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07 17:56      字数:9311
  1

  “啊,你醒了。”


  闫敬昱感觉自己的心跳非常快,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他努力定了定神,让自己适应了这个环境,跟随而来的是强烈的头痛感和呕吐欲,此时他发现自己正身处医院的病床上。


  “你刚刚做完手术不久,麻药的效力可能还没有完全过,四肢会有一天左右的时间无法正常活动,而且麻药的副作用会导致你头晕、恶心,这些都是正常现象,你不必紧张,我们会有专门的护士来照顾你。”旁边站着的医生模样的人说道,“对了,你的手术很成功,应该不会对未来造成什么影响,你放心吧。”


  闫敬昱懵懵懂懂,但是此时此刻他遵从自己的下意识做了一个动作,那就是点了点头。然后他顺着医生往他身边看去,发现除了医生和护士之外,再往后还站着一个警察。


  闫敬昱想着,难道自己失忆了犯了什么案子?不应该啊。


  他让自己镇定一点,抑制了一下想要呕吐的冲动,然后开始慢慢回忆发生了什么。


  今天开车出门跑业务,一切都很正常,一路开到马连道的红绿灯旁等左拐弯,都很正常,再然后……再然后……


  啊,闫敬昱的记忆终于拼起来了,再然后他发现左边有辆车冲自己冲了过来,之后就是天旋地转的一波冲撞。


  “我被人撞了。”闫敬昱琢磨过来了。


  把这件事搞清楚以后,闫敬昱突然想到刚才在梦里,周老师最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一声喊得如此真切,并且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了。仔细想来,那声音似乎并不是来自于梦境,而且不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是个男人喊出来的。


  “你们……”闫敬昱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现在连说话都是如此困难,“你们刚刚有人叫我的名字么?”


  “啊?没有啊。”医生有点纳闷,然后突然眼前一亮说道:“啊对对,你刚才醒的时候正好这位警官同志开门走进来,好像门外是有人叫了你一声。不过现在外面很乱,有很多媒体记者什么的,可能是他们瞎叫的,你不必在意。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过多地说话,更别提接受采访了,我建议你还是静养一阵儿。你的父母我们已经联系上了,他们正在往北京赶,需不需要我们帮你拨个电话过去,帮你报个平安?”


  闫敬昱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你们要打就打吧,我就不自己说了。”


  医生听了,想着可能闫敬昱还是很累,便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和那个警察说了两句,说完警察开口道:“闫敬昱同志,根据流程,我们要对你做份笔录,不过也不着急,听大夫的,我们过一会儿再来找你吧,你先休息。”


  闫敬昱又努努力,点了点头,目送着警察和医生离开了病房。门开的那一刹那,外面喧嚣的声音传入病房,是各种询问的声音和噼里啪啦的快门声,闫敬昱把头扭向另一侧,避免相机拍到他。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呼喊的声音传了进来,让他猛然睁开眼,把头转了过去。


  那声音喊:“闫敬昱!”


  就是他。闫敬昱分辨了出来,把自己从梦中叫醒的就是这个声音。


  “闫敬昱,我是袁帅!”


  乱糟糟的人群中,他想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但是人太多了,他分辨不出那声音是从哪张嘴里传出来的。闫敬昱脑海中渐渐勾勒出那一个少年的轮廓,以及那个他以为自己好不容已经忘记掉,一回想却又如此清晰的冷酷眼神。


  当然,一个十几年前的形象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在今天还能一眼识别,何况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还没来得及再做分辨,门就关上了。


  闫敬昱想着,自己可能是听错了吧,反正自己都这副模样了,还管那么多别的干什么。强烈的晕眩感让他无暇去思考什么,他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让自己重新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他只希望不要再做那个梦。


  2

  与此同时,王小龙也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


  怎么会这样呢?王小龙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高兴地说从朋友那儿借来一辆车,说今天不用出摊了,趁着他放暑假,要一家三口出去玩。


  出去玩好啊,王小龙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和父母一起出去玩了。每天他们两个人天不亮就出去卖菜,王小龙去上学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去了,等王小龙下学的时候,二人正在摊上,每天耗到十一二点才收摊回来,这时候王小龙已经睡了。如此周而复始,若不是放假,他和父母几乎都打不着照面。


