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21 18:38      字数:8296
    数日后, 长安城流言依旧不止,俞家闭门不见人,似乎全不在意这些微末小事。


    崔浔本想着参俞七郎一折, 责他言行无端,结果硬生生被金长源保了下来, 将这些说成是儿女胡闹。萧崇只在意俞七郎是否有用处,只象征性地遣人去崔府送了些缎子金银, 便要当做无事发生。


    只这一来, 乔恹便愈发不好了。


    这日晨起, 露水未晞,趁着人烟稀少,崔府里驶出一架马车。乔恹双目失神地坐在里头, 秦稚在一旁陪着。


    闹到如此地步,婚事也没必要继续下去,金长源大约有些愧疚,出面做了说客,替两家解除婚约, 不过两家到底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乔恹的名声就此毁了, 崔夫人本想再替她寻摸户好人家,谁知旁人一听, 连坐下来说一说都不愿意。


    为今之计, 也只有远嫁一条路了。然而乔恹如今得了心病, 崔夫人也不舍得一时间放出去,想着与其留在城里听人说三道四, 不如到城外的庄子里养养精气神。


    是而,才有秦稚与崔浔送这一程。


    车马很快出了城,乔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秦稚替她顺着背, 又屈指敲敲车壁,提醒外头的崔浔慢一些。


    “姐姐,我是不是命不好。”乔恹半伏着身子,一手搭在秦稚腕上,唯一的朱钗剧烈晃动着,“父亲早亡,我与母亲在叔伯手里相依为命,后来母亲也去了,幸得有姨母垂怜。本来我也以为上天眷我,谁知是如此,甚至还累计表哥为我四下奔走,我大约天生便是带了煞吧。”


    秦稚替她把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如幼时般轻轻拍拍她的头:“说什么傻话,都说了否极泰来,把身体养好,好日子自然在后头。”


    说着,又让乔恹把头枕在自己膝上,从一旁取过篦子,慢条斯理地替她蓖发:“什么都不用想,再过些时候,庄子里的桃花也要开了,到时候折几枝,你教我酿桃花酒。”


    城外庄子离得不远,等秦稚蓖完发,车马也正好停了下来,崔浔掀起帘子,把两人从里头接了下来,才由秦稚与婢子扶着人往里头走。


    庄子比不得崔府气派,不过也是崔夫人遣人静心打理着的,干净整洁的屋舍早早按照吩咐收拾过,女儿家用的一应俱全。秦稚扶着乔恹在榻上坐下,起身推开窗子,后头便是一片桃花林,想来不出三月便能芳菲满枝头了。


    “把人照看好,若有不妥,随时来寻。”


    崔浔到底是在意这位表妹的,给庄子里的人留下鼓鼓一个荷包,仔细吩咐两句,才回转头对秦稚道:“走吧,还要去殿下那边。”


    还有要事在身,他们不能久留,只是宽慰了几句,便回身往外走。弃了马车不用,一人一骑,翻身上马便扬尘而去。


    送他们至门边的乔恹遥遥望了眼,目之所及皆是秦稚衣裙扬起的红色。从小秦稚便是她向往的模样,时至今日依旧如此。潇洒恣意,坚强勇敢,身上有不输男子的魄力,或许也是因为如此,表哥才会如此看重她,事事与她同行。


    可也只能是向往,终她一生,也无法及秦稚十分之一。


    被如此羡慕着的秦稚并不晓得乔恹有如此想法,只是满心记挂着接下来的事:今日能得见永昌公主。


    是太子昨日遣人来的消息,七日做法业已结束,灵台递去消息说是邪祟已被驱逐。太子提议欲见胞妹一面,萧崇遣人问话灵台,终在今日午后允准太子上灵台。


    太子为羊桑止一事,特意安排秦稚扮做随从一同前往。


    一路几乎没有耽搁,不过赶至灵台之下时,太子萧懋已然蹙眉立着,身边跟着不少人,其中还有医师随行。


    见着他们二人翻身下马,也只是略略颔首,示意他们过去。


    秦稚与崔浔走近至太子身侧,才惊觉萧懋眼下乌青弥散,似乎夜里睡得不安稳。


    崔浔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萧懋抬手捏捏鼻梁,微微摇头:“心里不安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随即又道,“崔直指在此处稍候吧,孤与秦女郎去去便回。”


