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9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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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好铺位,放下行李,远处传来食堂开饭的铃声,郑能谅决定请金一鸣吃顿饭表示感谢。作为名动一时的校花,在淳源一中时,金一鸣的热度就丝毫不输给一线当红明星,许多男生都把博取她的回眸一笑当作毕生追求,她没有投身娱乐圈,实在是煤老板们的一大损失。于是郑能谅想请她吃饭的居心就变得叵测起来,金一鸣轻轻搓着双手,左顾右盼道:“无功不受禄啊,我又没帮什么忙,就是领领路而已,举手之劳,不对,应该是举脚之劳,手都没动过,嘿嘿。”


    幽默风趣的女生很稀有,郑能谅愈发想请这顿饭,坚持道:“一来我们是老乡,其次我们是校友,再加上今天你又当了我的引路人,简直是亲上加亲,岂是一个举脚之劳能够概括的?”


    金一鸣见惯了这种场面,兵来将挡,游刃有余:“你坐了这么远的火车疲惫劳累不说,还有一大堆行李要收拾,这儿环境又不熟悉,要说请客,也该我们当前辈的给你接风才是,正好这个礼拜六我们同乡会有个饭局,就是请你们新生的,到时候再一起聚聚。”在金一鸣看来,眼前这个小伙执意要请她吃饭,目的自然和那些追求者一样。虽然他外形不差,也很幽默,但一眼就看出不是她所想要的类型,在这方面金一鸣向来很有眼力。


    其实她想多了,郑能谅对她并无企图,只是他从来不习惯欠人情。他在意别人多于关注自己,每一次付出都会感到心满意足,面对馈赠却总觉得受之有愧。眼下他就觉得今天给金一鸣添了不少麻烦,所以想请顿饭弥补一下,而她终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哔哔哔的声音打破僵持的局面,金一鸣掏出传呼机看了一眼,笑着对郑能谅说:“不好意思啊,有事先走一步,下次再聊。”说完,便匆匆消失在阴秽逼仄的楼道里。


    郑能谅不觉得饿,索性先收拾一番,打扫卫生、整理行李、铺床叠被。正忙着,两拨人马一前一后抵达309宿舍。第一拨是一大家子,走在前面的是位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子,拖着两只拉杆箱,后面跟着一男一女,女的保养得很好,举止优雅,男的面如冠玉,五官的组合完全经得起黄金比例尺的检验,要不是二人的谈话暴露了母子身份,郑能谅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姐弟。双方互打了招呼,未及详聊,又有三人推门而入。这三人差不多年纪,身材也一般精瘦,乍一看挺像三兄弟。他们用方言说笑着,一见郑能谅和那一家子,便用普通话打了招呼。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两拨人都很庆幸自己来的早,分别抢到一个下铺。和父母一起的是冉冰鸾,来自成都。被两位老乡接来的是霍九建,山西太原人。另外几位舍友也陆续抵达,一番寒暄,一顿忙碌。


    西都大学是一所颇具规模的大学,确切地说是一个大学群落,郑能谅就读的旅游英语专业隶属于应用外语系,应用外语系是外语学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系,外语学院又是西都大学里人数最少的分院,除了它,西都大学还有人文学院、法学院、金融学院、艺术学院、体育学院等等,人丁兴旺。以前西都大学并没有这么大,只是在九十年代末高校合并风潮席卷全国的时候才突然膨胀起来的,经过多番博弈,西都大学兼并了附近五六所高等学府,铸就了西都南郊首屈一指的大学城,在急速增肥的过程中难免惹上一堆“富贵病”,宛如一条贪吃蛇,吃得越多,离GAMEOVER也越近了。不过,GAMEOVER不是眼前的事,也不会影响到校领导们当前的利益,所以没关系,倒霉的只是学生们,因为扩大的只有面积和人口,考研录取数和就业机会并不会因此增加,硬件设备和师资水平也完全跟不上。为了证明不是完全跟不上,西都大学推出了独树一帜的人才建设体系——“终南山学者”奖励扶持计划和“华清池名师”等级评定制度,极大地激发了广大教师在溜须拍马、搜章摘句、投桃报李等方面的积极性。


