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21 18:38      字数:7647
    若说长安城里乱成了一锅粥, 芙蓉园也好不到何处去。


    自那日遣使归城后,萧崇便呕出一口血来,一头昏睡过去, 直在榻上将养了数日。


    只不过不知何人有心隐瞒,天子抱恙的消息竟半分也没流露出去, 而长安来的书信一并被搁置一侧,无一送到天子面前。


    如此一来, 上书陈情的萧懋越发惴惴不安。


    崔村屡屡请见萧崇, 都被人拦了回来。


    他时常觉得事出有异, 意图前往长安查探一番,却被人拦了回来,用的借口皆是天子病中, 无令不得任何人出入。


    如此整整十日,直到杨子嗟领兵而去。


    “杨大人。”


    杨子嗟一身戎装,却也不像是要奔赴边疆的打扮,崔浔有心试探,出声喊住了他, “杨大人今日怎不曾陪陛下对弈?”


    杨子嗟大约是觉得无所畏惧, 扬了扬手中的令牌,朗声道:“长安城中有贼人作祟, 陛下怕太子殿下稚嫩, 特命臣前往协助。怎么崔直指, 有何指教吗?”


    崔浔一拱手:“如此小事,何劳杨大人, 绣衣司专善此道,愿为大人效劳。”


    无论如何,他都得出去看看, 以免诸事不可收场。


    杨子嗟却不如他愿:“陛下在外,还劳崔直指时时看顾,怎好离身。时候不早了,杨某还是早去早回得好。”


    说罢,便大步流星朝外去了,再不理崔浔。


    崔浔欲追上去再说几句,却被人拦了下来,生生被困在如此一方天地间。他气急,挥袖往萧崇寝宫而去,出不去,总得设法见到萧崇才是。


    然而直至深夜,才让他两桩心愿皆如愿。


    崔浔被人请了进去,扑鼻皆是药汤气味,萧崇一时苍老许多的声音在远远唤他:“过来吧。”


    崔浔快步上前,跪倒在地,还未来得及情愿前往长安,又听萧崇道:“替朕去一趟长安。”


    他心中一喜,急急称是,便要起身往外赶,却不料萧崇又道:“替朕,把太子擒来。”


    果真还是出事了。


    崔浔问道:“陛下,为何?”


    萧崇似乎很是疲惫,极难吐出几个字:“不必问了,捉来便是。”


    崔浔不知自己如何出了芙蓉园,又如何上了马往长安赶去,只是宽慰自己,好在只是捉来问话,至少萧崇也还有事想问清楚。


    他如此想着,勉强稳了心神,驱马往长安城赶。


    本该是宵禁的长安,此刻喊声震天,更有战鼓相擂,崔浔打眼一望,城门不知何时已被人撞开,杨家的人竟能长驱直入。


    他重重夹了马腹,朝着城内而去。


    城中尚算不得惨烈,除了杨家军与太子扈从倒地的尸体,倒是未见百姓有伤。


    喊杀声四起,其间夹着杨子嗟的喊声。


    “太子藏匿贼寇,斩杀天子来使,尔等岂敢助纣为虐,负隅顽抗!”


    崔浔躲过一支冷箭,借马背腾空而起,一个翻身准确立在杨子嗟身侧。


    所谓擒贼先擒王。


    概不管这些荒唐事如何而起,至少不能让杨子嗟如此仗势,岂不令局势愈发难解。他将随身佩刀横在杨子嗟颈间,与他同立在城墙之上。


    “杨大人,让你的人住手!”


    杨子嗟斜了一眼:“崔直指。”


    崔浔逼着周围几个人不敢上前,踢起一把刀,飞在擂鼓之人身上,一时静了许多:“陛下有旨,招太子问话!”


    杨子嗟笑道:“是招太子问话,还是擒太子问话?崔直指年少有为,可不敢做出阳奉阴违的事来。”


    正说着,底下人头攒动起来,杨子嗟一撇,急忙道:“不必管我,速速拦下太子殿下!”


    东宫的人好不容易杀出一个口子,护着萧懋与梅拂衣往外跑,还未跑多久,却见大片大片的人往他们这里涌来,着实有些无力抵挡。


    崔浔瞧着底下形势,自然知晓杨子嗟想趁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要了萧懋的命。


    他撇开手中这个无用的人质,一脚踹在身边的弓箭手上,硬生生夺了他的弓把。


    围堵过来的人防不住暗箭,着实有不少倒地,一时也让东宫的人少了些压力,勉强跑出去几步。


    “崔浔!你莫不是也有反心!”


