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5-5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6792
    那个男人来了。就是早些时候,杜思人在音像店里偶遇的那个男人,肤白,身长,文质彬彬,戴一双金色边眼镜。


    他并非学生们间流传的什么“社会人士”,而正是学校舞蹈系年轻的讲师杨青。他在学校颇受女学生们的欢迎,在新年晚会上带领舞蹈系表演群舞,因此,杜思人对他有些印象。


    她将那张被卢珊揉得皱巴巴的费用单递到他手里,他的嘴角似还是微笑着的,言辞举止彬彬有礼。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感到厌恶,连他身上雅致的香水味都变得熏人。他仔细地看了看费用单,点头说:“我会去交钱。”他抬眼,柔声问:“你们是锦艺的学生?这么晚了,还不回宿舍?”


    站在一旁的林知鹊先一步接腔:“你交了钱就可以走了。另外,请你把身上的现金留给我,她后续还要住院调理身体。”


    杨青转过眼,不露声色地打量林知鹊。


    “你是卢珊的家人?”


    “与你无关。”


    他露出一个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的不屑的表情,“要我出钱的事情,却与我无关吗?”


    杜思人稍稍侧过身子,想站在林知鹊身前。


    林知鹊语调平淡:“你以为你是在为谁付钱?为卢珊吗?你搞错了吧。是她在用她的人生为你的虚伪懦弱买单,你欠她的,多少钱都还不起。”


    杨青睁大了眼睛,嘴角似有压抑住的怒火,皮笑肉不笑的,“既然正反都还不起,那我想我可能也不需要还了。”


    林知鹊分毫不让:“是吗?那我自然会有别的办法请你来还。我会让贵校每一个学生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我猜你也不希望事情走到这一步,请你配合我们,过了今天晚上,这件事就结束了,以后,她和你再也没有关系。”


    杨青哑口无言片刻,而后说:“这算是威胁?敲诈?”


    林知鹊耸耸肩:“那你去报警。”


    他反而笑起来,松口说:“那好吧。我们不必这样。我照做。”他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钞票取出来。


    林知鹊不客气地收下。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在这里等她出来,看看她再走。”


    “不用了,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你的想法,又不是她的。”


    杨青笑得让杜思人想打他一拳。


    他又说:“那好吧。我去交钱,然后走。”想来他根本也不愿意留下来等卢珊的手术。他扬扬手里的费用单,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你们年轻女孩都这么厉害吗?”他看向杜思人,“你是哪个专业的?叫什么名字?”


    杜思人反问:“你是以什么立场在问我?老师吗?还是一个伤害学生的人渣?”


    杨青眯了眯眼睛,视线在她们俩人间来回游走几番,随后便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杜思人想跟在他身后,林知鹊伸手拉住她,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担心杨青食言。


    “他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最爱惜他自己,这点钱也不算什么。”


    林知鹊身上只有一个浅浅的牛仔裤口袋,她伸手将那一沓钞票都放进杜思人的卫衣口袋里,就在杜思人的肚子前边,鼓鼓囊囊的。杜思人仍觉得愤懑,沉默地由着林知鹊摆布。


    也许是看她一副郁闷的样子,林知鹊忽然拍拍她的肚子,笑说:“来都来了,顺便去查查是男孩还是女孩吧。”


    杜思人咧嘴笑开来:“封建糟粕思想是不可取的林小姐,生男生女都是一样好。”笑容扯到嘴角的乌青,她又疼得眨了眨眼睛。


    她发现林知鹊满眼困倦,想来是因为疲惫,连笑容也十分勉强。手术大概还需半个小时,她们并肩在长椅上坐下,值班台的护士不在,空荡的等候区此时除了她们再没有别人,灯只开了中间的一盏,照亮区域最中央一块,她们坐在光亮的边缘,前方是昏暗的过道,连接着通往手术室的走廊。