    尽管整体环境不尽如人意,甚至尽不如人意,新生们还是为平生第一次脱离家庭的约束而兴奋不已,加上又刚刚翻过高考这座大山,只觉得眼前一马平川,对大学生活充满了幻想与憧憬。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独生子,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突然离开家的庇护,难免会令父母们忧心忡忡。冉冰鸾的父母便是如此,一路翻山越岭亲自护送到校,又亲手帮他收拾行李、布置床铺,反复叮咛要安全用电、小心地滑、早睡早起、天黑不要出门、过马路左右看仔细、维生素片按时吃、有空多打电话……临走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目光中满含不安与不舍,此等心情怕是要到孩子们也为人父母时才能体会。


    不过,天之骄子们的学习能力和自理水平不可小觑,在到高年级学长的寝室串了几次门之后,新生们耳濡目染,取其糟粕,弃其精华,很快就掌握了如何打理宿舍的技巧——这就是为什么时至今日,大学寝室依旧“脏、乱、差”得如出一辙的直接原因。


    第二天,冉冰鸾和霍九建陪着郑能谅去报名,顺便熟悉校园环境。报完名,三人立即达成共识:环境固然重要,但一切要以人为本,所以当务之急是先熟悉人。毕竟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多花枝招展的姑娘,姑娘们也把这当成人生的一个重大转型机遇点,纷纷换上自认为最时髦最漂亮的服饰,务求艳压群芳,热火朝天的场面丝毫不逊色于万人相亲大会。


    见别的男生们四处撒网、遍地开花,三位少年也不禁蠢蠢欲动,在霍九建的提议下,三人冒充起高年级学长,加入狩猎大军。可惜他们人生地不熟,又缺乏实战经验,结果不是下手太慢,就是惨遭拒绝。


    正茫然间,一辆三个人都叫不出名字的豪车稳稳地停在校门前。车门里走出一位摩登女郎,高贵的头颅上斜戴着一顶乳白色的帽子,优雅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硕大的太阳镜,性感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藕荷色的纱巾,一身偷工减料的服装,露背、露脐、露腿,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从她自信的步伐和妖娆的姿态来看,应该是位绝代佳人。


    女郎旁若无人地走过交织成网的目光,向报名处的工作人员递上了录取通知书,郑能谅轻声感慨道:“嚯,跟我们一样是新生啊?我还以为她是奉某大款之命,来收购西都大学的呢!”


    霍九建却只顾痴痴地盯着那凹凸有致的轮廓,自言自语:“唉!同样是一堆肉,为什么长在有的人身上就是累赘,长在她身上就让人脸红心跳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郑能谅狠狠推了他一把:“看美女就看美女,别拐着弯骂我胖好不好!”


    “别光流口水啊,够胆就上!”冉冰鸾在一旁怂恿道。


    霍九建一撸衣袖刚要冲,就被郑能谅泼的一盆水从头凉到脚:“你一个月的生活费够给那辆车加一次油么?”


    霍九建深深地看了女郎一眼,嘟囔道:“女人,妈妈的。”


    冉冰鸾又笑:“阿Q精神冤魂不散。”


    “你理解错了,”郑能谅对霍九建的话作出了另一番解读,“他的意思是说,让这女人做自己女朋友是没戏了,不过还是可以认她当干妈的。”


    三人有说有笑在报名处转悠了一上午,一无所获。郑能谅发现,西都大学不算大牌也不够贵族,却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各色名车应有尽有,不少还挂着颇有来头的牌照,可见“高等教育普及化”并非只是一句口号。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恋爱的普及化,与中学时代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气氛不同,一入象牙塔,男男女女们仿佛瞬间从封建社会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不需要任何引导与暗示,一个个无师自通地眉目传情起来,恋爱从此变成一件光明正大天经地义的事。正如当年任赣士给他洗脑时说的那样,大学里谈个恋爱的确比高中里自由多了。想到这儿,郑能谅猛然警醒,任赣士不也考上了西都大学么?怎么没有见到他?莫非他放弃入学回去复读准备考孟楚怜的学校了?

    任赣士是情圣,可不是情痴,才不会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他只不过比郑能谅迟来了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郑能谅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高贵身影。他没有过去和任赣士打招呼,毕竟没什么话可聊,何况还是情敌,倒不如和两位新舍友好好领略一番大学的风情。如果说中学里谈恋爱的属于“个别先富”,那么一进大学就算奔走在“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上了。他们一行三人在闲逛的几个时辰里,就见证了好几对情侣的诞生。


    霍九建觉得不可思议:“啥情况?咋都这么饥渴?”


    郑能谅一语道破天机:“你想,如果你在干燥炎热的荒漠上走了很久,滴水未进,前面突然出现一片绿洲,你会怎么样?”


