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20-1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12392
    华东又落雨了。


    李淼淼自窗户望向天空,阴天,过了午后便好似暮色四合,直到黄昏真正临近,亦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灰蒙样子。


    从零点开始,她不断收到各界人士传来的生日祝贺,各个经纪公司、艺人工作室寄来的礼物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她在业内总算有几分姓名,在鲸鱼星,虽渐渐只做挂名总监,但资历深,是初创合伙人,又有早年做经纪人攒下的圈内人脉,十年间牵线或是运作了许多重大商业项目,但凡有过来往的团队,十有八九都将她记在关系维护名目上,三年都碰不上一面,也要以自家艺人的名义送来精美礼盒,内容都是些大牌合作品,也不知辗转了几手,反正不会是特意挑着买的。


    这圈子就这样,四处都是笑脸相迎,又没几分真心实意。


    手机铃声响,她哥哥李犇犇给她打来电话。


    聊了几句,她拆穿道:“拉倒吧,还忙,你们不是晚上八点才开演?明明是你到这个点才想起来今天是你妹的生日。”


    李犇犇的话音懒洋洋,开始讲些别的无关紧要:“深圳天气好热,三月份就这么热,我还以为已经是夏天了。”


    “你们的票卖得怎么样?女主角那么红,应该早就卖光了吧?”


    “红什么,人家档期排不开,华南场的女一号都是B角上,不过,票卖得还行吧,毕竟是大城市,上座率也有七八成。宣传做得烂,昨天晚上深圳第一场,好多人不知道是B角上,闹着要退票,差点没出事。”


    “哦,你的B角是谁啊?”


    “讲了你又不认识,三水总合作的都是大明星噻。”


    “你给我好好讲话,少阴阳怪气的。”


    “B角演员是我开店那会儿认识的了,叫卢珊,之前是演舞剧的,小剧场跳得多,没什么名气。”


    “开店那会儿?那不是认识好多年了。”


    “是,她也是艺术学院的学生,第一届的。”


    话音落下,电话两头同时沉默。


    半晌,李犇犇在那头沉声说:“你今年几岁生日了来着?噢,37岁了。我妹妹长大了。”


    他做了多年老烟鬼,声音沙哑得厉害。


    “大哥,37岁,不是长大,是变老了。”李淼淼站起身来,自客厅走入卧室,进衣帽间去挑衣服穿。


    “在我和爸妈眼里,就是长大了。长成了不起的人了。欸,你没听你妈说话有多过分,她说幸好是生了你,不然她宁愿早早找条白布去吊死。你现在就是老李家的主心骨、全家的希望,不像我这个不肖子孙……”


    她想找一件久不穿的外套,于是点亮了边柜的灯,边柜的下层摆着一个相框,是她特意摆在这不常看见的位置。她弯身去将相框拿到眼前看。


    “了不起什么?也就你和爸妈会跟我说这种话。”


    那是一张十四年前的照片。十四年前,在十强巡回演唱会第一站的舞台上,她与朱鹤跟十强全员的合影。


    “很了不起,真的。哥为你感到骄傲。你变成你想成为的人了。”


    这照片连过塑都开始发黄了,照片里的人们却没有变老,被裱在这框里,每张笑脸都变成永恒。


    她何其幸运啊,这照片里,与她共享永恒的这些人,十四年后的今天,各自走向不同际遇,又有几个成为了所谓“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呢?


    她哥哥像猜透了她的心思,在那头说:“命运这东西很奇妙,有时候半点不由人,你已经尽你所能了,承受自己的人生够辛苦的,就不要再去为别人的人生背太多包袱了。”


    李淼淼将那张照片面朝下翻倒,放弃了寻找那件外套,另取一套挂在显眼处的衣服,走出了衣帽间。


    “……嗯,我要出门了,等什么时候回家再说吧。你不要那么懒,巡演结束了,就来华东一趟,我有几个剧团负责人介绍给你。”


    电话挂下。


    又响了。


    是她的特助打来。


    “下午好三水总,我是Jaynee。晚上确认的宾客名单我发给你了。陈葭老师工作室那边一直没有回复,要不要再去催催?”女孩年轻的声音活泼,讲话抑扬顿挫。


    “不催,随她去。”


    “能行吗?咱们不是到处都放了消息,说陈葭老师今晚会来的。今晚不见人,那些老总会不会不高兴啊?你们私交那么好,你干嘛不直接问她,要找工作室对接啊?”


