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12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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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允蓓念的是日语系,她在上大学之前的名字就叫秦秀梅,后来觉得太没个性就改掉了。霍九建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西都大学里真有一个叫秦秀梅的女孩,还刚好被郑能谅撞见,这概率简直跟中彩票头奖差不多。他也为说谎付出了代价,就是在“快乐老家”请所有当事人和目击者搓一顿,包括郑能谅、冉冰鸾、秦允蓓、宋颖哲,还有那位被他称为“秦秀梅”的漂亮老乡。


    “快乐老家”是外语学院附近为数不多的比较体面的餐馆之一,和“向阳小居”名气相当。所谓体面,应当符合以下条件:一、服务生看上去不像乞丐;二、餐馆内外没有假乞丐;三、顾客不会因为点了不该点的菜而沦落为真乞丐。


    “快乐老家”之所以是“比较”体面,因为它只满足了其中两条标准:环境幽雅管理井井有条,服务生衣着光鲜仪表堂堂……美中不足就是顾客结账的时候快乐不起来。但霍九建看上去相当快乐,忙前忙后菜也没吃上几口,最后买单的时候还一边掏钱一边傻笑。大家终于知道了假“秦秀梅”的真实姓名——梅歆芾,的确是霍九建的老乡。据霍九建坦白,他之所以编个假名字来蒙大家,是因为他之前也根本不知道这个漂亮老乡的名字。


    秦允蓓哇了一声:“九哥,你可真是全宇宙上下五千年来最纯情最木讷的男生了!”


    霍九建脸刷的一下又红了,连忙找个借口避风头:“呃,我去看看小龙虾好了没。”


    “别忙活了,”冉冰鸾拉住他,“从头到尾就看你这啊那的张罗个没完,把服务员的存在感都刷没了。”


    郑能谅趁机给霍九建倒满一杯啤酒:“九哥,咱不能忘了这顿饭的主题啊,你给人家小梅扣了个那么土的名字,不得敬上一杯赔礼啊?”


    “哪里土了?哪里土了!”秦允蓓笑着抗议道,“不行!你也得敬我一杯赔礼!”


    郑能谅吐了吐舌头,也把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起,对霍九建说:“瞧瞧,为了劝你一杯,我也搭进去了,还不赶紧将功赎罪?”


    霍九建只好硬起头皮去向梅歆芾敬酒:“不……不好意思,你名字……瞎编的。”


    秦允蓓马上起哄道:“九哥又说错话了,人家名字都是认认真真起的,怎么是瞎编的?再罚,再罚!”


    “唉唉,小蓓,没个先来后到啊?先罚的我,我这杯还没跟你喝呢。”郑能谅连忙帮霍九建解围。


    秦允蓓一瞄酒杯,又凑上前一闻:“什么呀你这是?葡萄糖?还是武林第一奇毒?无色无味的啊!”


    郑能谅解释道:“我呀,酒精过敏,从小滴酒不沾,以水代酒,请多多包涵。”


    秦允蓓将信将疑地向他的好友们求证,霍九建和冉冰鸾知道郑能谅会喝一点,不过几杯就醉,也只在极特殊的场合才喝,于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那行,我一杯啤酒,你五杯白水。”秦允蓓爽快地举起杯子,跟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俏皮而挑衅地看着他,不给他说不的机会。


    郑能谅见一个姑娘如此豪气,也不能怂了,当下捧起桌上一瓶还剩三分之二的大瓶矿泉水,二话没说,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一抹嘴巴:“怎么样?够诚意吧?”


    众人齐声叫好,秦允蓓也冲他一竖大拇指:“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这肚子啊,简直可以让十个宰相在里面举行游泳比赛了!来来来,咱们慢慢切磋。”说着,招手示意郑能谅坐她身边去。


    郑能谅却猛地推开椅子,兔子似的向包厢外蹿去,逮着服务员就问:“厕所在哪?!”


