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西西弗斯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7 18:11      字数:8754
    茶馆在北方,经营的却是南方的工夫茶。秋辞说Micheal是潮州人,“他说他们那边喝茶比吃饭都勤快,可是认识他这么多年,就见过他喝过几次茶,还都是为了陪客户。”


    他们坐下来等人,古香古色的装潢,有古筝曲,竟是真人弹奏。


    秋辞又说:“我们不懂的人看工夫茶觉得一堆门道,又高深又费事,反倒是Micheal这种土生土长的潮州人说功夫茶其实很简单,一切手法都是为了让茶好喝,没有那么多故弄玄虚。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所有能流传下来的东西,都得是内容大于形式。”


    盛席扉觉得秋辞的每句话都像意有所指,但又像只是在说茶。


    茶叶和茶具上来了,秋辞没有请服务员泡茶,只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白水。茶馆内的茶香和古曲都让人心静,秋辞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眼睛可以看装潢、看茶杯、看茶盘,就是不用看对面的眼睛。


    “我可能庸俗了,我理解的工夫茶,和钓鱼、练熟悉的曲谱、甚至举铁,都是异曲同工的消遣。都是占用了肢体和大脑,让人有事可做,又没有占用太多,让人不觉得是负担,这样就容易失去时间感——当然举铁还是很累的,所以重要的还是在于没有占用太多大脑。可见思想是最累人的。以前人们说,没有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但现在似乎反过来了,人们普遍思考太多,是不是已经超过自身的承受能力……”


    秋辞漫无目的地说着。盛席扉忽然明白了,秋辞刚刚说内容得大于形式,可他现在恰恰只要一种形式,一个以前的形式,在他们的第一个吻发生之前的那个“以前”的形式。


    几乎是三个“如果”里面最差的一个,但好歹不是运行不下去。


    “那我跑步应该也算是这一类。”盛席扉努力露出“以前”那种笑容。


    秋辞太久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了,不经意扫过去,就像那天夜里不经意望见星空,一头栽了进去。他狼狈地往外爬。


    盛席扉看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忽觉得眼里发酸,忙快眨了两下,移开视线。


    后来Micheal来了,拄了一根轻便的新型材料拐杖。盛席扉给自己父亲买的也是这种。


    他一见到Micheal,就觉得这是十几年以后的秋辞。不是长得像,而是肉眼可见的气质。盛席扉觉得再过十几年,秋辞就能把自己的忧郁和敏感彻底藏住,只露出可靠的能干,并以儒雅的形式表现出来。


    他与Micheal握手,微笑着听对方述说与秋辞的渊源,说第一次见到秋辞的时候,秋辞还不到二十岁。


    秋辞在旁边纠正说:“已经有二十了。”


    Micheal就笑着说:“那我当时看你也跟看孩子似的。”


    盛席扉感到些惭愧,秋辞和他说话时自然地引经据典,而他在心情触动时却只能求助歌词:十年之前他不认识秋辞;那十年之后呢?他能看到秋辞十年以后的样子吗?


    盛席扉公司的业务和财务就像他本人一样单纯,Micheal很快就了解清楚了,说可以帮忙推荐投资人。


    得了这样的许诺,秋辞看起来比盛席扉还要兴奋一些。


    Micheal笑了,对盛席扉说:“我认识Avery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托我给他帮私人的忙。”


    秋辞又否认:“也不是,我以前没少麻烦你。”


    “这方面我可能记得比你更清楚,因为我一直都很惊叹你年纪轻轻就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割得那么分明。我见过的人里,包括我自己,没有能做到像你一样的,我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你这一点。”


    秋辞显得十分惊讶,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看来Micheal以前和秋辞也不是这样说话的。


    “Avery,要是今天没有你这个朋友需要我帮这个忙,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再和我联系了?”


    秋辞苍白地继续否认:“怎么可能?”


    “我躺着起不来的时候,你嫂子就一直说,幸好那天Avery在,然后就一直问我,Avery怎么不来了?我做复健的时候也想,突然一下子就残废了,特别怕以前的熟人来找我,谁料到是不想见的老联系我,想见的倒不来。你辞职那事难道比我拄拐杖还更见不得人吗?”


