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24-3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5445
    2020年,在锦城。


    林知鹊刚刚过了28岁的生日,如果算上在另一个时空呆的那大半年,应该快要29岁了。


    杜思人是26岁半。


    她们整日整日待在一起,每天睁眼看见同一抹晨光,拥抱,亲吻,缠绵,也有时候,只是牵着手聊天。杜思人觉得,相处是与亲密接触一样重要的事,她热衷于和林知鹊一起吃饭,一起做家务,或是在林知鹊工作时静静地待在一旁。


    新冠疫情肆虐,到处都在封禁,杜思人想偷偷溜出去放风,林知鹊恐吓她:“万一你被感染了,再顺便把病毒带回2011年,你就是千古罪人。”


    不让她出去,她便马上培养了新爱好——玩手机。


    虽然她一开始对林知鹊的iPhone11pro不屑一顾,坚持要玩自己的iPhone4,林知鹊问你在那上边玩什么?她说我玩愤怒的小鸟,你没玩过吧?90后,小屁孩。


    结果隔了半小时,林知鹊从房间里走出来倒水喝,发现她躺在沙发上,正目不转睛地刷着抖音。见林知鹊来,她赶忙举到她面前给她看,说你看你看这个笑死我了。


    林知鹊:怎么样?我们这儿的玩具不错吧,80后大姐姐。


    不错,不错!杜思人连连称是。你刚才叫我什么?可不可以再叫一遍?

    林知鹊喝着水,抬起脚来踹她,踹完,临走前,又俯下身来亲了亲她。


    隔日,京东快递就送来一台新手机,杜思人很震惊,于是又爱上网购,热衷于在淘宝直播间秒杀,买了一大堆日用品,要不是疫情导致快递堵滞,她能把家买成仓库。


    她看网络电视,找了一部最新版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来看,说是要忆往昔,看了一会儿,皱眉问,为什么换了一个女主角?


    林知鹊抱着笔记本电脑在一旁加班,抬抬眼皮看了一眼。换了女主角?不是因为片场出了爆炸事故,原来的女主角辞演了吗?


    杜思人很困惑。没有啊?前段时间他们杀青,淼淼还替我送了花。


    林知鹊停下手头的工作,抬起头看她。她问,怎么了?林知鹊摇摇头说没事,然后起身挪到她身旁来,依偎着她坐。


    她在家跳舞,短视频平台上常常会有各种新的热门动作,她看一两遍就会,拍不露脸的视频上传,偶尔心血来潮,找一段老歌,编几个动作,很快有了小十万粉丝,mcn公司联系她,问她要不要做职业网红。某天,她的视频底下忽然出现一条评论,写着:“真的觉得你好像一个人。要不是那个人已经离开很多年,差点就要认错了。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在电视上认识那个人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是我的光。虽然可能不太礼貌,但我可以把你当成她吗?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她没有走,她只是隐姓埋名,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杜思人把2008年后发生的所有事一点一点地讲给林知鹊听,坦然地讲了所有失意,林知鹊没有过多评价,但从来不吝惜拥抱她,陪她玩各种情人间的幼稚戏码,她假装委屈,她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哄她。她好像从死胡同中回过了头,意识到一切都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困境,她仍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转,若落入最低谷,转身亦有一个怀抱可去,那么最低谷也没有什么可怕。


    二月底,城市生活的步调逐渐复原,商铺开张,写字楼重又运转,林知鹊大多时候还是留在家里办公,只偶尔去公司开会。


    某一天,杜思人独自待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的iPhone4响了。


    屏幕上显示着李淼淼的名字,她吓得目瞪口呆,响毕一次,对面又拨了一次。


    她接了。


    是些工作上的事。


    她嗯嗯啊啊地应着,末尾,假装不经意问:“今天是几号来着?”


    “今天?2月13啊。”


    她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她不敢开门,怕一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只好凑到阳台门旁边,伸长脖子,看见楼下宣传栏仍旧挂着“防疫就是命令”的宣传横幅。


    她在2020年接到了2011年的来电。


    林知鹊马上从公司赶了回来。


    iPhone4的信号再次消失了,这张电话卡在2020年早已欠费停用。


    她们对视好一会儿,林知鹊说:“我们公司离这里大概有六公里远,现在是十一点半,我离开家一共两个小时。”


    陆续做了几次测试后,她们得出的结论是,林知鹊是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系钮,若相距太远、时间太长,她就有被断开连接的可能。有一次她甚至拨通了路小花的电话,路小花说你在锦城?在哪里?我开车来找你啊。


    “这不公平,凭什么你在那边就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


    “可能性有很多种。比如说,我在那边除了你还认识别的人,比如说另一个我还活着。何况你在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人,还是个名人,你这张脸出现在外边,人家会以为撞鬼。”林知鹊说,“也好,至少我们知道了你该怎么回去。”


    回去。


    近来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林知鹊给杜思人买了新的围巾、新的渔夫帽,命她乔装打扮好,带她出门去遛弯。外边人人都戴着口罩,这才让她不显突兀,只有低头走出小区门时,门卫大爷多看了她几眼。


    她们去了艺术学院,学校延迟开学,因此校园里人烟稀少,天气晴朗,但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再望不见姑娘山了,城市扩张了不知多远,远望尽是陌生的楼房。


    杜思人感叹:物非人非了!


