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郭靖宇 更新：2023-01-31 18:55 字数：14798
宽阔的海神庙大殿，一尊海神娘娘的塑像正襟危坐，高擎半边天。在海神娘娘的注视下，海猫吃着赵家送来的好菜好饭，身底下铺着吴家送来的新被新褥，觉得像做梦似的，恍恍惚惚，又实实在在。但有一样是刻骨铭心的，那就是他找到了爹娘，转眼又失去了爹娘！
海猫含着悲愤的眼泪跪在海神娘娘像前：“爹、娘，儿子就要给你们出气了！吴大队长是好官，代表国家替我做主，肯定会枪毙吴乾坤和赵洪胜这两个恶人，多毙几十个也有可能，到时候我替他点着数儿。那天在虎头崖上逼死你们的那些人我都记住了，我饶不了他们！”
海猫正解着恨，赵香月推门走进来，她质问海猫为什么指认自己的舅舅是杀人凶手？埋怨他忘了他娘让他离开虎头湾以后永远不要再回来的话，还赌气说：“早知道会是今天这样，我就不救你了！”
隔墙有耳，赵香月责问海猫的话被吴若云听个正着，她没想到赵家大小姐的一个丫鬟敢教训海猫，便端起吴家大小姐的架子训斥赵香月。赵香月也不买这一套，于是两个姑娘便在海猫面前吵起来。
“你个使唤丫头也敢这样训斥海猫，你有什么资格？”
“我是他小姨，怎么了？”
“小姨？还真没听说，你跟你们族长家是很近的亲戚啊？”
“多近多远是我们赵家的事，用不着你们吴家的人操心！反正我是他的长辈，她娘死的时候把他托付给我了！”
“真新鲜，他爹是吴明义，他应该姓吴，姓吴就不光是亲戚了，他理所应当是我们吴家的人，吴家的人你赵家无权指手画脚的！”
两个姑娘年龄相仿，容貌姣美，吵起嘴来又各有各的厉害，海猫全然不去理会，他心里只想着为爹娘报仇。于是，他对吴若云说：“你叔叔可真是好人！要是没他做主，我能住到这儿来吗？还有人给铺床送饭伺候我！哼，今天我站在高处的时候都看出来了，那些害死我爹娘的恶人都吓坏了！小先生，你跟你叔叔说说，让他多枪毙几个。枪毙的坏人越多，我越解气！”
海猫的这番话，两个姑娘也全都没听进去，赵香月心想海猫的娘曾托付过自己，让海猫离虎头湾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而海猫却不听话，偏偏又回来了，还要报仇，她有权阻止。吴若云眼下满脑子都是自己偷听来的话，她想帮海猫给爹娘报仇，没想到叔叔竟没有把这件事放到心上，她想把真相告诉海猫，但不知为什么全说了些没用的。
不过，不管有用没用，这两个姑娘对海猫那种发自内心的情愫，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心里想的嘴上说不出，嘴上说出的却恰恰又都不是心里所想的。这种尴尬，那般难堪，就像热锅上的烙饼，不论哪一边都经不住折腾。
这时，海神庙外突然传来锣声。原来是吴江海令保安队正组织镇民开会。在阵阵锣声和一片嘈杂声中，赵香月被奶奶和爹拉回到了他们身边。而吴若云也被槐花叫到了吴乾坤面前。“家耀少爷眼看着就要来了，信上说在虎头湾订了婚，之后就想带你去南洋。南洋离海阳千里万里，以后咱爷俩再见一面都不容易了。我原本是打算让你多带点钱，当嫁妆也好，当爹给你留的念想也罢，可这回……”吴乾坤把两只手摊开，相互敲了敲，做了一个没了的手势。
吴若云安慰说：“爹，您什么也别说了，叔叔他跟您要钱的事我都听到了……”
“闺女呀，吴江海就是条狼！”
吴若云的心一沉，她暗暗替海猫捏一把汗。
吴若云替海猫捏的这把汗，全洒在了吴江海的脑门上。此刻，吴江海站在广场的高台之上，正说得大汗淋漓：“经过本大队长的走访，吴明义和赵玉梅自杀一案已经有了调查结果，这件事起因是这个吴赵两家不能通婚的老规矩。你说吴家和赵家的老祖宗都是为朝廷镇守海防的，一起被封，住在虎头湾这也算是缘分，怎么就定了一个两姓不许通婚的怪规矩呢？而且这么多年，就有老顽固还守着这个规矩。这是封建陋习，大大的陋习！”
人群中的赵香月拿眼看着海猫，她的眼神里，既有同情，又隐约藏着不满和担心。海猫猜不透，读不懂，完全不理解，他认为吴江海要杀人了，要为自己报仇了，不禁抬起头来，挺起了腰杆。
吴江海继续说：“民国都二十五年了，封建余毒仍在作祟，这是虎头湾的悲哀！悲哀啊！你们懂吗？我也是虎头湾人，我替你们感觉到丢人！这一次封建余毒害死了吴明义和赵玉梅两条人命啊，教训惨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虎头湾不摆脱这个封建的枷锁，永远不可能迎来美好的未来！哎……”
吴江海搜肠刮肚想词儿，海猫开始觉得有问题了，于是，他装傻问吴江海：“大队长……封建余毒是谁呀？”
吴江海压低声音说：“这你都不懂？”
海猫说：“害死我爹娘的是吴乾坤和赵洪胜这两个大恶人，还有那些跟着他们的小恶人。要枪毙得枪毙他们。封建余毒没害死我爹娘啊……”
“你……也不能怪你！你吧，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也没读过书也没受过教育，你不懂得这封建余毒的厉害。这么跟你说吧，害死你爹的不是吴乾坤和赵洪胜，就是这个叫封建余毒的东西！”
海猫“扑通”跪倒在地：“吴大队长，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你得替我申冤！”
“谁说不替你申冤了？”吴江海对海猫说罢，转过身来对所有在现场的人说，“海猫，冤！这孩子太可怜了，要不是封建余毒，他怎么可能生下来就不能和自己的爹娘在一起啊？过了二十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团聚了，一家三口，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你们说怎么办吧？”
赵洪胜已经听明白了吴江海的意思，连忙抱拳道：“是，吴大队长，您的教诲我们都记住了。具体该怎么补偿海猫，请吴大队长明示！”
吴江海问：“赵玉梅大小姐和吴明义下葬了没有？”
赵洪胜回答道：“家妹还没有，正打算近日为她发丧。”
吴江海点了点头，转向吴家。吴乾坤、吴母和吴若云已得到吴江海的特别允许，这次没到现场。吴四爷连忙替吴乾坤回答：“我们吴家已经给吴明义收了尸，该怎么发送还没商量。”
吴江海说：“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吴赵两家分头收尸，这就是封建余毒作祟的表现！人家儿子都回来了，给爹娘办丧事这事就应该交给海猫！我看这样吧，虎头湾有一户算一户，都给我出血，用最好的木头做一口棺材，给他爹娘合葬，需要多少钱啊？给我算出来，按户平摊！还有，海猫嘛，总住在庙里也不是回事，你们说他爹吴明义留下房子没有啊？如果没有的话，给他找个房子！”
吴四爷答道：“吴明义哪有什么房子。虎头湾有一处海草房是镇上的公产，前些年一个外乡人租了开过捻匠铺，现在倒是空着。”
