了这个结论。


    于是李云心轻叹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这些天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只好做一件事——修行。


    他从未如此专注、心无旁骛地修行。他虽将身上的许多东西都交了出去,但以他的天才头脑,早在翻检那些册子的时候就已经将其中内容记得七七八八了。如今凭着心中记忆将许许多多的零碎略微整合,倒是可以修行一段日子。虽说仍旧缺少许多东西,但已不同于从前建造空中楼阁的情况——


    如今是在打地基。这地基虽不能一时打得完全,但余下的也可以日后再补。其实……能得到苏生口中的、在云山上的那些丹青道士手中的功法才好。


    如此想,他就将眼略张开一条缝。


    阳光透进来,一时视野也有些晕眩。李云心的目光在外围那一片茂密的槐树中逡巡,很快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了。


    乃是一角垂下的缎带。


    缎带的主人该是藏身在斜生枝杈的树叶与花朵中——这些日子一直如此,今天也是第四日。


    小姑娘。李云心在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他知道那是辛细柳。


    往云山来的时候辛细柳说他们这些丹青道士当中,有一个三重间谍。如今看,当时是在说她自己吧——或许身体的原主人当真是木南居的细作。但后来被识破,被共济会的游魂夺舍。


    那一路上李云心认真研究她的神色,并未觉察什么异常。到如今想……或许是因为早就排演好了。早就准备好一套神情、说辞。在与自己交谈的时候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演出,或许在短时间里可以达成那样子的效果。


    只是……这附身的游魂也有趣。


    李云心从前所见游魂,大多活了许久,疯疯癫癫。倒是如今见的苏玉宋、卓幕遮、辛细柳,是很像正常人的。辛细柳若是个游魂……又是个怎样的游魂呢?


    她——竟真地被李云心俘获了心。


    四天之前又被伤了心,拿剑要刺,却无计可施,因而哭着跑掉了。却又从第二天开始,藏在树上远远地瞧李云心的动静。这……不全是个小姑娘的做派么?


    难不成这游魂就本是个小姑娘,才会有这样的小心思?

    譬如说虽被伤了心,可到底爱得深。又恨又放不下,于是躲着远远地看。或许还一边看,一边流眼泪呢。


    李云心想到这里,哈了一声。但很快……又愣了愣。


    因为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此前觉得怪,觉得矛盾,是因为这辛细柳此时表现得像个没什么心机、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可在来时同他说话的时候,却又是伪装得极漂亮。


    ——倘若有人的心机深沉到能骗过李云心,就断不会是什么“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这便是矛盾之处。


    然而他心里新生出的这个念头则是……倘若她的身体也是“辛细柳本人”,游魂,也是“辛细柳本人”呢?


    因为李云心瞧见了苏玉宋与卓幕遮对待她的态度——极像是对待一个小女儿一般。


    倘若是什么不相干的游魂,什么单纯的“师妹”,三人之间的这种关系便会极其怪异。可偏偏三人相处的时候又极其自然,当真如同一家人一般了——仿佛辛细柳真是他们生养出来的。


    此前在浮空山下的时候,苏生曾对李云心说过这两个游魂的过往。


    说——这两位,其实从前的确是夫妻。没有做游魂的时候就是夫妻,做了游魂了,也总以夫妻相称。两人从前育有一女,乳名唤作雅琼,后不幸夭折了。两人做了游魂之后便执念于此,也因而,算是共济会诸多游魂中最温和、最正常的两个了。


    这样的两个游魂,倘若当初是……先将辛细柳本人的魂魄抽了去。


    再将被抽走的魂魄炼成游魂、塞回去。


    如此……既算是本人也不算本人。也就能解释李云心直觉中的怪异之处了吧?


    来云山的路上说的种种言语,既算是游魂说的,也的确是算是辛细柳说的。自然没什么大破绽。而今……虽是游魂,也本质上也不过是个有执念的“小姑娘”罢了,种种女儿家的做派也好解释。


    哈……如果真是这样子,这苏玉宋与卓幕遮倒是两个很会玩耍的。这分明是生生给自己“造”出了个孩子来。且还是个长生久视、当真能一家永享天伦之乐的……


    想到了这里,李云心却皱眉,在心中叹一声。


    ——他失策了。四天之前……走错了一步棋。


    直至被苏玉宋与卓幕遮擒在这屋中的时候,他还并不很确定辛细柳的身份。但,倘若辛细柳是共济会的游魂——他将她供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倘若辛细柳的确是木南居的细作,那么潜伏云山这样久,必然早就考虑过“身份一旦暴露”这样的极端情况。那时候他将她供出来,也只算是借着友军脱身罢了——他当时面对的是生死攸关的局面,而辛细柳可回旋的余地要比自己大得多。


    唯独没有想到……如今的一层。她既是辛细柳,也不是。


    见了鬼……早有此推测,他就会试一试——才不张口就卖了她。非得是经过许多的折磨、凌辱,最后宁死不屈……逼着那小姑娘自己跳出来演一出深情女子勇救郎君的戏码来不可。


    如此……这辛细柳就也还可用的吧!


    念头顿在此处,再抬眼去看那从槐树的时候,衣带已不见了。李云心便又暗叹一声,从竹榻上起身。已经冥思了将近两个时辰,过度便损耗精气神。该去做些别的事,换一换脑筋。譬如说……接着数那幅《凉宫行乐图》中左三女子的头上有多少根发丝。


    然而他刚起了身,便有一个油纸包砸在他身上。又落在竹榻上、弹落到地上去。


    李云心转脸看——


    辛细柳不知何时转到了西边的廊下。许是这屋中的禁制也阻滞了他的感知,竟如同常人一般没有觉察。如今看了,发现她竖着眉毛、瞪着眼睛气鼓鼓地看自己,颇有些兴师问罪的味道。


  第四百九十二章 你别傻了

    李云心又看看地上的纸包。刚想要去捡起,心中却念头一动。


    于是只脸色平静地看她。两人如此对视一会儿,李云心皱眉:“嗯?”


    辛细柳便眨了眨眼,略愣一愣。因为没有想到……李云心会是这样子的态度。


    ——四天之前就在这间屋子里,他可是毫无骨气节操地、毫不犹豫地就将自己卖掉了啊。如今隔了四天她又来见他……他竟不讨好,也不道歉,甚至脸上连一丝惶恐畏惧歉疚都没有……就这样淡淡地“嗯”了一声好像全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来找他——


    他“嗯”??


    这么一愣的功夫,辛细柳便稍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那天夜里的李云心了——向她低声说出一些前尘旧事,用脸上淡淡的微笑掩饰心里的凄苦……那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如今他……似乎又变成那个人了。


    这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打了一个转儿,然后才回过神。到这时候,却正看见李云心转了身要往屋子里走——似是见她不说话,不耐烦了。


    冷漠的态度叫辛细柳又皱起眉。她瞪他:“李云心!”


    李云心便又转了身,再……“嗯”一声。


    辛细柳咬了咬嘴唇,生气地喘息两次,似是生生将些斥责抱怨的话都咽下去了。最终只道:“你干嘛不看里面是什么。”


    李云心低头瞧了瞧地上的油纸包,沉默片刻。


    不知为什么,辛细柳的心就也提了起来——直到李云心真地转身往后走了两步、弯腰将那纸包拾起了,她才略松了口气。


    然后瞧着李云心将这东西拿在手上,慢慢打开了——


    露出一只烧鸡来。


    一只烧鸡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出现在小云山就很奇怪。无论苏玉宋、卓幕遮、辛细柳还是李云心都可以不食五谷以天地灵气为生。可如今他被囚,小妖女却送来这么个东西——李云心倒的确是露出讶色了。


    抬头——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第三次疑惑地“嗯”了一声。


    辛细柳瞪他:“你不饿的么!?”


    李云心盯着她瞧了两息的功夫,想要弄清楚她有什么企图。但很快意识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几天他一直在晒太阳——半躺在竹榻上,边晒太阳边回忆之前记下的那些零碎功法,暗中修行。也正因为如此时间宽裕了,人的思绪也就会散漫地发散开来,于是想到许多从前事,以及有印象的一些小故事。


    譬如有一本叫做《世说新语》的书里提到过,在一个叫做“晋”的朝代,有一个武将名叫赫隆。天晴的时候人家将自家藏书拿出来晒、以恐发霉生虫,他却也敞开了衣服躺在阳光底下晒肚皮。别人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也在晒书——是在晒藏在自己肚子里的书。


    自己如今的模样不正和他很像的么?

    那些记录了文字图形的册子被带走了,内容却被他藏在肚子里。如今在阳光下慢慢地想,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肚皮——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罢了。


    如此接连几天都会想到这典故,都会做一样的动作。


    这辛细柳……大概是留意到了这个。


    四天之前她愤怒委屈要杀人。过了四天愤怒逐渐消弭。悲伤泛滥起来。泛滥了就很想找到转机告诉自己其实自己的悲伤是毫无缘由的、其实李云心或也有苦衷——这表现倒与许许多多世俗中的痴情人类似。先绝望地将自己哄骗了,再送给旁人去哄骗。


    于是到底心软了——想起李云心……从前乃是纵横四方的渭水龙王,盖世妖魔。面对横生的险境奇谋迭出,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要论起武功来也算豪勇无畏。以真境的修为,将携带了道器的金光子都拼杀了。如此的英雄如今却被囚禁在一间小屋中……且很快就要死去。


    而且她将李云心带上云山之前是了解过他的过往的。他有一项喜好,辛细柳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一项喜好在她看起来是很奇怪的……李云心好美食。照理说修行人早就不会在意什么美酒佳肴了,可李云心身为一个并不需五谷的大妖,好的也不是人的血肉,却是人间烟火。


    这一点一直令她觉得有趣,且觉得因此,渭水龙王的形象便更亲切起来。


    而后……第一日见了李云心这个动作,并未留意。那时候心中还被愤怒怨恨占据,只想看他惶惶凄然的落魄模样。却不想落魄没看到,倒是看到个闲适的人。于是心中生出疑惑来——怎么又与昨天那个人截然不同了?


    第二日又见了这个动作。第三日也见了这个动作。


    因而慢慢意识到或许……他是馋了吧。


    终究她做游魂时间短,从前做人的时间也不算长。生而为人的许多事许多乐趣都还懂……大概比寻常的修士、妖魔、游魂,都更能体会到李云心的感觉吧。


    因而出了小云山往山中凡人那里走一遭,提了这么个东西来。


    李云心如今瞧见这个,念头一转就将事情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就将油纸在手里托着,怔怔地盯着瞧了好一会儿。一时间两人皆沉默。俄顷,辛细柳咬了嘴唇:“你看什么?”


    她这语气略有些刁蛮,像是因“郎君不解心意”而赌气,或者叫做“嗔怪”。


    ——因着看到了李云心的眼神。分明是有些感慨、有些愕然。他自然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做吧。辛细柳在心里悲伤而感动地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一腔心意而自怜起来。


    但下一刻,烧鸡滚落到地上。


    她可以将东西抛进去,李云心却没法儿将东西抛出来。因而只反手将掌中的东西往地上一丢——美味滚了滚,裹上一层尘埃。


    辛细柳愕然,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


    李云心却已经转身,侧脸看她,将两道剑眉皱起:“不劳你费心。往后,辛姑娘还是不要来了吧。”


    辛细柳张了张嘴,终于愤怒起来:“李云心!你……我……你是个混蛋!”


    她一边说,眼泪就又掉下来了——这几日慢慢在心中培养出的希望因着他刚才的举动统统破碎掉,深沉的悲哀比愤怒更甚。


    她边哭边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混蛋……你前几天不是这样子的,四天前也不是前几天的样子的,现在也不是四天前的样子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她哭却不走,满身的槐花香气。其实都不晓得在树上坐了多久。


    一连串的质问从她的口中吐出来,倒是叫李云心再次停住了脚步。于是……李云心沉默地站在屋内的阴影中,辛细柳则站在屋外的阳光中。两人的心情似乎都很阴郁——至少看起来。


    辛细柳这样哭了一气,却忽然将眼泪一抹,又咬牙切齿道:“好……你是这样的人,我就也让你尝尝难受的滋味!李云心你知道吗?那白云心和红娘子,都被我捉来了!”


    听了她这话,李云心仍不说话。但到底慢慢转了身,看她了。


    辛细柳便咬着嘴唇。一边用掌心抹掉脸上的泪珠一边道:“你瞧着吧——那白云心,我把她的修为废掉,作我的坐骑!那红娘子……哼,打回原形去,蒸了给你送过来!我瞧你还丢不丢!”


    说这些也不哭了。只红着眼睛瞪着李云心看——


    如此足足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李云心才忽然低叹一口气:“你别傻了。”


    小妖女便又一愣。今日李云心的反应,没一次在她的意料之中——包括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愤怒,也没有胆怯。反倒说了这么一句话,而语气……则很无奈。


    叹了这一句,李云心往前走两步——距离辛细柳只有两步远,之间却隔了不可逾越的屏障。


    “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他低沉地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你真把她们捉了来。但也是那两位差遣人为你办的事吧。可她们被捉来了云山……难道就是你可以处置的么?”


    辛细柳咬牙:“自然了!师兄答应我——”


    李云心轻轻摇头:“我猜你要你的师兄师姐捉她们,的确是想要因私泄愤。可他们答应你这事,却不大可能是仅仅因为你不痛快。辛细柳,你该知道白云心的义父是谁、知道如今红娘子的身上有什么。”


    “我与金鹏王相比,也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可他们仍大费周章地对付我。那么金鹏王——他们会不在乎么?而他们之所以遂了你的意,不是因为无条件地宠溺你,而是因为他们……也想要白云心与红娘子。为什么想要白云心,我不好说。但为什么想要红娘子,我猜是因为她身上的龙魂。只是这一次你恰好提了,就由着你口,将这事做了。”


    李云心说话不快不慢,但气息连贯。每一句话又都是辛细柳从未想过的,以至于她想要插嘴、反驳,却也找不到机会了。


    如今他说了这些,又顿一顿。看看愣住的辛细柳,再叹一口气:“只是帝王家的父母,就已经没什么无条件的宠爱了。何况你的师兄师姐,乃是这样的地位、身份。细柳……”


    他忽然称了她的名。这样唤了一声,直勾勾地看着她:“所以你当真不清楚,四天前我为什么供出了你么?”


  第四百九十三章 时日无多

    李云心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在“细柳”这两个字面前……一时间都变得不重要了。


    辛细柳的脑海中如今只有李云心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的语调,以及这亲昵的两个字。本已经愤怒绝望,如今却峰回路转——她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痴痴道:“……什么?”


    然后回过神:“你说什么?”


    李云心认真地看着她:“苏玉宋与卓幕遮那样的人物,不会无条件地宠爱你。很多事情……可以容忍你。但另一些事,是没法子忍的。”


    “你以为我从前,当真不知道你是谁么?”他说了这话,看着辛细柳,“你从前是辛细柳,现在也仍是辛细柳——来云山的路上,我就已经知道了。”


    有些话模棱两可,在不明就里的人耳中便是屁话。可倘若落在另一些人的耳中,却清晰明白得不得了。


    辛细柳一愣:“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


    这些日子他运气很差,到如今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好运气。只一次试探,就得到最好结果。


    因而笑了笑,摇摇头:“如果连这都不知道,我从前孤身一人经历那么多险境……早就死了。”


    说了这话又看辛细柳:“你想我那天怎么做呢?”


    “你想我那天……宁死不从、坚韧不屈。然后等到事情坏无可坏的时候,再由你来求情么?”


    辛细柳将要开口,李云心却再摇头:“别傻了,细柳。我不想要你做那种事。”


    “游魂。你们都是游魂。你既然是游魂,就该清楚执念这个东西。执念……不是可以常理度之的念头,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他低声说道,“苏玉宋与卓幕遮,从前是夫妻,失掉了孩子。因而念念不忘,成了执念。这东西,也是他们可以化身游魂留在这世间的基础。”


    “然后他们生生造出了你,是不是?”李云心看着她,“你觉得,是好意的么?”


    辛细柳不是很清楚他为何忽然说这事。其实若在从前,她也不会与李云心说这些。可如今……似是终于意识到“事情原来不是那样子”、“原来他似乎有苦衷”——一时间就不顾得别的了。


    因而咬了咬嘴唇:“我如今长生,还有许多神通,当然——”


    李云心叹气:“长生,有许多法子。他们有道统、有剑宗、有画派法门。甚至还坐拥天下——想要你长生,难道没有比做游魂更好的法子么?道法不能修么?剑道不能修么?如今你——不是也在修画道么。”


    辛细柳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们之所以要将你炼成游魂,是因为可以炼出你的执念来。”李云心用惋惜的目光看她。这目光里当然还有些怜悯、温柔,“我不晓得你的执念是什么。但你明知道自己其实是被先杀死、后炼化了,却仍与他们这样亲近,可见是类似的东西——他们其实是将你炼成了自己的孩儿……可是细柳。”


    李云心顿了顿:“天下间哪有真的父母,会将自己的孩儿当成玩物、将她杀死的呢?他们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自己舒心。”


    辛细柳便不说话了。似乎李云心所说的,她本也是知道。然而她这知道却与常人的知道不同——知道,却没什么感触。身为游魂的某种执念叫她无法对某些事产生共鸣,也就仅仅是……知道罢了。


    过两息的功夫,她低声道:“但和我们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关系在于,他们的执念。”李云心看着她,“偏执念头,偏执的占有欲。在他们心里,你应该是他们的。世俗间寻常百姓家的父母在出嫁女儿时候尚且依依不舍,何况以此为存在根基的游魂呢。他们起初叫你见我,是为了迷惑我吧。可倘若他们发现你当真爱慕上了我、发现你的情感不再仅仅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了……”


    “你觉得你会有怎样的下场?”李云心将语速放得更慢,叫自己的声音更低沉,“他们爱的不是你。而是……你的身份,你的情感。他们可以爱一个辛细柳,也可以爱另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合他们的心意,也爱他们。游魂的爱,和常人的爱,看似相同,实则是有天壤之别的。”


    “这个道理你或许也很难懂,但我懂。所以我不想你做什么傻事——在你眼里可以证明我对你的情感的事情,却有可能将你推上死路。”李云心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一步,“辛细柳。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游魂的游魂。你虽是共济会的人,可却并没有行多少恶事。你虽有执念,但也有一颗真诚的心——这种心,即便在世俗间也极难得。”


    “你我……是对手,是敌人。我们的感情不可能有结果。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可以过得快乐些。”李云心看着她,“四天前我想叫你死心。但刚才我的心又软了。可我知道,眼下我在做的事情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饮鸩止渴罢了。”


    “眼下,我最后与你说一遍。”他沉默一会儿,看着一言不发的辛细柳,“不要再来这里了。我将死去,时日无多。你也早晚会忘了我。余下的这段日子,我只想做我原本最该做的事——至少在死前精通我本该精通的东西,不叫最后的这些日子留下遗憾。我……不想叫我的心再起波澜。你就当是我骗了你、负了你罢。”


    说了这话他再未停留,转身便进了屋中,将门也关上了。


    这一次辛细柳没有吵也没有闹。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只盯着那屋门——只有泪水沉默地流出来罢了。


    “你虽有执念,但也有一颗真诚的心”。


    “我将死去……时日无多”。


    “不叫最后的这些日子留下遗憾”。


    辛细柳在屋前站了一刻钟,将这些绝情又悲伤的话在心中念了许多遍,终是转了身,慢慢地走开了。


    直到辛细柳消失在槐树墙之后一刻钟,李云心才慢慢将门打开、踱步走出来。看起来……像是又想出门透透气。他最终在竹榻旁停下脚步,低头向地上看了看——那只裹了灰尘的烧鸡还躺在地上。


    他便附身将烧鸡拾起,用两根手指在鸡胸处撕了一条肉。并不在意上面的灰尘,慢慢送到口中了。


    他嚼了两口。脸色终于微微一松,随手将烧鸡又丢下,这才再转身回了屋。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就此慢慢过去。小云山上并没有太阳,只有天顶在发光。但即便如此洒下的光线也与日光无二——在浓烈的槐花香中天光从亮白色变成暖黄色,再由暖黄色变成橘红色。最终夜幕降临,浮空山群殿中的灯火亮起,仿佛当真有无数人居住其中一般。


    李云心被囚的第四日夜如此过去。除虫儿鸟儿的鸣叫之外并无什么波澜。


    于是,第五日到来了。


    仍旧无事。


    接下来,是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


    还是无事。无人再来看他,无人给他送烧鸡。因此他也不晓得在这些日子里,除他之外的八个龙子尽数来到了业国境内。


    龙子们两人镇守一方,麾下有妖兵妖将数万不等,像一只口袋一样将玄门修士突前的黑塔阵地包围。


    在这些天里双方已有小规模的冲突——一些妖兵妖将不受约束,跑去找修行人的晦气。其实多是因为从前被玄门修士压迫得狠了,只敢躲藏在深山里。到如今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便得意忘形。


    这些小规模的冲突互有胜负,但都于大局无碍。


    玄门修士当中真境以上修行人的数量是真境之上大妖数量的两倍有余。尽管低阶修行人数量只是低阶妖兵妖将的三分之一,可也用不着畏惧——左右战争胜负的终是高阶战力。化境以下的人、妖,甚至都不能飞天。哪怕在地上挨挨挤挤地排出几十万几百万来,又能怎样呢?

    因而看起来,战局对于玄门的修士们是极有利的。他们的高阶修士多,富于纪律性。头脑又比妖魔灵活,简直没什么失败的道理。


    直到……第九日的时候,传来两个消息。


    第一次消息并不为人注意,只在联军营地中流传。实际上这时候的联军营地中人数已渐少了。或许是因为此前庆国军人被修士无故屠戮,或者是因为诸国帝王有别的打算——各国联军都在一点一点地撤军,各有各的借口。


    不过修行人们也并不很在意。毕竟这些凡人的任务完成了。相当数量的红土以及其他资源被运送到了通天泽附近,走也就走了——留在这里并不能帮上什么忙,甚至还要碍事。


    于是这一则消息,知道的修士也是很少的,只有凡人感兴趣。那便是……庆国的官场,出现了一次极大的变动。


    据说是庆国吏部天官赵政被以十条不赦大罪斩首,庆国境内的赵氏一族也被诛了九族。但还有些分支余脉在别国之中,庆廷便也向临近诸国发出了文书,要求友邦将罪人引渡至庆国境内。至于别国如何反应,一时间是不清楚的。但终究,庆国境内的赵家已绝了生路,断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赵氏一倒,故旧门生也被清算了一大片。据说庆国京华人人自危,甚至有的官员只是听到马蹄声从自家门前过,便惊吓得自尽了——但其实要拿的并不是他。


    但最令人诧异的是,在这次清洗中坐镇指挥的,并不是庆帝。而是庆国十八岁的太子。


    因而人们意识到,这应该说明庆国当今太子权势地位逐渐稳固,已经赢得了庆帝的信任。然而到底还有人担忧——


    这种事由太子全权处理,几乎等同将那些空出来的缺儿,也都交给了太子。新晋官员将尽是他的心腹……如此一来,从前被文官集团分走的权力还是未到庆帝手中,倒被太子拿去了。


    在诸国历史上,这种情况可不是什么好事。太子权势太盛,因而逼宫政变的事情时有发生。庆帝如今的做法,实在是很危险的。


    可随之而来的第二则消息,不但叫那些由此担忧的人目瞪口呆……也惊动了修士——据说一直惊动到云山、双圣的面前。


    第九日夜,庆帝驾崩。


    庆帝的亡魂并无黑白阎君收敛,驻守京华的一位道统真境修士也未来得及赶到。于是驾崩之后一个时辰之内,庆帝亡魂凭着庆国境内两千四百四十六万百姓的信仰之力……


    一夜之间,成就真境鬼帝身。


  第四百九十四章 死若何


    实际上,道统与剑宗是预料到了此类情况可能发生的。前有离帝成就鬼帝,如今玄门与妖魔之战又临近,修行人必然要提防。


    于是,此前是往每一位帝王的身边都派遣了一位真境修士看护的。


    大部分帝王对此表示欢迎。真境的修士,即便以帝王之尊也极难见得一面。如今却要在身边“看护”,实在是个大好的机会。许多想要求些修行之法、健体强身的君王们对此事寄予极高的期望,甚至有人穷举国之力,在一夜之间便为仙人铸起金台来。


    但问题……帝王是人,仙人却并不很像人。帝王喜欢的,仙人都不喜欢。也并没有如帝王们预想一般居住在宫殿中——仙人们大多只是露了一面示下法旨,然后就不知所踪了。


    其实以真境修士的修为,即便在数十里之外,想要去往帝王身边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哪怕他们独个儿找了个什么地方清修,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庆国的情况,大抵也是如此。略有不同之处便是庆帝并不是很喜欢这些修行人。


    其实以前算是喜欢的吧。但庆帝曾经数次通过驻京华的修士向道统、剑宗提出要求——表示可以献出自己内库中所有的奇珍异宝,求来修行的功法。而他也将不做皇帝,而是做一名道统或者剑宗里的低阶弟子。与所有修行人一样,一步一步地勤勉修炼,以期长生。


    但请求被拒绝了一次。再往后,就连回应都没有了。


    这对于一位帝王来说乃是极大的耻辱。因而此后的十年中,庆帝对待道统、剑宗修士的态度一直极为冷淡。


    这一次派驻庆国京华的修士晓得这一点。因而只在宫中露了一面,便也离去了。


    大部分帝王们,认为这些修士来到凡间的主要目的是守护他们的人身安全。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帝王们是死是活,修行人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成就鬼帝身”这件事。倘有妖魔来犯、要杀掉帝王,他们也只需要保证在帝王死去之后,魂魄在第一时间被抹除就好。倘若情况特殊的,可能再关照一下皇后、极少数的公卿。


    终究皇帝死掉,还有太子。一个凡人的生死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庆国的修行人,也是如此想。


    然而……庆国曾有一个清水道人。


    第九日夜,一个真境大妖在京华现身。但此妖并不擅长隐匿自身气息。甫一出现,立即被修士觉察。修行者们曾经预想过的情况出现了——妖魔将同样派遣大妖,试图刺杀各国帝王、造就鬼帝。于是立即追赶上去,在高空的云层之上交手。


    妖魔不敌,远遁。但修士并未追击。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那妖魔又来了。双方再度交手,妖魔仍旧不敌败走。


    如此,前半夜的时候妖魔便袭扰了六次。到第七次再来的时候,修行人略动了些真火,便追赶得稍远了些。


    便是在离了京华百里之外的时候,忽然觉察庆帝生机断绝。


    当下大惊,只恐中了妖魔的调虎离山之计。然而他刚要赶回去收了庆帝的魂魄,那真境大妖却撒了泼,舍出性命缠着他不放。既如此,便只能尽力拼杀——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将那真境妖魔斩杀、回京。


    可已经晚了。


    庆帝成了鬼帝,早不知踪影。


    再问身边的宫人……才晓得并不是被妖魔所杀。


    而是自杀。


    这种情况,也并非没有预想过。但问题是,自从玄门传承以来至今……庆帝是第一个自杀的皇帝。


    皇帝拥有俗世间最强大的权势,这种权势也足以为他们提供更强大的支撑,叫他们去面对许许多多凡人可能会有的心魔,不至于自己走上绝路。且数万年以来,玄门修士早就向凡间帝王们反复阐述过一件事——鬼与人,是有极大区别的。


    人活着的时候有七情六欲,神智清明。


    人死了,神魂受损,所谓鬼魂不过是残缺的神魂而已。


    人之所以为人、是“自己”,便是因为拥有自己的记忆、性格,乃至身体。


    可倘若做了鬼,记忆残缺不全,性格发生变化,身体都不存在——为人时喜欢的做鬼都不喜欢了,为人时厌恶的做鬼却不厌恶了……这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道行高深的修行人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自己”的特征,但凡人,是绝无可能的。


    且,不但玄门修士警惕这件事,黑白阎君也不允许这件事发生。实际上帝王们一生之中,是至少会有一次,亲眼见识到玄门修士的神异手段的。那便是即位之后。


    即位之后,修行人将会出现。向凡间帝王阐明一些只有极少数人才晓得事情、并且出示证据。譬如森罗殿、黑白阎君的确存在的证据、天人的确存在的证据。这些“证据”或许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作伪的。但对于凡间帝王来说,却已经是铁证了。


    由此晓得苍天之上当真有神明,九幽之下的确有报应。因此,中陆数万年来的人间帝王或许有昏庸无能的,但几无残忍暴虐的。因为他们晓得,世上还有一股超越了他们认知的强大力量在时刻监察着一切。


    因而玄门的修士们直到这第九日晚夜之前,还认为“帝王忽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杀”这件事的可能性极小。却未料到……庆帝成了第一个。


    接下来他们便意识到自己所犯的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之所以产生,与玄门数万年来对待世俗间的政策有关。只是到了此时许许多多的因素叠加在一起,终于酿成大祸——


    他们过分粗暴地处理了“鬼帝”这件事。


    得知庆军中有人亲眼见到鬼帝、并且将此事在联军营地中流传开来之后,玄门的反应是派出一个五臾剑派的低阶修士道奇子去庆军营中处理此事。而道奇子的处理方法也的确是玄门的作风——杀死丁敏一干人等,再杀死所有谈论此事的人。


    如此处理虽不能叫鬼帝的秘密尘封,但可以将影响降到最低。至于诸国帝王会不会晓得这事、晓得了这事又有怎样的反应——没人认为他们有胆量公然忤逆玄门。


    岂知这件事没有办成,道奇子自己倒被杀了。道奇子被杀,金光子赶来,与李云心争斗一场又波及大量凡人军士。加上李云心杀道奇子时所说的那一番鼓动人心的话语,鬼帝一事不但没有被强压下来,反而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


    而……世俗间也有许多天生阴眼的人。早发现近期以来世间孤魂野鬼愈来愈多,怕是森罗殿出了什么问题。


    种种因素杂糅到一处……


    终于发生了庆帝那事。


    而庆帝的死,也只是一个开端罢了。


    在今年一年当中,死去两位帝王。一位是离帝,成就玄境鬼帝身,轰废了五位从前的帝王们只敢匍匐膜拜的玄门高修。接着再是庆帝,成就真境鬼帝身。虽没有大开杀戒,但真境的玄门修士亦无计可施。


    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从前玄门修士先告诫帝王们,做鬼与做人不同。然后才告诫他们,黑白阎君更是会收魂。可修士们忽略了“仙人”与凡人之间的差别——仙人们修行,最重一个自身、本心。帝王们……为帝王者,虽权势鼎盛,可真正能够全依着自己的心意办的事情又有几件呢?


    世俗农人甚至可以在田中偷情,帝王行房事却还有起居注。


    自身、本心这种事与他们而言,在绝对的力量、更进一步的权势、永久的存在这些因素面前,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事。


    倘若知晓黑白阎君已不再收去魂魄了。那么“做鬼便不是你自己”——这种说法,在心如坚铁的帝王面前不值一提。


    因而第十日,原本就因为叛军势大、焦头烂额的余帝驾崩,化身化境的鬼帝。乃是自尽。


    第十日午间,容军攻入余国京都,余国全境沦陷。与此同时业帝驾崩,亦是自尽。


    但这时候玄门修士已有了防备——虽业帝驾崩的同时亦有妖魔纠缠,但毕竟玄门的前线阵地也在业国境内——一位玄境修士赶去击杀了真境妖魔,而真境修士及时赶到宫中,击散了业帝的魂魄。


    可事情已经失去控制了。到第十日夜里,另有五位帝王死去。有四位是自尽,魂魄都被击散了。有一位是将要自尽被觉察——被修士轰了个形神俱灭。


    虽已有了前次的教训,但玄门修行人对待世俗人的态度一时间还没法子转变过来。


    修行人在皇宫中杀死一位皇帝……


    这件事引起天下的震动。一些帝王开始宣布驱除境内的玄门修士,另一些虽冷眼旁观,但心中已有唇亡齿寒之感。


    庇护世俗间五万余年的玄门,竟似乎在这短短数日的时间内……民心尽失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如今还被囚禁在浮空山上。


    已是……第十日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五千年前的试验


    李云心仍坐在竹榻上。外面天光渐暗,夜色很快就要降临。


    庭院边缘的槐花开败了,在绿草地上洒了一片雪白。但香气仍不减,只是由浓郁变得阴柔。


    往常这时候,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就该起身回屋去。但今天决定再多等一会儿——这十天来他已将自己头脑里的那些东西修完了,而今……只好等些新东西。


    可竟然迟迟不来。


    原本第五日或者第六日就该到了啊……想到这里,他甚至抬手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哪里出了问题?


    那天明明已经花够了心思、做足了工作。没理由——没理由会——


    忽然听到脚步声。


    他的心微微一跳,转脸看。


    但……来的并不是辛细柳,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容貌变了,气度却没有变。李云心眯了眯眼,意识到此人该是苏玉宋。


    哦……那么原来是这么回事。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心终于放下了,却也失望起来。


    这时候屋内的灯火也亮起了,天色终于完全暗沉下来。暖黄色的光从窗中投射出来,在外面的木台上、草地上、水湾中亦投下暖暖的光斑。其实看着也很闲适安逸。而今夜的苏玉宋穿了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模样。看着器宇轩昂,从容沉稳,颇有磅礴大气之感。


    这苏玉宋走到李云心身前四五步远处停下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既是他来了而辛细柳没来,大抵意味着李云心所行之事失败了。因而……也懒得再起身。只无礼地半躺着,回应苏玉宋的目光。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之后,苏玉宋忽然开口:“你怎么会有魔种?”


    李云心皱起眉:“什么?”


    他倒是没有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魔种”——这个词儿,他是第一次听说。


    “哦。你没有听说过。魔种么……”苏玉宋点了点头,在地上踱两步,“那么我换句话问你——你怎么能在小云山里使神通?”


    许多念头在李云心脑海中疾转。他意识到苏玉宋应当是在谈论一些“他以为自己知道,但自己实际上并不知道”的东西。苏玉宋问他怎么能在小云山里使神通——苏生对他说的是,画道功法本源与道统、剑宗的功法不同,因而神通还能用。


    既是书圣这样说的,李云心便未加思索地接受了。可如今再听苏玉宋的问话……难道和什么“魔种”有关?

