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8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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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漫过窗台,爬上秦允蓓的床。郑能谅被这慵懒的暖意唤醒,挺起脖子四处张望,只见秦允蓓正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拔眉。他一把抓起被子一角抱在胸前,声音颤抖:“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今年的金马影帝非你莫属了。”秦允蓓吹了吹镊子,头也不回道。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起床开个玩笑有助于保持一天的好心情。”郑能谅边解释边穿衣服,忽然发现秦允蓓的枕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枕头边。


    “真没干啥啊?”他的后背渗出细细的一层汗。


    这下轮到秦允蓓开玩笑了:“好啦,我会对你负责的。”


    郑能谅把手伸进秋衣里搓了搓,掏出来朝空中一弹,道:“仨月没洗澡了,你也不嫌脏啊?”


    秦允蓓没好气地说:“还好意思说啊,整个一邋遢大王,我要睡你脚那头早中毒身亡了。”


    “你以为睡我枕头这边就没事啦?”郑能谅淡淡一笑,反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双袜子来。


    “你大爷的!我说怎么换了一头更臭了!”


    “你个没良心的,我这不是怕熏到你,才特意把袜子藏在枕头下面压住的?谁猜得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我也没猜到世上还有把臭袜子塞枕头底下的变态。”


    “就算没有塞袜子,跟我睡一头也是很危险的事。我这人有个怪癖,睡到爽的时候就容易情不自禁练起铁砂掌,手会到处乱劈,经常劈死蚊子苍蝇什么的,你说万一练到你这漂亮的脸蛋上岂不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昨晚你手是老实得很,可嘴巴唧唧歪歪愣没歇过,好几次忍不住想掐死你。”


    “说梦话?不会把银行卡密码泄露了吧?”


    “谁稀罕,你是一直在唱歌。”


    “窦娥冤!六月飞雪!我从小就养成了打死也不唱歌的好习惯,你看我至今也没有出过一张唱片,这就是强有力的铁证。污蔑我唱歌这招实在是太拙劣了。”


    “还好有记录。”秦允蓓一按桌上的随声听,里边真的传出断断续续的噪音,虽然很轻,仍能依稀分辨出“哼、嘿、耶、又……”等关键词。


    郑能谅没想到这丫头居然闲到会把过程给录下来,轻叹一声,道:“其实我轻易不在人前唱歌,常言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只有懂得欣赏的人才值得我献出夜半歌声,你能见证这一历史时刻可谓三生有幸。”


    “太有幸了,被你折腾这一晚,人都老了几岁。”秦允蓓对修剪好的眉毛很是满意,端着镜子百看不厌,却被郑能谅一把抢了过去。


    “唉,你……”


    郑能谅举着镜子迎向秦允蓓的脸,忽然称赞道:“啧啧!惊为天人!”


    秦允蓓喜出望外,一把抢回镜子,左看右看:“效果那么好么?真的管用?”


    “如假包换,”郑能谅一脸严肃地把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惊,是惊吓的意思;而所谓天人,天蓬元帅是也。”


    “想死啊你!”秦允蓓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她右手食指的指甲是胎儿时期的文物,经过十几年的精心培育,可以让所有亲身体验过它威力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螳螂和螃蟹都敬畏无比。


    好在郑能谅不是第一次领教,当即使出一招金蝉脱壳,将刚穿到一半的外套奋力甩开,才幸运地只掉了一层皮而已,叫道:“你这听喜不听忧的昏君!就喜欢瞎打扮,进口的名牌化妆品效果也不见得比几毛钱的蛤蜊油好到哪里去,满足你们女人的虚荣心罢了。”


    秦允蓓递上一个鄙夷的眼神,道:“女人爱打扮还不都是男人的错,谁让你们只关注女人外表,感性得只喜欢性感。”


    所谓涵养,就是当女生表达她的观点时,如果观点正确,你应当拥护;如果观点错误,你必须苟同;如果无法判断正确与否,你只有装傻。因此秦允蓓一说完,郑能谅立刻回答:“哈哈!”


