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07 17:56      字数:8817
  1

  李少君匆匆打了一辆车,跟师傅说了一句:“湾子路口,麻烦您快点。”


  师傅看了一眼说完话就低头狂刷手机的女子,悠悠地说:“姑娘啊,我听说那边出交通事故了,路都封了,要不咱们绕一下?”


  “那就对了,就去那儿。”


  司机愣了,回过头来看了李少君一眼,李少君发觉车还没动,也抬起头来,正好和师傅的目光对上。她意识到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妥,掏出记者证给师傅看了一眼,说:“师傅您别慌张,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要赶去现场做报道的,麻烦您快一点,我付您双倍价钱。”


  “现在记者采访连车都不给配啊?”司机发了句牢骚,然后打表起步走了起来。


  李少君刷了一阵手机,网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现场的视频,现场看起来相当惨烈,不过都是些网友发的,还没看到大型媒体发出像样的报道。她暗自庆幸了一下,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老方,你到哪了……好,我也打上车了,估计比你先到,你带了什么设备……行吧,有点就行,交通队那边我已经安排小赵跟进了……嗯,我身体没问题,你放心吧,还是想想你怎么走不堵车吧。”


  “抢头条啊记者同志?挺拼的啊。”挂下电话以后,李少君听见司机在前头说了一句。她刚才慌忙从楼上跑下来,有点供血不足,脑袋发晕,不想说话,于是她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右手开始揉肚子。


  “看您这样子,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好啊,您说您一个姑娘家家的何必呢?这有点太敬业了啊。要我说啊健康才是主要的,其他都是扯。您看我,原来也是,觉着自个儿年轻,身体棒,每天玩命拉活,结果落得一身病,颈椎啊腰啊肾啊都不灵了,现在我可看开了……”


  李少君睁开眼,说了一句:“拜托您能不能消停会儿?”


  司机听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色确实很不好,便不再多说话,叹了一口气,踏实开车了。


  车刚过手帕口桥,就已经堵得不太能动了,一路再也无话的司机小声开口道:“姑娘,前边真的不能再走了,再走我可能就出不去了。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下,我在这把你放下,我盘桥调头就走了,我也不收你双倍价钱,按表给就行了,你看行么?”


  李少君探头看了看外边的情况,从这里下车,走到事故现场,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倒是还好。而且以现在这个状态,很有可能开车二十分钟都开不到,于是她点了点头。司机合上表,显示金额三十五,李少君扔下五十元钱,没让找钱没要票,开门出去了。


  下车一路走着,李少君一路和摄影师方鹏确认位置。老方比她惨,从西边过来,还没到西客站就走不动了。他扛着一个手提摄像机,背着个大包玩命狂奔。老方以为作为李大记者的御用外勤搭档,她休病假他也能跟着清闲点,结果没想到这次交通事故,她听到消息以后执意要自己出现场,这突然袭击搞得他还有点狼狈,晚上必须得让李少君请一顿羊蝎子,或者兔头也行。


  李少君面露笑意,但还是在电话里批评了一句说老方缺乏媒体人的职业精神。


  方鹏听了连连称是,表示只要有羊蝎子一切都好说,然后就把电话挂了。他现在的状况确实也不适合打电话。


  刚把手机塞到兜里,一股子震动又传来,李少君脚步不停,一边走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她看了一眼显示的来电人,给挂了。结果手机又响,陆续这么挂了三四回,对方似乎不到黄河不死心,于是李少君叹了口气,接起了电话。


  “我正出现场呢,没时间说话……对我路上呢,怎么了……我好着呢,不用你操心。”


  李少君本来想应付两句过去,结果对方喋喋不休,她心里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对着电话骂道:“你丫到底要干什么?干涉完我的生活又要干涉我的工作,你不让我相夫教子,还不让我踏实工作,到底想让我怎么着你才满意?”