    李云心下意识地运起灵力在自己的雪山气海、经络关窍中走了一遍。但并未觉察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便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因为我修行的是画道法门。本质上,与道统剑宗的法门都不同。”


    苏玉宋一笑:“哦。他对你说的。”


    其实至此为止,苏玉宋该是李云心遇到的所有“坏蛋”里,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一个。因为单看他的外表和说话的语气、行事的风格,其实真地很像一个“温柔敦厚的人”。并不像其他妖魔一般暴戾残忍,也不如其他游魂一般邪魅诡异。比起玄门的修士也多了些人味儿。


    可偏是这个人,却策动了一系列的麻烦事。


    而今他笑着、像闲聊一样说了这句话,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对你说的什么画道功法的本源,多是一千年前陈豢告诉他的。至于陈豢有没有说实话……就不好猜了。”


    “不过你也没什么机会再问他了。”苏玉宋抬眼看李云心,“我已经抹去了他的神智。准备将他炼成游魂。圣人劫身所制成的游魂,威力必然不同凡响。”


    李云心沉默片刻:“我和他没什么特别的交情。起初也只是立场决定的天然盟友罢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仍可以为你们做事。”


    苏玉宋的表情本来淡泊。可听了李云心这句无关痛痒的话,眉头却忽然几不可察地皱一皱、嘴角也往下压了压。仿佛是有一句斥责的话要脱口而出,但生生压下去了。


    李云心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并未言语。


    然后苏玉宋哼着笑了一声:“这件事倒不必现在说。我先告诉你,你为何可以在小云山使神通。”


    “因为你的体内有魔种,而不是什么画道的功法。”然后他指了指自己,“我的体内。共济会所有游魂的体内,都有魔种。妖魔的体内,亦有魔种。实际上……正是因为这东西原本出现在妖魔那里、在妖魔身上也最多,才得了这个名字。”


    李云心眨了眨眼:“你骗人。如果妖魔体内都有魔种,我怎么可能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苏玉宋淡淡一笑:“听说?你去哪里听说?在这五万年的时间里,玄门如何解释畜类得道这件事?你听到的说法,不过是感应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因而生了神智才开悟的吧。可是不觉得奇怪么?”


    李云心皱眉:“哪里奇怪?”


    但说了这句话,便愣了。


    他已经知道哪里奇怪了——许多事情便是如此。常常是就摆在眼前,但见得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可如果被人稍一提点,立时茅塞顿开。


    比如如今这样子。细细一想,妖魔们……的确有些奇怪。


    这是指,玄门修行的功法,从如何炼出第一丝灵气,到如何晋入太上忘情,都有详细和解释、阐述。依着李云心的眼光来看,这的确是一个与这个世界的规律完全契合的自洽理论,是可以解释许多事,也是可以预测许多事的。一个人能不能修行,能修行到怎样的程度,以这样的理论来检测,几乎没有出错的时候。


    但到了妖魔,却没什么理论、体系了。有关怎样的畜类能够得道,就只有一句模模糊糊的“得了机缘开了灵智”。但那机缘是什么?没什么人能够解释。这与……人修的情况,是天壤之别。


    然而这一点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与畜类毕竟不同,人与妖魔不同也就理所应当。可李云心却晓得,人与猴子、牛马,本质上没什么差别。都是生物罢了。人修行得道,不也是成精了么?


    想到这里,他张了张嘴,做恍然大悟状看苏玉宋:“啊……果然奇怪!”


    一个人藏着些话不说,却非要一点点地问人家,大抵都是喜欢看到对方有如此反应的。苏玉宋或许知道李云心是在附和他,或许知道了也不在乎,便只一笑:“唔、奇怪。但从前那些玄门的修士并不觉得奇怪。又或者……高阶的修士要忘情,因而更不将妖魔放在眼里。要知道在三千年以前,这世间修为最高的妖魔也不过是玄境而已。他们既然可以稳稳地压制妖魔数万年,又何必费心去搞清楚畜类为何得道这件事呢?倘若真弄清了、又被妖魔得了去,岂不是为自己找了桩大麻烦么。”


    “直到,我们慢慢接手云山,并且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苏玉宋慢慢地说,“倘若能知道畜类因何得道。那么想要灭绝它们就会变得很简单——能灭绝的话,何必压制、防守呢?”


    “于是我们开始在暗地里做这件事。并且,取得一些成果。”


    听他说到此处,李云心心中一跳,便从榻上坐起来:“这就是那个秘密?传说的……得到了就可以统领天下妖魔的秘密!?”


    苏玉宋笑了笑:“不是。”


    李云心便摊手:“哦。”


    苏玉宋就再看了李云心一会儿,心中似是转过许多念头。而李云心也瞧着他。其实他是明白眼下这种状况——两人在美丽温馨的庭院中和和气气地对谈,看着气氛极融洽——是怎么样一个情势的。


    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他能够感受到苏玉宋温和外表下压抑的怒火。正因为太盛……才令他可以怒极、而从容不迫。因为似乎,此后还会有别的什么“节目”。


    这苏玉宋便轻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所取得的成果便是……没什么成果。”


    “原本以为事情会很简单——依着玄门修行的法子,找到类似的道理、规则,去往妖魔的身上试。可无论怎么试,都没有成功过。那时候……是在五千年前吧。试验持续了将近一千年——那时我们还没有掌控圣人,只能依着洞天的宗座、流派的掌门来慢慢推进这些事。”


    “那么多人的聪明才智,一千年都无果。于是,决定用一个笨一些的法子。”


    苏玉宋伸出一根手指往地上指了指:“通天泽。此处,在五千年之前是一座高山。山势险峻,主峰尤其雄伟。”


    “在很多年之前主峰就已经被挖空,用以停泊云山。我们便在这主峰顶上又加了禁制,设成一个巨大的囚笼。这囚笼,能装得下世俗当中的几座大城,容纳数十万人生存。”


    “我们又在里面布置了山川河流,气象雨雪,并由专门的修士照看。而后,向里面投放了一百万只飞禽走兽。”


  第四百九十六章 没人记得你


    “既然推演不出什么道理,我们就决定观察出一些道理——找到这里面有哪些可以得道、又是为什么得道。而后,就这样过了五百年——”苏玉宋深吸一口气,“那主峰上灵气浓郁,那些禽兽都远比别处的更加健壮。可也只是健壮罢了。五百年间它们代代繁衍,其中的确出了四个妖魔。”


    “可那四个妖魔,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并没有因为此地灵气浓郁,就比别处更多、更强些。由此可见天地灵气浓郁与否,对于妖魔能否得道是什么太大影响的。”


    “因而,此后的五百年,又遣修士为它们讲经。可如此又讲了五百年……也只出了五个妖魔罢了。由此可见,机缘之类的说法,对于妖魔得道也没什么影响。妖魔开了灵智之后听经有好处,可倘若灵智未开,怎样讲也都是无用的。”


    “于是将这处废弃了——撤掉了禁制,不再去管它。因为又想到一个新的方向——何不看看那些本已经得道的妖魔,其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苏玉宋低头笑了笑,摇摇头,“这法子早该想到的。如此一查,倒真查出来了。”


    “这些得道的妖魔的灵智……似乎都是凭空来的——不是一点一点地生出来的,而是某一天,忽然就神智一片清明,开了窍。而它们灵台之中的那点清明……又似是某种神通、规则。也正着这点清明,妖魔可以享受人间的供奉香火而无事,人修却不可以。”


    “既是在妖魔的身上查到的,也就将这东西称为魔种。到今日,我们也还没有查到魔种从何而来,又为何只在妖魔身上才有。”苏玉宋说了这些,看李云心,“你如今既是妖魔,该也有那点清明。只是那魔种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你无法觉察罢了。”


    所谓魔种,对于李云心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这事……如果连他都不知道,想来天下间知道的人也不会很多。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抬眼看苏玉宋:“但你,书圣,还有画圣,都可以在这里使神通。”


    “这云山上住过那样多的圣人,乃是玄门圣地。自然会有许许多多的布置——一代代传承下来,禁制阵法更是无处不在。无论他还是我,能够施展神通都是因为无处不在的禁制罢了。但即便如此,绝大多数阵法也已不能用,只有极少数还在起作用。”


    “他么,以为我得了他的肉身,没法子操纵自如,也就使唤不了那些阵法。哼……岂知我虽没有修成六欲劫身,但也有别的手段。偶尔用一用……也是可以的。”苏玉宋看着李云心,“但画圣能够使神通……却不是因为禁制、阵法。她与你一样,身上也有魔种。”


    “我想因此……也只有你修行画道的法门,进境才最快。”苏玉宋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李云心此前猜想其他人修行画道法门进展缓慢,是因为画圣上梁不正下梁歪,将人统统带偏了。可如今苏玉宋又给了他一个说法——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因为他想起一个例子。


    警长、舒克、山鸡、斯基四妖,是听了他的经的。而他所述功法,也有些画道的法门诀窍在里面。那么……四妖起初还未化人形,后来却进展异常迅猛,都已到了虚境了。难道的确和他们的“魔种”有关?

    有魔种的……修画道的功法便快么?


    如此说的话……他倒是终于能够理解所谓的一千年前“画圣入魔”的“魔”,指的是什么了。


    至于他是“什么来历”——自然问了也白问。李云心思量了这些,便站起身看苏玉宋:“好。我已经知道魔种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么……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苏玉宋却又一笑,摆摆手:“这个,暂且放着。要说的不单单是魔种,还有另外一件——我说从前做囚笼的主峰被废弃了。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有了如今的通天泽?”


    他此前眯眼,如今又笑。这两个动作落在李云心眼中,便晓得……他这时候看起来越温和,心中的怒意就越盛——似是终究要说到正题了。


    因而,他也深吸一口气:“洗耳恭听。”


    苏玉宋就边笑边看着他,声音柔和地说:“那里在四千年前被废弃,而后,也没什么人去管了。云山每五百年落下一次,其中也就只经过了一次。”


    “接着,到了三千年前的时候,云山再落下。却发现,那里出了个鹏妖。真身么,则是两千年前放在里面的、诸多金翎大鹏中的一只。这妖物,原本两千年前就已经开了灵智,却侥幸蒙混过去。于是先在这灵力浓郁之处修了五百年,道行已经相当高深。因此,将自己掩饰了。”


    “余下的五百年,又听玄门的修士讲经——竟是成了第一个修了天心正法的妖魔。进境就更快了。你要知道,妖魔得道开灵智,其实数量并不少。可妖魔之所以少,则是因为彼此杀戮的缘故。而这鹏妖在囚笼中没什么天敌,却既有灵力滋养,又有正法可修。”


    “两千年的时光啊……”苏玉宋轻叹一声,“便成了……第一个以道法,晋入太上忘情之境的妖魔。”


    李云心愣了愣。隔了半晌才道:“你说的……是金鹏王。”


    “正是金鹏王。”苏玉宋叹道,“到三千年前的时候,这金鹏已经是太上境界。因着修了道法,胆子便也大。竟现了身,要求将那山划给他做道场——他好约束天下群妖,做群妖的共主。自此与玄门相安无事、共同庇护人间。”


    “哈哈哈……这样的要求,在玄门看来岂不是胆大包天?兼,又是第一个晋入太上境界的大妖,谁都不想叫他再留在世上。因而便有了一场大战。经过那一战,山消失了,通天泽却出现了。”


    “玄门折损许多人,鹏妖也遁走。到最后么……玄门再不提诛杀鹏妖之事,鹏妖却也不提天下共主之事。算是都吃了亏,暂且都无法奈何对方罢了。但,倒也有一个默契约定——就是在鹏妖不将天心正法向妖魔泄露的基础上。”


    听到这里,李云心便深吸了一口气。


    此前,在睚眦宫中的时候,他曾经听白云心诉说了她那义父被封印的往事——两千年前真龙现世。于是当时天下三圣挑动真龙与鹏王之间的纷争,帮助真龙将金鹏封印了。


    而今听苏玉宋说了这些,倒理解为何被封印的不是真龙了。


    是因为鹏王晓得天心道法的吧。玄门早想要除去他了。


    但问题仍旧是……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苏玉宋瞧见了他的神情,就再笑了笑:“而今,金鹏的义女在我手上了。红娘子,也在我的手上了。你该知道,红娘子,便身怀了一半的龙魂。更该清楚,当年金鹏是如何被封的。”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苏玉宋,终于开始说正题了吧。


    “我有这两样东西,就可以找到封印金鹏处,将他解放出来。”


    “金鹏一出,必要去寻真龙的晦气。可真龙远在东极,九个龙子倒是近在眼前。因此,这金鹏,便是我的一招杀手锏——只看我想不想用罢了。所以说,你说得并没有错。”苏玉宋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他语气也渐冷,“我不是为了细柳才捉白云心、红娘子。而是为我自己。”


    “哦。”李云心叹了口气,“她对你说了。”


    “她跑去取了画道的功法。”苏玉宋冷冷地盯着他,“还想要从我这里,知道解开你这禁制的法子。但我岂会不知她心里想要做什么。我稍问了问,便清楚你当天都是怎样向她搬弄是非的了。李云心,你这长舌妇的手段,倒是学得好。”


    知道了这样的结果,李云心便也笑起来:“这么说,我说得倒是没错了。温和敦厚的苏先生,谈论天下大势的时候不动声色,如今谈起了自己的……小女儿,却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可见果真是执念碰不得,一碰就要跳脚的。”


    “这么说她是想要救我,却被你拦下了。到如今……你则是打定了主意要杀我,此前算是同将死之人闲聊了?”


    苏玉宋并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看他:“十日之前你向我求饶,我说你没有风骨气节,因而犹豫要不要收你。但仍将你囚禁于此,好看看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是我给你的第二个机会。”


    “可如今你的手段,却是蛊惑一个女子……想要靠她救你脱身。不仅是无气节,更可称卑劣。”


    “你的确是将两个机会都用掉了。我也的确是要杀你。但——原本你会有个体面的死法。”苏玉宋恨声道,“可因你搬弄是非,竟胆敢挑拨我们与细柳之间的感情……你不但要死,还要死得凄惨。”


    “四日之后,云山落下。玄门与妖魔也将开战。到那时候——我要你在两军阵前,在天下间所有修士与妖魔面前狼狈地死掉。也叫人好好瞧瞧……所谓的智谋过人的渭水龙王,到底落了个怎样的下场。”


    苏玉宋说了这些,一边盯着李云心的眼睛,身形一边慢慢淡去:“你可安心。你这种人,便是做游魂也不配。你将形神俱灭,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


  第四百九十七章 胜券在握

    这么一句平静却阴冷的话语声渐消之后,苏玉宋的身形完全消失。


    庭院仍是庭院,也依旧有暖光与夜色。只不过这庭院如今似乎是从囚笼变成了“死囚笼”。


    苏玉宋消失了,李云心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亦平静,慢慢转身,走回屋中。进门的时候挑起帘子,第一次手滑了,只掀起一个角。便也懒得再动第二次手,只那么走进去了——白色棉布帘从他的脸上滑过去,看着就像是一块裹尸布。


    进屋之后也不做别的,走到榻上,盘膝坐了、似是要调息吐纳。但只坐了一刻钟,便平躺下。


    就好像……心里的某种情绪已令他无法从容了。从前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失掉了意义……但又不知道再做什么好。


    有些人将死之时异常平静,担得起镇定从容的美誉。倘若在世俗间,李云心此刻的状态便也属于那一类吧。可作为修行人而言,许多细节却都显示出他的内心可谈不上什么镇定从容,甚至有些惶恐。


    不过,在这许许多多的细节之中倒还有一个并不起眼儿的小细节——


    李云心轻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只不过如今在镜前看他的苏玉宋与卓幕遮,并未特别留意。因为这么一口气,更有可能是惶然之气。


    “哼。此刻又是这种模样。”苏玉宋冷冷地看着李云心,并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举动。这么看了一刻钟之后才转头对身后的人说:“你如今可瞧见了?李云心,对你并没什么情。前些日子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只是垂死挣扎罢了。人之将死,什么事都做得出。如今终于被我说破——还有前几日你看到的镇定从容么?”


    卓幕遮在他身边。身后的人则是辛细柳。


    而辛细柳此刻,并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瞧着镜中的李云心、站在那里,瞧着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恹恹的,仿佛和李云心一样,对什么都不很在意了:“四天后师兄打算怎么杀他。”


    苏玉宋看了看卓幕遮:“自然先辱再杀。这李云心,还不晓得在多少地方留了伏笔后手。倘若今天在云山上将他无声无息地杀了——依着许多人从前对他的印象,必会心存侥幸想他或许并未死,只是在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那些人,那些事,又并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浪费时间与精力。所以这种法子……便是叫所有人都晓得他已死透了。什么智谋、心机,都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树一倒。猢狲便散。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辛细柳听他这话,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原来师兄并不是因为……他说中了什么,才想叫他这样死的。”


    卓幕遮便转身走到她身边,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略低头,认真地看她:“你既然知道李云心之前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活命,怎么能不知道,他是在危言耸听。夸大其词呢?师兄师姐要你做游魂,却不是因为旁的。而是——玄门修士的修行法,要将人修成妖魔一般的怪物。倘若你不渡劫呢?又要变成你清量子师兄那种模样——也是疯癫了。”


    “所以叫你做了游魂,却不修别的,只修画道的法子。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卓幕遮轻轻地捏捏她尖尖的下巴,“美丽聪明,亦喜亦悲,岂不是一个最最普通又最最不普通的小姑娘么?换做旁人——师兄师姐哪里会花这么多心思?”


    辛细柳便眨了眨眼:“那……那……”


    说了这两声,却道:“那,木南居的人呢。他们不会来救李云心的么。”


    卓幕遮说了一通宠溺的话,辛细柳却忽然又问起木南居来。这位女剑圣瞧着,便似有几分失望。看了一眼苏玉宋,轻叹一口气:“木南居呀……”


    “木南居如何,你还不清楚么。”苏玉宋想了想,沉声道。


    提到“木南居”这三个字他的表情便略郑重了些:“你……当初算是潜伏到了我会的核心,却还只能与那里的人单一条线递送消息。直到如今,知晓的阶级最高的人,也不过是分号大掌柜。这许多年来咱们怕的是什么呢。”


    “怕的不是他们出面,而是怕他们不出面。咱们,起先是往玄门修士中、妖魔中渗透。可他们,起先便是往天下的亿万百姓中渗透。直到前些年,咱们大致掌控了玄门,再要掌控天下的时候,才意识到,天下人当中,早已经是他们的势力,很难再插进脚去了。”


    “倒是聪明。”苏玉宋低沉地哼了声,“我会的历史纵比玄门要短,可也算万古长存了。然而那木南居只不过现世一两千年罢了……如今却已经叫我们忌惮。无非是因为他们、李云心,走的都是一条路子——并不去挑战修行人、妖魔,而在世俗间埋下许许多多的伏笔。凡人无用……但倘若亿万凡人……便也是相当可怕的力量了。”


    “那木南居主人神秘莫测,即便如今是我……也只是这么一个名字而已。想来瞧上李云心,也是因为他们行事的风格极相似。这一次杀李云心……也正是要慢慢地杀。”


    “倘若那木南居的人真来救,我倒是求之不得。如今我们在往世俗中渗透,他们也在往修士中渗透。也借着这个机会,将他们在云山上立足未稳的势力统统揪出来——那时,细柳,你就不必再做什么细作、也再不必遮遮掩掩的生活了。难道你不开心么?”


    辛细柳沉默一会儿,闷闷不乐地说:“开心吧。”


    说了这句话,又想了想:“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走。卓幕遮便叫:“你去哪儿?”


    苏玉宋拉了她一把:“随她去吧。过些天就好了。”


    说了这句话,他却也一拂衣袖,将那观瞧李云心的镜子拂去了。然后抬步也走:“我去后面。”


    卓幕遮便晓得他所说的后面,是指关押书圣劫身处。因而轻叹一声:“到底叫你把他抓了来。但另一位……却不知究竟那里去了呢。当年他们两个的神魂被我们击出肉身,明明瞧着是并一道走的。可这些年却只见他活动,另一位,杳无音讯。你说……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她口中的另一位,自然是指那原本叫“卓幕遮”的女剑圣。苏玉宋听她这话脚步便缓了一缓。略想了想,宽慰她:“我知你现在是在担忧。你是在担忧……四日之后的情况。但我午间已经去了一次长老那里,他们已经应允了。”


    卓幕遮一愣:“应允我们出山?”


    苏玉宋便笑:“岂有这样的好事。”


    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倒轻叹一口气、背了手,在这宽广空旷的大厅中踱了几步,感慨似地说:“唉。想来这一千年,当真是……哼。”


    “长老们都是天人降世。哼……天人。在天上无所不能,从未将我们这些凡间人放在眼中。但到了世间神通受限,反倒比我们这些凡人更怕死了……从来只躲在幕后,绝不亲自露面。咱们两个得了这两具肉身,成了圣人——”


    “于是将我们两个也列为了长老。嘿,你我心里都清楚。一则是因为这些年来我们处理人间事,势力已渐大,游魂们也成了气候。咱们两个在长老那里,已不算是无关轻重的小卒了。另一则……我们两个在一千年间都被禁在这小云山里……只怕是长老担忧咱们一旦去了外面,便不受约束了。”


    他感慨的这些话,似乎从前已经说了不少次——长老既忌惮他们、又离不开他们。因而只好将他们两个禁在这小云山中出不得、叫他们坐镇指挥——因而卓幕遮皱眉:“怎么又忽然说起这些了。”


    苏玉宋便冷笑:“所以说的就是——我自然不能对他们说,我们要出山。我如此说,他们必然不允。因而我说的,是鬼帝的事。”


    他提点了这一句,卓幕遮愣了愣。但很快也笑:“原来如此——鬼帝的事,你一直对我说不必过问自有你处理。原来是有这样的计较。”


    似是因为大事将成,这两人的心情都极好。听她这么说,苏玉宋便也笑了:“哦?你已经想通了?那么给我说说看——是不是将我看穿了?”


    卓幕遮盈盈一笑,也踱了几步,开口道:“你既说凡间帝王的事交给你,可见早就思虑周全。那么——岂能不晓得庆国军人撞见了离帝、邺帝、并将这消息大肆传播的事呢。可当时那些人送人去五臾剑派,你却并未处理。倒是足足又等几日,等到事情穿得沸沸扬扬了,再遣人去捂盖子。”


    “差遣人去,倘若也是真心要扑灭这件事的话,自然不会叫那些蠢头蠢脑的道士、剑士去。可你竟吩咐金光子,差遣了一个情劫未渡的化境剑士去……自然将事情办砸。于是到底传到了诸国帝王的耳中。”


    “要说这第二步也砸了,第三步,你真心也要处理好的话——终究咱们的人更多些。索性每一位帝王身边都差遣两个真境的去。一位护卫,一位防备妖魔。可你偏只派了一位——倒真像是那些蠢道士的作风了。”


    “于是到如今,终究出了鬼帝的事。原本可以防患于未然的,如今却有两位皇帝做到了。由此原本两位真境修士能守得住的,这一次两位也守不住了。”卓幕遮想了想,“我猜你午间去顶上见长老们,就是说再差遣修士到凡间去的事情。”


    苏玉宋大笑:“正是。眼下大战在即,他们却仍没有放我们出云山亲临战场的意思。那么,就得逼上一逼。我午间去同他们说了鬼帝的事,又说如今两人已经防不住了,得需三人才行。原本要防的只是帝王,可如今事情传得天下皆知,又岂止帝王才有那样的念头?”


    “像什么深得人心的帝后、摄政王、百姓爱戴的公卿、官员……倘若是大国,一旦得道甚至比小国的帝王威胁更大。由此不但三位真境修士坐镇,还得派遣些化境的修士,去盯着底下的众人。这么一来……玄门当中几乎有三分之一的人,都上不了战场了。”


    苏玉宋冷冷地笑了笑:“你猜一猜我说了这件事,长老们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


    卓幕遮想了一会儿,脸上泛起笑意。这笑意同苏玉宋一样,都是冷冽中带着一丝快意:“我猜,他们问了你云山的安危。”


    “正是。”苏玉宋再冷笑,“他们要倾覆玄门,却不想毁掉云山。想要云山仍能高高地在天上,做他们的安乐窝。于是问我说,如此分兵的话,是否还能在……叫玄门覆灭的基础上,确保云山的周全。”


    “那么——你一口就应了。说绝无问题。”卓幕遮笑着说。


    “然后,长老们若有所思。”苏玉宋摇了摇头,“很多时候我当真不知……这些天人,究竟原本是个怎么模样。在天界如何不论,但如今来了凡间……在我眼中却都是一群蠢材。胆子极小,凡事犹豫不决。好像走错一步就要万劫不复——可这天下哪有什么十分保险的事?”


    “你瞧着罢。我虽说了绝无问题。但他们在顶上思虑一番,最终……必然还会将我们差遣出去。”苏玉宋深吸一口气,“我们努力经营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促成今日这个局面。一千年了……我们终于可以出这小云山了。”


    他说了这话,两人却忽然齐齐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卓幕遮才走到他身边,为他正了正衣冠、理了理衣带。


    “做了许多年的傀儡。”她在他耳边低声道,“希望我们这一次可以马到功成,做回自己去。也希望……能真正为这天下做些事。”


    苏玉宋笑了笑:“已经胜券在握了。很快,就都是我们的了。”


    第生日感言,下午还有更新


    好像大家过生日都要写生日感言啊!

    可是我想了想……感触就只有两个。


    一个是,好开心啊,我又长大了一岁。


    另一个是,好羡慕啊,你们有这样的作者!过生日不但不好好休息不好好玩耍,反而强忍着外面明媚阳光和欢乐气氛的诱惑,在家里码字加更!


  第四百九十八章 事有蹊跷

    第十一日。野原林,火叶山。


    此山距离庆业两国边境已经极近了。原本山上遍植红枫,到了秋季一片火红,因此得名火叶。但自从前一阵子枫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火叶之后,此山就秃了。


    那一场大火不是凡火。不但树木尽毁,就连藏在地下的树根草籽也都燃尽。如今大火熄灭,山却仍旧是一片光秃秃的黑,只有几块怪石散落山头。


    豆婆与刘凌就站在这几块怪石旁。


    细细一数,其实有五块。形状虽不规整,却都是长条的巨石。有四块是竖着排在一起的,有一块略斜在一旁。四块竖条中,斜排的石块右数第二根尤其长,是余下三块的两倍。


    石头像是被切出来的,这么个摆法儿也是有人故意为之。见到这个情形,豆婆便晓得终于找到了。


    已经找了十多天的功夫,破掉李云心在茫茫野原林中所布下的三十五处关窍大穴。这最后一处藏得最隐秘,足足花了四天四夜、走遍方圆十几里地。而今瞧见了,豆婆便在清晨的阳光下,一边围着它慢慢地走、伸手摩挲,一边细细体察其间灵力流转。


    如此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脚步轻出一口气。


    “是了。”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略沉默一会儿,感慨地说,“这李云心,也是奇才。”


    这话她已说了不止一遍——几乎每一次破去一个关窍阵法,都会如此感慨一番。依着她的说法是,先不说这些关窍如此精妙地跨越成千上百里的距离引导了彼此之间的灵力流转。单是另一点——许许多多的手法似乎都不是正经的画道法门,而是他自己摸索试探出来的——就足以说明此子倘若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必可成为此道独当一面的大宗师。


    可她却不晓得李云心才不乐意“摸索试探”——那是他真地没什么可学的。在渭城布下的阵法毕竟是小阵,有从前的经验可循。但这样超大的阵法,似乎除了画圣从未有人试过第二次。量变导致了质变,许多从前的经验道理都不再适用,只好自己大胆地尝试。


    而豆婆之所以此次如此感慨,便是因此——她一边破去李云心的阵法,却也一边学到了许许多多从前无法想象的精要。以至于……心里知道眼下这一个已是最后一个了,心中便生出遗憾。


    其实更想要更多——那么她也将领悟更多。


    因而面对这一个阵法的时候,豆婆如往常一般没有轻易出手。而是先认真地研究一番,然后……微微皱眉。


    因为觉得这五块石头,似乎摆法儿有些特别、有些眼熟。


    这似乎是一个指诀。


    她再三确认,才试着用手也捏出了这个指诀——乃是从未见过的诀。指法是手握拳。然后将中指探出——这五块巨石,摆出的的确是如此模样。


    她有些疑惑。再认真地思索一刻钟,却也依旧无果。


    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迄今为止她一共见过七处不知所谓的阵法设置,算上这一处是第八处。


    有的是两短一长,摆放得像是一把只有两根齿的有柄梳子;有的也是三块长条石,一块平放,两块在它两端竖着放;有的还是三块,摆法同第二处类似。只不过第二处的开口是朝天的,第三处的开口却是朝着右侧的;再有的,像是一个不出头的“大”字,不过也是开口朝右。更不必提有的像是个“丫”字、有的像是个圆溜溜的“口”字等等……


    但豆婆并不觉得这些摆法的确是“不知所谓”。她认为其中必有精妙之处,只是自己不能亲见李云心一一探讨。


    也是一大遗憾了。


    可遗憾终归遗憾,事情却要做。


    她屏息凝神,运转体内灵力,打算毁掉这最后一处阵法。至此,原本大阵当中的灵气都积聚在这个阵中。一旦被毁,可怕的灵力将汹涌释放,造成难以想象的巨大破坏。因而她需细细引导,才可保她们二人无虞。


    一刻钟之后,豆婆低喝一声,猛地向巨石上劈出一掌。


    这一掌实则是个禁制。先禁了这阵法中的气机流转,灵力便自然紊乱。一旦紊乱引导不畅,即刻便会叫阵法自行崩溃。到那时这方圆数十里都将成为一片火焰地狱,原本经过野火灼烧的土地将迎来第二次烈焰的洗礼。只是这一次,土与石都将变成熔化的岩浆。


    一掌落在巨石上。


    巨石应声而碎——蛛网般的裂纹遍布石体,只一息的功夫,便成了石屑。


    这石既毁。便立即感到阵法中的灵力出了问题——两息之后,周围土地中忽然响起低沉的嗡鸣声。细小的砂砾、烟尘纷纷扬扬地升腾起来,仿佛地下有一头洪荒巨**破土而出。


    豆婆立即后退一步,边将刘凌护在身后,边连掐几个指诀,祭出一层金光禁制。


    她本可以立即遁走的,然而很想瞧一瞧这样一个世所罕见的大阵被毁之后到底是何等壮丽的景象——错过了这一次,此生大概不可能再见到第二次了。


    但……


    什么都没有发生。


    来自地底的震动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平静下来。飞扬的砂砾尘埃重落回地面,那巨石所成的法阵中的灵力也消散了。如今它们重新成为最最平常的石块,此地也重新成为一座最最平常的荒山。


    这里的这个关窍阵法,的确是被毁去了。然而……就同此前被豆婆毁掉的所有关窍一样,并无她预想中的可怕情景。


    豆婆愣住,眉头紧皱。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敢再上前,谨慎地伸出手去、在巨石上摩挲。


    确认无误,确是毁了。但……竟是这般的模样?


    她头脑中念头电转,很快意识到一件事。


    这意味着……这一处法阵,并非最后一个。就在现在,就在这片野原林中……至少还有一个阵法在运作——并且将灵力都引去了那里,才造成如此局面!

    “奇怪。”豆婆瞪着眼睛,往四下里看。看了几息的功夫,忽然说道:“你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许走。”


    然后腾空而起,直射西北方。


    她感应到西北方仍有灵力流转——距此地一百二十里之外。


    她的修为不低,身上又有御空的法宝。因而跨越一百二十里的距离,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可离那里愈近,心中就愈疑惑——


    分明就是自己七日前已经毁掉了的那个阵眼!

    等她到了那处上空,疑惑便全消了——正是的。


    七日前她将此处毁掉,而眼下……竟又恢复了!


    这里的阵眼原本没什么稀奇。乃是用金木之气交错,拟建了一个金谷窍来。想来李云心当时布置的时候也觉得轻松——地下本就有金火气。他只在上面放了一块白玉、一段乌木,便成了阵。借助了地利,并不需要损耗太多修为灵气。


    豆婆破这阵也容易——不过是拨开了浮土先打乱灵力流动,接着将白玉与乌木收了便罢。


    可她如今再落下来看,看到的却是有人在此处乱七八糟地抛了一地的酒坛。有的已经空了,有的半空。酒坛旁还有几堆篝火,虽都已燃尽,但灰堆里还有木材半露。


    看起来……像是有人经过。


    这些日子她也的确见过人。


    野原林曾经丰饶无比,但林中幽暗猛兽众多,寻常人是不敢进的。庆业两国之间往来,都只好绕路走——要多花上两三倍的功夫。


    可而今森林都焚毁了,便开辟出一片天然的通道。早几天就遇到几个大胆的商队——似是要在这里开辟新路线,运送些两国的特产往来。


    她遇到的多,没遇到的……在这片无比广阔的、几乎有三个州府那样大的空间里,自然更多了。


    而此地的状况是,原本地下金火气就盛。路过的商队应是扎营在此,生了篝火、饮了酒,之后随意丢掉。但也是走了运——随手这么一抛,竟正合五行方位。此地从前毕竟是法阵,灵气聚集就比别处容易些。


    等这些人走了……他们无意中留下的东西,竟鬼使神差地又构建了一个阵眼出来!

    得知是这样的情况,豆婆便略松了一口气。这种事虽罕见,却不是没有。许多世俗人间无意中摆放了什么物件……可能一不小心也会因着地气成阵。或者叫家主衰运连连,或者叫家主富贵荣华——便是市井人常说的“风水”了。


    既如此,只消再毁去了。只可惜接下来的盛景,那刘凌却没有眼福。


    只这么想了想,豆婆便重祭出了护体的禁制、再行最后一击。


    然而就在她一掌轰下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倘若是运酒水的商队……怎么会饮了原本要贩卖的酒水,且将酒坛乱丢了?她在世俗中行走的日子久,因而晓得对于酒商来说,酒坛的费用也是十分不菲的。


    倘若不是运酒水的商队……谁会在行商的时候带这样多的酒?不怕饮酒误事的么!?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的掌已轰下了。凌厉无匹的掌势激动起了罡风,瞬间将那些坛坛罐罐、余烬残木都掀翻了。


    然而……


    豆婆的心一沉。


    预期的灵力爆发同样没有出现。


  第四百九十九章 恐惧

    这意味着,这一处“无意中”被构建起来的阵眼,仍不是最后一个!

    这一次她愣都未愣,飞身而起直冲上天。疾速巡查一圈之后发觉西南方二百六十里处,仍有一处阵眼运转。只一思量便晓得了——那里还是一个原本被她毁了去的关窍!

    此处……绝不是什么巧合!

    她心念一动,再化作一道流光飞射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抵达。发现……是一样的情况。


    有人重建了这里的阵眼。


    手法看着不如李云心精妙,手段看着也粗笨不堪。仍旧是用一些世俗间常见的东西凑到一处——或者借着地势,或者,随便借助一个世俗间稍微有一点点法力的野道士作一个引,巧妙地引导起灵力流转来。


    到此刻,豆婆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她深吸一口气,落在地上,接连再祭出三个禁制,才敢飞身再走——碰都没碰这阵。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大喇喇地飞遁,而是在地上神行了。


    因为她晓得前一处与此处的手段,倘若是刻意为之——看似粗笨不堪,实际上却极其高明。高明到了,以她的修为也分辨不出……同李云心相比哪个更高的地步!


    李云心的手段,在“技”这一层面,称得上精妙绝伦。


    可这……不知什么人的手段,却是在“意”这一层面上,堪称举世无双!


