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结局(中)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6 19:16      字数:29207
    60.

    望见袁中天的那一刻,周生郝的指尖一颤,太阳穴又一次突突地跳痛起来。


    他的脑海又一次被那幅最后的惨相所占据,被砸烂了脑袋的周生海身子歪倒在血里。


    那一切到现在都似乎没有什么真实感,那一切到现在都似乎只像是一个梦。


    人们总有这样的体验——当某些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当事人不太能够第一时间并进入角色感受那种切肤之痛,而是以一种疏离的状态看着他人在身旁哭泣或勉强微笑,内心深处甚至品味到一丝荒唐,或是躯壳在场而真正的灵魂还龟缩在蜗牛壳里未曾探出触角,直到尘埃落定,最后一片叶子飘下,人们才在某一刻忽然惊觉,世界的形态已彻底发生改变,再无任何转机,人们才终于慢慢品味到‘永恒’的概念,永恒,永恒的离开,永恒的消失,永恒,永恒。


    可周生郝没有感觉到多么难过。他从没为任何人的死亡感到悲伤,很多时候他似乎只是在内心深处怨毒地谴责死去的人为什么抛下自己,就好像,就好像……


    袁中天打完了那声招呼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好像只是为了让周生郝一睁眼便清楚地认知到他的存在似的,他收起报纸起身离开房间。


    周生郝只听见门外面的廊上皮鞋的步声由近即远,渐渐消失在他听力的范围内。他觉得他快要接近那个答案了,可他又感觉脑中有一大片雾一样的东西在阻挡他。


    他们展开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是十五天后的事情了,这期间船在海上缓慢地航行,像一座行走的孤岛,周生郝知道从理论上讲这‘岛’上当然不可能仅只有袁中天一个人,但事实是他只看得到袁中天,而其他在船上工作的人则如幽灵一般不见身形,有时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也许他已经死了,这条船是送死者到地狱去的工具,袁中天则是撒旦一类的存在。


    他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他想象把任何人搁到这样一个彻底静寂没有任何人声的地方整整十五天,那么恐怕任何人也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


    这里还是北半球——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是这样,他能通过身边的自然现象确定的只是这些。他试图从袁中天读过的报纸获取一些陆地世界的讯息,可不过是些来自二十世纪的旧报纸,各个国家各种语言的都有,但内容几乎都是关于战争阴谋与凶杀一类的玩意。


    从报纸上面的记号和批注可以看得出,袁中天十分热衷从这些信息里推测被害者的死因和被凶杀的过程,尤其是对1934年布莱顿卡车女尸谋杀案的分析,几乎可以单独成章被发表。这在人们看来是既讽刺又猎奇的,他本身是一个刽子手,他在以他刽子手的思维和经验分析另一个刽子手制造出的血案,那分析有许多瞬间看起来不像分析,更像一个棋手在依照棋谱复盘旧棋局,研究棋路的同时也隔空与之博弈。


    周生郝感到烦躁,他发现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读那些报纸和批注,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对其着迷。


    他把报纸扯烂揉成一团扔到角落,爬上床侧躺着将脑袋捂在两只鹅毛枕头之间。


    这白色房间总让他联想到医院的病房,但并不是说一切都糟糕得令人无法忍受,至少这里没有绳索或是镣铐之类的玩意,他没有被限制自由,无论他呆在房间里还是走到房间外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有次他在甲板上和袁中天擦肩而过,对方只是冲他点点头。


    “我以为你会把我关进笼子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用嘲讽的语气冲对方道,“或者拿什么东西把我拴起来。”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无聊的事情?”袁中天像是很莫名其妙,“还是说你在暗示我你希望我对你那样做?因为你的描述听起来像什么性虐游戏……”


    这船四面都是海,任凭人如何眺望也不见陆地的影子,的确不存在任何将人捆绑或是囚禁的必要,因为普通人便是跑也完全不知该怎样跑。


    周生郝半张着嘴没来由地涨红了脸,他不知道为什么脸颊这样滚烫,他一向是个鲜廉寡耻的小畜生,此刻站在阳光下却好像被剥了层皮。


    袁中天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一颗虎牙,那后半句话显然是故意的。


    小畜生这才反应过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比他更没廉耻心的老畜生。


    61.

    袁中天不像个已经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不是说他的模样比同龄人年轻多少——他的确保养得当,笑时眼角却也一样会浮出条条细纹,可眉梢依然挂着属于青年的狡黠,眼珠转动时依然保持少年的灵动,嘴唇抿起时依然孩子气。


    他有一副堪称不错的漂亮皮囊,的确是英俊迷人的那一类,但除此之外也再无什么其他之处,没有獠牙没有犄角,没有所谓来自地狱的印记,没有任何让人感到违和的地方。


    他站在烤架前忙前忙后的样子,和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他摆弄什么调料都像摆弄玩具似的,看那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像在胡闹一气儿,实际上动作却出奇地娴熟,处理龙虾的手法更是老道得令人怀疑起他的真实职业。


    周生郝浑身僵硬地坐在甲板上,看着男人把烤好的食物逐一装盘,又看着男人把雪白的桌布铺上玻璃桌。


    袁中天坐下来把烤好的龙虾肉抹上黄油夹进汉堡,他两肘撑在桌子上像第一次进快餐店的小男孩似的双手捧起汉堡狠咬了一口,十分自得地眯起眼睛露出猫儿一般餍足的神情,然后将它放回小碟子,将小碟子向前递给桌子对面的周生郝。


    他这个动作做得十分自然,好像一点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倒是周生郝盯着那被咬了一口的汉堡感觉有点反胃。


    “唔,怎么?”袁中天像是不明白周生郝为什么不吃,又忽地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啊,这样呀。”


    他从桌下抽出一瓶葡萄酒,捧着瓶身在阳光下晃了几晃,像是要让周生郝看清楚瓶上的标签,而后他变戏法似的指间冒出一只蛇形开瓶器,用一种近乎匪夷所思的方法将瓶塞拿下。


    “哦,你不能喝太多。”


    他说着,只在那玻璃高脚杯里倒了一点。那高脚杯同样是被蛇形的金属装饰物缠绕着的,乍一看是两条蛇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人们需得仔细观察才会发现,蛇其实只有一条,是U形的一条,只有头没有尾巴,两端都是蛇头。


    倒完酒袁中天开始吃沙拉,他用叉子叉起一块胡萝卜或是一片卷心菜,无论怎样都要先咬上半口,周生郝看着看着有种不好的预感,怀疑等对方把所有的食物祸害完一边就该把这堆全都咬了一半的玩意统统递给他吃。


    “你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周生郝攥了半天拳头,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开口,“你觉得别人很爱吃你的口水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总认为我会给你下毒么?”袁中天显得一脸无辜,“早晨我把早餐摆得好好的,结果你醒来没说几句话就掀桌子,还从床上跳下来拿咖啡泼我——这我有什么办法?”


