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结局(上)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6 19:16      字数:16114
    50.

    在这出三流,蹩脚的,饱含着恶意的,充斥着私人化表达与宣泄的荒唐闹剧里,人们究竟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那些不为人知角落里的苦痛会被听众记住多少?一周,一个月,一年?文字被反复书写,可悲可笑的主人公提线木偶般上台又下台,真相没有浮出水面,一切仍旧令人云里雾里。


    或许人们无需回过头再去熟悉一遍已发生却被淡忘的人和事。


    来谈一谈‘伊甸园’吧。


    它起初出现在1988年,X大陈觅教授的一个女学生的笔记里。


    人们后来知道,那个女学生名叫兆佳晴,曾是陈觅教授的得意弟子,她在大学某天阅读阿道司·赫胥黎的著作《美丽新世界》后,对书中提到的名为‘苏摩’的药物产生强烈兴趣。书中描写了人类通过定期服用苏摩而产生快感,“吃苏摩好过受折磨”“一克苏摩解千愁”。


    ——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尝一尝苏摩的滋味呢?

    十七岁兆佳晴合上书如此发问。


    ——如果它真的能够带来快乐又不至于损伤身体,那么依赖它又有什么坏处呢?


    她试图着手研究它。


    陈觅教授无条件地支持这位女学生的想法,人们不知道是他们在这些问题上达成了共识,还是这个女孩在以某种方式控制她的教授,传闻他们之间存在长期性关系,有人形容在那个时期的陈教授像是中邪了一般对这十七岁的女孩言听计从,在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精神恍惚,有过一些极端自残行为。


    那研究在那时还只算份粗略的草稿,一年后兆佳晴从X大退学并且失踪,陈觅教授对此深受打击,此后近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再过多参与过教学活动,直至1998年才再次担任导师。


    人们或许未曾注意到,在那十年间,X大一名叫做袁中天的男学生,偶然阅读1988年那篇并未正式发表的论文,对文中提到的‘苏摩’也产生浓厚兴趣,多次向陈觅教授请教其中细节。


    这名叫袁中天的男学生在X大读博期间,就住于X大男子宿舍T号楼401室。如果人们还能够打开那份被永久封存的学生资料,那大概便能够发现此人正是1999年X大那起令人惊骇401集体死亡事件的唯一生还者。


    51.

    九十年代X大的学生公寓构造是那样——每室都是八个学生在住,两个小四人间和一个小客厅构成一整个宿舍,1999年12月23日清晨,当地警方接到报案,七具尸体被抬出T号楼,七人俱是入住在401宿舍的研究生。


    袁中天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案发时人们亲眼目睹他正在X大露天礼堂主持校园十佳歌手比赛,超过百名师生都可为他作证,平日里和七名室友也一直相处融洽,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这桩发生在20世纪末的谜案,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逐渐淡忘,期间只有一位名叫秦璐的女研究生,在警方排除袁中天作案嫌疑后的八个月,一百二十九次向各级部门递信,力图证明袁中天正是此案元凶。


    人们或劝她不要再胡搅蛮缠,或干脆将她视作疯子。校方找她谈话委婉地表达了对她的精神问题的忧虑,劝她休学疗养,也劝她为学校的声誉考虑。


    2000年秋,27岁的秦璐离开X大校园,临走时只有一名男生送行。此人名叫赵建明,在X大中文系本科读大四。


    2004年春,坐落在北区北海湾的北区中学,一位名叫方华的新聘教师阔步走进教室,在讲台前站定微笑着做起自我介绍。


    台下16岁的林童童坐在第一排靠墙的座位,托着下巴略有些无聊地听着后座的小G和周围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议论新老师的模样有多帅气。


    不知道是不是直觉,总之才开学第一天她就没有喜欢上这个方老师,他让她本能地感到不舒服,那是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像早饭的馒头里裹进根鱼刺。


    那个夏天,北中的食堂鼠灾成患。一切发生的莫名其妙,耗子们像疯了似的成群结队,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午餐时耗子们跳上桌,吓得一桌的学生四处躲闪,饭菜汤水洒了一地,碗碟碎得不成样,有男生壮着胆子要去撵,险些被咬了手指尖。


    “当年那群悍猫在击退了鼠患之后,并没活多久,它们像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似的,在生下小猫后,便都相继离奇地死去了,原因不明。”


    那个夏天,三十三岁的兆佳晴猝死在北区某栋廉价公寓的地下室。


    52.