    这便好比李云心是在用山珍海味烹制美食。诚然他的技法高超,可美食也相得益彰。然而不知名的这个人,却是用路边的野菜田间的粗粮,烹制出了一道毫不逊色于山珍海味的美食来——以一群凡人、凡物,便重建了李云心的阵眼。


    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这种功力……天下间怎么还会有这种人!?

    也因此,豆婆这一次连碰都不敢碰了——李云心手段虽高,却被困在了云山。而此人……似乎眼下也正在野原林中呀!


    似乎是……她毁了某处,那人便跟着重建了某处!

    她并非胆怯之人。可遇到这种情况——她没有立即遁走而是打算再查探一番,已算是难能可贵的勇气了。


    于是在第十一日接下来的这些时间里,她花了六个时辰,从清晨奔走到日落时分。终是……


    勉强弄清了一点原委。


    并没有看到“那个人”。而是“一群人”。


    她此前在野原林中见过几支商队。而今,已过了五六天的功夫……她再一次见到他们了。但问题是,这些商队当中的人似乎并不清楚他们自己在做什么。


    到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在暗处目击一次他们的行动——


    一队人马数十,行至某处被她毁去的阵眼附近,驻马卸货。


    而后在商队头领的指挥下将那些用以构建法阵的东西堆放好。在此期间这些人一直有说有笑,不见半点儿紧张、惶恐的气息。这意味着,他们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甚至商队的头领还抱怨,说此行乃是某不知名的委托人重金要求的——只要他们在这片野原林中依着事前给他们的规划奔走、卸货即可,不许多问一句。


    虽然给付了巨额的酬金,可总觉得事情有点儿诡异,怕不是在行什么妖法吧。那头领如此说,也算是半开玩笑——说了便问他们商队中的两位随行的“法师”。


    但那所谓“法师”,在豆婆看来也不过是两个得了些旁门左道的修行法子的世俗野道士罢了。他们那点微薄得可怜的灵力,就是连一只刚刚得道的妖兽都不及。法师也不知情,同样是接到了巨额酬金的委托。亦是依着事前的规划,在某处以某种他们力所能及的手法,施展一点手段出来。


    然后……便譬如往一堆浇了油的干柴里,投进一点火星。灵力冲天而起,阵眼又成了。


    只是无论那些凡人还是野道士,修为都并不足以觉察到这一巨变,更不晓得他们参与到了怎样的一件事情当中。


    这些凡人,豆婆只需一息的功夫便可悉数抹杀。但也恰恰是这些凡人……叫豆婆觉得身上的寒意更重了。


    原本以为是“某个人”——这个人一路跟在她们身后,又在这野原林中闲庭信步一般、随手便重建了阵眼。可如今却晓得……那个人连面都未露!只叫这些世俗中的凡人“依计行事”,便成了这事!

    这是……多么可怕的境界?!

    难不成还能是画圣复生么?!


    那人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至此,这件事已不是豆婆可以承担、决定的了。她没有向那些凡人发难,而是在黑暗中退去。退至一个她觉得相对安全的处所之后,从衣袖中再次取出一枚紫符。


    半个时辰之后,苏玉宋与卓幕遮面面相觑。


    不是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发生。此前已做好了准备——李云心在野原林中布置的阵法或许还有旁的什么保障。譬如说妖魔或许会从中作梗,书圣剑圣可能进行干涉。


    然而没有料到如今的局面——是凡人。


    凡人……有这样大的胆子的凡人……天底下也就只有木南居的人。


    那些人自命画圣旧部,难道说……这些年竟培养出了一个画道高手来么?!


    但这念头一起,卓幕遮立即皱眉:“不会。”


    她顿了顿,语气略有些不情愿:“我虽厌恶李云心,但也要说,他的手段、天分,都是极罕见的。木南居的那群人里……倘若有能在画道上同他匹敌的,早被我们觉察了。这种人可不是凡人,藏都不好藏!或许是……是……”


    她说到这里,便吞吐起来。


    看起来……不是不晓得说什么好。而是头脑当中的某个念头令她觉得实在骇人,以至于……她很不想将它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荒谬!


    苏玉宋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却缓慢地说:“是画圣。是陈豢。”


    说了这话,两人一起沉默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卓幕遮才咬牙:“怎么可能?”


    “眼见着她死的,眼见着她形神俱灭的!哪怕你我会看错——那时候的圣人,且还是两个圣人,难道会一同看错么!?”


    苏玉宋仍旧沉默许久才道:“或许是……当时他们两个已经觉察,因此三人——”


    可他说到这里,自己先说不下去了,摇摇头:“不……倘若那时候双圣已经觉察了,我们之后也不可能夺舍成功。但……如果不是陈豢,如今天下谁还有这样厉害的手段、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厉害的手段?”


    “罢了先不要想这个——”卓幕遮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又睁开,“就……当她是画圣好了!暂当做陈豢的劫身罢!苏玉宋能有劫身……就当做陈豢也使了手段、有了劫身罢!”


    “我们……不是一直在猜那木南居主人是何方神圣么?如今就将她当成陈豢来!可如今先要想一想……她做这个是打算做什么!”


    他们两人,一直以“苏玉宋”、“卓幕遮”自称,对于原本的两位圣人,向来只说“他”和“她”。可如今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叫心里慌张了,竟再次提起货真价实的圣人的名字。但这话听在“苏玉宋”耳中,他也不甚在意了。


    如此慌张……在外人眼中,着实难以理解。


    因为毕竟如今大局已定,仅仅是野原林中横生些波折罢了。但即便是这波折也没所谓——法阵中灵力不能完全倾泻,并不代表这法阵还能用。李云心倘若死了,一样活不成的。


    然而令他们慌张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这件事之后……可能存在的那个人所使出的手段。


    他们联想到了当年的画圣……陈豢。


    两个游魂曾分别侍奉货真价实的书圣、剑圣。伴随他们许多年,早了解了他们脾性、习惯。而如今又有双圣的肉身、亦在暗中留意圣人劫身许多年,心中曾经的畏惧早渐渐地淡了……只留下一些很难抹去的痕迹罢了。


    可对于当时的第三位圣人陈豢而言……


    之所以要挑动书圣与剑圣先将她除掉、而不是同样留着躯壳夺舍,便是因为……那个女人,乃是他们最最忌惮的了!


    画圣陈豢与当时的双圣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她虽是“太上”的境界,却不是“太上忘情”的境界!


    当时的苏玉宋、卓幕遮,便只是两个心如止水的圣人而已。虽还能像寻常人一样行动修行,外表看起来也无异、甚至也会微笑,可心里,早空洞了。有许多事,他们知道,也该在意,但就是不在意。


    然而那陈豢……可完完全全地不同。实际上,她是一个拥有凡人的心性、也同时拥有太上境界的神通的异类!


    这样的一个异类已经足够可怕。偏她又极聪明,聪明,却行事风格肆无忌惮,你永远没法子猜透她在想什么、又为什么这样想。


    因而如此一个人,谁都没有把握能争取到自己这边。便譬如抓捕盗匪,遇到弱小的,可以生擒活捉。可倘若遇到了亡命徒——漫说生擒活捉,就是能将他杀了,就已经是行险为难之事了!

    陈豢,在当时的共济会眼中便是那穷凶极恶的盗匪。对于他们来说除去杀掉、形神俱灭,再无其他选择。


  第五百章 陷落

    因而经过了许多年的努力,终于挑动了双圣——倾尽天下之力将其扑杀。


    可……经历如此大的波折才除掉的人,难道当真没有完全死去的么!?


    若是其他人,他们绝不会有什么“就当做是陈豢的劫身”这种荒谬的念头。然而再想到那女子当年的手段……心中便再生出久违的惶恐感来——


    那陈豢……做出什么事,他们都不会觉得吃惊!


    苏玉宋略有些惶然地思虑了一阵子,忽然站起身。他脸色阴沉,欲言又止。接着便在厅中踱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走回来。如此足足走了一刻钟,猛地转头看卓幕遮:“这件事,不能叫长老们知道。”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我了解他们。倘若说事情稍有小变、他们担心云山安危,会将我们派遣出去的话……那么如果叫他们知道了这一则——那陈豢有可能还活着,他们反倒会……宁可不要这一战,再等上一千年,也不会叫云山落地、不会叫咱们出山了!那些人就只能做什么……他们口中的完全之事而已。”


    “这件事,绝不能叫他们知道。”他顿了顿,咬牙切齿,“慌什么!”


    这三个字,像是对卓幕遮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已经不是从前那时候了!”


    “我们两个,不是当年那两具行尸走肉,也不是当年的两个游魂……我们是圣人!”


    “即便是陈豢的劫身……哼。当年她气焰最盛的时候,可以扑杀了她,而今她只是个游魂,还要怕她么!?何况——也未必是她!慌什么!”


    “木南居主人……哼。”苏玉宋瞪着卓幕遮,“不是早想等她露面了么?如今用李云心做饵终于要钓出来了!正合我意!”


    一口气说了这些,卓幕遮并不言语。苏玉宋也停了,再沉默许久。


    而后又道——


    “慌什么!”


    再过……一刻钟的功夫。卓幕遮才低声道:“那么,如何应对?”


    “分人去。”苏玉宋毫不犹豫地说,“木南居的人——”


    他小心地避开了“陈豢劫身”这个字眼儿:“在这个节骨眼儿做这种事,无非是告诉我们他们或许还可以利用野原林中的大阵做文章。我们倘若不管,他们就会真地得手。我们管了,则要分兵,与妖魔争斗便不利。”


    “这是一个阳谋……我们知道他们的打算,但也只能如此做——分人去,将野原林看住。”


    “但接下来……”苏玉宋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我们原本,是打算将黑塔那里的人送给妖魔吞掉、再分人去各国帝王处。如此兵力匮乏,首战必败。而后妖魔杀到通天泽云山下,长老们便必须要我们出山应对,到那时候我们再逆转乾坤……”


    “可既然要分兵去野原林……与妖魔的首战便不能大败。至少……不能叫妖魔大军突入到通天泽前。否则,一旦到那时,我们两个也无法扭转局面……那么即便几个龙子原本也是打算葬送那些妖兵、妖将、提升自身的境界,可眼见着云山就眼前,他们也必然会临时起意,先拿下云山再说。云山……对妖魔而言,诱惑力可能比境界还要大!”


    “所以说……”苏玉宋低叹一口气,“原本打算……与妖魔佯战一番。输赢皆可。但如今……是首战必须要胜了……至少不能大败!”


    他又将这话重复一遍,便继续沉思起来。


    卓幕遮只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起身向外走。


    苏玉宋抬头:“你去哪里?”


    “杀了李云心。”卓幕遮平静地说,“你没有意识到么?即刻将李云心杀死了,什么麻烦都不会有——不必分人去野原林,此后也仍可依计行事。”


    苏玉宋站起身,严厉地看着她:“我看你是慌了神。杀他?如今为什么偏要杀他呢?”


    卓幕遮停住脚步:“你可是刚刚说了——因着野原林的事,首战便容不得差错了!”


    苏玉宋忽然一笑:“我是说,现在不要杀他。到了三天后,也不杀他了。你想一想看——”


    “我们原本只将李云心当做饵。这种饵,死不足惜。但如今既然木南居有了这样大且明显的动作——这可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远比我们当初预料的更加在意李云心?”


    “——在知道李云心被我们囚禁在云山上的时候,去野原林中证明他们亦有修补法阵能力,就是在告诉我们,即便杀了他,也可以救活他——你想一想看,李云心对于他们而言,是不是极重要的?”


    “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杀来泄愤!”苏玉宋沉声道,“倒不如留着……看来他身上的东西比我们想得要多,他没有全吐露实情的。我们留着他,一边拷问,一边可以静观木南居还有何举动……岂不就是反客为主了么?”


    “到首战之日再将已被废了的李云心拎到阵前羞辱一番,一可摧一摧他们的锐气,二可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还有比这更如意的事么?”


    卓幕遮愣了愣。将苏玉宋所说的话细细思量一会儿,皱眉:“那么如今……”


    “先遣人去野原林。先去做做样子。”苏玉宋轻出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重新清明起来——似是已经慢慢摆脱“陈豢有可能还活着”这件事带来的惶恐忐忑了。大局重新在心中明晰起来,甚至……惶恐与畏惧慢慢褪去了,心中还生出了一丝隐约的豪情来。


    陈豢……陈豢……


    从前怕你,今日可不怕你。要来便来吧……瞧一瞧——咱们谁是如今天下的主宰!


    这念头在心中一起,便越发炽盛。直到——


    他袖中符箓剧震、且辛细柳亦从殿外一阵风似地跑进来,正撞到卓幕遮的身上。可也来不及如往常一般撒娇,只抬起头——


    “师兄、师姐!”她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黑塔……陷落了!”


    第有关签到发帖和经验以及书评区


    今天一打开书评区的时候被壮观的情景吓到了。大概有十几个签到楼码在页面上……书评区首页一片空空荡荡书评全没了……


    不知道别的作者怎么看书评区,但是我自己每天都会刷书评区看,每天好几次。每一个帖子每一个回复都会看。有夸我夸出花儿来的,还会美滋滋地看好几遍。


    其实签到贴刷屏这个情况一直都有,只是今天实在太壮观了。我大惊之下就赶紧都删了。于是书评区重新被评论填满了。


    但是删了之后我现在又后悔了。


    因为似乎情况是这样的:每天发两个主贴有积分,回复两次也有积分。


    此前说在签到楼里签到,但是似乎这样就没有发帖的经验了。大家是为了发帖经验而每天发两个签到帖。


    所以说都不是恶意刷屏,而是读者每天签到。


    我是可以理解这种感情的——看一本书,每天习惯性地签到,我想到这种事也觉得像是一种“羁绊”或者“习惯”,感觉也不错。


    但是有一个问题吧……


    一来这样我看书评真的很不方便。可能有些书评我一觉醒来就被刷没了,我看不到。


    另一个是……评论区太空的话,的确会导致流失一些本来要来看一眼的新读者。


    但其实归根结底,是坏的制度导致的。锅应该是起点现行的积分制度来背。


    可是情况既然如此,我想问问大家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既可以每天发帖得经验,又可以不影响书评区,我们两全其美。


    大家有什么主意,可以说啊。


  第五百零一章 张将军


    黑塔,在陷落之前距离通天泽中的通天湖六百六十九里,乃是玄门修士前突入业国中部平原的一座前哨、大本营。


    大量修士聚集于此构筑防线。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诸国联军大营,原本便散落在黑塔外围。


    之所以在这里建立这样的一道防御,是因为地势使然。


    黑塔前方两百里处是高耸的漫卷山——乃是北方。而左右两边的东方和西方则另有两条巨大山脉,一为呼风山脉,一为图鄂伦屯山。庆业两国的天然分界线为图兰江,而图兰江的“图兰”两个字,是原本生活在两国边境处的呼尔珲伦人的语言。这图鄂伦屯山,同样是从前的呼尔珲伦人的叫法——意为“飞鸟都无法逾越的天宫”。


    实际上图鄂伦屯山脉的确是业国乃至周边诸国的地理最高点——从前通天泽处原本是一座巍峨高山,便是图鄂伦屯山的支脉。


    也因着这样的地形因素,这三山实际上是围成了一个口袋的——中间便是业国广阔的中部平原。


    八位龙子各率大军在三座山脉中驻扎,玄门修士则占据从平原往通天泽的出口。如此一来从想要从三山中突进通天泽,非得先过他们这道门槛不可。


    虽然中高阶的妖魔、修士都可以御空,但毕竟数量并不多。且许多化境的妖魔并无此种神通,化境的修士倒可以倚仗法器舞空,却也并不能持久。可以作争斗时的手段,却难长途奔袭。


    因而大量的低阶妖魔、修士,仍旧要像凡人一样受到地形限制。在排兵布阵的战略方面,与凡人军队亦相去不远。


    而黑塔本身,亦是一件道器。塔身为一件名叫“十尺黑风锏”的法宝,被祭出之后伸展百丈高,将附近形势轻而易举地尽收眼底。塔顶嵌一颗“红珠”,也是一件法宝。倘若有高阶的修行人运起神通,红珠便立即放出致命的火光——方圆百里之内,草木人畜尽焚。


    这件道器只由这么两样法宝构成,威力却惊人。专由琅琊洞天新任掌门枯蝉子掌控,坐镇统筹一方,阻挡妖魔来势。


    以他玄境的修为,倘由诸多修士持护周边、再全力催动这件道器——即便是圣人在世也要暂避其锋芒。然而有一得必有一失。这黑塔之所以威力如此巨大,一则是因为要用到红土,二则是因为一旦在某处座下,就不可轻易挪动了——十尺黑风锏的根基将花费数日的功夫、如同树根一般深入地下,吸取大量灵力。再将这些灵力通过塔尖红珠释出,才有神鬼辟易之威。


    此前数日,黑塔当中的众多修士便是在做这件工作——护卫黑塔筑基完成。而,到了第十日的功夫,终于大功告成——这件道器牢牢地扎根在通往通天泽的必经之路上,像一柄杀意慑人的黑色巨剑。


    至此,玄门拥有可怕的、威力巨大的道器。亦有数量不输于妖魔的高阶修士。还有许许多多虽数量少些,但令行禁止、从脑聪慧的低阶修行人……实在想不出在短时间内,会有什么失败的可能性。


    但不可能的事情却的确发生了。


    在这第十一日的午后,当苏玉宋与卓幕遮在小云山里透过镜符向外看的时候,看到的正是——


    黑塔被从中截为两段,上半段倾塌在泥泞的土中,像一柄折断的剑。


    塔尖的红珠不知所踪,但地上却是实实在在的血红一片——修士们不晓得死伤了多少,人的尸首与妖魔的尸首混在一处,分辨不出敌我来,也一同陷入淤泥。


    而背景则是,滔天的大雨,翻滚的浓云。仿佛天河被倾覆了,将所有的银河水都倾注到业中平原当中。几乎看不到人的面孔——哪怕相距三步之外。因为雨……实在太大了。


    这雨不但大,还诡异非常。雨、雪、雹,混杂一处。在天空中就激荡起浓重的水雾来,将黑塔周边方圆三四百里的土地全部笼罩,经久不散。


    而场中还有如雷的呼喝声。偶尔,亦有玄光在雨帘中一闪而过,似乎仍有零星的交战。


    苏玉宋眼见了这情景,便晓得事情刚刚发生——玄门的人败走,甚至还未来得及将消息送上云山来。可……即便如此又怎么会败的?!


    有黑塔在,怎么会叫妖魔突入到塔下的!?

    他转头厉喝:“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此刻辛细柳也并不在意他的语气,立时答:“是木南居的人。一刻钟之前找到我,说今日玄门已败要我这些日子留意你们的动向……随时回报……”


    苏玉宋一愣,同卓幕遮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畏惧。


    果然是……是木南居的人在捣鬼。


    他们出手帮助妖魔了……他们,似乎终于不打算隐藏在幕后了!

    但实际上,无论是苏玉宋、卓幕遮,亦或坐镇黑塔的枯蝉子、甚至那许许多多如今已失掉了生气、被踩踏入泥水中与凡人无异的修行人,都难以想象,这一次妖魔大捷,竟是因为一个凡人。


    而这个凡人,是在三日之前走进漫卷山、走到睚眦驻扎的地穴处的。


    漫卷群山中早已被妖魔占据,凡人再不敢入内。即便是班师回朝的各国联军,也都绕道而行。来业国之前有不少军人虽相信妖魔可能存在,却并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地见到他们。待他们这些日子在漫卷山中、在营地中经历许许多多的事,终于对某种超越了凡人所能理解极限的事情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


    妖魔的确有。妖魔会吃人。


    仙人的确有……仙人未必会渡人。


    因而这些天里漫卷山林中已见不到凡人的踪迹了。然而在三日前的傍晚,却有一个凡人手持一道强力符箓,通体金光流转,在一干妖魔的“簇拥”下,一直走到了地穴的入口旁。


    妖魔之所以簇拥不是因为崇敬,而是因为自第一个见他的妖魔起,就想要将其扑杀掉。可他身周的金光神异非常,寻常妖魔并不能近身。不能近身便只好一路尾随着、发出示警。由此一路上妖魔越聚越多,到这凡人走到地穴旁的时候,身边已聚集了数百之众——其中甚至不乏两个真境的大妖!


    却说这人看着是五六十岁的年纪,但两鬓却只是斑白罢了。身穿戎装——乃是一身暗绿色罩袍作底子的虎头吞肩锁子甲。


    此乃离军的铠甲——应当是属于一位偏将的。倘若有识货的人再仔细看,也能依着他的佩刀、短剑、帽缨得知,此人乃是离国浮游军的偏将。


    离国浮游军是一支特殊且神秘的部队。许多人知晓他们的存在,却很难见人。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不是在战场上搏杀,而是渗透、欺诈、暗杀,亦或在战时释出许多真假难辨的消息,迷惑敌军耳目。


    而今……这样一位浮游军的将军,却在一个傍晚手持符箓面不改色地从山下一直走到关元地穴边,实实在在是这几日所发生的最奇怪的事了。


    而他到了这地穴边,先往下看了看——其下只见巨大的无底黑洞,不晓得通往何处。寻常人见了这可怕情景怕是要双腿发软,他却神色如常。转身先在洞边的崖上找一块青石坐定了,然后腾出右手,慢慢地为自己卸甲。


    周围数百妖魔发出恐吓声、斥责声、叫骂声,震耳欲聋。倘若这符箓失效,随便一个小妖便可在顷刻之间将他撕碎。可这位将军却面不改色,只像端坐在自己的军帐中一般。


    先将胸甲解开了——领口立即升腾出一阵白雾来。这却不是别的,而是因他在山中跋涉许久,甲胄内的汗水早蒸成了水雾。然后慢慢地、将胸甲取下。


    这胸甲是前后套着头的。他取下的时候左手一缩,掌中符箓未拿稳,忽然掉落下来。符箓一落,身上金光立时消失。群妖见了这个机会本能地便要扑杀上去。可这位将军又一反手,再将飘荡在空中的符箓捏稳了、同时将胸甲也卸掉了。


    灿烂金光重新亮起,扑上前来的群妖立时被再次迫退!


    经历了如此凶险的场面,他脸上却仍没什么惊慌之色。只坐定了、长舒一口气。再随手将胸甲也搁在大石上,一笑,终于开了口:“想害本将军?哼……你们这些蠢妖魔。害了本将军——不知接下的几天里,还能有几个活着!”


    听他这话的时候本以为是在大放厥词。可直到黑塔陷落之后才晓得他这话的真实意思。


    他说了这话再一转眼,挑着体型最大、面相最凶的妖魔看:“你们当中谁是头领?速去禀报你家大王。就说——木南居的友人,要送上一桩大大的好事!”


    可哪里会有什么妖魔理他——更想将他将捉拿在手里、打断手脚再说。


    如此群妖聒噪了一阵子,却并无一人动。


    这位将军却也不急,只再和善地笑了笑:“不去,就等着罢。一直等到——”


    可话说到这里,群妖却忽然安静了。刚才那股疯狂恐怖的气焰一扫而空,都变作了只会呜呜低鸣的野兽般,齐齐往两旁退去,在中间让出一条道路来。


    一个着金袍的轩昂男子背着手,微皱眉,漫步走来了。


    这……能叫群妖慑服、畏惧惶恐的,不是龙二子睚眦还能是谁?


  第五百零二章 破红珠


    但这位将军见了睚眦的气势,竟也不慌。只盯着玄境大妖细细地打量——而玄境的大妖也在打量他。


    如此目光对视两三息的功夫,睚眦正欲面色阴沉地开口——


    老将军却忽然将手中的符箓丢掉了。


    符箓一落地,立时化作纷扬的灰烬。他身上金光渐消,禁制不存。群妖登时发出低沉又狰狞的怒吼——倘若不是睚眦在前,立即就要一拥而上了!

    见他如此举动,睚眦的眉头倒是稍稍舒展。略一抬手,止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妖魔:“你这凡人,倒是有胆色。你是什么人?”


    这位老将军便坐在石上,向睚眦抱拳:“通天君恕在下无礼吧——毕竟是老弱的身躯。走这段山路,已经无力起身了。只好歇歇。”


    “在下么,乃是离国浮游军偏将,张正忠。这是明面上的身份。但还有一层身份,则是木南居离国大掌柜——通天君可听说过木南居?”


    睚眦狐疑地盯着他,想了想。却并不答,只道:“你有什么事。”


    说了这话转头看天边——此处看天,是能看到天际有一条细细的黑线的。那黑线,便是玄门的黑塔。还能看到天边日头将落,晚霞灿烂壮丽,像是天空着了火。距离黑夜彻底降临,大概还有两刻钟的功夫吧。


    便转了头又道:“无论你有什么事,本君都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内能说服本君留你性命,你就能多活一日。倘若不能,只怕今夜就要被活撕了去。”


    群妖立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嚎声。


    但这位张将军却不慌不忙,只微微一笑:“那么请通天君,先将他们遣开。我要说的第一句话……可能通天君并不想被太多人听到。”


    睚眦似乎又稍有些吃惊。他想了想,眸子里忽然露出危险的光:“你是李云心的人?”


    张将军笑了笑,摇头。


    睚眦便沉默了一阵子,低喝:“散了。”


    只两个字罢了。那些跟了张将军一路的数百妖魔,却连半点儿拖延犹疑都没有,立即无声无息地散去——直退出好远,才又隐隐约约地嘈杂起来。似是原本就有许多从前有仇怨的,此刻再相见、不敢在睚眦面前造次,走远了才又内讧争斗起来。


    张将军这时候便挺了挺身子,正色、开口道:“通天君驭下有方。但座下的这些妖魔,便如此刻一般——一旦离了通天君的眼,就又是一盘散沙。如此的兵……对于通天君而言倒的确是累赘了。相比一直劳心劳力地带着——都送去死、化成妖力反而是明智之举。”


    睚眦没有说话,只是静听。但实际上这位张将军说“不想被太多人听到”的时候,他便已猜出或许可能是这番话了。


    这位张将军说了这些,又道:“至于木南居,通天君可能并未听说过。但此后,便可能会常常听到这三个字了。我此次前来,便是要为通天君献上一计,好叫通天君在接下来的战事里将局面牢牢掌控、立于不败之地。”


    睚眦低哼一声,又看看天边:“一刻钟,只剩下一多半了。”


    张将军又笑:“我也晓得通天君未必想要大胜。但如通天君一般高傲的大妖,又怎么会甘心失败呢?不想要大胜,只是原因有二罢了。”


    “一则,是因为通天君需要的是妖力。二则,是通天君自知胜不了。玄门相比妖魔,仍是强势太多。即便计谋再出色漂亮,手中没有如臂使指的兵将却也无可奈何。通天君不是好高骛远的人,因此很懂得接受现实——才但求一败罢了。”


    “然而却有一点。任何事,总得把握在自己的掌中才能叫人放心。譬如说胜负这件事——通天君是喜欢将主动权交给玄门,还是喜欢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呢?”


    “想胜便胜、想输便输,是不是比眼下的局面更好呢?或者更进一步——”张将军顿了顿,抬手指一指天边的黑塔,“主动到,不但能破了黑塔。甚至还能一路追击到通天泽里、杀上云山去,完成数万年来从未有妖魔达成的旷世伟业,然后再想,到底还要不要什么妖力、魂魄——这岂不是更妙的么?”


    他所说的这一切颇具诱惑力。但睚眦只冷冷一笑:“如此说,你这凡人,有法子破去黑塔?”


    张召忠亦笑:“黑塔乃是一件道器。包含两件法宝。一为十尺黑风锏,一为红珠。想必通天君已使人试过那宝物的厉害了——它扼守在往通天泽的去路上。一经全力催动,立时放射出致命的红光来——就连精钢都会在瞬间化为雾气。如果放开大军去攻,只怕顷刻之间就要损伤过半。但要越过这黑塔直往通天泽去,有限的大妖却又会势单力薄,被玄门中人以多打少——这不是通天君的忧虑?”


    睚眦的脸上终于现出明显的惊诧之色:“你这凡人,竟连这也知道。”


    “我们有许多人潜伏在云山。我们知道的事情远比这些更多。”张正忠正色道,“在击垮玄门这件事上,木南居与通天君有共同的利益。”


    睚眦听到这里,细细思量一番,又看了看天边。


    “你的一刻钟到了。”他沉声道,“但你侥幸赢得一命。今夜你就待在这里——倘若能活到明日,本君清晨再来见你。”


    说了这话再不停留,转身便落入洞中去。


    再过一刻钟的功夫,天完全黑暗下来。


    于是……这张将军身周黑暗的林中,便渐渐出现许多双闪烁着幽光的眼睛。但他还是不慌张。从腰间将腰刀抽出了,搁在手边。又拔出匕首,自腰间解下水囊和饭袋。一边警惕地观瞧四周动向,一边慢慢吃喝起来。


    林中的许多双可怕的眼睛,有些是属于野兽的。另一些,则是属于妖魔的。


    但……整整一夜的功夫,竟没有任何一个妖魔来袭扰他。这张正忠便晓得,无论睚眦究竟因为什么缘故将他留在这里过夜,必然还存了这样一个心思——他此前说通天君座下的兵将不听调遣……他便要自己在今夜看看,那些妖兵妖将到底如何。


    于是他晓得,这位通天君在妖魔当中的威势的确极盛。哪怕一句话都没有吩咐——但只要没有明令众妖将自己杀掉,他们便一个都不敢动。


    如此,一整夜过去了。


    当第二天睚眦再一次出现在张将军面前的时候,这位老将军已遍体鳞伤,面目几乎被血污遮盖。而他的身边,那块大青石周围则横七竖八地躺了十五具野狼的尸体,更有一头色彩斑斓的吊睛猛虎!


    睚眦挑了挑眉,看起来心情并不坏。绕着老将军走了一遭,才道:“原来你也是有几分本领的。那么,今天有什么话对本君说?”


    张将军便长出一口气,抹一把脸,重新落回到青石上坐了。并不抱怨自己身上的伤,也不提昨夜猛兽来袭的事,只仿佛是两人前一刻还在谈话,如今又重接上一般、没有半分犹豫地直入正题:“今日,我是要告诉通天君破解黑塔的办法。通天君得此计,便足以冲垮玄门的第一道防线。此后——通天君还想要求败局、或者打算更进一步,就是您自己的选择了。”


    睚眦点头:“你说。”


    张将军便微微一笑:“要破这黑塔红珠,说很难,也不很难。难是对天下其他的妖魔、修士而言。不难,则是对龙族而言。如今业国境内齐聚九位龙子,能活动自如的便有八位。这八位统领天下水系七分——若说起行云布雨来,便是圣人也远比不上。”


    “我所说的计谋便是——风雨。以及风雨,破去黑塔之上的红珠。”


    睚眦微微一愣:“风雨?”


    “正是。”张正忠沉声道,“诸位龙王合力行云布雨,那红珠的威力便要大减——你们座下的妖兵妖将便可正面冲击过去。在大风雨中高阶的玄门修士也必受影响,何况是那些不能飞天的呢。再将突袭的时间选在夜里——那时人的视力最弱,妖魔却有天然优势。此消彼长,攻其不意,必可马到功成!”


    睚眦愣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风雨?你叫本君——去用风和雨,对付玄门至宝?!”


    他说了这话脸色立即阴沉下来:“再给你一次机会。倘若再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立即撕了你!”


    玄境的大妖要发怒,张将军却半点都不怕。他只看着睚眦,沉声道:“这并不是玩笑话,的确是风雨。”


    “寻常的风雨,对付寻常的玄门宝物,自然是笑话。但如今,乃是由八位龙子合力兴云布雨——仅限在黑塔附近方圆一二百里内。那风云愈密愈凶,效果就愈好。等空中的雨雾浓重到了一定程度,在这样大的范围之上,黑塔红珠的致命玄光威力将被大大削弱——甚至不足从前的十分之一!”


    他虽说得郑重诚恳,但睚眦的脸色还是极不好看。


    张将军便低叹一口:“通天君自是见过水晶的了。那么通天君可曾隔着水晶晒过太阳么?”


    说了这话将手探入怀中,十分小心地取出一物来。


    正是一片巴掌大小的,磨得平平的水晶。他起了身,慢慢走到睚眦身前,将水晶举起:“容我大胆,请通天君试一试看——将手置于这水晶之后、再置于水晶之前,瞧一瞧是不是……在水晶之后更凉爽?”


    此刻乃是秋日的清晨,本就寒意逼人,哪有什么“凉”和“更凉”之分。


    但妖魔的五感都比寻常人敏锐许多——睚眦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手探过去、搁了一会儿。再放到上面去、搁一会儿。


    然后皱眉,看张正忠。


    这位张将军便将水晶收起,认真地说:“通天君已经感觉到了。这水晶,削减了阳光中的热量。风雨对于红珠迫散出的玄光亦同。等世所罕见的、足够浓密的漫天风雨大雾将众多妖兵妖将都遮掩了——那红珠便形同废物了。”


    “此事,连专司行云布雨的通天君都不晓得,玄门众人又哪有条件去晓得?他们也只会认为风雨于此无碍——一旦被我们突袭,岂有不败之理!”


    睚眦便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是开始细细思量此事了。


    过一刻钟,忽然翻身重回地穴,一句话都没有留。


    张将军便重新坐回到青石上,开始耐心地等——


    直到……又过一天之后。


    睚眦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便将他也带入地穴中。


    “再给本君好好说说,你们那木南居!”


  第五百零三章 红珠疑云

    因而在两日之后,当这位自称浮游军偏将、木南居离国大掌柜的张正忠将军,与睚眦、琴君并肩站在一头巨大无匹的金角巨狰肩上,在漫天的狂风暴雨、刀刃一般的冰雾中看如同汹汹洪流一般的妖兵妖掠过倾塌的黑塔、向着通天泽方向呼啸而去时……


    苏玉宋与卓幕遮却被召上了云山顶。


    他们两人上一次出现在云山之巅这间空旷殿堂中的时候,屋内是坐满了轮值的长老们的。


    然而这一次召他们来的只有一人。便是前次那位金发的狄人、被苏玉宋唤作“狄公”的。


    在苏玉宋开口之前,这位狄公就阴沉了脸,将一份帛书摔在他们身前的地上,冷冷地问:“红珠呢。”


    苏玉宋稍愣了愣,与卓幕遮对视一眼。


    其实愣的不是这位同为长老的“狄公”用这种以上对下的语气说话——他们二人早知道自己这所谓的“长老”,在另一些人眼中不过是高级仆役罢了。他愣的是,狄公竟未先问战局,未先问云山安危,而是先问红珠——


    道门法宝极多,红珠算是比较好用的,可应当远未重要到这个地步。


    因而想了想,便晓得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但他这时候可没心思陪着这位长老使性子。苏玉宋便轻咳一声、沉声道:“狄公不必忧心。战局仍在掌控中的。我刚才已经晓得虽然黑塔被毁,但伤亡并不大。妖魔趁着风雨攻来,首要目的便是毁去黑塔这道防线——只在其后追击的时候才有些损失。但真境以上并无伤亡,以下也……”


    “我问你红珠呢。”狄公却打断他的话,阴冷地盯着他。


    苏玉宋便又愣了。因为意识到……狄公似乎的确是在问“红珠”本身,不是借题发挥。


    这位狄公并不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平日相处倒更像是骄横的纨绔子弟。倘有不顺心的事,立时就要大怒了。可如今问了两次,语气竟异常严厉冷静,可见……与他而言红珠这东西似乎真地是顶顶重要,以至于连自己的情绪都收敛了、非常郑重。


    长老们……神秘事向来极多,苏玉宋知晓这一点。因而他收起了心中疑惑,纵使不解也仍顿了顿:“红珠……据枯蝉子说,落入妖魔手中了。”


    狄公便沉默了一会儿。苏玉宋与卓幕遮不说话——两人来此之前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有关黑塔如何陷落、陷落之后局面怎样,他们又该如何守住妖魔的攻势反推回去,心中都有计较的。更希望借着这一次危局,叫长老们在云山上也坐不住,将他们两个早些差遣出去。


    却不料……问的是红珠?


