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9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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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能谅和冉冰鸾都觉得这是一次聊胜于无的失败尝试,霍九建却自认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因为他平生第一次握了心中女神的手,第一次展现出比拥有多辆豪车的大款更具使用价值的一面,而且第一次品尝到了谈情说爱的滋味。


    “女神握手和使用价值我都没意见,可这谈情说爱的滋味是不是有点自欺欺人了?人家哪里跟你谈了?”郑能谅提出了质疑。


    “你这没心没肺的当然发现不了其中玄机,“霍九建颇为自得,“鸣人妹妹的心思只有我能读懂。”


    郑能谅不禁打了个哆嗦:“鸣人妹妹?”


    “金一鸣,一鸣惊人,简称鸣人,也是爱称。”霍九建解释道。


    冉冰鸾哭笑不得:“老天!以后还能不能愉快地看《火影忍者》了?”


    郑能谅没有忘记重点:“那我说九哥,你的鸣人妹妹到底怎么跟你谈情说爱了?”


    霍九建一脸幸福地回忆道:“还记得她叫我帮忙时说了什么吗?”


    “什么?”郑能谅和冉冰鸾都没注意那么多。


    “当时她说,唉,请你帮我取一下……听出来没?唉,请……爱,情……鸣人妹妹蕙质兰心,超凡脱俗,巧妙地把这两个火辣的字眼用谐音藏在了一句看似平淡的恳求语中,不露痕迹地传递心意,不动声色地谈情说爱……”


    “……”冉冰鸾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敢想。”


    郑能谅缓缓地鼓了几下掌:“兄弟,我觉得以你这脸皮的厚度,完全有可能横刀夺爱把金一鸣抢过来。”


    “罢了,”霍九建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色黯然道,“花自飘零水自流,就让这段美好的爱情成为记忆中一场绚烂的烟火吧。”


    “什么意思?”郑能谅和冉冰鸾都对这突变的画风大惑不解。


    霍九建正色道:“其一,我对金一鸣同学是真心的,发自肺腑地希望她过得更好,而我自己各方面都配不上她,给不了她所需要的一切,所以不应该扰乱她原本幸福的生活。其二,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恋爱的感觉,可惜世间的初恋大多不会有好结果,我不想我的初恋也因为不成熟或是太执着而变成一段糟糕的回忆,所以昙花一现是最好的选择。”


    冉冰鸾伸手摸了摸霍九建的额头:“刚才还叫人家鸣人妹妹呢,一下又改称金一鸣同学,你是不是被烧昏头了?”


    “九哥清醒得很呢,小弟甘拜下风,”郑能谅冲霍九建一拱手,对冉冰鸾解释道,“虽然九哥这一番不合情却合理的话在他过于严肃的表情下显得不那么可信,但不难看出,在感情问题上,他其实和金一鸣一样理智务实,甚至略胜一筹,他不光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还明白对方要的是什么。”


    这边霍九建刚为初恋画上句号,那边阚戚智就传来了捷报。他的对象是一位就读于应用外语系经贸英语专业二年级的学姐,外号“北极公主”,一听就是个冷艳富家女,可实际上,她只是身材有点像北极熊而已。


    “太拼了吧?我知道我们系里没有女神,可你也不用为了赢我就这么自虐吧?”霍九建还记得和阚戚智打的赌,现在阚戚智先有了女朋友,他当然输得不服气。


    阚戚智哼了一声:“我才不像你们这些外貌协会的凡胎浊骨,我更看重精神世界的交流,她是胖,是不漂亮,可她有思想,有才华,身上蕴含着无尽的文化宝藏,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思想和才华一时看不出来,但文化宝藏似有其事,据说,“北极公主”的高祖父是晚清进士,曾祖父当过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秘书,祖父曾是民国时期广州光复路某著名报馆的创办者之一,外公官至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委员,大舅是东南亚小有名气的收藏家,大伯是一名内地出版商,父母都在省文化馆工作,家中光藏书和古董就占去一层楼。阚戚智无疑是个懂文化、爱文化的人。


    “能不能教两招?怎么追到这么高大上的女朋友?”华泰崂一脸媚笑地向阚戚智取经。


    谷二臻自作聪明地分析道:“那还用说,如此充满了文化气息的女生,当然要投其所好咯,写情书、诗朗诵、约去听音乐会……”


    没想到,阚戚智竟是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一套极其简单粗暴的手段,而且短短两天就结束了战斗。


    第一天,快餐店门口,阚戚智第一次请北极公主吃饭,当时太阳很毒。阚戚智厌恶地瞪了一眼天空,狠狠道:“别逼我!”