    “你管那么多?忙你的去。挂了啊,今晚见。”


    什么生日会,本就是个由头,为了《热爱星偶像》选秀项目启动,又恰逢鲸鱼星周年庆临近,寻个借口将各个合作方、资方与意向合作艺人攒到一块罢了。李淼淼上一次与陈葭见面,两个人为这个项目闹得不欢而散,她转头便差Jaynee直接把生日会的邀请函送至陈葭工作室的负责人处,又到处去与各平台老总、投资人说陈葭今晚会到场。


    她倒要看她敢不敢驳她面子。


    Jaynee在电话那头说:“嗯,三水总,祝你生日快乐!拜拜!”


    她的助理Jaynee,二十几岁,与她当年入职热爱文化时一般大,大学毕业不过一两年,活泼伶俐,半点不怕她这个上司。招聘时,她一眼便从简历里挑中了她,能力匹配,还与她是同乡。


    Jaynee挂了电话,踩着细高跟嗒嗒嗒走过正在布置中的宴会厅。这宴会厅是为公司员工和其他团队的工作人员准备的,三水总交代了干脆就办得热闹些撑起场面,实际上,楼上还另布置了私人会所,只请大佬们前去,那才是生日宴的真正场地。


    宴会七点钟开始,眼下才刚过五点,宴会厅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不是穿工作服的搭台师傅,也不是穿制服的酒店经理。


    Jaynee皱眉仔细一瞧。


    还是个美女。


    她挺直腰背。


    “欸,小姐,我们这儿还没开始,请问你是哪位?”


    她走近她。


    对方亮出工牌给她看:“我是产品中心的林知鹊。”


    “噢……这么早就来了啊。七点钟才开始,你要不先坐坐。”


    林知鹊问:“李……三水总来了吗?”


    她特意早到,便是为了能有机会单独与李淼淼说话。


    她的目光向下扫一眼,眼前的女孩穿着小礼服,胸前挂着工作牌,上边写着:


    特别助理 Jaynee简玲


    “她哪有那么早?早的都是我们这些劳碌命。额,知鹊是吧?我是Jaynee,是三水总的助理,你好。”


    Jaynee讲话眉飞色舞,整个人都朝气蓬勃,不知因何,给林知鹊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因此她直言说:“你很眼熟。”


    “眼熟?你常来我们楼层吗?我倒是没见过你。你这该不会是跟我搭讪吧?抱歉啊,我不是你想的那种……”Jaynee的电话响了,“啊,不好意思。”


    她转身接起电话。


    这人的自恋程度跟苏苏有的一拼。林知鹊遍寻脑海中的记忆,依旧对简玲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不过这并不重要,她只想与她打听李淼淼的行踪。


    她听见她在电话里说:“啊?你们到啦?我以为陈葭老师不来了呢。我马上去接你们,稍等啊。没事,我们定了顶楼,很私密的……”


    Jaynee说着电话,向她点头致意,自她身旁走过,走出了宴会厅。


    林知鹊找服务生要了一杯水。


    她找了个难被注意到的角落,静静地等。


    大概过去十五分钟,Jaynee与另外一行人走了进来,陈葭不在,想来是去了顶楼。她听见她们在闲聊:“她就是嘴硬,三水姐过生日,她怎么可能不来啊,刚下飞机就说要来,劝她说来早了她也不管,戴上眼罩就说出发,就往这儿来。”“就是啊,十几年关系了,比伉俪还情深……”“我们这样在这里说老板们的闲话不太好吧?”“哈哈哈哈——”


    林知鹊悄声走出宴会厅。酒店的电梯需要权限才可以指定楼层,她找了个男性经理,给他看自己的工作证,巧言令色闲谈几句,终于令他放松警惕,帮她按了上顶楼的电梯。


    顶楼会所与楼层的其他地方分隔开来,只有一部电梯可达,电梯入户先是墙面玻璃酒柜映照出无数倒影的幽暗酒廊,衔接户外花园的入口,花园内是无边泳池,穿过花园,便是厅堂,亦另有几个供宾客休息的房间。林知鹊从容不迫地走过正在淅沥落雨的花园,沿途遇见一两个服务生,无人怀疑她的来路。


    厅堂已布置好了,气球香槟一应停当,香氛不知点了多少,馥郁气息与柔缓的轻音乐在空气里纠缠。


    陈葭消瘦的身影便伫立在落地窗前。


    察觉到有人进屋,她转过身来。


    她更瘦了,头发长了一些,脸上化了妆,本就俊秀的眉眼更显精致,衣着亦低调不失档次,整个人气质非凡,不再是2005年那副时时睡不醒的样子了。她看起来很完美,想来被督促着,保养工夫做得到位,这么隔着十来米望去,除了眼神,似乎哪里都没有变老。


    “陈葭。”林知鹊叫她。


    陈葭投来问询的眼神。


    她向她走去。


    “你……记不记得我?”