  李少君挂掉电话,把手机设成静音,继续往前赶去。


  此时李少君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场面算是相当壮观了。一辆老款凯美瑞和一辆高尔夫方向相反地紧贴着,中间是撞烂的护栏,凯美瑞的副驾驶位置已经给撞缩进去了,驾驶位置和高尔夫的驾驶位置正好对着。除此之外,有一辆奔驰的slk小跑在前方大约五十米的马路牙子上翻着,上面还堆着公交站牌子,应该是给撞坏的。估计要是没有这站牌子,奔驰可能还停不住。


  王健在路边看着这情景,把手里电话挂了,塞进裤兜里,又在身上各处兜里摸了摸,跑回车上拿出一包金桥和一个打火机,靠着车门点着,玩命抽了两口。透过烟雾缭绕,他看着不远处十字路口的惨烈场面,叹了一口气。


  一个小伙子,端着个相机从那边跑过来问:“健哥,能拍的都拍差不多了,我本来还想多拍点,结果让警察给轰回来了,我估摸着要不是你刚才提供了那女的的信息,估计他们拍都不让拍。”


  王健点了点头。


  “健哥,老大怎么说,咱们还接着跟么?”


  王健平时抽一根金桥烟大概要三分钟,而这根刚抽了三四口,就把手给烫了,他一哆嗦,把烟屁股扔在地上。


  “健哥你说她是不是活不成了?”看王健不说话,小伙子把相机扔在车上,也掏出一根烟点上,看着现场忙碌的警察和急救人员身影问。


  “凶多吉少吧。”


  “你说这人啊,真叫一个脆弱,之前还是个光鲜亮丽的网红,转眼就成这德行了,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王健看了旁边的小伙子一眼,这个人是最近新招来的,专门和王健一块跟人盯车。看起来二十岁出头,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如此云淡风轻,一点不像正在说一个眼看着就没命了的人,这让王健倒有些尴尬,好像自己心理素质还不如他。


  “健哥你这是怎么了?害怕了?没见过死人?”


  王健想点头,又想摇头,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再不济,小时候也参观毛主席纪念堂,那躺着的不就是死人?王健想说,看见一个死人和看见一个人死毕竟是两回事,但是又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最后蹦出一句:“你呢?”


  小伙子笑了一声说:“你不知道,我来北京之前在老家的殡仪馆帮工,死成啥样的没见过,早习惯了,比这惨的有的是。你知不知道让大卡车碾过去的尸体啥样?我跟你说那简直了……”


  王健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说:“行了行了,照片拍完了就不跟了,算是一手信息了,等回头网上有后续情况,直接拿过来发就行了。回吧。”


  小伙子点了点头,然后钻进驾驶席点着火。王健走到副驾驶席车边,打开车门。临要钻进去的时候,他想再看一眼事故现场,结果却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伙子看王健开着车门却不动窝,就问:“健哥,走不走了?”


  “你自己先回吧,我临时有点事,不用等我。”


  说罢王健把车门关上,往路口走去。


  2

  李少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四下望去,好像是在医院。有两个男人站在身边,一个自然是摄像师老方,另一个看着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定了定神,再一细看,愣了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


  “我说李大记者啊,怎么着,看见老同学这么失望?”王健笑着说。


  “少君你感觉怎么样,刚才你突然就晕倒了,好家伙这吓了我一跳。你说说你,做了手术就好好在家呆着不得了么,干吗还非得亲自跑这个现场?你也不跟我们说这个事,早知道你是因为这个休息的我肯定不让你出来。”


  李少君听了心说,做个人流很值得骄傲么?这怎么跟人说。本来还想一瞒到底的,结果自己身体不争气,还给晕菜了,这下丢人是丢大了。


  “李大记者的性子啊,过去就一直是巾帼不让须眉,争强好胜不要命。我说这位方哥啊,您跟她老同事了吧,她现在还这样呢?”