    2004年冬。校工推开那西北角的学生公寓的小房间时,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食物腐烂的味道,让人的大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喉咙和胃就先提前抗议着要将前不久刚吃下去的早餐或是午餐呕出来。


    这里光线昏暗,窗帘从没有拉开过,屋子里也没有开灯,只有桌上那台式电脑亮着蓝光,透过这蓝光,能够看到吃剩下的泡面盒饭,看到发了霉长了毛烂得不能再烂了的橘子苹果香蕉梨,剥了壳的茶叶蛋,以及各种膨化食品的包装袋。


    那戴着头麦的少年正一手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一手咔叽咔叽地操纵着鼠标,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房间里有人到来。


    校工想往前走一步,一不小心脚下的易拉罐绊了一下,再仔细一瞧,发觉这房间的地面,就根本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踏进这屋子人只会被卡在一袋又一袋的垃圾中间,简直寸步难行。


    这里早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生态环境。蟑螂与老鼠在此泛滥成群,蜘蛛与蜈蚣在在此安营扎寨,就连蝙蝠与壁虎都能够在此安居乐业。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甚至在某个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溜儿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棕褐色木耳和一大簇正在疯长着的白蘑菇。


    十五岁的兆平泽,嘴里叼着袋装牛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


    没人瞧出来那是款什么游戏。大抵是对战类的,时下蛮多小青年爱玩的那种,一个装备齐全的小人,头上顶着个进度条,起初是和对面互殴,五颜六色的光随着动作时闪时灭,而后又端起各式武器,两边火拼起来,像是没完没了,红绿相间的进度条也起起落落。


    校工小刘看了三分多钟,感觉这游戏简直堪称光学污染,他两只眼睛都快被那界面闪晕晃瞎了,也没觉么出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他闻见少年不知道是衣服还是头发散发出的馊臭味,他猜不出这小孩已经多少天没打理过自己了。


    “四楼这个娃娃,”来时楼下的宿管大婶边讲边煞有介事地用手指指额头,“脑壳出问题喽!我早跟他们主任说啊,快带去看看病吧,晚了就废了,废了——没得救了,晓得?”


    这小子疯掉了,魔怔了,人们这样说。


    他不再去上课,他也看不见学术警告,他只是整日整日地陷在那光影构成的虚拟世界里,机械地操纵着鼠标与键盘。


    在那虚拟世界里,那小人时而击倒他人,时而被他人所击倒,它总会站起来,或是以某种方式复活。


    死去的人可以复活,出错的环节可以重新读档,就这样陷在无尽的幻觉当中,好似一切都可挽回,在那一千八百次的循环中,终有一次,母亲会活过来,会再次抚摸他的头。


    可一旦停下来,一旦回望向身后那片黑暗处,那种空虚,绝望,悲恸与无助便会重新袭来,在他的胸口灼出一个无法填充的空洞。


    ——我在这里学到很多知识。


    少年在那张X大的退学申请书中写道。


    ——但我不知道这些知识到底对我有什么用处。医学,数学,物理,生物,天文……它们都和我相干又不相干,我每天只是简单地吃与喝,我需要它们不需要它们,生活都是那么一回事,我们搞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而活着,我们只是不断赋予生活以意义,这或许是我们擅自吃下智慧树上果实的惩罚。


    ——妈妈死掉了,我本可以相信她是被神灵感召而升入天堂的,但我所学的一切知识我不能够相信那种事情,我知道死亡就是死亡,没有半点绚丽美好之处,她的遗体被火化,骨灰撒在地里,她作为人彻彻底底地不存在了,即使我此刻死去也不能够与她相见。


    ——千万年前我们在伊甸园里赤身裸体,无忧无虑地生活,某一天我们从那种今天我们认为是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这使得我们不能够再对苹果从树上掉落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我们开始探究‘为什么’,但知道那样那样多的‘为什么’真的让人快乐么?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四个字写了三两遍,划了又写,写了又划,好像写字的人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心中有没有答案,只是茫然地用钢笔在纸上添下一道又一道墨痕。


    53.

