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吴庭舟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09 18:42      字数:8180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稍作平静,便望向沈夷,带了几分初次在长辈面前诉说家事的腼腆:“您看我像是家境不错,能好好上学,是不是?确实我生在大户人家,家里起先也是很富裕的,父亲和母亲也算和美。可父亲在几年之后,学着别人抽大烟,烟土昂贵,父亲又阔气,一行人到大烟馆里过瘾,常常就是他做东,这样一来,家里用钱渐渐紧张了。”


    “一开始,是当掉家里的古董古玩,接着便是裁减佣人、裁减生活用度,母亲抱怨,父亲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可烟瘾戒不掉,只得另想来钱快的法子。偶然一回,别人带他往赌馆里玩了一趟,他赢了一笔钱,大喜过望,认定这是生财的好法子,于是三天两头往牌桌上扎。最初的确赢了一些钱,他又得意洋洋抽起了大烟,跟他那一群朋友炫耀,此后更是连生意也无心管了,天天在家吞云吐雾,就算出门,也是跑大烟馆或是与人吹牛,钱用光了照例又上赌馆。”


    “可是赌这个东西,哪里这么容易?”吴庭舟摇头,神情流露出一丝讽刺,又有一丝凄凉,“他的手气一次不如一次,总是输多赢少,可每每连输几次后,又小赢一把,让他总以为能够翻本,于是红着眼睛再下注。这么两三年,我家房子卖了,金银首饰当了,生意也转手给别人了,全家租住在一个嘈杂胡同的小屋里,整天有催债的人上门。母亲被迫向娘家求助,起先外家周济了几回,可看父亲实在不像样,欠的债是无底洞,便不再理会。父亲对母亲又打又骂,又是痛哭流涕又是下跪,逼着母亲又上门求外祖,母亲没办法,只得再上娘家苦苦哀求,这回外家连门都没让她进,只丢了一个装钱的包裹出来,说嫁鸡随鸡,相夫不力是她的过错,还因此带累了娘家名声,让她往后不要再上门。”


    “母亲眼看父亲拿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了烟土,心知过不下去了,便要离婚,父亲又痛哭流涕,下跪磕头,拉着我一起求母亲。母亲最终没有走,还接了些缝补的活计,盼父亲这回能真正悔改。可父亲已经完全不能自拔,没过多久又对母亲打骂,为了来钱,竟然丧心病狂地让母亲……到花街卖身。母亲再也无法忍受,第二天送我出门上学后,就……就跳河自尽了。”吴庭舟声音微微发抖,低头又喝了一口茶。


    沈夷心中愤懑至极,几乎就要痛骂一声“畜生”,可顾及吴庭舟,终是忍住了。他充满关切地看着他,心中极其担忧地想着:一个小孩子父亲是赌徒和瘾君子,而母亲又不在了,这孩子会怎么样呢?他急切地想问,却不敢开口。


    停了一小会儿,吴庭舟接着往下说:“母亲死后,父亲来了学校,他对老师说,我今后不上学了。老师忙问原因,他说家里供不起,要我早些出去找份活干。老师当即反对,说我念书好好的,为什么不上学,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干什么活?就算是学徒,也是只管饭不挣钱的!”


    “父亲说,他总能找到挣钱的,让老师别管,说着就要拉我走。我见他眼睛直直的,闪着凶光,就害怕地抠着桌子不肯走。老师急忙上前护着我,说这里是学校,让他不许闹事,好不容易才把他轰走了。其实,那时我已经欠了一年学费了,都是老师垫上的……老师对我家的事也耳闻,总是宽慰我,让我只管读书,不要理会大人的事。”


    “那天傍晚,他不放心,放学了送我回家,打算好好告诫我父亲,让他打消逼我辍学的念头。结果走到半路,就听到、听到我母亲身亡的事,我哭得意识不清,老师觉得父亲已经疯魔了,不敢再让我见他,于是把我领回了自己家。”吴庭舟轻轻喘了一口气,似乎平静了一下,眼眶却更红了,“师母和师姐待我极其好,不住地安慰我,给我夹菜,让我以后就住在这里。老师也当场决定收留我,说今后他们就是我的家人,叫我放心。”


    “师母看我瘦骨伶仃,每天做饭都多买肉,师姐也拿出她的零用钱,给我置办衣服文具。住在老师家里,我变得壮实了,也不知该怎样报答,只有抢着做做家事,发奋念书。至于那头……除了给母亲办丧事,我就再没回去过。倒是父亲几次上门滋扰,要把我带走,还是老师严厉斥责他,说他再闹,就带着我上官府告他逼死妻子,让他蹲大狱,这才把他吓住了。老师又让他写了一个声明,声明我已被人收养,从此与他断绝关系,以免债务落到我的头上。父亲怕蹲大狱,全都照办了。”


    “父亲走后,我请老师给我改个名字,我不喜欢原先的名字,”接触到沈夷的目光,吴庭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解释,“我原名吴进财。老师就沿用了师姐庭雪的‘庭’字,再给我取了个‘舟’字。”