  王小龙怀念自己小的时候,在老家和父母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刚到北京的时候,他总是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爸爸说等攒够了钱就回去。而且在北京多好啊,在北京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以后就是北京人了。可是当北京人有什么好的?王小龙没闹懂。


  王小龙也不知道攒多少钱算攒够了,后来他也不问了。


  对啊,今天不是出去玩吗,这是玩到哪儿来了?摸黑迷宫么?王小龙回忆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打开后门发现上边装着个小座,爸爸说这是安全座椅,朋友的,让他坐进去。王小龙不想坐,想坐在副驾驶,妈妈却没让,说爸爸没怎么开过车,不稳当,还是坐这里好。然后爸爸就把他抱进去了,还插上了好几个带子,箍得他好难受,感觉哪儿都动不了似的。


  王小龙想伸手往前探探,却发现手脚都动不了,比坐安全座椅还难受。他有点害怕,想叫爸爸妈妈,却叫不出声来。他更害怕了,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他也不能用手去擦,只得任其自流,满嘴都是咸味。


  哭着哭着,他似乎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喊他,他四下望去,都是黑暗,压根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停止了哭泣,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仔仔细细去分辨那呼唤声的来源,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


  他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于是又开始拼命想移动自己的四肢,感觉手指好像有一点反应,他加快频率地想活动它们,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待化的猪肉。


  正觉得曙光乍现的时候,王小龙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这次他听得真着,是有人在叫他“小龙”,右边好像是妈妈的声音,又不太像。他想答应一声,却还是发不出声音,他只好更努力地去活动自己,好歹先把脖子活动开,能往那边转头看看的吧。


  这样努力了不知多长时间,王小龙精疲力尽,却收效甚微。他感觉好累,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要不然,先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可能就好了。他闭上眼,发现闭眼和睁眼效果没什么区别,但是睡觉还是要先闭眼吧?他想起遥远的以前,妈妈讲故事哄他睡觉的时候,都让他把眼睛闭上,闭上眼睛听着故事就能看到小兔子拔萝卜了。


  3

  “大夫,小龙怎么没反应啊?是不是有啥问题啊?”


  “你们别着急,他现在各项生理指标都趋于稳定了,应该没什么问题,踏踏实实等待他醒过来吧,急也没用。”


  王小龙的姨妈和姨夫看看大夫,又看看小龙,不再说话了。


  接到警方电话的时候,小龙姥姥和姥爷几乎当场就晕倒了。被家人扶到床上缓了一会儿,姥姥暴发出凄厉的哭声,夹杂着诸如“我的闺女啊,我就说不能去北京啊”“我就说不能跟那小子”之类的含糊不清的骂街话,姥爷在旁边支棱着眼睛直掉眼泪。


  王小龙的爸爸当年是邻村的一个野小子,从小就没了爹妈,几个兄弟姐妹为了生计也是各自为战,反正谁活下来算谁能耐吧。他四处给人包工,混成了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自己的小闺女搞到一起去了。老两口一个劲儿地不同意,觉得这孩子没爹没娘的肯定踏实不了。架不住从此之后这孩子天天帮着干活,地里的事靠他一个人解决了大半。老两口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有仨闺女却没儿子,冷不防来了这么个壮劳力,时间长了竟然使唤着习惯了起来,最后也就认了。


  俩人结婚以后,又生了小龙这个大胖孙子,老两口觉得也算是有福了。没想到没过几年这女婿不知道哪来的主意,又开始撺掇媳妇去北京,说北京哪儿都好,随便干点什么都比在家种地强。小闺女没个主意,就这么让他说动了。二老拦不住他们,本想着把外孙子留在身边,却也没留住。女婿说,小孩子在农村能有什么出息,还是得去城里上学才能混出来。二人想想也是,他们也想让小龙长成大龙,巨龙,真龙。


  谁成想这刚去了北京没两年,闺女就这么说没就没了,搁谁谁都受不了。老两口的大闺女跟着女婿早已经去南方定居了,身边只剩下二女儿和二女婿。他们想亲自去北京看小龙,被二闺女拦住了,怕他们老胳膊老腿在路上再出个好歹。事情已然如此了,不如让他们去,有什么事再给爸妈打电话吧。