    2005年的初春,办理完退学手续的兆平泽准备离开这所校园,被母亲曾经的恩师,年近六旬的陈觅教授拦住。


    “你还年轻,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陈觅老教授两三年前已在高校学术圈的派系斗争中败下阵来,头上一顶学术不端的帽子压得他憔悴得好似百岁老叟。


    老迈的他背着那些污名,没有要给自己摘帽子的意思,他自嘲那是自己的报应,他说二十多年前他不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1988年十七岁的兆佳晴提出‘伊甸园’的概念时,他该竭力劝止她,往后许多年,世上也许会少上许多看不见的悲剧。


    可惜二十多年前他拦不住那少女,二十多年后他拦不住少女的儿子。


    “是谁在接手她的研究,”兆平泽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死死逼问,“还有谁在做‘伊甸园’?你把她的东西交给了谁?”


    他从老人口中一遍遍逼问那魔鬼的名字。


    东风裹着寒意从他们之间刮过,直吹向几百公里外北区中学校园长廊。


    坐在紫藤萝花架下读书的方华打了个喷嚏。


    “老师您感冒了?”


    “哈哈,倒没有,应该只是过敏。”方华合上书页,朝周围做值日学生们笑笑,“不过春天的确容易生病,最近咱们班请病假的同学挺多的……喔,就说小吴吧,她怎么样了现在?好点了么?”


    “她……她没什么事儿。”与那女孩同寝的女生回答得有些含糊。


    “明天能来上课吗?”方华的手指无意识敲敲书脊,“下节课要讲的知识点非常关键,而且和后边章节的衔接性很强,缺了这节,再听后面的内容恐怕会比较吃力,她如果能坚持的话,我希望还是尽量来听一听。”


    三两个女生支吾半天,还是说了实话。


    “吴淼其实…病得不严重,她就是…就是……”


    54.

    就是什么呢?或许每个曾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能够明白。理想和现实似乎总存在一段距离,有时感觉自己好像是已拼尽全力,成绩却依然不尽人意。


    这是所民办高中,学费不低,大部分学生的家境都还不错,是混日子来的。


    有少部分学生,家境贫寒,但成绩很好,来这里念书,是和学校签了合同。


    学校答应免学费,还每年发奖学金,如果最后能考上好大学,还能再拿到一笔钱。


    他们是给学校撑门面,抬升学率的。


    这部分学生都很懂事,他们小小年纪身上背负的担子很重,所以压力很大,这压力有时能化作动力,有时却也能将他们自己活活压垮。


    多数是女孩子,如吴淼,如沈蔓,如林童童日记本里的小G,她们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便险些因为性别而失去出生的机会,她们顶着赔钱货的头衔长大,她们考入高中,她们中的许多人可能不太聪明但绝对努力。


    “我四岁就知道我是被领养的。”


    那个夏天在北区第三中心医院,病床上的沈蔓第一次垂下头。


    “我那时想去少年宫学跳舞,整夜整夜哭啊闹的嚷着要学,我爸心软了说那就送去学吧,我妈不同意说家里没那个闲钱,他俩在隔壁屋为这个事吵了一晚上架,吵着吵着,就听见我妈冲我爸喊‘那就让她亲爹亲妈给咱们出这个钱’什么的……”


    她从此知道她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我亲爸妈就想要男孩,每次孕检查到是女的就打掉,到怀我的时候也许检查出岔子了吧,以为是儿子才生的,生下来才发现女儿,还有点兔唇……”