    盛席扉一直扭头看着秋辞,见他脸上一时红一时白,不忍心再让他受这种问责,忙插话道:“我父亲去年也得过脑溢血,他也说,生死门前走一趟,醒过来以后很多事情都看淡了,还有些事看得更重了。”


    Micheal看了看他,念在自己住院那天他也在场,没有责备他转移话题。他之后又问秋辞未来有什么打算,说个人投资顾问不是一个好选项,就秋辞而言,他如果想单干,还是得在大平台再积累几年,中间最好不要断太久,还说他现在挂靠这家小投行就让他履历变得不好看了。


    秋辞老实地听着,没有说话。盛席扉疑惑他什么时候挂靠了新单位?

    紧接着Micheal又说,要是觉得累了,想歇歇也不是不行,还说盛席扉刚刚说得对,生死门前走一趟,就完全想不通自己以前那么拼命都是为了什么了,还说以自己的人脉,就算秋辞歇个一年半年的,等以后想继续工作,他也能帮忙引荐,北京要是没有合适的,上海、香港,实在不行还有美国,总能找到适合秋辞的职位。


    盛席扉的心脏怦怦跳,生怕秋辞在听见那几个地名时显出意动。但秋辞的侧脸一直非常平静,向Micheal道谢,说自己会认真考虑的。


    回去的路上,盛席扉问秋辞挂靠新单位的事,秋辞解释说就是为了他这个项目,挂靠能省掉很多麻烦的流程。


    盛席扉没好意思问他什么时候弄好的这些,并且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总担心秋辞的衣食住行,担心他过得不好,也许完全没有必要,也许世界对秋辞而言其实很简单,就像他曾经意识到的那样,只要秋辞肯,他就能很好地生活。


    他没有意识到他此时的所思所想已完全是离别前的自我安慰。


    “秋辞,我想问问你,要是没有我这事儿,你真就不联系Micheal了吗?”


    他看见秋辞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向窗外。


    再没见过第二个这么多情、又这么无情的人。


    之后他们和Micheal推荐的投资人也约着见了几次,秋辞对投资人所有的提问都有所准备,一切顺利得就像老天给他们开了后门,只为补偿他们受苦的心灵。办公室里每天都喜气洋洋,把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都盖了过去。


    他们都感觉到分别在即。


    一天,盛席扉看到秋辞显得十分焦躁,最后像是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出了门。他以为秋辞是想抽烟,立刻跟了上去。


    但是秋辞下楼了。盛席扉跑过去看眼电梯示数,不是去露台,也不是地库,而是去地面。他想都没想就去追,从消防楼梯跑下去,跑到一层,探头探脑地看见秋辞走出写字楼。


    他就像跟踪狂一样一路跟着,在心里骂自己有毛病。然而真就是他最坏的担忧,秋辞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只小瓶装的白酒,然后直接在路边的垃圾箱旁打开,把包装盒扔进去,仰头喝起来。


    盛席扉从墙角后面狂奔出去,一时刹不住脚,抱着秋辞的肩膀又往前踉跄了两步,把酒瓶抢下来。


    秋辞急喘着,以一种受了伤的愕然看着他,然后猛地转头往写字楼的方向走。盛席扉犹豫了一下,没把酒瓶扔垃圾桶里,跑着追上秋辞,去拉秋辞的胳膊。


    秋辞回首甩开他的手,瞥见他还拿着酒,气愤地把酒抢过来。他也跑起来,跑到下一个垃圾桶前,把酒扔进去。


    盛席扉在商业区繁华的街道上紧紧追着他,边跑边小声道:“我们之前不是说,如果特别想喝了,稍微喝一点儿也没关系,你的瘾没有那么大,一定能戒掉的。但是千万不能憋得受不了了,一下子又狂饮……”


    秋辞跑不过他,甩不掉,进到写字楼,一急转弯逃进洗手间,还是甩不掉,盛席扉跟了进来。


    秋辞躲进隔间,插上门,心脏跳得快爆炸了,嗓子里满是血腥味,喘得自己都嫌吵。但所幸外面安静了,盛席扉不再说话。


    可是过了一会儿,外面的那个人又开始说:“秋辞,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我就是希望……我希望你能恢复正常的生活,别因为我……”


    秋辞快要崩溃了,在心里大声喊:“什么叫‘正常’?你一个自我定位是异性恋的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接吻、抚摸,你怎么还能说出‘正常’!你怎么还敢说出‘正常’?”