    北极公主以为他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壮举,连忙闪到一边以免影响他发挥。结果阚戚智从口袋里缓缓取出一副墨镜,很酷地戴上。


    然后他们在阳光下走了几步,北极公主表现得很娇嫩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被烤融化掉。阚戚智一把扯下身上的白衬衫,揽住她的肩膀替她擦汗,突然抓住她的手,说:“真他妈的热,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考虑一下。”北极公主害羞地说。


    第二天傍晚,阚戚智提着一块砖头气势汹汹地来到北极公主的宿舍,视死如归道:“我苦练了十八年的铁砂掌,就为了这一刻用来证明对你的爱。”然后举起砖头,大喝一声,立掌劈下。


    北极公主和周围的女生们都满脸兴奋,期待着砖头应声而断或者阚戚智的手掌应声而断的壮观场面,没想到二者都完好如初。


    这时,阚戚智按照预定计划,面朝着夕阳,深沉地告白道:“看到了么?我对你的爱,就像这砖头一样坚固,无论多么功力深厚的铁砂掌也奈何不了它。”


    阚戚智就这样成了西都大学历史上第一个用砖头追到女朋友的人。


    听完这个励志的故事,华泰崂感慨万千:“哎呀,没看出来,你个文质彬彬的大诗人居然能用砖块和铁砂掌追到女朋友,真是剑走偏锋啊!”


    “那是,谁说文人不能武的?光靠四肢发达没用的,还得有灵活的头脑。”阚戚智得意地笑着,话里有话。


    霍九建在一旁闷闷不乐:武可是我的强项,却被这弱不禁风的小子用来泡妞,而身怀绝技的我竟然只是爬爬车取取包,简直太没面子了!不行!这口气一定得挣回来!看来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多读些书,等到下次追姑娘的时候也用文人的招数出奇制胜,让小智输得心服口服。


    然而,不用等到下次追姑娘,他就不得不多读些书了,因为期末考试来了。浩如烟海的教材在这一刻如雨后春笋般从角角落落涌了出来,郑能谅望着和被褥一样丰满的书堆,不禁想起了高三时的书包。眼前这些书和高三那些书哪个更有价值更有意义不太好说,但最终进入废品收购站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得益于初中那一场脑震荡,郑能谅的短暂记忆能力应付期末考试绰绰有余,只不过背过的内容一考完就几乎全忘了,连书名都未必记得住,惟有一本叫作《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的教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本书真的很有趣,郑能谅一口气把它读完,然后又倒着翻了一遍,一共找到168个错字和语病。他兴奋地连封面封底都仔细看了,编写于1987年,里边提到1973年世界石油危机,还有邓爷爷的南巡讲话。书名也特别有味道,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朗朗上口。


    临时抱佛脚的霍九建就没那么安逸,没日没夜拼死拼活地复习仍然挂了两科。这已经算是很幸运的结果了,毕竟其中一门法律史他整个学期只在开学第一堂课去听过。这唯一的一次,他还什么都没听到,因为教授没来。霍九建就想,我一个学旅游外语的,跟法律史有毛关系?瞧这教授都懒得教了,我还听个什么劲?


    从那以后,霍九建就再也没去听过这门课,尽管第二堂课教授现身了,也未能提起他对这门课的信任和兴趣,所以,直到学期结束,他都不知道那教授是男是女,长啥模样。不过,即使郑能谅这种一节课也没有旷过的人,也只是知道那位教授的性别是男,名叫池白石,其他的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没学到。因为池教授是一名经济法专家,教法律史只是兼职中的兼职,他被两家私营企业聘为法律顾问,并且首先是法律顾问,然后才是教授。池教授的教学模式就是在上课时间赚外快,为学生们提供最大限度的自由学习空间。西都大学经济法系的教授大多如此,名气的大小和所受聘的企业数量成正比,他们将所掌握的知识充分地服务了经济,就是没有施舍给学生。


    这种现象给学生们的暗示是:此人在考试时应该不会为难大家。果然,在考前最后一节课上,池教授宣布:“只要来上过我的课的人,都能及格。”于是每个学生都随便准备了一下,考试时一概自由发挥,想到什么写什么,不是把刑法的基本原则答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是把婚姻法的指导思想说成“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还有人在论述题下面直接写上“对先生的敬仰,加上对知识的渴求,使我每节课都不缺席,望先生明察”等等,真的都及格了。