    沈毅夫妻将孩子送给一户同姓的远房亲戚,这是沈家老太太的意思,因为这样孩子虽然送出去了但还是姓沈,将来如若有必要,也方便再认回来。


    “我见过我亲爸一次——是小学五年级,学校有个文艺展演,跳完舞从报告厅出来看见一个开路虎的男的,头发白得厉害,但腰杆特别直,我没瞅见他正脸,他背对着我抽烟,我等着他转过头看我一眼,天冷死了,我冻得哆嗦,但我那天穿了我最好看的一条舞裙,我就等他回头看一眼,我要他知道我现在多漂亮,然后我就昂着头走开,他一定后悔死,谁叫他把我生下来又不要我……”


    她不知道她短暂的脆弱姿态,会让鲨鱼闻见血腥味。


    她们都不知道,她们将她们的故事向她们自以为可靠的人和盘托出,却从不知道倾听者是人类还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她们成绩不理想,她们在生活中受挫。年轻的猎人嗅见猎物的气味,便与她们谈心。


    “你们的困难老师已经了解了,”方华微笑着打开抽屉,“老师这里现在有一些功能饮料……”


    她们在乎成绩,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苛,只要能看到一丝希望,就奋不顾身地要抓住。


    她们家境很差,也无权无势,就算最后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用钱来摆平。


    她们自尊心都很强,性格比较独立,同时也因为家境而在校园不太合群,没什么朋友,所以不用担心她们会把秘密泄露出去。


    ——我们太年幼,生活的环境也太封闭了。


    林童童在最后的日记中总结道。


    ——在你处于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一个一直在鼓励你、帮助你的长辈,一个与你朝夕相处,为你传授知识的师长,你会怀疑他么?

    ——他像个大哥哥一样贴心,听你哭诉听你抱怨,为你设身处地的着想。


    ——你怎么会觉得,他还会有另一幅面孔呢?


    55.

    想象有一种药物,让你精力充沛,耳聪目明,身体里仿佛有无限的能量,可以集中精神于一件事上长达十几个小时不知疲倦,像台永动机。


    你只觉得亢奋,愉悦,不再感觉到痛苦,不再体验到绝望和恐惧。


    “但世间的能量是守恒的,总有人不相信这一点。”


    2005年的秋天秦璐用大头针将那份检验报告钉在墙上,指尖按揉着眉心问林童童。


    “你这个老师叫什么名字?”


    在问出这问题之前,她和赵建明便都已经猜到他是谁。


    她以为这个人早已经销声匿迹,却没想到他更名换姓后,还在世上播撒着恶的种子。


    他还没放弃‘伊甸园’,他还在肆无忌惮地用无辜者做小白鼠,他的实验顺理成章地进行着,他似乎不是单纯为了记录下实验体的反应和身体数据,还好像是在靠操纵那些少女们的生死来取乐。


    赵建明一向支持她做任何她认为是正义的事,可这一次赵建明劝她停下来。


    他和她早在学生时代就和那个魔鬼打过照面。


    “他就不是个人,他是个疯子,是个纳粹,是约瑟夫·门德勒的转世,或者从月球来的怪物。”


    赵建明的脸色惨白,语气越发激动。


    “而我们,我们是人,我们有人性,我们和那样的畜生斗是斗不过的,我们……”


    他没劝得动她,那是他此后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我们收集了最充足的证据,”秦璐道,“我不确定最后能不能成功,我知道现在每走一步都很危险,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暂时分开一阵比较好,如果最后成功,我们还能在一起,如果失败……”


    她没有再说下去。


    56.

    请看一看,原本美好伊甸园是如何坍塌的。


    这里生活着一群单纯无知的孩童,他们眼眸澄澈,他们不谙世事,他们在树下玩耍,不知危险将近。


    所有故事里都会有一个反派——一个魔鬼、疯子、畜生,潜入伊甸园,引诱无知的孩童吃下罪恶的果实。


    所有故事里都会有一个英雄——伊甸园的天使迪丽斯,善与美的化身,她与魔鬼作斗争到底,被折断双翼也在所不惜。


    后来发生了什么?

