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带你回家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7 18:05      字数:8004
    2007年的春节在二月中,学校的考试结束得不早,到了二月第二周周末才告一段落。学期的最后一天,上午是例行的总结会,下午就可以放假回家了。


    其他同学下午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KTV玩,林竞懒得参与,他表面上说要回去收拾东西,第二天上午就要从宿舍搬离,实际上就只是单纯地逃避集体活动而已。


    他们许多人都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天然就是同类人。林竞在这个四五十人的群体里,只和吴优算得上朋友,冒然介入别人既成的友情里,对谁都是没必要的事情。


    他也是真的没心情,每一次放假,对其他人都是自由生活的开端,但对林竞而言全然相反,上学时他还有同学在身边,还能吃到食堂温热的饭,还有室友一起生活,虽然同学不亲近、饭菜不可口、室友不来往,但总是聊胜于无。到了假期,他就要回到那间狭小的公寓,无人相伴、无所事事。


    林竞躺在宿舍的上下铺上,室友早就被父母接走,或者提前回了老家,或者趁着升入高三前最后一个假期全家出游,总之各有各的充实计划。唯独林竞与这些忙碌无关,他的父母早就分道扬镳,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残存的父爱还对他负责,供他上学、保障他基本的生活,但其他的温情都是奢侈。


    林竞早就习惯了这样冷漠的亲情,他知道自己被视为麻烦,是甩不掉的拖油瓶,童年一直在各个城市间流转,但至少没有被置若罔闻,已经该知足了。前几天父亲还提到出国上大学的事情,林竞知道后,甚至觉得受宠若惊。


    他从不期盼额外的奖励,怕自己再贪婪一点儿就会被厌倦,然后被抛弃。


    林竞又翻了个身,侧躺在下铺的单人床上,面朝着墙壁,感叹着这孤独,比预想的来得更早。


    宿舍的门关着,隐约能听到门外过往的职工老师的对话,临近春节,所有人都雀跃又激动,等着休假回乡,和家人共度佳节。林竞不以为然,他翻开手机的屏幕,从枕头下找到耳机,把缠在一起的耳机线解开,一头插在键盘下面的孔位里,另一头塞进耳朵,想把旁人的热闹阻隔开,就不至于显得他自己那么落寞了。


    再过一两周就是春节,林竞很长时间没有过关于这个节日应有的记忆了,除了去年那一次,他的朋友吴优看他可怜,把自己邀请到他家里去,一起吃饺子、看春晚,还在他家小区的院子里放了一挂鞭炮,这是林竞经历过最深刻生动的除夕夜了。


    如果可以的话,林竞今年还想去找吴优。只是这话他更不敢说出口,对着亲生爸爸都不好提出的要求,怎么能和同学说呢。


    想起吴优来,林竞心里终于不那么低落了。


    他是自己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刚刚成为同学的那一天,他是第一个和自己搭话的人,哪怕直到现在,他都是少数、甚至唯一一个会和自己聊天、玩闹的同学。


    林竞没有什么朋友,从小到大,他习惯了一段友情在刚成型时就走向结尾的感觉,经历过之后,林竞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冷漠,没有了对朋友的需求,也丧失了结交朋友的能力。


    可是吴优是例外,他像是另一个极端,又真诚,又热情,轻而易举就成了林竞唯一亲近的人。林竞总觉得吴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他才想起来,那时在深圳生活,邻居家有只大狗狗,纯白色的毛发,像一团又软又甜的棉花糖。林竞小时候看它大大一只,总是望而生畏,它便哒哒地跑过来,凑到小朋友的跟前,歪着尖尖的小脑袋看着林竞,鼻尖靠上前,发出友好的试探。


    之后林竞知道这种小狗品种是萨摩耶,他起初没记住这三个字,但一想到吴优,就能想起这个拗口的名字。


    要是知道把他比喻成小狗,吴优又要把自己摁在课桌上打一顿了。林竞这么想着,想着吴优,心情好受了不少。


    手机小小的屏幕上是元旦时拍的照片,夜晚的光线暗淡,他和吴优站在夜景的灯光下,五官模糊不清,在屏幕上像是一块块马赛克一样。吴优戴着羽绒服的帽子,帽沿上是毛茸茸的领子,围成一圈,刚好框住他的脸,天气太冷了,他被冻得牙齿打颤,脸皱成一团,表情十分痛苦。林竞这才发现,不清晰的图片里自己难得笑得开心,他没有看镜头,顺着视线探索,更像是在看自拍取景框里的吴优。


    2006年的最后一天,他从宿舍溜出去,和吴优一起去看了跨年灯光秀。他对北京的地名不熟悉,只记得吴优故作神秘地告诉他,“我们要去好运街,从这里开始新年,一整年都是好运的”。