  老方白了他一眼,然后假装他什么都没说,继续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李少君。李少君面子上本就有点挂不住,再加上好死不死有个王健在场,更是觉得这个事太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想办法转移话题。


  “我没事了老方。”少君睁开眼,先和老方说了句话,让他放心,然后目光落在王健身上,继续问道:“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


  “巧了,今天车祸那个女的死者,是个网红。我们发现她最近跟微景公司的老板郭徽走得很近,正在跟呢,谁知道就出了这么档子事。”王健说完,又补充道:“郭徽你知道吧?做vr什么的那公司,这几年很火。”


  王健是李少君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不知怎么跑到八卦媒体去当狗仔了,当时李少君他们一干奔着大台大报去的人对于他的选择很是不齿,但是抛开道德准绳不说,这么多年下来,看着这些当狗仔的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反而私下里开始佩服起这帮人来。


  从王健的话里,李少君得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奔驰slk的车主已经身亡了,那其他人呢?作为一个正常记者,比起什么网红和大老板,李少君还是更关心这个,于是眼神又指向老方。老方心领神会,开口道:“奔驰车的驾驶员,就是他说的那个网红,叫吴晗,已经宣告死亡了。凯美瑞车上一家三口,开车的丈夫和在副驾驶的妻子也都没救过来。后座的小孩,刚七岁,因为使用了安全座椅,倒活下来了,还在抢救。高尔夫的车主头部受了伤,暂时没生命危险,但是还不好说,现在昏迷着呢。”“事故定性了么?”


  “凯美瑞车主贸然违章掉头,掉到一半的时候被正常直行的奔驰撞到副驾驶侧面,因为惯性又撞上了正常排队等待左转弯的高尔夫。现在定的是凯美瑞车主负主要责任,奔驰车过路口没减速,次要责任,高尔夫无责。”


  李少君点了点头,一次事故,三条人命。留下一个头部受伤的无辜人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牵一发动全身”的悲欢离合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完成。


  三人还在讨论事故情况,病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少君!你怎么样了?我就说这时候你不能出去瞎跑,你看看你……”


  随着这段话,那人冲到病床跟前。


  “袁帅,这里是医院,你能不能安静点?”


  袁帅看了看周围,然后咽了口吐沫,身体更靠近李少君接着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你不用操心。”


  俩人在病床前头说话,后面的王健冲老方努了努嘴,指了指袁帅,意思是这人谁啊。老方琢磨着这人怎么还跟我自来熟啊?我认识你是谁啊我就告诉你。王健看老方不理他,也就不再臊眉耷眼地问了,其实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位肯定是李少君的男朋友之类的。再想到李少君晕倒的原因,王健深觉此事不善,不能瞎搅和,再在这儿看着就有点尴尬了,于是凑上前一步说:“不好意思啊二位,打扰一下二人世界,我就说一句话,说完我就走。少君,今天这事,你也想跟,我也想跟,但是咱俩目的不一样,不存在竞争关系,倒不如联合起来互通有无,我有我的渠道和资源,你要是想做深度调查,一定用得着我,你看如何?这我名片,你收着,回头联系。”


  王健把一张名片放在小桌上,冲袁帅和老方点了点头,离开了病房。


  老方一看,心说:留我一人在这更不合适了。便就坡下驴道:“我去问问那俩伤员的情况。”


  然后老方也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李少君和袁帅俩人,李少君说:“你手拿开。”


  袁帅看了看自己握着李少君右手的双手,听话地松开了,继续说道:“你说你,刚做完手术,怎么不好好在家里歇着?你看看,闹成这样。”


  “我闹?袁帅你是逗我么?你自己想想,咱俩在一块这小两年,我跟你提过什么吗?你丫一直说还没考虑好结婚的事,我问过你一句么?现在倒好,我怀上了,你说这他妈赖你还是赖我。本来我都想开了,既然如此,那就顺应天意吧,我也不再一心往工作上扑了,踏踏实实结婚生孩子也行。结果您倒好,一句不能要,就把我打发了。行,我都听您的,二话不说我就把孩子打了。完事现在您又嫌我工作太努力了。好赖话都让您给占了,还给我留条活路不留了?”


