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9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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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郑能谅觉得还是不太保险,毕竟小企鹅和孟楚怜私交不错,更要命的是她俩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团支书,经常共同出现在一些高级别的场合,万一在开班委会的时候小企鹅心血来潮对孟楚怜说起他暗恋她的事,让与会的郝主任和其他班干部们听见,那可就不是“人民内部暗恋”这么简单了。


    可是他也不敢再和小企鹅提起这件事,免得她从他过于在意的情绪里嗅出更多秘密,最好的办法还是淡化主题,用其他事物转移小企鹅的注意力。天公作美,眼下正有一个更庄重更严酷的考验在不远的将来等着他们:高考。事关前途和梦想,小企鹅对此很重视,每一堂课都专心听讲,只有在课余时间才会和郑能谅聊聊天、玩玩画手表,早就把暗恋之事抛在脑后了。


    相比之下,郑能谅反倒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因为他天生是个慢性子,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老虎追在屁股后面还要回头看下是公是母。在他看来,高考还有好几百天,好几千个小时,没必要那么急着去用功,凡事要讲究循序渐进,要慢慢进入状态,太早就全力以赴的话到时候反而容易产生心理疲劳,现在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等到还剩一百天再发力也不迟。在这个战略方针的指引下,郑能谅自然全无斗志,上课时不是看小说就是睡大觉。他和小企鹅的状态反差,几乎成了当年梁晨谛和他的翻版。


    教室就那么点大,人就那么些,本来上课睡大觉或者埋头看小说都是极易被讲台上的老师一眼发现的,但到了高三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这要感谢学校,感谢郝主任,感谢老师们,是他们让学生们订购的那些高考资料帮了大忙。模拟题集、高考捷径、状元攻略、单词速记……应有尽有,它们虽然大多数翻都没被翻过就在高考后以原价的十分之一被卖给了废纸收购站,但在当时还是充分发挥了使用价值。学生们将这一摞摞复习资料横七竖八堆在课桌上,高耸入云,气势恢弘,完全阻隔了老师的视线。


    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郑能谅都会情不自禁想起北京,想起天安门,想起毛主席——因为这些复习资料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北京各区的模拟试卷。值得庆幸的是,北京只有十三个区,要是和伦敦一样分出三十几个区,那书包就得换成尿素袋才能装得下了。为了检验学习效果,老师们隔三差五会抽几套模拟试卷来考,考不完的就变成家庭作业,弄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懒得批改和解析了,重新发还给学生或者胡乱堆在教研室里,风一来,漫天狂舞,像极了清明节漫山遍野的纸钱,权当是烧给沉闷无趣的青春,顺便也烧给那些被砍伐的森林。


    对于家长们来说,环保与己无关,腰包才有关,这些终将被扫进垃圾堆的模拟试卷价格不菲,而更费钱的是那五花八门的参考书。高考养活了一大批出版商和参考书作者,本来很简单的一个知识点,被这些参考书一展开一分析,就变成了博大精深的学术课题;本来很简单的一个定理,被单独列为一章反复剖析讲解,听起来比哥德巴赫猜想还玄妙,再附上一堆颠来倒去玩文字游戏的习题,令人哭笑不得;还有许多换汤不换药的应试技巧和答题方法,会同时出现在好几本参考书里,被分别冠以不同的名称,摇身一变成为每位作者的“独门秘笈”,看上去就跟孪生兄弟似的。这些门道只有亲自使用参考书的学生们才能体会,推荐者不关心,购买者不明了。而这些参考书的作者大多带着长长的前缀,不是某某名校的特级教师就是曾经参与编写某年高考试卷的前辈,极具号召力,不少学生家长一看完作者简介或者一听老师推荐就直接掏钱了。


    望着学生课桌上鳞次栉比的“宝典”,郝主任不无羡慕:“你们真幸福,想当年我念书的时候哪有这么丰富多彩的复习资料可以看,这些书堆起来比我当年的厚了起码三倍,你们呀,想考不上大学都难呐!”