    想起他那副模样,林竞的笑意更深了。他有时不知道怎么形容吴优,觉得他大概是幽默,或者是有趣,但又不只是这样,每次看到他就觉得坏心情都被治愈了,所以就想一直看到他、一直和他在一起。唯一能想到的类比,就是那只可爱的小狗,想抱住他,贴上他湿漉漉的鼻尖,用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一把,把他的头发都弄乱。


    元旦时就已经那样冷,不知二月立春后会不会好一些,但今年没有刚出炉的饺子、闻不到炮竹独特的硝烟味,也不能和吴优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着他因为春晚里的小品笑得前仰后合,林竞怎么想,怎么觉得又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寒春。


    快到傍晚,职工老师都走了大半,校园里安静下来,没有了拜早年的寒暄声。宿舍的暖气烧得很好,房间里温暖又干燥,林竞缩在被窝里听歌,睡意越来越深沉,没一会儿就睁不开眼睛了。


    周杰伦的新专辑又循环了一遍,播到《心雨》这一首时,林竞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了。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吴优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瞪着眼睛、吐着舌头,古怪的鬼脸把林竞吓了一跳。平日里形影不离,电话都打得少,林竞这才看到吴优的来电头像,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在自己手机里偷偷设置的。林竞想吴优一定是为了这样的时刻,等林竞拿起手机,被他龇牙咧嘴的好笑样子吓到。


    他清醒了一点儿,稍稍清了清嗓子,接起了吴优的电话。


    “你在哪里啊?”


    “宿舍。”


    “那我去你宿舍找你。”


    “你来干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做出嫌弃抗拒的样子,林竞回答完觉得自己奇怪,嘴上说着不要来,心里的话却希望吴优快点儿来陪自己,违心的话说出口之后,又怕吴优真的不来了,于是半推半就地又补上一句,“只有我一个人了。”


    刚睡醒的声音哑哑的,这话说出口,林竞都觉得自己有点儿委屈了。


    “我知道呀,所以我去找你啊。”


    林竞那一瞬间得意又满足,那感觉像是在课堂上,早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最后果不其然被自己验证,还要等着老师再给奖励一样。


    “那你快点儿来呀,等一下门就锁上了。”他担心声音里的喜悦太明显,便把声音压低,装作对吴优的到来毫不在意,实则心里有更多期待,想问吴优你寒假也没事做吧,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去图书馆,或者去看电影也可以,想问妈妈今年春节要做什么馅儿的饺子,今年我还会吃到藏在里面的硬币吧。


    “你们宿舍有冰箱吗?”


    吴优这才想起来打电话的目的,听到林竞否定的回答,叹了口气,好像面临的是很难的选择:“我妈妈说要给你带饺子吃,那只能把煮好的给你了。”


    林竞想说没关系的,等去吴优家里时尝一尝,就省去这些麻烦了。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吴优在电话那边继续,“我们下周一就出去啦,今年可以去国外和爸爸一起过年!”


    “……哦。”


    心情像烧得滚烫的热铁,放在冷水里淬炼,一下子就冷却下来。失望的情绪抑制不住,甚至比这么多年都独自度过的假期还让人沮丧。


    吴优后面说的话林竞无心听下去,电话什么时候挂掉都没在意,林竞用被子蒙住了头,想把低落心情一同掩盖住,耳机里的歌刚好唱到这一句,“心里的雨倾盆而下”,林竞想这一定是冬末把零星的春意都压抑掉的残酷冷雨,十分应景。


    冬天的白天太短,没过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了下来,从白天到黑夜,感觉上像过了很久一样。林竞等着吴优,只觉得他也迟迟未到,便又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忍不住开始忐忑地回想刚刚自己是不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惹吴优不开心,见都不想见自己。


    他想自己是不是又变成了爸爸口中不听话的孩子,要求太多、不替大人们着想,林竞只希望吴优不要怪自己不懂事,约定好了,现在也不愿意再见自己了。


    耳机里的歌停下来,宿舍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时不时地,风吹动窗外的树枝,干枯的枝干敲在玻璃窗上,有几声细微的响动。


    这时楼道里的脚步声也明显起来,来人像是第一次造访,每一步踩在脚下都带着迟疑,这步履声慢慢靠近,是吴优吗?林竞还在期盼,随后就听到了门推开的声音。


    屋里光线太暗,吴优走近之后,才看到躺在床上休息的林竞,他以为林竞睡着了,就把脚步放得更轻了一些。他把妈妈准备好的饭盒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想了想,又怕等下林竞醒过来,吃的时候就冷掉了,便又拿着饭盒,在这间小房间里张望着,最后把饭盒放在暖气片上,这样等下林竞还可以吃到热腾腾的晚餐。


    只可惜今年不能和林竞一起过年了,吴优觉得有点儿可惜。他和妈妈马上要去看望常年在国外驻场的爸爸,那么远的路,等回来就又要开学了。


    一个月前他妈妈告诉吴优这个计划,欣喜的心情平复之后,他竟然还问妈妈能不能带林竞一起,吴优记得他妈妈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被自己逗乐,捂着嘴笑起来,问他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吴优压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爸爸一个人在国外,但还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和他一起工作。自己走了之后,林竞就要一个人在北京过寒假了,他谁都没有,他只有自己。


    “我们小优真善良,对朋友这么好,妈妈到时候做好吃的,你带给小竞好不好?”