“好！既是公产，那就说明吴家和赵家都有份，这个捻匠铺要我说从今儿以后就归海猫所有了。谁让你们吴赵两家对不起海猫呢，就算补偿了！”吴江海说罢，回过头来问，“海猫啊，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不要补偿！”没等吴江海话音落地，海猫声嘶力竭地喊道，“没房子住我也能活。我什么都不要。这些恶人逼死了我爹，逼死了我娘，我求大队长枪毙他们，为我爹我娘报仇啊——我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国家就得为我做主！”
吴江海摇摇头说：“海猫，我已经查清楚了，你爹娘是自杀，没人对他们下刀子，你说我枪毙谁呀？”
海猫大喊：“枪毙吴乾坤和赵洪胜！您说了，他们是间接杀人！”
“这个我已经请示县长了，县长说没有间接杀人这条罪，这可不是我不给你做主啊。”海猫愣了，傻了，一时无语。
这时，整个广场嗡嗡声一片：富人们交头接耳，齐说吴江海这事办得还算公道，如果海猫这么不识抬举地闹下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穷苦的渔民百姓则扎起堆来窃窃私语，说这个国家不是穷人的国家，是有钱有势人的国家！你海猫别拿着棒槌当针纫，早点儿让爹娘入土为安吧！
赵香月搀扶着奶奶，听赵大橹娘对儿子说：“那捻匠铺房子可不错，给了海猫就算虎头湾认下他了，让个孽障认祖归宗，这是多大的恩典啊！”
赵大橹从认识海猫那一刻起，就压根没看上他，所以对娘的话很认可，连连点头。赵香月听了却很反感，她认为两条人命换个捻匠铺也太不值了。再说海猫本来就是虎头湾的人，谈不上恩典不恩典的，于是她狠狠地瞪了赵大橹一眼。
吴江海又说道：“海猫啊，你得体谅国家。让你指认凶手，你指了一大片，难道把整个虎头湾都杀光了，才算给你爹娘报仇了？你呀，赶紧给爹娘下葬，让他们早点儿入土为安，这才算是孝顺儿子。有了捻匠铺，你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再这么闹下去，能有什么好下场？等我走了，万一有人害死你怎么办？谁给你爹娘办丧事啊？我这可是为你好！”
吴江海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海猫无处辩驳，却还是委屈，嘴里嘟囔：“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了，就这么着吧！”吴江海手一挥，转过头来对众人说，“海猫同意了，这个案子就算是结了，希望虎头湾以此为鉴，尽快清除封建余毒！”吴江海话音一落，春草儿便带头鼓了掌，大家也觉得这次风波终于过去，都跟着鼓起掌来。吴天旺和槐花，鼓得很起劲。掌声中，吴江海很受用，他瞟了一眼春草儿。春草儿趁机连连抛着媚眼。
面对这一切，海猫失魂落魄。赵香月看着他，心也被揪着一样。赵大橹隔着人群暗暗观察着赵香月，他发现她的眼神儿有点儿不对，气得血丝蓦然爬进双眼。
在吴家客厅，吴乾坤泪水盈眶，长叹一声说：“虽说引狼入室的是你，可是爹不怪你。自从吴江海当上大队长那一天，我就料到会有今日，可没想到海猫成了药引子……哈哈……爹不明白的是，我闺女居然和这么个野小子站在一起，当着全虎头湾人的面跟她爹作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吴若云见爹爹如此伤心，无言以对：“爹……”
吴乾坤老泪纵横，捂住脸：“我知道你因为你娘的死恨我，恨这个家，也想过你嫁了人，以后就不再回娘家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你要和吴江海一起置我于死地……我不愿意这么想，更希望你是受了吴江海的蒙蔽。要是我吴乾坤唯一的闺女真的要背后对我动刀子，我这六十年可就白活了……”
“爹啊！”吴若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个头，转身冲出客厅。
吴若云跑到虎头湾广场，迎面碰见志得意满的吴江海，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吴江海，你这个骗子！你说要为海猫申冤，你做到了吗？”
吴江海脸一板：“怎么跟你叔叔说话的啊？你让我为海猫申冤，我做到了，虎头湾的老百姓都给我鼓掌了！”
“那我倒要问一问，到底是谁害死了海猫的爹娘？”吴若云愤愤地质问。
吴江海说：“封建余毒啊！这玩意儿在虎头湾每一个人的脑子里，我总不能把所有人的脑袋都砍下来吧？再说了，你也知道，他指认的凶手是谁，是你爹啊！你爹是我亲哥哥，你让我把你爹抓起来枪毙？”
“吴江海，你这次到虎头湾的目的就是敛财，我爹给了你多少我知道。我想问问，你在赵洪胜那儿敲到了多少？”
吴江海装傻充愣：“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走了，还得赶回县城跟县长交差呢，没时间跟你在这儿瞎耽误工夫！”
吴江海说着就要上车，吴若云一把拉住了车门，说：“我知道法不责众，我也知道没有间接杀人这条罪，但是两条人命啊，你就这么草率地解决了？你这是草菅人命！海猫那么信任你，可是你却拿他当作你敛财的工具！你还配说你代表国家？我以为你当上保安队长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你跟以前一样，还是个流氓无赖骗子！”
吴江海恼怒地吼道：“越说越不像话。我是你叔叔，你怎么这么不孝顺！我今天懒得搭理你，回家让你爹好好教育你！”吴江海说罢，一甩手关上车门，汽车扬长而去，扛枪的保安队被尘土裹挟着，尾随离开。吴若云站在扬起的尘土里，气得肺都快炸了。
突然，穿着洋装提着皮箱的林家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吴若云面前。吴若云下意识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忙对林家耀挤出一丝笑容。林家耀也笑了，他边活动着腿给吴若云看，边说：“你看，我全好了。你协助我做手术，算是我的护士吧！谢谢你，若云表妹。”吴若云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走进吴家大院，吴若云的情绪还没调整过来，以至在饭桌上仍然一句话也不说。为了缓和气氛，吴乾坤又端出了林家耀一进来就说过的话：“家耀啊，你是我们吴家的贵客，可是上一次我们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伤，我这心里边……”