    狄公脸色阴沉地走了两步,走到苏玉宋身前,距他只有一步远。


    苏玉宋此刻是书圣原本的模样——白发老者。因而身形看起来比狄公稍矮些。这狄公便冷着脸,极具压迫性地瞪着他——这令苏玉宋感到不快。


    事情办得不好,斥责也就罢了。但即便是如刚才那样无礼的斥责,他心中也是会不痛快的。他们两个今日已非从前的游魂,乃是天下玄门正宗的领袖,且心中早有了自立的念头,如何能心安理得地领受此种待遇?

    他便微微皱眉,打算退开一步去、再强压情绪说些话缓和气氛。


    却未料到——


    狄公抬起手,重重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声音清脆,在这厅中袅袅回荡。苏玉宋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狄公,一时呆住了。


    可狄公却没理会他。而是又不紧不慢地走到卓幕遮身边,同样扬起手,也要赏给她一个耳光。卓幕遮此刻已反应了过来,本能便要躲。


    可狄公自见这两人以来一直隐忍不发的怒火,似乎终于爆发出来了。他厉喝一声:“你敢?!”


    此刻苏玉宋已回过了神,一把抓住了卓幕遮的手、将她拉住了。便在此刻狄公的手掌又落在她脸上——


    同样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


    然后他才后退一步,瞪着这两位“圣人”。


    而苏玉宋也瞪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纵为游魂,但如今地位已不同往日。遭受此种奇耻大辱,倘若还能坦然地微笑忍耐……才是心中有鬼呢!


    但狄公并不在意他的怒火。他瞪着这二人,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们两个,五天的时间。把红珠给我取回来、交到我的手上。五天之后,如果我看不到红珠,你们两个——也就不要回云山了!”


    见了狄公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可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苏玉宋与卓幕遮的情绪却大起大落,简直好比过了一年一般。


    他们经营了许久……运筹谋划,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出云山”么?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甚至不惜以云山为筹码——想要在局面可控的情况下,将妖魔放到通天泽中来,迫使长老们叫他们出面解决问题!

    但如今……


    千算万算,却只因一颗“红珠”!

    这狄公便叫他们出山去了!

    两人就此愣住,狄公却并不想再同他们说话。将衣袖一拂、转了身:“马上去!”


    苏玉宋与卓幕遮相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掌印。可心思并不在掌印上,而被惊诧与不解填满。于是过了两息的功夫,便再不多言——很怕狄公改了主意。只硬邦邦地说一句“那我们便动身了”,便疾步退出了这间屋子。


    一刻钟之后,两人重回小云山了——对坐好半天,没有言语。


    一则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原本十几天之后的事情提前到来,他们倒有些事还没有准备好。


    另一则则是因为,必须先要弄清楚,“红珠”到底有什么蹊跷。


    “红珠……”苏玉宋皱眉,“你还记得这东西是个什么来历么?”


    云山上的宝物浩如烟海,即便圣人也没法一一记下。平日里这些事向来是卓幕遮打理——苏玉宋问了这句话,她便咬着牙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简,细细查探。


    便听到苏玉宋又说:“如今他这么一提,我倒是记起了。”


    他说话的时候也是咬着牙的,显然余怒未消:“我们当时在他们面前说起这么个引动玄门妖魔两败俱伤的计谋,他们未问太多细节,便应允了。但此后……也是那蛮子将我单独召去,细问我各处要点。”


    “我当时未想太多,只大概提到先在业中平原出口处建一道防线——他也就略了过去,又问我些别的零碎事。我那时候就稍微有些疑惑……他怎么忽然关心这些了?”


    “兜兜转转谈了好久,才转话风对我说,业中平原入口处地势一马平川妖魔又多,需要威力强大的杀伤法器才守得住。又说他曾经在玄门见过一枚红珠——用于这种情形最适合不过。”


    “我当时……并未多想。”苏玉宋皱眉捻须,“只当他一时兴起了随口一说。但又觉得毕竟不好拂了他的意,且这黑塔的确适合用来防守妖魔,便用了。但此刻再想——”


    说到这里被卓幕遮打断了:“找到了。”


    女剑圣将掌中玉简递给他:“你自己瞧罢。怪不得你我都没有印象。”


    苏玉宋接过玉简一看,才晓得——


    红珠并非圣人遗宝。而是在一千多年前,由长老们“发现”的。其实也不是“长老们”,而是狄公。至于如何“发现”的,并没有详细记载。只是此后觉察威力奇大,便一同列入玄门至宝的名录中。


    这就……蹊跷了。不是圣人炼制的宝物,威能却与圣人遗宝不相上下!

    苏玉宋瞧了这玉简,眉头一皱。沉默两息之后,抬眼看卓幕遮:“此事非比寻常。”


    卓幕遮同样意味深长地点头——两人此前脸上的怒火全不见了,似乎这件事的重要性,已经令他们没什么心思去“愤怒”了。


    对于李云心来说共济会的长老们极度神秘。对于苏玉宋与卓幕遮,乃至共济会的许多游魂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是没有旁的游魂见过长老们的!

    而今的两人想要自立,便自然要……更加了解长老们的心思、做好准备——甚至为此后一旦反目做准备。


    但一直以来长老们看似都是铁板一块——是拥有某个极端一致的目的的。对于游魂而言,他们便是一整块坚铁,寻不到半分缝隙。但如今……缝隙似乎出现了。


    “当时是那蛮子单独召我去,叮嘱用红珠的事。”苏玉宋沉声道,“而今,又是单独召我们去,讯问红珠的事,期间没有提过别的长老,更没有额外多说什么。这意味着——”


    “其他长老不知道这件事。”卓幕遮说,“这是他的一个秘密。长老们之间……也有秘密。更意味着他们之间或许也有参差的势力。”


    “呵呵……倒是意外之喜。”苏玉宋说了这话便起身,踱了两步,转身看卓幕遮:“至于红珠如何被破——竟然是用风雨破红珠……此事怎么可能?必有蹊跷。我早说过——那李云心没有说实话!龙族竟然有此神通能以风雨破去玄门道器!这就去问他——他的安逸日子,也是到头了!”


  第五百零四章 人之将死

    而此刻,亦有两人在谈论李云心——不是在云山上,而是在黑塔上。


    黑塔倾塌了一半,但余下的半截仍有五十余丈。五十余丈……换做李云心所在那个世界的概念的话,则是一百七十米——将近六十层的高楼。在这样的高度向下看,妖兵妖将皆成蝼蚁,广阔的地势尽收眼中,乃是一片汪洋水泽。


    风雨已经收了。但此前短短几个时辰当中,在这片土地上方所降下的风雨水……几乎相当于整个业国一年的降雨量。因而如今往前看,已经看不到什么土地、树木。汪洋洪水一直淹到地平线的尽头,妖兵妖将皆顺水而行。有不擅水性的,便由现出了真身的巨大妖兽负载。有擅长水性的,更是如鱼得水飞身向前,凭胸中的余勇追击那些落后的低阶修士,又造成许多杀伤。


    睚眦负手而立、眺望远方。大袍被狂风吹拂得猎猎作响、背衬着铁青色的天穹,竟别有一番豪情万丈的气度。


    “如此大胜,云山的双圣必然气急败坏。”他眯起眼睛,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看起来我们的那位九弟,处境要不妙了。再有三日的功夫……倘若他还不回来——少龙主,你那禁制……”


    琴君站在他身边。但身上的袍袖却并不为风所动,只静静地垂着:“我那禁制,就要抹掉他的肉身与魂魄了。唉——”


    他浅浅地叹一口气,如此遗憾的模样竟比天下间绝大多数女子都更加动人心魄:“本是九个兄弟姐妹。倘若他真能如约回来、我们冰释前嫌,一家人和和气气,该多好。可是如今哪……”


    他转眼向下看,蝶翼一般的睫毛低垂——看到的是坐在黑塔之下,那头巨大的金角狰肩上的张正忠,“这人竟能找到我们,说出如何破解玄门至宝的法子。我看着这个人……就只觉得他的身上有一股邪气。我再细细一思量,总觉得熟悉。后来想,哎呀,可不就是九弟身上的那股气么。”


    “咱们的九弟……知道的事情可不少。”他顿了顿,看睚眦,“且比你我都要强一些。”


    睚眦挑了挑眉:“强一些?”


    “不是说修为。甚至也不是手段。”琴君眯眼向前方看,抬手一指,“往后就是乱世了。天下大势已变,我们就不能再如从前一样隐居深山大泽当中,而要出世。可出世,就要同人打交道。但二弟,你未意识到么?我们,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木南居么?该是听说过。我也听说过。可谁晓得九弟什么时候,得了他们的助力呢。我们这位九弟,可不是从前的九弟——知道的事情远比咱们多。此后乱世到了……谁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还很难说呢。”


    睚眦沉默一会儿,眉头微皱:“这么说,少龙主不打算杀他了。”


    琴君一笑:“咦?我何时说要杀他了?只要能回到我们身边来——我高兴欣慰来来不及,怎么要杀他呢?”


    睚眦眨了眨眼,不说了——像是他也分不清自己这位大哥的话是真是假。


    琴君便再笑叹:“不过今天你既然是提起了……也罢。我们做哥哥的,也就瞧瞧小弟如今是个怎样的光景了。”


    说了这话,探出纤纤玉指在自己的额上一点,再一拉!

    便仿佛是,将他的头脑中的什么东西拉出来了——许许多多模糊的光影被牵引成一条看似黏黏糊糊的线,最终离了他的额头,聚集到指尖去。


    琴君再将手腕转了转,那光影并便被绕成一圈一圈的圆,最终连成一片,竟成了个类似苏玉宋那镜符之类的玩意儿——可以见到李云心的人了!

    见了这情景,睚眦一愣。随即低声道:“少龙主……那里可是云山!有两个太上的!倘若被他们觉察——”


    琴君却一笑:“太上?又如何。”


    “太上?又如何”——这句话被琴君说出来的时候,也被李云心听到耳中去了。


    因为就在琴君面前的镜像成形的那一刻,他与睚眦的身影便也一同出现在了囚禁李云心的大屋中!


    但现身的自然不是真人,而是虚像。且这虚像摇摆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散去。可即便如此……也实实在在将李云心吓了一跳——其时他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只能用自己锋利的指甲拿一块石头做雕刻。如今只雕了一半却陡然听见屋中还有人说话——


    登时从竹榻上跳起来,转头看。


    于是正看到他的两位哥哥。


    琴君的影像现身于此,却先是皱了皱眉、往四下看看:“竟还有个禁制。啊……是这个模样。”


    又将眉头舒展了:“我本以为云山该是人间仙境、非常华丽的。可如今看,倒比我的四时宫还要简朴些。比起二弟你的金碧辉煌宫么……就更是——”


    她这话还未感慨完,李云心已从竹榻上跳起来,像见了亲人一般大叫:“大哥二哥,我想你们想得好苦!快救我!”


    他情真意切地呼喊出这句话,睚眦仍面无表情,琴君倒是噗嗤一笑:“几日不见,九弟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说说看,到底因为什么想念大哥、二哥了?”


    李云心便立即道:“二位哥哥有所不知——我来了这云山之后,被那两个老贼百般凌辱,要我投向玄门!我岂会做这种事?那两个老贼便虚情假意地向我示好——一边要将他们的爱女许配给我,另一边,在我耳边诋毁二位哥哥!说什么少龙主非男非女……说什么二哥有勇无谋——”


    李云心恨声道:“呸!我当时就同他们翻了脸,只道是宁死不屈——”


    琴君便又笑了:“好九弟。暂不说这些事。我先告诉你一件喜事——我们已经将玄门的黑塔破了,此刻正往通天泽进军。”


    李云心一听又喜:“两位哥哥是来救我的么?!这么说……我来云山做的许多事,倒是帮上了大忙!”


    琴君仍笑:“九弟的确是帮上了忙。却不是在云山帮的忙,而是在云山之外——前几日跑来一个张将军,自称离国浮游军偏将,和……木南居离国大掌柜。九弟,可知道木南居?”


    李云心眼珠儿一转,立即道:“自然知道!此事也是我吩咐的!”


    琴君便看了看睚眦:“我就说,咱们的这位九弟比我们两个都要强些。你瞧——千里之外运筹帷幄,深入虎穴却安然无恙,可当真是难得的人才了。”


    李云心立即苦了脸:“少龙主不要说笑了——我如今虽然无恙……但那两个老贼却说开战之日要拿我祭旗。如今两位哥哥神通广大提前破了他们的阵地,只怕……明天他们就要将我带出云山、当着二位哥哥的面杀掉了!”


    琴君一笑:“咦?那张将军既是九弟派遣来助我们的,九弟又怎么会算不到大战要提前呢?”


    李云心被他问得无语,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这时睚眦低咳一声:“九弟。事到如今,二哥不同你说些没用的话了。只问你两件事。你倘若细细地说了,二哥可以向少龙主求情——救你的性命。倘若事到如今你仍对哥哥们心有隔阂、不愿坦诚相对,那么二哥也无计可施,纵使心痛,亦无法保全你了。”


    李云心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立即点头:“二哥请问——但凡九弟知道的,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睚眦便看着他:“第一件——九弟是如何成了如今这螭吻龙身的?”


    “第二件,我知道白散人死去的当夜,九弟曾与……我交谈过。那一夜都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听他问了这么两个问题,李云心便犹豫了一会儿。


    便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突然听到另一个声音说道:“是啊。本座也想知道——你那日对我说的,你如何做了龙子的说辞,究竟是真是假。既然今日你的两位哥哥也在——不如再说一遍吧。”


    门帘一挑,苏玉宋与卓幕遮进了门。


    气氛在一时间变得极诡异。妖魔与玄门正在交战。可在这样的时刻——双方的实际指挥者……却在这一室中会面了!

    眼见双圣进了门,睚眦立即闷哼一声。


    可琴君神色如常,一挥大袖,将双臂端庄地端在身前:“原来双圣是这个模样。我这做客人的冒昧上门,倒是唐突。但也不会唐突二位太久——想必我这九弟已对二位说了……我在他神魂中种下了禁制。”


    “而今能有幸来此,便是因着激发了他神魂当中的禁制。但这禁制只是个灯引罢了——燃烧的则是他的灵力。等灵力燃尽了,就该烧肉身、神魂了。因而,我与我这二弟也只能如此见二位一面而已。”


    李云心听了这话,面色立即变得极难看。他咬了咬牙:“少龙主……我来此……是为你办事!”


    琴君便笑了笑:“谁说不是呢。九弟——好好答了你二哥刚才的两个问题,我就想法子救了你,如何?”


    苏玉宋听了这些话,连声冷笑起来:“妖魔、妖魔……到底是妖魔。果真是残忍狡诈、冷酷无情!哼……李云心。”


    他冷冷地看着他:“此前我等你真心归附三番两次给了你机会,但你冥顽不灵。到如今的滋味如何?你这妖魔大哥、妖魔二哥,可并不想救你……倒也要你早死呢!哈,如今尝到天地不应、走投无路、众叛亲离的滋味了么?你这小人最喜欢挑拨离间——难道早没有想过今日的报应么?!”


    似乎是本以为救星到了,如今却发现“救星”实则是“杀星”、“催命鬼”——李云心看着心灰意冷、纵有满腔的怨恨却无处发泄、更没法子发泄,连身子都在发抖了。


    但实际上则是——正如琴君所言,他的灵力正在被玄境巅峰大妖所施展的手段迅速消耗。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气力不支、踉跄后退两步,跌倒在竹榻上。


    琴君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唉。看来九弟说的是真的——这些日子倒受了不少凌辱,气力也不足了……灵力耗竭得这样快。既如此……看着你是存了死志。九弟——阵前见吧。”


    说了这话一拂衣袖——两个玄境大妖的身形立时消散了。


    下一刻,站在黑塔之上的琴君,收敛笑容。


    略想了想。


    然后转脸看睚眦,低声道:“如今我放了心。云山双圣没有救小九。他虽有许多话不说,但已不足为虑了。只是……二弟,你有没有发现——”


    “双圣不对劲儿。”


  第五百零五章 出云山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刻,苏玉宋转头对卓幕遮说:“龙大龙二,大概已经觉察我们身份有异了。”


    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苏玉宋与卓幕遮表现得太像人。无论刚才说话做事还是神态动作,都与常人无异。可玄境的修士就已经是万年不变的阴沉死板表情了,而况双圣。


    且……万古以来首次被妖魔突入云山内部、甚至是小云山内部,这两位双圣却毫无作为——没有对两个妖魔的幻象做任何事,也没有对妖魔的本体做任何事。


    这都绝不像是圣人的手段。


    他说了这句话,又低叹:“倒是未料到这李云心身上的禁制还有这么一层功用——竟可以窥探我云山内部。所幸也没将他关到什么要紧的地方去。这一次是我们失算。接下来应对那些妖魔,可容不得什么闪失。野原林处我已差遣了人去。细柳么,也叫她去木南居处探听虚实。接下来——”


    他顿了顿,“我们该出山。先将通天泽的情势稳住。”


    他与卓幕遮在李云心面前说这些话,丝毫不避讳。看着已是将他当成死人或者摆件了。


    卓幕遮倒是将目光往他那里斜了斜:“先前说留他一命——”


    李云心猛地抬起头来。


    苏玉宋却皱眉:“唉。这件事,也是你我少有的……一变再变的事了。此前我倒是想要留他性命——因为木南居。岂料事情瞬息万变——如今又晓得龙大的禁制乃是在烧他。”


    “那龙大是妖魔中的玄境巅峰,天生有古怪的神通。你我如今都难应对这禁制。既然如此……还依着此前的安排吧。将他带去阵前祭旗。但如今则是叫木南居的人看,李云心可不是死在咱们手中,而是死在妖魔手中。倘若那木南居主人真看重他——也是个叫他们与妖魔生嫌隙的好手段。”


    他说了这些,卓幕遮点头:“如此就好。我想要这人死掉,已经很久了。”


    两人刚说完这些,便听李云心忽然连声冷笑起来:“画人画虎难画骨,哼哼,你们这两个孤魂野鬼,心心念念想着做真圣人,模样气质要模仿,到后来,连自己的心都丢掉——口口声声说什么做圣人久了自然心怀天下。却岂不知自己还是在模仿么?”


    如今他似乎是终于失掉一切生的希望,自知必死。因而不再委曲求全、更不阿谀奉承,袒露出自己的本心来:“如今你们是连心都在模仿!呸!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除了那点可怜的执念再没任何东西是你们自己的了!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


    李他在竹榻上坐起来,嘴唇发白、眼窝下陷,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精神却健旺得很,仿佛在燃烧最后的生命力:“你们知道真正的大人物是怎么个模样么?你们不知道的话,可以去瞧瞧那琴君、睚眦!虽然都只是玄境……可那种天生的气度,是你们两个无心鬼怎么都学不来的!”


    “真正的大人物,一言九鼎,立场坚定。做事有明确的目标,一经决定便不会被轻易动摇——就如同他们两个,在巢穴的时候打算不给我活路,刚才来这里见识了一遭还是不打算给我活路!你们两个说……要叫天下人看看我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哈……正合我意!”


    “死在他们手中,也比死在你们这两个……做事犹犹豫豫反复无常、今日说生明日说死的孤魂野鬼手里要体面得多!正配得上老子渭水龙王的身份!”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便喘息起来,似是消耗许多体力。


    苏玉宋与卓幕遮对视了一眼,而后笑起来。


    “看来他如今是真没什么法子可想了。”苏玉宋对卓幕遮说了这话,转眼看李云心,“倘若你一开始就拿出这般气度来,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可惜你这人总是自以为聪明喜欢算来算去呢。那么我也还是前几天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岂不知世事险恶,也并非事事都在你掌控之中。如今尝一尝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滋味吧。”


    他这话音一落,李云心却忽然从竹榻上跳起,暴喝:“我先杀了你!!”


    他跳起的时候双臂一扬,如同大鸟的双翼。便有许许多多由线条构成的小人儿一窝蜂地涌出来,立时将整间屋子挤满。小人儿一出现,张口便骂。可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以至于叫骂声连成一片,真如魔音贯脑一般。


    ——边骂,就边向这两位伪圣扑过来,用手中各式武器或劈或砍或刺,直攻各处要害。


    但苏玉宋慌都未慌,甚至还有闲暇转头再对卓幕遮笑着说了一句“你瞧,他果然还留了些东西”——而后厉喝一声:“镇!”


    那许许多多的叫骂声立时变成了袅袅的“嗡嗡”声——再一看屋中,还哪有那些人的身影?

    都被镇到地上、桌上、墙壁上去了!


    但李云心也不在屋中了。苏玉宋与卓幕遮转眼瞧——李云心竟已出了屋外,此刻快冲到那些由大槐树围成的墙边了。


    但……似是打破禁制、冲到那里已是他的极限。力气终于不支,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苏玉宋低哼一声,漫步走过去。


    李云心便不再逃了。转了身箕坐于地,一眼不发地盯着苏玉宋。


    “想不到你能破这禁制。倒是有本领。既然能破,怎么不早些逃呢。”


    李云心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哼。这种禁制手法,拙劣得很。我思量了几天画派的功法,到今日自然能破。有什么好稀奇。倒是你们两只蠢鬼,几千年没什么长进,才稀奇吧!”


    但苏玉宋已不屑于同他计较。只笑一声:“也罢。你的时候要到了——容你逞逞口舌之利罢!”


    然后一把将他提起,与卓幕遮一道……纵身直往山外去了。


    这两个伪圣在云山中被困千年,李云心只被困了数日。但如今终是一同脱了牢笼……直奔外面更加广阔的世界了——亦不知是福是祸。


  第五百零六章 大战

    一颗表面缠绕着烈焰与电芒的巨大滚石从火云疯狂翻滚的天空中呼啸着砸落在地。落地处,三位剑宗的虚境剑士正驭使飞剑同一只身形庞大的妖兽缠斗。


    此妖战得兴起,现出了真身——乃是一头巨大的野猪。这野猪的体型比寻常的健牛还要再大一圈,口中一根獠牙便有半人高。此妖虽也是虚境,可未得道时便已是山林中出了名的皮糙肉厚,就连猛虎也奈何不得,何况而今成了虚境的妖魔、身躯远比同境界的修士更加强横呢?


    因而即便是以争斗见长的剑宗修士的三口飞剑齐齐往他身上斩落穿刺,要破他的皮甲也极吃力。在寻常时候,虚境的剑修自不怕什么虚境的妖魔——玄门之中有许多神通法术都可以叫愚蠢的妖魔慌乱无措,而后修士再寻机找到破绽补上致命一击——千年万年以来修士们降妖除魔,大多是这样的做法。


    然而到了如今……


    乃是在战场上。


    低阶的修士们诚然想要施展神通法术,可数量本就比他们多得多的妖魔岂会给他们什么时间、空间?

    如汹汹潮水一般猛扑过来,只一眨眼的功夫,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天空,都被血腥气、恶臭气、火云电光毒雾填满。在这可怕的乱军阵中,没什么余地给道士、剑士从容地施法布阵了。


    他们原本就退得仓促,更加巨大广阔的法阵还未及成形。至于小阵——在这种怨气灵力四溢的战场中,便是真境修士要在顷刻之间成一个稳定的法阵亦是难事,何况那些……洞天福地里作法都要小心翼翼的低阶修行人呢?

    只怕一个阵眼还未成,那些疯狂涌动的灵力,就已将施法者反噬了!


    更不消说——


    这些妖兽一旦杀得兴起,便全不顾忌什么生死了。只红着眼、见人便冲,压根不在意自身受创几处、又突入敌阵多远。


    因此当滚石落下的时候,妖兽毫无察觉。三个剑修虽见到了,然而被猪妖缠得脱不得身,甚至没有来得及躲上一躲——


    三人一妖争斗处,立时成了一个一丈深的巨坑!

    虚境的剑修当即被碾成肉泥,那猪妖也被轰进坑里。他的真身看着巨大,可滚石更加巨大——与滚石相比,他只不过是一只酒盏旁的一粒花生米罢了!


    到这巨大滚石去势未减——而今只是它落地的第一次弹跳,立即又从坑中跃出,轰隆隆地一路碾压过去。所到之处,妖魔与修士尽成了肉泥,仿佛石碾在蚁群中碾过,直犁开一条血路来!


    但这样的滚石并不止一个,而是成千上百个!一时之间两军相接处血肉模糊,又突进了修士阵中数百丈,直到——


    这比世俗间的一座宫殿还要巨大的滚石,忽然被一人一拳轰上、阻住了去势,又双手抱起了!

    那一拳,便有足有这半个滚石大,而那人……更是一个身高数十丈的金甲神人!

    寻常的修士在他脚边便只如猫狗般大小,这滚石在他怀中也不过成了个稍大的石块罢了。这也不是别的,而是专修巨灵神法的道统修士以自身化成的巨灵神人。这些周身金光灿烂的巨人一现身,巨石阵便成了可笑的“石子阵”——玄门修士的阵中如此巨大的身形亦足有上百。接了“巨石”当胸猛地一挤——


    那火光电光缭绕的“巨石”立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来——原来并非什么石头,而是得了道的巨大犰狳!


    可怜这些巨大犰狳如今落到更加巨大的“神人”手中,只这一拳,一挤的功夫便已毙命。血水——轰隆隆地从空中洒落,如同巨大的血色瀑布一般,逸散出更加惊人、更加可怕的腥臭气。


    而后巨灵神人大步向前,再与同样巨大的、现出真身的恐怖妖兽轰到一处——在神人与妖魔的腿脚之间,亦有无数“小小”的妖魔、修士在彼此厮杀。


    但巨大得、叫人仰头看看不到的面孔的巨灵神人与妖兽对轰一阵之后,却立即大步地跳起,往旁边闪过了。因为——


    脚掌踏了过来。


    那野猪妖的肩高,比一个剑修还要高。可那野猪妖之于犰狳妖化身的滚石,却只是后者的一只脚掌大小罢了。而这巨大的犰狳妖在巨灵神人的怀中,也只不过是一只稍大些的石球。


    然而巨灵神人相比踏过来的脚掌……却又成了蝼蚁。


    这一只被厚重皮甲包裹的脚掌,只一步便将巨灵神人与身边的妖魔、修士,踏成了肉泥。脚掌再向上,则是粗壮的、如同支撑世界天穹巨柱一般的腿。这是一头……象妖。


    实际上这样的象妖、或者说妖魔也远不止一头。它们巨大的身形分布在辽阔战场之上,面目都已经不可见了——因为在天空中疯狂翻滚的火云的更上方。人从地上向上望,就只能看到巨大身躯消失在渺渺茫茫的空中,已经远在视力所及处之外了!

    仿佛自天地初开之时就矗立那里……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天人们居住的天界!


    此前战场上回荡着从天空之上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而那些雷鸣声……便是因为这些可怕的巨兽,与云层上空的玄门高阶修士交战时所发出的声响。天上亦有翻卷的火云。沉沉地压在大地上,从天际的一边延伸到另一边,将日月星光完完全全地遮蔽了。而这火云也并非妖魔、修士有意为之——乃是争斗时激荡起的灵力、妖风、电光、火焰混卷到一处,在天空当中经久不散、愈积愈多,最终,将天幕都遮蔽了。


    此处,乃是妖魔大军与玄门往通天泽处去的一道防线遭遇的正面战场。


    不但有原本在此设防的修行人,还有从黑塔处溃退下来的修士。三方很快搅到一处去,战场在一瞬之间——几乎横贯整个业中平原!

    真境及以上的妖魔、修士,都在高空中争斗。因为这些可怕的强者一招一式乃至一个心念的威力都如此巨大——倘若离地上稍近了,便如同那些真境、玄境妖魔的巨大真身一样,只一脚便要无差别地消灭掉成百上千的敌我战兵。


    更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或许一道剑光便要纵横千里。不但可能波及到地上的低阶修士,更可能误伤到友军。


    妖魔们没什么大兵团作战的经验,玄门修士也没有。但区别在于,妖魔本就皮糙肉厚,极少施展神通。即便他们之间误伤了——势大力沉的一击也未必能对同类造成严重伤害。


    然而高阶修行者们,道法已经极度玄妙凌厉了。他们的攻势,妖魔的强横肉身抵抗起来尚且吃力,何况是远不如妖魔肉身强横的同道呢。


    此前玄门修士们曾认为妖魔本就是乌合之众、一旦攻势受挫便会溃散。因而在此处花了大力气,要要将他们好好狙击一番、给更后方重整旗鼓的时间。


    岂知这些妖魔乃是乌合之众是真,“溃散”却是假。那些妖魔未被杀伤之前、尚且看着有些人的样子。可一旦见了血、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再感受到痛楚了……立时便红了眼,管他什么敌我——只晓得厮杀拼命了!

    一时间这广阔大地上血雨腥风。有可怕的巨兽轰然倾倒,有玄门的修士爆成火云。更有无数尸首被从战场上召唤起来重拾刀枪,亦有那失了心智的修士残魂被妖魔吞噬、反成了敌人的妖力。大地之上尸首堆积成山,半空之中妖兽在密集的玄光剑雨中俯冲翻飞。火云之上,则更有神灵震怒一样的雷鸣电闪——偶尔有巨大的云团因着大能争斗时候的余波轰下,一息之间就又带走数千的性命……


    成千上万的、对于凡人而言可怖可惧的妖魔与修士,而今成了在巨大存在的腿脚之间如蚁群一般涌动的渺小生灵。而那些所谓的巨大存在同更加的巨大的妖魔一比,便也成了蝼蚁而已——


    这天地之间旷古未有的可怕战争,不但超越了凡人所能想象的极限,更远超玄门修士的承受能力。


    要知道……


    他们本是要修长生的。修长生,而后斩妖除魔匡扶正义——而这件事,也不过是为了坚定道心、明晰大义而顺便为之罢了。可如今……这些本该绝情弃欲的修士们却不得不上战场。无数修士葬身于血与火中。而这些人,原本在世间被称为尊贵的仙长,视苍生如蝼蚁,是拥有这世间最为崇高的地位的……


    如今自己却成了蝼蚁。


    妖魔早习惯了争斗杀戮。


    可修士们在修行的过程中,便一直在试图避免这种事。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本已是“违背本心”的事了、对于许多人而言,将会严重地影响他们的心境,于修行有百害而无一利。


    再到今日,本以为轻轻松松荡妖除魔这件事,却成了可怕的拉锯战、胶着厮杀——


    玄门军心便已不稳了。


    而……最要命的是,如今这场面,并非首战。


    已经是黑塔陷落之后的第三天。


  第五百零七章 坚则摧


    如此激烈的战况,其实只算是这三天里、妖魔与玄门守军数次小规模的“局部”战斗当中的一次罢了……


    鏖战持续了一个时辰。玄门修士便如前几次一般渐渐落了下风。其实本不该是这样的局面——在决定守卫玄门、同妖魔开战之初,每一个人都认为这将会是一次极其轻松的围猎行动。甚至有更多的低阶修士义愤激昂。


    这些修士,大多没有摒除太多情欲,甚至有人将“除魔卫道”作为自己天责。


    然而他们行走世间的时候早被告知,遇到作恶的小妖,可以除去。倘若没有作恶的,便不要理会。至于大妖魔——一旦遇见了,无论他在做什么,都不要轻易出手。细细观瞧,而后回禀师门即可。


    但实际上,绝大多数在世间历练的低阶修士几乎都遇到过此种情形——大妖魔在世间食人害人,他们无力与之相争,又不愿白白享受人间供奉,因此果真回报了师门。


    然而等了许久许久……或许久到,当时受害者的儿女都成了耄耋老者,师门还是没什么回应。


    到这时候,倘若那些低阶的修行人没有在历练中死去、没有因道果未成慢慢老去,而是修为的确更加精深了,便会晓得——


    其实原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大妖魔食人,对于某一地的人而言是灾祸。可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却什么都不算——那些凶残的妖魔已为玄门所迫,既不敢聚敛香火也不敢公然现世。倘若连偶尔食人这种事也禁绝了……怕是立时就要燃起连绵整个中陆的战火。


    但这时候,这些修为更加高深的修行者也摒弃了更多的情欲,不大会再为这种事义愤填膺了。


    而……他们“年少青涩”时候的热血、愤怒、以及立志改变这个世界的梦想,都早成了香炉里那些袅袅升腾的青烟,在云山上的祥和空气中慢慢变淡。可他们虽老了,却还有不经世的年轻人。因而到了如今这一战终于要来的时候,无数年轻的低阶修行者热血激昂,只认为,扫清天下邪魔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可这些年轻的修行者——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远比李云心的年纪更大些——却终究是无法窥见、影响更高层的决断的。


    在他们的眼中,只看到玄门与妖魔之间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在夜色中,也能看到那颗代表云山的星愈发璀璨。知道大战即将来临,却也相信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的宗座、掌门们必然早有准备、胸有成竹。更相信云山上的两位修为天下无可匹敌的圣人运筹帷幄,将决胜千里之外。


    这些……热血沸腾者,单纯地相信如今的玄门仍是那个庇佑世间五万年的玄门。想要用自己的身与魂继续维系他们心中的正义与担当。却不晓得……更高明些的修行人,并不在乎这些事。而最顶尖的那些修行人、乃至双圣……


    早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仁慈睿智、法力无边的模样了。


    李云心曾向琴君与睚眦献一策——叫世俗间帝王死掉、成鬼帝,以此牵制玄门的高阶修行人。二位龙子采纳了他这个计划,并在前几天付诸实践。于是庆帝与业帝果真成了鬼帝,天下世俗皇朝与玄门离心离德。为此,玄门不得不派遣出更多的修行人往世间各处去以作防备。


    而后李云心那设在野原林中的法阵又有了异乎寻常的动向,便只好再分出另外一些修行人,去驻守野原林。


    如此……玄门的高阶修行人便在妖魔与共济会的暗中运作下,被分兵三处。三处合而为一,对妖魔则有绝对的优势。可如今……则成了处处劣势。


    这是妖魔想要的结果,也是共济会从前想要的结果。只是——用李云心的话来说的话——苏玉宋与卓幕遮没有想到……他们似乎玩儿脱了。


    他们想要局势“变坏”,但并不想要局势“变得这么坏”。


    因而,这一次短暂的接战,很快又要以玄门的败退而告终。此次一败,第一道防线将彻底崩溃——败军将要退守第二道防线了。


    但与世俗军队的战斗不同之处在于,因着力大无穷身躯强横的缘故,妖魔与修士之间的战争节奏更快。


    他们几乎不需要什么辎重、补给。对于妖魔而言,遍地都是补给——修行人的血肉灵力浓郁,简直是世所罕见的美味。而修士们,则可餐风饮露,亦不需什么粮草。


    至于真正需要食物、饮水的修行人,则都是……此前所说的、心怀热血、正义、担当的低阶修行者。


    这些人……


    死得最多。


    死得最快。


    如此玄门这一败退、退至第二道防线——若是世俗间的凡人军队,也许会有数日的休整、喘息的时机。想一想对策、调遣兵力。但妖魔们可不是慢慢腾腾、需要大量时间来休整、行军的部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千里马对于这些妖魔而言都不过是蜗牛一般的速度罢了,他们将会衔尾直追,在这些败军退至第二道防线的时候,继续发起暴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因而当许许多多的修士开始败走,认为大势可能将会难有逆转的时候——


    无比广阔的战场之上、几乎每个人的耳中,都出现了一个清晰、沉稳,饱含着不容置疑的强大力量的声音——


    “死。”


    每一个道统修士都晓得这个字意味着什么。


    此乃道统化境修士才能修习的第一个律咒法、也是最最简单、直接的律咒法——死咒。


    当日凌空子曾在渭城的寓所中,花七天七夜的功夫写下这个咒文。而在这数日的鏖战当中,亦有无数道统修行人以这个简单而粗暴的咒法对敌。


    此咒由化境的修行人施展出来,咒法所及处,凡是修为稍逊于他的,触之立死。但化境修士毕竟修为有限——杀敌两三人,这短时间内无法再用的咒法也就散去了。


    可由玄境的修行人施展出来——只要是心念所及之处,玄境以下,生机皆凋零!


