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7 18:11      字数:6493
    浮士德说:“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而秋辞从来都不敢对美丽这么说。


    秋辞知道所有的美丽都是要离开的。他还知道所有的美丽都是有代价的,即使只是美丽的幻景。


    那些亲吻、拥抱、抚摸,那些低语和眼神,那首歌,都那么美,它们的代价会是什么?他付得起吗?等它们离开时,他受得住吗?

    和另一个同类共同沉醉于欢愉固然美好,可清醒后谁来陪他承受乘以一百的副作用呢?


    盛席扉曾问他对这座城市的感情。这座城市繁华、嘈杂,秋辞走在热闹的高楼间和街道上,却只觉得内心更加空寥,就像他被热烈地吻着、抱着,却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孤独。


    他早就不认为孤独是贬义词了,孤独不是耻辱,人不需要为感到孤独而羞愧。


    可是盛席扉的拥抱让他的孤独太凸显了,以致让他觉得自己可怜。客观的悲惨尚不是最可怜,觉出自己可怜才是。


    秋辞在十多岁时读到柏拉图有关人缺失的另一半的理论,很轻易便信了。在之后的十年里,他都以为自己内心所有的缺憾都是因为还没有找到能将自己补充完整的“另一半”的那个人。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坚信,自己哪怕穷极一生、付出一切代价,都要去寻找那个人。找到他,就能感受到完整的幸福。


    但现在他二十六岁了,他已经不相信这个理论了。他已经不擅长在他人身上寄托希望,也不再相信会有所谓“那个人”,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幸福。


    盛席扉永远都不会知道秋辞为什么会因为那首歌而哭,就像他仰望星空时会想宇宙浩然,而秋辞仰望星空,想的是星辰孤独。


    那一首怀念过往的歌,《昨日重现》,其实和秋辞本没有关系。秋辞根本没有值得重现的美好的昨天。秋辞自己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啊,那时他哭,实际是在悼念,他的眼泪是用来悼念自己已永久错失的过往,以及同样错失的明天。


    盛席扉很少被闹铃吵醒,今早是意外。被惊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还没完全醒盹就已经翻身去摸手机。不到七点时,秋辞给他发了消息,说自己已经去公司了,不用他接。


    秋辞还说:“我已经吃过早餐,不用再麻烦给我带了,谢谢。”


    辗转半个夜晚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每次他觉得自己和秋辞更近了一点,秋辞都要加倍地退回去。


    盛席扉来到办公室,没看见秋辞。同事看见他盯着那个空座位面露异色,下意识地把询问咽回肚里,换成更能让他安心的:“秋辞打电话去了。”


    盛席扉抬脚就往休息室走去。


    他想了一晚想出几句话,必须要说给秋辞听。


    首先要问秋辞:“你对昨天的事生气吗?”其实不止昨天,还有之前那个亲吻,不能再逃避了。早就应该谈一谈。


    如果秋辞回答说生气,就要道歉,并保证不会再犯,并且要诚恳地表示出希望两人能继续做朋友;如果秋辞说不生气,那就要说出实话,告诉他,自己对他产生了远超友谊的感情,然后问他是什么想的;如果秋辞说不知道,就只说自己对他产生了远超友谊的感情,但两人可以继续做朋友,不逼他立刻给出答案。


    盛席扉大步往休息室走,同事喊住他,“你是找秋辞有事儿吗?他应该是去露台打电话去了,我看他拿了烟。”


    盛席扉立马转身。写字楼有个公共的露台,设了吸烟区,是这座大楼人烟最繁盛的地方。


    盛席扉一路跑过来,透过巨大的窗玻璃一眼在吸烟区的几个烟民中看到秋辞。秋辞没有在打电话,只是抽烟。他找到了新烟友,似乎是楼里别的公司的员工,盛席扉尚不认识,秋辞已能和他相谈甚欢。


    盛席扉在楼里站了一会儿,见他们烟快抽到头了,赶紧推门出去。秋辞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扭头看了一眼,又故作自然地移开视线。只是这一眼就让盛席扉觉出他疲惫得很,怀疑他昨晚是不是比自己失眠还厉害。