林家耀出身名门望族，知书达理，说：“吴世伯，您快别这么说了。若云表妹遭了海盗，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噢，对了，上次和我一起出海的那位大哥呢？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他来，我想敬他一杯酒，表达谢意。”吴若云有些尴尬地看着槐花，槐花手足无措，眼神瞟向吴乾坤。
每遇这种场面，春草儿倒显得特别机灵，她忙站出来打圆场：“林大少爷说的是吴天旺吧？那就是个臭长工，您不用搭理他！”
林家耀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他虽然是个长工，可他和我一起出海，冒着很大的危险。关键时候要不是他把我打晕了，我还会逞强，也许就丢了性命。他算是我的恩人，我应该谢谢他！”
“哟，林大少爷可真是好人，可是他……”吴乾坤咳嗽一声，春草儿忙改口，“噢……他来不了，老爷派他出去办货了，十天半月的回不来，兴许半年都回不来。对吧？老爷！”
“是啊，家耀啊，天旺被我派出去办货了。你的这份好意，我会转达给他。来，世伯替若云敬你一杯，谢谢你舍命相救！”吴乾坤说着，瞟了一眼吴若云，“若云，你一起吧？”
吴若云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来，她点点头，端起了酒杯。可正与林家耀四目相对之际，管家却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那个孽障海猫来找吴若云，他已令家丁乱棍打走了。这话不啻晴天霹雳，吴若云把酒杯往桌上一掷，大声指责管家：“不问青红皂白，为什么要把人乱棍打走？”
管家诺诺连声，看看吴乾坤，又看看林家耀，见他们一个个都愣在那里，自己也不便多言。吴若云却顾不得许多了，站起身，飞似的冲出吴家大院，刮旋风一样地来到海猫的栖身之地——捻匠铺。
这时候，捻匠铺里的海猫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那般精神，他木讷地站在院子里。倒扣着的半截舢板，掉了腿的凳子，还有挂在墙头的破渔网，也默然地陪着海猫。尽管大海的涛声一阵阵传来，他毫不动容。
海猫的思绪回到了吴四爷和吴八叔走进捻匠铺的那一刻，吴四爷将一本收钱的名册扔在他的脚下，说：“这是吴姓族人二百一十二户给你爹娘凑棺材钱的账本，你好好花吧。有良心就给你爹娘买口好棺材！”
吴八叔和吴四爷前脚走了，赵三伯后脚跟进来，他也扔给他一个账本，说：“按保安队大队长的裁定，赵姓族人二百零一户都为你爹娘买棺材出了钱。你不认识字总该认识钱吧，慢慢数，你个叫花子发家喽！”
海猫心里明白，吴赵两家为自己出钱替爹娘买棺材是不情愿的。其实，他也不想连累这么多人。冤有头，债有主，海猫是找吴乾坤和赵洪胜寻仇的，吴江海饶了这两个恶人他想不通，裁定全虎头湾的人都出钱他更想不通。瞎婆婆从小就教育他，欠人债，背座山，海猫掂掂手里的账本和钱袋子，不觉流下了眼泪。
这时，吴若云从吴家大院匆匆赶来，她见海猫孤苦伶仃，一脸的无奈，心里油然而升腾起一种悲怆：“海猫，今天的事对不起你，我没想到吴江海……”
海猫摇摇头：“挺好的，挺好的，是我异想天开了，天下哪有一命抵一命的道理？国家从来就不是老百姓的国家，何况我一个要饭的……能让我父母合葬，已经是虎头湾吴赵两家天大的恩典了……还给了我房子住，这儿挺宽敞的，长这么大我头一回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前我做梦都没想到过，这一切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带着我去告状……”吴若云受不了了，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掉着。海猫问：“小先生，你哭什么？”
吴若云连忙拭去眼泪，为遮掩窘境，连声问道：“你还没吃饭吧？饿不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海猫拿出账本和钱袋说：“这个，他们说是账本，这个，是一家一户凑的钱，不管是吴家给的，还是赵家凑的，我都不要……”
“为什么不要？这是你应得的。他们害死了你的爹娘，就应该受到惩罚，这个太轻了！”
海猫说：“吴大队长说虎头湾每家每户都要拿钱，可是我看到有好多穷人，他们穿得比我还破呢。他们也没上虎头崖逼死我爹娘，为什么让他们拿钱？”
吴若云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惊喜：“海猫……你真这么想？”
海猫点点头：“再说，我看了，捻匠铺里啥都有。明天我就上山砍树，我可以自己给我爹娘做一口棺材，我要他们的钱干啥？所以我想请你帮忙，这上面的字儿你一定都认识，他们住哪儿你也一定都知道，你就带我先去你们吴家好不好？我挨家挨户地把钱都还给他们。”
吴若云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海猫：“现在吗？”
“对，就现在！早点儿还给他们，省得他们睡不好觉……”
于是，吴若云从海猫手里接过吴家账本，领着他按图索骥，走进了海螺嫂、秧歌疯子、老犟眼子、吴四爷和吴八叔等二百一十户的家门，把他们出的钱又分文不少地退还了回去。最后，吴若云带海猫走进了自家大院。吴乾坤听说海猫还钱，心里也没多想，便打发管家出门应付。但是，万万没想到海猫非要吴乾坤亲自出面，他站在门外大喊：“吴乾坤，你给我出来！”
管家一愣，怒斥：“族长大老爷的名讳也是你叫的，来人，给我打！”
“我看你们谁敢！”海猫手指着几个冲了过来的乡勇，大喝道，“谁敢碰我一个手指头，吴大队长会替我做主！吴乾坤逼死了我爹，我没让政府枪毙他，是给吴大小姐面子。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碰我一下试试？”
仔细想想海猫能知趣还钱，尚晓人情世故，吴乾坤起码在这一点上还是瞧得起他的人格，加之闺女吴若云那企盼和鼓励的眼神，吴乾坤只好来到大门口，对海猫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找我？”
“你是族长大老爷，能替没钱的秧歌疯子交一份，说明你人还不错。这是你和他的两份子钱，你都收好了。”海猫说着把钱递给吴乾坤，迅速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嗓音道，“你是逼死我爹的凶手，我早晚要你血债血还！”
退还赵家的钱，海猫没让吴若云带他去。因为海猫知道吴赵两家自古结下冤仇，互不来往。于是他告别吴若云，独自一人径直来到赵香月的家门口。这时屋里已经熄了灯，海猫压低声音叫赵香月。可海猫没想到，赵香月家的斜对门就是赵大橹的家。赵大橹“噌”的一声蹿出来，一拳便把海猫打得踉踉跄跄倒在了地上，然后不由分说，翻身骑到他身上，边打边喊：“你这个贼！我打死你！”