  就这样,小龙的二姨和二姨夫出现在他的病床前。


  4

  小龙的二姨在屋里陪着小龙,二姨夫自己走到医院大门口抽烟。一边往外走,二姨夫一边心里琢磨:这北京首都就是不一样啊,抽个烟还不能在楼道里抽,连楼门口都不让。刚才他刚在楼门口点了一根,就让保安拦住了,说这是无烟医院,要抽得上院子大门外头去。得,去就去吧,毕竟是北京,天子脚下,规矩多点儿也正常,人家都是大爷,牛气得很。


  二姨夫琢磨着,孩子爹妈都没了,这次事故听说还得担大头,死了一个,伤了一个,车还是借的,这里外里,三辆车,一个死人一个活人,加一块得赔多少钱?这事怎么说呢,第一,他是这家女婿,算是个外人。第二呢,小龙姓王,也不算这家人,里外里他跟小龙隔着两家,这以后事怎么算?这么多钱谁赔?以后孩子谁养?多烦心。


  正琢磨着,旁边过来一个男的,岁数看起来跟他差不多,说:“大哥,借个火吧。”


  二姨夫把打火机掏出来递给那人,那人点上火之后递回过来,抽了一口说:“大哥也是来看人?”


  “啊,是。”


  “我也是,刚坐火车过来的。我们家孩子,开车让人给撞了,你说说这什么事?好好的,飞来横祸啊。不过话说回来了,我家孩子今年本命年,本命年啊就是犯冲,怎么都得遭点灾,幸好大夫说事不大,没伤坏了哪儿。”


  二姨夫一听,想起这次车祸撞伤了的那个小伙子,大概也就是二十四五岁,心想:“这位不会是那小伙子他爸吧?这他妈真是冤家路窄啊,这万一要是让他知道了我是谁,闹不好还得揍我一顿。”顿时,二姨夫不敢说话了。


  那人也没等二姨夫回话,其实也不是要跟他聊什么,就是心里头不痛快,借着抽烟的工夫随便找个人吐吐心中的不快,感觉说出来,这点憋屈就好了。他继续说:“你说开车那人,多不负责任,我听说车里还有他老婆孩子,一家三口啊,全家人的性命啊,就这么开车?你猜怎么着?公母俩都没了,就剩一个孩子,要我说啊还不如干脆都死了得了,留一个孩子孤苦伶仃的,更造孽啊,这以后这孩子怎么活?”


  二姨夫听口风,感觉这人还挺讲理,就试探着问:“是啊,那这孩子真是可怜,小小的年纪就没爹没妈了。不过这么说的话,那您说这事故咋算呢?还找那小孩子赔钱?”


  “唉,小孩子是没招谁没惹谁,怪可怜的,可是我们敬昱又招谁惹谁了?看吧,看看什么情况,孩子没钱,爸妈总不能没遗产吧?爸妈没钱,孩子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总有钱吧?”


  “那要是真都没钱呢?”


  那人看了一眼二姨夫,把抽的差不多的烟扔地上踩灭了说:“有法律管着呢,看吧。”


  说完,那人说了句谢谢,转头回去了。


  二姨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犯了一阵愣,最后被烧到头的烟屁股烫了手,浑身一哆嗦,烟掉了。他回过神来,心里想着这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也往回走。


  往回走是往回走,不过既然跟冤家共处一楼,二姨夫开始多加小心了。他偷偷摸摸地走回小龙的病房,进门前还四下瞧了瞧。现在时间比较晚了,白天守候着的各路媒体基本上都撤了。幸亏如此,不然这么显眼,想不让人找上来都难。


  二姨夫打开门看了看里面,二姨趴在小龙床前,好像是眯瞪着了,而小龙还昏迷着,情况没发生什么变化。他小声叫了二姨一声,二姨没反应,于是他悄悄走了进去,尽量不惊动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不过看上去,他这样的行为反倒是更显得不正常。


  二姨夫拨拉了一下二姨,二姨哼了一声,没醒过来。他并不气馁,又来了一下,二姨醒了,看看他,又看看小龙,迷迷糊糊地说:“我还以为小龙醒了。”


  “你跟我出来一下,我跟你商量点事。”


  “不行,小龙离不开人。”


  “哎呀,大夫都说了他很稳定,你在这儿待着他该醒不过来还是醒不过来,一会儿不在没事,你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二姨不悦地小声嘟囔着,还是跟着他离开了病房。


  走到楼道的角落,二姨夫找了一处窗台边,站定了,小声说:“小龙手术治病的钱,付了不少了,白天警察还跟我说回头要咱们掏你妹和你妹夫火化的钱呢。”


  “咋了,你钱还没带够?明天去银行再取点出来。”


  “不是,你没明白,你妹夫这回篓子捅大了,不光是这些事,还有事故的赔偿呢。不光说这几辆车,还有一条人命啊,你妹妹他们有多少遗产你知道么?”