    这也是为何高阶的妖魔们要将高阶的修行人缠斗在天上——道法玄妙,倘若由着他们在地上施法,只怕那些妖兵妖将,早就十不存一了。倒是在天上,修为相近,玄境修士的死咒未必能叫玄境的妖魔立死,而妖魔肉身则生机旺盛,运足了妖力甚至可以叫这死咒的效力大打折扣、只是虚弱上许久罢了。


    但如今这咒……


    所有人都听到了。便仿佛有一阵沉默的风在这广阔到快马从东到西疾驰一番都需要半日的功夫的战场上吹拂而过——人与妖都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而后……


    那高耸入云端的、无匹庞大的象妖——虞国白塔山混元魔金洞洞主、十方托天白魔王、希夷玄妙境界的大妖魔……忽然僵在了原地!


    一息之前,他正与四个真境修道士、一个玄境剑士缠斗。到此时,命丧他手的玄门真境修士已有四位,两位玄境道士也被他重创。乃是因为这象妖有天生的神通——两支象牙,生来便成了两柄飞剑。


    而今争斗时象妖现出了真身——原本就肉身强横,真身自是更加强横。它每迈一步便有数百的妖魔、修行人死伤,仅是践踏便已是可怕的武器了。可在那火云之上,他还有两柄飞剑——一柄攻,一柄守。趁敌手应对的时候,长鼻猛地一吸,又将方圆数里内的灵气、怨气全吸了去。倘有人事前无防备,立时便灵气一滞、给他偷得破绽,一剑斩了头颅!

    便是如此凶悍、通天彻地的一个大妖魔……


    在那一声“死”字之后,忽地不动了。


    两柄巨大的飞剑微微一顿,嗡的一声冲破天空中滚滚火云,如火流星降世一般落到地上去——轰隆隆地砸出两个数十丈深的大坑,又波及上千的妖魔、修士。


    而后,象妖巨大的身躯开始萎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坚逾金石的外甲崩溃,化作漫天的利刃狂风暴雨一般泼洒下来。仅是“掉落”,便足以要了无数炮灰的小命。


    接着便是血肉化为纷扬的粉尘、弥散在天地之间。他体内的妖力也开始倾泻——周围数十里之内一片愁云惨雾,浓厚雄浑的妖力叫不少妖魔立时突破了境界、狂性大发。又叫许多玄门的修士灵力运转不畅、几乎失去神通。


    一时间便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一片无情杀戮!

    一个希夷玄妙境界的大妖活着,是战场上可怕的灾难。而今一个希夷玄妙境界的大妖死去……亦是一场灾难。


    足足一刻钟之后,象妖的皮甲血肉才终于枯萎凋零……战场上出现了一尊通天彻地、屹立不倒的巨大骸骨。


    只因那一声“死”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出现在一瞬之间。有些修行人意识到了、有些修行人还未意识到。但——


    死亡在继续。


    先是这希夷玄妙境界的象妖。接下来,是大成玄妙境界的阴山飞虎王。第三个,则还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如意海魔王。这三个可怕的大妖,乃是这片战场之上风头最盛、杀戮最多的大妖魔。便在这通天彻地的三妖带领下,妖魔军势如破竹、直轰向了玄门阵线的最后方。


    如今这三妖瞬间殒命,由妖兵妖将所构成的洪流也遭遇了一块牢不可破的“礁石”。


    ——便在人群当中,忽有一点璀璨的金光亮起,很快就如初升的骄阳一般将光满洒遍全场、而后直冲向云霄最高处、将浓重的火云迫散——展露一方广阔的蓝天来!

    这金芒甫一出现,方圆数十里之内妖魔皆在瞬间死去、形神俱灭、化作飞灰。而其中的玄门修士则忽感灵力充沛、精气神为之一振、仿佛得了九天神灵的庇佑!


    汹汹而来的妖军遇上这一点金芒,攻势尽摧,便如浪涛拍上了礁石……顷刻之间化成无数血与肉凝结而成的浪花!

    随后金芒无声绽放,虚空中踏出两个人影来。待光华敛去、仙音散尽,便看到这两人,乃是一男一女。


    男子乃是道统当**奉的九天星宫极青大帝的模样,女子则是剑宗当**奉的九天清净宫无思江由女帝君的模样。


    虽然从未有人当真见过这两位尊神的真面貌,然而到了如今人人都晓得——


    道统与剑宗当中的修为最高者、如今天下玄门至尊——玄穹高上昊天金阙灵始至宝道尊圣人,与承天御德厚土普化五灵应佑剑尊圣人入场。


  第五百零八章 身怀利刃者


    一时之间,玄门士气大振。


    如今的玄门之中,已没有见过太上圣人出手的人存在了。两位圣者曾在一千年前出山围剿入魔画圣,然而这件事如今知道的人很少、曾经见过的人更少。因此许许多多的人心中一直有这样一个猜想——


    倘若是圣人倾力来攻,威能如何?

    到今日此时……似乎终于见到了。


    那三个玄境大妖魔,此前倚仗自己皮糙肉厚、天生神通,兼如今场中的大妖魔数量相比玄门更多,因而几乎所向披靡罕有敌手。便是手段神通都在他们之上的修行人,却也因着战场的情势、敌我的环境,一时间奈何他们不得。


    然而如今化身极青大帝模样的圣人一入场,仅以一个入门的律咒法死咒,便在一息之内格杀这三妖!

    这是……多么令人胆寒的力量!?

    妖魔军的气势为之一夺,攻势当即放缓了。


    但三妖既死,玄境的魂魄却没那么难被消灭。修士死了,魂魄离体终是会愣上一愣。妖魔也不例外。三妖的肉身瞬间被毁,残魂便出来——停在半空中发愣,似是一时间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


    见此情景高空中的修士自然是想要将魂魄毁去——如今黑白阎君避世,只消灭了肉身、留下残魂还是麻烦。倘若有人持护,那残魂再重修成鬼修亦未可知。


    但妖魔阵中的真境、玄境又何止这三位呢?见此三位妖王陨落,立时一窝蜂地涌过来护他们退走。玄门修士欲追,但很快就被更多巨大的身形阻住。现出真身的并非只有那三位,只是他们尤其巨大、尤其凶猛罢了。旁的妖魔现了真身,也仍是个通天彻地的模样,几乎将日光再次遮蔽了。


    先前争斗得激烈凶猛。到这时候见了玄门的圣人入场,妖魔自是打算先退一退、再从长计议。妖魔们拼杀起来虽说是狂性大发,但到底不会成了真正的疯子。眼前见了太上圣人、如不出意外,再往前去必然是个送死的结果,岂会飞蛾扑火呢。


    但战线这样长,两军说分,却也不是一时间能分得开的。妖魔慢慢往后退去,玄门的修士却也不敢追。此前三日的争斗,许多人已被这些妖魔杀得怕了。到此刻……倒更希望是两位圣人力挽狂澜,将这些妖魔统统灭杀、一劳永逸。


    至于……太上圣人究竟有没有这样大的神通,却人人都不晓得。


    可终究一道律咒法咒死三位妖王的结果就摆在眼前,谁敢疑心呢。


    而苏玉宋与卓幕遮,此刻立身在玄门军阵前的虚空当中。身下的地上一片赤红,尽是妖魔的骨血。许多修士向他们聚拢过来。但畏于圣人威严并不敢靠得太近,只离二人两丈外远远地持护,宛若众星捧月一般。


    眼见了远处的情形、再见了这些慢慢向两人聚拢过来的修士,苏玉宋便皱了眉。


    只是他皱眉的时候,神色当中仍有无比的快意、骄傲。因为实际上……刚才那一道咒,乃是他这一千年以来,第一次在云山之外施展道法!


    他与卓幕遮夺舍之后便被禁在小云山中。那小云山里又禁了许多神通,因而纵有一身无比的神力,却终究无处施展。两日之前他们终是出了云山,立即便感受到了……令人心旌荡漾、几欲发狂的灵力涌动。


    此前他们的身躯之中仿佛蕴含着汪洋大海一般的灵气,却被牢牢地封冻起来沉了下去。只有表面偶尔溅起细碎的水花儿,才能另他们感受到那无穷力量的存在。


    可一出小云山,那些封冻的灵力当即解冻。雪山气海之中,便有疯狂汹涌的灵力鼓涨、流转,运行过身体当中的每一处经络关窍!因而才晓得……自己的举手投足,都仿佛有着毁天灭地一般的力量!


    若是世上只有他们两人,大概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往广阔天地之间大肆施展神通了。可此处毕竟乃是两军的战场——还有许许多多的玄境、真境修行人。


    此前苏玉宋与卓幕遮未出云山,只能意会玄境的神通如何、太上的神通又如何。


    但而今出了云山亲身体会了,才意识到……


    很多事情、实际上情况的的确确与“设想”中的完全不同——神通当真施展起来,威力远比他想象得要强大!

    譬如他方才施展一个死咒,原本……是只想将那象妖击成重伤的。


    可谁能料到威力如此之强,不但咒死了象妖、更咒死了两个境界更高的呢?

    相比他料想当中的,何止强了数倍!

    便好比是——一个人远远地瞧着一柄绝世宝刀,只想着这刀到手,必然锋利无匹、锐不可当。然而当真到了手,却发现这刀不但锋利,且是锋利到了世间绝没有任何一只刀鞘能容得下它的程度!

    这样的力量,虽无比的强大、却也无比的可怕。便是在这时候,苏玉宋倒是当真能体会一些……那苏生曾说的话了。那苏生说倘若不修心,是无人能驾驭玄门道法所修出的强大神通的。与如今两个伪圣的情况虽不同,却也类似。


    因为要知道……


    他们夺舍,是夺舍了太上圣人的身躯肉身而已。肉身当中的力量,只有太上圣人的一半罢了。另一半……便如那死去的象妖一半,都在身死的时候白白倾泻掉了。


    而即便是这一半的肉身的力量,也并未被完全发挥出来——他们今日只穿了皮出来。


    一则是,当初便怕出了云山,两人忽然得了太过强大的力量无法驾驭反生祸事。


    另一则担忧也同其上有关——那龙大龙二此前已瞧见了两人有异,心中必生疑惑。于是这两人便只穿了皮、化成一位帝君、一位女帝君的模样到阵前来。


    ——落在别人眼中,这便是化身。这意味着两位圣人的本尊还坐镇小云山,而今现身于战场的,只是两尊化身罢了。


    这化身的威能必然无法同本尊相比。他们两个用双圣的皮、扮作圣人的两个化身,即便神通施展并不如意、力量也大打折扣,倒也不算异常了。


    可两个游魂都没有意识到……即便只是原本圣人四分之一的力量,如今他们施展起来却仍觉得心惊胆战!


    他们从前在两位圣人身边侍奉的时候甚至不是真境——只是化境的巅峰罢了。其后一步登天一千年中都没有机会去慢慢适应,更不要提什么心境、气度。不过也正是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快感,才叫苏玉宋的眉眼之间都满是藏不住的得意与骄傲——这样强大的力量,被他掌握在手中!


    倘若,有朝一日得到了重修六欲劫身的法门,将身子补全、将圣人的皮与留在云山上的筋骨合二为一……


    那将会是多么的强大!

    因着胸中如此的骄傲与快意,他如今见了玄门修士在后撤,心中便又生起不快来。


    实际上,已经在后方坐镇一天的功夫了。一边慢慢地调整适应,一边观望战局发展。到今日这个节骨眼儿上,亦晓得倘若再败,必然要一路溃退到云山去。而今玄门修士几可算得上倾巢而出,倘若败到云山底下、就非得是圣人本尊出面、力挽狂澜不可。


    然而真到了那时候……哪有什么圣人本尊出面?

    因此,颓势必须在此处止住!


    苏玉宋如此皱了眉,便以神通对卓幕遮道:“你我尽量不要再出手了。这里的玄境修士多,也有几个玄境巅峰的。我们毕竟只出山一天罢了——恐生事端。”


    卓幕遮自然知晓他的意思。玄门中任何一个修到真境、玄境的修士,都对于神通道法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而今他们二人不过出山一天,还不能将所有的灵力神通融会贯通。展现越多的力量,就越容易被觉察到马脚。毕竟玄境的巅峰,距离太上境界不过一步只差罢了。


    这一步,虽难于登天……可他们两人亦没有走过,只论对“道”的理解,或许还没有一个真境的修行人高明的。


    因而卓幕遮低哼了一声:“也好。但我总要先看一看——”


    “这剑尊圣人的神通究竟如何。也好振一振这士气、灭了妖魔的威风!”


    她说了这话,目光便落在地上。


    地上是有许多未及化境的修士的。这类修士原本死伤最多,却也心志最盛。如今见圣人入场,精神也远比修为更高些的修行人振奋。他们视双圣为神灵一般的存在,此刻沐浴在二位圣人化身身周的灵力中,便觉通体舒泰、正在认真调息以期反攻妖魔。


    卓幕遮的目光在这些人当中逡巡了一阵子,忽然抬手,开口道:“你们三人,是哪派门下?”


    圣人说话时声音空灵明澈,几乎半个战场都听得到。地上原本是有近千修行人的,可如今她点了三个人,那三人竟然立时就抬起头——似乎明明当中自有感应,便知说的是自己。


    而这三人,在许许多多的修士当中并不起眼儿、甚至可以说狼狈。


    乃是两男一女,两少一老。


  第五百零九章 灭魂

    瞧着都是剑宗的修士。老者受伤最重,胸口被豁开一条可怕的口子、皮肉翻卷,露出脏器来。原本靠一具巨大的妖兽尸体坐着、正在吐纳调息。凡人受这样的伤早死了。但他是个化境的修行人,一时不至死,得了同道的救助在勉强续命。


    还有个青衣的年轻男子,则瘸了一条腿——以怪异的姿势往后折过去,骨茬都刺出来。但而今也靠着人——靠着的是个年轻的女剑修。一手挽着男修的胳膊,另一手拿重剑拄在地上。瞧这剑的模样,该晓得这女修还是个虚境罢了,并不曾炼出飞剑。男修也使一柄极长的细剑,看着也是个虚境。


    如今这三个人听到圣人的召唤,齐齐抬了头——只见半空中一团金光氤氲,辉煌灿烂看不清人的模样。到此时他们可顾不得什么性命、伤痛了。就连那老者都挣扎着站起身,强打精神答道:“回……圣尊,我们三人乃是……冲霄剑派的弟子——”


    三人既是一派弟子,便以修为最高的老者为尊。但这老者此刻如此激动惶恐,以至于声音都微微发颤、险些喘不过气来。


    卓幕遮便又道:“你三人道号为何?”


    老者张了张嘴:“我……此前曾犯门规,被夺去了道号。我这师弟师妹……我派尉缭子掌门曾往离国诛魔,但不幸遇难,因而我这师弟师妹还未及被赐下道号。”


    卓幕遮听了这话,便轻叹一声,传遍全场——


    “唉。你如今该有一百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仍是化境,想来再难有进境。可既是化境,寿元当远比世俗人长久……既犯门规几被驱逐,倒可以寻山明水秀处、避世乐居的。”


    “你们二人年纪更轻……修行的路也更艰难。但今日,又有多少如你们一般的孩子战死在这沙场上呢。你们相较那些大妖魔,看着很渺小——”


    她说这些的话的时候,正有一只巨大的角雕在翻滚的火云之上、往这边愤怒地长鸣一声——一边是因着刚刚接下了几个修士欲灭杀象妖残魂的一击,另一边则是因为剑圣口中的话,当即往这边示威来。


    这巨大的角雕真身亦如一片遮天蔽日的云,只怕身上的一根翎羽,便能将三个修士全部托起。


    的确是很渺小的。


    而此刻还有不少如同这角雕一般的巨大妖魔现身在火云上,相比两位圣人,威风气焰亦不逞多让。


    卓幕遮见了妖魔那凶相,脸上却没什么波动。只将手腕一翻,便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将这三人托起、慢慢升至她与苏玉宋的面前。他们两人既化身帝君,身量也有十几丈高。三位修行人慢慢升到她的眼前,站直了身子,也不过相当于她的一只眼眸大小罢了——仿佛是三个凡人在膜拜山崖上的巨像。


    卓幕遮便又道:“可再渺小的人,倘若胸中有浩然正气、肩上有道义担当,便可如同你们三人一般——直面强敌而死战不休、临将倾绝顶而面不改色。如此,才是剑道真解、一往无前的无匹剑意!”


    “你三人如今既无道号,我就赐予你们。”


    她说话了这话,修行人们便发出一片如风拂过一般的惊叹声——玄门数万年历史以来,可曾有人被圣人赐予道号的么?


    一个都没有!


    那三人也惊喜交加,忘记了言语。只听卓幕遮继续道:“你们三人,依着长幼,便叫做剑心、剑魂、剑魄。”


    “如今既得了赐下的道号,便也有一事要做。”卓幕遮抬手,向火云之上一指,“道尊圣人已灭杀三个妖魔,它们却留了残魂侥幸不死。那三妖手中有同门修士性命无数,岂可容那孽畜走脱?你们三人——便将那三妖残魂也灭杀了!”


    她说了这话,云上的妖魔便大笑起来——笑声隔了好一会儿才传到这边,声如雷鸣。那三人亦面面相觑、不晓得该如何。但下一刻,卓幕遮的掌中忽然生出三道剑光,直没入那三人的身体。


    而后她喝道:“去!”


    本是三个受了重创的人,如今却忽然得到圣人的灵力,立时如老树逢春,焕发出惊人的活力与神采来。不但身上的伤势立即复原了,就连掌中的剑,也变得金光灿烂,似乎蕴藏了毁天灭地的力量一般!

    这一声“去”刚落下,他们掌中的剑便如竖立的毒蛇一般“嗡”的一声跃上半空——瞧着好像是这三人发出的飞剑。而后——化作三道电芒,直奔云头而去!


    见此情景妖魔倒是上了心。晓得三柄剑虽是三个微不足道的修行人发出的,但却经了剑圣的手。剑圣的剑,谁敢掉以轻心?


    因而一时间云头上风起云涌、玄光闪烁,各路大妖各展神通!

    倒不是非要护住那三个残魂去。而是——剑圣方才的一番话,分明是在振奋士气、重整军心。而今当真被一化境两虚境的修士斩了玄境大妖魔的残魂,岂不是奇耻大辱、堕了威风的么!?


    可……三柄金剑只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行了不到一息的功夫罢了。而后嘭的一声爆出三团火云,便在半空中消失不见了。众妖王正疑心,却忽然听到他们身后的阵中一阵令牙酸的锐响,紧接着,三团狂暴的热风忽然扩散开来,不但将诸多体型巨大的妖魔吹得东倒西歪,更是将妖魔军阵上空的火云雷风也轰散了——一直轰到下方诸多妖兵妖将处,眨眼之间便横扫了数千人!


    那风……乃是因为三个大妖的残魂被轰散、所爆发出来的妖力!

    那三柄金剑,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经了三个低阶修士的手,将玄境妖魔的残魂打散了!

    先有书圣咒杀三妖——而三妖毫无抵挡之力。再有剑圣灭杀神魂——诸妖王亦无抵挡之力。接连经历两次打击,妖魔军的士气终是低落了。那一干妖王既被吹散了,便借机往后方掠去。


    见了此情此景,诸修倒用不着圣人再吩咐些什么,亦各使神通、掩杀上去——那被圣人赐名的三修几乎冲在最前头、可转瞬之间便又被旁人超越了。


    但仍另有些人,没有再上前去。而是又聚拢到二位圣人的身边、并不作声。


    这些人数量不多,只有二三十而已。可失了这些人,再应对天上的大妖魔便吃力了。他们,便是玄门中洞天与流派的宗座、掌门。


    这些高阶修士还没有被共济会夺舍。纵使其中有些人意识到如今的玄门似乎悄然变了模样,也并不很在意。且这些人,对于玄门双圣的情感,与那些低阶修行人的情感是不同的。他或许也会敬畏,但是敬的成分少些,畏的成分多些。


    因为他们的情感都已经极其淡漠。大多数人对于这次玄门与妖魔的争斗是不怎么上心的。而之所以往战场来了、此前亦苦战三天三夜,则纯粹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两位圣人乃是玄门的领袖。既是领袖发下号施令,那么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自然应当遵从。


    于是来了这战场上。


    既到了战场上,那些真境、玄境的妖魔无人能够抗衡,便也该理所当然地挺身应对——只是因为这件事必须由他们去做。


    倘要说到代价……实际上这些修士所付出的代价远比地面上那些低阶修行人要高得多。


    玄门真境以下的修士,三日前在这战场当中有四万余人。到如今,只余三万多人——阵亡将近四分之一、一万人。


    可这些洞天、宗座的掌门们,也皆为真境、玄境。原本是有将近六十余人的,而今只余下三十多罢了——虽折损的二十几人同一万人相比微不足道……却占据了他们人数的将近二分之一。


    而今,另一些领着洞天、流派各堂、院首座职衔的高阶修士往战场去了,这些洞天流派的领头人却留了下来。


    因为……圣人在此了。


    圣人,不仅仅意味着境界,更是一种尊号。这一代的道统与剑宗,因着天人隐匿的缘故,人才看着是凋零了——只有两位太上境界的修士。


    可在许多年前,玄门最最鼎盛的时候,太上境界的修行人可能在同一代便有六位、七位之多。修到了太上,并非即是圣人。道尊圣人与剑尊圣人乃是两个尊号,乃有德者居之。只是如今这一代、上一代,数千年的时间里道统与剑宗便一直各只有一位圣人,诸修才将太上与圣者趋同起来。


    因而……


    圣者既享尊荣,便也担责任。


    此前的三日,诸修或可认为圣人另有要事、或是认为出手的时机未到。然而到今日——两位圣人入场、且灭杀妖魔激励士气,便意味着如今的玄门的确已到了十分险恶的境地。


    在此时……


    宗座与掌门们,便认为圣者该担起责任来了。


    这些高阶的修行人,并没有世俗人一般的客套,甚至那些游魂还更加冷漠。那枯蝉子飞行至两位圣者面前,无半句寒暄。只先施一个道礼,而后沉声道:“如今情势于我不利,门中弟子死伤甚巨。仍僵持下去,玄门将大损元气。我等已经奋战三日,圣者终于亲临。”


    他深吸一口气:“这些妖军,由八龙子分别统领。但三日以来龙子皆未现身,必有可怕图谋。只要击杀了他们,妖魔军必军心大动,我方亦可逆转乾坤。为玄门五万年基业计——”


    他顿了顿。而他身后的三十余位宗座、掌门亦齐声道——


    “请二位圣人,即刻以神通击杀八龙子!”


    第有关龙魂问题的重要说明。极重要,务必一阅


    之前一直看到很多读者说,龙大的龙魂和如今真龙身上的龙魂一样多,都是四分之一。我就一直很纳闷心说这是从哪里看来的啊?

    我此前也一直以为是大家理解错了,因此一直没有认真琢磨过这个问题。今早又看到有的书友提、我又想起来了,才决定认真查一查。


    然后我聪明的秘书帮我查到了第一次提到这个说法的章节——是在第二百八十章 ,龙魂不灭。


    原文中写道:

    “你又可知,咱们这九子是如何来的?”


    李云心还在消化那“龙魂不灭”四个字。到此刻只下意识地瞪大眼,道:“嗯?”


    “乃是真龙在降服天下妖魔之后,分化出来的。”睚眦看着李云心,像一个兄长看着小兄弟,“真龙那时将自己的龙魂劈为两半。一半留在如今的真龙体内,另一半则化作了咱们九兄弟。”


    “咱们的大哥囚牛,你可知是如何来的?”


    “是先将一半的龙魂再劈一半,然后同一个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龙大。”


    “而后再将一半的一半、又劈作一半,亦同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二哥我。”


    李云心想了想:“你是说……化作囚牛的龙魂是原先的四分之一。而到了你这里,又将剩下的四分之一拆开、变成八分之一——那么接下来……又是十六分之一?”


    我看到了这里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不是大家理解错了,而是我自己写得模棱两可造成错误引导。


    大概是因为我写的时候自己心里清楚,就并未在意吧。


    其实正确的表述应该是:


    “是先将一半的龙魂再劈一半,然后同一个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龙大。”


    “而后再将大哥的一半、又劈作一半,亦同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二哥我。”


    李云心想了想:“你是说……化作囚牛的龙魂是原先的四分之一。而到了你这里,又将这四分之一拆开、变成八分之一——那么接下来……又是十六分之一?”


    意思就是,四分之一的龙魂与妖魔魂魄结合,化成了龙大囚牛。


    而后又从囚牛这四分之一里取出一半——龙大变成了八分之一,余下的八分之一化成了龙二睚眦。


    接着从龙二的八分之一里取出十六分之一——龙二变成了十六分之一,余下的十六分之一化成了龙三嘲风。


    我想了想,我写文的确有这么个问题。就是很多时候——譬如这个例子——我行文的时候会过分追求“文字的文学性”,而牺牲掉一些“理解性”。


    例如我在行文的对话里,采取我刚才举例的这种说法来解释的话,其实大家一看就明白。但我行文的时候会觉得这么说话不符合人物的身份气质,于是只好精简了说——龙二和李云心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但脱离了文中人的身份的话,的确会造成理解偏差。


    而且我当初也的确用错了词语——“而后再将一半的一半”。这句话歧义非常严重,有极大的问题。


    另外一处佐证了我这一点谬误的,是在之后的文中——李云心在洞庭见了真龙,对真龙说“如今您身上的龙魂同大哥囚牛的一样多”——应该是有更多的朋友被这里的情节带进了坑。


    既然问题已经很严重了,这里的情节我就提前解释一下。


    李云心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于龙魂这个问题他也迷糊了,他是真心实意地说错了。而真龙没有辩解,则是因为以她的身份,是不屑于、也不该像个孩子一样争辩“并没有,其实我身上的龙魂怎样怎样”——


    但其实这里的伏笔还没有完。此后的新卷章节中,李云心到了东方再见真龙,这个伏笔还会再出场,实际上是一个极关键的细节。因为涉及重大剧透,这里就不继续说了。


    之所以特意解释龙子龙魂,是因为有关龙魂龙子的设定、比例是本书故事的基本设定之一,极度重要,关系世界观。理解出了偏差,江来我也不好负泽的。因而在此对大家说明,对因为我的叙述手法造成的误解表示抱歉。


    我以后争取兼顾文学性和通透性、不再出现难以理解、或错误的、或模糊的设定偏差。


  第五百一十章 龙九

    倘若是真圣人在此,“即刻以神通击杀八龙子”应当的确是可能的事情吧。


    但问题是,在此的并非真正的圣者。苏玉宋与卓幕遮拥有圣人四分之一的力量,但实际上真正的实力或许还要再弱些。道法如此玄妙……他们二人并不能将这些力量完全发挥出来。便譬如两个力量相当的壮汉,精通武技的与一窍不通的,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但即便如此,苏玉宋认为倘若八龙子齐齐来攻,他将其顷刻灭杀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问题是……


    这些宗座、掌门们,似乎说的是另外一码事——就在此地、此刻,当即做法施展神通,在一瞬之间令八龙子全部殒命。且他们的神色郑重,没有丝毫挪揄刁难的意思。似是认为此举对于太上圣者而言极为容易,乃是“举手之劳”一般的事。


    这一点,对于目前的苏玉宋与卓幕遮来说,是做不到的——不但做不到,他们甚至想不出任何可能性、来实现这一目的。


    苏玉宋与卓幕遮微微皱眉,相视一眼。因为两人还意识到另外一件事——宗座与掌门们说,龙子“必有可怕图谋”。


    两位伪圣禁居小云山多年,平日里除了游魂,见过的真正修行人极少。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并不想因频繁的接触而露出马脚。但并不妨碍他们知道另一件事:这些高阶的修行人,说话都是很认真的。他们绝情弃欲,已经剥离了许多世俗间正常人该有的感情。这使得令他的言语中很难出现“夸张”、“揣测”、“恫吓”之类的意思。许多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事情,便“的确就是那样子”。


    因而如今在阵前他们说出了“必有可怕图谋”的这件事,便意味着,他们在心里确认这一点。


    苏玉宋与卓幕遮自然也确认这一点——即便有同为太上境界的真龙坐镇,妖魔们也不会这样愚蠢、只以这样的力量附上各种谋划来攻云山。实际上龙子们是希望妖兵妖将多多死些,他们好取了魂魄来用。


    据他们二人所知,这才是龙子真正的“可怕图谋”。只是宗座与掌门们不晓得这一点……因而才认为“必有可怕图谋”吧。


    于是……此刻的两位伪圣并未将他们众口一辞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既然他们做不到这件事、也并不想做这件事——苏玉宋化身的极青大帝便开口道:“我已知晓诸位的心意。但此事,眼下却做不得。”


    他开了口,诸修便只能静听。


    “此次,我们守,妖魔攻。击溃妖魔并非此战本意,确保云山无虞才是。我二人之所以以化身来此,便是要留本尊在云山,以防妖魔生事。”


    “且,妖魔之中更有真龙。如今我二人现身,真龙却未现身。倘我二人以太上修为上阵——真龙岂会坐视不理。太上之争……一千年前已有过一次。而今的真龙又与一千年前的那一次不同,乃是天下妖魔的共主。”


    “此战,由你们去做,最坏的结果或是生灵涂炭、玄门遭受重创。但倘若由太上修士直接参与其中……所谓生灵涂炭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最坏的结果,更有可能是天下人道气运毁于一旦吧。”


    “因而我二人此番来,便只为激起士气、稳定阵线。此前接连两次出手已是极大的冒险。击杀龙子……此事不可。”苏玉宋略顿了顿,“因为我已感知到,附近有强大的力量隐匿。”


    他口中的“强大力量”,乃是暗指真龙。他不晓得真龙是否来此,但他都不晓得,修士们更不会清楚。这样的话,已经足以为他“不出手”这件事提供充分的理由了。


    可……在短时间内叫他心思又再一次动了动的是——听了他口中“附近有强大的力量隐匿”这句话,诸修脸上竟有了然的神色。


    瞧这神情的意思应当是……“果然圣人早感应到了”。仿佛这些宗座、掌门,也早知道这事了。


    然而就如同此前那一句“可怕的图谋”一样,苏玉宋与卓幕遮同样未曾留意。


    换做从前,如此举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可而今……无比强大的力量充斥在他们的身体之中——两个世俗凡人一般的意识拥有了这样的力量,是无法如同那些绝情弃欲的修行人一样冷静从容面对的。他们太喜悦、太骄傲。这些炽烈的情感占据他们的头脑、麻痹他们的意识,叫他们短暂地迷失了。


    因而在苏玉宋说了这些话之后,诸多宗座、掌门沉默一会儿,便由枯蝉子再开口道:“既然圣人早料到这一切、听着也是有了准备,我们就不再多言了。”


    “只是……我方士气虽盛了,但实力仍有不足。圣人可还有应对之法?”


    听到了这里,苏玉宋与卓幕遮终究是听出些别的意味来了。


    这些宗座与掌门们……似乎在心中对他们起了别样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两位圣人入场之后、虽展示出了强大的力量。然而这种“强大”是相对于低阶修士与从未有过如此体验的两个游魂而言——但落在修行了数百年的各位宗座、掌门眼中,却显得……不像是“圣人应有的手段”。


    又或许是因为,此前苏玉宋吩咐枯蝉子去捉拿白云心、红娘子。而那位宗座在忠实地履职之后却发现他所捉拿的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此没了音讯,由此心中生疑。


    亦或是因为其他一些、真正的玄门修士才晓得的、游魂们却一时没有意识到的内幕、细节——


    苏玉宋与卓幕遮发现,他们此前出场、出手……似乎成了一个败笔——在这些宗座与掌门面前。


    而实际上在道法方面……而今这两个游魂也的确算是在一干玄境、真境的高人面前“班门弄斧”吧。但毕竟是被压抑了一千年的“出云山”的渴望令他们忽略了许多事,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既察觉了这样微妙的一件事,苏玉宋便沉声道:“诸位想要看一看应对之法么?我这里,倒的确有一个应对之法。”


    他说了这话,手掌一翻。


    掌心便忽然多了一个怒目而视的小人。


    “此乃第九龙子,号称渭水龙王。”苏玉宋平静地说,“此前也杀伤我玄门修士多人,想来诸位都有耳闻。到如今——我将此獠斩在阵前,诸位以为,可否再振我军士气?”