    隔间的门忽的开了,盛席扉被秋辞揪着衣领拽进去。


    他被秋辞用身体抵在门上,秋辞尚未平息的喘息又急促起来,呼到他脸上,质问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为什么就不能……”不能无恙地过完这最后几天?他都已经不想报复了,他只想给彼此留一个体面的最后印象。


    盛席扉竟然又要吻他,低下头来恳求般地去凑他的嘴唇。


    秋辞一开始躲闪,后来迎上去,甚至反客为主,把从他那里学来的热情加倍,变成进攻的手段,舌头和嘴唇都变成武器。


    盛席扉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被秋辞按住的胸膛起伏不平。


    秋辞问他:“你和几个女人接过吻?”


    盛席扉抻平被他凶狠吻过的嘴唇,“两个。”


    秋辞稍顿,随即冷笑了一声,更用力地去吻他,牙齿和舌头一起用上,盛席扉疼得皱起眉。


    秋辞不但吻他的嘴,还咬他的脸,咬他的下巴和耳朵,咬得他一脸刺痛和口水,边咬边问:“是因为和男人接吻更刺激吗?还是因为新鲜,好奇?”盛席扉的心脏跟着一起疼起来。他觉得很奇怪,明明难过的是大脑,为什么是心脏疼?

    这时秋辞的手竟然摁到他那里,并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伸了进去。盛席扉震惊地去拔秋辞的手。


    秋辞退后了两步,用刚刚被发现偷喝酒时的表情轻声问:“还是因为我比你认识的其他人easy?”


    盛席扉只会摇头了,脑子里轰隆隆响。


    秋辞从他身侧挤出去,盛席扉轰隆着脑袋又去追,这次死死拉着秋辞的胳膊不让他再跑,“秋辞,起码让我帮你把新房子装修完,就剩最后那一点儿工作了,起码让我帮你把家搬完,要不然我实在不放心。”


    秋辞心里的高垒一层一层地往下倒。


    “就再把窗户换一下,然后把墙刷了,按上灯和踢脚线,就剩这么点儿工作了!秋辞,很快就干完了,我得看着你搬进新家去!”


    世界上真的有西西弗斯这样的人吗?即使知道那是块无望的石头,仍然一遍一遍地推上去?

    秋辞受不了了,颤抖着从衣兜里掏出钥匙。他本来想把新家钥匙扔给他,让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放自己走。但是他鼓捣了两下就失去耐心,把串在一个环上的新家旧家两把钥匙都扔给他,匆匆跑了出去。


    ——————


    放不下的作话:


    大家不要担心,这章我是发完正文然后再把作话加进来的,这部分不收费。


    上一章看了大家的评论,很感动,忍不住又想写“作话”栏里装不下的话了。


    写完《山庄》以后,我就很想写一写单个人的思想情感,当时最想写的就是秋辞的故事。但是当时刚写完人类大事件里的大情大爱,再写个人的小情小爱就有点儿提不起精神,尤其《半途》的主题和《打真军》完全重复了,就是在讲和解,人跟世界和解、跟上一辈和解、跟自己和解,还是用一种通俗认为是消极的方式去和解——当时我还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积极的就是好的,消极的就是不好的。何况《打真军》里面还有我非常喜爱的电影和表演艺术,能给我很大的创作动力,这对于我这种也很容易半途而废的人很重要hhh。所以当时就有点儿茫然,《半途》这个故事有什么特别值得我去写的地方吗?