  老方和王健一走,李少君想到被他们看到如此尴尬丢脸的一幕,再看着袁帅这个罪魁祸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控制不住又骂开了,把袁帅噎得够呛。


  “没话说了?你走吧,我现在也不想见你,你想清楚了再说吧。”李少君突然觉得现在一看见袁帅就压不住火,实在是不想动怒,脑袋往旁边别过去继续说道,“不过你听好了,我的生活,你还没权力替我做决定。”


  袁帅觉得此时此刻待在此地,确实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于是缓缓站起了身,刚要转身走,老方突然进来了。


  老方看了看这画面,感觉好像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着好,于是又想转身出去。


  “老方,怎么了?你说。”李少君叫住了他。


  “闫敬昱醒了。”


  “谁?”这个声音是从李少君和袁帅两个人口中同时发出的。


  老方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谁,过了两秒还是对着李少君说:“高尔夫车主。”


  李少君也一愣一愣的,她看了一眼袁帅,意思是你怎么也这么关心这个。


  袁帅停了一下,摇了摇头,没说话。


  老方说:“算了,你还是别去了,先歇会儿吧,我过去问问,要是需要你,再来找你。”


  老方说完转身离开了病房,而袁帅竟然也默默地跟去了。李少君本来想问他跟着去干吗,后来转念一想,本来刚才就说了让他走,现在难不成要说先别走么?还是算了吧,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3

  闫敬昱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大院子的门口,这个院子对于他来说是如此熟悉,以致于他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是处于梦境里。这个院子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提醒他有一些他努力想要忘记的事情,但这些事其实根本忘不掉。


  院门柱子上立着一条牌匾,闫敬昱无须去看,也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一心福利院。


  闫敬昱对自己说:快醒过来啊,快醒过来啊,不要走进去。


  但是他的身体并没有听他的话,朝着院门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然后闫敬昱就看到那个人正站在传达室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并伸出一只手来招呼着他过去。她说:“快过来呀,别在外面傻站着,这么多年没见了,周老师很想你。”


  闫敬昱还在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周老师看闫敬昱迟迟不动,笑了笑,然后缓缓向他走来,最终站在闫敬昱的面前,那只布满了茧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闫敬昱下意识地躲开了她,他害怕那种粗糙的触感,害怕手在他脸上摩擦时的疼痛感,这种疼痛会让他回忆起那个让他心碎的画面。


  躲开以后,闫敬昱想看看她,却突然感觉很奇怪,明明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小学生了,为什么她还是显得那么高?为什么自己想要看清她的脸的时候,依旧要拼命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这么久不见周老师了,还跟我生分了啊,当年你跟我最亲了呀,你不记得了?”


  闫敬昱发现眼泪在自己眼眶里直打转,他咬着牙开口:“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我不想见到你。”


  “你这样周老师可要不高兴了,当时你不是最喜欢我么?”


  闫敬昱不知道说什么好,周老师慈爱的面容充满了温暖。他觉得自己的心慢慢变得柔软了,下意识地要接纳这种温暖,可是他余光一瞟,发现远远地从教学楼里又出来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看到那个身影的闫敬昱心里一绞,周老师的温柔目光也不再令他向往,反而显得无比虚伪,他又回想起那个时候,那个他一辈子也不想记起,却无法忘记的画面。


  他指着远处那个身影,对周老师大喊:“你怎么会不高兴?既然你知道我喜欢你,信任你,为什么你们还要那样做?”


  对面的周老师并未因他的情绪变化所动,反而似乎对他的种种抵抗感到厌烦。她拿出那时对待顽皮的孩子的表情,这表情她几乎没有在闫敬昱面前展露过。


  “闫敬昱!”她大喊一声。


  闫敬昱猛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