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请神
作者:Aegis      更新:2022-01-13 15:34      字数:7604
  10月2日晚22点。
  距离10月3日0点,还剩两个小时。
  一个注定的不眠夜。
  露天祭场约莫篮球场大,坐北朝南。
  在今日之前,白岐玉从未知道罗太奶这外貌毫不起眼的“堂口”,除了华丽开阔的室内,还有如此大的一方隐藏天地。
  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约莫五平米大的圆台。
  圆台下,是空置的篝火栏、黄铜祭品大盘,以及两个形状奇特的、两米高的稻草人棍。
  祭场的上空,层层叠叠的蒙着纯白帷帐。
  从祭场八个角拉起,在圆台正中收束。
  每一根主绳又分支出密密麻麻的细绳,绳上又垂下密集的络子与细帘。
  络子的形状极其特别,像不断盘旋的螺旋,像首尾相接的菱形,又像扭曲的、被层层束缚的正在呐喊嘶吼的人棍。
  这种络子叫“犁卟喀”,是老萨满教里“善意的气”的意思。是道行十年以上的弟马,一个一个用白绳子手工捆出来的。需要上千个。
  而每一根绳子与绳子的交接处,用绘有繁复咒纹的黄油纸紧紧束缚着。
  这样一种设计,看似松散随意,实则每一根绳都像琴弦般紧绷。
  夜风吹来,会发出怨灵哭嚎般的悠长怪声,更奇怪的是,看上去材质纤薄如丝绢的帷帐,竟是纹丝不动。
  从上空看,像诡黠可怖的巨型蛛网,束缚着万千猎物的尸骸。
  如果有人路过,一定会极度惊诧自己的眼睛:院子里铺天盖地的纯白扭曲之物,是地狱渊口倾泻而出的恶鬼之群吗?
  而在压迫感与诡秘的圣洁感极强的帷帐下,地面的祭场,已经燃起了三圈烛火。
  高低起伏的蜡烛以一种奇特的规律、奇特的非欧几何摆放着。
  像同心圆,但仔细一看却又不是。
  每一层“圆”都以诡异的曲折互相拼接着,与正上空的“犁卟喀”上下呼应,构成一张蛛丝与火的网,好似要把正中的“猎物”禁锢致死。
  蜡烛们层层包围了这片土地,明明只是点点烛光,却如星河般将整个祭场的夜空燃亮,火光肆意而静谧的燃烧着,似乎在等候什么巨物的来临。
  院子里是一片赤红火色,什么都是红的,像血雾污染了世间万物,天地只余红白黑三色,看久了,给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与不适感。
  弟马们则一一披上繁复华盛的道袍,神情肃穆的穿梭于赤红与纯白的地狱汤火中。
  无人抬头仰望,无人低头垂视,以一种奇妙的步伐,快速行进、离去,行进、离去……
  像一只只工蚁。
  他们的道袍样式很独特,不似任何一朝代的制式,脚踝到小腿,皆是束腿的款式,便捷之余不失庄严与神意。
  而在他们手里的方形木质托盘中,则运输着今夜所需的祭品。
  牛首、羊首、猪首,呈三角形态置放于祭场正中巨型圆台的正下方。
  那只牛首大的出奇,像地狱之车的车头,两个人才能扛动,两只黑角狰狞霸道。
  三大牲首左侧,白岐玉的衣物、照片、写有生辰八字姓名的黄表纸,以二十四根魂钉砸在地面。
  三大牲首右侧,则是树根粗壮捆捆线香,正待点燃。
  线香下方,是一人高的、小山般的血红馒头、金银元宝山、纸钱宝塔、香烟小塔。
  以及看不出内容的一坛坛黏稠漆黑的液体,把“小山”围了一圈。
  罗太奶堂口门口,印着“张强生畜”的两辆货车正缓缓驶来。
  等候已久的弟马师傅们急急迎上去,把白岐玉和厉涛歌在农贸市场购买的东西卸货,短暂的清理后,快速运到祭场。
  六个八字硬朗的壮汉扛着两半片羊、牛、猪,一一挂在祭场左侧、右侧、最后方的架子上,以铁钩钩起脖颈,自然地垂下。
  远远望去,像一具具死亡已久的人尸,正在夜风中凄悲的飘摇。
  最后,是两只大白公鸡,两只大黑公鸡,由一位地位较高的王弟马,左右手相持着,拎入祭场等候。
  裴世钟和韩嫂一左一右的在祭场最外的庭院长廊处做记录,正小声询问一位弟马:“二神准备好了么?”