    须臾,郑能谅揉着肚子打着饱嗝回到包厢,受到英雄般的热烈欢迎。


    宋颖哲从餐桌中间的瓷瓶里抽出一枝塑料花,双手递到郑能谅面前:“借花献佛,不成敬意。”


    秦允蓓扯下长长一条卫生纸,一边朝郑能谅的脖子上挂一边唱:“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郑能谅接过花,抚摸着卫生纸,感慨道:“差点把命都留下来了。”


    冉冰鸾扶他入席,笑道:“酒渴思吞海,名不虚传哪!”


    霍九建拍着手,赞不绝口:“生子当如郑能谅!”


    郑能谅一瞪眼:“你丫就知道占便宜,都当兄长了还嫌辈分不够啊!”


    秦允蓓咯咯一笑:“谅仔,你可是我见过最够意思也最有意思的南方人了。”


    郑能谅还没缓过劲来,又打了个饱嗝,连忙低下头猛咽口水,却被宋颖哲打趣道:“哟,被小蓓这一夸,谅仔都害羞了呢,脸蛋就和胸前的红领巾一样,更鲜艳啦。”


    “哪有红领巾?那是胸毛。”郑能谅脱口而出的自嘲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秦允蓓热情地夹起一只小龙虾,放在郑能谅的盘子里:“表现这么好,奖励一下。”


    郑能谅撇了撇嘴:“塞牙缝都不够,好歹给只母的。”


    “母的就够塞牙缝了?”


    “母的可以下崽啊。”


    “小龙虾靠一只母的就能繁殖?”


    “这不还有我嘛!”


    秦允蓓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口味可真重。”


    郑能谅剥开虾壳,吮了吮手指:“嗯,我们淳源人就喜欢口味重的菜,无辣不欢。”


    “淳源?是那个产‘三头’的淳源吗?”秦允蓓眼睛一亮。


    郑能谅也很诧异:“是啊,这你都知道?”


    秦允蓓嘿嘿一笑:“吃货的基本修养嘛,兔头是我最爱,我也特别能吃辣。对了,淳源离我家还很近哦,说起来咱们算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呢。”


    “这么巧?你哪的?”


    “石头城。”


    “南京?那你刚才说我什么‘南方人’,还以为你是北方的呢。”


    “我是北方的啊,秦淮不是南北分界线么?我就住在秦淮北岸。”


    “我说,南北分界那个秦淮是秦岭淮河,不是秦淮河,你这地理是美术老师教的吗?”


    “……不管,反正我家比你更靠北,就是北方。”


    “好吧,北方姑娘,既然你说你也特能吃辣,那就舍命陪君子吧。”郑能谅说着也给她的碗里夹了一只小龙虾。


    “唉,”秦允蓓连连摆手,“最近长痘痘,不能吃。”


    郑能谅马上凑过去盯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哪有痘?”


    秦允蓓脸一红:“谁说痘痘只能长脸上?”


    郑能谅反应奇快,目光刷的向下一扫:“拜托,长屁股上那叫痔疮。”


    “讨厌,长你嘴上才好!”秦允蓓把那只小龙虾又夹到郑能谅的盘子里,“你能者多劳吧,我就算可以吃,也嫌剥壳太麻烦。”


    郑能谅笑着将刚才剥好的龙虾肉送到她嘴边:“大小姐,这服务够到位吧。”


    秦允蓓忙一侧脸:“咦,上面还有你的口水呢。”


    郑能谅不假思索地缩回筷子,伸出舌头把龙虾肉前前后后舔了个遍,再送回去:“喏,干净了。”


    两个人唇枪舌剑你进我退,把一桌人逗得前俯后仰,都忘了霍九建才是这饭局的发起者和主角。霍九建也很乐意被众人忘记,因为他觉得能看梅歆芾一眼都是幸福,能和她同桌共餐更是妙不可言,要是和她说上一句话简直能快乐地飞上天。但他根本不敢贸然上前搭讪,生怕一个不得体的动作或者一句不合适的话语让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以至于从开局到散场,他与她都几乎没有交流。


