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 孕期(一)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14 11:10      字数:7058
    清晨的风从门外吹进来,宫人们鱼贯而入,撩起重重帐幔,将其挂于金钩之上,服侍帝王起身。


    从前,陆清玄每日起身时,宫人便会点亮几十处宫灯,将寝殿照得通明。自从他和夏沉烟共眠,每日清晨,宫人只点两盏宫灯,以防惊扰夏沉烟的睡眠。


    夏沉烟仍在酣眠,陆清玄看了她一眼,视线稍有停驻。他伸出手,帮她掖了掖被角,方才下了床榻。


    他拾掇一番,在熹微晨光中前往金銮殿。


    下了朝会,已是巳时三刻。他回到景阳宫,问道:“皇后呢?”


    他每日都会这样问,宫人早有准备,笑道:“皇后娘娘还未起身。”


    陆清玄颔首,去了御书房。


    午时,大总管问他是否要传膳。他询问道:“皇后起身了吗?”


    “尚未。”


    “先传膳,朕去寝宫看看皇后。”


    大总管应是,陆清玄去了寝殿。


    窗户没开,帐幔低垂,寝殿中光线昏暗,浮动着渺渺茫茫的香气。


    陆清玄走至床榻边坐下,看见夏沉烟睡在床的内侧,被褥又被她掀开了。


    他帮她盖好被褥,轻轻拂开她鬓角碎发。


    夏沉烟略微睁开双眸,看见是他,又安心地闭住了眼睛。


    “很困吗?”陆清玄问。


    “困。”她嗓音很低。


    “你近来太过嗜睡。”陆清玄说,“待到下午,我让御医给你请平安脉。”


    夏沉烟点了下头。她动作很轻微,但因为陆清玄一直注视着她,还是察觉到了。


    他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问道:“午时了,要不要起来用膳?”


    夏沉烟翻了个身,“不要。”


    “我让御膳房送些清粥来,让宫女喂你。”


    “不要。”


    “我喂你。”


    夏沉烟背对着他,沉默须臾。


    陆清玄以为她又睡着了,她却说:“好。”


    陆清玄不由微笑,命人去传膳。


    今日御膳房正好熬了清粥,宫女用食盒装进寝殿,又用一个青瓷小碗盛好,配上调羹。


    陆清玄命人打开窗户,敞亮的阳光射进来,窗外春光明媚,李白桃红。


    宫人挂起帐幔,陆清玄把夏沉烟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迎枕。


    夏沉烟靠坐在床上,精神不济。


    她的唇边被递来一个调羹,她看见陆清玄干净修长的手指。这只手很稳,拿着调羹,一动不动。


    她视线往上滑,看见他的脸。他长相极好,丰神异彩,清冷如雪,却总是在望着她时,变得静默温柔。


    “怎么不吃?”陆清玄问。


    夏沉烟垂眸,张开嘴,含住了调羹。


    陆清玄又喂第二口。


    夏沉烟喝了两碗清粥,陆清玄问她:“好点了吗?还想吃什么?”


    “不想吃了,还是很困。”


    陆清玄便让宫人伺候她洗漱,又看着她沉沉睡去。


    他吩咐宫人重新关上窗户、放下帐幔。他出了寝殿,发现已是午时三刻。


    以往他留给每顿饭的用时是两刻钟,今日却是过了。


    他吩咐人传御医,随意用完午膳,去御书房处理政事。


    夏沉烟没睡多久,就醒来了。


    她坐了一会儿,始终有些恹恹的,不太得劲。


    含星入内,看见她醒了,笑道:“娘娘,御医已经在外头等候。”


    不知从何时起,含星对她的称呼,也悄然从“姑娘”换成了“娘娘”。大约是因为她发现,她家姑娘在帝王的娇养下,过着比做姑娘时更快活的日子。


    夏沉烟点头,梳洗一番,出了寝殿,御医给她行礼请脉。


    夏沉烟把手搭在脉枕上,御医给她诊脉,良久,御医似是不敢轻易确定,又诊了一回。


    “何事?”夏沉烟平静地问。她注意到了御医神色。


    御医笑道:“恭喜皇后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


    夏沉烟微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小腹。


    宫人们纷纷笑着祝贺,吉祥话像倒豆子一般往外说。


    含星给了御医赏银,打发人去给太后和陆清玄传消息,又一叠声命人换下热茶,改换温水。


    夏沉烟有喜的消息,飞快传了出去。


    太后正在泡茶,她听见宫人传话,动作稍顿,随即笑道:“好、好。”