    “这个比喻好!”霍九建豁然开朗,又补充道,“绿洲还是小了点,用海洋是不是更恰当些?”


    郑能谅摇摇头:“不,正因为是绿洲,所以只能提供短暂的滋养,毕业后又是另一片荒漠,别奢望遇到海洋,海市蜃楼还差不多。”


    “牛!”霍九建朝他一竖大拇指,悻悻道,“那我还是死在这片绿洲算了。”


    冉冰鸾没有参与讨论,因为他属于“个别先富”的人,在郑能谅和霍九建的逼问下,老实交代了“早恋”的罪行并交出了女朋友宋颖哲的照片,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好清秀,还以为是李嘉欣呢。”郑能谅称赞道。


    霍九建有不同看法:“我看像黎姿。”


    “眼睛像周慧敏。”郑能谅说。


    “鼻子像关之琳。”霍九建说。


    “整体感觉还是像李小璐。”郑能谅说。


    “哪有?”霍九建又反驳,“明显像鲁迅!”


    冉冰鸾吐血:“啥?”


    霍九建连忙纠正:“说错了,周迅周迅!”


    三人顿时笑作一团,虽然认识才一天时间,他们已经在彼此身上找到了不少共同点,有共同的优点,也有共同的观点,还有共同的笑点。每个人一生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其中百分之九十九只是过眼云烟,因为咫尺天涯;只有那百分之一能结伴而行,因为一见如故。爱情的实现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而友谊无论何时到来,都不容易被错过。


    于是,三人一拍即合,霍九建年龄最大,就叫“九哥”;冉冰鸾第二,号称“鸾少”;郑能谅最小,成为“谅仔”。为组合起名字颇费了一番脑筋,先是用旅游英语专业的名头,起了个“旅英三少”,可听上去有点像华侨富二代,又有点像某个旅行社导游的私人绰号;然后用应用外语系的名头,发现更难听,什么“应外三少”、“应用三少”、“外语三少”都土得掉渣;只好再用西都大学的名头,“西大三少”,才算有点气势了。


    309宿舍共有六个人,“西大三少”占据了三个下铺,另外三人都住上铺,各有各的绝活,各有各的风采。睡在门左侧上铺的小个子名叫华泰崂,来自山东,小名“王子”,网名“青蛙”,最忌讳别人把两个名连着叫。虽然这霸气的姓名浓缩了华山、泰山、崂山三座名山之精华,可那不争气的身材没有受到丝毫的激励,小巧玲珑的华泰崂小时候的理想是长高,如今的理想是快快长高,因为再过十年才长高就没什么意义了。华泰崂的身材相当瘦,郑能谅给他的评语是“你的瘦不是绿肥红瘦的瘦,而是人比黄花瘦的瘦,《飘》应该就是为你而写的,gonewiththewind,瘦到风一吹就跑”。华泰崂不服气:“九哥不也很瘦嘛!”霍九建则笑称:“我瘦得像根电线杆,你就是电线;我瘦得像猴子,你就是猴子尾巴。”唱歌是华泰崂的爱好和杀手锏,因为只要他一扯开嗓门,别人就会什么都依他。人送外号“歌后”,因为每次歌唱比赛他都是最后一名。华泰崂自称几年前在故乡曾随一位崂山道士学过催眠术,此人可以一边念“你是一块钢板你是一块钢板”一边让催眠对象的身子变得硬邦邦,而华泰崂想学的口诀是“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是我的女朋友”,不知是不是功力不够的缘故,在经历了无数次被女生扇耳光的失败尝试后,他最终放弃了这一技能。后来他又从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学了招给人看手相的绝活,操作很简单,就是把女生的小手攥在他手心里,一本正经地观察对方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一箩贫,二箩富,三箩卖豆腐……”可数到四箩的时候他就卡住了:“四箩……四箩……”对方及时提醒:“四箩是不是也卖豆腐?”他如梦初醒:“对对对,卖豆腐……知道二箩为什么富不?也是靠卖豆腐发家的。”不用说,那一箩的肯定是因为没有卖豆腐才穷的。至于那位姑娘的手指到底是几个箩,他也没数出个子午卯酉来,毕竟过程才是重点。