  “那我哪儿知道?你先别管这些个事了,小龙没事要紧,后头的事跟家里再商量。”


  说完,二姨转身回病房了。二姨夫听得心里发闷,又想抽一根,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刚想点着,看到墙上那个禁止吸烟的标志,想了想,还是把烟夹在耳朵上,转身往楼下走了。也正是因此,他没能看到,走回病房的二姨,双拳紧握,眼泪流下来的样子。


  5

  “当时是直行绿灯吧,前边有几辆车左拐弯待转,我在后面排着,然后前边好像有辆车想掉头,正好待转的车往前走把路口让出来了,我看他就一直往左掰,应该是想趁着对面直行的车还没过来赶紧掉过头去,结果没想到对面来了一豁快的车,就撞上了。‘咚’的一声特别大,吓我一跳。然后我就看那掉头的车冲着我就来了,这我哪躲得开啊?就撞上了。我就记得当时一下就震得我喘不上气,然后气囊弹出来了,后来我就没什么印象了。”


  警察一直在低头记录,听闫敬昱说完,停下笔开口道:“好的,你说的情况和我们分析的现场还有监控记录得到的结论基本一致,没什么别的问的了,你先踏实养病吧,等调查结案以后你可以发起民事诉讼申请赔偿。”


  “警察同志,那两辆车的人怎么样了?”


  警察看了看他,停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思考这事要不要告诉他,后来还是开口说:“直行那个和掉头的一家两口当场死亡,掉头那车的孩子活下来了。”


  “啊,那岂不是成了孤儿了?”


  警察听了他的话,以为他怕找不着人赔偿损失,忙说:“肇事人死亡不会对你申请民事赔偿造成影响,你放心吧。”


  这时候站在闫敬昱床旁边的一个中年女子开口了:“敬昱啊,这些事你先别操心了,踏踏实实养伤吧。”


  闫敬昱没做表示,也没再说话,眼神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警察和中年女子对视了一下,然后跟她交代了几句,留了个电话,便转身打开病房门离开了。


  警察走后,闫敬昱躺在床上翻手机,中年女子还是在床边站着。她摸了摸床头柜上的一杯水,感觉有点凉了,于是打开暖壶又续上了一点热水,完事又摸了摸杯子,满意地放下了暖壶,把杯子往闫敬昱床那边推了推,一句话也没说。


  这时,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正是刚才和小龙二姨夫一块儿抽烟的那位。他站在女子身边,女子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刚抽完烟就进来,浑身都是味儿,不知道这是病房么?”


  男子听了,点了点头要出去,床上的闫敬昱开口道:“没事,待着吧。”


  “敬昱啊,我刚才问大夫了,说你情况不错,明天再观察一天,没事的话就可以出院了。完事大夫说要静养一段时间,病假条也给你开好了,你看,你要不跟我们回老家住几天,养养身子?”


  “不用,你们别管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没说什么,他们已经习惯了闫敬昱这种态度。


  看俩人没反应,闫敬昱又说:“你俩找着地儿住了么?先去找地儿吧,天都黑了,再晚不好找了。我这儿没什么事了,要是想来你俩明天再来吧。”


  话是冲他俩说的,但是闫敬昱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手机。


  俩人愣了一会儿,然后男的说:“行吧,那我俩先出去看看,有事给我们打电话啊。你早点休息,别老玩手机了,你脑袋还伤着呢。”


  “嗯。”


  两人就这么走出了病房,打开门的时候,闫敬昱抬了一下头,目送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门一关,闫敬昱又看回了手机,点开了下一则新闻,上面写着:马连道路口特大交通事故,知名网络红人吴晗香消玉殒。


  唉,两死两伤四个人加一块,也不如一个网红来得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