    崔浔无缘无故自然不好上灵台,没得还被当成站队太子让萧崇上心,得不偿失的事倒也不必去做。


    “是。”


    崔浔接过秦稚递过来的金错刀,回身走到一棵树下静静候着。


    “走吧。”


    萧懋带着人一步一步踏上灵台,许是早得吩咐,步道早早被人洒扫过,特意来恭迎太子殿下。


    秦稚紧随其后,无心去观这巍峨壮景,只是一心一意往前行着。


    不过百步,便登临灵台,有人迎了出来。秦稚抬眼一瞧,果然便是羊桑止,只不过当真就把自己包装得仙风道骨许多。


    羊桑止并未跪地磕头,只是行了个道家礼:“恭迎太子殿下。”


    萧懋颔首:“听闻天师七日法会已毕,孤奉命来看永昌公主。”


    他并不低头,反倒与太子四目相接,随即又扫过身边之人,最终将目光留在秦稚脸上,似笑非笑道:“永昌殿下如今正在殿中静坐。不过殿下随侍众多,恐惊扰上天。”


    萧懋回头看了看秦稚,只点了一名医师与秦稚,定下只他们三人入内。


    岂料羊桑止虚拦了一把,又道:“这位女郎身上戾气太重,需得饮下符水方可入内。”


    身边小童很快捧来一盏清水,羊桑止凭空化去一张符纸,灰烬没于茶盏中,如此尚嫌不够,他咬破手指,滴入两滴鲜血,这才命人将茶盏递到秦稚面前。


    纸灰混着血水在盏中呈现出诡异的颜色来,烟火燎过的气息犹在鼻尖。这样的东西能不能去除戾气不知道,对人体必然是有害的。


    秦稚抬眸,冷冷盯着羊桑止,想从他脸上看出些意图来。然而后者波澜不惊,似乎当真如他所说一般,只是为了去除戾气。


    “那便多谢道长了。”


    秦稚不愿多耽误功夫,谅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当着众人的面下手,捏起茶盏一饮而尽。不过为了防止味道在舌尖停留,她几乎是放开嗓子,让这一盏不明之物径直灌下胃去。


    羊桑止满意一笑,让出一条路:“殿下请。”


    顺利入得殿中,秦稚嗓子眼里冒出股恶心来,作势呕了两下。


    萧懋慌忙扶住她:“如何?快替秦女郎诊治。”


    身后的医师上前把过脉,却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对着萧懋摇头。


    秦稚却明白,水没什么问题,不过是他小人得志,却不敢对太子使这个下马威,用到了她身上罢了。


    “没事,就是味道不大好。”


    秦稚摆摆手,退到太子身后继续往里走。


    殿中轻纱逶地,正中的蒲团上坐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一动不动。身旁有个贴身婢子守着,看着动作,像是正在焚香。


    不知为何,里头的人越是平静无波,秦稚心里却越发不安,尤其这样的熏香闻着,让人如坠云端,甚至使不上力气。


    萧懋与秦稚的想法也相去无多。他的脚板慢了下来,从轻纱间穿身而过,直到最后一层轻纱掀起,永昌清楚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苕苕?”


    萧懋放缓了呼吸,轻声喊着永昌的小名,却并无反应。


    身边的婢子慌忙放下香匙,跪地以迎萧懋。


    秦稚跟着走近,只见永昌公主虽端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却紧闭,面容安详,似沉睡一般。


    萧懋连着喊了几声“苕苕”,终不得回应,颤着手探去永昌鼻下,终在探得那一息微弱的鼻息时,长舒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永昌并非康健,萧懋显然也是动了怒气,指着跪伏在地上的婢子厉声道:“若不从实说来,即刻拖出去斩了!”