    周生郝低下脸不说话了,他这拒绝交流的姿态还没摆足,肚子先出卖了他。


    “你瞧,不能总怪我吧?”袁中天显出一副十分宽宏大度的样子,像被热咖啡泼了满头满脸的人不是他本人似的,他抬手又用刀叉格外细致地把咬过的那半汉堡切下来,重新端给周生郝。


    周生郝盯着盘子,脑子里有一个很模糊的关于饭桌的片段。


    是林童童家的晚餐,鸡肉馅饼还剩最后一块,林童童问他要不要,他摇头,她就转头去招呼爸爸;林童童的爸爸是个头发秃成地中海状的中年胖子,夏天有时为了逗女儿开心,会故意像拍西瓜似的把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拍得噼啪作响,林童童便也笑闹着嚷着‘卖瓜喽,卖瓜咯——’。


    ——爸爸其实不太喜欢吃馅饼,爸爸就吃一小口。


    ——童童其实也不太喜欢吃,童童也就吃一小口。


    这对父女嘴上这么说着,两人的手却齐齐伸向盘子去抓那饼,随即‘嗷呜’‘嗷呜’几声重新定义什么叫‘一小口’。


    真聒噪,他想,吵死了。


    “所以,”他听见自己在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你就要问得具体一点了,”袁中天的头向右歪了歪,自上往下在堆成小山状的冰淇淋球上淋热巧克力酱,“如果你是说6月11号你名义上的父亲被砸死的那晚的事情……”


    “不是,”周生郝打断他,“我其实不太想知道这个。”


    “真奇怪,我还以为你会感兴趣。”袁中天拿起小勺开始挖那冰淇淋山,“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很聊得来的。”


    “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么?”周生郝又一次感到恼火,但这种情绪颇有恼羞成怒的性质,“他死了,他死了!”


    “唔,伊丽莎白·安·肖特①也死了。”


    袁中天含着冰淇淋奶油,指尖晃悠着小铁勺报出一长串姓名。


    “玛莉·安·尼古拉斯,安妮·查普曼,伊丽莎白·史泰德,凯撒琳·艾道斯,玛莉·珍·凯莉②……”


    周生郝的第一反应想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或是‘这不一样’,随后身体被一阵颓然侵袭。


    真实情况就是那样,他爱死了谋杀,爱死了新鲜血迹和解不开的谜题。


    他跨越大洋回到北区回到一切发生的起点,或许和枉死的人对他嘱托了什么并没有多少关系,或许他只是为了弄清楚自己记忆的空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真相的窥探欲。


    或许这才符合他一贯的自私自利的本性,他只在乎自己,却要人们都爱他,看到周生海死去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只是想竭力确认‘这个人到底爱不爱我’,在目睹那样一幕惨相之后,他最先考虑的还是自己。


    他错手弑杀了自己的父亲,可他能感觉到自己毫无弑父的负罪感也不难过,他不是很想承认他脑子里对此想的最多的只是复盘那一晚,但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的确近乎于本能地在把事情的每个细节在脑子里重新排演一遍,以找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才导致计划产生偏离。


    他看起来和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没有什么区别,或许也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区别。


    “我想象过…小时候我想象过你的样子。”


    周生郝感觉肺里像被撒进一把冰凉的金属小滚珠,随着他开口说话提气胸腔便一阵作痛。


    “鉴定书说父亲不是我父亲的时候,我就想那我真正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我想这个人可能已经死掉了,即使活着也绝对是在蹲监狱——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么,我早就晓得能生下我这种怪物的男人不用想也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有可能正藏在沙漠或是丛林或是哪个原始部落里,有可能……”


    有可能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有可能是个早被公开身份的通缉犯,有可能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甚至同一座城市,隐匿在人群当中时刻预备着犯下滔天罪行。


    有段时间他总盯着新闻看,看到新闻里出现死刑犯一类的人物,或者哪个地方发生什么恶性案件,心就止不住地跳动。


    “上中学时我每天放学后站在街上,每个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都可能是我父亲,我就盯着他们的脸看个没完,好像那样就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我还在网上搜那种帖子——讲我妈当年的八卦的帖子,分析我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的帖子。”


    作为前国民女神的儿子,他的童年已被狗仔窥探到毫无隐私的地步,却不料想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居然反过来又去那些论坛里搜寻那些无谓的花边新闻。


    “到处都是我妈的裸照,到处都是自称有我妈的录像家伙,帖子底下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求资源’,我居然花五块钱买了全套下载,有那么一个下午我一直看我妈和十九个男人做爱的视频,放大,暂停,放大,暂停,就为了看清那些男人的脸,好搞清楚到底哪个是我的真父亲……当然,我也可以直接问我妈,但她多半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从小就是这样偏执到病态的家伙,想要弄清楚的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弄清。


    “也有时我想我错了,也许你只是个普通人。”


    他曾站在林童童家客厅的沙发旁盯着林童童的爸爸,他盯着这个秃了脑袋的胖男人,盯着那张有点滑稽的、喜剧演员似的脸,那是多么庸碌无奇的一张胖脸,却又显得多么快活无忧虑,仿佛每一块面部肌肉都在显现着安乐与满足。


    如果,如果他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普通人,生活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的最庸碌无奇最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娶妻生子……


    “嗯,我知道,”袁中天不知什么时候已快吃完了那一座小冰淇淋山,盘底只最后剩下一点融化掉的奶油,“你的表现一直很有趣。最初这只个简单的恶作剧,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场不错的生物观察。”


    他放下那吃冰淇淋的小勺子,用餐巾很随意地擦擦手。


    “大约二十年前,我曾对鸟类的‘巢寄生’行为很感兴趣。”


