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拜月光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7 18:05      字数:8432
    神山海拔4000多米,山势陡峭险峻,是登山的好地方。林竞来这里徒过步、跳过伞,这次托吴优的福,有幸试了一次滑翔伞。


    “你现在不害怕了吗?”


    林竞还记得上高中时一起去游乐园玩,吴优在儿童区的迷你跳楼机上瑟瑟发抖,从机器启动的那一刻开始,到工作人员哄小朋友的声音响起,吴优夸张的尖叫声都没停过。恐惧驱使他攥住林竞的手,游戏结束了,林竞手背上留下一排深深的指印。


    吴优已经套上了滑翔伞的装备,他站在山坡边缘,前倾着身子看着山下风景,揣着手臂、眼神飘忽,怎么看都不是期待兴奋的样子。


    “害怕的话就不要玩了。”林竞拽着他身上的背带,把他从悬崖边拉到自己身边。


    他清了清嗓子,又抬起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刘海儿,非常不自然地掩饰:“我不害怕啊。”


    林竞只觉得他有趣,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比如翘起来尾巴的猫、红着眼睛的兔子,或者是被捕捞上来的海胆,气鼓鼓地露出身上的刺。他忍不住逗林竞:“那我应该带你去跳伞。”


    吴优没说话,眼神比刚才更加惨烈,甚至还有点儿悲壮。


    这时教练走过来,询问林竞和吴优哪一个先、哪一个后,林竞看向吴优,他没说话,手下意识搭上了林竞的手臂,林竞了然,于是回答道:“我在下面等你。”


    这里的滑翔伞甚至称不上极限运动,教练和玩家前后并排,角度速度都不需要自己掌控,参与者只需要跟着腾空,之后就是放松和享受的过程了。教练走到林竞身后,用缆绳把两个人连接起来,最后把滑翔伞固定在肩上的锁扣上,等风速合适,助跑几步,轻松就可以“飞”起来。


    吴优在一旁看着林竞,他习惯性地用双手拉住身上的背带,就像小时候背着双肩书包一样,又靠近一点点,打量着林竞身上穿插交错的绳结,最后伸出手扯了缆带,像是在确认绳扣结不结实。林竞猜到他的小脑瓜里又要胡想,便抬起了手,隔着防护用的头盔,拍了拍吴优的头。


    “乖哦,山下见。”这亲密的称呼有些突然,吴优听到后不太好意思,心想好在当地教练听不懂中文,要不然感觉怪让人害羞的。他装作嫌弃地后退几步,好像刚刚对林竞的关心全然不存在,又走到山坡边假装看风景。


    这掩耳盗铃的样子实在可爱,林竞在心里笑起来,没想到反倒听到身后的教练也压低了声音轻笑了一声,小声用马来语说了句:“真有趣”。


    林竞偶然听懂了这个词,便回过头,用英文问教练:“什么有趣?”


    “没事,”教练摇了摇头,山顶的风吹起来,时机刚好,教练接着问林竞:“准备好了吗?”


    林竞耸耸肩,答道:“当然了。”


    脚步加快,滑翔伞在身后展开,像是踏着山间的风,双脚腾空的瞬间,被风温柔的力量拉了起来,漂浮在低空,眼前是山林浓郁的绿色和水雾一样流动的云。林竞匆匆掠过这些风景,转过头看向留在山坡上的吴优,他仰着头,目光跟随着自己移动,还抬起手臂,对自己招了招手。


    林竞的笑意更浓了,他甚至都不想把心思浪费在这平和无趣的飞行上,吴优在的地方才是更让人流连的美景。


    “Couple?”身后的教练只当他们是黏糊糊的情侣,片刻都分不开,终于忍不住打趣。


    林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不出来很合适的词来定义和吴优的关系,但是私心作祟,没有否认这个推测。


    “那你们下一次换跳伞的项目,可以两个人一起的。”