    这种反应给了秦允蓓不小的鼓舞,于是得寸进尺地想将他俩昨晚的事定义为鸠占鹊巢,郑能谅毅然抛弃涵养表示反对,因为她还睡在自己床上。她又说这是与狼共枕,郑能谅也强烈抗议,因为严格地说他俩分别睡在毫不相干的两个枕头之上。


    郑能谅认为唯一恰当的说法应该是:同床异梦。


    等秦允蓓梳妆打扮完毕,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来到西都大学校园内最热闹也最脏乱的食府路,瞧这名字起得多贴切,“食腐路”。


    “昨天你收容了我一夜,这顿我请。”郑能谅点了两个最便宜的砂锅。


    秦允蓓感慨道:“哟,这么大方,你昨天该不是溜出去打劫自动取款机了才会被关宿舍楼外的吧?”


    郑能谅白了她一眼:“就不会想点好的?再穷不能穷情义,我这人一向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


    秦允蓓趁机问道:“那我一直这么喜欢你,怎么说对你也有知遇之恩,这恩重如山的,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来感谢我呢?”


    郑能谅淡定地喝了口茶,答道:“大恩不言谢。”


    秦允蓓恨恨道:“怎么都难不住你是吧?就你这自以为是的邋遢鬼,也就本小姐瞎了眼会看上你。”


    郑能谅动作夸张地甩了一下头发:“哼,虽然我不是那种在女生楼下捧一束野花、弹二手吉他、唱三流歌曲,头发长到第七颈椎以下的情场浪子,你也不能否定我对广大异性的吸引力。”


    秦允蓓笑道:“吸引力?只对中老年妇女有效吧?”


    郑能谅毫不示弱地拍拍她的脑袋:“比如你,典型代表。”


    和郑能谅唇枪舌剑是秦允蓓生命中第二大快乐之源,比这更大的快乐是和郑能谅在一起。也就是说,即使郑能谅不这么有趣,她也对他无法抗拒,无法抗拒他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神态,无法抗拒他在校园里踽踽独行的背影,无法抗拒他不急不缓的从容,无法抗拒他不卑不亢的气度。也只有在他一个人面前,她才会做回最纯粹的自己,无须收敛,毫不做作,自由自在。这种自在体现在食欲上尤为明显,昨天生日宴席上她几乎没主动出过筷子,都是裘比轼夹菜给她,可现在面前只剩郑能谅,她当然要大开吃戒。


    一个砂锅怎么够?这食府路绝非浪得虚名,虽然脏了点乱了点,美食可谓应有尽有。一会儿工夫,秦允蓓就已经消灭掉三十串羊肉串,五只烧饼,三根火腿肠和两对鸡翅了,还喝了三罐可乐。


    郑能谅用一脸的惊叹掩饰对钱包的心疼:“知道吗,你让我想起狄更斯的一部小说。”


    秦允蓓忙着啃鸡腿,头也不抬:“什么小说?”


    “《大卫?科波菲尔》。”


    “什么意思?”


    “大胃,可不肥耳。”


    他的意思是说:暴食如此,秦允蓓居然还能保持美妙的身材,都不知道那些食物吃到哪里去了,让人不得不怀疑能量守恒定律的科学性。相比之下,有的人就很凄惨,哪怕喝水也会发胖,比如杰叔。


    杰叔的身材在西都大学内外算是小有名气,而且大有用武之地,比如谁买了双新皮鞋,觉得太紧,硌脚,只要把它借给杰叔穿一个礼拜,拿回来保证变得宽松无比。有一家减肥中心还把杰叔的半身照和斯瓦辛格的半身照做到海报里,向客户们展示“某会员”接受减肥疗程前后的效果,极具蛊惑力。杰叔却自暴自弃,一边变本加厉地纵容食欲,一边故作忧虑地问郑能谅:“你说我吃这个会不会长胖?”