    她茶也不泡了,精心选了几个沉稳得用的姑姑,又挑了怀孕生产时常用的物事,让人送去景阳宫。


    陆清玄正坐在御书房中,传了两名大臣商议政事。


    大总管得到含星的传信,站在御书房门外踯躅。片刻后,他推门入内。


    陆清玄望过来,两个大臣正在谈论水利之事。


    大总管走过去,附在陆清玄耳边,禀报了夏沉烟有喜的消息。


    陆清玄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说什么。


    大总管以为他尚未反应过来,正打算再说一遍,便看见他站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对大臣说:“水利之事明日再议,你们先退下。”


    他嗓音很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大臣们面面相觑,内心惊疑不定,连忙跟出去,还没来得及行礼告退,便看见他已经离去。


    春风拂动陆清玄的衣袖,他背影端庄挺直,只是脚下的步伐,看上去比以往匆忙一些。


    殿中的香炉已经撤了,窗户半开,夏沉烟坐在榻上,抚摸自己小腹,面上露出少见的踌躇之色。


    陆清玄步入殿中,目光落在她身上,脚步不由慢下来。


    夏沉烟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他,说道:“陛下来得好快。”


    陆清玄这回没再在意关于“快慢”的话。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细细打量她:“感觉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很累,提不起精神。”


    陆清玄把她抱在怀里,小心避开她小腹,“那你多多歇息。”


    夏沉烟自然地倚在他怀中,熟练地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陆清玄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问道:“御医有说什么注意事宜吗?”


    夏沉烟看了宫女一眼,宫女连忙含笑道:“御医说,娘娘须得清淡饮食,不可食生冷之物,不可过度劳累,情绪不可大起大落……”


    她一样一样地说,陆清玄一样一样地记,记到最后,他轻抚夏沉烟的头发:“沉烟真是辛苦了。”


    夏沉烟趴在他怀里,嗓音闷闷的:“辛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陆清玄微笑,抬起她的脑袋,轻吻她额头,一下又一下。


    众人皆以为他在高兴,几乎无人知晓,他是内心忐忑。


    只有夏沉烟看了他一眼,把手指抵在他唇边,“别亲了,再亲我也要忐忑了。”


    陆清玄想啄她的手指,犹豫片刻,又握住她的手。


    “好,都依你。”


    “我会好好照顾你。”他又轻声加了一句。


    作为一个言而有信的人,陆清玄每天忠诚地践行他的诺言。


    御医建议夏沉烟饭后散步,陆清玄每天用完膳,都陪她闲逛一阵。


    阳光透过枝丫,掠在他们肩头。夏沉烟说:“从前我觉得陛下就像圭表。”


    “圭表?”陆清玄一边扶着她,一边问。


    “每次用膳,只用时两刻钟。”


    “那现在呢?”


    “现在每日饭后散步,都要用两刻钟。”


    陆清玄注视着她,轻笑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他总是小心看着她,担心她磕磕碰碰。尽管她怀孕至今,从来没有磕碰过哪里。


    两人又去看了洛阳花,今日陆清玄多花了三刻钟,才回到御书房。


    但他并不为这三刻钟而焦急,反而想要更快地处理完政事,回到他的沉烟身边。


    他的沉烟。


    每次他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时,都有一种隐秘而跃动的欢喜。


    天气渐渐炎热,夏沉烟换上轻薄的夏衫,殿中却依照御医嘱咐,没有再摆消暑的冰盆,每日只是由宫人给她挥扇。


    一天清晨,太后在仁寿宫醒来,想起夏沉烟,询问道:“沉烟近来如何?身子可好?还吐不吐?”