    第二天,郑能谅就迫不及待地坐上绿皮火车,经过将近三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回到了久违的淳源。他见到了父母望穿秋水之后露出的笑容,还有光阴偷偷刻下的痕迹;闻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的空气,那是江南小城特有的恬静气息;吃到了无可替代的汽糕、兔头等众多美食,味道比从前更迷人;听到了无所不在的老旋律,虽然少了那些传遍西都大街小巷的新潮流行乐的时尚动感,却多了几分怀旧的亲切。


    郑能谅从西都带回一只彩绘泥塑和一块小玉石,并不昂贵,却是精心挑选,泥塑是照着他手里那张照片上孟楚怜的模样定做的,玉石正反面也请人分别刻上了“楚”、“怜”二字。他记得孟楚怜对西都的向往,相信她一定会喜欢这两件礼物,于是带着它们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前往孟楚怜所居住的城市。他从小企鹅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住址,想给她一个惊喜——在他看来,走很远的路去见一个很想见的人,是一件无比浪漫的事。一路上,他不厌其烦地哼着《漂洋过海来看你》,幻想着上百种她收到礼物时的反应,不时露出令旁边乘客心神不宁的诡异笑容。


    孟楚怜的家很好找,黄金地段,依山傍水——不是西都大学那种“依山傍水”。远远望去,在迎春花和翠竹的掩映之下,一座白墙红瓦的西式别墅分外醒目。小区门口两道拱门当中有一间岗亭,形状极似一只蒜头鼻,左右两根电动升降杆一字紧锁,宛如一对肃然低垂的眼睑,只有在豪华轿车经过的时候才毕恭毕敬地抬起来。全副武装的保安像几只绿头苍蝇,叮在这张不苟言笑的门脸上,偶尔扑腾一下。


    郑能谅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一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装束,捏了捏装着两件廉价礼物的口袋,心底发虚,手上冒汗。他知道,如果这样大摇大摆走过去,肯定会遭到苍蝇们的轰逐。除非孟楚怜出来迎接,他才有资格进入这小区,可那样就没有惊喜了,绝不能前功尽弃!他一边焦急地想着对策,一边左顾右盼,忽然发现前方百米开外的人行道上出现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五六十岁模样,衣着体面,右手提着一只老母鸡,左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


    郑能谅快步上前,亮出一对招牌式的酒窝:“大妈,我来帮您拿吧。”


    老妇人抬起头打量了一番这名不速之客,觉得他虽然打扮有些土气,可面相看起来挺和善,便把胳膊一抬,道:“这点东西我还拿得动,你扶我一下就行。”


    “好嘞,”郑能谅便小心地握住她的肘部和腕部,扶着向前慢慢移动,“大妈,您脚没事吧?”


    老妇人叹了口气,悻悻道:“别提多倒霉了,去了趟菜市场,回来路上几个缺德小鬼在路边放鞭炮,一点心理准备都没,邦邦邦邦一顿吓,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吓散架,脚还给扭了。”


    郑能谅皱了皱眉头:“这帮小屁孩真是胡闹呢,万一吓出心脏病什么的可怎么办?可是大妈,您脚扭了怎么不叫辆出租车送您回家呢?”


    老妇人转身朝后指了指:“嗨,就在那个路口转弯的地方扭去的,马上都到家了,还叫什么出租车?”


    “哦?您家在哪?”郑能谅刚才主动上前帮忙只是出于本能反应,此时一听似有柳暗花明之意,果然,老妇人朝旁边的围墙努了努嘴,说出了他最想要的答案:“喏,就这。”


    郑能谅灵机一动,马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巧啊,您也住这小区?几号呀?”


    老妇人也有点意外:“5-7,小伙子你是?”


    “我是3-3的远房亲戚,寒假过来玩几天。”郑能谅答得天衣无缝,3-3正是孟楚怜的住处。


    说话间,两人已到小区门口,老妇人掏出一张卡,在岗亭前面的刷卡机上一刷,升降杆自动升了起来,岗亭里的保安也露出和善的笑容:“曲大妈,您回来了。”岗亭外的保安则关切道:“哟,曲大妈,您这是怎么了?”


