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8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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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七点整开饭,经过早操和搞卫生的轮番折腾,学员们都被刺激得食欲大增,不过还得忍一忍,因为还有“饭前一支歌”,就是站在食堂前面,集体合唱一曲革命歌曲。莫大队长很重视这道程序,认为它比基督徒的饭前祷告仪式更加神圣更加有意义,所以唱“饭前一支歌”时,不仅要以虔诚的态度表达对赐食者的感恩之心,更要以澎湃的热情表达对食物的强烈欲望。吃饭,也是一场战斗!声音必须高亢,气势必须恢弘,否则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单曲循环,直到莫大队长满意为止。


    第一次饭前唱歌时,学员们都不太在状态,跑调的比较多,还有不少滥竽充数的。莫大队长在音律方面的造诣比周瑜还要深百倍,耳朵一竖,就知哪个唱错哪个偷懒,美其名曰“曲有误,莫郎顾”。只不过周郎一顾顶多纠正一番,莫郎一顾却会把全体学员都拉到操场上去跑步,还要边跑边唱。那首歌从此铭刻在每个学员的大脑中,成为他们就餐流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半年之后,很多学员还经常不自觉地哼着那个调调去食堂打饭。


    “饭前一支歌”对演唱者音质的要求不是很高,音量够大就行,这一点可以从莫大队长粗壮的脖子上看出来,所以说脸大脖子粗的未必除了大款就是伙夫。教官们常夸莫大队长是他们之中唱歌最好的,莫大队长信以为真,也在学员们面前吹嘘自己曾得过歌唱比赛的金奖,结果没一个人相信。然后他补充说,获奖的曲目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大家就都信了。


    用餐时是不允许聊天的,这条规定其实很多余,因为理论上说,一张嘴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既吃饭又说话,而且学员们根本没有机会去违反这条规定,这并不是说他们的纪律性有多高,而是由于餐前各项运动消耗了大量体力,以致用餐的时候人人如狼似虎。更重要的是,军训的伙食开销本就有限,加上财务人员、给养员、厨师的层层盘剥,桌上的饭菜从来都是供不应求的,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就决定了学员们必然争先恐后去抢食,而不可能抽出时间来聊天。


    真正有空聊天的是教官们,他们的伙食跟学员们的形成了鲜明对比,比如一个炒鸡丁,食堂是分两锅炒的,第一锅放鸡脖、鸡屁股、鸡头之类富含钙、铁、锌等微量元素的部位;另一锅则塞满了那些高热量、高脂肪、高胆固醇的纯鸡肉。莫大队长和教官们宁可牺牲自己的健康,也不忍心影响学员们的成长发育,于是主动接受了后一锅的毒害。为了不让学员们感到内疚,教官们嘴里嚼着一块块油水四溢、极易令人发胖的鸡肉,脸上还要强颜欢笑,其中的痛苦与辛酸旁人根本无法体会。


    不懂感恩的学员们还对教官桌的食物虎视眈眈,等他们吃完离开,便一哄而上,演绎出一幕幕“鸟为财死、人为食亡”的惨烈画面。在抢食的过程中,技巧很重要,有经验的学员从牛的反刍中获得启发,先将食物尽可能多地塞进嘴里和碗里,等菜盘里空无一物的时候再独自慢慢享用。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军训才是“光盘行动”的起源。由此造成的另一个间接后果就是食堂饲养的那几头猪在军训期间几乎吃不到剩饭剩菜,食不果腹,以至于瘦得跟猴子一样灵巧,一口气能做一百多个托马斯全旋。


    在这种人与猪争食的环境下,难免有个别吃不饱的学员会偷偷抱怨几句。奇怪的是,尽管声音并不大,而且莫大队长那桌的谈笑声几乎能盖过食堂里所有的声音,但莫大队长那比警犬还神奇的耳朵总能迅速捕捉到任何细微的不满,并比警犬还迅猛地作出反应,然后全体学员又得哼哼唧唧地去操场上跑圈。


    体型庞大的谷二臻最害怕跑步,有一次又被连累受罚,终于忍不住对这种方式提出质疑,认为根据“法不责众”的原则,应该只惩罚发出噪音的那些人,而不是一锅端。当然,他是很温柔很谦卑地发出这个质疑的声音的。


    莫大队长也很温柔地回答道:“小兔崽子,让你跑就跑!哪来那么多废话?”