屋门外的响动惊醒了屋内的赵香月，她开门冲上去拉开赵大橹：“大橹，快住手，你认识，他是海猫啊！”
海猫已经被打得嘴角流血，但在赵香月面前没忘了替自己找回面子：“我想起你来着，那天我被捆在海神庙的时候，你看着我来的，还跟我爹动过手，你是赵洪胜和吴乾坤的帮凶，大队长怎么没枪毙你呀？”
赵大橹骂道：“枪毙我？你小子想进家偷东西，我先打死你再说！”
赵香月拦在赵大橹身前，死死地护住海猫。这时，香月奶奶和赵老气从屋里出来，远处的四五户邻居也都聚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怎么回事儿。
赵香月用眼神逼住赵大橹，然后转身轻声问道：“海猫，刚才我听见你叫我，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我……我想求你帮个忙……”说着，海猫从怀里掏出账本，又从腰间解开装钱的袋子，“这是赵姓二百零一户给我的钱，我不要，我想让你带着我挨家挨户还回去……”
大橹娘说：“好啊，先还我，这钱出得冤枉，我正闹心睡不着觉呢，还我！”
海猫打开钱袋子，递向大橹娘：“我不识字，您对着账本，自己拿吧！”
大橹娘的手刚要去抓钱，又停住，摇头：“哎——不行！钱是保安队长让给的，族长大老爷派人收的，我要是拿回来，那就是对不起族长大老爷！你个孽障，你还嫌害人害得不够啊！”
香月奶奶觉得大橹娘的话有道理，便指着海猫喊道：“这深更半夜的来叫我孙女，你让我老脸往哪儿搁呀？丢死人了，我们家可从来没出过这种丢人的事儿啊！她爹，这个孽障是要欺负你闺女呀，打他，往死里打！”
海猫急得双脚直跳：“老太太你怎么这么说话啊，谁要欺负小姨了？”
“你叫香月什么？”海猫话音未落，赵老气冲出人堆，劈头盖脸一顿棍子，边打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敢叫香月小姨，你这是找死啊！”
一见未来的老丈人动手，赵大橹来了劲儿，又挥舞起了拳头，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都吵着嚷着，喊打声不断。赵香月用身体紧紧地护着海猫，一边拦着被激怒的人们，一边回头催促海猫：“海猫，你还不快跑，快跑啊！”海猫见势不好，抱头鼠窜。
海猫回到捻匠铺，想了一宿都没想明白，赵家的人为什么不愿要他退回的钱，难道真的认为是他要害他们吗？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平心而论，他在这两者之上可都没有啊！这样想着，海猫忽然看见赵香月手挽着竹篮，披一身朝霞正往捻匠铺走来。
隔着捻匠铺的小门，赵香月向里面探着头。海猫刚要起身去迎，又停住了脚步，轻声问道：“小姨，你爹和那个大个子没跟着来吧？”
赵香月径自走进了捻匠铺，边从竹篮拾掇出鱼粥，边说：“看把你吓得！我背着家里人出来，也拿不出好吃的，就碗鱼粥，快趁热喝了吧！”
海猫饿坏了，捧起碗，“稀里哗啦”喝起来，边喝边说：“真好喝，里面还有鱼，有虾。真新鲜，小姨！”
赵香月说：“对我们渔民来说，鱼虾没有粮食金贵，卖不出去的用盐腌了自己吃，有啥新鲜的。哎，我还告诉你，以后别叫我小姨，你挨打没挨够是不是？”
“你就是我小姨嘛，不叫你小姨叫你啥？”海猫抬起头看着赵香月说。
“没人的时候可以叫，有别人的时候不许叫！我问你，你昨天晚上是真心还钱吗？你把钱都还了，你拿什么给你爹娘买棺材？大小姐一辈子荣华富贵，你想让她裹张席子入土啊？”
海猫辩解道：“小姨，我发誓是真心还钱，您想啊，吴姓的二百一十二户全还完了，赵姓的我能不还吗？至于爹娘的棺材，您不用惦记，这不是捻匠铺吗？干木匠活的家什啥都有，我把推车已经修好了，待会儿我就上山砍木头去，木匠活我跟师傅学过，会干。我要亲手为我爹娘做一口棺材，我娘肯定会高兴的！”
赵香月听海猫这一说，知道奶奶她们误会了海猫，于是她决定和赵家族长说清楚，让他出面劝大家收下海猫退回的钱。不管怎么说，海猫这样做就说明他这个人还算识大体，懂事理，有情有义。
赵香月怀揣一颗纯净的心，回到赵家大院，见了赵洪胜，从头至尾讲了海猫想还钱的事。没想到赵洪胜一拳砸在桌子上：“他们这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我告诉你吧，这个海猫跟吴江海就是一伙的！你以为他们这么兴师动众就是为了一口棺材钱？你知道吗，吴江海在我这儿敲走了赵姓族人半年出海打鱼都挣不着的钱！大钱拿走了，他们分了，送这点儿小钱回来收买人心，什么东西！”
赵香月愣住了，她万万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赵洪胜走近香月，说：“你跟我说实话，那锅骨头的事，你有没有报告保安队？”
赵香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族长大老爷，没有，真的没有！”
赵洪胜心存疑虑：“那海猫为什么不找别人，专找你？”
赵香月急中生智说：“是……是大小姐临走的时候，把他托付给了我……”
赵洪胜用怀疑的眼神拷问半晌，然后恶狠狠地说：“你原本是卖身的奴才，我却让你回了家。你要是勾结外人祸害赵家，我会让你不得好死的！”
赵香月顿时吓哭了：“族长大老爷，香月不敢！老爷恩重如山让香月回家了，香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赵洪胜冷冷一笑：“谅你也不敢，滚吧，以后别再带那个孽障到我家里来！”
赵香月灰溜溜地回到捻匠铺，她不敢把赵洪胜的话全给抖搂出来，只是和海猫一味解释说：“那钱我不能带你挨家挨户还回去，我不敢，我算什么呀？我最多就是给玉梅大小姐当过丫头，谁会给我面子？有钱的大老爷们都恨你，万一人家放出恶狗来咬死你呢，你不是白吃亏吗？”
正当海猫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香月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必须给我实话，你跟吴江海是不是一伙的？就是吴若云她叔叔，县城保安队的大官！”
海猫眼珠子一转，心里思忖，他曾拿吴江海唬过吴乾坤和吴家的人，为什么不拿出他来再唬他们赵家一下呢？想到这里，海猫便说：“是啊，是一伙的！如果哪个有钱的大老爷招惹我，放狗咬我，我就让吴大队长枪毙他们！”
赵香月手指海猫大吼：“海猫！你……我真不该救你，你这个孽障！”赵香月说完，扭头跑出捻匠铺。
海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思虑半晌，一跺脚，自言自语：“我就不信了，没有你我还还不了钱啦！”