    伊甸园的大天使长,手持足以斩断罪恶的长剑,本该打击罪恶的他,却利用着手中的权力包庇罪恶,和魔鬼沆瀣一气。歌队在关键时刻集体沉默,不再吟唱。


    砍树人劈倒神树,点燃火焰。被折断双翼的迪丽斯,烈火中悲悯无助的迪丽斯,那样渴盼光明的迪丽斯,到最后一刻还在试图做些什么,她把希望交给亚夏,千万年后,亚夏又将心脏交给考古学家……


    公安,资本,黑恶势力,三股绳拧在一起,汇成一条利益链。


    涉事者被大火烧死,媒体失声,所有罪恶被压下,自此不了了之。


    几年后一种新型毒品大批量地出现在市面上,毒贩们赚得盆满钵盈,将其称之为‘伊甸园’。


    也许没有人在乎舞台上正在演绎什么样的故事,没有人真的在意那些独白,那些台词与韵脚,可真相就在其中,长夜里赵建明颤抖着笔尖写下它,字字泣血也不为过。


    那年他就那样顺势与她分开,坐火车回到乡下老家,他在山里教书时,乡里人夸赞他是如何高尚,他从穷山村里考出来,却没有留在大城市,反而又回到这又穷又破的小地方,也有人背后嚼舌根,说他是在大城市混不下去才回来。


    他只是沉默,他只是沉默。她的影子时常在他眼前浮现,梦里千百回,一次也抓不住。他只得在灯下提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少年时他深信,文人的笔便是剑客的剑,而后来……后来……


    程序正义还值得守护么?或许值得,但他已无力守护,他已经在看不见光明的长夜里煎熬了太久太久。


    这里是北中十周年校庆的舞台。


    观众名单上有往届的优秀毕业生,有学校的投资商和社会各界人士。赵建明不确定名单上的袁中天真的会出现。


    那个胆大包天的魔鬼,犯下滔天罪孽的刽子手,四年后竟然还有底气回到他曾经作过恶的地方。


    是觉得旧地重游好玩么?是为了享受刺激么?

    活着的人在多少个长夜里因痛失所爱而难以入眠,而那个魔鬼,此前逍遥法外,此后又洋洋得意地回来。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您怎么能用正常人的脑回路去揣摩变态的想法呢?”


    演出前,周生郝边低头套演出服边对赵建明道。


    “他一定会来,因为他是个死变态,就这样,没别的理由。倒是……”


    倒是另一个前不久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他要来的家伙,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兆平泽还是没有到,”戴着红色工作牌女生顶着满额头的汗跑进后台,“我已经问了一圈,没人瞧见他。他到底还记得他要来演砍树人么?他不会真给忘了吧?”


    “不好说诶…”三两个在镜前化妆和准备道具的女生面面相窥,“毕竟……”


    不消问都猜得出‘毕竟’后面会跟什么样的话。毕竟……毕竟是兆平泽,是老师口中无可救药的家伙,是顶着一脑袋血闯进教室也没人想多看一眼的家伙,是哪怕明天警车开进学校说他杀了人要把他带走大家也不会感觉惊奇的家伙。


    “不用等了,”周生郝背对着人,深呼吸了许久,“安排B角吧。”


    57.

    这故事的伊始在校园,一个表面好学生实际说脏话不打草稿的少年在暗地,与学校里最无药可救的混子维持着看似强迫,实则你情我愿的肉体关系。这是周生郝与兆平泽的故事,它发生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被观测被期待。


    在一个又一个夏天,没有学会爱的少年们互相折磨与伤害,如此永久循环下去直至老去似乎也没什么不自然。


    前提是人们不去触碰彼此的秘密,不去打开心中的那架柜橱,不去探究柜橱里的骷髅。


    西方人是这样说的——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

    周生郝觉得,他给过兆平泽机会。


    木马上算一次,路灯下的那个夜晚算一次。


    如果兆平泽不再一味忍受那些过分的折腾而是选择果断离开,如果兆平泽不去追问他为什么总是呕吐,如果兆平泽不试图搞清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么他们就还可以继续稀里糊涂地维持下去他们的关系。


    兆平泽也可能觉得,他给过周生郝机会。


    如果周生郝不一次又一次地向兆平泽追问沈蔓的死,兆平泽便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那个纵火犯,甚至可以放弃自己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


    那么他们就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地维持原状。


    为什么要打开柜橱呢?为什么要把骷髅亮出来?