    上一秒还因为旁人的误会暗喜,再听到这一句,林竞被现实提醒,又觉得心情像是断开缆绳的滑翔伞,快要从山顶坠落下去。“下一次”这个词原本是弥补遗憾、带来希望的,林竞第一次觉得它很残酷,他不知道他和吴优的“下一次”在未来的哪里。这一次已经是幸运,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这样患得患失着,景致都被林竞错过,他降落在山脚,卸下沉重的装备后便又转过身,吴优跟着他落下来,橙红色的滑翔伞在空中展开,帆布被风充满,撑起来蓬松的形状,像是一朵悠悠的晚霞,快要轻盈地落在林竞身边。


    “你们很般配。”热情的教练会说话,拍了拍林竞的肩膀,留下一句不怎么合适的祝福。这话听在林竞耳朵里,倒更像不太好听的恭维,又在他心里敲响了倒计时。林竞想着,要是能变成风的形状就好了,跟着这朵可爱的小云彩,去到哪里都不会分开。


    就算滑翔伞的行程如此平静舒缓,也可以称作是神山之旅中最刺激惊险的环节了,吃过午饭的下一站是半山腰的牧场,那是比前一天的红树林穿行还要平淡无聊的活动。就算是吴优,也装不出投入的样子,他和林竞沿着的路线走了走便没了兴趣,在停车场等着同行人汇合。


    停车场之外是当地人开的小集市一样的铺子,用热带水果、干货特产之类的伴手礼吸引游客,吴优不知道这些风干的海货有什么用处,问到林竞,林竞就给他介绍,说道当地华人都买来煲汤喝。


    “等你回去……”林竞顿了顿,还是把不想承认的现实说出口,“你可以买一些带回国,你妈妈做饭能用上。”


    吴优愣住了,他转过身看着林竞,眼神比刚刚站在山顶上、看着高耸山势那时还要更加悲凉。林竞想自己怕是错了话,吴优的心思经常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奇思妙想上,想这想那,到头来总是忽略掉现实。他大概还沉迷在这场旅行里,没想到四五天的行程将近结束,他该和这个陌生的国家告别了。他也该和熟悉的密友告别了。


    “我不需要这些。”


    他扔下手中的包装,好像在赌气。刚刚还笑得轻松,现在又没了表情,像是马来西亚莫名其妙的天气,艳阳和暴雨都没有预兆。吴优表现出的失落让林竞好受了一些,或许这并不合时宜,但至少让林竞相信,他不是唯一一个害怕离别的人,吴优也是舍不得自己的。


    等他回去,林竞又可以凭借这四五天的回忆,抚慰着孤独度过很多年。


    天又飘起了小雨。东马的雨大多是午后才落下,到了下午,这零星的雨丝就会汇聚成暴烈的雨滴,气势汹汹地砸下来。此时还不至于,雾气一样的雨弥散在空气里,恰到好处地缓解了闷热。“走吧。”林竞伸出手,等吴优拉住,才一起回到了即将回程的小巴上。


    神山回到亚庇的路都是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下雨天路况更加颠簸,吴优觉得头晕脑胀、胃里也不舒服,只好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等着挨过这一阵不适。没一会儿,林竞的手温柔地贴上来,扶着自己的脸颊,靠上了他的肩膀。


    吴优睁开眼看了看他,又被他的手心抚过双眼,“睡吧。”他说。


    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吴优想起再次见到他那天,总觉得林竞身上洒了海洋香味的香水,现在想想,那可能只是他刚刚潜水回来,身上残余着深海的气息。此时的他又带来了潮湿的风的味道,吴优的鼻尖抵在林竞的锁骨旁,像是不知道满足一样,贪婪地呼吸着。


    林竞的话提醒到他,还没怎么相处,他又要和林竞分开。想想这两三天,又觉得什么事都没做,恨不得第一天开始,再重新经历一遍。


    回到亚庇,这一天又要结束,后天下午,他就要回国了。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吴优甚至觉得,他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林竞。


