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洋娃娃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7 18:05      字数:5733
    “林竞!”


    北京才刚入夏,温度就一下子升起来,日头毒辣,晒得人没精神,好在还没入汛,不至于忍受潮湿和闷热。北京的气候种种不如意,林竞倒还习惯这份干燥,清清爽爽的,还算舒服。


    他在车站外的广场上等了一段时间了,上午的阳光虽没那么足,但也烤得人燥热。汗从脸颊淌到脖颈上,林竞擦了擦,不一会儿又渗出一层,热得他几乎要头晕目眩。此时似乎是听到了吴优的声音,他在广场上转了一圈,没看到吴优的人影,只当自己是头脑不清听错了。


    “林竞!”


    又听到了,这一次林竞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T恤运动裤的小人儿朝自己跑过来,移动几步之后又专门停下,非常热情地挥动着手。身型像吴优,过于元气的声音和夸张的动作也像他,只是头发乱糟糟的,林竞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相认。


    直到他越来越近,林竞这才分辨出来,这人大概是心血来潮,头发是烫过了还是怎么样,蓬松卷曲得不自然,乱成一团堆在脑袋上。林竞想起来玩具店里的洋娃娃,但又觉得卷卷的头发和大眼睛总要配上红嘴唇和小裙子,他这样子不伦不类,说不上好看。


    “你头发怎么了?”他皱着眉问。


    吴优丝毫没察觉到林竞的嫌弃,用手勾起一小缕头发,弯弯绕绕地缠在手指上,“我昨天晚上去烫的,是不是很帅。”


    这话让林竞不知道怎么回答,吴优看起来很满意,林竞也不想打击他,咬着牙夸赞了一句:“特别帅。”


    吴优竟然就信了,他转过身又跑动起来,阳光照在他的上衣上,纯白色亮得像在反光,“不是要到发车时间了吗?你还不快一点儿?”


    林竞便跟了上去,拽住吴优的双肩背肩带让他慢一些,他弯弯曲曲的卷发轻盈地跃动着,像是什么小动物柔软的毛发一样,林竞好奇手感,便上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后者拉着林竞的手臂推开他,皱起眉头来抱怨着,“你都把我发型弄乱了。”


    “对不起,”林竞很没有诚意地道歉,吴优脸皱成一团,好像真的生气了一样,但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让林竞觉得他迟到、自己被暴晒地等了半小时也没什么糟糕的了,甚至再看他奇奇怪怪的头发,都觉得变得好看许多,这么想着,刚刚的歉意立马不作数了,他手又揽过吴优的肩膀,抚上他的后脑作乱一通。


    高考结束之后,班上几个同学叫上吴优一起去郊区玩,吴优就又叫上林竞。林竞原本是不情愿的,他知道他总是在边缘、在末尾的那个人,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大家都会扫兴,便不喜欢主动参与。


    吴优和林竞所在的高中有附属的初中、小学,大部分人,其中包括吴优,都是一路直升上来,从小到大、校内校外相处,自然成了感情不错的小团体。他们看林竞,只觉得他又冷又傲,对谁都不友好,偏偏他样貌帅气,寡言少语更成全少女关于“迷人”的幻想,女孩子看他是冷酷的帅哥,男孩子心里更不平衡,是帅哥没错,但实在太装太做作。


    林竞从没给自己设定过这样的人设。只不过他十几年的人生里,到哪里都是走走停停,在这个城市没待多久,就跟着父亲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友情还没开始就结束,注定会分道扬镳的朋友,慢慢林竞就不需要了。


    吴优是唯一能俘获林竞如此性格的人,林竞总觉得他对待谁都是向日葵对待太阳、小狗狗跟随主人,时刻友好、永远热情,没有多费力气就把冰山融化,成为了林竞唯一的朋友。甚至后来,在林竞心里超过了朋友的存在。


    也因为有了吴优,林竞才会偶尔参加这些那些的活动,但就算来了也没有多投入,好像对游乐休闲全无兴趣,仅仅是因为他的好朋友吴优的邀请才出席,同行的同学更看不惯,觉得他不愿意来就算了,露面了又要装腔作势。


    小朋友的脸色从不掩饰,很容易就被林竞捕获,他也无所谓,反而更坦率地无视他人,每分每秒都缠着吴优。他就是为了吴优而来,他就是为了吴优留下,林竞连掩饰都不想。


    他的坦荡仅限于此,若是探究这样做的原因,林竞也不知道,或者说,不想承认。


    到目的地不到100公里,开车只需要一个小时,吴优不知从哪里发现这样的短程竟然也能乘火车前往,心血来潮想拉着同学一起,但别人嫌太麻烦又没必要,最后只剩下林竞愿意陪他。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坐过火车!”