    学生们纷纷目测了一番,发现自己的脑袋明显没有郝主任的三倍那么大,因此想看完并消化掉这些印刷品根本是天方夜谭,顿时万念俱灰。不过还是有不少勤奋的孩子把这所有的复习资料全部学了个遍,一本书也没少看,一张卷子也没落下。而他们之中,竟然还有落榜者,令人既惋惜又纳闷。郝主任自有解释:“你们看看,那些考上大学的,包括状元,用的不也都是这些复习资料么?所以个别考不上的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能把责任推给复习资料,复习资料是死的,人是活的,考不上主要还是个人的原因。”


    于是那些高考的落榜者除了怪自己智商太低别无他法,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家补吃脑白金。


    就这样,被重如泰山的书包压得喘不过气的莘莘学子们踏上了高考的漫漫征程,虽然起初还颇有怨言,但随后发生的两件事马上证明了他们的浅薄。


    学校门口地摊星罗棋布,煎饼果子、烤羊肉串、盗版磁带、女生饰品、各种玩具,生意兴隆,也危机四伏,一天夜里,卖小玩具的摊主在放孔明灯招揽生意,其中一盏孔明灯突然落下,砸向一名晚自习放学的学生,幸亏硕大的书包把这学生压得腰都弯了,那孔明灯才没有掉在他头顶,而是掉在书包上,火苗也只烧破了几本书,而没有伤到学生一点皮毛。另一件事更不可思议,一名学生上学路上遭到一条疯狗的追咬,失足摔倒,疯狗被压在书包下,当场毙命。


    通过这两件事,学生们终于相信,知识不但能创造财富,还能化险为夷,改变命运。


    有了如此给力的防弹衣和千斤坠,校园安全指数大大上升。几年后,各地开始推广什么“书包限重令”,口口声声说要让书包瘦身,减轻学生负担,这简直是缺乏调查研究的拍脑袋决定,简直是置学生们的生命安全于不顾,也难怪校方一直阳奉阴违,千方百计地抵制这一政策,坚定不移地捍卫学生们的切身利益。


    尽管有厚厚的书堆屏障,郑能谅还是很快就引起了郝主任的注意,因为小企鹅。郑能谅的课桌紧靠着教室的后门,从军事角度来看非常有利,既能将整个教室一览无余,又可有效地避开老师从正门搞突然袭击时的视线。但对于身为学习委员的小企鹅来说,这个位置除了离洗手间比较近以外,毫无利用价值。更重要的是,班上基本都是男生和男生一桌,女生和女生一桌,只有郑能谅和小企鹅这一桌违反了这一规律,其中必有蹊跷,再加上小企鹅的特殊身份和矮小身材,这张课桌没理由不成为郝主任的重点观察目标。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明察暗访,果然发现了问题: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他们总是有说有笑的,讨论的还不是学习上的问题;他们常常会交换书籍,不是教科书,而是小说、哲学书之类的;他们会分享彼此的便当和零食,却从来没有想到给郝主任送一份;他们还不顾体统地打闹,更不知羞耻地在对方手上摸来摸去——从远处看不出是在画手表,这些非正常接触就像一颗颗痔疮,搅得郝主任坐立不安。


    要抓典型!而且要抓现行!从此,每次郝主任从前门走进来的第一眼,必然是扫向郑能谅这一桌,一发现异动立即百米冲刺过去,但等他冲到桌边,二人却在埋头看书,抬起头来,一脸无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郝主任迅速改变战术,声东击西,迂回包抄,绕到后门,从门洞里偷窥,搜集证据。这也不用郑能谅担心,因为有人比他更担心。


    众所周知,每一间中学教室都会自然形成两片区域,前半区是江山,座中皆为立志出人头地、出将入相的江山栋梁;后半区是江湖,个个都是立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好汉。这文科一班也不例外,教室最后一排坐着许多从踏进高中的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投身艺术和体育事业的少年,他们的抽屉里除了画板和球鞋,就是小说和香烟,并且当郝主任突击检查时,只能发现画板和球鞋。郝主任这招暗渡陈仓的最大受害者,便是他们。


    在经历了数十本小说和数十包香烟惨遭终身监禁的悲剧之后,受害者们奋起反击,变被动为主动,在郝主任到达预定地点之前设下圈套,比如把一些漂亮女明星的写真贴纸粘在门洞的这一边,看得郝主任心旷神怡、依依不舍。