    霍九建是个特例,因为他寄希望于池教授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不幸的是,池教授虽然从不把学生当回事,却不能容忍学生不把他当回事,毕竟作为经济法系的副主任,大小是个官。池教授检验学生们有没有来听过课的方法也很特别,就是在试卷最后附加了两道题:

    1、10月17日那一堂课上,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A、同学们好B、下课C、今天自学D、现在点名


    2、我的口头禅是:做人要摸着()说话

    A、良心B、秃头C、屁股D、钱包


    霍九建纠结了好久,估摸着这么有个性的教授说话肯定不俗,于是分别选了D和B,结果答案是C和A。


    池教授的解题思路是:第一题答错证明你没有来听我的课,第二题答错证明你在侮辱我的品位和情操。


    于是,当霍九建拿到批阅过的试卷时,发现姓名栏“霍九建”三个字的正上方被池教授批了四个大字:查无此人。


    至于另一门国际法,霍九建是经常去听的,因为他觉得将来如果从事国际旅游会用得上这方面知识。教国际法的任麦光是西都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曾在大不列颠的某个鸟不拉屎的野鸡大学混过几年,发表过不少学术论文,在心理学、社会学、关系学等方面都颇有造诣,深受校领导赏识。可霍九建听过几堂课后就大失所望,发现此人在国际法专业领域的很多观点都漏洞百出。其实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可只有霍九建在上厕所的时候说了出来,刚好传到正在蹲坑的任麦光教授耳朵里,把他气得差点踩到屎。于是任教授动了动手指,霍九建就踩到了屎。


    任教授上课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Whatislaw?Lawispower!Yes,power!Power,yes!

    补考两门花去霍九建五百块,每门二百五,不光被宰一刀还被骂一顿。这价格也比军训时的补考贵了将近一倍,令人不得不怀疑校方开始把补考作为创收手段之一,并且给每个教授摊派了补考指标,而那些挂科的学生只是不幸被套入了这个圈圈,并非真的考得不好。


    规模空前壮大的西都大学为了加强教学管理,修改了许多规章制度,包括学历证书管理规定。补考费翻倍便是其中最大的变化之一,同时根据新规,有三门(含)以上必修课考试不及格者,不能获得学位证,补考通过后只发毕业证;每门必修课补考机会最多两次,任何一门必修课经两次补考仍不及格,也不能获得学位证。


    由于这些新规在期末考试前不久刚刚出台,不少学生还没适应,纷纷中枪。最惨的是任赣士,当初二本报西都大学教育学院本就是出于向孟楚怜宣誓“形影不离”的目的,而且为了塑造出充满爱心的形象,还特地填了个“学前与特殊教育系教育康复专业”,没想到真的被录取了。任赣士对这个什么“康复”专业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只觉得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创伤,需要好好“康复”一下,于是天天翘课,结果门门挂科。当他弄明白新规的标准之后,手上已经拿到三张不及格的成绩单了,郁闷一番后,他忽然想开了:反正已经拿不到学位证,不如一身轻松地度过接下来三年半的悠闲时光,混个毕业证拍拍屁股走人算了,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拿不起,放得下还是容易做到的。


    但一位朋友的一句话把任赣士从破罐子破摔的边缘拉了回来,此人曾和他在纠察队共事过,看了看他的成绩单,笑道:“还有救。”


    任赣士不及格的三门功课分别是听力学基础、普通心理学、体育,根据这位朋友的分析,教听力学基础的罗教授毕业于美国名校,为人正直,作风严谨,没有通融的余地;教普通心理学的许教授却不同,喜欢和学生们玩心理游戏,每次改到不及格的卷子都会在分数下方划斜线——两道斜线代表木已成舟、三道斜线则说明还有转机,正如菩提老祖敲在孙猴子脑壳上的那三下,悟出奥妙的学生只需三更半夜带上礼物去敲许教授的门,便可逢凶化吉;至于体育这门西都大学的通用必修课,教员们的套路更是几近公开的秘密,哪个爱抽软中华、哪个喜欢名牌运动鞋、哪个只收营养品……二年级以上的过来人大多心知肚明。