    像杜鹃一类的鸟会将自己的卵产在其他种类鸟类的巢中,由宿主代替孵化育雏的繁殖。


    “那时正是1989年,你妈妈第一次怀孕,她想要离开我并与你名义上的父亲结婚,她能确定那是他的孩子——后来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恳求我放过她,而我盯着她的肚子,忽然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念头……总之那天我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她在地上惨叫个不停,我就边踹她边向她保证她很快还会再得到一个更好的孩子。”


    杜鹃在巢寄生前,会先叼走一颗宿主的卵。接着杜鹃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产下自己的卵,瞒天过海,以假乱真。


    “第二年她生下你,我本来是预备让他毫不知情地将你养到成人再戳破这个真相,想一想到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啧,那很有意思是不是?不过我没想到他那么讨厌男孩,在你还只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对你态度很冷淡。”


    袁中天摁下咖啡机的开关。


    “后来你越长大就越不像他,他总是怀疑你,但不敢轻举妄动;宿主成功识别和踢出一个寄生卵的确会保证自身的繁殖适合度,但是如果识别错误呢?他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这是很典型的延迟拒卵行为,就在我思考他还会犹豫多久的时候,出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便是兆佳晴和兆平泽的出现。


    周生海自此不必再回家理会疯疯癫癫的郝知敏,不必再回家面对长得越来越像袁中天的周生郝,他尽可以在外面和自己的亲生子培养感情,把翠湖路那栋阴气森森的别墅远远抛在脑后。


    “我想这样也蛮有趣的,我很想看一看,察觉到‘父亲另有私生子’的你会做些什么,你也一点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仿佛为了证明恶魔生来便是恶魔。杜鹃没有跟养父母学会筑巢,却完美地继承了可能完全没见过面的生父母的寄生技能。杜鹃幼鸟为了独占生存资源,会将其他幼鸟挤出鸟巢,以便独享巢主的抚养。


    “你明知道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明知道你没有资格得到任何事物,可你就是不择手段地夺取一切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处心积虑地想毁掉那个你认为会和你抢父亲的男孩;你每天舒舒服服地坐上轿车去上学,而他衣不蔽体地在泥水沟捡东西吃,可你丝毫不愧疚,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你这样可真的,真的——太漂亮啦。”


    袁中天俯身凑近周生郝,将双手合成金字塔状抵住下巴。


    “你是我的复刻品,我看着你一步步成为我。”


    像魔鬼在镜中望见自己的影子,由衷地赞叹造化之绝妙。


    “差不多该想起来了吧?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2006年,你在美国做过十五次MECT对不对?还记得你的主治医师是谁么?”


    ——也许你终究会忘记这一切。你会忘记痛苦,也会忘记真相……


    “你的病情时好时坏,”袁中天的手指在桌子边缘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像在弹一支令人熟悉却弄不清楚名字的钢琴曲,“去年在纽约你最后发疯的时候咬了我一口,记得么?你没穿鞋就从我的诊所跑出去,踩到马路边的碎玻璃碴,弄得地上全是血……”


    周生郝穿着拖鞋的左脚条件反射似的抖了抖,几道浅白色疤痕勾起几个模糊的片段。


    ——你的记忆是一片流动的海,在航行的过程中,你留下无数个锚点,锚点帮助你在回溯时间的刹那,找回被遗忘的信息。锚点可以是一件物品,一段音乐,一种气味,一个问题……甚至一个人。锚点是触发记忆的工具,是读取存档的按钮。


    ——如果你的大脑是存放记忆的宫殿,那到最后他们会毁了所有的建筑,只留给你一片废墟。你必须学会放弃,你要改变你的思维,你要把一片叶子藏进一座森林里,你要把一滴水放进一条长河里,让它们共同奔向海。


    他想起手机里的那张日期为2008-01-05的照片。两个月前在排练时他就是凭着这张照片向学姐确认方华就是袁中天的,但他一直没有想清楚过为什么袁中天的照片会出现在他的手机里。


    甚至于……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的手机是怎么来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像是07年底在纽约买下它,但他又记得他在回国前把它摔坏了,他不知道后来这个完好如初的手机是怎么出现在口袋里的。


    周生郝忽然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心脏猛地一跳,身体随即僵硬下来。


    袁中天仰起头咧开嘴笑笑,白森森的牙齿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违和。


    周生郝明白了,这场棋局从一开始就无解,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所掌握,甚至连那一丁点线索都不过是对方抛出的诱饵。


    他不知道他在他的手机上动了什么手脚,但他恐怕从头到尾一直被监听着,包括但绝不限于回国以来拨出的每一通电话,发出的每一条消息,甚至日常生活里去过的任何地方,与任何人的对话……他整个人就好像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给过你很多提示的,想想看吧,我存了手机里的照片给你,还有什么?日记本?”


    袁中天起身走向桌旁的咖啡机。


    “那个女孩的日记本被你发疯的时候烧掉过一次,我稍稍费了一点功夫,才弄出一模一样的一本放进你行李箱……啧,女高中生的笔迹还是挺好模仿的对不对?不过如果你去做笔迹鉴定的话,大概还是能发现笔迹时间对不上的……喔,要加糖么?”


    他端着盛咖啡的杯子转过头问周生郝,周生郝错开眼不去看他。


    “不要生气嘛,输给爸爸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往杯子里加了一点奶精,“况且我还留了一个玩具给你解闷,你不是也很喜欢么?”


    周生郝的脑中掠过兆平泽的影子,以及过往那些荒唐得过分昼与夜所发生的性事。


    袁中天能够监控他的手机,自然也知道他相册里有什么。


    周生郝觉得他与兆平泽的媾和就够恶心的了,没想到他做那些恶心事的时候还有双来自大洋彼岸的眼睛在窥视,这简直……简直……


    “‘简直太兴奋了’?”袁中天先抿了一小口咖啡,又往里加了两三块方糖,“嗯,你在勃起,你的厄勒克特拉情结又严重了,我是不是该提醒你……”


    “够了。”周生郝再次飞快地打断他的话,深呼吸了几秒才站起身,径直走到船的扶栏跟前,俯下身鸵鸟似的将脸埋在臂膀里。


    他想起来了——记忆中空白的那部分,关于秦璐和林童童的死。


    以及那之后的混乱往事。


    62.