    那婢子在地上一抖,很快带了哭腔道:“奴婢不敢欺瞒太子殿下。自法会结束后,我家殿下便一直不好了。”


    “如何不好?”


    “时而亢奋不受约束,时而困顿时时入眠,这香也是无法,才点来为殿下安神。”婢子始终不敢抬头,却一五一十说得十分清楚,“还有,殿下已甚少有清醒之时。”


    秦稚一震,什么叫很少有清醒之时?

    “何意?”


    “殿下很多时候,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萧懋怔怔,却依旧握着胞妹的手,颤着声音喊来医师看诊:“快。”


    婢子突然抬起头,满面皆是泪水,膝行着爬到萧懋面前,重重磕了下去:“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家殿下吧,即算当真是邪祟,殿下吃得苦也够多了。”


    萧懋眉头一皱,斥责道:“大胆,苕苕乃大周公主,又岂会是邪祟,休得妄言!”


    “并非奴婢妄言,只是连我家殿下自己都瞧见过,从她身子飞出一团蓝色的火。整整七日,还有凄厉的叫声响起,也是因为如此,殿下不出此门一步,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婢子把自己袖子捋起来,上头密布着牙印,甚至还有的带着血迹,“殿下疯得厉害后,便无人愿意来照料,奴婢受过殿下的恩,也唯有如此才能报答一二。”


    正巧医师号完脉,蹙着眉头道:“殿下的身体有些虚弱,不过并无异像,也无中毒痕迹,不过有些郁积于心,才导致精神混乱。”


    秦稚追问:“可能看出用过什么药?”


    “都是些安神进补的药。”医师查看过桌案上喝剩的一碗药道,“对人体无害,反而还能帮助殿下稳定许多,或许当真是因为所谓邪祟之说?”


    萧懋气急,拂袖将案上的药碗与香炉掀翻在地:“胡说八道,瞧不出病来便推脱邪祟之说,无能之辈!”


    正在此时,本端坐着的永昌突然睁开了双眼,满是迷蒙无知,呆呆看着萧懋握着自己的手。


    大概是说话声响了些,才让她从梦中惊醒。秦稚看着她,便能推想这几日她过得并不好。哪里还有原先一国公主的骄傲自矜,此刻只是木楞着不知一切,来回打量着他们。


    “苕苕。”


    永昌公主听得有人喊她,咧嘴一笑,随即飞快低下头,一口咬在萧懋右手虎口位置,直到些微血丝渗出。


    “殿下!”


    殿中之人大多惊呼起来,唯有萧懋仿佛没了力气,任由永昌咬着不放。半晌,他才回身问向医师:“可能治好?”


    医师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来,并无把握道:“臣学识不精,不过眼下可为殿下施针,说不定可以暂缓此等症状,让殿下暂得清明。”


    对于一个近乎癫狂的人施针属实有些难度,医师寻了几个角度,迟迟不敢落针。偏生那婢子又不敢花大力气去抱住永昌,生怕一个不慎伤了人。


    秦稚想了想,从地上站起来,熟练地将永昌两只手困在掌中,另一手探到她背后,把人往自己肩头一按,力道正好,不足以伤人,却也让永昌无法挣脱。


    “先生请。”


    医师擦擦额头上的汗,终是落下了第一针。永昌吃痛,却无法逃避,一张嘴咬在了秦稚肩膀上。


    “秦女郎……”


    秦稚摇摇头:“殿下放心,秦稚无事。”


    整整十三针,永昌便咬着她的肩膀如此久,秦稚愣是一声痛都没有喊,直让萧懋都暗自钦佩。


    最后一针落下,永昌才渐渐松了口,有哼唧声在秦稚肩上传来,低低的哭声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委屈。秦稚松开抓着她的手,把人扶正。


    虽面带戚戚,却比之前的神色好上不少。萧懋试探着喊了声:“苕苕?”