    曲大妈摆摆手:“没事,不小心扭了下。”


    “要不要帮忙呀?”岗亭里那位说着撅了撅屁股。


    “不用啦,有邻居呢。”曲大妈指了指郑能谅。


    屁股瞬间贴回座椅:“哦,那就好,慢走啊曲大妈。”


    郑能谅扶着曲大妈来到她家门前,曲大妈从兜里取出五元钱,递到郑能谅面前:“小伙子,谢谢你。”


    “唉,这怎么可以。”郑能谅连忙抓住曲大妈的袖子,将她的手和钱一起推了回去。


    “怎么?嫌少啊?”曲大妈以为他是客气,一侧身。郑能谅收势不住,整个人向前一扑,抓着曲大妈袖子的手不敢用力,轻轻一滑,刚好落在曲大妈的手背上。


    2

    “这次总不算坑你了吧?嘿嘿嘿……”素问镜贱兮兮地笑着。


    郑能谅哼了一声:“废话少说,快告诉我,这两个未来,哪个对曲大妈来说更危险?!”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躺在曲大妈的门前,离孟楚怜只隔着一排别墅。试想,如果孟楚怜发现他穿得这么老土,傻乎乎地躺在别人家门口,还冒充她的远房亲戚……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无论如何要马上出去!想要离开盗格空间,就必须在眼前的两幕情景中做出选择:第一个画面空间非常有限,只能看到曲大妈在一个服务窗口认真地填写表格,窗口里露出半个女服务员的脸孔,周围其余的人和物都在画面之外,找不出更多的提示信息;第二个画面是在一个三岔路口,天色微明,曲大妈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身旁停着一辆红色跑车,有个女子背对着镜头,正在不停地拨打手机,周围也看不到别的人和车。


    郑能谅知道如果直接问“选哪个未来更好”,素问镜只会胡说八道,不会给出任何有价值的答案,才选了这个更务实的问题。谁知素问镜还是一如既往地顽皮:“不好意思,怎么才算更危险?危险有很多种,生命危险,家庭危险,思想危险,财产危险……这恐怕要取决于主体的世界观,如果她把生命看得最重,那么生命危险就更危险;如果她把家庭看得最重,那么家人所面临的危险对她而言就是更危险;如果她……”


    郑能谅不耐烦地打断道:“够了够了!我问的就是生命危险,什么世界观价值观我可管不了。”


    “那就是这个比较危险。”素问镜说完,显现着曲大妈在服务窗口填表格的那颗金海棠果在枝头摇了几下,似乎在向郑能谅招手。郑能谅却不太相信:“什么?这个有毛危险?你逗我呢?”


    “嘁,反正我答完了,一次一问,拜拜。”素问镜傲娇地吐了下舌头,瞬间变回了原形。


    “你!”郑能谅有气也没地方撒,有地方撒也没空撒,为了赶紧出去,他决定还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毕竟被车撞了是实实在在的危险,而填个表格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对于完全没把握的事,他向来不敢轻下判断。


    “我把五块钱给他,他一推,我一闪,他就这样了啊!我根本都没使劲!”曲大妈焦躁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她身旁站着一名年轻男子,西装革履,声音低沉:“妈,这人是谁?怎么会在我们家门口?你干嘛给他钱?”


    曲大妈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哎呀,我买菜回来,路上小鬼放鞭炮,我一吓,脚扭了,走到小区门口,刚好碰上这小伙,很热心地来扶我,他说他是……”


    “曲大妈!”郑能谅连忙打断她,揉着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


    “哎哟妈呀!”曲大妈吓了一跳,“你小子可算醒了!你跟那帮放鞭炮的小鬼是一路的吧?他们刚吓完我,你接着演续集?”


    郑能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曲大妈,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就是我这人天生贫血,有时情绪激动会突然晕倒。”


    曲大妈拍拍胸口:“我的天,我就给你五块钱,你至于情绪激动成这样啊?没见过人民币啊?”