    吴优很兴奋,但车站里熙熙攘攘,兴致勃勃如吴优,此刻也因为繁忙的人流而局促,他又靠近了一些,手臂都贴上了林竞的肩膀。


    “是吗,别吹牛了,”林竞只觉得吴优又在胡说八道,可看他站在旁边,什么流程都不知道,只是双手拽着背包的肩带,抿着嘴不知道在幻想什么,这一副无知又期待的样子,让他这个说法也有几分合理,“把身份证给我。”


    “可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坐啊,”吴优看着林竞把两个人的身份证轮番贴在眼前的机器上,一会儿就掉落下来两张浅粉色的车票,眼睛吃惊地微微张大,好像是林竞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好高级啊,票自己就跳出来了。”


    几个月前过了生日,吴优就已经18岁了,说话还是这么童言无忌,听他描述,似乎是这两张小纸片长出了双腿,蹦哒着钻进了林竞的手心里。说不定他的小脑袋里想到的就是这样生动的画面,这么想着,林竞心情好了些,觉得这拥挤的车站也没那么惹人不快了。


    “怎么是一个人坐,我不是人吗?”他把两个人的证件和车票都收好,过站车停留时间太短,晚一些就会来不及,林竞匆匆走着,转过头看到吴优还是不慌不忙,他便拉住吴优的手腕。


    不知道这动作怎么就让人心虚,林竞又松开手,改成扶住他的手臂。


    乘着电梯到站台,绿皮车已经停下,吴优的表情还是兴奋,眼前的画面与他关于火车的想象并无出入,他接着解释:“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第一次和你一起。”


    话题落到林竞这里,他便又感叹:“不过你真的好熟练。”


    林竞不觉得这是夸奖,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了,这样的经验对他而言,不代表任何成就,只能说明他是个没人关爱的可怜小孩儿。林竞知道吴优没有什么深意,但还是随口应了一句:“我都坐过多少次火车了啊,每次都是一个人,怎么会不熟练。”


    身边的人难得地安静下来,留下很大段的沉默时间。林竞觉得反常,就转过头看吴优,他不知又陷入什么天马行空的思考,微微皱起眉,脚步跟着林竞走着,思绪明显不在这里。林竞也没有在意,按照车票上的信息找到车厢。


    站台上更嘈杂,车辆运行和来往旅人的声音混在一起,若不是靠得近,林竞差一点儿听不到吴优自言自语般的话。


    “等我们上了大学,也可以一起出去玩,”一直慢慢悠悠走着的吴优这才加快步伐,小跑着到了林竞身边,他从沉思中回到现实,表情也轻松起来,“你就不会再一个人了。”


    走到10号车厢,绿皮车上黄色的字一边写着海拉尔,另一边写着呼和浩特,列车走了几千公里,车厢上都是风雨寒霜的印记,林竞低头看着车票,又抬头看看车门上的标识,听到吴优这话,又看向他。吴优还是那样子,双手乖乖地搭在背包的肩带上,微微用着力,拉扯着书包一上一下的,表情温顺,眼神又调皮,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引得林竞平白无故想象出很多别的情意来。


    他又伸手摸了摸吴优毛茸茸的脑袋,跳动的发丝好像不经意地在身体里扫动着,挠得心里痒痒的。


    发车铃声几乎是在踏上车厢的同时响起来的,没来得及给吴优和林竞调转方向的机会。K字头的火车,车内的设施比外面看起来还老旧,大夏天穿越千里驶过来,车厢里的气味很不清新,像是一块凝固的油污,把门窗死死封住,让人透不过气。


    车厢里每一寸角落都有人落座,不管是座位、过道,甚至是车厢的连接处。远行的乘客蒙了满身风尘,瘫坐在座椅上、依靠在车门边,无一不是疲惫萎靡。被拥挤的人群包围着,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林竞靠在座位的椅背上,脚边就是蛇皮口袋的行李,手抬起来,都会碰到旁人的身体。


    吴优一上车就泄了气,显然这与他的想象落差很大,他没了表情,眉头皱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委屈巴巴的。


    “怎么了,不高兴了?”林竞问他。


    车厢里太热了,吴优出了不少汗,甚至嘴唇上面都是一层密密的汗珠,林竞抬起手想帮他擦擦汗,手指刚靠近他的脸又想收回来,摩肩接踵的空间太狭小,最后林竞的手臂只好搭上吴优的肩膀,松松地揽着他的肩。这行为又突兀又暧昧,林竞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装作没所谓地开口:“你脸上有汗。”


    吴优也不在意,他刚刚还蓬松的卷发被汗水打湿,毫无生机地垂在吴优眼前,透过这额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没了雀跃的神采,湿漉漉的,一言不发地看着林竞。然后吴优闷头靠上了林竞的肩膀,汗水混着呼吸,都粘在了林竞的胸口。


    “新闻上说,坐着火车能看到山上的花,很美的,”吴优的脸颊在林竞肩头磨蹭着,带动着声音也沉闷,“我想带你去看花的,对不起。”


    原以为吴优想感受绿皮车的老旧感,没想到他只是想让自己看看景色,可大夏天的,哪里会有花呢。林竞叹了口气,先是想到过于真诚的吴优,又想到终将离去的自己——等到毕业典礼之后,他就要抛下吴优了。


    好像更喜欢用被抛弃这样的字眼,毕竟和他说的一样,被抛弃这件事,林竞已经熟能生巧了。可吴优是最无辜的人啊,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了之后,会不会也像此刻一样,皱巴巴的委屈表情,把自己的心也捏成了一团。


    林竞的手无所适从地停在空中,过了一会儿,终于搭在吴优的后脑上,轻轻地拍了拍。他叹了口气,他还是想看吴优快快乐乐的样子。


    一开始没告诉他的话,就不要让他知道了,林竞决定下来。


    吴优是追逐着阳光的向日葵,林竞不想做坠落的太阳。


    ——

    小时候的时间线是倒叙,当然不说大家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