    陈葭眉头微皱,目光在她与门口之间游移,似乎开始生疑了。


    林知鹊在几米开外停住脚步。


    她轻声地,几乎是带着祈求的口吻,问她说:“你的记性一向最好,每次背歌词都是最快,你记不记得我?”


    陈葭皱着的眉舒展开,许是听见她说歌词的事情,她眼神闪烁着盯着她看了几秒,终于礼貌微笑着说:“不好意思,你是?”


    林知鹊的心如坠冰窖,自零度降至了零度以下,不过,她早有心理准备,总算还能正常答话:“我以前见过你,杜思人是我姑姑。”陈葭听见这名字,显然呆滞了一秒,林知鹊接着说:“我在鲸鱼星工作,正好有事过来,就想着可以见你一面。”


    “……我记得的,那年决赛的时候你来过,你还去看过我们的演唱会,对不对?你长得跟小时候不太像,不然,我会认出来的。”


    她以为她是杜之安。


    林知鹊不答话。


    陈葭犹疑着说:“……你忙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可以了。”


    “我……”她说不出话来。


    陈葭终于眼神哀婉地问:“你们家人都还好吗?思人的爸爸还好吗?”


    “去世了。上个月的事。”


    换陈葭说不出话来了。


    反而要林知鹊来宽慰她:“老人家也七十多岁了,不算哭丧。”


    “嗯……也是。你在鲸鱼星上班?哪个部门?还顺利吗?淼淼知不知道你在那里工作?”


    她似乎是想在工作上关照她。但她并不需要。


    她微微摇头答:“我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点想她了,所以想来见你一面。”


    陈葭点点头,“要坐吗?”


    她们在壁炉旁的一张雅致高脚桌边面对面坐下。


    “我记得……你爸爸是从事房地产的。公司的事一切都好吗?”陈葭努力想与她寒暄。她知道她是不擅长这些的。


    “嗯,就那样吧。他不重要。”


    服务生在外面见他们坐下,特意走到门边来鞠身问:“两位贵宾要喝点什么吗?天气冷,要不要冲一壶花茶?”


    陈葭答好。


    林知鹊凝视着陈葭,眼睛眨也不眨,“你可不可以陪我聊聊杜思人?”


    今晚她绝不要哭了。


    “你想聊什么?”


    “所有。”


    “所有?”


    “嗯,那件事发生之前的所有。”


    陈葭面露难色,“……我以为你应该比我知道更多。是不是你年纪太小,你家里人没有告诉你?”


    “是。我爷爷奶奶去世了,我爸跟她不亲近,她工作上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在网上也能看到一些,但……”但她不敢看,不敢看网上那些真真假假,不敢看那些或是缅怀或是猜测的帖子说她是如何失意、如何受尽委屈、如何在这名利场中挣扎着浮沉,连着几天,她每每读到类似内容,拼命瞪大双眼逼自己读下去,瞪得双眼发红,读几行便流出泪来。“我就是想知道,那几年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陈葭想了又想,才答道:“她是我们中最爱笑的一个。你就当她过得很好吧。”


    “什么意思?是她过得不好,你不忍心对我说?”


    “也不是。我只能说,在这个圈子里,她没有过得比大多数人不好,也没有过得比大多数人好。人各有追求,她到底开不开心,我不知道。其实,那件事之前的两三年,我们也不太常联系……”


    “为什么?工作忙吗?”其实不必问,想也知道,成年人之间总是无缘由地失联。


    “嗯,忙。不过,也是我不擅长与人交往。”


    “你比较红。”她直白到令陈葭吃惊。


    “……也不是这个原因。”


    “没关系。我明白的。你们在工作上可能没什么交集。”


    “但我们每年还是会尽量聚一聚。”陈葭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有一件事,我没跟谁说过。”


    “什么事?”