    于是他睁开眼,下巴搭在林竞的肩膀上,仰着头观察他。林竞终于不只是记忆里那个凝固不变的少年模样了,他的骨骼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清晰瘦削,下巴和嘴唇上是淡淡的胡青,眼角甚至有了几条细小的纹路。


    “看我做什么?”林竞笑起来,伸手把吴优的眼睛挡住,吴优也不听话,抓住林竞挡着视线的手,专注地看着他。小时候林竞是不喜欢笑的酷哥,长大了,笑容变多了,但也是浅尝辄止,从未笑得开怀。还没来得及看到他放肆的笑,也错过了许多点滴没有留意,吴优只觉得浪费了太多时间,等回过神来,又想起很多事都没做。


    “我们好像把时间都花在路上了。”吴优感叹着,他看着林竞的眼睛,他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似乎听懂了吴优的言外之意,却不想直面分离的残酷,便转移开话题,操起广东话问向导,还有几时能到达。


    “就快到了,睡一会儿吧。”


    吴优摇了摇头,又靠在林竞肩膀上,下意识拨弄着林竞的手指,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停在林竞突起来的指节上。


    “你竟然学会了粤语,”他稍微停顿,又继续说,“你那时候说你是从深圳来的,我还问你会不会说粤语。”


    林竞想起来,小时候在深圳生活过几年,到了北京,过于热情的吴优和自己搭讪,说的话题就是会不会粤语、是不是去过香港、豉汁凤爪很好吃这样的废话。


    “我听他们说,你去了新加坡,但不知道你又来了马来西亚。”


    林竞听吴优絮絮地说着,他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聊什么,只是想和自己说说话。


    “你也不和我们……你也不和我说,不知道马来西亚好在哪里,去了都不回来了。”


    “对不起。”林竞不知道说什么,思前想后,只说出一句抱歉。


    他后来想,怪不得吴优的,是他自己头也不回、连解释都没有地来到异国,后来的孤独也都是报应。


    马来西亚好在哪里?这个地方,种族多、宗教多,大家相处着,实际上不知道怎样,面子上总是平衡的。移民这么多,林竞想,或许大家都不太有归属感,就像他自己一样。所以他才喜欢这里。


    林竞生在北京,父母分开后,跟着爸爸回了老家,童年在川渝长大,没几岁又去到深圳,16岁又回到北京。


    小时候学课文,书本上写了往返南方北方的候鸟,那时候林竞觉得自己也类似。长大了一点儿就明白,他连候鸟都要羡慕,起码鸟儿们随季节辗转,哪一边都可以是归途。


    他自己像是蒲公英,风吹起来,落在哪里都身不由己,风再吹起来,又要换下一个目的地。


    来到马来西亚之后,林竞认识不少华人朋友,他们后来回国内寻根,大多是潮汕福建一带的地方,林竞钻牛角尖的时候,连他们都要嫉妒。林竞如果去寻根,该去哪里呢,他自己都不知道。


    “说什么对不起呢,我才要抱歉。”


    林竞也靠在吴优的头上,他什么都没说,吴优好像都懂了。


    “我的名字,用粤语怎么说啊?”


    “你中意我讲白话?”不知道吴优又想到了什么,林竞不想再沉迷在离愁中,便听他的话用广东话问他,接着小声地叫吴优的名字。


    “什么?”


    “没听清。”


    “再说一次。”


    重复了四五次,林竞才反应过来,吴优是装作没听见,骗林竞念了许多次。林竞识破吴优的伎俩,故作不满,缄口不理睬他。


    吴优的手抚上他的头发,发丝沾染上细雨,变得潮湿而柔顺。吴优的手从林竞的前额一直抚摸到脑后,像在抚摸一直猫一样。


    “你叫我的名字,像是小猫叫唤一样。”


    林竞下意识又用粤语重复了一次,念起来真的像一声短暂的猫咪的呓语。吴优看着他,脸上的坏笑更藏不住。


    “据说小猫很聪明,新闻上说,还有走失到十几公里以外的猫咪,步行了好几天找回了家。”