  那弟马低声道:“秦师傅好了,厉小仙姑还在调试鼓和铃。”
  韩嫂叹口气:“厉涛歌的消息呢?”
  “暂时还没联系我们。”
  “如果……”裴世钟犹豫的说,“0点前联系不上的话……”
  “仪式照旧。”韩嫂严声厉色的打断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断今晚的仪式。”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断今晚的仪式。”
  与此同时,主祭室里,罗太奶背对着白岐玉,沉声说道。
  裴世钟已经把太奶的祭袍送来许久了,可罗太奶还迟迟未着衣。
  与其他人相比,意外的更加素净的纯白祭袍,正静静地挂在衣架上。
  此刻,她尚还不是“靖宗爷”。
  她穿着粉红与翠绿相间的毛衫,俏丽而活力,脖子上是珍珠项链,头发也没有以米水梳起,短短的卷发随意的披着,能看出发根处泛白的灰发。
  甚至,她还拎着手机自拍了一张,笑着解释说“如果失败了,这就是最后几张自拍了”。
  白岐玉喉头一酸:“太奶……”
  这是第二次,白岐玉见到普通老妇人一样的罗太奶。
  主祭室里,似乎常年不灭的七彩琉璃宝灯也全数熄灭。<b<div>r/>
  高高的供桌上数十位仙家雕像沉在黑暗里,幢幢黑影衬的三尺三点堂簿也阴森诡魅了起来。
  而白岐玉,也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静。
  见罗太奶背着他,他抑制不住的咬起指甲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他很难不去想失败以后的事情。
  昨夜,“祂”又来找他了,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甚至,祂似乎察觉到了白岐玉要搞得小动作,但却丝毫没有慌乱之意。
  祂在睡梦中——或者并不是睡梦——总之——祂紧紧抱着他,像抱小朋友一般的裹在怀里、胳膊里,让他从头到脚都陷在祂的身躯里。
  那些滑腻的、单是触碰到便让人不安到发狂的肢干,从各个角度裹紧祂,整个室内、室外、甚至白岐玉觉得这片大地的阴影里都是祂。
  祂说:“10月4日,你就可以随我离开了。”
  “去哪儿?”
  “履行我的诺言。”
  白岐玉难以抑制的想到那个无法逃离的出租屋,然后惊恐发作。
  他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浑身抽搐,所有的皮肤火烧般灼烧起来,后颈尤其疼痛到大脑空白。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不会求饶的。
  他脑中空白的想。
  这是我唯一,还能拥有的自尊了。
  而祂是怎么反应的呢?
  祂一点一点的舔舐他的脸,把泪水、眼中的光辉,还有痛苦舔去。
  祂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白岐玉会怕成这样。
  拥抱、亲吻,都没有反应,然后祂不得不点了点白岐玉的太阳穴——
  白岐玉晕了过去。
  这一场短暂的噩梦,他没能告诉罗太奶。
  他仍心有侥幸,觉得祂在临死挣扎、不蒸馒头争口气。
  他又十分害怕,如果说出了口,会不会一语成谶。
  面前,罗太奶为他泡了一壶雨后雪青。
  这是泰山顶霜降后的第一茬苗,清苦温润。
  热腾腾的水雾在昏暗的主祭室升起,罗太奶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惨白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紧紧盯着白岐玉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了第二遍。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断今晚的仪式。”
  “啊……”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小茶杯碰撞在木质茶盘上,氤氲出水雾。
  “你在最后想一遍。水里,除了手机,没有东西了吧?”
  白岐玉仔细又想了一遍,许久道:“没有了。”
  “山上的痕迹呢?”
  “……山上不会有痕迹残留的。”
  “回到老国土局宿舍后要做的事情,记清楚了吧?”