    带着这些疑问,《半途》还是开坑了,既有非常现实的原因,连载网文不能断,还有更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很喜欢秋辞,而且非常欣赏席扉这样的性格。并且根据前面几篇的经验,我相信随着我去写他们的事,我会更理解他们、对他们产生更多的感情,并且能找到这一篇之于我的特别的意义。


    果不其然,写到最近这几章,我已经要爱死秋辞了——当然不是门哥那种爱,是另一种。我也找到了这一篇属于它自己的特别的意义。


    秋辞当然是消极的,但是我现在已经在想,消极一定是错的吗?消极的人生就一定不值得写,换种说法,就不值得过了吗?现在人们倾向于宣传和推崇积极乐观,其背后的原因难道不正是因为人们实际上越来越发现世界之荒诞、人生之虚无吗?

    积极的人有其天然的力量,难道消极的人就一定是无力的吗?人已经产生了虚无感,甚至陷入所谓的虚无主义了,那之后的所思所想就都是无意义的吗?

    都不尽然吧,有关虚无主义的讨论到现在还没有终论呢。难道我们多数人对人生的理解会比萨特、加缪这些经历无比丰富、头脑无比聪明的老头还要更深刻很多吗?这个答案应该还是比较肯定的——肯定不hhhh。


    再说到本文,目前写到这里,以上那些问题在秋辞身上还是问号状态,所以我也先不说我的答案。但是我现在已经感受到秋辞的力量,感受到他面对人生虚无和世界荒诞时内心坚韧并且不断再生的力量。


    秋辞和真正的抑郁症患者不一样。尽管表现有相似之处,但我理解的抑郁症患者的消极是病理性的,主要是生理方面的,属于身体的疾病,需要被治愈;秋辞的消极是思想方面的,他是有一整套完整严密的人生观、世界观的,这是他的经历和他的思考一点一点构建完善出来的人生大厦。


    这个大厦就是他、是他人生的本质,而不是他身上的病。因为秋辞本人没有放弃生命的想法,所以他是要与自己的消极共生的。


    换个角度想,有多少人能在二十多岁时就已经感知到、甚至能清楚地描述出自己人生的本质的?有多少人能在秋辞的年纪就已经与世界建立起如此深层次的交流的?


    秋辞作为一个消极而多思的人,他的思想确实经常原地打转,是种严重的自我消耗。但他不是一直原地转圈,他也有很多向上、向下、向左右延伸的时候,这都让他比多数人更多次地去触摸自己人生的深层次。这就是碰到一个人最里面最肉嫩的肉,有的触摸是舒适是,有的触摸则带来疼痛。但不管是否疼痛,秋辞都是不惧的,他永远不会放弃这种触摸。


    这些在我看来,是秋辞身上最迷人的地方,也是深深迷住大门哥的地方。


    当然,也可能到最后我都没有真正给出答案。熟悉我的朋友可能已经知道了,对于小说这个文体和思想这两者,这个作者会把小说的要求排前面,而且喜欢把作者和答案都藏起来。我更希望是用文字帮大家捉住倏忽而逝的细微念头、帮大家从回忆里捞出被遗忘的但其实是有意义的经历、帮大家把杂乱的念头整理成束以便后续加工;而真正的把念头加工成思想、把思想巩固成个人的哲思,这都是要读者独立完成的。作者能力经验有限,不会贸然参加。


    就像大门哥所代表的积极的外力虽好,但是秋辞的力量根本上还是得来自他自己的内心。


    我最大的希望就是,等这篇文完结了,秋辞的故事能对大家起一点点正面的作用,但更大的希望是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和秋辞相似的同学也能像他一样,在生活中能持续获得力量;而和秋辞很不一样的同学,在对抗与秋辞相似的那一小部分时,也能拥有力量。


    另外就是我特别想写出秋辞这种消极人生观的美感,不是日本文化推崇的那种毁灭残损式的,而是肖邦那种优雅、羞怯、带有羽毛般丰盈又敏感的颤动的美,或者庄子门徒的那种缥缈浪漫淡然之至美的。理想很大,写起来很难,祝我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