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作者:梁语澄      更新:2022-01-13 16:23      字数:2285
  厮杀声以正宫门为心向南北扩散,南不过三百里,北不过内宫墙。
  段惜润随皇后连同大半后宫已经去了却非殿。阮雪音穿过重重高木往引凰台下,时近黄昏,兵马声渐弱,忽听高台上喊话如钟磬鸣。
  仿佛只五六个字,却生了振聋发聩之效,盖因此一句声落,兵马杂音以闪电之势开始消退,渐渐只余嗡然,再慢归于沉寂。
  阮雪音站在距离引凰台下约三里处,话声早已入耳,但她到这刻方反应。
  那几个字是
  洛王首级在此。
  话声是安王话声。
  黄昏本寂,兵马嘈杂歇于浩荡宫城更显得万籁俱寂。
  阮雪音停了步势,凝神细听,风过花叶,热闹或冷清都不过天际一抹薄云。
  尘埃落定,了无生趣。费心费力供后人观瞻,此刻当下,闹剧而已。
  到头了么。安王妃自却非殿出来一刻之忐忑再次升起。极淡的血腥气被盛夏黄昏渐凉的风同时带至鼻边。
  她本不愿再往前去看宫墙外狼藉。
  但安王妃人在何处呢。凤袍老者正于却非殿台阶上消磨一生中最后的光阴。安王站上了引凰台,终于要成为高高在上耀万物的红日。
  她不知道她当年为何要毒害年轻的白君。就像她想不通东宫药园存在又消失的理由。
  如果白君所言为真,那么安王妃确实不来自东宫药园。
  是什么。说不出又放不掉的直觉。分明与老师有关。
  她犹豫一瞬,抬步往宫墙边去,高而空被大树阴翳盖得如同暗室的引凰台赫然入眼。
  安王拎着一只血淋淋人头赫然入眼。
  安王妃赫然入眼。浅黛蓝衣衫翻飞如薄云边入夜前的天色,步步上阶梯,步步向安王去。
  安王转了头看她,王妃走到他跟前。
  却非殿老者消磨完了他的最后光阴么。阮雪音默默想,忽不想再看下去。
  便在她转身欲离开一刻,画面忽止。
  风止,万籁止,宫墙下四散而狼藉的兵马全都屏了息。
  她下意识回头,但见引凰台上安王的脸完全扭曲,扭曲而如磐石僵硬,神色难以置信到忘了讶异。
  画面太静,只有安王妃的浅黛蓝裙裾在轻轻翻飞。
  安王该是说了句话。
  有些距离,天色亦暗,以阮雪音目力仍然只能看到这个程度。
  全不能读出唇形字音。
  该是没得到回答,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身前妇人。
  两人太近,衣袂相接,看不清各自动作。
  下一刻他倒了下去。
  笔直后仰,阮雪音这才看见安王妃手里的东西。
  已经染得鲜红,辨不清形状,与她握着那东西的素手相映,分外艳丽。
  万籁俱寂中一声悠长“哈”音忽又自引凰台上传来。
  是只信天翁,巨大如筝,快速滑翔过高台浓荫旋即没了踪影。
  韵水居白国中部偏东,距海不远,信天翁正是海鸟。
  相传这种鸟是海上不幸殒命的水手之亡灵化就,出海的人们绝不能杀信天翁,否则将有灭顶之灾。
  又传信天翁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此鸟陆地出生,海上长大,长大后继续在海上生活五到十年,然后飞往陆地寻找此生伴侣,繁衍生息。
  他们的后代会重复父母一生的轨迹,在陆地上出生后回到海上生活,直到若干年过去重返陆地,寻找那个唯一伴侣。
  所以这是一只刚从海上来的信天翁么?
  阮雪音望着鸟影不再只余浅黛蓝背影的空空高台,满腔起伏禁锢着双腿迈不动步。却非殿老者崩逝的消息还没传出,刚欲升起的红日骤然陨落,无人主持大局的皇宫便如一座空牢。
  或远或近残兵铠甲下所有人皆震惊难言看着这一幕。
  妇人保持那姿势一直没动。残霞光影落在她挽得极讲究的高贵发髻上。
  半晌她转身,目光极渺,不知在望哪里。而阮雪音蓦然想起凤袍老者那句“归时见”,方觉得安王妃该是在望却非殿。
  她心跳骤快,飞步往引凰台上跑。
  为时晚矣。
  妇人已经跪伏下去。
  那把匕首入了她胸腔,因过分精准,鲜血汩汩而出,落在浅黛蓝裙裾上像入墨的朱砂。
  阮雪音冲过去,蹲下一把捂住鲜血流淌处,手亦被染得殷红,“我还有话问你。”她这般说,又下意识往袖中腰际摸,无药可用,只有对方数日前所赠用以消解凤凰泣残毒的两瓶药浆。
  “够了。”却听妇人静声,“我没这么快断气。”
  阮雪音反应一瞬方明白她是说时间够了,不敢废话,开口疾声
  “王妃与家师是旧识?与苍梧相国府上官夫人也是?竞庭歌是谁的孩子,我呢?”
  妇人的脸在迅速发白,自是失血过快所致,“你果然不是竞姑娘。”
  已经不重要,根本也没想再瞒。“东宫药园是怎么烧的,崟太子阮佶失智也是你们对不对?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你们又是谁?”
  妇人轻摇头,脸色与嘴唇尽白,“我不知道。”
  “还请王妃实言相告!”
  “我姓程。”妇人自顾自开始说,“五岁进韵水王家为养女,十岁随祖父入宫认识了当今君上,此后七年以慢毒徐徐养之,直至他十七岁病发。”
  阮雪音又反应了一瞬方明白是哪个程。她说不出话。
  “程家到了我这一代,只有两个女儿。我还有一个妹妹,三岁便被送走了,此后音信全无。我也是这些年才慢慢在猜,她该是进了东宫药园。”
  阮雪音只觉得一颗心提起来,
  “是哪一位。”
  安王妃再摇了头,“我都不知道她改了什么名字。总归不会姓程。”
  所有线绳在脑中交缠,阮雪音全力冷静方从云云细节里挑出来一味四姝斩。
  “名呢?”对方脸色愈发白,眼皮也开始耷拉,“令妹名什么?或者乳名?”
  “我们程家此代,女儿从中间字楚,她名荻。”
  荻。
  荻桐。加入荻桐为毒,除却荻桐为药。
  四姝斩四种药植真的来自人名。
  “但您有猜测对不对。”她提着一口气往下说,“您猜是家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