    盛席扉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摸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走到秋辞和他的烟友跟前,他冲秋辞点了下头,冲另一个点头微笑。


    秋辞不看他,夹着烟的手轻晃了一下,“小张,你们隔壁。”


    “你们”,不是“我们”。


    盛席扉是左手夹烟,小张给烟换了下手,和他握手寒暄。抽回手时,盛席扉看见秋辞也是左手夹烟。


    “借个火。”他对秋辞说,烟叼在嘴里,朝秋辞倾身。


    秋辞往后撤了一步,从兜里摸出打火机趁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忙抛给他,始终垂着视线。盛席扉点着烟,把打火机还给秋辞,两人的指尖碰了一下。盛席扉没在秋辞脸上看出任何变化,他自己的指尖凉得像血流不畅,手心热得像着起火。


    秋辞和小张继续聊今年的经济形势和股市行情,偶尔问问盛席扉的看法,都只是客气,不是真要他回答。盛席扉发现原来秋辞对着别人也会露出把眼睛弯成月牙的微笑。


    秋辞和小张抽完烟,在灭烟台上摁灭烟蒂,准备同他道别。盛席扉猛吸一口,直接用手把烟头捻灭了,丢进垃圾桶,开口时嘴里逸出一大团烟雾:“我和你们一起。”


    到了他们办公室所在的那层,盛席扉铆足了劲儿准备在多余的人离开后,在进办公室前的那十几步里把问题问出来。


    秋辞说:“你先回去吧,我去小张他们公司看看。”


    盛席扉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让秋辞为难或者尴尬了。他让自己笑了一下。


    可他一笑,反而让秋辞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刚才他一直都像是个外向而健谈的人,盛席扉在认识他之前,以为金融精英就是那样的。


    “我……忘了和你说,我今天早晨租了辆车,以后就不用——”


    盛席扉赶紧打断他,“没事、没事!不麻烦!我知道了……”他在一片混沌里抓得体的话,“租了辆什么?”


    “奥迪。”


    “哦……奥迪……好车!”


    秋辞也学他,得体地笑出来了,“不算,A3,自己开够用了。”


    盛席扉笑着附和:“是,是,自己开足够了,还省油。”


    这天之后,盛席扉一直都没有和秋辞单独相处过,当然也是因为他配合秋辞,两人一起默契地避开所有能独处的机会。


    一天上班时,峰峰趁秋辞进休息室打电话,小声问盛席扉:“你俩怎么了?”


    盛席扉心里一惊,面不改色地反问:“谁俩?”


    旁边的人也都歪过身子来,压低了声音道:“还能谁啊,秋辞啊,你俩是不是闹不愉快了?”


    盛席扉惊疑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们。


    峰峰咋了下舌,“你还想瞒着我们!多明显啊!他都不上咱那儿吃饭了!唉,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啊?是融资的事儿吗?”


    盛席扉暗暗松了口气,“不是。”


    朋友们又问:“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盛席扉摇头。


    “因为钱?”


    盛席扉依旧摇头,“……没什么大事儿,你们别担心。”


    几人相互看了看,这时听见休息室的门响了,都忙坐正。峰峰的座位和盛席扉挨着,扭过头用后脑勺冲着休息室,眼珠则拼命往那边晃,用嘴型对盛席扉说:“得聊聊。”


    秋辞出来后察觉出气氛有些怪。他打量了一圈假装专心写代码的几个人,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刚刚约好了一个人——”


    他出门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这会儿又花了一秒加以巩固,喊出那个名字:“盛席扉也认识,就是Micheal,他今天就有时间,我们一会儿去见一下。”不等盛席扉回应,秋辞忙又看向他旁边,“峰峰也一起去吧。”


    峰峰乖乖“哦”了一声,问:“什么时候?”


    秋辞的视线从盛席扉脸上飞快地扫过,说:“我和他约的下午茶,半小时以后出发,可以吗?”