    陈葭抬起她那双丹凤眼,“她……她跟我是同一个心理医生。我介绍给她的。”


    煮着花茶的水盅端上来了,在炉火上微微沸着,她们的手边传来一阵湿热气。


    陈葭又补充:“当然也不是说她有什么问题,我们都一样,工作压力比较大,有时候,需要跟陌生人聊聊天。”


    林知鹊抬手去拿水盅,不握把手,反倒去触滚烫的外壁,被烫得一下缩回手才算清醒过来,服务生快步走来,“女士,比较烫,我来就好。你的手有烫到吗?”


    服务生为她全然没有动过的杯子里又添了一些茶。


    “那……那个心理医生在哪里?你可以介绍给我吗?”


    “你想去找他吗?但他们不会透露患者的信息,你去的话,他可能会很为难。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要为了这些事情纠结了吧。”


    她差点失态,险些脱口而出:才没有什么过去这么多年。


    陈葭忽然望向她身后,自高脚桌旁站起身来。有人进来了。


    “哟,陈葭老师大驾光临了……”


    林知鹊回过头。


    是李淼淼来了。她穿着一件柔软的毛绒大衣,没有打伞,因此那大衣被细雨打湿,留下一些痕迹。


    “这位是?嗯?我记得你,你是公司的,哪个部门来着?”她再想不起更多了。


    陈葭柔声说:“明明就是不记得了。这是思人家的小侄女,你忘了。”


    李淼淼原本生动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看来,没有人乐意在这个日子里听见杜思人的名字。


    “三水总,你好。你应该也不记得我。”


    “不是,我记得的,前段日子我还在会上见过你。你没有告诉我你是思人的家人。我记得你姓……你不姓杜的,对吗?”


    “是,我姓林,我随我妈妈姓。”


    李淼淼点头,“是你们领导安排你来吗?也好,我们也需要有人来帮忙讲解项目上一些关于产品的问题。”


    她是在委婉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林知鹊站起身来。“三水总,我姑姑去世的事,我想问问你。”


    陈葭向李淼淼走去,站在她们俩之间,“是不是差不多到时间了?等一下可能会有很多客人来。那个,林小姐,我们可以等结束后再聊,我接下来几天都有时间,你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来喝咖啡。”


    林知鹊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她在护着她。


    “不用了,只是想问三水总几个问题。”她单刀直入,不顾李淼淼霎时失去生机的脸,“我想问,2011年,杜思人的经纪人是谁?”


    李淼淼答:“是我。”


    “那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李淼淼的唇微微张开又闭上,双颊失去了血色。陈葭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着。


    “……我不在。”


    “为什么?”林知鹊独自面对着她们两人。


    “……你是来问罪的吗?这些事情,当年公司都一五一十跟你的家人交代过,你问一问家里的长辈,应该很清楚。”


    “问罪?你的意思是,有人有罪。”时隔八年,她当然不是来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想弄清事情原委,但此刻思绪翻涌,她抑制不住地怒气渐涨。


    陈葭插嘴:“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李淼淼拉住陈葭的衣袖。


    她说:“是我失职。八年前我也承认过,八年后,还可以再对你说一次,对不起,是我失职。”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如果那天我在场,我一定不会同意开工。再往前一点,我一定拼命保住她的女一号,不会让她临开机才被换角,女一号的话,那天也没有戏……”


    林知鹊动弹不得。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沉默了一阵,李淼淼噙着泪,再次开口说:“对不起。如果你是想听我说这个的话。或是你希望我怎样做出补偿。但已经过去八年了,我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不起……”


    这时,户外花园隐约传来Jaynee朝气蓬勃的声音:“您这边请呀,是,三水总刚刚到啦。”


    陈葭快步走到林知鹊身边,低语道:“我会跟你联系,很快。你在公司应该有留联系方式。今天不适合谈这件事。”她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林知鹊一人可以听清:“今天是她的生日,拜托你。”


    再问下去,也无意义。


    林知鹊再不发一言,走过李淼淼身边,走出了门,迎面遇见引着宾客走来的Jaynee,不顾Jaynee疑惑的目光,她径直走掉,转弯时,她透过玻璃墙,看见李淼淼赶在宾客进门前擦了擦眼睛。


    她离开酒店,雨仍在下着,很细很细的雨,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


    天黑了。


    她又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她站在街边的某一盏路灯下,站了许久,直到手机来电。


    一个来自深圳的电话。来电人:“希南”。


    她接起许希男的电话。


    “喂?”


    “喂!你在干什么?加班吗?我给你发微信你也不回。”


    “知道我忙还打电话来骚扰我?”