    郑能谅说,你应该问“我吃这个会不会长得更胖”。


    答案是不会,因为他已经胖到了极限。


    郑能谅把杰叔这些故事讲给正在狼吞虎咽的秦允蓓听,结果换来赤裸裸拉仇恨的回答:“放心,我怎么吃也吃不成那样的,我从小胃口就好,就是不长肉,可把我妈愁死了。”


    秦允蓓说着又舀起一勺混沌来,朝郑能谅努努嘴:“别光看啊,你也吃。”


    “我不饿,看你吃就饱了。”郑能谅皮笑肉不笑道,手上已悄悄摸出学生证,等下不够付账就只有把它先押这儿了。


    “对了,想起个事,”秦允蓓吃得兴起,话锋一转,“翡翠苑那边最近放出十几套单身公寓,设施齐全,环境整洁,租的人可多了。”


    不等郑能谅接茬,她又道:“你看昨晚这种情况多麻烦,要是我们也搬出去住,不就不用看门卫阿姨的脸色,也不用听左邻右舍的叨叨了?那儿暖气又好,床铺又大……”


    西都大学外语学院东侧围墙外不远处是城乡结合部,那里曾经有不少濒临倒闭的小旅社。后来老板们牢牢抓住校园爱情大井喷这一历史机遇,将旅社改成出租屋,翡翠苑是其中档次较高的一家。


    这一变革直接导致西都大学出现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波校园鸳鸯迁徙潮,并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校区附近成人用品商店的税收增长率超越了挪威森林覆盖率,远近有名无名的妇科医生都成了名牌轿车的主要消费群体,区域经济发展结构的平衡性迅速被打破……


    校方一贯空洞贫乏的思想教育和简单粗暴的管理手段根本无法遏制迁徙势头,折腾到最后只剩一撮撮单身汉像一群群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于一座座虚脱的学生公寓。事实再一次证明,校规从来就是一道形同虚设的马其诺防线,只对那些本来就不可能违反它的学生们起作用。


    不少校领导开始为此感到焦虑,“纠风办”应运而生——这也是裘比轼的创意,他对明朝历史颇有研究。“纠风办”的成员大多是从校管处和退休老干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探案高手,精通潜伏、追踪、偷拍、抓捕、审讯等多项技能,令情侣们闻风丧胆,敬畏地称他们为“厂公”。“厂公”们思想纯洁、道德过硬、信仰坚定、心思缜密,在他们眼中,那片出租屋无疑是“罪恶的制造所、淫荡的发源地”。他们富有责任心,以“五讲四美三热爱”为准则,充满怀旧情怀,常常“遥想当年”,也就是学校严令禁止学生谈恋爱的那段“光辉岁月”,那时候他们有法可依,抓到谈恋爱的学生,轻则乱棒打飞,重则勒令退学,那种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是几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如今世风不古,学校的规定逐渐宽松,学生们的思想也日益解放,校园恋情大有得寸进尺星火燎原之势,只有靠老一辈“执法先锋”来教年轻人什么是规矩了,一想到自己任重而道远,“厂公”们就心怀激荡热血沸腾。


    其实,秦允蓓大半年前就向郑能谅提议到校外租房子去“过家家”了,说这是时代趋势,是民心所向,是男女友谊发展到高级阶段的必经之路。


    谁知郑能谅兵来将挡,竟然扭扭捏捏半天,说出个让秦允蓓笑掉大牙却又天衣无缝的理由来:“不好吧,人家还未成年呢。”


    此话不假,郑能谅六岁上小学,五年制,所以考入大学时才十七岁,是那一届年龄最小的新生,连选举权都没有,班上每个女生逮住他都让他叫姐,着实令他自卑了好一阵。大一下学期初,郑能谅认识了秦允蓓,一个月后,她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他的确还没过十八岁生日。秦允蓓追问他生日是几月几号。郑能谅毫不犹豫答是圣诞节,把秦允蓓急得咬牙切齿。


    如今圣诞已过,郑能谅肯定已经成年,秦允蓓借着昨晚之事重提旧案,还特意选择在吃饭的时候说,可谓用心良苦——众所周知,在饭桌上谈事情成功率会高得多。


    但郑能谅还有个杀手锏:“你也知道,我那怪病碰不得,咱们住一起你很不方便的。”


    “没关系没关系,”秦允蓓听出了松口的迹象,马上趁热打铁道,“我们可以分床睡的,主要是生活上有个照应。我还上网查过,那什么脑神经紊乱综合症有不少是心理和精神原因造成的,说不定两人一起住久了更有助于你减轻精神紧张呢。”


    郑能谅没想到她还做了功课,愣了愣,道:“住在出租屋里,人不能碰,还要照料生活,那你岂不成保姆了?哪有这样的情侣?”