    2005年春天他被送进绿荫大道38号,四个月后那里被公安查封,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领回了家,只有他无处可去;周生海出国去谈生意,郝知敏的躁郁症再次加重又被送去美国治疗,他躺在医院的病房,没有人再记得他的存在,直到秦璐提着苹果走进病房。


    她为他办了出院手续,她把他接到自己家,照顾了他大半年,直到某天他再也见不到她,之后记忆便乱成了麻。


    他这辈子都想象不出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在那个阴暗逼仄的老式居民楼,灯总是坏的墙总是裂的,楼道里抬头写着梅毒淋病尖疹湿疣的小广告,低头是烟头痰渍和口香糖,其间许是哪户人家养了狗又不好好教养,弄得本就不甚干净的地上还总有些尿渍或是粪便。


    推开青灰色的防盗门,六十平米的空间在他看来小得简直无处落脚。


    “她电话里听说你来家里可高兴了,我逗她说‘可咱们家没地方呀,要不还是算了吧’”秦璐笑道,“她一听就着急啦,嚷嚷着‘怎么没有地方,怎么没有地方’‘反正我平时也不回家,那就让弟弟住我房间好了’,还说要把她柜子里的蜘蛛侠模型送给你……”


    秦璐边说边引着他看房间。林童童上高中后一直住校,平时一个月只放半天假,房间就几乎被闲置了。


    那是很小很小却很亮堂的一片小天地,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漫威超级英雄海报,柜子里除了漫画书还有一副拳击手套,人们再凑近些会看见那书柜内侧的木头上用美工刀刻下的十分稚拙的字迹,仔细端详,无外乎诸如‘GO!’‘燃烧!’‘拯救世界’之类的字眼。阳台上挂着一个手工制作的旧沙袋,许是年头太久已有些发瘪,布料缝合处也有些开线,可以料想到许多许多个日月里,住在房间的女孩曾对着它多少次施展拳脚,嘴里也许还念叨着那些被她刻在书柜上的口号。


    在知道一个人的终点的情况下又回过头去看他的起点,而终点永远永远是辜负起点的。③

    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孩,出生在筒子楼,爸爸是货车司机,妈妈是小商贩。她在六十平的家长大,穿着亲戚送的旧衣服,读着旧书摊淘来的漫画书,书里有英雄和正义,书里有一整个世界,于是她的心飞出这座危楼恨不得为自己插上翅膀,她要做英雄,她要战斗,她要拯救世界。


    她不知道世界不需要她拯救,她不知道自己终会死在十七岁。


    她以为她会考上警校,她以为姑姑会和姑父结婚,她以为爸爸的病会好,妈妈不会操劳到白头。所有的理想都会实现,所有的努力会得到结果,所有相爱的人会在一起,所有曾被歧视的会得到尊重。


    ——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骗子。


    那年冬日的长夜周生郝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摊开的日记本盖上他的脸,挡住月光也挡住城市的夜空。


    他总有种幻觉,好像一切只是梦,当他把日记从脸上拿开的时候,黑夜就会化为白昼,时光便会倒流。


    夏天便又会回来,召回满身苹果味的秦璐,召回聒噪个不停的林童童,从未发生过什么大火,一切还都停留在秦璐拉他迈进家门的第一天。


    秦璐先收掉阳台上的衣服,再给花盆里浇水,不过花盆里种得不是花是大蒜,另有几株香葱香菜和萝卜缨。


    厨房水池里搁着一袋鲫鱼,鱼是早市上刚买的,还活蹦乱跳着要从袋子里往外扑腾。她教他杀鱼,他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动作竟比她还快了,她便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夸了句‘真聪明’。


    她用砂锅炖了汤,趁热盛出来拿好,逐一去敲邻居的门。隔壁住着八十岁的瞎眼老翁,一辈子无儿无女;楼下是对小夫妻,男人工地上受了伤瘫痪在床,女人怀着孕挺着肚子照顾他。


    “这季节买鱼可好啦,”她把汤递过去,不忘聊上几句家常,“菌菇和豆腐也实惠,今早我去市场还看见卖鸽子蛋,不晓得好不好——啊对,鱼是从老刘摊上买的,他家的秤准,从来不见少斤缺两的……”


    她的声音起初很近很近,后又远了,远了,混在夏日那片蝉声里,混在城市的喧闹里,混在载着芸芸众生的世界里。他曾抓到一丝世界的脉搏,他曾有一刻感受到真正的呼吸,他曾在一个夜晚站在晾晒着被单的阳台上透过湿衣服的缝隙望见万家灯火,那热闹是陌生的热闹,不是狂欢,是在肮脏破败贫瘠之处生长的无名种子。


    随后万籁俱寂。


    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等待着,等待着,等待被偷走的夏天再次降临。


    世界的形态已彻底发生改变,再无任何转机,人们才终于慢慢品味到‘永恒’的概念,永恒,永恒的离开,永恒的消失,永恒,永恒。


    他感到又被遗弃,他无法忍受这滋味,他怨毒地诅咒一切人和物。阳光已使他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他曾在破败小楼里见过天使,光明自此成为一种折磨。


    回家,回家。


    他需要新的倚靠。


    ——你看见门口脱下来的高跟鞋,你想是母亲回来了,你想没有父亲,有母亲在也是很好的,你就又掩上门跑出去。


    花,满世界的花。


    他挑了十五朵康乃馨,怀里揣着一盒酥点心。


    ——你捧着花兴冲冲地跑上楼,你把每个房间门都撞开找母亲的影子,你记得你看见了什么?

    血,满浴缸的血。


    郝知敏光洁的酮体在那瓷白色的棺椁中,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割腕自杀,总之这次她终于如愿解脱。


    他把花放到她的胸前,随后坐在盥洗室的地板上开始吃那盒酥点心,吃着吃着忽然很讽刺地联想到康乃馨在法国是不详之物,常被作为葬礼上的供花。


    真蠢,他边舔着手指上的点心渣边想,如果早前他不自作聪明地去买这破花而是直接上楼早点发现她,可能还来得及抢救……


    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齿轮坏掉了,它们不再紧密咬合,它们不再严谨地工作,它们彼此交谈,发出奇怪的叽叽喳喳声。


    火车,火车,火车在咣当咣当地运行。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挤上这铁罐头盒子似的车厢的,他好像记得十几个小时前天还亮着的时候他才刚跑进家发现母亲的尸体,他做了什么?他吃了点心,他跑上楼乱翻一气,他找到户口本和证件,他拿走了一些钱,他胡乱打包了一些衣服又把它们拆开丢到一边,他跑出来,跑出来,跳上出租车。


    郝知敏的尸体还在盥洗室。


    可那是真的么?