    杜思人长呼一口气。她也有些困了,抬手想揉眼睛,又觉得手刚刚拿过钱不干净,只好用力将眼睛眨了几下。


    “好长的夜晚。”她发自内心地说道。


    两个小时前,她看了人生中第一部 成人电影,还在网吧门口跟人打架,半个小时之内,她又人生第一次与一个老师顶嘴,在医院见证一位朋友的殇痛。或许卢珊并不能称之为是她的朋友,但她此刻坐在这里,万分真心地守候着她。

    林知鹊低声回应她:“嗯。”


    杜思人扭头,望着林知鹊的侧脸。


    “你累了?要不要先回去,我在这里等。”


    林知鹊说:“好啊,那我走了。”


    话虽这么说着,她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啊?真的走啦?”


    林知鹊扭过头来,她半耷拉着眼皮,表情和语气都很冷淡,“你到底要不要我走?”


    杜思人哑言,心想,不如你也到医院来当大夫吧。


    口是心非科林大夫。


    杜思人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卢珊应该快出来了吧?”


    林知鹊看看走廊。毫无响动。


    她环视四周,用鞋尖蹭蹭杜思人的脚后跟,抬手指向墙上的某一个角落。


    杜思人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那里有一台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


    林知鹊说:“要不你试试把电视打开。我们看看电视,提神。”


    杜思人走到电视机底下,医院的楼层很高,她伸长胳膊,仍然差了一大截,她不服输地原地起跳,指尖几乎就要够到电视机的底部了。


    她又奋力跳了几次,每次都几乎要按到那个方形的按钮了,但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她回过头,发现林知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值班台旁边。


    她喊:“我再试一次!”


    她微微屈膝蓄力,再一次高高跃起,努力伸出手,一瞬间按压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按到了,但——电视机的屏幕哔的一声亮了起来。


    她落到地上,很得意地转过头,林知鹊倚在值班台边,笑得十分慵懒,正敷衍地为她鼓掌。


    电视机在她头顶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正在播放一档法治节目,主持人念到:“如此可怖阴森的杀人手法……”


    值班台里传出了响动,一位护士起身——她似乎一直在最里处躺着,所以她们没有看见她——走向前来呵斥她们:“干什么?谁让你们开电视的?”


    杜思人支支吾吾,林知鹊背对着值班台里的护士,忽然偷摸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遥控器,哔地一声把电视关掉了。她回过身,若无其事地对护士说:“不知道,可能是静电,它自己开了。那电视那么高,我们哪里开得到。”她将遥控器藏在自己与值班台之间,在护士小姐的视线盲区中。


    护士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


    杜思人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仿佛这样就证明她绝对没有试图跳起来开电视似的。


    林知鹊煞有介事地说:“护士,你们医院该不会闹鬼吧?”


    “不要瞎说。这一层有加床的住院病人,你们安静一点。”


    训斥完,护士又转身回去休息。


    “噢。”林知鹊耸肩,似乎觉得无趣,杜思人走到她身边,紧紧地挨着她站着,手臂紧贴她的肩膀。


    “干嘛?”她瞄她一眼,往旁边挪开一小步,仍旧靠在值班台上。


    杜思人也跟着挪过去。


    她笑,“我怕有鬼。”


    林知鹊非常嫌弃地看她一眼,她并不介意。医院里有些阴冷,两个人挨在一起,会暖和一些。她们便这样挨在一起,各自发了一小会儿呆。


    杜思人轻声说:“不知道赵仟怎么样了。”


    林知鹊应:“你打电话问问陈亦然。”


    杜思人不解:“为什么要问陈亦然?”


    “他跟赵仟不是室友吗?顺便你也可以跟陈亦然联络一下感情。”


    “我跟他不太熟。对了,”杜思人想起陈亦然的短信,“听说你前几天去他那里喝酒了。”


    “不是不熟吗?消息倒是很灵通。”林知鹊抱着胳膊笑笑,“是的,沾了你的光,喝了一杯免费的酒。”


    杜思人纠正:“那是路小花的光,又不是我介绍他去上班的。”


    “哦。”


    林知鹊阖上眼睛。


    杜思人扭头看了她几遍,犹豫了半天。


    “对了,姐姐。”


    “嗯?”