    林竞知道吴优是在安慰他,心理还是失落,他觉得吴优把他比成小猫的形容怪肉麻的,但也不至于排斥,甚至不自觉地扬起头,把头顶又向吴优的手心贴近了一些。


    “流浪猫也可以吗,流浪猫没有家的。”


    “别胡说,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吴优逗弄他的手停在了颈后,柔软又温暖。


    林竞从没养过猫,但是想想偶然见过的别的那些小动物,大概被亲吻着头顶的绒毛、被爱抚着肚皮,也该是这样幸福又安心吧。


    回到酒店,雨停下来,林竞想着又要说再见,甚至今天过后,分别也不剩几次,心里涨涨得难受起来。他拉着吴优的手,不愿意放开,好在吴优也没有松手。两个人并肩一起,沿着雨后的加雅街,慢慢地走着。


    这条街上都是华人风情,茶室、干货行、海味铺,接连排列着,店铺里传来熟悉的音乐声,歌词是“恭喜恭喜”,赤道常年温热的气候让人过乱了日子,吴优这才想起来,又要过年了。


    “快过年了。”吴优感叹了一句。


    林竞不幸得连关于春节的记忆都不丰富,能与过年沾上边的经历,是高一寒假和吴优一起去他家过年,还有高二那年悄悄从宿舍溜出来,和吴优一起在北京的街头看跨年灯光秀。甚至跨年那次回忆也惨淡,严冬的深夜太冷了,他和吴优快要被冻僵,一点儿都不梦幻。


    那时吴优说,等上了大学,一起去温暖的南方看跨年演唱会,总比在北京的寒冬里被冻成雪人好。


    “后来还去过跨年吗?”林竞问吴优,不知道没实现的愿望,有没有人陪他一起。


    吴优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欢天喜地过大年的音乐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喜庆,甚至像是告别的前奏。


    不知不觉走到了街角,再往前就是吴优的酒店。红绿灯切换过来,林竞刚迈开步子,就被身后的吴优拉住了。


    他没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微微抬着头看着林竞。林竞又想起来那些脆弱的小动物,兔子的眼睛红红的,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悲伤和不舍。


    林竞走上前,轻轻抱住了吴优,手抚在他的脑后,让吴优的脸颊靠在自己肩膀上。


    他在马来西亚待了很久,知道这里的华人春节会接财神、拜天公,中元节会在河里放花灯,最有趣的是,中秋节还有拜月光的风俗。马来人和印度人又不一样,信仰各异的神明。在其中的林竞唯独像例外,他从来没机会与人共庆佳节,各路神仙都不知道该信仰哪一个。


    元旦的时候,他有时会去吉隆坡市中心看烟火,没有神明寄托的心愿,便随着绚烂的爆炸声绽放在夜空,他许的愿不多,但是知道的不知道的神仙,都要求一求、拜一拜,想到这边华人拜月光的风俗,又想是不是要向太阳星辰一并祈愿。


    嘟嘟囔囔说完一连串上帝菩萨,后面的愿望倒显得头重脚轻,他希望自己健康、快乐,希望远在千里之外的吴优也是同样,有人照顾他、陪着他、与他相爱。


    这一年的春节,大概率又是自己孤身一人。想念的人如愿来到身边,短暂相聚,又要分别,这感觉像是临近处决的犯人,被恩赐着最后看一眼放不下的爱人,那之后不管坦荡与否,都要步入无望的前路。


    太难过了,太残酷了,与其这样,倒不如不要遇见他。


    耳边欢快的曲子不间断,他们在街角相拥,林竞抬起头,远处是加雅街那座木质牌坊,上面写着“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再远一点儿,月亮升了起来,没到中秋节,林竞想贪心先求一求月光的怜悯,他想和吴优一起,他想让吴优带他回家。


    ——

    关于粤语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