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23-1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6087
    借多少?

    林知鹊看着这条短信,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书桌上的台灯,一片漆黑里,她坐在唯一的一团光亮之中。黑夜好像是涌动的,令人有隐隐的不安感,好像这团光亮随时都会被吞没。


    这间房在杜家别墅的二楼,原本是一间普通的客房,就在杜之安房间的隔壁——就是某个跨年夜,她与许希男来找杜之安,在楼下砸错了窗户的那间房。


    她搬进来,已经住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以来,她只觉得这房子里的每个人都不正常。杜之安一如既往,是个做作的讨厌鬼,还有家里的帮工们,每天不是一惊一乍,就是躲在角落里说闲话。杜慎尤其疯癫,每日一到夜里就在家里山珍海味大摆宴席,请来些与他一样疯癫的中年男人,粉饰太平般喝到酩酊大醉,白天酒醒之后,又总阴沉着脸,动不动就对身边人大发脾气。


    有许多人登门来找他,银行的人、施工队的人、供应商,都是来催债的,被请进了家门,和杜慎坐一会儿,领了杜慎胸有成竹画下的大饼,本来是硬着腰杆来,走时,总是唯唯诺诺地走,杜慎很有一套服人的口才,面上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些催债的人走了,他又叫另外一些人来,诸如金店的经理、精品成衣店的经理、房产中介,定金饰、定行头、看各种豪华房产,或许这是他的安全感——让他觉得他还活在自己一手创建的帝国之中。


    林知鹊很少在这幢冷冰冰的大房子里见到唐丽,唐丽总是待在房间里,选择对杜慎的疯癫行为视而不见。


    这家人已不同桌吃饭了,饭点时候,餐厅总在开酒宴,丁嫂会另外把餐食送到杜之安和唐丽的房间。林知鹊周一至周五都在学校附近解决三餐,周末,就到附近图书馆去自习,或是去街上到处溜达,尽量避免在杜家吃饭。某一次她进门时,杜慎听见了,叫她过去,对着客人们大肆夸耀一番,说她学习有多好,个性有多强,席上有个老男人笑眯眯问她妹妹会不会喝酒?杜慎笑说,小孩子会喝什么?对方说,那说不定,随了你的基因,天生就千杯不醉!要不,妹妹试试?叔叔不逼你的,只是江湖险恶么,喝酒,要从娃娃抓起!

    林知鹊杵在原地,看一桌人哈哈大笑,那些男人还在调侃,说不要欺负小孩子,她心中一横,自餐车上拿过一只干净酒杯,倒了半杯洋酒,皱着鼻子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老男人们在她身后笑,说果然虎父无犬女啊!

    酒精猛烈刺激她的胃与食道,她差点就吐出来了。


    给杜思人发短信之前,她思考了好多天。


    她认识的大人不多,这其中,有能力又还算值得信任,并且有可能会帮她的,想来想去,只有杜思人一个。在她看来,她们并不熟,但她不讨厌杜思人,潜意识里,她能够感觉到她是善良、温暖、可靠的。


    收到回复前,她生怕杜思人会打电话来嘘寒问暖,还可能会肉麻地安慰她、承诺要照顾她。幸好,杜思人只回复她三个字:借多少?

    她喜欢这个答复,显得她们之间是平等的,她喜欢像这样子被当作大人来对待。


    林知鹊坐在这漆黑夜晚的唯一一片光亮中,将这条只有三个字的短信摆在一旁,思虑片刻,扯来一张草稿纸,开始一项一项地罗列未来的开支,她的学费、她与林澜母女俩几年的房租与生活费、各项有可能需要的应急杂费,她打开电脑,查了几间心仪大学的奖学金情况,又计算她课余时间打工能够赚到多少补贴、毕业后多长时间可以把借的钱还完。


    她决定做好详细的方案,然后打一张欠条给杜思人。


    华东的黑夜四平八稳。


    大地太过广袤。


    *

    摇晃持续了几十秒,在众人纷纷跑出房屋、向附近某处空旷的广场上聚集而去时,被撼动的世界平息了下来。


    这一片地处市郊,居民不多,也没有什么高楼房,眼下看来,一切如常,无人伤亡。


    但没有人敢回去。林知鹊要拉着杜思人往回走时,发现已有人取来了帐篷,准备在广场上扎营。


    民宿老板就住在她们租住的别院附近,此刻跑来,对她们解释说:“应该是512的余震,这几个月,大大小小好几次了。其实没什么事,我们这一带,以前每年都有这种小震的,但大家被512吓怕了,你们要是不敢回去,我们备着帐篷棉被,可以到外边来睡。”


    十二月,近中旬,正是深冬,尽管她们穿着夹绒睡衣,寒气仍侵袭入体,杜思人跑出房间时顺手抓了一件羽绒服,就穿在林知鹊身上,林知鹊抱着杜思人,将她也裹进衣服里。


    民宿老板娘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向她丈夫大声喊:“救人!去救人!前边镇头那个烟酒店的阿王打电话来,说沟边那几座棚屋塌了,你快叫上男的都一起去!把工具带着去!”


    林知鹊问:“打119了吗?”


    “打啦!肯定打啦!等消防来,等到什么时候去!512的时候,他们救都救不过来!”