    贴纸用完了,有一个富有创新和冒险精神的体育生就刮来一堆粉笔灰,搁在门洞里。


    那一口,吹得郝主任半个月都眯着左眼,也吹得郑能谅和小企鹅各分东西。因为瓜田李下,他们最有嫌疑。郝主任把小企鹅安排去和孟楚怜同桌,一方面二人身高相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两位女学霸都互相帮助和勉励,成绩更上一层楼。而孟楚怜原来的同桌则被调去和另一个本来一个人坐的同学作伴,郑能谅就这样独守空巢了。


    郝主任以为惩罚了主要嫌疑人就可安全地偷窥了,结果再次中招,右眼也眯了半个月。


    刚被强行拆散的那段时间,郑能谅茶不思零食也不想,看小说都没心情,但他不敢去找小企鹅,因为她身边坐的那个人会让他心慌意乱。好在小企鹅很念旧,经常一有空就回来和郑能谅聊天,换书看,给他画手表。郝主任据此断定二人的关系已经不是私交甚密那么简单,必须上升到道德品质和作风问题的高度来对待。


    于是,小企鹅和郑能谅开始接受“思想审查”,被郝主任叫去他的办公室,用郝主任的话说是“谈心而已”,实际上却是“谈得心力交瘁死而后已”。


    郝主任先对二人进行教育,郑能谅怀疑郝主任以前是个传教士,实在太健谈了,絮絮叨叨简直要谈出一本《十日谈》来。郝主任先帮二人温习了一遍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从孔子到朱子,从释迦牟尼到穆罕默德,从柏拉图到康德。小企鹅好几次想纠正他的引用错误,都被他的滔滔不绝所打断。接着郝主任又列举了一大堆早恋的危害,真的有一大堆,假如一条危害只有一立方厘米大,他所列举的危害就可以装满一个集装箱。


    然后,郝主任对二人实施“分而击之”的战术,他让郑能谅先回教室等通知,剩下他和小企鹅单独谈心。郝主任用电影里警方惯用的伎俩和腔调暗示小企鹅,你们这算早恋未遂,只要认罪伏法,还是可以宽大处理的。


    小企鹅一听,很不服气:“我们是清白的!您怎么不去抓那些真正早恋的人?”


    郝主任的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呵呵,谁啊?你知道有谁早恋了么?告诉我。呵呵。”


    小企鹅一愣,想了想说:“没有。不知道。”刚才那句话不过是虚指,她确实不知道,回答也非常坦诚,因为如果郑能谅和她不算早恋的话,那么她所看见的其他同学之间的交往也没有符合早恋标准的;至于她看不到的那些事,那自然是不知道了。


    郝主任没把她想得那么单纯,于是又立即提审郑能谅,为了不让二人串供,他还颇有心计地把小企鹅关到隔壁的数学教研室里。


    郑能谅一来,他就皮笑肉不笑道:“呵呵,项菁菁很懂事,很配合,刚刚交代了几个班里早恋的同学,将功补过。现在也给你个机会,说说看,只要说对一半,就证明你没有撒谎,我就会考虑不处罚你和项菁菁的事。”


    郑能谅也是看过电影的人,不禁又怀疑郝主任在不当传教士之后还去横店影视城当过群众演员,那眼神,那语气,虚假浮夸得无以复加,根本没有走心。但谈话的氛围已被郝主任这腔调引向了戏剧化。


    郑能谅没有看到小企鹅回教室,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离奇的念头:看来小企鹅很可能在郝主任的刑讯逼供中服毒自尽了,或者是因为拒不交代而被郝主任残忍地杀害了。为了告慰小企鹅的英灵,郑能谅决定打死都不说。


    郝主任也愈发进入角色状态,进一步诱供:“一个,只要说出一个,我就允许你和她重新坐同桌。”


    看来她还没牺牲,可武侠小说里常说,男主角宁死不屈,最后都能获得敌人的敬佩或者高手的援救,逢凶化吉,然后某某前辈欣赏他的人品,赏一本武林秘笈或者传授一套独门绝学,从此横扫武林、所向无敌。想到这儿,郑能谅觉得还是坚持立场比较好。


    郝主任继续增加筹码:“这样吧,随便透露一点点线索,就给你记一功,要什么奖励随你挑。”


    郑能谅又想起看过的革命影片,那些叛徒在交代了所知道的一切之后,运气差的就被一枪毙了,或者被当作废品一样扔在一边,奖励根本不会兑现;运气好的也会在解放后被“代表政府代表人民”的人一枪毙了。


    横竖都是一死,不如留个好名声,坚决不说。


    郝主任一咬牙:“让你做副班长!”