    他深深叹了一声,目光看向半空,眼角有些许晶亮的水光:“在老师家的日子,实在是太好、太好了,放了学,一家人围桌吃饭,我有功课不懂的,老师和师姐都会给我解答;休息日一家人出门游玩,走走街、爬爬山……可惜,这么好的日子只有三年。”他收回目光,看向沈夷,接着叙述,“三年后,老师的好友卷入一场教育风波,他是革命党人,被当局拘捕。这件事闹得很大,不少人受到牵连。老师在许多朋友力劝下,决定也避一避风头,于是辞了职,带上全家搬离了原来的住处。”


    “他打算去西北找一位老朋友,一来那里偏僻,可以暂时躲躲;二来老朋友也在办教育,两人正好能商谈办学的事。可谁知,途经芙县附近,就……遇到了山贼。”吴庭舟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胸口急促起伏,桌上的手也握成了拳。


    “我们全被绑上了山。畜生们把我和年轻的肉票关在一起,老师、师母和一些年老体弱者关在一起,师姐则被绑到山贼头子的屋里。老师和师母拼命哀求,求他们不要伤害师姐,可得到的却是拳打脚踢,还有许多关于师姐的不堪入耳的话……师母一听就受不住了,疯了似地要与他们拼命,老师也悲愤交加破口大骂,畜生们恼怒,狠狠地下重手打,没几下就打得他们口吐鲜血,畜生们还不停手,一直往他们头上、心口猛踢……直到他们滚得满地血迹、再也没有声响……”


    吴庭舟说着,已是止不住泪流满面,沈夷也是五内如同火燎,恨不能与这些丧尽天良的山贼拼命,手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吴庭舟缓了一口气,“我那时也是拼命哭喊叫骂,畜生打死了老师和师母,就向我走来。我那时眼前发红,也抱着不要命了的念头,铁门一开就扑上去与他们扭打。他们也照样对我拳脚相加,我吐了第一口血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要是我也死了,谁能把师姐救出来?于是我立刻求饶,畜生们得意极了,哈哈大笑,即刻来羞辱我,让我学狗叫、钻胯下、自扇耳光,作各种姿态,我都照做了,反正老师和师母也看不着。”


    沈夷心中猛地一揪,他当然知道,让一个读书人在杀害自己亲人的仇敌面前卑躬屈膝地求饶、任凭羞辱,是怎样痛苦的滋味,不自觉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吴庭舟的态度比起之前却轻描淡写了许多:“果然他们要留着我取乐,没有杀我。我就每天听凭他们使唤,只等师姐的消息。畜生们羞辱我一段日子,渐渐无趣,于是我又成了他们干苦力的奴仆。这是好事!因为我终于可以有机会离开牢笼,去打听师姐。不知过了几个月,我终于在刷鞋的时候,见到了师姐。”


    他声音又梗了梗。“……姐姐憔悴了很多,她看到我,就装作倒水,走到我身边,我们悄悄说上了话。她迫不及待问老师和师母好不好,我不敢说实话,骗她说都好。她放心了,让我多多照顾二老,说她一直在找机会,到时一起逃下山。”


    “姐姐能忍,我当然也能。我就想着,等逃下了山,再跟她提二老的事,再筹划报仇。可是……”他狠狠咬牙,极为惋惜痛苦,“过了大半年,姐姐从酒醉的山贼头子那里套话,骤然得知父母已经惨死,悲愤欲绝,拿起刀就杀贼报仇……可惜,那一刀没刺中要害,只是让他受了伤,接着畜生们就把姐姐杀害了。”


    吴庭舟又缓一口气,才接着说:“我那时不知该怎么办……亲人一个都没了,我自己逃出去吗?是逃出去报官,让官兵剿匪?可我看这些匪徒分明作恶多年,害了这么多人,什么时候有人来剿过?我不信他们。我决定还是继续忍耐,等找到时机,直接替老师一家报仇!于是我又做牛做马忍了一年,忽然有一天,山上大乱,原来有人攻上来,到处都是打打杀杀。对方行动很快,不一会外面就平静了……我就是那天第一次见到大哥。”


    沈夷不禁惊叹一声,又暗自点头:看来那时杨辉是在吞并邻近山寨了。


    “大哥把被山贼绑票的人们和山上的苦力放出来,一一过问来历,送他们下山。等到了我,我却没有马上动身。大哥见我犹豫,问我原因,我说我要报仇,不能就这么下山。大哥问我想怎么报,我说要以命偿命。大哥说,那我的仇已经报了,匪徒们已经死了,如果我不解气,可以用任何办法拿他们出气。”


    沈夷微微皱起眉头。换作自己,定然不愿一个孩子再去见那些丑恶尸体。


    “大哥也不问我,直接问了山上几个喽啰活口,马上,几具尸体就被挑出来了。我一看,杀害老师和师母的人果然在内,我眼睛就红了,也不管其他,冲上去就狠狠踢他们,往他们脸上踩,踢踹了一番,我的脚也酸了,可是总觉得还不能泄恨……”


