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9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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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十平米的教室,三千二百多步的上学路,两个年少的身影,像地球和月亮一般若即若离。一眼偷瞄,一阵窃喜;一番愁绪,一页日记;一寸相思,一声叹息。


    日子就在这平淡无奇的暗恋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高二,会考之后,开始分班,文科两个班,理科四个班。郑能谅的物理化学即使在作弊非常成功的情况下也未必能及格,根据排除法,他只能选文科班。


    好消息和坏消息接踵而来:孟楚怜也选了文科班,并且和郑能谅一同进了文科一班,郑能谅把这看成是上天的厚赐和命运的暗示,隐隐有预感这一年将会发生些什么;梁晨谛去了理科四班,虽然对他来说文科理科并没有什么分别,但他非常讨厌背书和写作文,于是郑能谅失去了一位给力的战略合作伙伴;三姑也在理科四班,原因和梁晨谛一样,这跟郑能谅关系不大,但至少让孟楚怜身边少了一个嚼舌头的,郑能谅也很欢喜;班长任赣士文理都强,但他的理想是从政为官,所以进了文科一班,继续当他的班长,这可是个坏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新班级的座次又是他说了算。


    果然,郑能谅又没能如愿以偿坐到孟楚怜的附近,依旧被“发配”到最遥远的“边疆”,并迎来了新的同桌。


    郑能谅似乎挺有女人缘,新同桌是个女生。开学第一天,她一进教室就直奔最后一排的角落,将书包撂在郑能谅旁边桌上,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让任赣士在排位表上承认了这一既定事实。


    郑能谅性格内向,不善取悦女生,虽然有时嘴里也会冒出些顽皮的话语,内心却始终比较保守,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她是被他的魅力所吸引的可能性。她叫项菁菁,郑能谅的记忆库里查无此人,二人素不相识,她个子不高,也没必要往后坐,那究竟为何要选这个座位呢?


    当郑能谅向她提出这个疑惑的时候,项菁菁的回答是:“我是想静静。”


    “这你就选对了,我别的什么不会,安静可是最拿手的,静如止水,静如处子,要多静有多静。”


    郑能谅没有自夸,一说完这句话,他就彻底安静了,因为项菁菁对他的回答报以淡淡一笑,然后转过身去,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帕斯卡尔思想录》,自顾自看起来。


    他连帕斯卡尔是谁都不知道,想不安静也不行。


    后来,郑能谅从楼下理科班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帕斯卡尔是17世纪法国的一位数学家、物理学家,就很纳闷:“这项菁菁成天看这些理科的书,为什么要跑来报文科班?还跟我坐一起,莫非是对我有意思?”


    再后来,他发现是自作多情了,帕斯卡尔不仅是数学家、物理学家,还是哲学家、散文家,人家16岁时就发现了著名的帕斯卡六边形定理,而自己16岁了,连帕斯卡尔是干什么的还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被项菁菁看上?

    看来这项菁菁又是个和孟楚怜一样的学霸,郑能谅猛然想起,之前他曾不止一次向老天爷默默祈祷,让自己能和学霸级女神孟楚怜做同桌。如今真的从天而降一位学霸,难道是老天爷显灵的结果?他不由悲从心起,仰天长叹:老天!我要的是学霸级女神,你只兑现前半截算怎么个意思?这也带分期付款的吗?

    但他很快发现,这个学霸并不讨厌,还很可爱。项菁菁长得一般,也不多愁善感,但每次一听到《同桌的你》的旋律时,郑能谅总会先想起她,而不是梁晨谛。项菁菁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比他矮一个头,圆圆的脸蛋,圆圆的身子,连手指都鼓鼓囊囊的,从远处看就像一朵幼儿园时常画的向日葵——全是圈圈。


    郑能谅给她起了个外号——小企鹅,叫到后来几乎忘了她的真名。他不知道她是否满意,只知道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时候,她就挥舞起旺仔小馒头一样粉嫩的拳头去揍他——实际上跟按摩差不多。郑能谅忙改口叫“大企鹅”,她却拍得更紧,他只好又改回来。