    郑能谅一哆嗦,惊讶地望着郝主任的双眼,他是认真的。这个条件太有杀伤力了,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对于一个怀才不遇的少年来说,十六岁就获得副班长如此重要的岗位,是一件多么励志、多么催人奋进的事啊!


    郑能谅内心深处是坚决不会出卖同志的,可年少时谁不会犯点小错呢?这应该可以被原谅吧?其实嘛,做不做副班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副班长什么时候可以变成正的。再等一等,等郝主任说“副班长干满三个月就能升为班长”的时候,我就弃暗投明。郑能谅暗暗给自己划了道底线。


    郝主任见他还不肯交代,失望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郑能谅马上意识到副班长才是郝主任所能给出的最高条件,于是决定见好就收,当即把三姑供了出来。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高二的时候她就有好几个男朋友,现在也不可能单身。


    郝主任面无表情:“还有么?”


    郑能谅仔细想了想:“没有了。”


    郝主任伸手抓了抓头皮:“真的没了?”


    郑能谅奋力想了想:“真的没了。”


    然后郑能谅被暂时释放,成天等着自己被任命为副班长的喜讯,结果等来的是单独的思想教育和组团的心理辅导。郝主任为了净化他的危险思想,消除早恋的肮脏念头,亲自上阵每天和他闭门谈心,谈得他都快得自闭症了。这还不够,郝主任又请来一位青少年问题专家,在大礼堂给全校学生上了一堂惊心动魄的辅导课。


    之所以惊心动魄,是因为这位专家的年龄比郑能谅和小企鹅两人的年龄相加还大两倍,他见证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见识过裹脚布、童养媳和贞节牌坊,一生来去除了青少年什么也不研究,全身上下除了嘴皮子哪儿都不利索,长长的头衔听上去威风八面实则废话连篇,瘦瘦的躯壳看起来仙风道骨却是弱不经风。


    老专家有头有脸,也有手有脚,但头脸是用来招摇的,手脚是用来摆谱的,真正的使用功能已经退化,所以走路要人搀扶,倒水要人帮忙,讲话要人鼓掌……这个人就是郑能谅,他被安排在第一排,以便接受最振聋发聩最醍醐灌顶的当头棒喝,顺便扶老专家上下台、给他端茶倒水、在他停顿的时候带头鼓掌。


    “真是委屈你了。”坐在旁边的小企鹅幸灾乐祸地笑道。


    郑能谅耸耸肩:“唉,没办法啊,万一他讲到一半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就驾鹤西去了,那我俩岂不是罪加一等?”


    郑能谅本来还指望自己举报三姑能将功抵过,却发现三姑根本都没来大礼堂接受教育。原来三姑的父亲是县木材加工厂厂长,每年赞助学校好多钱,这大礼堂都是她爹出资整修的,深明大义的郝主任当然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别说不会处罚她谈恋爱,怕是给她介绍对象都来不及。


    郑能谅也由此领悟了一个道理:做叛徒一定要出卖没有靠山的人,否则还是做一个英烈比较划算。


    几番教育之后,小企鹅已不胜其烦,加上高考一天天逼近,虽然她私下里和郑能谅还是好朋友,却不再常常跑到后排来找他玩了。为了抗议处罚的不公正,郑能谅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来批判郝主任,可写了两个自然段就编不下去了。他也想过打个横幅闹个静坐什么的,可未免有些惊世骇俗,还会拖累小企鹅的名声。但积郁难排,最后他选择了一种比较猥琐的方式来发泄。


    在一个美丽浪漫的黄昏,郑能谅躲在教学楼三楼卫生间的窗户后面,冲一对在林荫道上依偎前行的情侣暴喝一声:“喂!学校里不准勾肩搭背!几班的!”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那是校长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