    ……


    ……


    两位伪圣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琴君与睚眦仍立在黑塔上。


    从此处看,极远处那些巨大妖王的身形亦清晰可见,仿佛就在十几步之外。而妖兵妖将则如同汪洋大海一般铺散开来,一眼望不到边际。


    他们在这里听不到伪圣说话,所看到的伪圣模样,也不过是一点模模糊糊的金芒罢了。但妖魔亦有妖魔的神通,两人面前仍有此前琴君做法圈出的一面镜子,叫二妖能够清晰看到阵前的景象。


    于是在看到李云心现身苏玉宋手中的时候,琴君轻出了一口气。


    看着……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思。


    “我们猜对了。”极美貌的妖魔轻声道,“双圣果然有问题。也证明张正忠说的是实话。”


    睚眦微微皱眉:“我倒是没有料到……竟然是如此的。双圣千年不出山,我原本猜着是渡劫出了问题、或者已经飞升了但玄门又没有新圣人,因此隐瞒了消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被夺了舍!”


    “哼哼。”琴君冷笑——她看起来向来温和从容,这种冷笑却是极少见的,“且依我看,那两个游魂并没有自知之明,从前的修为也并不高。”


    “刚才两人的两击,瞧着威风得很,也的确不是你我能做得到的,但还是露了马脚。”


    “太上圣人,是何等的境界。他们的手段已不在灵力与威能的范畴了——该是倾覆天地大道与规则。而那两人……却如同孩童手持了绝世神兵一般——胡乱劈砍出去也能切金断玉,可落在行家的眼中,一眼就看得出……那剑可本不是他们的。”


    “不过是……以远逊于太上境界该有的灵力,施展出了玄境的手段罢了——甚至还不如。你我瞧得出,那些洞天流派的宗座、掌门们,也该瞧得出吧。况且他们在云山上那么多年,慢慢留意到的蛛丝马迹应该更多。”


    “如此说的话——”她顿了顿,“张正忠也说对了一则——我们可以试一试,攻到云山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并不激昂,也没什么凛然的神色。但偏偏比任何豪言壮语都叫人心旌激荡,只觉得她既然说了,就一定做得到的。


    睚眦沉默一会儿:“为了那云山上、得到了就能成为群妖之主的宝贝?”


    琴君便笑了:“那种宝贝,你相信真地存在么?”


    睚眦一愣:“少龙主的意思是……”


    “我相信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但不会是得到了就能成为群妖之主。否则,玄门何苦同我们这般厮杀。二弟,你想想看——”他在风中抬起了双臂,大风便将他的袍袖吹拂得猎猎作响,“双圣一千年未出世,而今我们知道,已成了傀儡。”


    “真龙呢?同样沉睡了许久、同样避世。你我在这一千年当中曾有几次往东边去、为了探个虚实。然而真龙从未露面……”


    “但如今知晓了双圣的状况,我却也在想——既然真龙也反常,会不会是……实则在畏惧什么。”琴君侧脸看睚眦,“譬如说那云山上的东西,不是能叫人成为群妖之主,而是能够威慑我们如今的群妖之主、才叫她在这一千年里都不敢妄动呢。”


    他这话说得不算离奇,是在情理之中的。可对于一件事“在情理之中”的猜测有许多,他如今这话实际上并没太大的用处。因而睚眦轻轻摇头:“少龙主猜得有道理。但还是在猜测。”


    “所以要往云山上去看。二弟——”琴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妖魔不是玄门。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已忘记了从前是什么模样了。”


    “从前的妖魔,只敢在山林中战战兢兢地求生。稍有动静,便怕是玄门的人要来除魔了。直到先有金鹏王、再有真龙王。直到如今我们妖魔兴盛了数千年……但也只是数千年而已。相较玄门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的繁荣。可即便如此到了如今,便也有了衰败的气象了。”


    琴君在风中叹一口气:“鹏王被封印,真龙久避世。玄门在衰落、妖魔也在衰落。可我们经不起与玄门一样的衰落——如今是坏时候,也是好时机。我们能抓得住机会、才能叫妖魔继续兴盛下去。人道昌盛……哼。妖魔倘若也知道礼仪教化,岂是人道能比的。”


    睚眦惊讶地看着琴君:“少龙主……这是何意?”


    这个时候,极远处的妖魔们似乎喧哗起来。两人面前的镜中便有一个玄境大妖魔露面,在与这二人相隔数百里远的战场中向琴君发问:“少龙主,怎么办!?”


    这大妖魔看起来略有些慌乱,而他身边的众妖也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实际上,大妖发话处正是阵前——他们这一部的妖兵已经慢慢收束了回来,与追击的玄门道士之间隔了一道甚宽的开阔地。地上满是尸首,妖魔居多。


    应当是刚才被书圣与剑圣的两击夺了锐气、被反扑时留下的尸首。


    这个玄境大妖没有现真身,而是在地上的群妖当中掠阵,瞧着乃是琴君派遣的阵前指挥。


    令他略显慌乱的不是旁的。而是……对方阵中,那金光灿烂、身形巨大的极青大帝掌中的一个人。


    但实际上如今已不算是人形了——龙族第九子、得道真境大妖魔、渭水龙王李云心,此刻现出了真身来。


    琴君与睚眦隔着镜子看,只能看到影像、感知不到灵力。但只瞧模样,也知道这龙族大妖如今油尽灯枯了。螭吻,乃是百丈的龙身。可如今书圣掌中的螭吻龙身却只有数丈罢了——


    虚弱无力地盘在那里,像是一条病恹恹的蛇。


  第五百一十一章 龙族秘闻

    阵前的玄境大妖、乃至其他的妖魔惊慌的是——如今出兵,乃是号称真龙号令、龙九子统领的。


    可如今士气本已低落了,对方阵中却忽然出现了被俘的龙九!


    这龙九倘若在众妖眼前被活活地杀了……对面又有圣人现了身……哪里还能再有什么士气可言呢?怕是立时便要崩溃了吧!


    要知道,这些妖兵妖将可也是各怀心思的。


    诸如先前被灭杀的三个绝顶大妖那般的,许多是为着传说中“得之可以统御群妖”的宝贝去的。这些妖魔,平日里称祖作宗,对于什么封地、血食并不甚在意。在意的,只是一份尊荣罢了。既有雄厚的实力,自是想要试一试……可否更进一步去。


    真龙久未现世,这些大妖魔也早都忘记了畏惧的滋味了。


    其下的一些较出众的妖王,为了便的确是封地、血食了。中陆虽大、妖王虽少,可妖王们“猎场”也很广阔。即便广阔的猎场并无多少土地归他们所有、而绝大部分都是被人“强占”去了,但如此名义上的封地也都被占满了。


    譬如通天君号称统领庆、业两国的七分水域,虽说未必当真都要设关设卡,可若有一心寻死的真跑来说这里是他的——通天君岂能饶他呢。


    因而这些妖王,便很像是世俗中渴望通过军功去获得封地的、不得志的庶子们。


    至于那些修为更低的妖兵……却是更好鼓动的。这些小妖已不再是无知的野兽,晓得人的血肉鲜美灵力也浓。更晓得人世间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东西。可他们……却并没有能力将其拿来自己享用——稍微出格的,便会被行走人世间的修士杀掉。


    这些妖魔,倒是最无私、也是最自私的——他们的确很想要推翻玄门、叫妖魔当家作主。由此,他们才可以享尽人间的乐趣呀!于他们而言,在这场战争中失掉的仅仅是枷锁与压迫,获得的,却是一整个新世界!

    便是这些妖魔,追随了龙子们的脚步、要往云山推进,完成万古未有的伟业。


    可如今却被阻在此处,更要目睹一位龙子在阵前被杀掉。妖魔易被鼓动、好战、易冲动,却也没什么长性——因此那玄境妖魔才略慌张了。战场的情势原本大好,各自的心思似乎也要慢慢成真……岂能因为一个龙子,就全成空了?!


    因而急忙了报了少龙主来。


    可……他们的这位少龙主、远在百里之外黑塔上的少龙主,却只是往那边望了望。


    然后冷冷一笑:“是小九啊。慌什么。死掉一个龙小九,难道你们手中的刀枪就都握不住了么?就看着吧。”


    他说了这话,才挥挥手——于是只能他们瞧见、听见那边的光景,而阵前却看不到他们两人了。


    随后琴君才转头看睚眦,继续他们刚才所说的话题——仿佛李云心被杀死这件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但实际上……也的确是的吧。这二位龙子的手中,漫说真境的妖魔。就是玄境妖魔的性命,又有多少?!


    “你问我这是何意。”琴君拾起刚才的话头,不管什么李云心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以为我也与你一样,是为着妖魂、人魂、怨气来的,是不是?”


    睚眦听了他这话眉头猛地一皱、几不可查地往一旁退一步去,第二次问出了一样的话:“少主这是何意?”


    琴君笑了笑、摇摇头:“我也的确是同你们这样说的。说——我们设这样的一个局,叫妖魔与修士都入局。然后令玄门崩溃了,叫妖魔也死伤无数。我们再籍着那些残魂、怨气,成就更高的境界——是不是?”


    睚眦直皱眉,不言语。


    “我还对你说……倘若旁的兄弟姐妹你要吞了,我也不拦你。”琴君看着他,“可我也常说另一句话——那句话,对李云心也说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要相亲相爱如一家人一般,是不是?”


    睚眦仍不言语。


    琴君便慢慢收敛了笑容:“可我不这样对你们说,你们如何肯,与我共同为此事努力呢?”


    “你们几个想的是更高的境界、独善其身。但我想的,却不是我自己而已。”


    “三千年前金鹏王出世,妖魔们才有了个太上境界。虽仍受玄门压迫,但到底不同以往数万年了。”


    “两千年前真龙神君出世,更是降服天下群妖,几乎一统中陆——有人说此乃神龙王朝,我看也是的。然而真龙神君,还是有事未做完的。”琴君认真地看着睚眦,“一统,只是名义上而已。但我……想走出第二步去。完成神君未竟之事——不但要名义上,更要实实在在地掌控。”


    睚眦听到这里,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琴君的目的了。


    “少龙主你……”睚眦低声道,“你也是想要这些大妖王们的性命。可你在意的不是怨气残魂,而是他们本身!”


    琴君一笑:“正是的。我要他们死。死在哪里、怎么死,都无所谓。只有这些不听神龙号令、更不会对我真心归附的大妖魔死了……才能为我们未来的部属空出更加广阔的土地。”


    “经此一役玄门要凋零,妖魔也要凋零。但人需要漫长的岁月修行,而妖魔……在一个没有玄门掣肘的世界上,如果拥有了亿万百姓的愿力,会比修行人成长得快得多、也多得多。到那时,天下的主宰将不再是玄门,而是我们。”


    琴君看着睚眦:“这样的世界,二弟,你不想要么?”


    睚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我……想。但为什么是我。”


    他也看着琴君:“三妹同你更亲近——为什么如今对我这些话?”


    琴君伸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煞君虽同我算是……交好。但你也该晓得,我为何同她交好。”


    “因为我们这九子当中,我与煞君,与你们都是不同的。”


    “譬如你,乃是龙魂与南赤焰宫血狼王的元气交融而来。因此你也喜好火焰。”


    “从前的小九螭吻,乃是龙魂与洞庭君的元气交融而来,因此小九龙首长鱼身,看着很像神君。”


    “其他的兄弟姐妹,也都是龙魂与中陆各大妖王元气交融。但唯独我与煞君——你们可知另一半的来历么?”


    囚牛与煞君的来历,的确是一个谜。实际上,民间倒是有许多传说。


    譬如——


    龙与原配生出了龙大囚牛;与野狼生出了龙二睚眦;与神鸟生出了龙三嘲风;与蛤蟆生出了龙四蒲牢;与狮子生出了龙五狻猊;与神龟生出了龙六霸下、龙八负屃;与猛虎生出了龙七狴犴;与鲤鱼生出了龙九……螭吻。


    这些传说,都是在两千多年之前、神龙分封九子的时候慢慢出现在民间的。应当是从前的真龙为她的九子聚拢香火愿力的而想出的法子吧。


    原本,说法应当更加——委婉文雅些。可事情在粗俗的民众百姓当中流传,最终也都会变得粗俗不堪。实际上并非真龙与什么什么“生”下了什么,而是以龙魂与大妖魔的元气融合。


    但这些粗俗的传说,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真相。


    比如睚眦体内来自的妖魔的元气,便始于一位从前自号血狼王的大妖。只不过,曾经与龙魂融合的大妖魔,除去新近死掉的洞庭君,余下的,大致在两千年前都已经销声匿迹了。


    有传说,乃是真龙将其一一击杀——以免那些妖魔与龙子有牵连、日后成患。


    血狼王、蟾妖王、狮魔王、背甲王、斑斓王、洞庭君——这些大妖而今都已不在。可唯独囚牛与嘲风——这二位龙子身体当中的妖魔元气来处,却无人知晓。


    倘若依着百姓当中流传的说法的话——琴君体内的另一部分元气,还是来自龙!可世间除了真龙神君,哪里还有其他的真龙呢?

    而嘲风的妖魔元气,来自神鸟。然而……未听说过什么羽类妖王陨落。


    睚眦便摇头:“已是……两千年的谜,我怎么能知晓。”


    琴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看睚眦:“你三妹,虽说龙魂不及你我多,修为却并不逊于你我,甚至,比你还强——与我不相伯仲。你不觉得奇怪么?”


    睚眦皱眉:“这……我不好妄断……”


    琴君笑了:“其实道理很简单。龙魂之所以是愈多愈强,便因为着龙魂来自太上的真龙神君。与其他妖魔元气融合,不但没有更强,反被稀释削弱了。但……倘若那些妖魔元气,同样来自太上呢。”


    睚眦一愣,随后瞪圆了眼睛:“三妹乃是……乃是——”


    “龙魂,与金鹏王的元气交融。”琴君平静地说,“正因此,二弟。三妹与你不同。你……或许可以接受做我的身旁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三妹、我们的煞君妹妹,绝无可能接受这一点。”


    “因此这件事,我只能同你谈,而不能同三妹谈。如今,你懂了么?”


  第五百一十二章 煞君

    睚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算懂了吧。少龙主……想要做龙主。因此想要借此机会血洗天下,开创一片新天地。原本的计划中,或许就有上云山的打算。而今见形势大好,也真地打算上云山,看一看可能存在的、或许能够掣肘真龙神君的东西了。”


    “正是的。”


    睚眦便又沉默一会儿:“那么少龙主……的另一半究竟从何而来?”


    琴君也沉默一会儿:“我也不晓得。”


    睚眦点点头——不知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还是接受了“琴君或许不想告之自己”这件事。


    “好吧。”他说道,“我虽无少龙主这样的志向。但……能顺便向远处走一走,也是一件美事。”


    而这时候,他们面前镜中的情景又变化了。


    两人说这些话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那化身极青大帝的苏玉宋也已开始说话——却是在对阵前的玄门修士们说的。


    “有些人该已听说过此獠的名号。但另一些人,或许还不晓得。”苏玉宋的声音清晰明澈,但自有一股沉稳庄严的味道。他的化身金光灿烂辉煌无比,身周更有若隐若现的祥云、鲜花,衬得他如同神祇一般。


    却也衬得他掌中的螭吻愈发萎靡,全没了真境的龙族大妖的气派。


    “如今本尊便叫天下周知,此獠究竟有哪些罪状。”他顿了顿,扬手一抛,那螭吻龙身便如同绳索一般被他抛上天去。可仍被一道金光束缚,并不能活动自如。


    虽说这螭吻龙身此刻只有数丈罢了,但对于寻常修士的身形而言仍可称得上“巨大”。


    他如今离了苏玉宋的手到了空中,立时不安分起来。有些低阶的修行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便攒足了力气猛地张口——登时颈前逆鳞竖立、鬃毛蓬起、龙须飞扬,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放射出慑人心魄的凶光。这凶相、合着真境大妖魔的威势,不但将周围一大片低阶修行人吓得目瞪口呆——更是叫更远处那些低阶的妖兵妖将神不守舍、魂不附体,差一点将手中的刀兵都掉落在地上了。


    ——龙族妖魔的威压,即便到了穷途末路还如此强横。真如此刻一般在将要绝命时狂暴地发散出来,哪里是这些修士、妖魔能够禁受得住的!


    这情景倒叫苏玉宋未料到。本是为了羞辱一番振奋士气,岂知羞辱未成倒叫这妖魔将己方人吓了一大跳。


    立即冷哼一声微微抬手,那龙身便离地更高了些——低阶修行者们胸口的一股惊惶沉闷之气才得以抒发了。


    “哼……到了穷途末路,还冥顽不灵。也罢,尔等好好听着——听一听这妖魔是个什么来历、都做了些什么事、而今又落个怎样的下场。也好叫尔等来犯妖魔心中警醒……来此白白送死,究竟值不值当!”


    “此妖,乃是龙族第九子,真身螭吻,封号渭水君、自称李云心的得道真人境妖魔。”


    “原本在庆国洞庭一地逞凶,后窃取了我玄门至宝通明玉简。我玄门修士不欲引发天下大劫,便只遣人去寻宝回来,却被此妖杀害。又遣一真境修士、欲劝他迷途知返,却又被此妖设计残杀。”


    “此獠竟行此种恶事,便无法留了。因而才有琅琊洞天昆吾子宗座率人往渭城去、欲除魔。岂知那洞庭之中的洞庭老妖亦与此妖沆瀣一气、伙同诸多妖邪一道、暗中设伏——”


    苏玉宋倒是未说实情,而是牵扯进许许多多旁的妖魔来。因为倘若他将实情说了——譬如什么李云心原本是化境修为被封,却除了化境巅峰、遍体法宝的凌空子;而后成了化境的妖魔,却除了稳坐渭城调度、成竹在胸的真境月昀子;此后成了真境,琅琊洞天的玄境宗座率人去渭城围困他……结果却落了个玄境宗座身死的糊涂账——


    这些事倘若说出来,还哪里是振奋什么士气?

    分明是涨妖魔的士气了!


    可即便他如此说——场中原本震天的喧闹声,也慢慢变得越来越小了。


    广阔的战场上,有挟着血腥气的风呼啸而过,那真境螭吻的龙身亦挣躁动不休,却似乎被封了言语,无法说话辩解。但到时候这许许多多的低阶修行人却已经晓得这样一件事——


    这家伙……化境时候除掉了玄门中难得的天才凌空仙子……又除掉了真境的月昀子真人。而后到了真境,又因为他,一位玄境的宗座陨落了——


    修行一途进境极难。许多时候初入化境的人仰望化境巅峰,便是要仰望一辈子了。可这妖魔短短数月便从化境修至得道真人境……


    他……倘若不是个杀星,便是个煞星啊!沾上他的人,岂有好下场?


    听了这些话,便有许多原本站在他身下的修行人略略往后退了退——似乎觉得离他稍远些,就安心些。


    苏玉宋细数了李云心的种种罪状,足足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最终道:“……今日此獠被我带来阵前。便是要——”


    话说到这里,却忽然听到对面敌阵中暴起一个清亮尖利的女声来——


    “放屁!”


    登时一片哗然——竟有人敢如此对圣人说话!


    地上的修士顿时愤怒地叫嚷起来——如同潮水一般躁动不休。苏玉宋祭出龙子,虽然说了许多叫这些人心惊胆寒的恶事,也可算达到些目的——令他们知晓,即便是这样凶恶的龙子也是要乖乖就缚的。至少在此刻,苏玉宋在这低阶弟子们心中的威望一时无两。


    忽然听到如此无礼的话,岂能不怒?

    可这些人愤怒,境界更高些的修士们却未怒。不但未怒,倒是从脸上……浮现出些许的惊诧、凝重之色来。


    因为只感应叫骂之人的气息,便晓得……很强。


    即便不是玄境的巅峰,也相去不远了吧……


    且还看到,那如同海洋一般的妖魔战阵中,忽然起了一道涟漪。这涟漪,则是由无数的妖兵妖将构成的——来者,在妖阵上空掠过。所到之处低阶的妖兵妖将皆匍匐于地、诚惶诚恐、伏拜的波涛飞快向着两侧翻卷!


    妖魔们向来桀骜不驯,可如今做出此种惊人举动,便意味着来者是一个龙族——且有强大可怕威压的、修为接近玄境巅峰的龙族!


    龙子当中的前几位的大妖魔向来行踪隐秘,世人对其所知甚少。见过真面目的,更是寥寥无几。因而见了如今这阵势,许多高阶修行人便猜测——或许是此次大劫的幕后推手、龙大囚牛至此了。


    然而等来者慢慢地进入视野、能够看清模样了——才疑惑地意识到并非龙大。


    来者,乃是个威风不可一世的女将。


    身量修长。着黝黑大袍,束灿烂银甲。头发不是乌沉沉的,却是暗沉中带金光,仿佛阳光被禁锢在发丝里。挽成一个双刀垂云髻,其上装点不是金银发簪,数柄寒光闪闪的金银小剑。


    两道秀眉细剑一般地飞扬,一双明眸黑多白少,瞳孔里竖两条金色细线,双目尽是重瞳。


    鼻梁尤其高挺,刀劈斧砍一般。少有女子的秀美,多是凌厉的肃然——再合着其下两片红唇……


    只瞧这女子的相貌、身段,便觉寒意凛冽、煞气森森,仿佛是九幽炼狱当中美貌却危险的修罗女来了人间一般、叫人非但不敢直视,反而更想远远地逃开去!

    她所行过之处,阴云滚滚,寒意逼人,诡异非常。瞧她这气势、排场——


    卓幕遮微微皱眉,低声吐出两个字——


    “煞君。”


    而后顿了顿:“……怎么这样强。她不是龙三么?”


    龙三嘲风、封号煞君。此刻出场,便成了场中除去双圣以外,修为最高者。


    寻常的大妖魔有神通,但多是天生的神通。精通寥寥数种,余下多倚仗肉身强横。可龙族之所以为妖中皇族,便是因为龙族天生的神通远比寻常大妖魔更多、更神异。或许是因着由两种元气融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但如此的龙族更有同样远超寻常妖魔强横的肉身。因这两者结合在一起——


    一个近乎玄境巅峰的龙族大妖,就绝非寻常的妖魔、修士所能衡量、揣测的了。


    这煞君未出场,声先到。等她在空中行至阵前的时候,身边的低阶妖魔兵将已伏拜得漫山遍野了。


    她性格如其封号。也不说旁的,只冷冷地一笑,厉喝道:“两个藏在云山缩头缩脑的老东西,自称双圣却满嘴胡言乱语。好好同本君说说看——你此前所说的,是不是放屁来着?!”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仿佛刀枪摩擦互击,又仿佛利刃切割金玉,刮擦每一个人的耳膜,只叫人脊梁发麻、遍体生寒——


    “本君倒是听说,龙九李云心杀你们的什么仙子、真人、宗座,并没别人相助、全是自己做的!那洞庭老鱼早在昆吾子到渭城时就往东边真龙神君处去了——李云心到哪里伙同他?”


    “依我看,分明是你这老贼怕说了这事、反叫你那些不成器的徒子徒孙更畏惧了,才胡诌一通、是不是?!”


    “我龙族的人——战败被杀倒没什么好说的。可你却要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先问我煞君允不允!”


    她声色俱厉地说了这话,苏玉宋未发话,却有人忍不住了——


    乃是个真境的剑修。


    这剑修说来也是交了好运——原本是化境的巅峰罢了,有杀劫未渡。可到了战场倚仗手中一口神兵击杀许多妖魔,竟渡了个假劫,侥幸晋入真境去。他初入真境,道心未稳,也还有许多的世俗情感。先见道尊与剑尊现身,心中已是激荡了。又见被缚的龙族大妖,更热血澎湃。


    到如今——听煞君“口出狂言”——他既有低阶修行人的心境,又无高阶修士洞幽烛微的能力,可正是什么都不怕了。


    两军阵前原本已寂静,他便正破空而出,自人群中喝道:“狂妄妖魔,你才是口出狂言的不知死类!先接我这一剑!”


    这话脱口而出,声若洪钟,气势非凡。既厉喝了,掌中登时暴起一团灿烂金光——


    ……却忽然便熄灭了。


    但何止金光熄灭?就是连他的生机也一同熄灭了。


    ——原来他的话刚出口,那煞君想都未想抬手便遥遥地一指!

    空中登时闪出三柄电芒缭绕的光剑,轰的一声便撕裂了虚空、直往他身上射去。


    煞君出手,自有暗中警惕的玄境高人援护——也是与此前圣人斩妖王一样的道理。死掉一个新晋的真境不是什么大事,但却关乎脸面与士气!

    三道剑光亮起、来回穿梭,立时在那真境修士面前交织出一面灿烂的大网来。


    可……也正如剑圣卓幕遮刺出的三剑一样,三道银芒在半空中便忽然没了踪影——下一刻,那真境修士的身躯轰的一声爆炸开来,连带周遭数百低阶修士都被波及,炸了个血肉模糊!

    这一炸,不但将他的肉身毁了,就连残魂都未留。三道银光芒去势不减,回身便走。那些玄境的修士既未拦住已失了脸面,又岂会叫这妖魔的法宝走脱?立即纷纷来挡。


    不挡倒好,这一挡——三道银光芒立即并作一道、翻滚着发出撕心裂肺的轰鸣声——


    将那些来拦的宝贝,全搅成了碎屑!

    一切都发生在数息之间罢了——一个煞君的三柄光剑,顷刻之间就将敌军阵中真境修士轰了个神形俱灭、另破了三个玄境剑修的法宝!

    这手段极类似此前卓幕遮击溃三妖魔残魂时手法,不是示威还是什么呢。


    一时之间妖魔阵中呼声如雷动,倒是玄门处再次血流成河了。


    至此时,苏玉宋再不能沉默。便哼了一声:“尔等妖魔,此刻为这龙族大妖欢呼,却知不知,尔等在他们眼中不过猪狗贱畜一般?”


    说了这话抬手隔空猛击!


    那三柄还在半空中的银芒便忽地一顿,光芒尽消,现出了原身来。


    原来是两枚角、一枚银羽毛。可虽遭猛击现了原身,却仍未损毁。在半空中晃荡了一阵子又复去势——电一般地回到煞君掌中了。


    这龙三嘲风收回了法宝,便又放声冷笑:“这就是圣人的手段?依我看,同本君不相上下罢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形神俱灭

    苏玉宋心中大惊!

    ——何曾料到,近乎玄境巅峰的龙族妖魔,竟强到这种地步!?


    煞君说“同本君不相上下”,或许只是嘲弄,但听在苏玉宋与卓幕遮的耳中……心里却是着实地惊了。


    他刚才含愤击出那一掌,本就是存了毁掉那三柄光剑的念头的……却竟未毁掉!


    到此时这两人才意识到……原来在从前禁锢了他们的小云山之外,还有如此多修为可怕的家伙!他们此前也知道,也预想过。然而到如今亲见才再一次晓得……脑海当中想、与实际上对阵,全是两码事!

    他们两人此刻虽强却也强得有限,远未到一个圣者应有的程度呵……


    念头到了这里,初入世间的万丈豪情与此前咒杀三妖王时的骄傲,都已经慢慢冷却、退去了。因而意识到,倘若真要对阵八龙子、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非得拿出“全力”来。


    ——回云山上,将那骨肉也穿出,发挥出这具圣人肉身的全部实力!


    但在此之前,需要先稳了军心,叫他们在此僵持下去才好!


    因而再不顾与煞君争执什么了,只冷哼一声:“妖魔,且容你口出狂言。本尊又岂会不知你如今做派,只是装模作样罢了。龙族,龙九子,可有什么你口中所说的同胞亲情?你可知道这龙九,因何如此衰弱?”


    “乃是身上被种下了禁制!眼下正要将他的肉身、神魂都燃尽了!你又可知——谁种下的这禁制?”


    苏玉宋说了这句话,便如说书人般顿了顿。待所有人都听清了这句话,才沉声道:“正是你那好大姐——琴君囚牛!”


    “那龙大,连自己的同胞兄弟都要残害、弃在这阵前,又岂会理会你们这些妖魔的死活?你们今日出现在在这阵上,不过是……几万、十几万味的药材罢了!滋补的便是那龙族妖魔的境界修为!他们是要将你们——”


    他话说到了这里……


    众多妖魔本该是又惊又疑、心神不定才对!

    可忽然……齐齐放声大笑起来!

    起初,是煞君在笑。这位妖魔阵中威风凛凛的龙女听了苏玉宋说到“大姐”时,先愣了。等苏玉宋再说了几句,才大笑起来、旁若无人。先前的煞气与寒意随这笑声全不见了,倒像是在她自家的庭院里听了个什么笑话、只笑给自家人看了。


    她这笑声既响在两军阵前,那天空中的火云上,便也响起了如雷一般的大笑——乃是那些云头的大妖魔听到煞君笑了,他们便也笑了。


    这些大妖王忽然放声大笑,群妖自是不明所以。但妖魔们……头脑简单愚钝的有许多。有些蠢物见了头领们笑了,也不晓得从哪里生出笑意来,也随着狂笑。如此一来——


    只十几息的功夫罢了。本来是杀气凛凛的修罗战场,可忽然间仿佛有什么致命的疫病在妖魔阵中弥漫开来——竟叫众妖都在笑!


    见此情景不但修行人们摸不着头脑,就连苏玉宋与卓幕遮都惊疑不定了,本来凝重的话语也说不下去、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气氛……被一扫而空!


    又过了这么几息,煞君才抬手指着他:“你这老蠢物!大姐!?哈哈哈哈!连琴君乃是个美男子都不晓得——你这老蠢物是有龙阳之好么?!”


    “你既不晓得这个,又怎么会晓得我大哥琴君做了些什么!?这种疯言疯语也拿来阵前说——本君今日可是见识了玄门的太上圣人了!”


    纵使知道自己是假圣人,但一千年来何尝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即便是云山之巅的那些长老们,虽心里将他们当做仆役,可脸面上也还是过得去的——直到前些日子当真气急了,赏他们二人两个耳光。


    两个耳光……想到这里,苏玉宋的心中终究是有勃发的怒意生出来了。


    实际上,这怒意也的确在心中隐藏许久了——


    初出云山意气风发、击杀妖王之后这种意气达到了巅峰。然后……便开始诸事不顺。


    先是宗座、掌门们似乎对二人的手段生疑,要他们当即击杀龙子。这时候,兴头就被打消一半去。


    接着煞君出场,展现出非凡手段,更叫他心惊了。晓得原来自己这原以为天下无敌的力量,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强。


    而后本想尽快做完阵前这些事好回小云山——岂知闹了个笑话。不但妖魔的士气未被削弱自己反被人在阵前当众嘲笑了……妖魔们虽说愚蠢残暴,可聚在一处也像模像样。这煞君出场了群妖膜拜没一个敢无礼的。可他这玄门呢?那些宗座掌门——或许是自己的错觉罢——像是都在等着看笑话!

    因着这一股怒气,苏玉宋到底做出了另一件事来。


    他将脸色一凛,并指往那空中的螭吻身上一点,沉声道:“李云心。而今倒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眼前——你倘若把握住了……哼,那煞君狂妄至此,我便是用你给她个教训又如何?”


    “——你抓住这个机会,本尊不但免你死,更要救了你!”


    他这些话的时候当然是在使神通、只叫李云心听到罢了。说完之后也未想要他回复,而是再一点,将原本禁锢着他不能动弹的禁制解除了。


    心中所想的,无非是“倘若听话再另作计较、倘若冥顽不灵只要一开口就立即格杀”的念头。


    他这禁制一解,化身螭吻的李云心立即恢复了人形。那螭吻龙身不是他想要现出来的——而是苏玉宋用神通迫了出来,为的便是叫人一眼就瞧见此乃龙族。


    这李云心既现出人身,便从空中直直地掉落下来。他已油尽灯枯,连舞空的力气都没了。


    苏玉宋便开口喝道:“龙九李云心,你自己来说一说——你身上的禁制、倒是谁种下的?又是谁明明见了你将死了,却见死不救的?你虽是妖魔,但若诚心悔改——留你做个镇山的神兽也未尝不可!”


    到这时候妖魔阵中的笑声倒是渐歇了——本就是一群蠢妖魔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发笑。如今看见更新鲜的玩意儿,精神都被吸引了去。


    却听到苏玉宋的话音刚落,煞君便喝:“小九!还不走,等什么?!”


    说了这话,双臂猛地一张!她那两只黑色大袖便如一对羽翼一般铺展开来,顿时——


    无数道狂风暴雨一般的银色的剑光电射而出,直往李云心身后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人人都瞧得清楚,乃是要援护李云心撤走的。便在这当口,玄门的修士们也出了手——此前出手阻拦煞君杀真境的修行人,是三位玄境剑修,但反倒被她将法宝绞了个粉碎。到这时候便不敢托大了。十几位玄境、真境的修士齐齐出手,便有十几柄飞剑、玄光射出。


    一到空中又一分十、十分百,同样成了一阵狂暴的光雨,迎着煞君的剑光便轰过去。


    两军阵前有十几丈宽的空地,那李云心就落在空地当中。而今从他的身前、身后,都扑来无数电光、剑光、玄光,刹那之间天空中的日光都被这些神通的光彩遮蔽了,仿佛一场由狂暴灵力构成的疾雨。


    可李云心竟不闪也不避,正相反——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站起的时候便有那些低阶的玄门弟子在大叫“他要逃”、“别叫他逃了”之类的话。一边喊,也一边各自施展神通,要将他阻下。


    可这李云心站直了身子,不说话也不迈步。便在烈烈的风中眼瞧着自两边分别射出的剑光、电光近了——


    也不晓得从哪里攒出了力气、在地上狠狠地一跺脚、猛地往空中一跃,登时凌空而立、站到了中间去!

    然后紧闭双眼、仰起头张开双臂……


    像是在迫不及待地拥抱死亡了!

    谁都未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煞君惊呼一声,可已来不及收手了。玄门修士的神通本是迎去阻拦煞君剑光的。到这时候便也懒得再动什么心念。因而顷刻之间——


    成百上千道光雨、将李云心身周的一整片广阔空间都笼罩了!


    只听轰隆隆一连串巨响、电光与火云一同弥漫。空气都因为灵力的激荡而扭曲,两军阵中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


    再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剑光与玄光都消散了……


    却还有一个人立在半空中——李云心,仍是此前那寻死的姿势。


    这战场上,留下了多少本不想死、结果却死掉的人、妖的尸首。而这李云心如今一心求死,被煞君与十几位高人的剑光、玄光夹在当中,却奇迹般的没被任何一道轰在身上。


    见了这情景,一时之间两军阵中皆默然,都不晓得说什么好。


    再过两三息煞君才扬声道:“小九!你等什么!?”


    隔了一会儿,李云心慢慢张开眼睛、将双臂放下了。他人虽无事,但发髻散了——一头乌发便披散下来,很有些穷途末路的凄凉感。身上的白色大袍也破烂,在风中激荡,似乎也有道不尽的悲壮。


    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煞君,又慢慢转头看苏玉宋与卓幕遮。然后,袍袖在风中一振、背在了身后去,仰天大笑起来——


    “想我李云心求生难,求死——也这样难!”