    他的身体里的齿轮好像不太相信这种事,它们热烈地讨论了一阵又归于沉寂,他晃荡着脖子感到疲倦,他觉得牙齿在咯咯打颤,手也在不住地发抖,但他又不能够确定这是不是错觉。


    她生前是极闹腾的,死却死的很安静,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他依稀记得从家里跑出来前他打过一个报警电话——是在什么时候?在吃点心的时候?在打包行李的时候?现在,他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去X省的火车。


    他捏着粉红色的火车票,车票上的字忽地就变得模模糊糊,他的眼球变成了毛玻璃似的东西,他看不清所有的东西,或者是所有的东西变了形状,世界在他的眼前融化,他看不清也抓不稳,他气球似的悬浮在空中歇斯底里地尖叫,有股力量又狠狠拽住他将他强行拽回地面,而后一切疯狂地循环,他在尖叫和被剥夺尖叫之间反复摁下支配身体的开关,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X大的,他们告诉他这里没有叫‘兆平泽’的人。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

    他说这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只是摇头。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他捂住脑袋开始嚎叫。


    人们受到了惊吓,不自觉地向后退开,唯恐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孤魂似的从X省游荡回北区,人们正在为郝知敏举行葬礼。


    这事情真奇怪,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在意,死后家里却来了那么多的人。


    他穿着脏兮兮的夹克衫,闯进黑色的肃穆的人群,人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有记者朝他按快门,或许明日就会把这拍下来的照片和讣告一起登上报纸。


    这事情真奇怪,这是他的家,却挤满不认识的人,楼上死掉的美丽女人是他的母亲,可楼下每个人都看起来比他还哀痛。


    还有人认出他是谁,问他和他的家人打算如何处理郝知敏的遗物,如果他们预备组织一场慈善拍卖会,那人们会很愿意配合。


    可人们到底是谁?人们总是出现又总是消失,人们也许只是群没有面目的家伙,人们是……


    他随手点燃一根烟,这举动引起了更多的奇怪眼神和议论,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又像是要融化了,他忙赶在那之前吸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试着过肺,从前他不过是模仿大人吞云吐雾的样子,但他现在有点明白郝知敏为什么那么喜欢抽烟了,他不讨厌这晕乎乎的感觉。


    他像是回到很小的时候,在幼儿园受了一点欺负,哭哭唧唧地跑回家,郝知敏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他哭,颇没好气地问他大白天鬼嚎些什么。


    “他们拽我头发踩我鞋!”小周生郝尖着嗓子叫起来,“还叫我小白兔!”


    “那你回家冲老娘嚷个屌?”郝知敏吐了个烟圈,“找你们老师告状去——你那嘴长脸上光吃白饭的?”


    “我告了!但、但同学说我一天到晚就知道找老师,说我是马屁精……”


    “哼,废物点心。”郝知敏端起茶杯咕嘟了两口,又呸呸几声将喝进嘴里的茶叶渣滓吐回去,“不教过你一千八百次了么?哪个小贱人惹你,去把他狗日的逼脸撕烂。”


    “他们人多,打不过……”


    “谁叫你自己动手了?你兜里零花钱干什么的?你不会雇几个傻子替你揍人么?”


    小周生郝头一次听到世上还能有这样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愣怔着站在那里听郝知敏边吞云吐雾边向他传授那些,在啊他之后人生中被刻进骨子里的处世原则。


    “听好了,这世上什么神仙佛祖都他妈没用,”郝知敏说,“就钱有用,记住没有?钱,钱,世上就他妈钱最好,有钱横着走,没钱王八蛋——你觉得你爸厉害么?哼,你爸离了他的钱狗屁不是,你爸有钱才是你爸,至于你,你这没出息的小崽子,老娘费劲吧搜地给你整了个有钱的爹,就是让你也能横着走……”


    她给他买衣服,她给他买鞋子,她给他买世上一切他想要且能买得到的东西,用周生海的话说,她把他惯坏了,她把他养得不成样子,他养成了一身的坏习气,他学她骂人,他学她竖中指,他学她挥霍,学她放纵,学她虚荣又挑剔的肤浅模样。


    人们像躲避怪物一般避开他,他的身边半径两米出现一个绝对真空的地带,这在一场葬礼上显然是很不寻常的一幕。


    他像个站在玻璃瓶里的局外人,不停地抽着烟,一根又一根。


    这是郝知敏生前丢给他的那种牌子的烟,她说‘别娘兮兮的没出息’,她说让他‘抽点正经的’,他现在抽得很正经,他正经得停不下来,他一点没觉察出这烟有什么好味道。他喜欢甜丝丝的女士烟,他喜欢漂亮的烟盒,他喜欢长发,而她其实有点恨他,只因为他既漂亮又在这个男权社会里拥有男性身份。她知道漂亮女人在这人吃人的世界里更容易被宰割,而漂亮男人的处境则会好上太多,但他也许会对她说,不是的,不完全是。


    至少在很久之前兆平泽第一次摸他的时候,他挺害怕的。


    如果母亲只是母亲不是‘郝知敏’,又如果郝知敏不是郝知敏而只是‘母亲’,那他也许那时候可以把事情对她说出来,可以告诉她自己正在被同龄人猥亵……也许郝知敏会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保护他……可他知道那不可能,从郝知敏教他吸烟的那天他就知道不可能。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周生海,周生海冷冷地瞧着他,他下意识闭上眼,以为下一秒周生海就要走过来扇他耳光了。


    可没有,周生海站在人群里纹丝不动,只是用看垃圾的眼神扫视他。


    他意识到那一刻周生海决定放弃他——正式地放弃,永不再有任何回应。


    残损的齿轮飞溅出去,他尖叫,不顾一切地尖叫。


    他被送进他郝知敏生前接受过治疗的那家私立医院。


    大概那天他是给周生海丢尽了人,大概那天他是成功毁掉了整场葬礼,可这个时候人们却又似乎同情和理解他了,好像这个歇斯底里大嚷大叫的他才像个正常的失去母亲的正常孩子的正常表现。


    总之他疯了,这在人们看来是正常的,但这是个悖论,疯掉的人才是正常的人,正常的人却不能是疯掉的人。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他头疼,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痛,他又到了吃药的时间。


    他做了十五次MECT,他知道这治疗会损失他的记忆,他把林童童的日记本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她把所有的秘密都交给了他,他知道他是她们最后的希望。


    可做个快活的自私鬼不是更舒服么?

