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21 18:38      字数:7897
    秦稚时常想, 人这一辈子总不能总倒霉,到了该到的谷底,必然触底反弹, 如她再遇崔浔,亦如兰豫蛰伏这些年。


    若是再早上几日, 单单擒了一个季殊,也不至于令施展嗣这般顺风顺水, 可巧叫他们遇上了杨浮月病故那一日。


    且不管萧崇的做派透出对杨浮月的几分真情, 至少乍一眼看来, 是个痴情模样,逾制下葬便罢了,还爱屋及乌地进封其子萧策为秦亲王。单单如此尚嫌不够, 却让施展嗣送来个供瞌睡用的枕头,季殊。


    萧崇一时忆起季殊入岁羽殿如入无人之境,又念着殿中杨浮月钟爱的玉屏,登时连连夸赞施展嗣少年有为,加官进爵倒让不少人眼红。


    “官职不高, 不过也够了, 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崔浔说起此事时,倒也没有太多艳羡之意, 只是略略感叹两句。


    原本还有些担心兰豫的谋划未必如此容易, 还需他暗中扶上一把, 如此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秦稚明白这个“他”指的是何人,也知他多少有些忧心, 重情重义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兰豫所谓的殊途之说便当真只做壁上观。


    崔浔又道:“我也不知道他如今在走的是否是正途,每一步如履薄冰也罢了,可做的是惹火烧身的事, 万一哪天他也觉得这团火能为他所用,也不知道能不能拦得下他。”


    沿途也有不少人,他说得隐晦,眉头总也化不开愁绪。


    秦稚想了想,朝着远处高耸而起的云台一扬眉,鼓励似地用刀柄碰碰他:“你拦不拦得住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永昌公主大约是拦得住的。岂不闻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还是他珍爱的美人。”


    她摇头晃脑起来,甚至不时啧啧感叹两声,仿佛说的不过是话本里的一出戏,事不关己。


    崔浔也忍不住跟着扯扯嘴角,抬手捏上她近日饱满些的手腕,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是啊,英雄最难过美人关。”他刻意将调子拉长,轻柔地像晚春和风,在秦稚心里慢悠悠挠过。


    明明只是重复她说过的话,偏偏被他又带着许多别样的风情说出来。秦稚慌乱中白了他一眼,倒打一耙道:“自己过不去就把过错推到人家美人头上,管你们过不过的……”


    崔浔笑了声,还想着再逗逗她,却被来人断了兴致。


    街道周遭顿时静了许多,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伴着些金属相碰的声音,直奔到崔浔面前,喊了声:“大人。”


    秦稚抬头,认出是绣衣司里的人,面色有些搅扰了他们的尴尬,更多的是藏不住的焦急之色。


    想来是有什么事吧。她抽回手,往前走了两步,让出空来。


    崔浔负手,点点头,那人上前附耳。


    也不知说了什么,秦稚只是瞧着崔浔的面色不过转瞬便沉了下去。两句话的功夫,秦稚平白无故打了个冷战,她摸摸鼻子,还想问句话,却见崔浔快步凑到她跟前。


    “绣衣司出了点事,你先回去。”


    说罢也不等秦稚答话,大步流星朝前去了。


    秦稚摸了摸随身不离的刀,并不十分听话地绕了条路,依旧朝着绣衣司而去。


    *

    绣衣司由当今天子设立,向来威严森森,鲜少有人敢在此处造次,今日却不知触了什么霉头。


    那扇铁青色的大门紧闭如往昔,却架不住门前有人硬要破门而入。绣衣使守在门前,并不敢拔刀,只是举着刀鞘阻拦。


    余下那群硬要往里闯的人,腰杆挺得笔直,只差拿鼻孔瞧人,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奉谕旨前来。


    秦稚跟着崔浔一路而来,见这阵仗,乖觉地寻了棵枝繁叶茂的树隐蔽身形。


    好在那群人桀骜,说话声音也十分洪亮。


    “崔直指来得当是时候。”为首的那个尤为如此,拿手在腰间摸了片刻,直将块玉牌送到崔浔面前,“这群东西拿刀阻拦,只说是无令不得擅入。倒想请教崔直指,他们口中的奉令是谁的令?”


    崔浔认得此人,似乎姓黄,是萧策的伴读。


    “绣衣司专行杀戮之事,阴气森然,不及秦王府上浩然正气。小公子即是书读的烦闷了,也不必来崔浔这里寻乐处,莫让殿下等急了。”


    有才无德,读了些书便瞧不上人,即算崔浔认得他手中的玉牌,也忍不住出言讽刺两句。


    那位伴读面色一冷,哼道:“崔浔,我奉谕旨前来,没空和你胡扯。速速让开,否则闹到陛下面前,你这个绣衣直指也做到头了。”


    崔浔半步不让,泰然道:“绣衣司创立之时,陛下亲言,此地事关紧要,任何人不得擅入,崔浔等人自不敢懈怠。今日小公子携令而来,既是奉诏,崔浔不敢阻拦。”