    秦允蓓忙解释:“别的情侣住出租屋也不是光卿卿我我的,还有很多正经事可以做的嘛!”


    郑能谅一本正经道:“嗯,我也这么想的,他们其实搬进出租屋,锁上门窗,焚香沐浴,穿戴整齐,正襟危坐,一同探讨《第一哲学沉思录》,或者一起研究薛定谔方程。”


    “讨厌,”秦允蓓轻轻捶了他肩膀一下,又好笑又好气:“三句话就没正经,你看我们昨天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不也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郑能谅故作后悔状,长叹一声道:“甭提了,本来想戴上手套占你便宜的,可惜后来太困睡着了。”


    秦允蓓脸一红:“谅你也没那胆,说真的,你难道不觉得那种与世无争的二人世界才称得上生活吗?”


    郑能谅耸耸肩,道:“租房要花很多钱,钱花光了还拿什么生活?”


    秦允蓓说:“钱不是问题。”


    郑能谅笑笑:“钱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但根据约定,这种开销必须AA制,付一半租金也会让我面临生存危机的。何况问题也不是钱,你想,当大家都随波逐流地在外租房之后,空荡荡的宿舍不就相当于我们的私人住所了?又便宜又宽敞,何必再多此一举出去租?再说,外面到处都是租屋的情侣,反倒不清静太平。”


    秦允蓓无言以对了,嘟囔道:“你的思维方式不正常。”


    郑能谅把这当成一种褒奖:“我要是正常人,你又怎么会看上我?”


    秦允蓓忽然来了兴致:“对哦,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看上你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郑能谅早有思考,分析得头头是道:“你想,假如我问你,然后你说出几个所谓的优点,而这些优点实际上是我心情畅快时的一种即兴表现,或者是许多人都共有的一种不足为奇的传统美德。那么万一哪天我心情不好表现不出这种品质,你是不是会觉得我变了甚至被我欺骗了?或者当你遇到另一个在这些方面表现比我更出色的人,是不是又会觉得我不过如此?更麻烦的是万一你喜欢的其实是我的某些缺点,那我该怎么办,这些缺点到底改不改?改了,你就不喜欢了;不改,我就是知错不改。何况一个把缺点当优点的女生,精神和价值取向上很可能有问题,我又怎么能为了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而让你暴露自己的缺点?”


    这一气呵成的回答足以将秦允蓓的头脑绕晕,但她直接避开了攻击,托着腮帮崇拜地看着郑能谅,痴痴道:“你知道吗,你扯淡的时候简直酷毙了。”


    郑能谅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心中暗想:“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一个人会与秦允蓓彼此相爱,运气好一点还能白头偕老,但不会是我。”他不是傻瓜,当然明白秦允蓓的心意,可是秦允蓓并不知道他的苦衷。秦允蓓不知道盗格空间的存在,不知道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发生过什么,不知道郑能谅心中的秘密,更不知道他昨天在商场的那一次艰难的选择。这些事,他无法明说,她无从知晓,盗格空间究竟是一种祝福,还是一种诅咒,郑能谅也不确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此生已经不可能和秦允蓓有什么结果。在秦允蓓朝郑能谅的眉心戳出那一指之前,他和她之间已经隔着一个人;那一戳之后,命运之神又为他们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其实从一开始,郑能谅也没打算和秦允蓓有什么结果,可这一路走来,无论他是旁敲侧击的暗示,还是斩钉截铁的拒绝,都治标不治本,反而一次次激起秦允蓓更大的兴趣和斗志。“众心之心”雪莱想必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否则怎会写下如此深刻的诗句:“爱虽被拒绝,仍会投怀送抱。”


    既然智者都说得如此明白了,郑能谅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得和秦允蓓保持现有的关系。他相信四年一过,天各一方,距离和时间就会替他们做出选择。也许不用过多久,她就会发现彼此的不合适,或者感到厌倦,其结自解。所以他不止一次告诉秦允蓓:“发现适合你的,千万不要错过。”但秦允蓓显然理解错了,她一直觉得他就很适合,并且认为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暗示她要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