    反正不管怎样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世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知道真相与否还重要么?正义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这不对,这不对,怎样不对他说不出来,他需要一个声音站出来大声告诉他这不对。


    他忘记了家的方向,他忘记了走过的路。


    他在每一次清醒的间隙拼命回忆,他在硬皮笔记上用蓝黑红三种颜色的笔勾画出思维导图似的关系网,他不停地做这件事,直到他忘记他为什么要做。


    63.

    “但是,”周生郝手臂撑着栏杆,慢慢抬起头,“我还是想不明白。”


    “你可以随意提问。”袁中天摆摆手,“虽然我看不出那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什么,我也没有理由不回答你。”


    “为什么用‘方华’这个身份在北区活动?兆佳晴又是怎么回事?”


    “2002年的时候,我的研究陷入瓶颈,X省一直赞助我研究的一个制药集团也正巧破产——好吧,说‘正巧’有点不准确,那和我的确是有点关系,我一下子被好几桩官司缠得脱不开身,还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伙上门讨债,这些都挺叫人腻烦,所以03年初为了换换空气,我更名换姓来到北区,邀请兆佳晴加入我的研究——当然也是她曾经的研究,这我想会比较有难度,毕竟她是个疯子嘛。”


    一个疯子称另一个疯子为疯子,让人几乎不知道算是批评还是赞美。


    “她答应与我合作,不过我们从一开始就在理念上存在分歧。”


    她在人生的最后半年愈发依赖迷幻剂,清醒的时刻亦越来越少。她总是试图在虚无中构想一个更美好的幻境,人类会因‘苏摩’而快乐,忘却痛苦而达到永恒。


    “北中那场鼠疫是你搞出来的?”周生郝插了一句,“你就是从那时开始瞒着她做实验,而且越做越大。”


    “哈,那只是个恶作剧,”袁中天比划了个夸张的手势,“至于她,我已经说过,我们理念不合,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嬉皮士,她的脑子里全是那一套,即使她不整天念叨‘爱’‘和平’之类的玩意,也还是叫人受不了。她认为这项研究已经背离了最开始的意义,我们就闹翻了。”


    “你就杀了她。”


    “算是我杀的吧。”袁中天很爽快地承认,“有一股境外势力找上我,对我们的研究很感兴趣,我当然没理由不利用他们。我想让他们逼她手里的研究资料交出来,没想到他们直接把她弄死了。说起来这挺好玩——听过有关阿基米德之死的传说么?”


    “‘你先别杀我,等我解完这道题’?”


    “唔,差不多。”袁中天扒拉了一下装糖果的小盘子,捡了颗奶油糖剥开塞进嘴里,“他们找上她的时候,她知道她会死,她叫人再给她一点时间,那时‘伊甸园’还只是半成品,她说她会做出一个更好的版本,一个真正能让人类受益的完成品,届时人人都会得到幸福……听起来像胡话对不对?如果她不是个肮脏破烂的酒鬼妓女瘾君子的话,她这些话更有说服力些,但她摇摇晃晃披头散发地提着酒瓶冲人边傻笑边讲这些计划,哈哈,那人们只会当她是在发疯。”


    他用舌尖把糖块推到腮边,然后含含糊糊地继续说。


    “这是一场生意。科研?真理?谁会想要那种东西,不不,你的投资人只在乎一个项目能收回多少利润。”


    想要被资助实验,需要有论文证明自己值得被资助,但没有实验便没有论文,没有论文便没有资助,没有资助便没有实验……


    “那么干脆自己成为资本就好啦,那样就可以随心所欲的话,何乐而不为呢?”他嚼烂了那糖,总结道,“‘伊甸园’的生产成本远低于传统的精神活性物质,而它带来的快感——啧,我想不必多说,最妙的是目前它在世界范围内还属于非管制物质,滞后的法律还无法定义这种新的结构物质,仅仅四年的功夫,它就已经让你很轻松地躺在钱山上啦。”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那家伙?”周生郝踢了踢栏杆,脑中掠过兆平泽的影子,“既然你在监听我,你就差不多该知道公安早已经盯上你的工厂,现在你的财路多半断了,你又在打什么注意,这难道也是你计划么?”


    “是,也不是。喏,你瞧,钱是赚不完的,而钱山上的生活也就那么回事,我想你是能知道的,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不过是数字的叠加,再没有一点成就感,倒是看着一个发展到繁荣的事物就此毁灭更有意思些——这好像你用十个小时烘焙一块奶油蛋糕,用十秒钟踩烂它,不过区别是,‘伊甸园’的种子已经埋下,现在满世界都是食用禁果的蠢货,你可以摧毁一家工厂,一个基地,但你没办法把人们心中野草一样欲望连根拔起,于是总还会有渴求它的瘾君子,也总会有制造和贩卖它的人。”


    船这时即将停靠向岸边,海面平静得出奇。


    “那你现在打算把我带去哪儿?”周生郝站在太阳底下,“日本?美国?加拿大?”


    “有所谓么?对我们来说,哪里都一样吧?”


    “我不知道我和你是什么时候变成‘我们’的,”周生郝扭过脸去,“用不着叫得这么亲热。”


    “这样难道不好么?”袁中天耸耸肩,“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么?”


    和真正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生活在一起,被陪伴,被注视,被聆听。不用再和任何人去抢夺什么,不用费尽心机地博得关注。


    “在纽约,你最后发疯之前,我们不是就是这样生活的么?”