    林知鹊说,也不全是,有一些东西还在。


    她们恰好走到杜思人曾住过的那栋宿舍楼下,小货车刚刚开走,烘焙的香气四溢,面包房来了新的一炉。


    杜思人低下头,凑到面包房低窄的窗口旁,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红豆包。


    面包房的阿姨瞥了她一眼,又特意凑近窗口凝神看她,然后说:“我记得你呀!你是不是毕业好多年啦?”


    她弯起口罩和帽子间露出的眼睛,“阿姨,你认错人了。”


    “我才不会认错人。你以前就住这一栋。你是第一届毕业的对不对?我想想那是哪一年了,噢,对,2005年!这么有空想起回学校来啦?工作顺不顺利呀?”阿姨夹了两个最大最圆的红豆包装入塑料袋,“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红豆包了。葱油面包要不要?也是刚刚才来的。”


    杜思人只管笑,回答说:“工作不太顺利。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她们回车上去吃,林知鹊一连咬了几口都没咬到红豆馅,物价飞涨,这红豆包的用料跟着缩水,心也越长越偏,杜思人将自己的那一只掰开来,将甜而绵密的内馅拿去跟林知鹊换了无心的面包。


    后来,她们又去了另一个地方。在市郊。


    偌大的陵园萧索,无人来探。她们走过一排排刻字碑。


    杜思人站在另一个自己的墓前,久久无话。


    碑上刻着字。爱女,杜思人,1984.8.31-2011.11.29。


    墓是连排的三座,杜敬光与任洁就葬在她的身旁。


    杜思人小声说:“你没有告诉我。”她转头看林知鹊,神情破碎,“你没有告诉我,我爸妈就快要死了。”


    “你妈妈是因为你的事才走的。因为伤心过度。”林知鹊挽住杜思人的手臂。


    “那,万一,命运是没得改的呢?万一我活下来了,我妈妈还是死了呢?”她望向任洁的卒年,“2012年。我不回去的话,2012年就不会来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时间仍在每个人的轨道上前进着,只有她独自躲在这里,躲在林知鹊身旁。


    她转身躲进林知鹊怀里,闷声不再说话。


    林知鹊抚着她的背,对她说:“死亡不是命运,死亡只是终点,你妈妈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没得选,没得改。起点跟终点中间的那一段才叫命运,有得选的才叫命运。”


    她们站在萧索的陵园中,无声地拥抱,寒风从北方袭来,荡过一座座刻着字的碑。这些雕刻并非隽永,迟早有一日会被磨平,变成无字的碑,变成失去形状的碑,再变成时光河床底下的一块石头,石头碎掉,变成碎砂。


    许久之后,杜思人说:“我们走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她们向出口走去。杜思人走在前面,拉着林知鹊的手。


    她忽然扭过头来说:“你应该不喜欢逃跑的人吧?”


    林知鹊答:“少拿我当借口。”


    杜思人笑起来,“好吧。是我自己不喜欢逃跑。”


    她终将回到自己的战场。


    2020年3月,一个最最平常的午后,林知鹊从房间里走出来,杜思人正躺在沙发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抬起眸,说:“我在听私人fm。”她复述一遍:“思人fm。”说完就笑,“有一首歌很好听。”


    “什么歌?”


    杜思人挪了挪身子,腾出半边沙发来。


    林知鹊在她身旁侧身躺下。


    沙发不够宽,她们面对面躺着,紧紧相依。


    杜思人将一边耳机塞进林知鹊的耳朵。


    “Can I have the day with you?”这是歌的名字。


    她们在沙发上亲吻,又碎又长的吻,而后,又一起昏昏欲睡。林知鹊阖着眼睛,说不许你睡,像个恶魔一样去挠杜思人的侧腰,杜思人笑个没完,彻底清醒过来,只好采取非常手段进行回击。


    离别的日子也是一样平常。


    那一天,杜思人站在玄关送林知鹊出门,乖乖巧巧地帮她拿来外套,又帮她拿来包包和车钥匙,问她这样穿冷不冷,说她今天很好看。


    她们吻别。


    林知鹊确信,等自己回到家时,钥匙还只在锁孔中转了一半,门便会被打开,然后,杜思人圆圆的眼睛会迫不及待地从门后头冒出来。


    也许不是今天,而是未来的某一天。


    是确认无疑,必定会到来的某一天。


    她关上门,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往未来走去。


    她们约好了要在未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