海猫拿起账本和钱袋，赌气来到一座高门楼的大户人家，边举手敲门，边大声地喊着：“开门，我是海猫，我来还钱！”
门开处，两只大狗猛地冲出来，朝着海猫又扑又叫，吓得他撒腿就跑。
海猫含着悲愤的眼泪跪在海神娘娘像前：“爹、娘，儿子就要给你们出气了！吴大队长是好官，代表国家替我做主，肯定会枪毙吴乾坤和赵洪胜这两个恶人，多毙几十个也有可能，到时候我替他点着数儿。那天在虎头崖上逼死你们的那些人我都记住了，我饶不了他们！”
海猫正解着恨，赵香月推门走进来，她质问海猫为什么指认自己的舅舅是杀人凶手？埋怨他忘了他娘让他离开虎头湾以后永远不要再回来的话，还赌气说：“早知道会是今天这样，我就不救你了！”
隔墙有耳，赵香月责问海猫的话被吴若云听个正着，她没想到赵家大小姐的一个丫鬟敢教训海猫，便端起吴家大小姐的架子训斥赵香月。赵香月也不买这一套，于是两个姑娘便在海猫面前吵起来。
“你个使唤丫头也敢这样训斥海猫，你有什么资格？”
“我是他小姨，怎么了？”
“小姨？还真没听说，你跟你们族长家是很近的亲戚啊？”
“多近多远是我们赵家的事，用不着你们吴家的人操心！反正我是他的长辈，她娘死的时候把他托付给我了！”
“真新鲜，他爹是吴明义，他应该姓吴，姓吴就不光是亲戚了，他理所应当是我们吴家的人，吴家的人你赵家无权指手画脚的！”
两个姑娘年龄相仿，容貌姣美，吵起嘴来又各有各的厉害，海猫全然不去理会，他心里只想着为爹娘报仇。于是，他对吴若云说：“你叔叔可真是好人！要是没他做主，我能住到这儿来吗？还有人给铺床送饭伺候我！哼，今天我站在高处的时候都看出来了，那些害死我爹娘的恶人都吓坏了！小先生，你跟你叔叔说说，让他多枪毙几个。枪毙的坏人越多，我越解气！”
海猫的这番话，两个姑娘也全都没听进去，赵香月心想海猫的娘曾托付过自己，让海猫离虎头湾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而海猫却不听话，偏偏又回来了，还要报仇，她有权阻止。吴若云眼下满脑子都是自己偷听来的话，她想帮海猫给爹娘报仇，没想到叔叔竟没有把这件事放到心上，她想把真相告诉海猫，但不知为什么全说了些没用的。
不过，不管有用没用，这两个姑娘对海猫那种发自内心的情愫，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心里想的嘴上说不出，嘴上说出的却恰恰又都不是心里所想的。这种尴尬，那般难堪，就像热锅上的烙饼，不论哪一边都经不住折腾。
这时，海神庙外突然传来锣声。原来是吴江海令保安队正组织镇民开会。在阵阵锣声和一片嘈杂声中，赵香月被奶奶和爹拉回到了他们身边。而吴若云也被槐花叫到了吴乾坤面前。“家耀少爷眼看着就要来了，信上说在虎头湾订了婚，之后就想带你去南洋。南洋离海阳千里万里，以后咱爷俩再见一面都不容易了。我原本是打算让你多带点钱，当嫁妆也好，当爹给你留的念想也罢，可这回……”吴乾坤把两只手摊开，相互敲了敲，做了一个没了的手势。
吴若云安慰说：“爹，您什么也别说了，叔叔他跟您要钱的事我都听到了……”
“闺女呀，吴江海就是条狼！”
吴若云的心一沉，她暗暗替海猫捏一把汗。
吴若云替海猫捏的这把汗，全洒在了吴江海的脑门上。此刻，吴江海站在广场的高台之上，正说得大汗淋漓：“经过本大队长的走访，吴明义和赵玉梅自杀一案已经有了调查结果，这件事起因是这个吴赵两家不能通婚的老规矩。你说吴家和赵家的老祖宗都是为朝廷镇守海防的，一起被封，住在虎头湾这也算是缘分，怎么就定了一个两姓不许通婚的怪规矩呢？而且这么多年，就有老顽固还守着这个规矩。这是封建陋习，大大的陋习！”
人群中的赵香月拿眼看着海猫，她的眼神里，既有同情，又隐约藏着不满和担心。海猫猜不透，读不懂，完全不理解，他认为吴江海要杀人了，要为自己报仇了，不禁抬起头来，挺起了腰杆。
吴江海继续说：“民国都二十五年了，封建余毒仍在作祟，这是虎头湾的悲哀！悲哀啊！你们懂吗？我也是虎头湾人，我替你们感觉到丢人！这一次封建余毒害死了吴明义和赵玉梅两条人命啊，教训惨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虎头湾不摆脱这个封建的枷锁，永远不可能迎来美好的未来！哎……”
吴江海搜肠刮肚想词儿，海猫开始觉得有问题了，于是，他装傻问吴江海：“大队长……封建余毒是谁呀？”
吴江海压低声音说：“这你都不懂？”
海猫说：“害死我爹娘的是吴乾坤和赵洪胜这两个大恶人，还有那些跟着他们的小恶人。要枪毙得枪毙他们。封建余毒没害死我爹娘啊……”
“你……也不能怪你！你吧，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也没读过书也没受过教育，你不懂得这封建余毒的厉害。这么跟你说吧，害死你爹的不是吴乾坤和赵洪胜，就是这个叫封建余毒的东西！”
海猫“扑通”跪倒在地：“吴大队长，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你得替我申冤！”
“谁说不替你申冤了？”吴江海对海猫说罢，转过身来对所有在现场的人说，“海猫，冤！这孩子太可怜了，要不是封建余毒，他怎么可能生下来就不能和自己的爹娘在一起啊？过了二十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团聚了，一家三口，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你们说怎么办吧？”
赵洪胜已经听明白了吴江海的意思，连忙抱拳道：“是，吴大队长，您的教诲我们都记住了。具体该怎么补偿海猫，请吴大队长明示！”
吴江海问：“赵玉梅大小姐和吴明义下葬了没有？”
赵洪胜回答道：“家妹还没有，正打算近日为她发丧。”
吴江海点了点头，转向吴家。吴乾坤、吴母和吴若云已得到吴江海的特别允许，这次没到现场。吴四爷连忙替吴乾坤回答：“我们吴家已经给吴明义收了尸，该怎么发送还没商量。”
吴江海说：“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吴赵两家分头收尸，这就是封建余毒作祟的表现！人家儿子都回来了，给爹娘办丧事这事就应该交给海猫！我看这样吧，虎头湾有一户算一户，都给我出血，用最好的木头做一口棺材，给他爹娘合葬，需要多少钱啊？给我算出来，按户平摊！还有，海猫嘛，总住在庙里也不是回事，你们说他爹吴明义留下房子没有啊？如果没有的话，给他找个房子！”
吴四爷答道：“吴明义哪有什么房子。虎头湾有一处海草房是镇上的公产，前些年一个外乡人租了开过捻匠铺，现在倒是空着。”