    霍九建很不服气,开始用法律知识打比喻:“大队长,就算判个刑也得告诉犯人什么罪名吧?”


    莫大队长立马换上了对待罪犯的口吻:“王八羔子!这叫集体观念懂不懂?你们是一个集体,一人犯错,每个人都要反思,要怪就怪那个犯错的家伙!别来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你,再给我做一百个俯卧撑去!”


    虽然还是不明白这个逻辑,但学员们都听出来了,在莫大队长的价值体系内,温柔与不温柔的区别,主要取决于对象是兔子还是乌龟。


    被骂成王八羔子的霍九建还不死心,继续追问:“歌里不是唱,官兵是一家吗?那既然讲集体观念,为什么我们罚跑,你和班长们不一起来跑?”


    霍九建知道得太多,就死得最惨,比别人多跑五圈,还要多做一百个俯卧撑。


    虽然学员们永远不会理解集体观念与罚跑步、做俯卧撑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但从那以后所有人在用餐时都不敢随便说话了。每个人都一脸肃穆地狼吞虎咽,需要交流时就递纸条或者打手势。比如郑能谅要约华泰崂晚上下象棋,就给他传一张纸条,上面写:

    晚上下棋,同意的话请大声说“汪汪”,不同意请说“汪汪汪”。


    华泰崂的回答也不能发声,于是竖起一根中指。


    早餐后有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接着是三个多小时的训练,地点通常安排在西电军校的室外训练场,安静空旷、日照充足。老天爷也很配合,军训期间基本上天天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真正做到了“晒足三十天,晒出美味晒出鲜”。


    为了确保晒油效果,训练时的管理十分严格,三小时里只有十分钟的课间休息让学员们上厕所。如果在这十分钟里没有排泄欲望,而在训练过程中突然内急了,就容易遭到教官的白眼或嘲笑,所以把握内急的频率与时机也成为一门必修课,膀胱或前列腺不给力的就没办法了。


    训练持续到十一点半,当学员们已经腹中空空的时候,午餐号也就响了。于是又排队、唱歌、跑步至餐厅,一声不吭地用餐。这一流程与早餐、晚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饭前一支歌”的曲目。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与研究,郑能谅发现,在所有曲目里有三首歌曲最短小精练,分别是:《学习雷锋好榜样》、《我是一个兵》和《团结就是力量》。他悄悄将这项重大发现传播开来,从此每个领唱的学员都心照不宣地任选其中的一首,极大地节约了大伙挨饿的时间,也减少了跑调的几率。领唱的也都很机灵很有默契,如果三餐都唱同一首,肯定会被莫大队长发现,于是三个曲目换着来,比如上午唱的是《团结就是力量》,下午就唱《我是一个兵》,那么晚上必然是《学习雷锋好榜样》,这样虽然也很有规律,但足以瞒过莫大队长的智力。


    两个小时的午休十分宝贵,大多数学员都不舍得用来睡觉,因为这是一日里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应该用来处理一些个人事务,比如写信、看小说、听音乐、下棋、聊天。不过这些事最好别让莫大队长或者教官们看见,如果他们心情不错,倒也无妨,可能还会陪着玩两把棋。可万一他们正好看谁不顺眼,就会说“哟,很闲嘛”,然后决定出个小操、搞搞体能什么的。出小操这种事完全依赖于他们的心理状态,非常主观,连上帝也保佑不了。


    午休之后又是漫长而充实的训练,直到晚餐。晚餐到就寝还有四个小时左右的间隔,这也被教官们瓜分如下:礼拜一开班务会、礼拜二学唱军旅歌曲、礼拜三复习昨天学的歌、礼拜四进行体能训练、礼拜五组织学习、礼拜六写一周训练体会、礼拜天作一周总结。实施完这些内容,熄灯的时间也到了,然后几乎每个宿舍都会响起军训期间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口头禅:睡吧,睡吧,又熬过去一天了。