    他这笑声悲凉,其中似还藏着言说不尽的凄楚。长笑了这一番,才转脸对煞君道:“煞君。三姐。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号——只觉得该是个凶狠残暴的大妖魔。未料到……竟是今日这样子。”


    他说了这话,叹息一声:“倘若早遇到的是三姐你,我又何苦沦落到如今这境地呢。三姐的心意,我李云心……记下了。”


    说到此处声音略低沉,言语也伤感,像是在诀别。但很快又扬起声:“三姐要我走,我往哪里走呢?”


    “我落到今天这地步,是谁在逼我、谁在迫我,三姐也该是有些耳闻的。但我倒谁也不怪,要怪只怪——我李云心乃是盖世的英雄,却生错了时机!”


    说了这些话,又转头看苏玉宋:“你要给我生路——我又岂会不知是怎样的生路?我李云心今日虽然落魄、往日也爱使些手段。可你要因此觉得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可是大错特错!苟且地活着,哪里比得上痛痛快快地死了——”


    他话说到这里,玄门阵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凉的呼喊:“李云心!到这时候你逞什么意气你快依着师兄的说!!”


    这一声却不是旁人,而正是那游魂辛细柳——这小姑娘不知何时混到了阵中,似乎暗中观察已久了。到这时候听他的言语之中大有舍生求仁的意思,终于按耐不住、叫出了声。


    到这时候看她,只见满身的血污,此前的秀丽模样都没了。失魂落魄地站在一干低阶修士当中,手里倒提一柄断剑,剑刃上也崩了许多的口子。


    李云心眯起眼睛,往她这里瞧了瞧。辛细柳便哭道:“也都是我的报应、我当初就不该设计骗你来。可我今天来到阵上只想倘若我死在妖兽手里、也算是还了你。可我也没有死——!”


    一边说,眼泪一边往外淌,将脸上的血迹冲得黑一块、红一块:“可如今我师兄既然这样说了——你就当为了我、先活了吧!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说了这话,便将断剑横在脖颈上,登时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线来。


    这小妖女本是要撩拨李云心,岂知后来情根深种,难以自持了。本又是游魂、有着近乎病态的偏执,终于做出了如今的事。


    她这一现身、接连喊了两声“师兄”——那些宗座、掌门们,脸色便愈发凝重了。而苏玉宋与卓幕遮的脸色更难看到了极点——这“书圣”甚至登时探出了手指、几乎就要往她的立足处一点!

    幸而卓幕遮一把拉住他、咬着牙沉声道:“这时候杀,就坐实了!”


    辛细柳这一喊,不但木南居细作的身份不能再用、更是叫修行人对双圣起了疑心——这苏玉宋与卓幕遮心中对她的宠爱几乎都化作了满腔的愤怒,只是碍于场中的形势才没有当即将她抹杀。但纵使如此,李云心却也仅仅是瞧了她一眼罢了。


    而后转脸仍对煞君道:“三姐。白云心、红娘子都在他们的手中。你若不想此后他们再多个帮手金鹏王——就想方设法救了出来吧!”


    煞君听了李云心这样的一番言语,脸上的神情早慢慢收敛、变得肃然。


    到而今,便沉默一会儿,也叹息一声:“你说未早见我。我又何尝不是呢。龙族诸子当中……如今竟有你这样的人物!”


    “也罢——小九。你既做了龙族,也有了龙族的骄傲与气度,三姐就不再劝你——你既求死,三姐便祝你死得痛痛快快、轰轰烈烈!你死后,我必然将那两个蠢物挫骨扬灰、祭奠你的英灵!”


    李云心便纵声狂笑:“我在世上走一遭、今日死前识得煞君你,也不算白活!”


    说罢猛地转身,向着苏玉宋与卓幕遮一指、厉声道:“你们可知道这两个东西,原本是——”


    但话语声戛然而止——


    蓄势已久的玄光自苏玉宋的掌中、蕴含着他这圣人皮囊所蕴含的全部力量——


    正中李云心的身躯……一代枭雄、盖世大妖李云心的身子,便轰地一声爆成了一团翻滚的火云,形神俱灭!

    这火光汹涌,声音亦震耳欲聋。但此前许多高阶的妖魔与修行人陨落,声势都比这要大上许多,因而更多的低阶妖魔、修行者,都并未觉得有什么出奇之处。倘有感慨,也不过是想……在这几日的鏖战中,倒是少见如此慷慨赴死的气度,且还是个妖魔。


    但落在另外一些略微知晓内情的大妖、修士眼中……滋味却不同了。


    ——李云心,那个诡计多端数次死里逃生的李云心,那个叫许许多多的人头痛的李云心……终究也难逃一死的啊。


    煞君瞪着这团火光足足一刻钟。待它终究散去了……才意识到那里的的确确尸骨无存,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而这时候,妖魔阵中另有一声戛然而止——那辛细柳,化境巅峰的修为。见了那一团火云,竟然……昏厥了过去。手中断剑落地,当啷啷一声响。但这声响被遮掩,几乎无人听到、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因为下一刻,妖魔阵中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声——煞君一马当先,诸妖魔见状紧随其后,往玄门阵前猛扑过来!


    也不晓得到底是玄门被激励了士气、还是妖魔被激出了悲情。但情势终于脱离了苏玉宋与卓幕遮的控制——血腥的战斗再一次爆发。


    广阔的天地之间再次被火云、电光、毒雾、鲜血骨肉填满。而两个游魂咬了牙、暗叹一声,便欲遁走。却在这时候,发现身周的宗座、掌门们,都转向了他们来。


    “两位圣尊。”枯蝉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但言语却肃然,“我与诸位同道有一惑,请两位圣尊解惑吧。”


    ……


    ……


    “咱们这三妹,倒与九弟意气相投啊。我瞧着他们两个刚才说的话,心里倒也有些感触了。”


    镜中两军如同两道逆行的波涛一般拍在一处,立时激荡起滔天的血海来。琴君站在镜前安静地看,看到李云心的身形消失在浓重火焰里,才轻叹一声,说出这样的话来。


    睚眦沉默一会儿,笑了笑。也分不清他这笑是在笑什么,只道:“或许是意气相投、姐弟情深。又或许……她这么急着现身、跑去小九阵前,只是为了——拿龙魂呢。”


    “小九一死,她离得最近。龙魂无处可去、即便是仍有神智,过一段时间也还得被吸引过去。唉……只是不知道她得了小九的龙魂,刚还想不想要别人的龙魂。”


    琴君便看他,也笑起来:“二弟,我看你是一叶障目了。你想着弟弟妹妹们死掉、有龙魂。难道不想一想李云心死前说的话么?最多的龙魂,可是在红娘子的身上。”


    睚眦便摇头:“我何尝不知呢?但即便是少龙主——你敢试么?”


    “此前我们都只晓得龙魂不灭,却不知道一旦龙子身死,就会附到另一人身上这事。我算是……头一个例子。九弟在我身上,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也又是过了许久,我才慢慢地开始将其炼化。要说这个过程……可实在是难过得很。自己的身子里被塞进另一个人,我想起这一层,如今还脊梁发麻。”


    “这是小九的龙魂比我少些了……倘若是龙魂比我多些、如今还不晓得是谁炼化谁呢!那红娘子的身上……据说是真龙神君当年用来镇压金鹏王法阵的阵眼。那种程度的龙魂……二弟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琴君又笑:“我说那红娘子的龙魂,也不是拿来放进自己的身体里。而是说——你我都晓得咱们的三妹封地在天煞崖上。也晓得她身体当中的另一半妖魔元气来自金鹏王。而今,那红娘子是解开金鹏封印的钥匙,白云心呢,又是找到金鹏封印的地图。咱们的三妹一旦得了这两样……”


    “怕是迫不及待就要释出金鹏来。到那时候……恐怕这世间又要多上许多的风波了。老而为贼不死,我们的新世界也就岌岌可危。因此一则——白云心与红娘子,绝不可落在她的手上。”


    琴君说了这话,便忽一抬手,将面前的镜子抹去了。


    “那些宗座、掌门已经对伪圣起疑。这两个孤魂野鬼。没什么斤两,却非要凑到王者的战场上来,当真是取死有道。我料想……这两人情急之下会召回那些被派遣出去的、被共济会游魂附体的高修。到那时候,也许玄门还会有一场内斗呢。”


    “既是天时地利人和……”琴君的身形凌空而起,有盛大的七彩毫光在她周身散放、更有巨大的金龙虚像在她身后成形,“就也到了你我该出场的时候。”


    “可莫要辜负了——九弟为咱们留下的大好情势!”


  第五百一十四章 这只是个开始


    妖魔与玄门修士之间血腥的杀戮还在继续。但……已经是向着一边倒去了。


    原本玄门的修行人至少不能支撑,却还可以有条不紊地后撤。然而当李云心身死、争斗再一次爆发的时候,形势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几位一直没有露面的龙子加入阵中。那龙大囚牛现出了数百丈的金龙之身,仿佛真龙神君亲临了。漫说许许多多的小妖,就是不少大妖都是第一次瞧见龙大的真身。倘若不是此前早见过琴君本人,单看阵上天空中那盘旋怒吼、泼洒下仿要灭世一般的粗大雷霆的巨龙的话——


    金鳞金甲、璀璨鬃毛、铜铃大眼、珊瑚鹿角——都说龙九的真身与真龙极相似,可如今见了这囚牛才晓得……这龙大的真身,与民间传说的“龙”的模样,几乎是看不出什么分别的!


    这厢可怕的龙族加入了战阵。而另一边——玄门当中原本接敌的高阶修士却少了许多。


    在煞君率军猛扑而上之后的一刻钟,忽然有六七道璀璨流光从玄门军阵的后方直射远方的天空……似是有六七个玄境的高人远遁了!

    紧接着……那阵后却又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巨响,滚滚火云直冲天空数百丈,狂暴的热浪、冲击波登时将阵后的修行人横扫一大片——这一下子,至少死了几千人去!

    本来阵前就形势不妙,而今阵后又遭此大难……还哪里有人能再奋战?!

    修士们登时溃退,只顾四散——指望着两位圣人速速出手、好赶紧力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只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再一看——从那阵后火云翻滚处忽然冲出两个巨大的金身来……


    不是那道尊与剑尊还能是谁!


    两位圣人刚一露面、看到他们的修士的心刚一提起——便瞧见这两位在空中稍一顿、泼洒下漫天的火雨之后……


    立即也远遁而去了!

    这下子,凡是见此情景的修士皆目瞪口呆,一时间不晓得被妖魔杀伤了多少!然而这也不算最叫人惊诧的。更惊诧的是——紧接着便又有十几个玄境修士迎着漫天的火雨直冲上去,掌中放出各式法宝……


    直往那两位圣人身上招呼!

    ——就在这形势危急的战场之上、在战阵的后方……


    玄门的宗座、掌门、太上圣者……竟然内讧了!!

    因而这战场之上的情势急转直下。妖魔大军如同浪涛一般狂突猛进,而玄门修士兵如山倒。天空之上红云翻滚、日光黯淡,这一天要结束了,但战争可远未结束!


    又过上半个时辰的功夫,天终于渐渐地黑下来。于是……又可以在天空中看到一枚小小的、闪烁着银光的三角。


    那是云山。


    云山,已经行到了业国境内,即将抵达通天泽。当这个血腥而漫长的夜晚过去、白昼再到来的时候,它便将落在地上了。


    到这时候,兵锋已过。


    这一片土地原本是草原。在大战来临之前荒草都已经枯黄了,倒伏在地。到如今,极远处还有各色辉光、巨大身形、隐隐约约的怒吼。可再过上一刻钟,连这些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妖魔们推进极快,此处——龙族大妖渭水君曾殒命处,安静下来。


    夜色降临。


    余下的,有遍地的血肉、断骨、碎裂的兵器铠甲。它们在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将地表完全覆住。鲜血仍然未凝固。便顺着层层的金属碎屑、肉糜、断骨向下渗去。


    李云心在死前曾升上了天空,而在升上天空之前,他往地上重重地一跺、借了力。


    龙族大妖的力道何其强大,那一顿,便生生在地上顿出了一个一丈深的坑来。而今这坑也被血肉填满,倒像是血池。因而谁都不可能发现就在这血池的底下——


    有一枚铜钉。


    一息之后,原本覆盖这深坑之上的血肉涌动起来。俄顷,一个满身鲜血的人如初生一般从这堆血肉中窜起。落地之后先伏低了身子如野兽一般环视四周。确认无虞之后才伸手又往坑中一捞,将那铜钉捞出来了。


    接着退开两步去、握拳,身子猛地一振!

    满身污秽都被振了个干干净净……此人一袭白衣,眉目如画、俊朗神采天下无双——不是李云心,还能是谁?

    如今放眼放去,四周万籁寂静,连虫鸣鸟叫也无。血腥气随着微微夜风愈加浓重,几乎要叫人窒息。而远处——极远极远处,隐约可见微光。微光在长长的地平线上延绵,仿佛太阳提前出现了。但那并不是日光而是大军争斗时的玄光——妖魔推进极快,如今看着,已是推到了地平线的尽头了。


    李云心的视线一望便收。


    而后摊开手掌在那枚铜钉上一拂,便凭空取出一幅白扇面,二十四根泪竹扇骨来。纤长的手指又是一阵上下翻飞,那扇面便被贴合到扇骨上去。再以那枚短铜钉在底下狠狠一刺、随意从地上捻一块铁渣揉捏成铁泥再一贴……


    ——他与刘公赞在君山紫薇宫遇袭之前、几乎每日都拿在手中招摇的那柄“泪竹骨折扇”、他的“龙宫”所在,便成形了。而瞧着他这动作,以扇面、扇骨、这枚铜钉制成这柄扇的流程,似是已经做过无数遍了……


    除了李云心之外,唯一一个亲手碰过这折扇的,大概就只有曾经的凌霄剑派掌门人明真子了。


    当日数派联手,以九霄神雷突袭李云心。而李云心以他道行愿力所化的龙宫、那柄泪竹骨折扇苦苦支撑,但终究是敌不过数位高人合力的神威,负伤遁逃了。【注1】


    他遁走之后,明真子在他曾立足的石柱上发现那折扇——在那时候,已是“竹质的扇骨也在冒烟、慢慢变得焦黑。倒是那扇面上的画卷完好无损,可见是个宝贝”。


    修行人对妖魔的行宫、龙宫一类所在亦有所知。晓得乃是个临时的避难去处,远比妖魔本尊还要坚固。


    因而明真子当日说那扇面历此大劫都未毁,可见“此非凡物,定是那李云心的行宫了”——妖魔李云心将行宫装裱在扇上以掩人耳目。别人以为整把扇都是行宫,实际上扇面才是。这应当是狡诈妖魔的小心思——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反倒是最不起眼儿的地方了。


    可倘若……明真子真人再对李云心从前的事情了解些,大概就会再更深入地想一想了——


    行宫这东西对于大妖魔来说,乃是无比隐秘的、进攻退守一般的存在。什么琴君、通天君、煞君,乃至白云心、红娘子……可都从未叫人瞧见过他们的行宫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倒是这向来以心思深沉著称的李云心,在夺舍螭吻之后每日将一柄折扇拿在手中摇来摇去——往这扇中收人纳物从不避讳。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他这扇子就是他的行宫一般。


    或许是他身边的人的确都见得惯了,并不觉得蹊跷了。


    恰好他那折扇的扇面,又是以当日白阎君释出的百万阴魂而成的一幅灵图【注2】,画尽了渭城方圆百里的河山。此等画道宝物便是玄门之中也未留下几件——既是灵宝、岂是凡物、自然刀兵难毁了。


    明真子见了这东西……又觉得自己已经晓得了李云心“掩人耳目”的小心思,自然将这扇面……当成了他真正的行宫所在。


    但实际上一柄折扇除了扇面扇骨之外,还有个扇钉的。


    若明真子能活到那一夜——李云心杀死金光子之后、在琉璃剑心的玄光罩中藏着、边饮酒边与苏生谈论神魂化身之事的那一夜,且看到了当时的情景,又足够细心,大概才会多想一想吧——


    或许是因为那晚李云心终于击杀了极难缠的对手,报了大仇。因而心神激荡,行事也有了纰漏——自袖中取出了一壶“木南春”来喝【注3】。而更早之前,在联军营地附近的酒馆中遇到苏生时候,他还将一只一模一样的银酒壶揉碎了、抛给老板充作银钱呢。


    那木南春乃是木南居的招牌美酒,倘不是早在渭城里采买了藏在行宫中,他到哪里去取来呢。


    可惜明真子在李云心在庆业交界处的长治镇初见金光子那一场争斗中就已经陨落,已管不了这些身后事了。


    这世上……便也没什么人知晓了吧。


    ——这枚钉,才是他龙宫的真正所在。


    李云心装好了这扇,便刷拉一声打开,在身前摇了摇。


    他如今精神看起来极好,模样也极好——就仿佛是一个初生的婴孩,一切都是崭新柔嫩的。但精神好,却并不意味着身体亦好。倘若有人见过刚刚夺舍九公子之后的李云心,便会意识到两者如今的情况是极相似的——他还有得道真人的境界。


    可他体内的妖力却微乎其微,几乎只同一个妖兵相当。


    但他看起来并不慌——先抬眼盯着夜空又看一会儿。于是见到云山还未落下。但巨大身形已经可见,甚至连轮廓都清晰了。


    苏玉宋将他带出小云山之后,先在阵后适应、观察了一段日子。许是觉得他必死,因而一些事没有避讳他。


    于是李云心知道,如今小云山之上的守卫力量并不甚强大——只有四位真人境界的修士坐镇四方。余下的,都是些低阶的弟子。然而云山外围的防护却异常森严。以苏玉宋的话说,便是一只蚊子,都别想悄悄地飞过去。


    世俗人说这样的话,是在夸张。可修行人说这样的话,是的确做得到的。


    但他也不急。


    他走开几步去,找到一具妖兽的尸体。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有巨大的鳞甲,一片就如一张桌面。


    他便将折扇打开放在这桌面上。而后再在扇上一抹,手中便多了一柄青蒙蒙的铁索。不是别的,正是那白阎君赐给他的判官锁,专门司缉拿魂魄。然后……李云心伸手在眼上一抹。


    眼前的世界,登时变了模样。


    原本是一片空旷寂寥的荒草原,可如今他开了天眼……这片荒草原上,立时就满了。


    不是别的……正是许许多多、数以万计的妖魔、修士魂魄!

    那些高阶的妖魔、修行人一旦身死,或者由着同袍援护退去,或者走霉运,再被许多人盯上轰个形神俱灭。但无论如何,早离了这片战场。而化境的修行人虽未到真境,但也不算修为低微了。成了残魂亦不会留在这里。


    因而如今在这战场上徘徊的,都是些意境、虚境的妖魔、修士魂魄。


    但即便如此……


    世俗间的大画师,能修至虚境的修为便足可成为帝王将相的座上宾了。山野间的妖魔,不消说什么意境、虚境,就是在未化人形之前,也都可以称霸山林、为祸一方了。这些低阶的妖魔修士魂魄,在这茫茫的战场之上并不起眼儿,可倘若到了世俗间,便是罕见的强大鬼魂——一只便抵得上数百、上千只了。


    这些妖魔与修士生前境界低些。死后成了残魂,神智便无法如同高阶修士那般清明,都是些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模样。李云心如今开眼看——只见这些面目恐怖的残魂或者挨挨挤挤地站在一处,如同许多血肉模糊的树桩。也不分什么修妖还是修行人了。


    或者漫无目的地游荡,可走着走着便撞见人,于是又折了方向继续走,仿若无数只没了头的苍蝇。


    但都极安静,不声不响。这片荒野,就成了一片寂静的死亡原野。


    李云心晓得倘若放任这些游魂不理会,那么再过上月余、数月、乃至一两年,慢慢地便会有些游魂生出灵智,成为鬼修。但成为鬼修者万中无一,且前路更艰难,已全非此前的自己了。


    不过无论是他还是龙族诸子,都不会任由这些残魂待在此处。它们——生前是这场战争当中的炮灰,死后,则成为这场战争所带来的战利品的一部分。然而无论琴君还是睚眦、又或者苏玉宋、卓幕遮,似乎从来都没有认为李云心有资格成为这些战利品的享用者之一。


    但……如今他的确成了第一个下刀、切下这块肥美嫩肉的人。


    李云心手中的铁索一扬。只稍运神通,那铁索便猛然暴涨——他的神念能够延伸多远,铁索便暴涨多远。将沿途一切浑浑噩噩的游魂统统锁住、再一拉,便尽数被他收入了扇中。他使这锁链早就得心应手,一息的功夫便将目力所及处清空了——然后转头再瞧一瞧云山,接着继续做事。


    数百残魂被他收了、数千残魂被他收了、数万残魂被他收了。等到这漫长的一夜快要过去,这原本密布残魂的荒原上……已重新空荡起来。


    做完这些事,他将折扇重新合上。只是这时候,已不是白纸扇面了。其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点来,仿佛无数颗赤红色的星辰。原来这所谓“白纸”也不是旁的,而是他在长治镇时的那一张法纸。


    当时他发觉长治镇的底下藏了一个“星阵”,便以法纸将其临摹下来——薄薄一张纸,其内部竟然叠了一层又一层,如同浩瀚星空一般!这种奇特的星阵在区区一张法纸上便以惊人巧妙的手法开辟了如此广阔的空间,而今正好用作这数万残魂的容身之所【注4】。


    做完这一切,李云心长出一口气。而后手掌一翻,手里的折扇便嘭的一声被他打入了地下。接着,他踩着一地的血污,慢慢向通天泽方向走去。


    如今,只是第一步罢了。算开了个好头儿,得到些成果。


    可他要的远不止这些——更多的东西,还在云山上。


    但想到此处,李云心仍忍不住皱了皱眉——死掉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


    ……


    与此同时,刘公赞正在一条阴冷潮湿的石道内前行。


    云山将要落下,这些犯人便不能再关押在山外的石室中。云山在天上的时候,这些化境以下的修士逃无可逃。但如果落了地——即便是一个虚境的修行人的肉身,也足以支撑他从百丈的悬崖上小心翼翼地爬下。


    因而都要被转移到山体之内的牢狱中。


    但如今刘公赞的手脚上都无镣铐,身后也只有一个修行人在监管他罢了。


    这是因为,他的确已经虚弱到了不需要什么镣铐的地步——辛细柳上一次来看他的时候,他的大半条右臂都烂了。到如今……则是整条右臂都烂了。似乎还发起了高热,烧得他眼圈发黑、嘴唇惨白,脚步踉跄得如同踩在云上。


    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轻的剑修。真实的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同样是虚境的修为。但手执宝剑、体格健壮,是不虞前面的犯人有什么图谋的。在身后瞧着刘公赞这么走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道:“何苦来哉。同妖魔为伍,不异于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修行到了虚境还能病成这个模样的……你是头一个。”


    刘公赞并不说话,只慢慢地走。


    这修士便摇摇头,冷笑一声:“你可知道外面正在打仗?打得天昏地暗,来犯的都是妖魔。说句大胆的话——一旦妖魔不幸突进云山里来,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的么?只怕问都不问,一把就将你的脑袋拧下来。”


    但刘公赞仍旧沉默,好似身后的人并不存在。


    便在这时候,石道内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声。两人便急忙扶住了石壁。约莫过了两三息的功夫声音才散去——刘公赞继续走,那虚境剑修的脸色却有些发白了。


    这嗡嗡声不是别的。而是因为云山之外的争斗。


    当是又有一个高阶妖魔或者高阶修士陨落、且是形神俱灭。因此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化为滔天的烈焰,灵气狂暴四溢,才造成可怕的大爆炸——即便如今战场与云山之间还有近百里的距离,可在这云山的外围,也能感受到余威了。


    经历这一次之后,剑士便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个人在石道中拐一个弯儿,才又忍不住道:“你这种人——”


    这一次,刘公赞说话了。


    他一边走,一边摇了摇头:“你怕什么呢。”


    剑士一愣。随即道:“你说什么?”


    “你必然是心里很怕,才想要不停地说话。借着贬损我,来叫自己胆气壮些。但云山上修行人这么多,你如今又藏在山里,怕什么呢。”


    剑修听了这话又一愣。但随即竖起眉,扬起连鞘的宝剑便劈头盖脸往刘公赞身上砸过去:“好大胆!将死之人还敢嘴硬!叫你看看道爷我怕不怕、怕不怕、怕不怕!”


    他这剑鞘是以坚逾金铁的巴旦木制成的,且两头包了金,其上还镶嵌灿烂宝石。砸在人身上,不一会儿就将刘公赞砸个头破血流——虚弱地倚靠在石壁上,拿左臂护着脸。


    见他这么个窝囊样子,既无力反抗也不再多言了,剑士便又砸了十几下、停了手。瞪着他:“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那什么渭水龙王李云心手底下的匪类,对不对?哼……你今天在这里倒是从容不迫的模样,可知道你家主子已经死了?”


    刘公赞拿开了手,瞪圆了眼——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流到了眼睛里。但他眨都不眨:“死了?”


    “死了个粉碎!形神俱灭!就在两军阵前!”剑修又冷哼一声,“你还有什么倚仗?下一个就杀你。”


    刘公赞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右臂,忽然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死……呸,你们这些蠢物,一定是连个什么真身假身都分不出!”


    他这时候既顶嘴又骂人,剑修却不那么气了。而是残忍地笑起来:“分不出?嘿嘿,连我这个区区虚境的修士都晓得,真人能炼出神魂化真身来——你是说死的是个化身?哼……我既然知道这一点,那战场上许许多多的宗座、掌门,乃至圣人,会分辨不出死的是真身还是化身么?”


    “道爷再同你说一遍——那李云心,就在两军阵前、在这当世所有高人的面前,死了个形神俱灭!知道了么!”


    说了话飞起一脚将刘公赞踢起来:“继续走!再惹着我,一剑结果了你!”


    因而刘公赞继续沉默了——两人消失在石道尽头的黑暗里。


    =====================

    注1:详见第三百三十四章 ,反目成仇


    注2:详见第一百九十一章 ,你敢动我。李云心以此灵图将月昀子真人魂魄封印。


    注3:详见第四百二十六章 ,天地不仁。


    注4:详见第三百四十三章 ,与少爷的秘密。


  第五百一十五章 新的同盟

    鏖战持续了一整夜。妖魔的阵线曾一度推进到距离通天湖不足五十里处,但又在经历一个时辰的惨烈厮杀之后被反推回去。到天边出现晨光的时候,战线稳定在距离通天湖三百里处。双方皆留下大量的尸首,丢弃在荒野之中无人收敛。


    但战事的烈度终究慢慢降低。即便是神魔的一般的参战两军,也渐渐感到极度疲惫了。


    于是在这时候,云山终究开始慢慢下降。巨大的阴影因着自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而投射过来——仿佛是天幕被撕开一条口子,黑暗在白日的时候漏了出来。整片战场,以及战场之外的数百里土地,都笼罩在云山的阴影之中。


    这使得这一个清晨看起来还像是黑夜。巨大的云山距离地面仍有上百里的距离,但人人都已经能够感受到其庞大身形所带来的威压了。仿佛是天空倾塌、大地倒悬,下一刻就会砸落在每个人的头顶上。


    开始有灰色的瀑布自从云山山体当中落下。下落极缓慢,仿佛云山慢慢生出了根。但实际上那些瀑布并非水流,而是尘土。其中包含的尘土也并非细小泥沙——无数头颅般大小、磨盘般大小,甚至房屋般大小的石块自云山山体上开始剥落,汇聚成许多从天而降的“河流”。


    也有浓重的云雾在云山的底端被撕裂,化作千丝万缕、向高空升腾而去。但倘若离得足够近,会意识到那每一丝每一缕,其宽度都相当于一条渭水。


    它们又像是无数道从天空中探下的触手、包裹着巨大的山体、不肯令它降落在这个险恶之地。


    琴君仰视这座云山。后者几乎占据他的整个视野,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看不到边际。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位玄境巅峰的大妖魔甚至感到……自己的身子变得有些轻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东西。


    因而有某种心思愈发炽烈,令他微微抿起了嘴——


    在没有亲眼见到云山之前,对它的印象不过是“一座山”。一座漂浮在天空之上的山,乃是玄门祖庭,天下修行人心中的圣地,且里面有许多宝贝——仅此而已。


    甚至于他还亲眼见过云山一次。但那一次,是因为云山正从天上飞过,他御空而起,试图一睹云山真容。但云山飞行得如此之高且守卫森严,他便只远远地看了一眼罢了。那时候眼中的云山还没有一枚指甲大,并无什么强烈感触。


    但如今……云山与大地、山岳、河流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此庞然大物……去除“玄门祖庭”之类的因素、仅仅是因为它的体量——能将其攻陷,便已经是一种原始又无比强烈的诱惑了。


    这种诱惑——占有欲与破坏欲,潜藏在每一个人、每一个妖的体内。只是妖魔之盛远胜修士,因此在云山落下的时候,更多的妖魔不但没有因为那威压而感到畏惧,反而……发出了更加野蛮的咆哮!

    如此瞧了一会儿,琴君甩了甩手,将指缝间的血污甩去。一夜的时间里,他格杀了七位玄境修士,十九位真境修士,真境以下无算。然而如今看他,发髻仍一丝不苟,除了指尖,没有任何污渍。


    “我一定要攻下云山。”他转头对睚眦说,“如今看到它,我明白什么叫做千古未有之壮举了。”


    双方的高端战力都已回撤,前方只有些低阶的妖兽、修行人还在慢慢厮杀、退走。


    而今两人重新站在巨大的金角狰背上当风而立,看远处一望无际的战线与作为背景的巨大山体。


    睚眦刚刚落在他身后。但没有立即答他的这句话,而是皱了眉,低声道:“残魂都没了。”


    他看起来就不如琴君从容了。虽说高明的妖魔都可以幻化出衣裳来、幻化出模样来,但如今睚眦的左脸上仍有一道深刻的伤口。伤口如同婴孩的小嘴一般翻卷,里出里面金灿灿的血肉。这意味着这处伤是伤在了神魂上,便如凡人一般需要时间来慢慢将养了。倘若神魂受损未复,这道伤便会以疤痕的形式直观反映出这一点。


    他刚自后方而来。从空中落在琴君身后说了这话又走两步,走到她身边:“三妹也太贪心了些。”


    琴君似乎仍沉浸在胸中的豪情里。听到他这话也只微微挑一挑眉,仍盯着云山看。过一会儿才道:“没了?”


    “我刚才去后面看,结果你猜看到了什么?”睚眦深吸一口气,似乎很心疼,“我们从黑塔推进到这里,一共狂飙四百余里。到如今死掉的妖魔修士,总数也该有十万之巨了。结果呢,业中平原入口往再往南,将近两百里的地方,至少四五万的残魂,全没了!”


    “你说这事,除了三妹,谁有这神通做得出来?本指望——最终事情成了,都用关元地穴化成愿力的!”


    这是相当可怕的损失——几乎等同于睚眦本来得到得到的那一部分。可琴君听了,却又沉默一会儿,转了身。


    先伸出手,给睚眦擦了擦自伤口上流淌出来的金血。睚眦愣了愣,倒是没有躲。


    琴君便一边用拇指轻轻地擦、瞧着他的伤口,一边道:“你觉得是三妹做的?”


    似乎因着他这举动,睚眦的情绪也渐渐舒缓了。声音便不如从前那么激动:“还能有谁呢?我可想不到谁有胆在我们背后搞这些事。三妹——已经得了李云心的龙魂,却还不知足。到如今……”


    “三妹不是那样的人。”琴君擦干净了,便用手捏着睚眦的下巴转一转、歪头看了看,似乎是瞧伤得有多严重。而后才轻出一口气又转过身、背了手,“你说我同她交好,我也的确同她交好。但之所是她,一则因为我二人身份特殊。二则,因为她很像人——她此前在阵上对李云心说的那些话,在二弟你看来是为了龙魂,在我看来嘛,倒是真心的。咱们这位三妹……”


    “这一次来此助阵,也就只有一个念头——妖魔受玄门压迫已久、且有金鹏王被封的旧怨,她寻仇来了。别的事,她做不出的。”


    “……哼。”睚眦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也不晓得是不愿意反驳琴君,还是也觉得琴君说得有道理。过一会儿才低声抱怨一句,“龙魂。夜里在阵前遇见她我说了龙魂,她装作什么都不知!但不是三妹,还能有谁?”


    琴君沉默一会儿,一甩衣袖。


    顿时便有一个人从衣袖中落了出来,正跌坐在金角狰宽大且平坦的背上。


    是那离国浮游军偏将、木南居离国大掌柜张将军。


    “张将军说说看,这事是谁做的?”


    琴君问了这句话,张正忠便慢慢也站起身——似乎仍不习惯在高且巨大的金角狰背上站着,看着略有些不适。仿佛一个人第一次登船。


    似乎在衣袖里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如此适应了一会儿,才松口气:“琴君明鉴,我一直被琴君庇佑在袖中,哪里能去做那些事呢!”


    “张将军是离国大掌柜,难道就只是孤身一人么?”


    “即便是动员了离国所有的力量,也没法在两位龙子面前无声无息地就将数万亡魂收了去呀。”张正忠苦笑,“即便我们有那样子的念头——正值与诸位龙子精诚合作之际,又怎么会做那样的蠢事?”


    琴君转脸来看他:“精诚合作?说到这一则,我正有一问,请张将军为我解惑。倘若解不了,就请张将军做今夜犒军夜宴的主菜。”


    张正忠的脸色倒不变,只咳两声:“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我想问的是,李云心已经在阵前死了——你我都晓得,是的的确确的死了。形神俱灭,再无活命的可能。那么他死掉了,贵方不想要报仇么?要知道——”琴君慢慢地说,“我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他身上那禁制,就是我种下的。”


    “我听说贵方此前给了李云心许多助力,张将军这些天又与我说了一些——譬如贵掌柜一直想与李云心同盟。而今失掉盟友,难道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听了他这问话,张正忠才出了一口气:“原来琴君问的是这个。说到这个,就好谈啦。”


    他找了个地方坐稳了、才又出口气:“我家掌柜原本的确赏识李云心。不瞒琴君说,李云心能在短短时间有此境界,也的确与我们的助力分不开。譬如他上云山之前杀金光子——乃是我们为他动员了整条渭水沿途的信众,才使他突破至大成真人境了。”


    “但在更早之前我家主人也曾对他说,如今这争斗不是他孤身一人能够参与进来的。想要保命、甚至有所斩获,必须同我们结盟才好。但那李云心桀骜难驯、口出狂言。说如今的争斗乃是列侯之争,他用不着什么帮手。等到了帝王之争时,再瞧瞧需不需要我们——”


    听到这里,琴君同睚眦对视一眼。睚眦失笑:“哈……那李云心倒的确是狂妄。”


  第五百一十六章 死士

    张将军也笑了笑,继续道:“于是也就由着他去了。但经此,晓得此人做事不很稳妥,不是一个优秀的盟友。于是一边仍关注着他,另一边去寻找些别的朋友。”


    “到那夜他与金光子争斗起来,算是我们给他最后的一次机会——给了他一些力量和机会,悄悄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结果呢……如琴君所见,死了。”张将军摇了摇头,“既然死了也就罢了。与他本没什么渊源,只是起初瞧此人聪明伶俐,调教好了可以做一番大事。既是自己寻死,我们也没有不放手的道理。”


    “到如今么……我家主人也仍需要一个盟友。此前选择李云心是一个错误。到如今,选择琴君,便不是错误了。”


    “因此——”张正忠拱了拱手,“的确可以当得起精诚合作四个字。为此,我们已经展示出诚意了——”


    说到这里又抬手往南边一指:“李云心此前在野原林中布置了一个大阵,是可以将亡魂转化为愿力的。我们知道琴君与通天君此前也有这样的安排,只是主阵的白散人,被李云心杀了。他这样做,无非就是希望二位此后只能倚仗他来消化亡魂。而今他既死了——我们便早已将他留在野原林中的法阵修补了。”


    “倘若琴君与通天君仍想要亡魂愿力,那么——借助那个法阵便可。”


    琴君与睚眦听了这话愣了愣。然后琴君竖起眉、似笑非笑:“这么说……那些亡魂是被你们的法阵拘去了?”