    他悠悠转了话:“然,若不明小公子为何事而来,崔浔自不会相让。”


    黄伴读嗤笑一声:“来时陛下曾言,若是崔大人问起,但说无妨。季殊罪大恶极,不该久留,不过杨夫人新丧,陛下不忍兴屠戮之事。”他瞥向身旁人端着的一壶酒,“这,便是天大的恩赐。”


    鸩酒入口,见血封喉。


    萧崇想让季殊当即毙命,甚至不必有司专审,一概刑法不过,连枭首等寻常法子概弃之不用,反用一壶毒酒。


    崔浔轻笑一声:“原来如此。不过向来有事,陛下皆不假人之手,规矩不可废,今日之事,还需入宫请旨。请小公子坐。”


    他不肯退让,硬要遣人入宫奏禀,黄醍带的人有限,一时也不敢贸然入内。


    两边一时僵持下来,崔浔挥退了守门的人,孤身握着一柄刀立在门前,面上带笑,然而那副罗刹模样怎么也看不出来善意。


    “自当依律行事。”


    黄醍啃不下这个硬骨头,倒是顺着台阶而下。左右是陛下的旨意,难道还能改变什么不成。他虽不明白秦王为何急于取季殊的命,甚至不惜借着杨夫人的名头哭着一场求着陛下允准,然派到他头上的事,专心做成了便是。


    他这里想不明白的事,崔浔也并无许多头绪。


    季殊这个人,身上的人命不少,要他一条命不算亏。只是萧崇如此急迫,似乎怕他多活两日便坏事的模样,着实奇怪,况且还是秘密处死,这样的行事,着实怪异。


    崔浔在黄醍身上来回打量,这人年岁尚小,借着为萧策伴读向来倨傲。瞧着他得意志满的样子,崔浔一时歇了想从他那里套话的心思。


    如此蠢笨,能知晓多少。


    派去的人走了片刻,崔浔纹丝不动。


    他心中自有盘算,季殊该死,可不该是这个时候。当年云中城战败的事,还未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何况季殊与杨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死了,岂不是浪费了这些时日的功夫。


    杨家?


    崔浔忽然了然,容不下季殊的,唯有杨家,是他疏忽了。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季殊的命,今日或许当真保不住了。他忽的抬起头,双眼眯了眯,瞧见树后无意漏出来的一抹衣裙。


    日头有些大,她跟了一路,又蹲着守了这些功夫,也不晓得累不累。


    转眼间,派去请旨的人回转,板着脸同崔浔转达萧崇的意思,与黄醍说得并无差别。


    崔浔这才让出路来,命人推开大门,脸上并无异色。


    “小公子请。”


    黄醍甚是满意,他自问今日这差事办得妥当,既要了季殊的命,也让崔浔吃瘪,回去秦王必然要夸他两句,也让父亲母亲面上有光。


    眼看着一片黢黑吞没了几个人,秦稚站了起来。绣衣司里头是跟不进去了,难不成她还在这里候着不成?


    还不等她拿定主意,倒是老熟人谭渊凑了过来。


    “女郎,日头有些大,直指请您歇息片刻。”


    青壁高墙密不透风,半点声音也传不出来。秦稚点点头,倒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左右等崔浔了事,总会来寻她。


    一时人群散去,绣衣司又成了从前那般门可罗雀的模样。


    崔浔一路往最里行去,全然不管身后黄醍不时被囚人骇到的惊呼,当真娇弱不堪。


    直至最里一间,其中漆黑不可见,全靠着一枝微弱的烛光供着。


    周身有些腐臭的气息,黄醍皱着眉头,拿手背捂着口鼻,不耐烦道:“就是他?”


    “季殊。”崔浔命人去了锁,弯腰往里去。


    季殊似乎正酣睡,不耐地拿手挥了挥,全然不理人。


    崔浔抬脚踢了踢他裸露在外的脚心:“醒醒,秦王府上的黄小公子来了。”


    季殊悠悠伸了个懒腰,懒洋洋抬头看向崔浔:“哟,来了?睡够了,老子该上路了。”


    他平静地有些可怕,想是一早便料到会是如此下场。


    “天子厚恩,留你全尸。”崔浔回首,冲着黄醍道,“小公子,不来验明正身?”


    黄醍愣在外头,里面两个人你来我往也不知在说什么,该死的那个丝毫不慌张,拦他的人如今似乎巴不得他死。


    他正犯嘀咕,被崔浔的声音猛地吓了一跳,脚不是脚地往前走了两步。


    崔浔又道:“你也算是值了,黄小公子送你上路,秦王这个面子可是大了。”他久久没等到黄醍上前,猛地回头,漆黑里一双眸子亮得骇人。


    偏生崔浔似笑非笑,谈笑间似乎并非人命:“既是奉命而来,还请小公子亲自动手。”


    黄醍懵懵上前,几个人挤在逼仄的刑监里,死囚隐隐低吼不过一个来回,便让他败下阵来。


    崔浔犹嫌不够,背对着黄醍,说些他见惯的事:“鸩酒荟天下剧毒,只一口便让人五脏六腑绞着断裂,目眦尽裂,死状没有圣贤书好看,小公子可别手抖.……小公子?”