    以上的一日作息制度被不折不扣地执行,它让学员们的生活变成了一张周而复始的唱片,重复着同样的旋律。


    不过偶尔也会有变化,军训第十天,早餐后休息不到两分钟,莫大队长突然吹响了训练的集合哨。只见大批因伙食质量问题正在拉肚子的学员们手忙脚乱地从厕所里夺门而出,边跑边擦屁股的,边跳边穿裤子的,自己滑倒的,被人撞翻的,面红耳赤的,灰头土脸的,那场面真是“厕纸与腰带齐飞,脸颊共屎尿一色”。


    有一个成语是为这个情景量身定做的:屁滚尿流。


    当学员们屁滚尿流地赶到操场上集合列队之后,却发现莫大队长不见了。此时他正在某个卫生间里上吐下泻,原来刚才所有的卫生间都被拉肚子的学员们占着,莫大队长不得不动用职权,用集合哨调虎离山。


    后来真相查明,是食堂的给养员以权谋私,低价买了一批变质牛肉,才引发集体食物中毒。幸好负责打菜的师傅和往常一样蜻蜓点水,给学员们打的每一份牛肉都少得可怜,而且此肉也和往常一样,做得难吃无比,若不是实在没菜可吃,谁也不会对它动筷子,结果最后落到每个学员肚子里去的分量也十分有限,因此造成的后果并不算太严重。


    由此可见,短斤缺两和烂厨艺有时也能救人性命。


    有的人盘子里根本没看到牛肉,有的人尝了一口就吐掉了,有的人只吃了一两块,还有的人消化能力强、身体素质过硬,这些人都没有产生不良反应。教官们嫌牛肉烧得不好吃也没怎么下嘴,倒霉的莫大队长这天正好脾虚口淡,尝不出什么味,还暗自窃喜这些下属们真懂事,把好吃的留给他,于是多吃了几块,结果中毒最深。


    郑能谅也中毒了,可症状十分独特,别人是上吐下泻,他却是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所以被当成重度患者,和莫大队长一同躺进了重点看护病房。手忙脚乱的教官和护士们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郑能谅正站在一棵海棠树前,一脸的莫名其妙。


    “搞什么鬼?吃块牛肉也进盗格空间?这牛是母的吗?母牛也算?”郑能谅用力地拍打铜镜。


    “哎哟,轻点,轻点,”素问镜刚张开嘴,就被他打到了舌头,连连躲闪,“一次一问,你到底要问哪个问题?”


    郑能谅收回手,气呼呼道:“你说,这次是什么让我进来的?别告诉我是那难吃的牛肉。”


    素问镜咂了一下嘴:“谁告诉你那是牛肉?”


    郑能谅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难怪那么难吃,原来是猪肉冒充的!”


    “不,是人肉。”素问镜平静地告诉他。


    这两个字就像国足运动员的脚一样,顿时令郑能谅一阵恶心,连忙扶住树干哇哇狂吐,吐了一会儿感觉不对,一看地上什么也没有,又将手指伸进嘴里去抠,却什么也抠不出。


    素问镜淡定的声音从旁边飘来:“别费劲了,这里是盗格空间,不是现实世界,你只会有心理感觉,而不会有生理反应。也就是说,你会想吐,可不会有呕吐物;你可以哭,但不会有眼泪流出。”


    郑能谅直起身子,一竖大拇指:“算你狠!”