    右边上铺是膀阔腰圆的谷二臻,江苏镇江人,身上没一处地方是小的,却坚持让别人叫他小臻子,因为想给未曾谋面者以惊喜,结果往往有惊无喜。不过他与喜还是挺有缘的,且不说胖嘟嘟的脸很有喜感,那张大嘴更是特别,两端嘴角微微翘起,看上去总觉得在笑。他和华泰崂算是这个宿舍的门神,一胖一瘦。谷二臻最害怕的运动是跑步,因为体型过于庞大,跑起来地动山摇,步步惊心。睡在他下铺的霍九建也是提心吊胆,不知哪天床板会突然塌下来。谷二臻发育成这规模其实源自传说中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因为他每次称体重的时候就会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吃东西。他长着亚洲人平坦的五官,却有一身黝黑的皮肤,常自诩为中非友好的活物证。又黑又胖的谷二臻有其独特的养生秘方:睡觉,“朝三暮四”地睡。所谓“朝三暮四”,就是早上比别人多睡三个小时,晚上比别人早睡四个小时,人称“睡神”。其实他是有苦衷的,因为体积大,上下床很不方便,危机重重,而且外出运动消耗能量也比常人多出好几倍,容易疲劳,索性深居简出,高卧“笼中”。


    冉冰鸾睡在“歌后”的下铺,霍九建睡在“睡神”的下铺,皆有苦难言,但和郑能谅一比,就根本没有发言权,因为他的上铺睡着309宿舍乃至全校最闷骚的人——阚戚智。这个湖南小伙对自己几乎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觉得自己的名字是最富有诗意的、五官是最无懈可击的、品位是最高不可攀的、才华是最惊天动地的、泡妞是最战无不胜的。他有两大爱好,诗歌和美女,其辨证关系为:美女是创作诗歌的动力,而诗歌是俘获美女的工具。阚戚智特别注意个人形象,每天早晨都会比公鸡还要早起一个小时梳妆打扮,上上下下搞得郑能谅也睡不安稳。纵是如此,他的时间也不够用,毕竟洗脸刷牙、刮胡子、擦爽肤水、涂精华素、修眉、剪鼻毛、去黑头、铺隔离霜、上粉底液、刷蜜粉、描眼线、梳头定型、抹润唇膏、搭配衣裤鞋袜腰带、喷男士香水是一项复杂的工程。这还没算上修指甲,保守地说,阚戚智每天从早到晚至少要修理十次手指甲,有一次听讲座,郑能谅坐他旁边,亲眼见他修了九次,把每一片手指甲都修得像子弹头一样。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有多么讲卫生,因为他随即把这样完美的手指伸进了鼻孔,那绝对是一种高品质的享受。阚戚智最引以为傲的是他那一头又粗又长的头发,随便拔一根都可以拿来打个绑腿。虽然这头发和那张打扮得无比精致的脸蛋显得很不搭调,但他从来舍不得剪,用他的话说这是“一种态度、一种气质、一种精神”,特别是在甩起来的时候,令观众不禁替他的颈椎担忧。在和异性说话时,阚戚智每隔15秒就会将脖子轻轻一扭,让盖住半边眼睛的长发飘起来——为此郑能谅特地掐过表,真的是15秒一次,比定时炸弹还精准。阚戚智还有一手绝活,就是可以把面部肌肉随意组合,模仿各种文艺片或言情剧里男女主角,无论诗人还是怨妇都能以假乱真。


    阚戚智热爱文艺,尤其喜欢作诗。大二暑假时,华泰崂邀请整个宿舍的人去他故乡青岛玩,面对从未见过的大海,阚戚智顿时诗兴大发:“啊!大海……”后面全是省略号,不知道是因为海风模糊了听觉还是他故意留个悬念。后来回到学校,宿舍里六个人又一起去看电影,屏幕上出现海的画面,他又不禁陶醉:“啊!大海……”还是没下文,因为被周围观众的目光给瞪回肚子里了。第三次是全班集体旅游,登华山至半山腰,大伙在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之际,猛听得他蹦出一句“啊!大海……”众人正纳闷,这里是华山哪来的海?却见他不紧不慢地从背包里翻出一瓶“胖大海”凉茶,依然没有给那句诗一个全尸。后来迫于舆论的压力,阚戚智好久没有再提起过这首有头无尾的招牌诗,直到一次系里组织去内蒙草原踏青。望着碧绿无垠的草原和湛蓝无边的天空,他终于没有忍住,张口就来:“啊!大海……”


    顿时上百双眼睛齐刷刷锁定他,看他如何收场。孰料阚大才子急中生智,竟接了个毫无破绽的尾巴:“……呀!你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