  “记清楚了。”
  “复述给我。”
  “……把所有的私人用品烧了。”白岐玉嗓音沙哑,“再……搬家,离开靖德。”
  “还有。”
  “太奶,一定要这样吗?他只是信仰了错误的东西……”
  “尘归尘,土归土,死去的魂离开骨与肉,无关乎信仰。”罗太奶叹息,“这样,一切才能结束。”
  白岐玉痛苦的动了动喉咙,哽咽的说:“我知道了。我会让始作俑者安息。”
  “记住,只有这一次机会,才能让你完整。”罗太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重复第三遍,“无论发生什么——”
  白岐玉与她一齐呢喃:“都不能打断仪式。”
  甚至,靖宗爷亦上身叮嘱他:“祂与我们的不同,正如我们与你们不同。”
  昏沉沉的室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靖宗爷一字一句地说:“仙有强有弱,善意的仙是好的执念,可惜坏的更多。”
  “但祂……祂们本身,就是恶。祂们永远是恶。”
  “永远不要怜悯祂。就像祂不会怜悯人类。大地不会怜悯海洋。”
  “切记,切记……无论发生什么……”
  “都不能打断仪式。”
  ……
  23点50分。
  白岐玉沐浴完毕,浑身裹上泰山山土,躺在主祭室的层叠烛光中。
  裴世钟与三个男弟马背对他站在阵法四角,脸上贴着白岐玉的四柱信息,巍然不动。
  主祭室外,露天祭场上,靖宗爷气势巍峨的走向未燃的篝火堆。
  白袍素裹,飞云广袖,在大作的猎猎晚风与爆燃的烛火中站定。
  篝火旁,左右共二十四名弟马,已严阵以待。
  为首的,俨然是秦观河和厉溪鸣。
  他们全脸涂以斑斓诡魅的七色油彩,头顶萨满传统祭帽。
  左侧男弟马高举武王鼓,文王鞭;右侧女弟马高举引魂铃,净水瓶。
  同样华彩斑驳的祭袍,如大自然中最诡异艳丽的毒物,宛若地狱之口,与黄泉、天地引路的渡河人。
  韩嫂在庭院口,敲响黄铜大钵。
  一下——气场清——
  两下——眼目明——
  三下——震阴魂——
  四下——三千来——
  五下——吉时——奏乐——请神!
  0点了。
  同一时间,城中村的人们,都心有所感的朝窗外看去。
  静谧、昏暗的夜色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红绿灯一板一眼的动着,斑马线上只有夜归的年青人。
  可……似乎有什么庞大的东西,路过身边的感觉。
  阴风大作。
  正襟危坐的厉溪鸣、秦观河高声厉喝:“啊咂哎哦——”
  秦观河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敲击起文王鼓;厉溪鸣紧紧倾听着鼓音玄妙而庄严的节奏,迅速切入了引魂铃。
  一时间,鼓声与铜铃声大作,回响在层层叠叠的纯白帷帐中,惊起四方烛火爆燃。
  罗太奶动了。
  她双手持一米有余的古刀,口中念念有词的走向篝火。
  震得人头脑发胀、七窍嗡鸣的诡异鼓调中,罗太奶倏然间双目怒瞪,眼白急速震颤着,朝上翻去——
  突然,她高举双刀,狠狠地交错、砍杀起来。
  她急速跳跃着,高速旋转着,以常人无法理解、毫无秩序规律又浑然天成的步伐,跃动于三大牲首之前。
  她大口喝了一口油,捏起白公鸡,一拧,鸡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暴毙,温热的鸡血溅射出来。
  随即,她又大口喝了一口鸡血,高声“啊啊哎哦”的吼叫着,朝柴堆喷去——
  篝火爆燃!
  大型火焰来势汹汹,一瞬,祭场上空明亮如白昼。
  火舌扭曲成不可名状的形状,像一座巍峨震撼的山,又像一座繁复壮丽的宫殿。
  所有弟马都浑身一震:这是……
  靖宗爷降临。
  无与伦比的威仪,五大仙家都为之屈躬的“半神”……
  火光与烛光拼杀、扭曲,融为一体,整个祭场竟光亮无影了!