    小企鹅有一手绝活:画手表。这是超出郑能谅的理解范围的,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学霸抱着自己的手腕涂鸦的画面,虽然达芬奇可能也干过类似的事,可那是男学霸,精神不正常是十分正常的。


    小企鹅发现郑能谅正诧异地看着自己,便笑道:“要不要给你也来个?”说着,就去抓他的手,一点也没有女学霸的架子,也全无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


    郑能谅却十分敏感地缩起胳膊,一脸戒备。小企鹅不知道这是因为盗格空间,一边灵活地转着圆珠笔,一边开玩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霹雳贝贝。”


    郑能谅不想驳了她的好意,也对她的才艺充满好奇,便从口袋里摸出手套,递给小企鹅,有些害羞道:“你穿上这个给我画。”


    小企鹅眼睛一亮:“哟?有洁癖?”


    郑能谅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小企鹅爽快地戴上了手套,开始在他手腕背面作画,边画边称赞道:“不愧是有洁癖的人,皮肤都这么白。”


    郑能谅第一次被人当画板,有些紧张,小心地问道:“你说,这画被老师看到不会骂吧?”


    小企鹅专心创作,头也不抬:“骂什么?又不是文身。”


    郑能谅感受到透过手套传来的体温,还有呼在他手背上的气流,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有点痒。”


    “忍着点,就当为艺术献身了啊。”


    “圆珠笔水有毒吗?不会有副作用、后遗症什么的吧?”


    “有也没关系啊,反正这又不是我的手。”


    “呃……”


    “哈哈,骗你的啦,我经常给自己画的,画完就用洗掉好了,没有危害的。”


    “哦,你这表怎么只有一根指针啊?”


    “刚好是十二点嘛。”


    “那怎么没有表带?”


    “高科技手表嘛。”


    “可这标志好像是国产的。”


    “别崇洋媚外。”


    总算大功告成,小企鹅志得意满地拍拍手,等待郑能谅的惊叹,却等来一句质问:“这表框不怎么圆啊?”


    “难道要用圆规?”小企鹅脸一沉,一手打开了文具盒。


    郑能谅一看闪着寒光的针尖连忙闭嘴。


    小企鹅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自言自语道:“确实不够圆。”说完,低下头,撅起小嘴,“呸呸”几下,在那只“手表”上吐了一层唾沫,抬起手准备擦掉重新加工。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的唾沫星子落在“手表”上时,郑能谅竟然噗通一声,趴在桌上,晕了过去。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一定是嫌我的口水太脏,吓晕过去了。


    “喂,喂!醒醒嘞!至于恶心成这样嘛?我每天早上都刷牙的!”小企鹅又好气又好笑。


    可任她如何摇晃如何解释,郑能谅都感受不到也听不到了,他此刻正站在道格海棠树前,对着素问镜大声抗议道:“我晕!搞什么!不是说身体接触嘛!怎么口水也能触发盗格空间啊?!”


    “当然可以,唾液也是身体的一部分,一点两点唾沫星子可以忽略,但数量多了也能触发的。”素问镜调皮地晃着舌头,不慌不忙地答道。


    郑能谅没工夫和她计较,他要赶紧离开这里,否则还不知道外面那小企鹅会趁机在他身上再乱涂乱画些什么呢。


    还好,选项不多,两颗金海棠果。在这两个未来里,小企鹅已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材苗条了许多,五官也更清秀了。选择也很容易,因为一个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视角自下而上,可以看出她正独自站在一座高楼的天台边,披头散发,神情落寞,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撕扯她的衣裳,撞得她摇摆不定。而另一个显然比这个要好得多:她坐在一张方桌后面,手握钢笔,满面红光,周围人山人海,桌上摆了一摞书,身后挂着一幅巨大的海报,被工作人员挡住了大半,隐约露出“签售会”三个字。


    成为作家是小企鹅的梦想,郑能谅也很期待与她分享这个荣耀的未来,但如果选择定格它,其中的负能量就会流转到跳楼的一幕中去,而郑能谅当然是希望它绝对不要发生,于是作出了另一种选择:盗走它!