    他同他解剖动物尸体,他同他制作标本,在冬日的炉火旁翻开一本《洗冤集录》兴致勃勃地同他聊到天明。


    他们是父子,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他们对事物的好恶那样相似。他们吃同样的食物,听同样的音乐,迷恋同样的味道,被同样的色彩吸引。


    他们曾在夏至出海,他们曾在秋日登山,他们曾在冬天去剧院看戏,直至春天他被零星的记忆折磨至发疯。


    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


    周生郝仰起头,正午的阳光刺进他的双眼,他听见很远的地方海鸥在鸣叫,他也听见断崖下魔鬼的低吟。


    “哦,说起来,该让你和她打个招呼。”


    袁中天把手边放着的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屏幕上出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的影像。女人低着头静坐在一张床上,乍一看像是在沉思。


    “瞧吧,上次我给她动了一点…小手术,她现在已经很听话了。”


    镜头缓缓拉近,女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更是空洞至极,像一尊蜡像,只有听到一些从头顶上方传来的简单的命令时,才缓慢而机械地做出类似点头或是摇头的反应。


    “你不得不感慨额叶切除术不愧是上世纪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可惜今天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能理解这一点啦……”


    她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属于活人的气息,说这仅是一座蜡像也不为过。


    “我偶尔有训练她的哦,你看,她现在什么都会做…”


    袁中天边说边打了个手势,女人随即在他的指令下做出种种怪诞的动作,将拳头塞进嘴里,将肘关节扭到脱臼,疯狂撕扯眼皮,匍匐在地像蛆虫似的扭动……


    “哈哈,很好玩吧?”


    袁中天笑眯眯地补充道。


    “稍微复杂一点的任务也可以哦,有次我叫她割小腿上的肉来煎汉堡,她也完成得好极啦,不过仔细想想其实好恶心诶!我把盘子踢到地上说‘喏,这是奖励你的午餐’,她不但吃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的汤汁都舔得好干净的……好啦好啦,放轻松点,你不要脸色这么难看嘛。”


    袁中天啪嗒一声合上电脑。像是完全不理解周生郝的表情似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摆摆手。


    “上回你就是这样发疯的,我还以为这一次会有什么不一样。”


    那屏幕上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在火灾中失踪的秦璐。


    他没有杀她而是带走了她,或者说那算作一种绑架。


    他热衷于挖掘人性中的丑恶虚伪自私与懦弱。他曾企图证明野兽似的周生海也不过是个和世间其他人一样会哭会痛会惨叫的家伙。而对于秦璐,这个从许多年前就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女人,他则采取另一种手段,他让她目睹他做过的恶,他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世界在她消失后依然运作,腐坏的事物依然腐坏,堕落的灵魂依然堕落,不为人知的角落依然充斥着邪恶。


    他要让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多么徒劳,让她品尝最深层的绝望与无助,他懂得什么叫做杀人诛心,他运用起这一套手法永远娴熟,像外科医生操纵柳叶刀,切割的却是不是肉体而是精神与灵魂。


    “这还不是最好玩的,最好玩的是,她自以为她在保护那个叫赵建明的可怜虫,她自以为他能够置身事外,她自以为他会在她消失后开始什么‘新生活’,哈哈,于是我在给她做额叶切除告诉她,既然她那么在乎他,那我一定会让他不得安宁的,我会把她手术的录像带寄给他,她就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向我求饶…人类真有趣是不是?”


    “不,”周生郝过了许久,答道,“一点也不。”


    “你很难过么?”袁中天双手抱住后脑,懒懒地仰躺下去,“其实没有吧,你发疯的原因不也一直很明了么,你被这个女人的刻奇影响了,‘看见了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多好啊’这是她那愚蠢的大脑里的刻奇想法,‘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这是你受她影响产生的更刻奇的想法,‘你体验到了自己是人类成员的那种感觉,你加入了众人的行列并且感到被接纳,你不仅重新找回了安全感,而且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闪闪发光,正在走向光明和出路…’④,你发疯的根源不是因为刻奇,而是你发现你无法再刻奇,你清楚意识到你其实根本不关心他人的死活,你便没有办法再自我愚弄下去,你自己也感觉那令人作呕。”


    “也许是这样,”周生郝的手指摩挲着栏杆的凹槽,“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也在骗我,我现在搞不清楚这些……但如果你认为善是出于刻奇,那恶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缺钱,你不需要名誉,你也不在乎真理,你……”


    “你对那个男孩所做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袁中天笑着反问,“他对你忠心得像条狗,可你还是折磨他,既然苛待你的人是周生海,你又为什么把怨恨强加到那孩子身上?难道这样不是更不讲道理么?你明知道这是不合乎逻辑的,却偏要从中找出因果,这不是——喔,喔,又要动手么?”


    周生郝无征兆地扑向袁中天,后者很轻易地掰开他的手腕。


    袁中天是个高大结实的成年男人,周生郝还仅是单薄瘦削的少年身形,两者的力量和重量都过于悬殊,纵然周生郝懂一点曾经从兆平泽那里强行搜刮来的巴西柔术,这场午后的缠斗仍然进行了很久,他的锁技总不能够顺利成型,因为袁中天显然比他更精于此道。


    周生郝试图绞住袁中天,太近了,他能望见这魔鬼的脸上的毛孔,以及眼睛的细纹,嘴唇的纹路,下巴上微露的一点青茬,他甚至还嗅见他身上的剃须水味,那是一种混合着柑橘和薄荷的辛香。


    “那1999年T号楼那件事是为什么?那七个人是你杀的对么?”


    “啊,你说那件事,”袁中天仍旧是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像回忆早餐穿外衣时先穿那只袖子,“也没什么原因,也许是读博的时候太无聊?我在饮用水里放了点致幻剂,观察他们喝下后的反应,然后根据情况一点点加大剂量。你可以看到他们在迷乱和狂欢后,逐渐产生被迫害妄想,他们彼此猜忌,把凶器藏在枕下,直到最后那个晚上……啧,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我可以给你看看当时照片,那个遍布血迹和呕吐物的屋子,墙上的涂料和抓痕,哈哈,那里真很适合开一场主题派对。”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那样?”


    “为什么?”袁中天再次露出那口白牙,笑得愈发开心,“我已经说了很多次,因为好玩呀。”


    “你杀人,折磨人,让别人做我的父亲,搞毒品实验,制毒贩毒……都是只为了好玩?”


    “你折磨那个男孩,不也是为了好玩么?”袁中天狡黠地望向他,不给他一刻喘息的机会,“你知道你没有办法改变你名义上的父亲对你的态度,但折磨那个男孩可以百分百让你获得快乐。”


    ——每逢事情涉及盗贼夸耀他们的本领,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这样的事情就总会使得人们感到惊讶⑤


    “ ‘然而,这所以会使得人们感到惊讶,无非是因为那些人的生活圈子和生活气氛局限在狭小的范围里,而且主要的是因为人们处在局外罢了。不过,每逢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掠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暴,这岂不是同一类的现象?人们所以在这些人身上没有看出他们的生活概念反常,也没有看出他们为了替他们的地位辩护而颠倒了善与恶的概念,无非是因为具有这种反常的概念的人们圈子比较大,而且人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而已。’⑥”


    袁中天眨了眨眼,用颇为轻柔的语气总结道。


    “可以说这是魔鬼的表现,可以说这是禽兽行径,但人类不是这样生活的么?”