    峰峰说“好”,盛席扉点点头。秋辞又看了他一眼,推门出去了。


    等确定他走了,几人忙凑过脑袋,小声对盛席扉说:“他那么喊你啊,‘盛席扉’,跟老师点名似的,以前都没发现。”也有人问:“他以前怎么喊你啊,我没印象了。”


    盛席扉眼睛盯着屏幕,认真地写代码。


    秋辞带了些烟味儿回来,又坐了一会儿,三人一起下楼。坐电梯里时没人说话,安静得让峰峰都快受不了了,但他同时发现站在他前面那两个人分别偷瞄了对方两次。


    他们开的盛席扉那辆车,秋辞抢先坐进后排,峰峰就只好坐副驾。等快到约好的茶馆时,峰峰忽然叫起肚子疼,说自己得回去,演技非常不好。


    盛席扉皱眉看他,眼神紧张地往后瞟,看到秋辞的脸色非常严肃。


    盛席扉低声斥道:“别闹了!这是办正事儿呢。”


    峰峰不怕他,峰峰怕秋辞。他觉得刚才有人说对了,秋辞可真像老师,还是对纪律抓得特别严的那种上岁数的班主任。


    他不敢往后看,只硬着头皮对盛席扉说:“有正事儿才不能憋着气!你们俩之间有什么误会不想跟我们说就不说,但是你们相互之间得说清楚啊,别因为一点儿小事儿憋着气,气性都是越憋越大,大家都是实在人,又这么投脾气,万一为点儿小事闹掰了多不值啊!你们说是不是?”


    盛席扉刚要让他别管,听见秋辞在后面说:“峰峰说得对,先解决私事,然后才能办正事。峰峰,你自己能回去吗?”


    峰峰忙说:“能!能!我就说这事儿用不上我,我又不懂!那我自己回去了,给我放路边就行,我打车走。”


    盛席扉泊车的时候通过后视镜看秋辞的脸,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起来。


    峰峰离开前还叮嘱两人:“大家都是好哥们儿,千万别把别扭闹大了,有什么事儿说开就好了。”又对秋辞说:“扉扉这人有时候犯轴,但是我们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打上学那会儿大家就天天住一块儿,都太了解他了,他要是人不行,我们谁爱在他手底下累死累活地干活啊?他这人是真没坏心,特别特别重朋友!特别特别义气!秋辞,他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甭搭理他,你直接跟我们说,我们帮你教训他!”


    盛席扉在后视镜里看见秋辞对峰峰客气地点头,“没什么事,我们两个聊一聊就好。真是不好意思,你路上小心。”


    峰峰关上车门后仍不放心地冲盛席扉比划,车里两个人都听见他说:“扉扉你改改臭脾气啊,人家秋辞帮咱多大忙,你别不懂事儿!”


    车开起来了,静了一会儿,秋辞问:“他们不知道我会抽佣金吗?”


    盛席扉抿下嘴唇,“知道。”


    又静下来。


    盛席扉跟着导航找到茶馆,秋辞显然熟悉这里,指挥他找到停车楼,把车停进去。


    但是没人下车。盛席扉忽然飞快地解开安全带,转过身盯着秋辞的眼睛:“秋辞,你要是不想跟我共事了也没关系……我都理解。”


    秋辞愣了一下,陡然显出怒气,“你开玩笑吗!都已经约好了,人马上就要来了,你现在是要爽约吗?你是觉得全世界都是围着你一个人转吗?你有多了不起?只有你的时间是时间,别人的时间就不是时间?”


    盛席扉狼狈地说“不是”,马上又说:“对不起。”扭过头去。


    秋辞也紧跟着说了一声“对不起”,匆忙地打开车门想逃出去,逃离这个让他失控的空间。


    盛席扉急促地喊住他,“秋辞!你是生那天的气,是吗?”


    秋辞扒着车门,两只脚已经迈到外面,“……不是。”


    盛席扉趁他还没有完全钻出车门,又说了一遍:“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