    张将军笑了笑:“正是的。已在大阵中炼化——琴君与通天君何时要享用,我们就双手奉上。”


    “但你方才说,不是你做的——”


    张将军又笑:“的确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离国的伙计们做的。而是业国与庆国两位大掌柜联手做的。因而他们才没空——由我来同二位接洽。”


    琴君听到这里,转头对睚眦一笑:“原来如此。你瞧,这位张将军伶牙俐齿、思维缜密。倒衬得我们两个蠢头蠢脑了。”


    睚眦也咧嘴一笑:“正是、正是的。这样的聪明人,只做个凡人是屈才了。不如……送他个长生吧。”


    两位大妖魔言笑晏晏,但言语间的危险意味已经极浓,似乎转眼之间就要出手将张正忠格杀了!

    这张将军便笑了笑:“琴君与通天君稍安勿躁。我还有一言,请两位静听。昔日——”


    但声音戛然而止。睚眦一掌劈在他的天灵盖上,整个人立时爆成了一摊黏黏糊糊的血肉——果真是个不修道法的凡人。肉身既毁,残魂摇摇晃晃地飘荡起来。睚眦又将手虚虚地一握……


    这残魂也被打散了。


    然后才地哼一声:“不自量力。过些日子攻下了云山,再些时间将这个什么木南居也清剿了。只是可惜了那四五万的残魂!”


    琴君笑了笑:“罢了。先下云山吧。而后这残魂的事……哼,木南居也不过如此。当真以为我们要倚仗小白了。只是往后要看紧了些。倘若再被偷了去……”


    他说到这里,往脚下看了看:“可就不够他们吃了。”


    也不晓得看的是那金角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听了这话睚眦的神色微微一凛。随即又道:“但,少龙主,此前似乎是假圣人被识破,玄门内部反目。然而刚刚他们竟又反扑过来,瞧着应当是共济会从别处抽调回了原本被分出去的人,如今阵脚也稳住了。这么一来……咱们只要残魂的话,情势还在掌控中。但若要攻下云山……”


    “我还是都要。”琴君微微一挑眉,“休整一日一夜。然后再压上去,将那些道士都引过来。接着……就该叫他们统统都死了。而后我们再上云山。到那时候,一切都是我们的了。”


    睚眦应了一声。


    于是巨大的金角巨狰继续向前走——两旁的地上则有无数妖兵妖将在步行。


    他们踏足处已经看不到地面,尽是泥泞的血肉、尸体。其实还有另一些东西——便是残魂。但寻常人、妖,都不会闲来无事开阴眼。譬如此刻——倘若有人开了,举目所见皆为密密麻麻的、死状凄惨的残魂立在地上,其间还有生灵在穿行。漫说走路认路了,就是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闹不好瞧见的都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谁会给自己找这麻烦?


    因此连琴君与睚眦都没有注意到,其实之前一直有一个大胆的阴魂,一直站在金角狰的脑袋上,听三人说话的。


    阴魂在这里呆呆地站了好久,仿佛漫无目的地游荡到这里一般。实际上这附近也不止有它——狰身上,仍有许多别的游魂的。这片土地上曾发生激烈战争,甚至数次易手,残魂的密度已经达到了密不透风的可怕程度。


    倘若琴君与睚眦施展什么神通觉察了它的存在,只消一挥手它就会被抹去。但竟没有——金角狰体型极其庞大,一只大象的高度也不过刚刚及得上它的膝盖罢了。两人在这狰身上谈话、又是在己方阵中、说的也不是什么太隐秘的事情,岂会时时刻刻都高度警觉呢。


    因而这些言语、情景,都被这阴魂一般的玩意儿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实际上倘若细细体察,便会发现这并非阴魂,而是有些差别的。然而此处……可是战场。大量的残魂、怨气、灵力混杂在一起,就连真境高人要成阵都吃力,可见气机有多么的紊乱。这一点差异若在平时,必被人觉察。可在这战场上,就已经体察不出什么了。


    到此刻,这“游魂”忽然灵动起来,转身便跳了下去,又在游魂中挨挨挤挤、飞快地遁走。从此处,直往西边去。西边六十里处乃是图鄂屯伦山的余脉,地势相对陡峭些。有一营妖兵驻扎于此,警惕敌人从侧方来袭。到了这里,人与妖就少了许多了。


    但游魂经过这哨卡还不停,再穿过一片密林、一片沼泽、一片湖泊。最终一阵青烟一般攀上一座小山的山顶……落在一个人的掌中。


    这人着白衣,此刻正半躺在地上。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看极远处地平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妖,也看正在从空中慢慢下落的云山。


    见这游魂回来了,抬手在它身上一抽。这游魂就变成了一张飘飘荡荡的纸落下来——原来是被画出来的。他将这张纸拿在手里,看到其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人之间的对话。


    看罢,先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将纸揉碎、洒了。


    然后坐直了身子。先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如今倒有些动容。


    “死士啊……”李云心轻叹一声。


    这张以他从画圣书房中新学来的法术所画的符箓上记载的言语,令他意识到即便是琴君、睚眦,也认为自己的确神形俱灭了。


    但木南居的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因而,当两位大妖魔问残魂的去向时,那位张将军只说乃是他们的人拘走的。


    李云心做这事,谁都不会事前预料到。但琴君与睚眦说了,这区区一个……凡人,脸上的神情竟连变都未变,当即作了一番在两个大妖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然后被抹杀了——


    他不会想不到、自己必死的吧。


    想到此节,李云心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人死前的慷慨激昂模样。于是他又叹了口气。


    然后站起身。


    到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他死掉了。原本张正忠该是觉察了内情,但如今也被睚眦抹杀——这么一来,短时间之内他是真真正正地从这世上隐遁了。


    于是他决定……再死一次。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李云心出现在一处缓坡后。这坡不是土坡,而是尸骨坡,由妖魔与修士的骸骨堆积而成。此地乃是前线的西北方,原是一处平原。妖魔军的左军先锋最先冲到这里,被玄门修士狙击。双方在此一番恶战,终究没法子突过去,于是慢慢战线往东边走,又自那里寻求突破了。


    然而在东线胶着这了一阵子,忽然有从前被伪圣遣出去的高阶修行人赶来回援,于是兵锋受挫,慢慢地又往后退去。这里,便是曾经妖军距离云山最近处——约只有百余里。


    李云心藏身在这缓坡之后,抬眼往天上看。


    其实是看不到天空的——整片视野都被云山占据。在这里,能听到巨大的轰鸣声——云山落下,挤压空气的声音,山体外围土石下落的声音。这声音比最最猛烈的雷鸣还要震耳欲聋,即便怒吼出声,一步之外的人也休想听得到对方在说什么。


    山壁上有密密麻麻的洞窟,那里是曾经关押那些不能御空的修士的场所。刘公赞曾被关押在这许多洞窟当中的一间里,而这些洞窟又几乎是一个模样,李云心本该没有可能在这里找到他在哪一间的。


    然而……那时候辛细柳的身上有李云心交给她的通明玉简。那玉简当中有李云心留下的气息,他是可以知晓那东西大致在哪个方位的。当初交给她,也是存了如此心思的一招闲棋【注1】。


    =======================

    注1:详见第四百三十二章 ,好的开始


  第五百一十七章 向死而生

    于是晓得刘公赞曾被关押于云山外围的西北方。眼下外面是这个模样,必然被迁往山内去了。


    而李云心此刻,也能感应到刘公赞到底在山体内的哪里。


    因为刘公赞的身上,有一件属于他的东西。离得远了气息淡薄,无法感应。离得近了,便又能被感知了——通明玉简为他确定了大致的方位。而那件小东西,可使他找到刘公赞身处哪一室。


    但还有另一个问题。


    在被苏玉宋囚禁、身处玄门军阵中的时候曾听他提起过,玄门外围有着极度森严的防御。但这防御,却不是由人来执行的。而是一个持续运作数万年的、庞大的法阵。


    真境之上的修行人,可能修出神魂化真身的神通。倘有身处云山外围的修行人,使出神魂化真身的手段——心念一动那真身就出现在了云山之内,岂不是叫人头痛?

    这大阵就是针对这样神通的。


    即便是玄境巅峰的修行人,化出真身也不能离开本尊百里之外。因而云山的这座大阵,所禁制的范围便足有一百里——即便有玄境巅峰高人在阵外使出了化身、想要入侵,也只能贴在山壁外围了。


    如果他想叫那化身再往里面走,就非得本尊也往前去、才能保证化身不灭。


    然而一旦他本尊与化身双双进入这禁制中……


    需知击杀金光子之后的那夜,苏生曾与李云心说过。所谓“神魂化真身”,不是真的将神魂分出去一部分。化身,只是自身经络、关窍的一个投影罢了。本尊身死,倘若肉身的经络、关窍都不在了,那化身也就没什么“影像”可投,稍后也会消灭——绝无可能本尊死掉、化身却留下来【注2】。


    因而这本尊与化身便如同一个“双极”。双极同时进入阵中,阵内灵力立时流转,在这“双极”之间迅速构建一个往复的通道!


    能够覆盖整个云山外围的大阵,其中灵力有多强?!


    这样强大的的灵力,在真实的肉身与投影之间疯狂流转……绝不是任何人的雪山气海所能承受的。那化身乃是虚幻、倒无所谓。但真实的肉身则会被一点一点撑爆、死状凄惨无比。


    因而云山石壁之下的坚固外墙杜绝了一切暴力突入的可能。而外墙之外的这层禁制,则杜绝了化身直接现身云山之内的可能。也因此,数万年来可以将那些低阶的修行人关在山外、并不虞他们被人从外面救走。


    李云心,此刻距离云山百余里,便正在这个距离上。


    实际上……此前妖魔军前突至此的时候,倒的确有些妖魔试过这个法子——在云山之外分出神魂化真身,想要直接突破进去。然而玄门修士没一个理会的,只由着那些妖魔往云山冲过去,而后看他们慢慢地、在空中爆成一团又一团血花。


    当时那情景,李云心亲眼见到了。由此确认这层禁制的确存在。


    而他如今出现在此,则不是想出了别的什么法子。


    而是因为打算做同样的事。


    云山继续下落,声如雷鸣。


    再过一刻钟的功夫,李云心站起了身。然后——冲天而起、如同一支利箭一般,直往云山射去!


    云山与地面之间并不是一览无余的空,而是有浓重的烟尘、巨大的落石、缭绕的水汽的。但即便如此、即便他的身形被这些东西掩藏,也仍被不少玄门修士瞧见了——一些刚刚退到此处、打算休整,守卫通天泽。另一些则是在后方坐镇的高人,目力更佳。


    可无论是那些低阶的修行者还是高人,都只瞥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了。


    若在从前见到有人冒死冲云山,或许是个新鲜事。可……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死掉这么人,又见过更多的愚蠢妖魔做出这样的举动——即便是最最热血的意境修士,也提不起心思了。


    每个人都想尽快恢复更多的灵力、迎接妖魔们不晓得何时发起的第二轮冲击。


    而高人们,另有更加头痛的事情要忙——这些高人……都是之后从各处赶来的、共济会的人。两位伪圣提前出云山结果露了破绽,导致战局一再颓废、本该在阵中战死到最后一刻的许多玄门修士提前走掉了……如今却要由他们这些夺舍了宗座、掌门肉身的共济会游魂接替那些人的工作、苦苦抵抗妖魔——


    真他娘的岂有此理!


    这哪里是消耗玄门的力量?分明是开始消耗共济会的力量了!


    因而……未被这些人关注的李云心,冲到了云山之外三十里处。


    三十里——他在洞庭设计与福量子争斗时,乃是得道真人的境界,神魂所化真身可离本尊三十里。而如今他成了大成真人的境界,便已能离开五六十里了。


    他感应到——刘公赞,大致便在距此地五十里处的山内。


    便在轰隆隆的落石雨中、在弥漫的水汽中、在似乎永不停息的巨响中,李云心咬紧了牙、厉喝一声:“去!”


    他化出了真身,正现身在云山之内五十里处。而与此同时……


    他感受到可怕的痛苦。


    灵力,开始向着他的身体疯狂涌动。仿佛有无数根钢锥涌入体内,开始穿刺他的每一处经络、关窍。痛苦不但来自肉身,更来自灵魂最深处。这种程度的痛楚……倒是终于叫他明白了为何那些先前冲云山的大妖魔都要厉声嘶吼了!

    下一刻,他的身周开始有一层金色的光雾弥漫。可这也并非光——而是他体内金色的龙血!


    他愈向前,身体就崩溃得愈快。只不过三息的功夫,他这刚刚重生不过一夜的肉身……便已经开始皮肉剥落、鲜血四溅、骨骼碎裂……即将再一次形神俱灭了!


    一些地面上的修士们偶尔抬眼,目睹了这一过程。


    看得并不真切,只能瞧见一个人形迅速解体、溃散。


    都晓得那是一个大妖。然而……


    在那身形终于爆发为一团浓重火云之后,他们收回了目光。


    只是又死掉一个蠢货而已。


    ……


    ……


    刘公赞此刻身处一间石室内。


    还是没有锁链加身,只恹恹地倒在地上。


    侧躺着、失神的双目可以瞧得到那个在门外的剑修。


    如今他的脸面上都是些血痕。一部分是此前在石道中被那剑修的剑鞘劈头盖脸击伤的,另一部分,则是……一些溃疡。


    他的肉身已经衰弱到近乎崩溃的边缘。因为右臂上的可怕炎症与长期未进食的关系,他体内生机已到了就要断绝的地步。可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令他始终藏了一口气,因而苟延残喘。


    那剑士在牢门外厌恶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再一次开口道:“……我晓得你这眼神。乃是身上痛苦极了想要早些断绝这痛苦,却已是自己没法子动手了。因而看我——想要求死,是不是?”


    他冷笑一声,摇摇头,“偏不让你死。你知道么?昨夜——我家掌门战死了。”


    “哼……修行了三百多年的得道真人,死在妖魔手里。掌门生前对我、对我……呸!”他咬牙切齿、朝屋内啐了一口,“你这人中败类!与妖魔为伍!倘若你如今好端端的,我立即就出手杀了你为掌门报仇!”


    “但如今你既然如此痛苦,我偏不杀你、偏不如你意——叫你好好体会体会……生不如死的滋味!呸!”


    但那老道什么都没说,只躺在地上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像是一尾跳上的岸的鱼。


    剑修便再皱了皱眉,低声骂道:“也应有此报!”


    然而说了这句话……忽然感觉身边拂过了一阵凉风。


    接着,似乎又瞧见有一团阴影掠过去了。


    但他们而今身处地牢中,石道虽然宽广,却是极暗的。此处牢里已经许久不关人了,长明的符箓当中灵力也残留不多、光亮略有些闪烁。因而……并未放在心上。


    此地,可是云山内部……距外面足有二十里了。


    他便轻出了一口气、将不宁的心绪压下去。然后又转眼往牢中看。


    随后……便如同一座雕像一般、怔在原地了。


    牢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慢慢成形。起初他以为是那老道死了、自己又不晓得怎么开了阴眼,因而瞧见他的残魂。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来,便意识到那并非残魂。


    现只是透明的轮廓罢了——瞧得到那轮廓在刘公赞面前弯腰、在他的右臂上摸了摸。


    而后……他看到刘公赞右臂上那可怕的伤口被那轮廓撕开了——本是前臂上有一处创伤,许许多多条溃烂崩开的裂纹便以那创口为中心,向着上下延展。


    如今那前臂上的创既被撕开……


    便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乃是一枚巴掌大小的……


    鳞。


    透明的轮廓将鳞拾起,按在了自己胸腔。于是便如同颜色迅速地晕染开来——这个轮廓由透明变成了实质、最终,成了一个身着白衣、容貌俊美邪魅的男子。


    他歪了头,看了这剑修一眼。一面俯下身去将那刘公赞扶起抱在怀里,一面轻声道——


    “既然如此,送你去见你家掌门,好不好?”


    =====================

    注2:详见第四百二十六章 ,天地不仁


  第五百一十八章 金刚

    这样低沉的话语,在这样昏暗的石道中传入剑修的耳中。


    但剑修,却一动也不动。


    不是因为吓傻了,而正是因为头脑中仿佛有千万根钢针齐齐扎下去一般,他的脊梁上渗出雨浆一般的冷汗,他身上的每一根肌肉也都紧绷到了即将断掉的程度。


    然而他还是一动未动。


    因为已经意识到这个……白衣、貌美、平静中透着冲天邪气的男子……


    就是那龙九螭吻、渭水龙王、李云心!


    ——可他不是,已经死掉了吗?!

    这一句话在他的心中疯转,无声地呐喊数百遍,但还是不敢动——这样凶残的大妖魔……竟可以在天下修士眼皮子底下死而复生的大妖魔就在距他不足两丈处,他怎么敢动!怎么敢跑!


    于是,他便一动不动地继续怔在原地,看李云心——


    先将刘公赞右臂的道袍都撕了,丢在一边。


    而后淡淡地说:“你敢逃,我撕了你。”


    剑士立即疯狂地点头,并不在意李云心能不能看到。


    李云心便又伸手,将刘公赞右臂上被他撕裂的伤口按了回去。他现身的时候,刘公赞已昏迷了。到如今再遭受这样的折磨,却只是低沉地哼了一声,仍紧闭着眼。


    如今他的右臂已经不甚肿胀了。但纵横交错的裂痕还在,渗出鲜血来。瞧着……就像是鳞片一般。于是李云心微微皱眉,用手指在他的胳膊上点了几下。口中银牙一错,又咬破舌尖、往他的手臂上喷了一口舌尖血。


    他这血岂是凡血?就是金石都要被销蚀的。可喷在刘公赞的胳膊上,却只是起了一阵淡淡的青烟罢了。接着……那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开始收敛、其间的皮肤却变得坚硬、鼓涨起来。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只是再过两息的功夫,青烟便散了、手臂上的伤口也不见了。


    可是纵横交错的痕迹还在。只不过……不再是裂痕。而是赤红色鳞甲之间的甲缝了。这刘公赞的整条手臂,竟都被鳞甲覆满了!

    到这时候,李云心才又道:“有没有丹药。”


    剑修晓得这是在问他。想回说“有”,但发觉喉咙和舌头都坚硬得如同铁板一般,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当下只能慌乱地伸手在身上摸,到底摸到了几样,便抬脚要走过去送。然而双腿也如同灌了铅,只迈出一步便跌倒在地,倒是将那些小玉瓶都跌进牢门内去了。


    李云心伸手在地上一抓,都收拢过来。也不管是什么丹药,全部拔开,一股脑儿地倒进刘公赞的喉咙里。再往他的胸口狠狠按了按——便叫他将那些都吞下去了。


    瞧见这光景,剑修倒是急了,也终于能说出话来:“使不得、使不得,药性相冲,要死人——”


    他倒不是心疼刘公赞。而是生怕这些药将人吃死了、妖魔发起凶性来要迁怒他的。


    但李云心并不理会他。而是再运了掌力,在刘公赞的胸口猛击一掌!那刘公赞登时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声音……转醒过来。


    醒过来,一张开眼,便瞧见了李云心。


    先是愣了好一阵子,而后嘴唇颤了颤:“心哥儿我……这莫不是做梦?”


    李云心柔和地笑了笑,才扶着他坐在地上:“并不是。”


    刘公赞又盯着李云心瞧了好一会儿,梦游似地说:“我听说你……在阵前形神俱灭了……”


    李云心便转脸,看那剑修一眼。剑修此刻也瘫坐在地上,瞧见李云心的目光忙大叫:“都是……都是别人胡说的,我也是听了别人胡说的,我……我……”


    但李云心只道:“我要和他说些话,不希望别人听。”


    剑修愣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眨眨眼,转脸往一旁看了看:“啊……那么我……”


    “也不希望你离开我的视线。”李云心冷冷地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剑修便又愣,半张着嘴发呆。


    如此过了一息的功夫,李云心挑了挑眉:“既然这么蠢,不如死了罢。”


    但他这句话音刚落,那剑士反手便将自己头上的发簪抽下来。将眼一闭将牙一咬——


    左一下、右一下、顷刻间两道血光飚出来……竟是生生将自己的双耳戳聋了!


    李云心冷冷一笑:“倒还不算蠢。”


    而后转脸看刘公赞,神色缓和下来,正色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也在刘公赞的对面盘膝坐下,看着他:“我在两军阵前,的确是死了。死掉的,也的确是我的本尊。至于我如何又未死,我说给你听。”


    刘公赞的嘴唇动了动。但李云心抬起一根手指搁在唇上,认真地看着他:“你听。”


    老道便愣了愣。然后……不说话、只认真听了。


    “我在渭城的时候,以渭城为阵、集合愿力、阳气,只是为了再画出一个我来。你知道,人死后肉身消灭、神魂受损,因而留下的是残魂。虽看着像是从前的自己,然而心智并不完整。就如同那些鬼修一般,是会有执念的。执念,是一个可怕的破绽。一旦被人掌控了,就等同于被人拿捏在手中。所以许许多多的修士宁愿形神俱灭,也不愿做鬼修。”


    “我不想落到这种境地。所以,以渭城的那个大阵,确保自己神智不灭。”李云心认认真真、详详细细地对刘公赞说,“而后,我再以这与我别无二致的神魂,附到螭吻留下的逆鳞上,夺他的舍,取而代之成了龙九。在渭城那一遭,我是这样活的。”


    “但后来这个法子,被共济会的人看穿了。其实我也并没有想要隐瞒太久。这法子不难,只是从前没人做过,因而不可能有人想得到。如今我做了——不论我藏得多好,早晚也要被人翻出来。既然早晚都要翻出来,不如在此之前我将它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于是我故意在野原林中又留下一个可以画出我神魂的大阵。但这阵,我从未想过要用。它大却并不足够大,终究还是被共济会的人发现了。他们发现了这个,便以为找到了我的底牌——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而后,所有人都认为我没了退路——本尊被种下禁制、复生的大阵也暴露。其后我伪装许久,就是为了打消任何人的任何疑心,叫他们相信我……的的确确穷途末路了。”


    “可是在你我当日在洞庭紫薇宫、被玄门数派联手以天雷轰击的时候……你应该还记得。我借着龙宫遁走了,龙宫自然是留在原地。小小一枚铜钉那明真子未注意,于是就藏在土里。而后我引动湖中的蛟龙将他们引开,我则杀了个回马枪——他们以为我们两个在争执、我叫你走、你不走。但实际上,是你将那泥土中的行宫抛给了我,而我将一枚鳞甲掷给了你【注1】。”


    “于是我重得了龙宫,事情就好办了。”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在两军阵前,我将铜钉打入地下。然后将我神魂化真身留在龙宫里。一道在里面的,还有我留下的另一枚鳞。借着……我本尊身死。我死的一刹那,世上便又多了个螭吻的空。而本尊死,化身作为本尊的投影还会存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因而我那化身立即附身到那枚鳞上——又一个我的本尊便诞生了。”


    “既是我的神魂化身,自然也就有的神智意识,不会如同那些残魂一样。这就是我为何既在阵前形神俱灭、却又活了下来。”


    “而后,我又来到这云山外。先将化身祭在云山之内、本尊再往云山上来——山外大阵又将我这新的本尊与神魂灭杀……而我的化身,再次到了你这里、得到你这里的这枚鳞,重构了第三个本尊出来。”


    李云心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刘公赞:“你眼前这个我,已经是第三个我了。这两天里,我刚好实实在在地死了两次。”


    说到这儿,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但是就像我此前在渭城的时候对你说过的——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对不对?”


    他这般笑,刘公赞却未笑。他瞪着眼睛听李云心将他最最私密的事都说了出来,嘴唇又颤了颤,从喉咙里挤出嘶哑艰涩的声音来:“心哥儿……你何必……将这些都说出来。”


    李云心垂了眼。沉默一会儿,才又看他,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不喜欢说一些……我心里的东西。”


    想了想、笑了笑:“总之不喜欢什么真情流露相互倾诉的套路嘛。”


    刘公赞……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像是个略有些羞涩的孩子。


    李云心这么笑了笑,又摇摇头,将神色收敛了。再一次郑重地看着刘公赞:“所以我对你说这些事。你我之间,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秘密了。”


    便在这昏暗的石牢中,两人对坐。云山内,一派慌乱的气象。云山外,一片杀戮的血腥。


    可就在这小且安静的石室里……引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之一、渭水龙王李云心,却与刘公赞沉默地对坐、对视着。


    老道紧闭了嘴,胸膛微微起伏。再过三息的时间喉头动了动、似是将什么咽下去了。


    “我懂。”他说,“心哥儿,我都懂。”


    ===================

    注1:详见第三百三十五章 ,回马枪

  第五百一十九章 吹弹可破

    李云心便又沉默一会儿,如释重负地轻出一口气,才站起身。


    “那么……说另一件事。”他看着刘公赞,“你的右臂,原本保不住了。”


    “鳞上有我的妖力,真境的妖力。即便是一片鳞,被你藏进血肉里以生机掩盖,也在慢慢腐蚀你的生机。所以我刚才,用了些手段——将龙族妖力封在你的右臂当中了。”


    他说到此节,刘公赞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臂。先前并非没有注意到,只是未提。如今李云心提了,他便将右臂慢慢抬起、握了握。


    鳞甲一直覆上他的手背。他这样一握,立时发出金铁交鸣的声响。


    很……妖异。


    但很有力。


    “你这右臂里有龙族的妖力,所以会很坚固,堪比寻常的法宝。”李云心低叹一声,“之前没别的办法,只能如此。不知道你……”


    “我很喜欢。”刘公赞笑了笑,“是条好手臂。既是手臂又是神兵——心哥儿给它起个名字吧。”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轻出一口气,忽然笑了笑:“就叫麒麟臂吧。”


    刘公赞想了想:“是条好手臂,也是个好名字。”


    说了这话,慢慢站起身、动了动手脚。低声道:“还略有些酸痛,但精神饱满。心哥儿接下来要做什么?在这里面囚了这么久,我这把老骨头也痒了。”


    但李云心没动,只看着他:“先不急。还有一件事。你身体里的生机……原本要断绝了。我为了保你的命,给你胡乱塞了一把丹药。不求什么药性,只求里面的灵力。你如今觉得精神好,只是那些灵力撑着你。灵力散了,你也就活不成。我们先保了你的命,再做旁的。”


    他说了这话,刘公赞便一笑,也要说。但李云心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既然现在在云山上,救你的命就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我先进了小云山里面去。”


    他说了这话,转脸看那牢门外的剑修。


    剑修自己将双耳戳聋,此刻疼得瑟瑟发抖、却并不敢呻吟,只如脚底生根一般站着。


    李云心严厉地看着他,开口道:“开门。”


    这话乃是直接轰到了修士的神识里,可不管什么耳朵聋不聋。只是此种传音方法简单粗暴,对神识是有害的。李云心乃是大成真人的境界,此刻以这种方式说话,那剑修就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仿佛有天神以五雷之声发话,每听一句都头昏脑涨一番。


    但如今既得了这可怕大妖的指示,岂敢不遵呢?


    他自然知道李云心可不需要他来开门。但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仍是一松——倘若有意要杀自己……大概才不会这样啰嗦。可如今叫自己做这做那,显然一时之间还没有动杀心。至于“开门”……算是有意支使自己、显示威风的吧!

    于是忍着脑中剧痛,摸索出钥匙来,将这牢门打开了。


    李云心先不出门。而是又道:“我先问你,可知道另一个人关在哪里?”


    寻常的修行人遇到这种情形、面对如此妖魔,又自戳双耳、头脑晕眩,必然会恍恍惚惚手足无措了。可这剑修看起来头脑却远比一般人聪明。听李云心在神智中轰鸣着问了这句话,只稍稍一愣便道:“知道、知道——龙王说的是另一个妖修,是一个鸡精……我知道他在哪里,离此不远!”


    李云心便阴森地说:“带路。”


    剑修不敢再多说一句废话,转了身便在前面走——李云心跟上了。而刘公赞想了想……也才慢慢跟上。


    这处是专门用来关押囚犯的场地。宽大但阴冷的石道将一间又一间囚室连接起来,以灵力并不充沛的符箓照明。三人在石道中走,脚步声便远远地回荡。前行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李云心忽然道:“就在这里杀了你吧。”


    但这话,却不是用神识说的。


    剑修浑然未觉,脚步没有停。刘公赞倒愣了愣,低声道:“心哥儿?”


    李云心便将脚步慢了一拍,与刘公赞并行:“如果一会儿他不老实,你出手,杀了他。如果遇到别的修行人,真境以下的,也由你出手。你这麒麟臂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在这么窄的地方、我在其后震慑,难有什么敌手。”


    刘公赞皱起眉。


    他自然晓得刚才李云心的那一声是用来试探那剑修,看他真聋假聋。而如今又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如今只有境界,没什么妖力。”李云心轻声道,“身死夺舍这种事……我原本也有一个猜想。”


    他一边走,一边慢慢地说:“既然是毁了本尊由化身夺舍、且化身又是投影,也许会有些什么影响。在渭城的时候没觉察,在战场上的时候稍有些感觉。到这第三次……我终于确定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在自己的脸上上用力搓了搓。


    他第一次夺舍之后还是李云心的模样——原本相貌就早熟,十五六岁已是十八九的样子了,看着就只是个俊美妖异的年轻人。第二次在战场上死而复生,虽模样还未变,但看着更加新嫩,皮肤也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被天下间的凡人女子瞧了去,大概都会自惭形秽,只觉得自己是粗皮烂肉了。


    到如今第三次夺舍重生,面皮就更是惊人的细腻光滑。


    如今他在脸上用力搓了搓,将手放下来——便立即露出一片潮红。但红却不是健康的红,而更像是经过了日光暴晒或者重击之后的模样。再过一息的功夫,那红色渐渐变成青色、又变成了深紫色。面皮底下,被他搓出了淤血来。


    刘公赞便一惊,低声道:“怎么会这样!?”


    与李云心相处很久,自然也知道许多妖魔的事情了。譬如这龙子,原本就不是什么寻常的牲畜得道。而是龙魂与妖魔元气凭空化出来的,本没什么原形。而无论人形、妖魔身、真身,都是都可以看作是“原形”的不同表现形式。也正因此……一旦神魂受损、衰弱了,便会在面皮上表现出来。


    李云心这肉身向来强横,刀劈砍上去,连一根睫毛都斩不断。可如今他只用手搓了搓……便搓出了淤血来!

    “死得多了,我猜是是神魂受损。”李云心低声道,“夺舍之后妖力全无,空有境界。本来没有妖力只有肉身强也可以……但眼下似乎肉身也出了点儿问题。不过……只是脸面上的问题。”


    “脸面上的问题”这句话模棱两可,怎么理解都可以。但刘公赞的疑惑刚生出来,李云心便又抬手——右手几根手指上现出神魔身的模样,指甲变得锋利。


    然后他用指甲在那淤血处用力一划——便划下了半只手掌大小的面皮来。


    刘公赞看得头皮一紧,几乎感到自己的脸也在疼。却瞧见那面皮剥落了……竟未流血。


    其下仍是新生的婴孩一般的肌肤,滑嫩无比。


    李云心将手中的脸皮搓了搓,便化成了粉末:“如今算是容易没脸没皮,倒是没别的大碍。可我没有恢复妖力之前和人动手,怕被瞧出破绽。所以一旦出事,先要全靠你。”


    刘老道听了他这话,先点头。再叹气:“心哥儿你……可不能再死了呀。万一出个好歹——”


    李云心便笑了笑:“好。今天再死一次,就真地再不死了。”


    刘公赞又愣,不解他这话何意。前面的剑修却停了脚步,转身看李云心与刘公赞:“……到了。”


    说话的时候脸上神色略有些慌张,看着是强打精神。说了这话侧身让开一步……便露出身边的一间石室来。


    关押山鸡的地方,竟与关押刘公赞的地方相去不远,囚室也是同样的格局。只是那躺在地上的人……模样远比刘公赞凄惨。


    在石地上躺着,一动不动。左臂是没了,断口还有白骨茬。一摊黑血流在地上,早已经结痂——不晓得如此躺了多久。发髻散乱,将面目遮了一半,但依稀瞧得见面容,确是鸡精无疑。身子也没什么起伏,不晓得是死是活。


    见了这模样,李云心抿了抿嘴,停住脚步未动。刘公赞则大步上前去,右臂一把握住那牢门、再一用力,生生地撕开了。然后走进去、蹲下来,伸手在脖颈上探了好一会儿。


    转脸看李云心:“至多还有三个时辰的命。”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转眼看那剑修:“知不知道白云心、红娘子在哪里。”


    剑修愣了好一会儿:“这个……我不晓得。但……”


    “那么知不知道辛细柳在哪里。”


    剑修更愣:“辛细柳?是哪一位?”


    李云心便走过去道:“好。没你的事了。那么你就在这里好好地看护他们两个。”


    剑修这才略松了口气:“龙王放心——”


    李云心忽然抬手,一掌向他的脑袋上轰过去。剑修到底反应过来,举剑格挡。但只听着一阵金属碎裂声——乃是宝剑被轰碎、一阵骨骼碎裂声——乃是手臂、头颅被拍碎……这剑修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尸首处,一只残魂慢慢站起来。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掌——于是被碎裂的宝剑割裂出来的口子迅速愈合。便蹲下去伸手蘸了剑修的血,在地上勾画几下,再呵一口气。残魂登时瞪圆了眼睛、慢慢现出身形来,看着与此前的剑修并无二致。


    李云心就看了山鸡一眼,对刘公赞说:“尸体叫他处理。也能多撑一会儿。你们在这里等我——三个时辰之内,我救你们活。”


    言罢不等刘公赞再说话,飞身往远处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