    日复一日地相互倾轧,相互掠夺,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千年前人们令斗兽场上角斗士互相残杀,百年前人们围在处刑台前看刽子手砍头,今日哪个公众人物被爆出丑闻,人们便津津有味地对此评头论足,明日哪处又有了新的不幸,人们便又胃口很好地拥过去围观……而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人们会认为这是一种兽性,”周生郝垂下眼帘,“将沉溺血腥暴力追求极致刺激归结为人类血液中潜藏的兽性,人类就这样自诩万物之长,一面颂扬人的伟大高尚,一面嘲弄兽类的低等,可世上有会呵护幼崽的母兽,也有溺死婴儿的父母,人们便说做出那样事情的同类是禽兽或者禽兽不如——这不还是一种傲慢么?认为人类高贵而兽类低等,偶尔承认人类是动物也还不忘在前冠上‘高级’一词,动辄将某人开除人籍,好像斥责对方两句‘禽兽’‘没人性’便像剥夺了对方多么大的权力……可笑的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


    “哦,那么说,”被绞住脖子的袁中天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你要准备改变世界了?”


    “不,不,我没有兴趣和力气做那种事情。”


    餐桌上那只玻璃酒杯上的黄铜蛇依然紧紧交缠着,从这个方向看去,那似乎又不像是一条双头蛇,而又开始像两条蛇。


    他死死绞住魔鬼的身体,这魔鬼是他的父亲,他把腥臭的毒血传给他,他便也慢慢长出獠牙,他们终有一刻将合二为一。


    可也许善恶只是坐标上的两极,像电脑调色软件上的一个属性栏,向左拖动光标颜色会逐渐加深向右拖动光标颜色会逐渐变浅,人的一生在这坐标间左右活动,将趋向于极善的人称作‘圣者’,将趋向于极恶的人视作‘魔鬼’,但无论处在那一头,人依然是人,只承认左或右半轴上的人才是人,而将另一半轴上的人视作牲畜是傲慢可笑的,并且,只要人的生命还是进行时,那么人便永不会停止向左或向右的运动。


    “我是你,”周生郝抬起头,与袁中天对视,“但仅这一刻,我不是你,至于以后——以后——还是不要有以后了。”


    那本应结实的栏杆发出刺耳的咔叽声。袁中天挑了一下眉毛,脸上终于像是流露出一丝吃惊的神情。周生郝绞住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向着栏杆撞去。栏杆的螺丝不知什么时候被调至最松的状态,就那样勉勉强强地维持着平衡成了件摆设,稍一受力便倒塌下去。


    坠落,坠落,坠落。


    世界在眼前颠倒过来,短暂又奇异,在晕眩中,海洋和天空交换了位置。


    周生郝闭上眼。


    他早早估算好了位置和受力点,怎样松动螺丝,怎样制造假象,怎样在缠斗中把对方引到栏杆跟前,怎样通过不断地问答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在这过程中他确认他是天生的谋杀犯,他甚至没有感到紧张或是热血上涌,因为到最后这一切发生得那样平静,像在厨房煮一杯咖啡或是给胡萝卜和马铃薯去皮……


    坠落,坠落,坠落。


    他忽地想起这很像早春时,他给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明星的专辑拍过的那个从瀑布跳下的MV的情形,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暗示。


    下沉,下沉,下沉。


    也许是一场胎儿之梦,也许他还在母亲的子宫,在他葬身大海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对未来的预演,距离他真正出生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他会醒来,他会降生,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64.

    兆平泽被假释出狱的那天,天气很好。他已经不太会用词语描述生活了,一切便都笼统地用‘很好’概括。


    监狱对他来说很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肉体上的劳动改造很好,背诵规章守则和收看新闻联播也没什么不好。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也没享过什么福,故而压根不清楚世上所谓的好日子是什么样子,因为不知道日子能多好,只知道日子能多坏,所以对一切都感到泰然,他认罪态度好,又作为线人立了大功,已经被宽大处理了,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那孩子是去年快年底的时候醒的,醒过来以后恢复得还不错,院长都说是医学奇迹,咱这边报纸还报道过这事呢。”


    护工带他穿过那些曲折拐弯的路,一直把他引向白色的窄门。


    “听说他爸爸活着的时候还是个蛮有钱的老总,他那几个堂表叔叔把家产全分干净了,就也不晓得给他留下多少,反正住院费他们是给交的,给我们看护的工资也不算少……唉,说句良心话吧,我不知道您是这孩子的什么亲戚,但您肯把他带回家真的太好了,其实吧,大夫早两三个月前就说他的情况稳定,可以出院了,就是没一个亲戚愿意带他回家,这不都嫌麻烦么……”


    阳光落在白色的病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缓慢地运动。


    周生郝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他没有觉察到兆平泽的出现,只是好奇而专注地望着那些光下的白色颗粒,仿佛那便构成了一整个世界,直至兆平泽走到他面前。


    “我…”兆平泽开口,勉勉强强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低下头攥着拳嗫嚅了半晌。


    周生郝眨巴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兆平泽的脸,像是被这种焦虑所传染,又像是不满于眼前的世界被挡住,瘪起嘴像酝酿着要嚎上几声,护工见状赶忙做了个鬼脸,周生郝便又好像忘了上一秒的情绪,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


    兆平泽从未听过那种笑声,响亮,清脆,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咿咿呀呀’,仿佛住在这成年人的身体里的灵魂,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


    医生解释说,他所受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他丧失的心智再无可能恢复,他已完全丧失了行为能力。


    他回到生命最初始的状态,不再理解语言,不再理解文字,不再理解人世间的任何事物。


    他只是哭或是笑,他只是吃或是睡。


    飞蛾扑到他的身上,以为这是一团火,却发现这里只有一块化石。


    ——

    备注:


    ①‘黑色大丽花案’受害人

    ②五人均为‘开膛手杰克案’中已确定的五名受害者。


    ③引用自微博网友针对美国黑人乔治·弗洛伊德被跪压事件的评述。


    ④引用自米兰·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⑤&⑥引用自列夫·托尔斯泰《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