“好！既是公产，那就说明吴家和赵家都有份，这个捻匠铺要我说从今儿以后就归海猫所有了。谁让你们吴赵两家对不起海猫呢，就算补偿了！”吴江海说罢，回过头来问，“海猫啊，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不要补偿！”没等吴江海话音落地，海猫声嘶力竭地喊道，“没房子住我也能活。我什么都不要。这些恶人逼死了我爹，逼死了我娘，我求大队长枪毙他们，为我爹我娘报仇啊——我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国家就得为我做主！”
吴江海摇摇头说：“海猫，我已经查清楚了，你爹娘是自杀，没人对他们下刀子，你说我枪毙谁呀？”
海猫大喊：“枪毙吴乾坤和赵洪胜！您说了，他们是间接杀人！”
“这个我已经请示县长了，县长说没有间接杀人这条罪，这可不是我不给你做主啊。”海猫愣了，傻了，一时无语。
这时，整个广场嗡嗡声一片：富人们交头接耳，齐说吴江海这事办得还算公道，如果海猫这么不识抬举地闹下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穷苦的渔民百姓则扎起堆来窃窃私语，说这个国家不是穷人的国家，是有钱有势人的国家！你海猫别拿着棒槌当针纫，早点儿让爹娘入土为安吧！
赵香月搀扶着奶奶，听赵大橹娘对儿子说：“那捻匠铺房子可不错，给了海猫就算虎头湾认下他了，让个孽障认祖归宗，这是多大的恩典啊！”
赵大橹从认识海猫那一刻起，就压根没看上他，所以对娘的话很认可，连连点头。赵香月听了却很反感，她认为两条人命换个捻匠铺也太不值了。再说海猫本来就是虎头湾的人，谈不上恩典不恩典的，于是她狠狠地瞪了赵大橹一眼。
吴江海又说道：“海猫啊，你得体谅国家。让你指认凶手，你指了一大片，难道把整个虎头湾都杀光了，才算给你爹娘报仇了？你呀，赶紧给爹娘下葬，让他们早点儿入土为安，这才算是孝顺儿子。有了捻匠铺，你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再这么闹下去，能有什么好下场？等我走了，万一有人害死你怎么办？谁给你爹娘办丧事啊？我这可是为你好！”
吴江海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海猫无处辩驳，却还是委屈，嘴里嘟囔：“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了，就这么着吧！”吴江海手一挥，转过头来对众人说，“海猫同意了，这个案子就算是结了，希望虎头湾以此为鉴，尽快清除封建余毒！”吴江海话音一落，春草儿便带头鼓了掌，大家也觉得这次风波终于过去，都跟着鼓起掌来。吴天旺和槐花，鼓得很起劲。掌声中，吴江海很受用，他瞟了一眼春草儿。春草儿趁机连连抛着媚眼。
面对这一切，海猫失魂落魄。赵香月看着他，心也被揪着一样。赵大橹隔着人群暗暗观察着赵香月，他发现她的眼神儿有点儿不对，气得血丝蓦然爬进双眼。
在吴家客厅，吴乾坤泪水盈眶，长叹一声说：“虽说引狼入室的是你，可是爹不怪你。自从吴江海当上大队长那一天，我就料到会有今日，可没想到海猫成了药引子……哈哈……爹不明白的是，我闺女居然和这么个野小子站在一起，当着全虎头湾人的面跟她爹作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吴若云见爹爹如此伤心，无言以对：“爹……”
吴乾坤老泪纵横，捂住脸：“我知道你因为你娘的死恨我，恨这个家，也想过你嫁了人，以后就不再回娘家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你要和吴江海一起置我于死地……我不愿意这么想，更希望你是受了吴江海的蒙蔽。要是我吴乾坤唯一的闺女真的要背后对我动刀子，我这六十年可就白活了……”
“爹啊！”吴若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个头，转身冲出客厅。
吴若云跑到虎头湾广场，迎面碰见志得意满的吴江海，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吴江海，你这个骗子！你说要为海猫申冤，你做到了吗？”
吴江海脸一板：“怎么跟你叔叔说话的啊？你让我为海猫申冤，我做到了，虎头湾的老百姓都给我鼓掌了！”
“那我倒要问一问，到底是谁害死了海猫的爹娘？”吴若云愤愤地质问。
吴江海说：“封建余毒啊！这玩意儿在虎头湾每一个人的脑子里，我总不能把所有人的脑袋都砍下来吧？再说了，你也知道，他指认的凶手是谁，是你爹啊！你爹是我亲哥哥，你让我把你爹抓起来枪毙？”
“吴江海，你这次到虎头湾的目的就是敛财，我爹给了你多少我知道。我想问问，你在赵洪胜那儿敲到了多少？”
吴江海装傻充愣：“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走了，还得赶回县城跟县长交差呢，没时间跟你在这儿瞎耽误工夫！”
吴江海说着就要上车，吴若云一把拉住了车门，说：“我知道法不责众，我也知道没有间接杀人这条罪，但是两条人命啊，你就这么草率地解决了？你这是草菅人命！海猫那么信任你，可是你却拿他当作你敛财的工具！你还配说你代表国家？我以为你当上保安队长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你跟以前一样，还是个流氓无赖骗子！”
吴江海恼怒地吼道：“越说越不像话。我是你叔叔，你怎么这么不孝顺！我今天懒得搭理你，回家让你爹好好教育你！”吴江海说罢，一甩手关上车门，汽车扬长而去，扛枪的保安队被尘土裹挟着，尾随离开。吴若云站在扬起的尘土里，气得肺都快炸了。
突然，穿着洋装提着皮箱的林家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吴若云面前。吴若云下意识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忙对林家耀挤出一丝笑容。林家耀也笑了，他边活动着腿给吴若云看，边说：“你看，我全好了。你协助我做手术，算是我的护士吧！谢谢你，若云表妹。”吴若云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走进吴家大院，吴若云的情绪还没调整过来，以至在饭桌上仍然一句话也不说。为了缓和气氛，吴乾坤又端出了林家耀一进来就说过的话：“家耀啊，你是我们吴家的贵客，可是上一次我们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伤，我这心里边……”
林家耀出身名门望族，知书达理，说：“吴世伯，您快别这么说了。若云表妹遭了海盗，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噢，对了，上次和我一起出海的那位大哥呢？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他来，我想敬他一杯酒，表达谢意。”吴若云有些尴尬地看着槐花，槐花手足无措，眼神瞟向吴乾坤。