    许希男在那头嘿嘿一笑:“难得我这个点就下班,找你聊聊天也不行。”


    “聊什么?老大不小了,下班不去谈恋爱,找我聊天?”


    “没啊,这不是我下个礼拜要回去休假,通知你一下。”


    “回来干什么?上个月才过完年。你不是工作很忙?”


    “喂,你不要装傻。”


    林知鹊寻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许希男,你不会是要回来喝杜之安的喜酒吧?”


    许希男干脆地答:“是。”


    “……年近三十,真可悲啊。”


    电话那头怒骂:“放屁!鸟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站在路灯下听着电话,身后不远处的酒店顶楼,生日宴会如期揭幕。


    一张张堆满笑的脸、一点点酒精与进退有度的理性、无数交杯换盏与奉承或不入流但受追捧的玩笑,堆砌起了一整个夜晚,一直到凌晨将近,宾客逐个退场,雨停了,夜变得静悄悄的。


    李淼淼深深陷在一只软沙发里。


    Jaynee刚刚离开,是陈葭打发走的。


    陈葭倚在壁炉边。


    “要不要让酒店煮醒酒茶来?酒就那么好喝,喝这么多年不腻。”


    李淼淼脸颊通红。


    “你懂个屁啊?你这种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心的人,一辈子都能11点钟就躺下睡着的人。你不是说你今晚不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就来,你还真敢替我得罪人,在那些老总面前拒绝得那么干脆……”


    “我不来,刚刚会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回答那女孩?”


    “你少道德审判我!”


    陈葭无奈,走到门口去唤服务生,叫他去煮醒酒茶来。


    “陈葭,你过来。”李淼淼叫她。


    “嗯?”她走到她跟前。


    李淼淼抬起眼来。她醉了后,双眼愈发明亮,像十四年前她们初见时那样。


    “我问你。”


    “什么?”


    “我问你,我们有没有相爱过?”


    陈葭看着沙发里的李淼淼,一言不发。


    李淼淼抬起一只手,拉住她的袖口。


    “我猜,你在某个时刻爱过我,我也爱过你。但我们可能没有相爱过。”


    陈葭牵起嘴角,想笑一下,“你说什么?最近又失恋了?”


    “你才失恋了。被人甩才叫失恋了。我把人甩了叫什么失恋?你呢?那个美女摄影师甩了你没有?”


    “甩了啊。都那么久了,你也没有问。”


    “陈葭,你这个人渣!”李淼淼骂骂咧咧。


    “你不也是?我们在这个圈子里这么多年,身边有几个善男信女?”


    “有吧?杜思人就挺善男信女的。”她拽着她的衣袖,从太过松软的沙发里坐直起身,往前倾倒,将额头抵在她的腰腹上,“可惜,她不在了。是我的错。”


    李淼淼呜咽起来。


    陈葭伸手去摸李淼淼的头发。


    哪知李淼淼又猛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骂道:“你也有错!”


    陈葭退后一步。


    李淼淼歪倒在沙发扶手上,嘴里念叨着说:“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那天,2011年11月29日,那天凌晨,朱鹤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律师给公司发来了解约函。偏偏就是那天。雨安没有机场,我开了半夜车,回锦城起飞,朱鹤说公司所有高层都会出席和你的谈判,我怕你被人欺负……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我不该选你的。”


    陈葭向李淼淼伸出手去,但不知是要扶她,还是要拥抱她。


    “你记得吗?后来你的粉丝借思人的事情攻击公司,说公司吃人不吐骨头,闹得沸反盈天。公司怕事情收不了场,才那么轻易就答应你解约。结果你还落了个仗义的名声,人人都传你是为了思人才跟公司闹翻。你说,吃人不吐骨头的,到底是谁啊?”


    李淼淼推开陈葭的手。


    “我想我那个时候应该是爱你的吧。不然,我也不会想也不想就丢下思人回来陪你。她耳根子软,我不在,人家让她做什么她都配合。那天,谈判刚刚开席,消息就来了……我为什么要爱你呢?这真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你又不爱我。你如果爱我,怎么会跟你的律师私下谋划了那么久,一直到发难的那天,都没有提前告诉过我一句?”


    陈葭轻声叫她:“淼淼……”


    “你如果爱我,怎么会天天跟我发短信,跟我接吻,跟我上*床,那么多个月,都没有告诉过我一句你正在准备干什么?”


    李淼淼泪如雨下。


    陈葭弯下身去拥抱她。


    她在她怀里说:“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没有相爱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