    ——千万年前我们在伊甸园里赤身裸体,无忧无虑地生活,某一天我们从那种今天我们认为是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这使得我们不能够再对苹果从树上掉落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我们开始探究‘为什么’,但知道那样那样多的‘为什么’真的让人快乐么?


    他写下退学申请书上的几行文字,不知道他已经在书写中无形地预言了未来。


    他们都知道了太多的为什么,他们的故事也便再也无法以互相折磨与伤害的循环而收场。


    周生郝不会原谅兆平泽,兆平泽也明白这一点。


    即使兆平泽有千百种正当的理由,但事实是他的的确确地参与了那场行动,2005年的12月13日,是他关掉的监控,是他捣毁的教学楼的电路,是他引起的那场大火。


    这一天是家长开放日,同时也是学校组织全体学生接种疫苗的日子。


    他知道疫苗是幌子,他知道他们给死亡名单上的人注射的绝不是疫苗——这是双重保险,先保证让该死的人死掉,再放火毁尸灭迹。


    他在那天负责的是放火的那个部分,他是那样完美利索的清道夫,一切环节都做得堪称出色,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们由此开始信任他。


    他已经无所谓前途,可他不知道他在毁掉亲手得到幸福的可能。


    在A楼放火的兆平泽怎么会料想到,周生郝也被卷在这场三流闹剧中,怎么会料想到周生郝与秦璐林童童有交集?


    他甚至都料想不到四年后他还能再见到他,他以为他这一生都再也没机会了的。


    2008年夏天,兆平泽蹲在校园的墙根下啃那支可爱多,他不会料到周生郝会披着校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沾了满嘴奶油的他看见十八岁的周生郝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那一刻他脑子里恐怕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命运偏偏要在他已经放弃人生的时候,把他爱的人推到他的跟前,他想伸出手去触碰他,可又想起自己的手已经脏了,血淋淋的,不配再碰人。


    他被命运耍了,他看不见未来的时候命运不让他爱的人出现,现在他混成最不堪的模样,无路可退只得向前,爱人却仿佛从天而降。


    ——我们搞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而活着,我们只是不断赋予生活以意义,这或许是我们擅自吃下智慧树上果实的惩罚。


    他想也许他不该思考,不该追究母亲的死。


    这样他就不会追查到堇年华,不会发现那些盘根错节。袁中天是魔鬼,但那遮天盖日的罪恶丛林不是袁中天一个魔鬼的力量所能营建出的。


    几年来北区已经成为全国毒品的重要来源地。魔鬼们在废墟之上生长出的罪恶丛林里狂欢。


    堇年华这座娱乐城不过是资本们用来洗钱的幌子,它背后必然供养着一个庞大的制毒工厂,像一颗不断跳动的黑色心脏,源源不断地产出污浊罪恶的血液,沿着血管向全国各地输出,向境外输出。


    兆平泽用了四年时间下陷,直至最后终于真正接近那心脏。


    今晚是他正式顶替冯五经手交易的第十天,他已经基本摸清楚了那工厂的位置。他坐在驾驶座上,盯着手表指针一刻一刻走过,料想到今晚是赶不上约定好的演出了。他答应了要出演砍树人,他不是故意食言,只是他没想到沈毅会下令将收网行动定在这一夜。


    他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他以为在那之前他总还有机会再见他爱的人一面,现在看来很难很难了。


    手表的指针指向19:26。


    命运在狞笑。


    58.

    舞台正进行到最悲怆的一幕,伊甸园崩塌,太阳即将跌落。


    在《伊甸园》,在这出三流,蹩脚的,饱含着恶意的,充斥着私人化表达与宣泄的荒唐闹剧里,人们究竟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受邀观众的位置是确定好的。预备送魔鬼下地狱的吊灯也精确无误地悬在那里。