每遇这种场面，春草儿倒显得特别机灵，她忙站出来打圆场：“林大少爷说的是吴天旺吧？那就是个臭长工，您不用搭理他！”
林家耀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他虽然是个长工，可他和我一起出海，冒着很大的危险。关键时候要不是他把我打晕了，我还会逞强，也许就丢了性命。他算是我的恩人，我应该谢谢他！”
“哟，林大少爷可真是好人，可是他……”吴乾坤咳嗽一声，春草儿忙改口，“噢……他来不了，老爷派他出去办货了，十天半月的回不来，兴许半年都回不来。对吧？老爷！”
“是啊，家耀啊，天旺被我派出去办货了。你的这份好意，我会转达给他。来，世伯替若云敬你一杯，谢谢你舍命相救！”吴乾坤说着，瞟了一眼吴若云，“若云，你一起吧？”
吴若云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来，她点点头，端起了酒杯。可正与林家耀四目相对之际，管家却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那个孽障海猫来找吴若云，他已令家丁乱棍打走了。这话不啻晴天霹雳，吴若云把酒杯往桌上一掷，大声指责管家：“不问青红皂白，为什么要把人乱棍打走？”
管家诺诺连声，看看吴乾坤，又看看林家耀，见他们一个个都愣在那里，自己也不便多言。吴若云却顾不得许多了，站起身，飞似的冲出吴家大院，刮旋风一样地来到海猫的栖身之地——捻匠铺。
这时候，捻匠铺里的海猫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那般精神，他木讷地站在院子里。倒扣着的半截舢板，掉了腿的凳子，还有挂在墙头的破渔网，也默然地陪着海猫。尽管大海的涛声一阵阵传来，他毫不动容。
海猫的思绪回到了吴四爷和吴八叔走进捻匠铺的那一刻，吴四爷将一本收钱的名册扔在他的脚下，说：“这是吴姓族人二百一十二户给你爹娘凑棺材钱的账本，你好好花吧。有良心就给你爹娘买口好棺材！”
吴八叔和吴四爷前脚走了，赵三伯后脚跟进来，他也扔给他一个账本，说：“按保安队大队长的裁定，赵姓族人二百零一户都为你爹娘买棺材出了钱。你不认识字总该认识钱吧，慢慢数，你个叫花子发家喽！”
海猫心里明白，吴赵两家为自己出钱替爹娘买棺材是不情愿的。其实，他也不想连累这么多人。冤有头，债有主，海猫是找吴乾坤和赵洪胜寻仇的，吴江海饶了这两个恶人他想不通，裁定全虎头湾的人都出钱他更想不通。瞎婆婆从小就教育他，欠人债，背座山，海猫掂掂手里的账本和钱袋子，不觉流下了眼泪。
这时，吴若云从吴家大院匆匆赶来，她见海猫孤苦伶仃，一脸的无奈，心里油然而升腾起一种悲怆：“海猫，今天的事对不起你，我没想到吴江海……”
海猫摇摇头：“挺好的，挺好的，是我异想天开了，天下哪有一命抵一命的道理？国家从来就不是老百姓的国家，何况我一个要饭的……能让我父母合葬，已经是虎头湾吴赵两家天大的恩典了……还给了我房子住，这儿挺宽敞的，长这么大我头一回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前我做梦都没想到过，这一切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带着我去告状……”吴若云受不了了，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掉着。海猫问：“小先生，你哭什么？”
吴若云连忙拭去眼泪，为遮掩窘境，连声问道：“你还没吃饭吧？饿不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海猫拿出账本和钱袋说：“这个，他们说是账本，这个，是一家一户凑的钱，不管是吴家给的，还是赵家凑的，我都不要……”
“为什么不要？这是你应得的。他们害死了你的爹娘，就应该受到惩罚，这个太轻了！”
海猫说：“吴大队长说虎头湾每家每户都要拿钱，可是我看到有好多穷人，他们穿得比我还破呢。他们也没上虎头崖逼死我爹娘，为什么让他们拿钱？”
吴若云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惊喜：“海猫……你真这么想？”
海猫点点头：“再说，我看了，捻匠铺里啥都有。明天我就上山砍树，我可以自己给我爹娘做一口棺材，我要他们的钱干啥？所以我想请你帮忙，这上面的字儿你一定都认识，他们住哪儿你也一定都知道，你就带我先去你们吴家好不好？我挨家挨户地把钱都还给他们。”
吴若云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海猫：“现在吗？”
“对，就现在！早点儿还给他们，省得他们睡不好觉……”
于是，吴若云从海猫手里接过吴家账本，领着他按图索骥，走进了海螺嫂、秧歌疯子、老犟眼子、吴四爷和吴八叔等二百一十户的家门，把他们出的钱又分文不少地退还了回去。最后，吴若云带海猫走进了自家大院。吴乾坤听说海猫还钱，心里也没多想，便打发管家出门应付。但是，万万没想到海猫非要吴乾坤亲自出面，他站在门外大喊：“吴乾坤，你给我出来！”
管家一愣，怒斥：“族长大老爷的名讳也是你叫的，来人，给我打！”
“我看你们谁敢！”海猫手指着几个冲了过来的乡勇，大喝道，“谁敢碰我一个手指头，吴大队长会替我做主！吴乾坤逼死了我爹，我没让政府枪毙他，是给吴大小姐面子。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碰我一下试试？”
仔细想想海猫能知趣还钱，尚晓人情世故，吴乾坤起码在这一点上还是瞧得起他的人格，加之闺女吴若云那企盼和鼓励的眼神，吴乾坤只好来到大门口，对海猫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找我？”
“你是族长大老爷，能替没钱的秧歌疯子交一份，说明你人还不错。这是你和他的两份子钱，你都收好了。”海猫说着把钱递给吴乾坤，迅速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嗓音道，“你是逼死我爹的凶手，我早晚要你血债血还！”
退还赵家的钱，海猫没让吴若云带他去。因为海猫知道吴赵两家自古结下冤仇，互不来往。于是他告别吴若云，独自一人径直来到赵香月的家门口。这时屋里已经熄了灯，海猫压低声音叫赵香月。可海猫没想到，赵香月家的斜对门就是赵大橹的家。赵大橹“噌”的一声蹿出来，一拳便把海猫打得踉踉跄跄倒在了地上，然后不由分说，翻身骑到他身上，边打边喊：“你这个贼！我打死你！”
屋门外的响动惊醒了屋内的赵香月，她开门冲上去拉开赵大橹：“大橹，快住手，你认识，他是海猫啊！”