    “……你有没有看过那种电影?”


    “那种电影?”


    “就是日本的那种……”


    “哦。看过啊。不止看过日本的,还看过韩国的。”


    “啊?”


    “还看过美国的。还看过欧洲的。”林知鹊理所当然地说。她仍在闭目养神,脸上毫无波澜。


    杜思人一时接不上话,哑口无言地看着林知鹊。她从来对这些男女情*事不感兴趣,只在下载电影时偶尔会看到一些漂浮在周边的相关弹窗,但她怕是病毒,从没有点进去过。有时路遇天桥下有卖那种碟片的小贩,她也没有光顾过。


    不知怎的,今夜的碟片事件在她心中忽然变得没有那么尴尬了。


    林知鹊问:“你想看?”


    “没有!”她慌忙否认。想了想,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那其他国家拍的,也都差不多吗?”


    她侧着头,低眸看着林知鹊的上目线。


    “不太一样。有些激烈一点,有些柔和一点。有些有剧情,有些没有。”


    林知鹊一边说,一边也侧过头来,抬起眸,对上她的目光。


    她们挨得太近了,又正说着这样的话题,杜思人的耳朵一下便发烫起来,然而林知鹊面无表情,就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平常。


    她看着她漂亮的眼眸,热气从耳朵尖扩散到全身,似乎维持同一个姿势站得有点久了,她的腿有些麻,想挪动一步,却像被地板给黏住,连脚底都发烫。


    这时候,连接着手术室的走廊那头传来一阵声响,林知鹊飞快地迈开脚步,往手术室走去。


    杜思人也慌忙跟在她身后。


    手术结束了。卢珊似乎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躺在病床上,微睁着眼睛,轮流看了看她们俩。杜思人俯身去在侧边帮忙推床,牢牢握住卢珊的手。


    她们从灯火通明的手术室门口推过昏暗的等候区,又推过等候区明亮的灯下,随后又进入昏暗中,接着是一条不太亮也不暗的长长的走廊,最后进入一个只开了入门处一盏灯的大病房,暂时安置下来。病房里有许多床病人,大家都已入睡了,静悄悄的。病房的最里是一面很大的窗,洒进来十分微弱的月光。


    林知鹊弯下身,在卢珊的耳边问她:“你还好吗?”


    卢珊迷糊地答:“好黑。几点了?”


    杜思人摇摇她的手,“你睡一觉,天就亮了。”


    卢珊好像想对杜思人笑一笑,她勉力地弯了弯嘴角。


    她有气无力地说:“思人。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跳舞吧。我想跳舞。”随后她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软绵绵的“靠”。像是觉得自己太矫情了。


    杜思人答:“好。”


    *

    她与林知鹊在医院陪了卢珊一晚上,翌日清早,卢珊醒来,宽慰说自己没什么问题,因此她们回家,林知鹊只洗了澡,又出门去音像店上班。她倒是补了半天眠,睡醒后,乘公交车去学校。


    经过教学楼下的公告栏时,她望见上面贴了一张崭新的公告,写着:


    “……现代舞专业2002级卢某,严重违反校纪校规,伤害公序良俗,对本校风气与学校形象造成极其恶劣影响……经校委会决议,决定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她仰头看了片刻,随后伸手,将那张盖了鲜红色印章的纸扯下来,整齐叠好,放进了包里。


    教学楼的大门处跑出来一个女孩,似乎是远远看见了她,于是折了一个方向,快步向她走来。


    是徐文静。她喊她:“思人!”


    杜思人高声应:“你去哪儿?”


    徐文静着急地答:“快走,路小花到男生宿舍楼去了,说要找徐铿算账。”


    “啊?”


    她紧跟在徐文静身后,走了几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小跑起来。


    此刻春光明媚,天大亮,气候比起昨天似乎又温暖了不少。她们正迎着阳光跑,光线刺目,像那个红色印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