  像是得到了感应,罗太奶的身躯以人类无法做到的角度直直朝后折去,她的神情愈发癫狂,开始控制不住抖动,口中厉声大喊。
  双刀的肃杀之气越来越狠厉,越来越暴怒,不住互相交错、砍杀,发出“铮铮”的金属撞击声。
  猛地,罗太奶一转身,抬手掷出一只,直直掷向半片羊的身躯。
  恐怖的是,那力道分明能劈断一棵树,却在触碰到肉羊的一瞬,“啪”的被反弹到一边。
  柔软的羊肉竟毫发无伤!
  初战告负,罗太奶神情莫测的怒吼一声,转身扔下双刀,从篝火里拎起一只火把,口中高念诅咒,在火把的焰心变黑的一瞬,朝肉羊掷去!
  成了。
  火焰在触碰到肉羊的一瞬,像干柴碰上烈火,或者火星掉入了油田,猛地爆燃起令人发憷的烈焰!
  更诡异的是,明明早已放干净血液,在燃烧中,那半片肉羊竟渗透下漆黑黏腻的血来!
  见状,秦观河和厉溪鸣的鼓音、铜铃愈发急促、暴/乱。
  罗太奶又一抬手,另一只黑焰火把也急急飞了出去,砸在另外半片肉羊的身躯上,扭曲的黑焰中,一下喷射出原油状的黑血来!
  空气里,也发出异常的“爆裂”声,像什么透明之物爆炸了。
  罗太奶癫狂的大笑起来,她神态狰狞的仰天长啸、怒吼:“啊啊啊嗷嗷嗷——哦哎哦——杀杀杀——!!!”
  在肆虐非人的野兽般的大笑中,罗太奶跳动着,抄起另外四把宝刀,傲慢又张狂的,一把一把分别刺在两片肉猪、肉牛身上。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看不清的屏障,阻碍刀片的暴/行了。
  黑血已涌流成河。
  像是刺入了大动脉,黑血汩汩喷流着,滴在地上、画出诡异恶心的图案,甚至液体还在涌动、蠕动着身躯,在火焰中,发出悲鸣般的“滋滋”的炙烤声。
  如大势已去的雪水,在酷暑残忍的暴/政下颓态的流着、流着……
  空气中满是线香刺鼻的神圣气息,以及愈来愈浓烈的甜腻腻的香味儿、像千万只腐烂水果,腐臭到发酵了,一同倾斜在祭场里。
  猛地,厉溪鸣喉头一甜,“呕”的大口吐了血。
  但她手上铃声一丝不顿,与鼓音一起,在华夏土地的这片上空,形成密密交织的、无形的镇魂之网。
  紧接着,罗太奶肆意狂笑着,来到了两米有余的稻草人棍前。
  她一口咬断黑公鸡的脖子,大口喝下滚烫的鸡血,腥红血液顺着口鼻、脖子流在纯白祭袍上,像最邪最恶的鬼。
  随即,她抄起两个小臂长的钉子,狠狠砸到稻草人的额头!
  主祭室里,已然昏昏入睡的白岐玉,猛地大睁双眼——
  剧烈的痛苦从身上每一片皮肤传来!
  “哐哐——锵锵——锵锵锵锵锵——!”
  像千万个刀子,在身上狠狠砸下、剜他的肉,放他的血。
  不知为何,这种痛苦竟是如此熟悉,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白岐玉很快联想到翻过来覆过去做的“被分尸”的噩梦,可那些梦,也没有现在的痛楚真实……
  血管、血肉被撕扯下来,伤口放在盐水里浸泡,他痛得浑身抽搐,口中抑制不住的尖叫!
  “救……我……不要!不要啊啊啊呃呃呃——”
  与万千刀割的痛楚相伴的,还有逼的人发疯的火焰炙烤感。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已成为万千人桌上的一道甜点,或者锅中翻滚的一块美餐,火焰无情的漫过他,将他烹饪……
  “快停下!”
  极端痛苦造成的空白中,白岐玉抬眼,看到了奶奶。
  记忆深处,面容已经模糊的老妇人,焦急的踩着小脚,一颤一颤的扑到他身上。
  “我的孙孙……我的小孙,谁害的你!”
  “……奶奶?”
  “是我,我的绮绮……”
  奶奶紧紧抱住他,瘦削却温暖的怀抱是熟悉的洗衣粉味儿。
  她心疼的哽咽:“奶奶一直跟着你啊。无论谁放弃了你,奶奶都一直在保护你……”
  白岐玉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么多年,您都去哪儿了?”