    杨子嗟劈手夺了一把刀,冲着崔浔劈去。他出身行伍,力气大得很,没有什么花架子,尽是平铺直叙的招数。


    崔浔左右闪躲着避开不少,又要兼顾着为东宫的人辟出生路,一时有些独木难支,直直被逼到角落。


    “杨子嗟,谁有反心自己心里清楚。你屡屡下毒手,可是想越过陛下。今日我在,你便别想成事。”


    “那倒是要让你瞧一瞧,谁的本事更大些。”


    杨子嗟早已红了眼,全然不想留着他的命。


    崔浔射完最后一支箭,来不及闪躲,只得用弓把挡了一击。


    杨子嗟看他捏着断成两半的弓把,不由得意起来:“我看你还如何阻我。”


    底下早有人高高举起刀,正对着萧懋劈去,崔浔这里自顾不暇,只得一脚踢在杨子嗟身上,将那废了的弓把凌空掷去,妄图生出些奇迹来。


    然而终归远了些,那弓把不近不远落了地,眼看便要出事,横空生出来一把豁口的刀拦了这一击。


    崔浔眼中亮了亮,是嘤嘤!

    杨子嗟自然也看得清楚,暗自呸了一声,总是这两人坏他的好事!


    崔浔眼睛亮,远远便见那红色衣裙的小姑娘,同他比了个口型——放心。


    底下有了秦稚,想逃出生天倒是不难,崔浔也得以全了心思来对付杨子嗟。


    到底是才人辈出,杨子嗟那点功夫,放在崔浔这里显然是有些不够看了,不过几招便落了下风,被人一脚踩在底下。


    崔浔远远望了眼,人已经跑远了。方才好不容易放了人出去,现在还得去把人找回来。


    他甚想一刀了断了杨子嗟,来回想了许久,还是松了腿,复又翻身上马去追萧懋一行人。


    *

    萧懋他们跑得并不远,窝在一处破庙里休整。


    秦稚把布包递过去,里头有她准备的两套衣裳,供萧懋与梅拂衣换上。


    萧懋接了衣裳,却不急着换,只是问起秦稚:“苕苕如何了?”


    “安置在城外,我听到动静才来的。”秦稚草草答了,撕下衣角的一条为自己包扎伤口,“殿下和良娣先换衣裳吧,这样才好逃出去。”


    萧懋环顾一周,皆是为了护他周全的人,各自躺着,也不知下场如何。他把布包递给梅拂衣,柔声道:“还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让他们跟着孤做一辈子罪人吗?”


    梅良娣急急出声:“殿下.……”


    萧懋反握住她的手:“奸人误我,可笑愚笨一世,着了他们这般并不高明的道。只是孤当真无错吗?”


    秦稚包好了伤口,透过篝火看向萧懋。他的脊背微微弯曲,身上还穿着华贵的绣服,一朝贵人,一夕落魄,原来不过如此。


    四下静谧,萧懋轻声道:“肆意妄为,刚愎自用,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秦稚接了一句:“殿下不必自暴自弃,未必便是山穷水复了。方才崔浔拦下杨子嗟,殿下当也看见了,既是奸人,便有说得清的一日。”


    “兰家的事,这些年可曾说清?”


    萧懋已是自暴自弃,了无生机,他站起身来,细细在每一个跟着他的人身边查看过来。


    每一个平日里未必说着忠心不二的话,到了这个关头,却是他们不离不弃,而那个黄舍人,早已不知了去向。


    萧懋倒也不怪他,生死关头,各奔东西,人性如此。


    “孤最大的错处,便是从始至终,都未明白一桩事。”萧懋背对着秦稚,立在破败的石像前,“君臣父子,君在父前,子为臣后。如今醒悟,悔之晚矣。”


    电光火石间,谁也来不及阻拦,他一头撞向了石像,登时血流如注。


    “殿下!”


    梅拂衣几乎是扑过去,手肘磕在地上,勉强垫在萧懋身下,还颤着手去捂那个血窟窿。


    秦稚半跪在地上,慌乱着从袖上撕下一条布带子来。


    血大块大块涌出来,很快沁满了帕子,萧懋因为痛原地抽搐着,还不忘伸手拭去梅拂衣脸上的泪。


    “.……不怕,去找元贞……”


    “殿下,殿下撑住,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萧懋艰难扭过头,望向秦稚,说出来的话支离破碎:“孤死了……你们才好去交差,不至……不至于跟着一路.……一路逃命……你,还有崔.……”


    萧懋早已没有什么活着的念头,伤心最深,不过是连父亲都不信他。


    说什么留得青山,不过是哄骗世人罢了。


    如他所言,皇室之中,父子情谊到底比不上权利。


    萧懋只交代了几句,只觉得身子轻了起来,亦或是他胆小,不敢再去面对日后种种,倒不如死得干净。


    他只听得耳边哭泣声越来越轻,眼前也越发黑了起来,光灭之前,似乎有人来了。


    崔浔顺着痕迹一路寻来,待至破庙时,便见眼前一派狼狈。


    “殿下!”