    “这也是为你好,”素问镜说,“你想,在盗格空间里你能看见各种出人意料的未来画面,有些可能超出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了这一层保护,即使你怒火攻心,也不会心脏病发作;就算你极度恐惧,也不至于尿裤子。”


    郑能谅递过去一个白眼:“那麻烦你把我吃人肉这件事讲讲清楚。”


    素问镜缓缓道出真相:“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就是切肉的厨子不小心切下米粒大小的一块肉,混在牛肉里,刚好被你吃到了而已。”


    虽然听上去还是挺恶心,但在西都大学食堂吃过几个礼拜的郑能谅早已见怪不怪,对此事的排斥度也大大降低了,不禁调侃起来:“咳,古有佛祖舍身喂虎、割肉喂鹰,今有厨子剁指加菜、改善伙食,真是感天动地啊。”


    素问镜哈哈大笑,唾沫飞溅:“那现在轮到你来报答她了。”郑能谅头顶正上方并排悬着两颗拳头大小的金海棠果,内容不多,一目了然:

    左边那一幕未来发生在一片荒废的农田旁,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占去了大半个画面,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跳下一位头戴草帽的老汉,看不清脸。他绕到车厢后面,将一串钥匙丢给一位衣着邋遢满脸油污的少妇,对方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老汉接过信封,撑开口子,手往里一伸,画面到此为止。


    右边那一幕的背景是座酒楼,门口警灯闪烁,停着三辆警车,还有无数围观群众。两名女警押着一个戴着头罩的人从酒楼中走出,上了中间那辆警车,一关车门,绝尘而去。


    尽管对食堂里每个厨子的相貌毫无印象,但郑能谅心知肚明,用信封换钥匙的少妇和戴着头罩的被捕者都是这次将他引入盗格空间的那个人,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一场交易和一场抓捕中给出选择。根据直觉判断,这两件事之间有所关联,而且那场交易看上去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根据逻辑判断,他的选择无非四种:定格交易、定格抓捕、盗取交易、盗取抓捕。


    然而,经历过无数次选择的郑能谅深知,哪怕面对最简单的未来,选择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凭借自己的理解和推测,权衡各种选择的利弊:首先排除定格交易,一件看起来就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好事,何来定格的必要?盗取抓捕也不合适,因为这很可能让违法者逃脱制裁;至于定格抓捕,虽然可以让她伏法,却无法挽回不法交易所带来的危害;倒是盗取交易,可以从源头上消除不好的可能,甚至让因此而起的抓捕一并消失也未可知。


    郑能谅也考虑到,也许就算他盗取了这一幕交易,她依然可以通过其它途径实施类似行为,最终还是会走向被抓捕的命运,但这些不确定的可能性远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他只能在眼前的两幕未来之间进行选择。如此一番思量,他最终割下了左边那颗金海棠果,回归现实世界。


    一睁开眼,郑能谅感到肚子无比难受,手上还插着输液管,地上的盂盆里盛满了呕吐物。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如释重负地对身后两位小护士说:“看到没,我就说嘛,一洗胃准能醒。”


    围在隔壁病床有说有笑的一圈教官也凑过来看热闹,点评纷纷。“我就说他吃的也是牛肉嘛,很明显就是牛肉的问题。”“咦,吐了这么多,好恶心。”“吃得多,吐得当然也多。”“是啊,撑得都晕死过去了。”


    莫大队长深沉的教诲越过人墙抛了过来:“你小子还是体质太弱啊,要加强训练。”


    之后三天暂停训练,吃坏了肚子的学员们或在医院,或在宿舍,高枕安卧,胜似颐养天年。校领导们一个个都慈眉善目得堪比释迦牟尼,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令学员们感到无所适从。食堂也破天荒地改善了伙食,还配了餐后水果,让每个学员都油然而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动。


    第一天的水果就是谷二臻最爱吃的香蕉,他顺手牵羊多捞了两根藏在口袋里,霍九建笑嘻嘻地走上前,一边打招呼一边用力拍他的口袋。谷二臻怪叫一声,舞起两手香蕉泥追着霍九建要拼命,但大象是永远追不上猎豹的。


    校方不仅承担所有的医药费,还给每一名受害者发了一百元慰问金,以当时的物价水平来看,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少学员甚至对那位买了变质牛肉的给养员感恩戴德,恨不得一生都以食物中毒为业。


    遗憾的是,仍有个别不通人情的学员置校领导的好意于不顾,把事情捅到了媒体,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些没有中毒却嫉妒慰问金的人举报的。总之,江湖真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