  他想问很多事情,但他痛傻了,却还没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是假的。
  因为,奶奶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但,因为是假的,所以可以放心依靠了。
  白岐玉在“奶奶”的怀里放声痛哭着,哭他自己未来的命,哭这这个过于真实的幻觉为什么不能是真的。
  奶奶心疼又慈和的环抱着他,像很小时候被人欺负后的安慰。
  白岐玉突然想起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个过于酷热的,连蝉鸣声都有力无气的暑假。
  奶奶领着他,行走在灌木杂乱、青石板热到烫脚的山中小道上。
  风也是热的,热得让人烦躁,像凝固的铁水。
  在白绮凄惨的哭声中,奶奶耐心地安慰他。
  “坚持住,我的好娇娇……还有几百米,不不,几十米就到了。”
  娇娇?
  对,小时候的自己特别爱哭,邻居家大婶说他是“水做的”。
  饿了要哭,累了要哭,被欺负了更是要哭,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可他长得漂亮,唇红齿白的,撒起娇来,总让人感觉任性也是对的,所有人都该宠着他。
  “恁家小勒则么娇气啊?”
  “娇气咋类?”
  “还是个哑巴,长大了谁家闺女愿嫁给他?”
  “不嫁就不嫁!俺们家养得起他!”
  奶奶骂走了邻居,安慰白绮:“娇气就娇气吧,谁规定男娃不能娇气的?”
  所以,他的小名就从绮绮变成了娇娇。
  酷热的山上,小白绮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手中手势不停。
  【我不想爬山,我不想去了,我要回家,我好疼啊……】
  奶奶也跟着哭,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东西,哭她怎么这么没用,哭她的不孝子和不孝儿媳为什么死的那样早,抛下孤儿寡母和老娘。
  但她的手有力而温暖,拾级而上的步伐一刻不停。
  “马上就到了。娇娇,记住奶奶说的话了么,进去,不要直视孔度爷的眼睛,跪下去,磕九九八十一个头,然后喊爹,让孔度爷保佑你!记住了么?”
  白绮一听到那个怪名字的“神”,脸上就流露出嫌恶。
  这么小的孩子,该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却露出如此成人化、且是极端负面情绪的神情,是十分让人毛骨悚然的。
  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在所有人虔诚祈祷的时候,直勾勾的盯着神像;所有人下跪磕头的时候,面露烦躁、愤恨的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十里八乡的香婆、香头都说他身上有脏东西,才会对孔度爷如此反感。
  也说就是因此,才会早早克死父母。
  【我不要,为什么要喊爹……我没有爹!那玩意儿不是我爹!】
  “听话!”
  奶奶哽咽着,老人沧桑的双眼通红肿胀,似乎这些天里,她一直生活在泪水中。
  “娇娇啊,以后奶奶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你必须要喊,听到没?”
  【奶奶不要不在!我不同意!】
  奶奶泣不成声:“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听奶奶的话了,不要闹了,我的娇娇啊……”
  白绮是被奶奶连哄带拽的推进那座庙宇的。
  老旧庙宇里阴冷昏暗、哈气成雾;若有若无的风在流动,夹卷着细碎的黑色灰烬拂过眼帘。
  正中,是一个将近四米有余,头顶到天花板的巨大神像。
  祂的头离奇的大,脖颈却细长,像一根脆弱的树枝顶着臃肿的肿瘤,随时都要掉下来,碎掉。
  该是眼睛存在的位置,也风化剥落的看不出本来面貌,碎成了蜂窝般密密麻麻的千百块铁锈。
  祂的姿势也十分奇怪,是歪着头,双手背对拈花的。
  如果有稍微懂佛理的人看了,一定会惊恐万分,高呼“邪祟”。
  毕竟在一些地方的说法中,只有邪物才会做与活人“相背”的活动。
  比如用手背鼓掌、合十。
  奶奶说,山神爷叫“巴摩喇·孔度”,是他们村的保佑神,大家都尊称他叫“孔度爷”。
  “快跪下,”奶奶颤抖地说,“娇娇,跪下!跪下!!!”
  那时候,白绮还很小。
  太小了,小到不明白很多事情。
  以至于,做出了让所有人都后悔一生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