    “哥哥。”永昌没有喊皇兄,反而像极了撒娇一般喊着哥哥,随即又扑进萧懋的怀里,“哥哥,我是罪人,是我招来邪祟的,我好害怕.……”


    若非她应了萧懋喊得那声苕苕,只怕秦稚还要怀疑她依旧癫狂。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相信自己就是邪祟这种无妄之言呢。


    萧懋抚摸着她的头发,以作安慰:“苕苕不是什么邪祟,苕苕是公主,哥哥带你回去。”


    “不要,苕苕不要出去,不要.……不要出去。”


    “哥哥带苕苕回家呀。”


    永昌不住地缩着身子:“苕苕不要出去,出去了会让天下遭难的,不要,我不要.……”


    许是情绪波动得厉害,断断续续说完几句话,她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萧懋问道:“可有别的法子?”


    医师回道:“太医院能者众多,林医正于此道颇有钻研,若是由他看诊,或许有所助益。”


    “好。”


    萧懋几乎没有多想,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永昌肩侧,把人打横抱起,半点犹豫也无,大步朝外走去。


    不管看不看得好,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这里了。短短七日便至如此地步,若是时日再长一些,怕是连性命都有虞。


    秦稚转了转自己的肩膀,伸手一摸,有些微血迹,永昌公主这一咬着实有些狠了,回去还得趁崔浔不注意上些药才好。


    她如此想着,便跟着到了门前,萧懋抱着人被羊桑止拦下。


    “殿下容禀,永昌殿下如今邪祟离体,七窍有损,才会有如今的表现,若贸然将人带走,恐伤及魂魄,届时便不好了。”


    萧懋冷冷哼了声:“妖道,时至此刻还敢妖言惑众,孤今日若非要将人带走,你又待如何!”


    羊桑止挥了挥拂尘,早有一队佩刀卫士赶来。这是萧崇特意拨给他,为防有变,只听命于羊桑止。


    “贫道奉命驱邪祝祷,殿下万金之躯,此事难两全。贫道所能作为,不过请旨陛下。”


    两厢就此僵持下来,谁也不肯退让,秦稚护在太子身前,生怕有人大胆靠近。


    萧懋喊了秦稚:“不必怕,他们不敢动孤。”说罢,点了近侧的一个黄门,“父女天伦,孤便不信父皇视苕苕不顾。去请旨,孤要风风光光接苕苕出去。”


    羊桑止也不阻拦,只是让人放行,由着小黄门去请。他心里早有准备,只要危机社稷江山,便没有什么能重过去,萧崇能把永昌囚在灵台一次,便能囚禁她第二次。何况这些日子杨夫人身子又见坏,他早已上过折子,说是邪祟还未除尽,杨夫人是替陛下挡了这一劫。


    果不其然,前去报信的小黄门脚程极快,转眼便带了太医院的林医正来,伏在地上回话。


    “陛下说了,这些日子黎皇后与杨夫人病中,恐过了病气给殿下。灵台清静,公主殿下在此处住着甚好。不过陛下挂念,特意命林医正前来看诊,并免去禁制,可时时探视。”


    萧懋脸色一变,他们的父皇即算到了如今地步,也依旧不肯让他带走苕苕吗?


    即便免了禁制又如何,苕苕这样的模样,不在身边如何能安心。可若是今日强行带走她,便是当着众人之面忤逆萧崇,萧懋这个太子也算是做到头了。萧懋不肯把人放回殿中,还是梅拂衣走了过来。


    “殿下。”梅拂衣清瘦不少,出声试图解围,“让公主留下吧,妾前几日搬去与公主同住,已好转许多。之后禁制解了,也方便殿下时时探望,若有不妥,妾时时遣人去信。”


    萧懋不为所动,梅拂衣又道:“公主如今的模样,若是让皇后娘娘瞧见,只怕徒添忧心,于病里不好。殿下若是信妾,便将公主留在此处,由妾看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