    金海棠果飘然入地,带走了天台、狂风、神情落寞的小企鹅,也令签售会的一幕将会在未来成真,只不过和郑能谅没什么关系了。


    救了小企鹅一命,郑能谅一身轻松回到现实世界,心里猜测着等下会看到她怎样惊慌错乱的糗态,谁知一睁开眼,就看见小企鹅正把头埋在他的手背上专心创作,口中念念有词:“让你装,让你装,画个小乌龟,看你醒不醒。”


    “再画就只能截肢了。”郑能谅缓缓道。


    “哈!”小企鹅侧过头来,“你不是冬眠了吗?看看我画的乌龟,像不像冬眠的你?”


    “这不还是块手表嘛,头、尾巴和四肢呢?”


    “冬眠缩进去了啊,难道你睡觉张牙舞爪的啊?”


    两人正聊着,上课铃响了,郝主任英姿飒爽推门而入。他眼下不光是教导主任,还是高三年级组长,兼任文科一班班主任,同时负责给两个文科班上语文课,这不仅仅是为了多拿几份工资,更是由于本届高三汇聚了十几位县里大人物的子女,上头十分重视,也是千载难逢的立功良机。


    头顶名牌大学中文系硕士、市作协会员、县文联理事、县文艺创作研究室特别顾问等光环,身负三十六次在省、市、县大大小小征文比赛中获奖的辉煌战绩,郝主任早已功成身退,归隐江湖,如今只有诺贝尔文学奖和县里的领导才能劳其大驾亲自出马,这可是郑能谅以及本届高三全体学生的莫大荣幸。


    望着台下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不懂感恩的不良少年们,郝主任脸色沉了下来,扬起教鞭狠狠地抽了无辜的讲台几鞭,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高三了,心里都有数一点。”郝主任没有多说,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大字:我的梦想,我的老师。


    郝主任转回身,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本来计划讲一讲郭沫若老先生的诗,但是看你们都没有进入状态,就先布置个作业,写篇作文。题目就从这两个里面任选,可以说说自己的梦想,远大的,平凡的,阳春白雪的,吃喝玩乐的,都可以;也可以谈谈对老师的看法,可以写我,也可以写别的老师,大家放开手脚,畅所欲言,尽可能地把心里想的都写出来。”


    郑能谅看着“我的梦想”这四个字,脑海里蹦出的画面就他和孟楚怜手牵着手走过绿树成荫的操场,走过洒满鲜花的红毯,走过荆棘丛生的山川,走过细水长流的时光……这就是他的梦想,但只能在梦里想想,如果让郝主任知道就会被定性为非分之想。


    他把目光转向另一行字:我的老师。和“我的梦想”恰好相反,这是个充满现实主义气息的命题,自从进入高三以来,每天和老师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对于老师的看法,真要和郝主任说的那样畅所欲言,写上三天三夜也写不完。但郑能谅是个谨慎的人,看出来这是一个陷阱,正如古代皇帝们搞的开门纳谏,说得中听或许会赏根骨头吃,批逆龙鳞就小命不保了。


    思来想去,郑能谅还是规规矩矩、一笔一划地写道:从小,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科学家,造福人类……


    第二天,郝主任把郑能谅叫到办公室,狠狠表扬了一番,夸他有文学天赋,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由郝主任亲自负责的校文学兴趣小组,每月只需交一百元会费。


    同时受到表扬的还有班长任赣士,他创造性地把两个作文命题合二为一,写了篇《我的梦想就是成为郝主任那样的老师》,情真意切,荡气回肠。


    起初动笔写的时候,郑能谅只为完成任务,并没什么感觉,可一旦翻开作文簿看着上面那些违心的文字时,不免有些无地自容。再一看任赣士这篇,顿时更加无地自容——连违心都违不过人家。


    任赣士毫不犹豫接受了郝主任的邀请,成为文学兴趣小组的副组长。郑能谅则展开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一方面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作文,另一方面实在心疼那一百元会费。


    “不急,回去慢慢考虑。”郝主任说着转过身去和任赣士开始商量文学兴趣小组的下一次集体活动。


    郑能谅长吁一口气,溜向门边,忽然在桌角一沓作文本里发现了孟楚怜的名字,心跳瞬间加速。他平复了一下情绪,瞟了一眼郝主任和任赣士,发现他们没有注意到他,这才小心地掀开孟楚怜的作文本。