    “呵呵,”郑能谅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如何接茬,一低头看见她掉在地上的老母鸡和塑料袋,便一边弯腰去捡,一边道,“误会误会,没事啦,我帮您拿进去吧。”


    “别动!”曲大妈的儿子低喝一声,身手敏捷地从地上捞起所有物件,拉着曲大妈进了屋,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对郑能谅说,“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小伙子,麻烦你了,有空再……”曲大妈话音未落,厚重的大门便哐的一声关上了。


    郑能谅没必要也没兴趣做更多解释,反正他混入小区的目的已经达到,还顺便帮曲大妈盗取了一个不好的未来,其它的都不重要。他摸了摸口袋,两件礼物还在,便循着门牌号朝孟楚怜家走去。


    刚转过一户人家的花园,郑能谅就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忙一闪身缩到栅栏后面。“真是冤家路窄!”他悻悻地骂道。


    曾经苦口婆心教导他看破红尘的任赣士正一边穿外套一边找鞋,笑声中满是得意。半开的防盗门里,露出那张郑能谅朝思暮想的面孔,依然清新,更加美丽。


    “谢谢你,路上小心。”声音也还是那么沁人心脾。


    这七个字如针入耳,扎得郑能谅眼冒金星。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蹦出胸膛,有鼻子有眼地悬在半空,突突乱跳,先是被一瓶老陈醋劈头浇下,酸得皱眉咧嘴;又掉进一盆冰水,冻得瑟瑟发抖;再撒上一层盐,痛得嗷嗷直叫;接着落在一副烤架上,熏了个面目全非;最后被千刀万剐切成了片,成为看门狗的盘中餐。


    郑能谅无法确定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更不敢深入探究其背后的含义,可是一想到这半年来在大学校园里三番五次见到的任赣士和别的女孩的亲密画面,他就禁不住替孟楚怜感到气愤与担心。任赣士根本配不上她,而她的善良又让他的伪装屡试不爽。


    任赣士穿好外套和鞋子,潇洒地一捋头发,手扶门框,脖子微微向前一探,冲着孟楚怜的脸颊袭去。郑能谅的心又一紧,却见孟楚怜笑着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吻别,递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声道了句“拜拜”,便合上了门。任赣士在空中虚挥一拳,扭头悻悻而去。


    见他出了小区大门,郑能谅才向那扇连通了过去和未来的防盗门迈出了小心的步伐。望着那道门,他看见白衣素面站在阳光里的少女,看见四仰八叉躺在跑道上的少年,看见二人手拉手走过西都古老的长街,看见满树的金海棠果都昭示着同一幕婚礼画面……


    站在还飘着熟悉清香的门前,郑能谅一手从兜里取出沾满汗水的小礼物,一手缓缓伸向门铃,心里循环默念着开场白。


    叮咚!


    “来了!”活泼的应答声伴着紧凑的拖鞋声从门缝里传出来,“糊涂虫,又落东西了吧!”


    一抹紧张的笑容在郑能谅的脸上彗星般划过,陨灭。


    咯咔!孟楚怜打开门,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和地上两件古怪的小玩意,一脸茫然。


    年三十的晚上,淳源和西都同时下起了雪。郑能谅通过电话给孟楚怜送上了新年祝福,为了这通电话,他纠结了好久,因为他原以为她会通过小区保安或者监控录像查到他的行踪,或者从礼物上的蛛丝马迹发现送礼人的身份,还有可能在与小企鹅的闲聊中了解到他曾打听过她的家庭住址从而推断出后续的一切。然而孟楚怜并没有问起礼物的事,让他精心准备的各种说辞毫无用武之地。相比之下,更令她感兴趣的是他在西都这半年的见闻,那些往来书信里未能尽言的趣事。这下把郑能谅难住了,趣事确有不少,可其中不少涉及了盗格空间,不能说,还有许多他觉得有损自身形象的,也不便说,一番筛选下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磕磕巴巴敷衍了几句,幸好孟楚怜又接到一个拜年电话,尴尬才匆匆结束。


    当冬天随着冰雪一道融化掉的时候,郑能谅又千里迢迢回到了309宿舍。一进楼,就被老纪叫住了,他想起之前祝班长干的好事,以为又有谁用他的名义赊账了,正要叫冤,却见老纪从窗户里递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裹来。


    “玩出新花样了?货到付款?”郑能谅不敢贸然去接,“我可没带钱。”


    老纪斜了他一眼:“小姑娘送你的礼物。”


    郑能谅一愣:“什么小姑娘?”