    他看了一眼沈夷,似乎迟疑,但仍是往下说:“我正呆着,大哥从旁给我递了一把匕首。”


    沈夷猛然心一跳。


    吴庭舟在沈夷面前,终究没有细说当时情形,只说:“……我泄完了恨,大哥很温和地对我说:‘你已经尽力了,能够告慰你老师一家,不要再心中不安。’不知怎么的,听了这话,我心口发热,很想大哭一场。”


    沈夷心头酸楚,如果他当时在场,一定会上去抱抱这孩子,拍拍这孩子的后背。


    “我报完仇,向大哥道了谢,就要下山了。大哥忽然叫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做一番事业。”吴庭舟道,“虽然他是我的恩人,但我从心底里厌恶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厌恶这些匪徒,于是一口就回绝了。”


    沈夷不由问道:“他勉强你了吗?”否则一个因山贼家破人亡、受尽苦楚的孩子,怎么还肯留在山上,日日与山贼为伍?就算此山贼非彼山贼,却也一样不是善类。


    “没有。大哥是问我,想不想完成老师的遗愿。我想了想,老师当时是要投奔朋友,一来避风头,二来办教育……那他的遗愿,就是办教育了!可这跟山贼扯得上什么关系?大哥看出我的疑惑,很肯定地对我说:‘这番事业就是办教育,不但在山上办,还要在城里办……你不是痛恨山贼么,我保证办到最后,一个山贼都不再有!”


    沈夷不觉心下一震。


    “我听了很受震动,大概领会了他的意思。是啊,如果教育能兴办,能让这群粗莽的匪徒改掉恶习,我为什么不做,老师在天之灵也一定赞同!”吴庭舟抬眼直视沈夷,恳切说,“所以,我是心甘情愿留下的。大哥不会勉强任何人。”


    沈夷完全能懂他的衷怀,但听到了最后一句,却不禁冷下脸反驳:“如果真的不会勉强任何人,为什么要限制我的行动?”


    吴庭舟吃了一惊:“大哥限制您的行动?”


    沈夷顿时忿忿:“你看这院子的守卫……别说下山,就连这个院子,我都出不去!这跟拘禁有什么两样!”


    吴庭舟有些惊慌,显然对此事一无所知:“……大哥怎么会这样?”


    沈夷哼了一声,“你可以到院子问问他们,我能不能自由出入!”


    吴庭舟看着院中守卫,又看看沈夷,十分困惑,一时无法辩解,“大哥他从不会这样的……”他皱着眉,喃喃自语,“除非……是对外头派来的奸细……”


    沈夷背上一凛,竟哑口无言。


    吴庭舟还在困惑懊恼:“……大哥这是怎么了……等我见了他,跟他说说这件事……”


    “不用了!”沈夷连忙开口,待对方不解地看来,他窘迫地咳了一声,“……这件事,我自己同他提。对了,你手中的课本统共多少?还有外省的吗?”


    吴庭舟连忙认真应答。两人又探讨起初等教育的事来。


    晚上睡下后,杨辉问他:“听说今天和六弟很聊得来?”


    沈夷“唔”了一声,没有多说。晚上又同床共枕,他始终还是别扭惧怕……即便是像昨晚那样半点不疼,但那种身不由己的火热情欲、淹没了意识的强烈快感,仍是让他心惊肉跳、不敢回想。


    “六弟可是一个劲夸你好,这孩子说明天还要来找你探讨呢!”杨辉笑着说。


    其实吴庭舟昨日话里对杨辉也十分推崇……沈夷不由想,如果杨辉不是这个身份,自己也会像之前在芙县那样与他推心置腹地商讨教育……想到这里,他便开始警觉:“你对他说教育不但在山上办,还要在城里办?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你所见略同啊!”杨辉大大方方,“你觉得芙县小学不够,我也这样认为……哦,今天我还专程替你打听了一下那新学校的近况,还以为这么些天了也该动工了,谁知道连片石头都没搭起来……”


    沈夷听了脸色微变。但他很快想到,自己和梁东被困的事是不是传到县里了?或许县里正为这件事着急,建校的事也就没顾上……


    “看来你不在,县里就连区区一所学校也建不动了……”杨辉笑着摇头,“是我对不起你们县里了。”


    沈夷被他这副语气堵了一下,索性不搭理他,背过身去。


    “哎,”杨辉亲昵地扳过他肩膀,“那明天,你是跟我再四处走走,还是和六弟接着谈你们的教育?”


    沈夷不假思索就答:“谈教育。”虽然他也很想再多多观察山寨,但只要在杨辉身边就觉不自在,还是更愿意面对心思简单的吴庭舟。


    杨辉一笑:“我就知道,夫人一定会这么选。”说着手一伸,就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既然如此,明天就不用出门了。”


    灼热的气息贴近,身陷在无法挣脱的缠缚里,沈夷的心已在作出意识之前狂跳起来……又是那样……那种可怕的、不可抵御的事情又要来了……危险逼近中他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嘴唇微微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随即,火热的亲吻便覆了上来,将一切未尽的思量融化,化作黑夜里滚烫的潮水,连呼吸都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