    吴优点点头,只是想到林竞又要一个人,他就忍不住难过。


    此刻看到林竞躺在宿舍简陋的床铺上,背对着自己,平时那么高的个子,总是冷着脸酷酷的不爱笑,只觉得他冷漠但坚强,现在缩在被窝里,肩膀佝偻着,小小一个人,看起来又孤独、又脆弱。吴优心里的酸涩又涌上来,开始大概只是怜惜的心情,想着想着,发觉那其中不只是悲悯,还有别的悲伤的、吴优说不出是什么的心情,总之是越想越难受。


    他突然不想去国外了,他也不舍得林竞,就算是短短一个月的寒假,他也想和林竞在一起。


    吴优把外套脱掉,坐上了林竞的床边,犹豫了一小会儿,腿也收到床铺上,挤在单人床小小空间里,躺在了林竞身边。


    裸露在外的小腿突然接触到被气温冻得冰凉的外裤,林竞被激灵着抖了一下,下一秒又装作不经意地向墙壁那侧移动了少许。吴优鬼鬼祟祟地溜进房间时他就醒了,听着吴优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但不想起身和他说话,他心里算不得埋怨吴优,只是说什么都是在掩盖失落心情,说什么都要无趣,就干脆省下那些话了。林竞只想等着吴优把东西放下,一直装睡到他离开,没想到他动作了一番,最后竟然躺在了自己身边。


    吴优刚从寒冬的室外回来,身上都是凛冽的冷意,可是他躺在身边,林竞倒觉得身体发热,额头上都要冒出汗来。心跳得快了一点儿,林竞把这当作装睡快被识破的紧张症状,于是把挡住脸的被单扯下来一些,露出鼻子呼吸。吴优走了之后,就可以停下掩饰的表演了。


    他总是不知道吴优的突发奇想,总是不知道他突然又要做什么,此刻也是一样。等待的时间里,林竞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头发,吴优温柔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像是在安慰他。


    “今年不能带你回家了,”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对不起。”


    林竞睁开了眼睛,眼前只有宿舍颜色惨白的墙壁,身后那个人动作没停,一下下的,和他轻柔的话一起,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抚摸着自己孤零零的心。


    他已经好久没掉过眼泪了,爱哭的孩子容易被厌倦,别的小朋友的眼泪是换取糖果的武器,他的眼泪是破绽。此刻林竞久违地想哭,意识到要忍住之前,眼眶已经湿了,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林竞转过身面对着吴优,后者以为是他吵醒了林竞,意外的表情里还带着歉意,注意到林竞不对劲的眼神,直接用手捧上了林竞的脸,焦急地替他擦掉眼角的泪。


    “你怎么哭啦?”吴优皱起了眉,他第一次看到林竞的这一面,平常拿手的笑话一个都想不起来,慌乱地捏了捏林竞的脸,想把垂下来的嘴角提上去。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啊?”


    林竞没回答,他把脸埋在吴优的手心里,透过吴优指间的缝隙,抬起眼睛看着他。他想到了记忆中模样越来越不清晰的家人,想到那些很久没感受过的抚慰和拥抱,最后的画面,是吴优着急地看着自己,帮自己擦掉眼泪的样子。林竞心里像被揪住一样的疼,但是吴优这时候过来,把那些痛苦的褶皱抚平,还在上面呼了口气,说没关系、有我在,不会再疼了。


    林竞终于压抑不住,他抱住了吴优,脸埋进他的脖颈间。


    “梦都是反的,别怕,”吴优因为突然的拥抱僵住了,但也没有推开林竞,他像刚刚那样,手一下下地安抚着林竞,拍拍他的后背,又拍了拍他的头,口中的话像咒语,“呼噜呼噜毛儿,吓不着。”


    一会儿吴优重复了一次,林竞听不懂,以为他在说笑话逗乐,终于好奇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小朋友做噩梦都要这样哄的呀。”


    林竞装着没从梦魇里走出来,把在家人身上浪费掉的孩子气都撒娇到吴优身上,见吴优没有拒绝,便把手臂收紧,恨不得整个人都藏到他怀里。


    “记得吃饺子,我和妈妈一起煮的,”后面半句没了底气,声音小了不少,“我煮破的都挑出来了。”


    林竞笑着应道:“好。”


    “我给你带巧克力回来吧。”


    “好。”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吴优猜他终于忘掉噩梦,再次沉沉睡去。


    “还有……我会想你的。”


    林竞这一次没回答,在心里无声地应了句,“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