    经高人一点拨,任赣士轻松保住了学位证,要不是还有个油盐不进的听力学罗教授卡了他一门,他险些就能拿到系里的“三好学生”和全额奖学金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霍九建既遗憾又伤感,遗憾的是他的身边没有一位“高人”朋友,伤感的是即使有这样一位朋友提醒他,他也拿不出那么多礼品去孝敬。遗憾与伤感挥之不去,发酵成郁闷和烦躁,令霍九建一看到池教授和任教授的私家车就蠢蠢欲动,恨不得把它们大卸八块。


    看来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于是下雪了。西都的雪虽然也从天上来入地里去,却在气、韵、形、神各方面都别具一格:绵里藏针的沙尘味吹来万里大漠的异域风情,荡气回肠的呼啸声翻开千年古城的浩瀚画卷,蓬头垢面的土模样透着百姓人家的质朴气息,遮天蔽日的大阵仗显出十分霸气的王者风范。


    如此特立独行的一场雪,不光让人瞬间冷静,还让校园内外变得冷清起来。放寒假的前一天,郑能谅邀请霍九建、冉冰鸾和宋颖哲到外语学院民族餐厅小聚,算是为刚刚过去的半年大学生活来个小结。霍九建提议AA制,被郑能谅笑着驳回:“我发起的,我请。”冉冰鸾拉起宋颖哲的手,说:“我们出席人数最多,该我们请。”霍九建又拍拍胸脯争道:“我78年的,我请!”郑能谅按下两位“兄长”:“好了好了,我最小嘛,你们应该让着我点,所以,让我先请,下次你们再争,我不拦,就这么定了。”


    四个人点了些西都的特色菜品,要了一箱啤酒,围坐一圈,谈笑风生。酒足饭饱,正要离去,郑能谅忽然发现霍九建的脸比他们三个都红,奇道:“我说九哥,你的酒量可比我们仨加起来还高,怎么就醉了?”


    细心的冉冰鸾指了指斜对面包厢,低声说:“好像自从那个姑娘进来以后,九哥的状态就变了。”


    郑能谅和宋颖哲刚顺抬头望过去,对面那桌就散场了,一溜男女陆续走出包厢。一个梳着马尾辫模样俊俏的小女生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朝屋里挥了挥手:“嗨,这么巧!”


    “是啊,呵呵。”霍九建的矜持令他的笑容牵强得就像是用透明胶粘上去的,使郑能谅想起中学时代站在孟楚怜面前的自己。


    说完这几个字,霍九建就像被磁带卡住了的随声听,僵在那儿发不出声来。郑能谅和冉冰鸾也不知道这姑娘是谁,除了礼貌地道声“你好”,也插不上别的话。幸好这姑娘也没工夫搭理他们,在尴尬初见雏形的时候就被她的朋友们催着出去了。


    望着还在发愣的霍九建,郑能谅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与漂亮女生打交道多少会有点小心翼翼,这是正常的,因为心里多少对她有所企图——男生只有在无欲无求的情况下才会在女生面前表现得自然得体。而九哥,你刚才的表现很不一般,所以可以断定,你跟这姑娘的关系绝不一般。”


    霍九建连呼冤枉:“就是个老乡好不好!”


    “什么话,老相好怎么就不好了?”郑能谅正色批评道。


    “你小子别抠字眼损我啦,我跟她一点都不熟,一面之缘而已。”霍九建的脸愈发红了。


    宋颖哲笑道:“不对吧九哥,加上刚才这一面,至少是两面之缘了。”


    “嗨,你们咋就不信呢,”霍九建急得直挠头,“刚进校的时候不是两个老乡领我来宿舍的吗?就是他们组织的老乡会,吃过一次饭,饭桌上认识的她,好像叫什么娟来着,对了,秦秀梅。”霍九建来自农村,他以为捏造一个富有乡土气息的名字出来,就能让郑能谅他们相信那女生真的只是他老乡。


    揭穿这一点并不难,郑能谅马上冲出包厢朝过道尽头一望,见那女孩和她的朋友们正在收银台前有说有笑。郑能谅扯开嗓子就喊:“秦秀梅!”


    不出所料,霍九建没有慌张地制止他,那女孩也对这名字毫无反应。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郑能谅听得脑后传来一声晴天霹雳:“嚷什么嚷?!我又不是聋子!”急忙回头,一张清秀的陌生面庞赫然映入眼帘,柳眉微皱,樱唇轻抿,凌人的气势夹着淡淡的奶香味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郑能谅就这样走进了秦允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