    “崔浔!”黄醍被吓得不轻,偏生还想要些面子,“你!”


    崔浔:“小公子若是下不去手,便去外面歇着。”


    黄醍犹豫着,诱人代劳自然是再好不过,可他总得看着人咽气。


    崔浔回身,从他手上接了酒过来,居高临下道:“不过片刻,小公子信不过崔浔,晚些再派人进来查探便是了。”


    绣衣司有进无出,黄醍料想崔浔也没这个胆子同当今天子对着做,一时放了心,忙不迭往外撤了几步,省得见着那等惨状。


    季殊眼睁睁看着他唱了这出戏,支起一条腿。


    “就这个胆子,连你这里的老鼠都比他有用。”


    崔浔屈膝蹲下,将手中的酒盏往地上一摆,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季殊为自己满斟了一杯酒:“宫里的东西,专门给那些金尊玉贵的娘娘喝,能惨到哪里去,你个龟儿子也就骗骗外头那小子了。”


    崔浔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这话。


    鸩酒集天下剧毒不错,毙命不过一瞬。不过这东西惯常是用来处死宫妃或皇室中人的,为保全颜面,死相确实难看不到哪里去。


    哄骗黄醍,不过是他心存些许侥幸,死到临头,或许季殊愿意说些有用的话出来。


    譬如杨家做下的那些腌臜事。


    偏偏季殊不肯。


    “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倒确实还有几件怕的事。”季殊晃动着酒盏,“不过要说死还真算不上,常山大侠说得好听,其实不过东躲西藏的一只狗,连天日都见不得。”


    说着,他便要将酒一饮而尽。


    崔浔抬手按在他腕上,用了些力气,供他再说上几句:“季殊,值得吗,要你命的是杨家和秦王,而非我崔浔。”


    季殊亦以力相拼,两相争斗之下,酒盏一偏,毒酒尽数泼在地上。


    打斗声传了出去,黄醍以为出了何事,凑近小心翼翼瞧了眼,很快又缩了回去,只问了句:“崔直指,可结束了?”


    崔浔并未理他,只定定看着季殊。


    季殊凑到崔浔耳边,道:“老子头一桩怕的,便是看你这死人脸得意。是而你想知道的,老子偏不告诉你。”


    “嘤嘤在外面。”崔浔思忖良久,还是选了这个他不齿的法子。


    季殊笑起来:“她在不在又如何?我去换她,是因为老子活够了,不是因为别的。她是个有趣的人,不过比起让她开心,还是让你不爽来得值当。”


    他铁了心不愿再说,外头黄醍又催得急。


    崔浔站了起来,到了这关头,他依旧不肯说,断不是为杨家作保,而是家仇使然,他与黎氏绝无和解的可能。


    时间拖得已经够久,黄醍尚能糊弄过去,萧崇那里却不好交代。


    “那便,请吧。”


    季殊低低笑出声来,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鸩酒。


    当真是见血封喉的宝贝,须臾间便有了反应,他张张嘴,满口鲜血奔涌而出,混杂着一句不怎么成句的话。


    崔浔侧耳辨了辨,大约是一句。


    “若无姜方尽,老子与她才是绝配。”


    崔浔冷眼瞧着他断气,脖颈往旁一偏,一挥手便往外走。


    黄醍见人出来,匆忙上前:“崔直指……”


    崔浔斜眼觑他一眼,冷声道:“自己去看吧。”


    到底是做了绣衣直指多年,只一眼一言便让黄醍不敢多言,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来得这般脾气,只招呼着人入内查验。


    崔浔大步走了出去,立在门边借风散去身上携着的些微血腥气,心头堵得慌。


    什么叫他和嘤嘤才是绝配,胡说八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人真是不要脸。


    崔浔咬了咬牙,亏得他先前还觉着季殊舍身去换嘤嘤,自己有几分愧对于他。


    呸。


    正想着,那边传来个声音:“走吧。”


    崔浔抬头,秦稚不知何时又等在树下,正朝着他这里走来。


    崔浔慌忙换了个表情,迎了上去。


    “他死了?”秦稚怀抱着刀,朝他身后望了一眼,不过也只一眼,又把目光放回到崔浔身上。


    崔浔点点头,不敢靠的太近。


    “他作恶多端,该有这一日的。”秦稚回身,与他并肩往外走,语气淡淡,“给他祭一杯酒吧。”


    人行恶事,也有善举。这一杯酒,算是谢他过往做的那些傻事。


    崔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了话头:“我明日再陪你去灵台看殿下吧,午后还有些事要处理。”


    秦稚抱着刀,一如往昔道:“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方用了午饭,天边便隐隐有雷声滚动,街头一时热络许多。


    秦稚正站在墙头揪辛夷花消食,外头突然有人来报,灵台起了大火,她急急注目远眺,登时脸色大变。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