    “不认识,没报姓名,就说一定要交到你本人手上。”


    “都是她给的?”


    “嗯,小的那个是上个月底送来的,大的那个是昨天送来的。”


    “那可不行,万一是情书或者情趣内衣什么的,怕您老人家受不住。”


    老纪一口茶喷了一桌:“你小子没大没……”


    “长什么模样?”


    “挺漂亮,瘦瘦的,怎么?你收个包裹还看脸的?你不要给我好了。”


    郑能谅连忙撂下一串怪笑,一溜烟蹿上楼。进了宿舍,他一看没人,便锁上门,跳上床,拉上帘子,打开简易书桌,把包裹往上面一放。说不好真是情趣内衣呢,他好奇地用剪刀拆开了大个的包裹。


    椰蓉酥饼、蟹壳黄、马蹄糕、桂花糕、麻糬、青团、糖不甩……大大小小的包装,五花八门的美食,顿时让郑能谅的口水横流,连肚子都发出迫不及待的咕咕声。


    如果这是个恶作剧,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郑能谅一边往嘴里塞了块麻糬,一边为小包裹宽衣解带。一张做工考究的唱片封套赫然映入眼帘,他怔了怔,再一看封套上的曲目,心跳瞬间加速。


    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专辑,来自一个英国的传奇乐队。当时的郑能谅对这支乐队了解并不多,也没有买过他们的磁带或CD,只在西都音乐电台的一档午间节目里偶然听到过某位听众点播的一首歌曲。


    他还记得,那天是军训刚开始的第二个礼拜一,身心俱疲的他一回宿舍就倒在床上,拧开调频收音机,扣上头戴式耳机,女主播夜子刚好报完曲目。旋律初起,他就感到一阵清风袭来,身上的臭汗散了一大半,倦意全无。当优雅而忧伤的华丽嗓音从耳机中缓缓流淌出来时,他的灵魂瞬间出了窍,被勾入耳壳,沿着导线飞快地游进收音机,又乘着一道道电波向四面八方飘去。令人浮想联翩的曲调和叫人欲罢不能的声线轻而易举地占领了他的耳朵,唤醒每一颗细胞,彻底征服他的心,以至于他根本没去注意听歌词在唱些什么。未及尽兴,一曲已毕。他噌的一下冲到电话机旁,开始不停地拨打点歌热线,却始终没能挤进去。


    节目临近尾声时,导播切入最后一个听众来电,对方是个女生,声音细嫩:“夜子姐姐,我想点今天开头放的那个曲子。”


    夜子柔声问道:“是《I Started A Joke》吗?”


    “对,对,就是这首。”女生很开心。


    “那你想点给谁呢?”夜子又问。


    “点给我自己,今天生日。”


    “好的,祝你生日快乐,那就让我们在这经典之声中告别短暂的音乐之旅,明天同一时间,不见不散。”


    这一遍,郑能谅听得更投入。歌词中并无生涩的词汇,他听懂了大意,却又隐隐觉得,在那充满故事性的字句和极具感染力的演绎之下,似乎另有深意。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电波中的时候,他的眼眶已湿润。


    当天晚上,他就跑到学校附近最大的一家音像店,买了一盒收录有那首歌曲的卡式录音带。专辑里每一首歌都很动人,可他只对《IStartedAJoke》情有独钟,随声听没有单曲循环功能,他便不厌其烦地倒带。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这首歌曲与《红拂夜奔》成为他精神花园中两朵长盛不衰的奇葩。


    此刻,郑能谅小心地从封套中抽出那张沉静如水的黑胶唱片,手指缓缓拂过覆在碟面上的保护膜,就像考古学家为稀世珍宝擦拭灰尘。封套中落下一张小书签,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唱片,听着不错,送你过耳瘾。等寒假结束,再带些家乡的美食,让你饱口福。


    落款是秦允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