    宫女伺候她起身,笑道:“奴婢昨日才去了景阳宫,皇后娘娘大好了,瞧着精神也好。奴婢到时,陛下在给皇后娘娘挥扇呢。”


    太后亦是笑:“好了便好。”


    她洗漱完毕,坐在妆奁之前,半晌方唤了一声宫女名字,说道:“哀家昨夜又做梦了。”


    宫女是太后心腹,跟了太后大半辈子。她知道太后历来只做一个梦。


    那是关于先帝兵败的梦。


    先帝在时,皇权旁落,民间戏言,“陆家、王家、夏家共掌天下”。


    夏家和王家都想让自家女儿做皇后,谁都不愿让步,先帝也乐于让世家之间相互制衡。于是在权力的博弈之下,后位竟然落在了一个家世平常的秀女——现如今的太后身上。


    后来,后位还没争出结果,胡兵入侵。先帝大败,签下屈辱条约,打算献出后宫的皇后、妃嫔、公主,以及不计其数的珠宝。


    宫女柔声劝慰:“好在陛下当日救了娘娘。”


    当年,陆清玄提前得知消息,握住太后的手,将她藏于密道,却最终被先帝找到。


    陆清玄当时年纪很小,将短剑横于脖颈之上,说道:“若是带走母后,儿臣也绝不独活!”


    先帝自然不在意太子的死活,是臣子们劝住了他。


    臣子们说,陛下万万不可,太子殿下乃是帝国的希望。


    太后笑道:“他当时那么小,短剑都拿不稳,还要克制住自己的手不要颤抖。”


    “娘娘何必想那些事。”宫女轻柔道,“现如今天下熙和昌盛,梦里没的,现实可都有了。”


    太后微笑,露出追忆神色。


    “或许是近来沉烟有了身孕,哀家的梦,比往日更清晰一些。”


    宫女一边为太后梳发,一边恭敬听着。


    太后却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慢慢回忆起那天的事情。


    那天,她被陆清玄藏于密道,看见了先帝的贵妃。


    她看着这个出身于夏家的女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想要叫住她,让她一起躲进来。


    先帝贵妃听见声音,回了头,却在此时,一群太后从未见过的士兵涌上来,把先帝贵妃推搡而走。


    年幼的陆清玄正在紧张擦拭他的短剑,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太后却始终记得那个女子最后回眸的一瞥。


    她始终没有说出他们藏身的地点,最终先帝找到他们,是用了皇宫的舆图。


    许久之后,宫女将太后的发髻梳好。她开解了太后一番,太后说道:“如今和和美美的,倒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沉烟生下孩子,也算是让她的血脉有所延续了。”


    宫女不知太后口中的“她”是谁,但仍然含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聪慧漂亮,皇后娘娘一定会诞下一个聪明孩子的。”


    太后微笑点头,站起身,用完早膳,继续去修剪花枝。


    她和那些高门贵女的志趣不同,她生平最爱,唯亲手修剪花枝与烹茶,为了此事,她当年还被王家女嘲笑过。


    太后修剪好一盆芍药花,对宫女说:“这盆修得不错,给沉烟送去吧。”


    宫女应是,端起芍药花,送去景阳宫。


    夏沉烟收到了太后的花,打赏了宫女,把花摆在花几上。


    陆清玄晚上回来时,看见她正在赏花。


    灯火摇曳,花美,人更动人。陆清玄觉得,或许等两人都垂垂老矣,他也看不厌。


    “陛下回来了?”夏沉烟抬头看他。


    “回来了。”他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脸颊,“今日感觉如何?”


    “好一些了。”


    陆清玄略微松口气,又陪她去用了膳。


    前段时间,她孕吐吐得昏天黑地,他担忧得不行,也跟着吐了几回。御医说他这是“关心则乱”,他面无表情地洗漱一番,继续去照顾他的沉烟。


    由此,他也知道,孕育子嗣,并非易事。他体会到的,不过沉烟的万分之一。


    饭后,两人散步、沐浴、就寝安歇。


    皎洁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帐幔上,镀上旖旎色彩。


    夏沉烟半夜忽然醒来,推了陆清玄一把。


    “怎么了,沉烟?”陆清玄迷迷糊糊握紧她的手。


    “想吃荔枝。”


    陆清玄已经习惯了,他坐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发,唤宫人进来,去传荔枝。


    大半个皇宫动了起来,选荔枝、试毒、送来景阳宫,等荔枝到来时,夏沉烟已经又睡着了。


    宫人把荔枝摆在一个白玉盘里,陆清玄坐在床榻上,用手试了试,没有冰过,正合适。


    他低下眉眼,看了一会儿夏沉烟,轻轻摸她的额发,没有叫醒她。


    第二日,夏沉烟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宫女揭开帐幔,伺候她起身,笑道:“陛下去上朝了,让奴婢们不必唤醒娘娘。”


    夏沉烟随意应了一声,她下了床榻,看见床边几案上,摆了一盘新鲜荔枝,和一碗他每日叮嘱她喝的温热牛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