    一切都经过精心演算,一切都被反复模拟。


    赵建明攥紧拳头,那枚小小的婚戒被握在掌心,那魔鬼既然要来这里寻刺激,便成全他!要知道,这就是,这就是——


    这就是来自痛失爱人的剧作家的复仇。


    程序正义还值得守护么?或许值得,但他已无力守护,他已经在看不见光明的长夜里煎熬了太久太久。


    如果法律不能够制裁魔鬼,那么他只得以暴制暴。


    轰隆——


    吊灯从高空砸下。


    周生郝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整个剧场乱作一团。


    那戴墨镜的男人脑袋被砸得稀烂。


    一个像是秘书模样的女人,被吓得脸色惨白,用变了调的嗓子朝着那个血淋淋的位置茫然地喊着。


    “周总——周总——”


    被砸烂脑袋的男人显然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回应了。


    人们简直不晓得是该先叫警车还是先叫救护车。


    女秘书瘫坐在地上哭得很厉害,哭声刺得人耳膜生痛。


    周生郝没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成那样一个奇怪的结局的,他参与了这场复仇,他参与了所有的筹划与演练,他知道吊灯会在那一刻坠落,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切像在变魔术。


    那戴墨镜的男人本应该是袁中天,那坐在那个座位上的男人本该是袁中天。


    周生郝有一刻觉得这应该是场梦。他也许马上就会醒来,发觉一切都还没开始。他从舞台跌下来,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奔去。


    三百六十页剧本没有做到将这出三流戏剧推向高潮,一个年过四十的平凡男人的意外死亡却做到了。


    周生海的口袋里有一只旧便签本,一盒香烟,一板黑巧克力,一块像礼物似的被包起来的怀表。


    他来做什么?

    他是来看兆平泽那个贱人的吧?他还给他带了礼物……


    周生郝咬着嘴唇,定定地望着男人的尸体。


    死前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到死也没看到亲生儿子上台表演很失望吧?


    可如果……如果……


    周生郝的手指无意识地拽下演出服上的一根线头。


    如果他是来看他的呢?

    如果他是来看兆平泽的同时也顺便瞧瞧他呢?他都四年没有见过他……


    如果他……


    如果……


    被拽出来的线头没被拽断反倒越拽越长越拽越长。


    他冰凉的手从周生海的裤兜里摸到一枚刻着字母“Z”的戒指。


    如果“Z”代表……但“Z”也可以是……可如果“Z”是……


    他是来看他的哪个儿子?周生郝还是兆平泽?

    再也没机会知道了。尸体不会再说话,只留下一个谜。


    周生郝忽然很泄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像个摆件儿似的被从那个位置上拉开,有人递纸巾给他,提醒他鼻子在流血。他没去擦,他的腿像木了,他站不起来,人们就继续把他往后拖拽,好像他也不是什么活人,而是另一具尸体,他一声也没有叫唤,他的手在空中晃荡了下,很虚弱的一下,他的身体不停地向后向后向后,像流水线上待加工的产品,他的眼皮抬不起来,他不知道拖拽着他的人们要将他带到什么地方,他已经失去了操控身体的能力。


    蝴蝶,蝴蝶,杀死蝴蝶,杀……


    59.

    他昏睡过去,没有梦也没有知觉。


    大船行在海上,海声和鸟声混在一起,不知是谁在其间弹奏着巴赫十二平均律。


    醒时周生郝嗅见咖啡的香味,睁眼便看见白瓷杯冒着热气。那小桌子架在床上,贝壳形状的小盘子里摆着煎蛋黄油与烤面包片,海螺形状的玻璃碗里盛满蔓越莓与覆盆子。


    一整个房间都漆成白色,家具是地中海风格,对面的墙上有一张被裱起来的画,也算不上画,是无数只蓝色光明女神闪蝶标本的拼贴。


    他感到头疼,他喉头有血腥气。


    身上的睡衣也是白色,和房间很相衬,衣服的料子很轻软,摸上去无比滑顺,指腹摩挲到襟上第三个纽扣的时候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那枚扣子有个极小极难察觉的缺口,他不清楚那里有缺口,他的手指却本能地知道躲开,像已经不止一次被那个缺口扎到过的样子。


    “早呀。”


    袁中天从展开的报纸后探出头,十分不含蓄地咧开嘴露出白得甚至有些扎眼的牙齿朝他笑着,用手指点点那摆满食物的小桌子。


    “来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