    不过到底还是迟了些,萧懋了无生息地躺在梅拂衣怀里,半边脸上都是血迹。


    梅拂衣止住了哭泣,静静瘫坐在地上:“崔大人,您可以交差了。”


    说着,她慢慢放下萧懋,转过头来,拿一双无波的眼睛看着秦稚:“多谢女郎了,容我夫妻二人苟活片刻。”


    旋即她便要冲着萧懋撞过的那一角奔去,不过转瞬,地上便又多了个人,挣扎着往萧懋那里爬。


    “我与殿下,夫妻同体……”


    生同衾,死同穴。


    秦稚摸了摸梅拂衣的脉,摇着头伸手替她合上双眼,扭过头去问崔浔:“眼下怎么办?”


    “送殿下和良娣回去。”


    东方既白,长安城衰败不如往昔。


    崔浔借马驮着两具尸体,步步接近芙蓉园。


    “大人,您这是?”


    有人上前阻他,还当他得了什么疯病。崔浔胡乱抹了一把脸,朗声朝着里面喊:“陛下,崔浔奉旨带回太子殿下与梅良娣!”


    如此来回喊了两遍,才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个人:“陛下正与玉稽大师相谈,崔大人且先稍待片刻。”


    崔浔错愕着抬起头,竟连玉稽大师都来了吗?既是如此,他便非要闯一闯。


    崔浔将身后的场景露了出来,好让这些人看清楚,萧懋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果不其然,那人惊慌失措,转身便往里去通报。


    不过片刻,便见萧崇被人搀扶着往外来,身侧还有位年老的僧人,这便是玉稽大师了。


    也是如今的太上皇。


    只是玉稽大师并非萧崇生父,而是叔父。昔年圣祖唯有萧崇一子,年幼无以即位,便将皇位托付于胞弟,待萧崇长成后,皇位又落了回来。玉稽大师子嗣心有不甘,夺位争权,玉稽大师亲手平了,便遁入空门为僧。


    早有人解下萧懋,平放在地上,面无血色,只是额上窟窿吓人。


    萧崇颇有些老泪纵横,踉跄几步:“懋儿!”


    崔浔将夜里的情形如实禀来,连带杨子嗟暗下毒手,一桩不落下。


    还未等他言毕,匆匆赶来的戚观复倒是忙着要将过错推到萧懋头上:“陛下,昨夜杨车骑不过是捉拿逃犯,听闻长安城门迟迟未开,若非殿下有何不可说之事……”


    “父子家事,何时轮到你多嘴?”


    萧懋幼时,玉稽大师也是抱过的,年年皆有岁礼而来,哪怕化归方外,到底也是疼爱过的晚辈。


    他一句话断了戚观复接下来的长篇大论,接而转向萧崇道:“素来奸恶之徒,方图苟且偷生。死生大事,别寒了人心。”


    玉稽于萧崇,无异于父亲,他说的话,萧崇不会不听。


    萧崇别开头,命人拖走戚观复。父子家事,无论萧懋如何,如今人死在眼前,是半句也容不得他来说的。


    “去缴了杨家的兵权,好好查查。”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六月里,崔浔往宫里去递案卷。


    也亏得玉稽大师,萧崇下了狠心要办这件事,谁也不敢拦着,细枝末节的事清算起来,杨家也算是彻底垮了台,前几日召回杨子真,今日便要批复判决。


    崔浔怀里揣着封信,不时偷眼去瞄秦稚,有件事他还真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秦稚拿手扇着风,开了口:“你不就是想辞官吗,有这么难开口?”


    崔浔诧异,她这是从哪里晓得的。


    “我能掐会算。”秦稚同他开着玩笑,“开玩笑的,昨天去找你,看到写好的辞表了,想走就走,反正没什么好留恋的。”


    官场冷漠,做了纯臣也有许多身不由己,还不如回蜀中做个土财主来得自在。


    只是崔浔的想法倒是不止如此,他心里有桩亏欠着的事,总想弥补一二。


    当日混乱,萧元贞被黎随带出城去,如今不知下落。


    他伸手握住了秦稚的手:“年纪轻轻便要告老还乡,还未娶你过门,没让你做一日官夫人。”


    秦稚嫌他捏着手热,却也并不挣脱,只是道:“官夫人倒是免了,你还是陪我到处走吧……”忽而她想起什么来,“可恹恹还在宫里,我们走了,她怎么办?”


    “她是宫妃,走不了了。”崔浔有些无奈,“不过兰豫既能请来玉稽大师,如今也是前途甚好,有他照看,想来无事。”


    秦稚想了想,倒也是如此,兰豫很得玉稽大师青眼,连带着萧崇倒也不再厌弃他,也算得上是桩好事吧。


    “左右我们也要走了,把永昌公主送还给他吧,就当是谢他照管恹恹。”


    崔浔点头,又说起他们的事来:“待我送父母还乡,一起去看看阿翁。”


    他忽的凑近了过来:“这回是名正言顺去拜见泰山了。”


    秦稚面色微微涨红,别开了头,手里捏得却越发紧了。


    这个傻子,他们两个,从来都是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