    民宿老板张罗着去叫人,她们亦被这恐慌的情绪感染,不敢再回屋子里去。广场上扎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她们也入住其中一顶。一直闹哄哄的,没有人睡得下去,也没有人有心思留意这小地方来了个大明星。


    她们在帐篷里,听着外头兵荒马乱,有人跑来跑去、传递消息,消防车的声音,然后又是救护车的声音,杜思人竖起耳朵听,想知道棚屋里的人被救出来没有,林知鹊坐在她身后,扯来棉被将两个人包裹起来,脸颊贴着她的蝴蝶骨,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前半夜就这样悄悄地过去,杜思人看表,发现已是凌晨三点了。


    她侧过头。


    林知鹊直起身子,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她抬手摸着林知鹊的耳朵。“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


    林知鹊面上并不害怕,只是有些困乏,“你的运动神经好发达。反应那么快。”


    外头传来哭丧声,有人说:“人没了!他们说人没了!”“谁没了?你说清楚,快说啊!”


    她们对视,林知鹊在杜思人的眼睛里看见一池凄楚。更多的细节传进她们的耳朵,谁的母亲、谁的子女、余下谁孤苦伶仃、谁的一副家什埋入废土。


    一场地震,斩立决,斩断了亡者与世界的牵绊,林知鹊忽然想,若我死在这里呢?想必会变成一具无名的尸体吧。


    杜思人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只低头吻了吻她。


    她抱住她的脖子,凑上前,心中的哀婉酿成一个很深的吻,她们的头顶支着一顶不大的帐篷,帐篷之外,寒风冷冽,有人正在恸哭,这哭声夹在风中,一下一下地撞向她们头顶的帐篷,她们唇舌相交,挤在棉被中,紧贴着彼此。


    人也不过是动物,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刻,便不由自主地寻求身体上的依靠与慰藉。


    杜思人不知什么时候掉了眼泪,眼泪是咸的。


    次日一早,她们便驱车回到锦城。都市繁华,现世安稳。


    林知鹊重又投入电脑前的工作中,杜思人则很快动身前往北京,临别前依依不舍,说会很快回来,林知鹊不屑地答她,谁会天天在家等你似的。


    十二月的北京更是冷得彻骨,杜思人一下飞机便去公司,兴致昂然地与团队讨论了一下午新专辑的事。


    她让李淼淼帮她订回程的机票,淼淼有些莫名,“回去做什么?在家呆久了,呆上瘾了,忘了自己在北京也有家了?别回去了,后边几天都有工作,估计还得安排几场饭局。不过,下个礼拜你就可以回去了,下周末冬至,台里有赈灾晚会,合同已经签好了。对了,这两天我们得把节目定一下,你就先在北京练练舞,到时候回去直接彩排。”


    杜思人翻手机日历,距离下个周末,还有整整十天。


    卢珊近来也在北京,她代思人去录制那个舞蹈节目,第一轮就被淘汰,但借此次曝光,多了不少工作邀约。新专辑的企划会结束后,她们难得相聚,在饭馆包厢里围着铜炉吃涮羊肉,一桌七八个人,都是圈子里的朋友。


    杜思人发短信跟林知鹊说,都有谁谁、谁谁谁,有些人是林知鹊不认识的,她要介绍给她听,字打到一半,林知鹊又发一条短信来:聚会不要一直玩手机,晚点说。


    陈葭没在席上露面,好像不在北京。杜思人向李淼淼问起,淼淼说我怎么知道?


    “对了。有件事情找你帮忙,三水姐。”杜思人往李淼淼的杯里斟茶水。


    “说。”


    “我有个亲戚,在华东,想找份工作。你能不能找总公司的人事帮忙安排一下?”


    “你亲戚?多大岁数了?之前是做哪方面的?”


    “不到四十岁。最近有些困难,”杜思人编造道:“……刚死了老公。”人与人在一起久了,会变得相像,她一定是被林知鹊传染了说瞎话的毛病,“她女儿还在读书。她之前一直照顾家里,没有出来工作,你帮我问问,能不能安排一个简单点的岗位,做点杂事也可以,工资就正常开,不用特别照顾。”


    “好,你收心工作,三水姐替你安排。”李淼淼拍拍杜思人的脸,“我以前还以为你晒不黑呢,高原的太阳真可怕,明天我就帮你预约美容院。”


    卢珊在另一旁问她:“你去拉萨没有?我跟你说一定要去,我大学时候去过……”卢珊讲得天花乱坠。


    这趟旅程总归是留了些遗憾。


    后续几天,她很快投入繁忙的工作,日子又像回到前两年,林知鹊不在她身边时的样子。但这次不一样了,她知道她就在那儿,一种确定的幸福感陪伴着她。


    地震那天之后,她的小侄女再没有回复她的短信,她没有主动询问,只是耐心地等。


    有些人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平白接受她人的帮助。林知鹊阻止她打电话时,她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冬至前两天,周五。


    杜思人还未离开北京,行程太紧,她要工作到晚上,然后搭夜班机回去。周日是晚会直播,周六她要与伴舞团合练,再上台彩排。晚会结束后,她答应了爸妈回家吃饭,她在锦城前后待了一个月,为了谈恋爱,天天三过家门而不入,冬至也算是团圆节,她爸爸在电话里说会煮羊肉汤等她。


    而华东的冬至,最常吃的不是羊肉汤,是甜醪糟与汤圆。


    冬至是周末,因此周五这天,学校食堂提前准备了汤圆,学生们做完课间操去领,一次性的塑料碗端在手里,一边咬开黑芝麻或是花生的内馅,一边与身边同学抱怨冬至没有放假。


    课前准备的铃声在催促他们回教室,人流自食堂涌出,经过操场,向教学楼流去。


    操场边的布告栏人头攒动,看来像是发生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事,前头连声哄闹,许希男丢了手里空掉的塑料碗,挤上前去看。


    有一张纸条被贴在布告栏上。


    那纸条上写的是:之安,等我考完试,我们就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