海猫已经被打得嘴角流血，但在赵香月面前没忘了替自己找回面子：“我想起你来着，那天我被捆在海神庙的时候，你看着我来的，还跟我爹动过手，你是赵洪胜和吴乾坤的帮凶，大队长怎么没枪毙你呀？”
赵大橹骂道：“枪毙我？你小子想进家偷东西，我先打死你再说！”
赵香月拦在赵大橹身前，死死地护住海猫。这时，香月奶奶和赵老气从屋里出来，远处的四五户邻居也都聚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怎么回事儿。
赵香月用眼神逼住赵大橹，然后转身轻声问道：“海猫，刚才我听见你叫我，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我……我想求你帮个忙……”说着，海猫从怀里掏出账本，又从腰间解开装钱的袋子，“这是赵姓二百零一户给我的钱，我不要，我想让你带着我挨家挨户还回去……”
大橹娘说：“好啊，先还我，这钱出得冤枉，我正闹心睡不着觉呢，还我！”
海猫打开钱袋子，递向大橹娘：“我不识字，您对着账本，自己拿吧！”
大橹娘的手刚要去抓钱，又停住，摇头：“哎——不行！钱是保安队长让给的，族长大老爷派人收的，我要是拿回来，那就是对不起族长大老爷！你个孽障，你还嫌害人害得不够啊！”
香月奶奶觉得大橹娘的话有道理，便指着海猫喊道：“这深更半夜的来叫我孙女，你让我老脸往哪儿搁呀？丢死人了，我们家可从来没出过这种丢人的事儿啊！她爹，这个孽障是要欺负你闺女呀，打他，往死里打！”
海猫急得双脚直跳：“老太太你怎么这么说话啊，谁要欺负小姨了？”
“你叫香月什么？”海猫话音未落，赵老气冲出人堆，劈头盖脸一顿棍子，边打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敢叫香月小姨，你这是找死啊！”
一见未来的老丈人动手，赵大橹来了劲儿，又挥舞起了拳头，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都吵着嚷着，喊打声不断。赵香月用身体紧紧地护着海猫，一边拦着被激怒的人们，一边回头催促海猫：“海猫，你还不快跑，快跑啊！”海猫见势不好，抱头鼠窜。
海猫回到捻匠铺，想了一宿都没想明白，赵家的人为什么不愿要他退回的钱，难道真的认为是他要害他们吗？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平心而论，他在这两者之上可都没有啊！这样想着，海猫忽然看见赵香月手挽着竹篮，披一身朝霞正往捻匠铺走来。
隔着捻匠铺的小门，赵香月向里面探着头。海猫刚要起身去迎，又停住了脚步，轻声问道：“小姨，你爹和那个大个子没跟着来吧？”
赵香月径自走进了捻匠铺，边从竹篮拾掇出鱼粥，边说：“看把你吓得！我背着家里人出来，也拿不出好吃的，就碗鱼粥，快趁热喝了吧！”
海猫饿坏了，捧起碗，“稀里哗啦”喝起来，边喝边说：“真好喝，里面还有鱼，有虾。真新鲜，小姨！”
赵香月说：“对我们渔民来说，鱼虾没有粮食金贵，卖不出去的用盐腌了自己吃，有啥新鲜的。哎，我还告诉你，以后别叫我小姨，你挨打没挨够是不是？”
“你就是我小姨嘛，不叫你小姨叫你啥？”海猫抬起头看着赵香月说。
“没人的时候可以叫，有别人的时候不许叫！我问你，你昨天晚上是真心还钱吗？你把钱都还了，你拿什么给你爹娘买棺材？大小姐一辈子荣华富贵，你想让她裹张席子入土啊？”
海猫辩解道：“小姨，我发誓是真心还钱，您想啊，吴姓的二百一十二户全还完了，赵姓的我能不还吗？至于爹娘的棺材，您不用惦记，这不是捻匠铺吗？干木匠活的家什啥都有，我把推车已经修好了，待会儿我就上山砍木头去，木匠活我跟师傅学过，会干。我要亲手为我爹娘做一口棺材，我娘肯定会高兴的！”
赵香月听海猫这一说，知道奶奶她们误会了海猫，于是她决定和赵家族长说清楚，让他出面劝大家收下海猫退回的钱。不管怎么说，海猫这样做就说明他这个人还算识大体，懂事理，有情有义。
赵香月怀揣一颗纯净的心，回到赵家大院，见了赵洪胜，从头至尾讲了海猫想还钱的事。没想到赵洪胜一拳砸在桌子上：“他们这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我告诉你吧，这个海猫跟吴江海就是一伙的！你以为他们这么兴师动众就是为了一口棺材钱？你知道吗，吴江海在我这儿敲走了赵姓族人半年出海打鱼都挣不着的钱！大钱拿走了，他们分了，送这点儿小钱回来收买人心，什么东西！”
赵香月愣住了，她万万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赵洪胜走近香月，说：“你跟我说实话，那锅骨头的事，你有没有报告保安队？”
赵香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族长大老爷，没有，真的没有！”
赵洪胜心存疑虑：“那海猫为什么不找别人，专找你？”
赵香月急中生智说：“是……是大小姐临走的时候，把他托付给了我……”
赵洪胜用怀疑的眼神拷问半晌，然后恶狠狠地说：“你原本是卖身的奴才，我却让你回了家。你要是勾结外人祸害赵家，我会让你不得好死的！”
赵香月顿时吓哭了：“族长大老爷，香月不敢！老爷恩重如山让香月回家了，香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赵洪胜冷冷一笑：“谅你也不敢，滚吧，以后别再带那个孽障到我家里来！”
赵香月灰溜溜地回到捻匠铺，她不敢把赵洪胜的话全给抖搂出来，只是和海猫一味解释说：“那钱我不能带你挨家挨户还回去，我不敢，我算什么呀？我最多就是给玉梅大小姐当过丫头，谁会给我面子？有钱的大老爷们都恨你，万一人家放出恶狗来咬死你呢，你不是白吃亏吗？”
正当海猫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香月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必须给我实话，你跟吴江海是不是一伙的？就是吴若云她叔叔，县城保安队的大官！”
海猫眼珠子一转，心里思忖，他曾拿吴江海唬过吴乾坤和吴家的人，为什么不拿出他来再唬他们赵家一下呢？想到这里，海猫便说：“是啊，是一伙的！如果哪个有钱的大老爷招惹我，放狗咬我，我就让吴大队长枪毙他们！”
赵香月手指海猫大吼：“海猫！你……我真不该救你，你这个孽障！”赵香月说完，扭头跑出捻匠铺。
海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思虑半晌，一跺脚，自言自语：“我就不信了，没有你我还还不了钱啦！”
海猫拿起账本和钱袋，赌气来到一座高门楼的大户人家，边举手敲门，边大声地喊着：“开门，我是海猫，我来还钱！”
门开处，两只大狗猛地冲出来，朝着海猫又扑又叫，吓得他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