    字如其人,清新秀丽,言出肺腑,鲜活生动,将孟楚怜那一个个美丽的小梦想徐徐铺开呈现在郑能谅的眼前,并深深烙进他的心底:游九江八河,掬一捧最纯最清的水;览三山五岳,看一眼更高更远的风景;拥抱金色的沙滩,聆听海风温柔的倾诉;策马广袤的草原,感受天地震颤的脉搏;漫步寂寥的戈壁,翻阅历史厚重的画卷;骑行苍茫的藏疆,呼吸信仰蒸腾的气息;考上父亲曾就读过的那所大学,读她最喜欢的新闻系;当一名云游四海的旅行作家,记录美好生活的点点滴滴;觅一座云淡风轻的小城,谈一场地久天长的恋爱……


    郑能谅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孟楚怜的内心世界,以前她在他心中只是个不近烟火的天使、遥不可及的女神,但这一刻,她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朴素平凡,细腻纯真。他没想到,她的文笔和她的人一样美,更没想到,她所憧憬的种种梦想几乎都与他不谋而合,令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要不是郝主任的视线飘了过来,郑能谅真想一把将孟楚怜的作文本揣入怀中据为己有。


    从这一刻起,郑能谅更坚信他对孟楚怜的喜欢并非一时冲动,也不是出于寂寞或虚荣,而是心灵的交会与共鸣。


    回到教室的时候,他忍不住多瞧了孟楚怜几眼,她正戴着耳机练习英语听力,没有注意到五米开外异样的眼神。不过有人注意到了,郑能谅的屁股刚沾上板凳,旁边就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你抽屉那本日记里有多少首写给孟楚怜的情诗呀?”


    郑能谅一惊,他一直以为他深藏不露的情愫能够瞒天过海,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连情诗也暴露了,忙冲小企鹅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是标准的老实人不打自招,滑头点就应该反问:“我怎么不知道?”


    小企鹅并没有深究他话里的破绽,只答道:“你刚才看她那眼神,就跟卡西莫多看爱丝梅拉达的一模一样。”


    “谁?”


    “《巴黎圣母院》,钟楼怪人。”


    “骂我丑啊?”


    “是说眼神一样。”


    “那就是眼睛丑呗。”


    “别钻空子,你每天晚自习都在偷偷写日记,还捂着不让我看,肯定是写情诗什么的嘛,而且每次有她在的场合,你都会显得很呆,这就是心虚的表现。我敢打赌,你肯定不敢让她给你画手表。”


    这个赌实在够狠,郑能谅的解释毫无底气:“因为她没你画得好呀。”


    小企鹅噗嗤一笑:“瞧把你紧张的,她又漂亮又聪明,喜欢很正常啦,班上喜欢她的又不止你一个。”


    有情敌?郑能谅瞬间警觉起来:“还有谁?”


    小企鹅说:“你把花名册拿来,划掉女生的名字就都是了。”


    “哪有那么多?”


    “对她有好感的恐怕是有那么多的,只是看她的眼神和你一样的不多,看得出你比他们认真,也更深情哦。”


    “这也看得出?”


    “那是,我还看得出你正直善良,勤劳勇敢,爱祖国爱人民,有理想有担当,做朋友绝对一流。”


    郑能谅正为秘密的泄露心烦意乱,却见小企鹅一本正经地开起了玩笑,便道:“呃……你知道的太多了,看来我只有将你灭口。”


    “大侠饶命,我谁也不会告诉的。”小企鹅假装求饶道。


    郑能谅摇摇头:“如此重大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还没等郑能谅想出“灭口”的方案,小企鹅又安慰道:“放心啦,我才没那么八卦呢,何况你又没有给我什么好处,我凭什么帮你牵线搭桥?就算我说了,她也未必会信呀。再说,对她有好感的男生那么多,她就算信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嘛。”


    这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让郑能谅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是最后一句话又让他有些惆怅:是啊,那么多人喜欢她,她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呢?

    小企鹅嘿嘿一笑,补了一句:“自己的事自己摆平,我要等你自己向她表白。”


    对于郑能谅来说,那将是一个非常庄重的时刻,在一个极其遥远的未来。于是他窃笑:“那你可有的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