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鬼当差(二)
作者:admin      更新:2022-08-24 13:06      字数:5190
    姜染在仓溪镇的一棵树下,挖出一颗话痨到极点的头颅。


    头颅出土的时候,周遭那些遮天蔽日的植物纷纷退散,回复到了原来的模样。


    头颅说:“我是一只死去的树妖,生前没有舌头,不会说话,死后才长出舌头,我其实是自裁来着,我们这一类,死后留下一颗头,找个地方埋了,便又能重新长成一棵树。”


    “这些植被,是感应到我的头颅被埋在土中,为了保护我而疯长来着,你只需要把我捧着,别让我触及地面,它们感应不到我的存在,也就不会疯长了,对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自裁?”


    “我不问,你就不说了?”姜染感觉这家伙聒噪地很,实在很想让他闭嘴。


    “当然不!”头颅信誓旦旦,“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不想知道的我也能告诉你,其实我就是想说话,说什么内容都不重要……”


    姜染提溜着他的头发,带他来到了水边,不堪其扰地将头颅放在了水中涮了涮。


    头颅口鼻浸水,咕噜噜地翻了会儿白眼,姜染再把他提起来,他呛地直咳嗽。


    “咳咳咳呛死我了,你小心着点儿,看你脖子上挂了个铜鱼,诶,你就是那个收妖尸的吧,你在妖修界小有名气,毕竟愿意给妖收尸的,就你一个,咕噜噜噜……”


    头颅还没说完,又被姜染提溜着放进水里涮了涮。


    如是三次,总算把这颗黑魆魆的脑袋涮干净了。


    “你可以消停一会儿么,就闭一会儿嘴,听你说话我脑壳疼。”姜染嘴上这么说,但对待妖尸,还是挺尊重的,拿自己的衣袍给头颅擦了擦脸。


    “不能!”头颅十分不喜欢别人叫他闭嘴,“我就是为了开口说话,才自裁的,我都闭了一辈子嘴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


    姜染仰天叹气,将头颅丢给银眷。


    这颗脑袋长相平凡,是个不太让人容易记住的样貌,平平无奇,泯然众生,被银眷捧着的时候,他那平凡的样貌尤其明显。


    不管怎么说,是姜染把他挖出来的,便要负责到底。


    他在溪边洗了洗脸,找了个树荫,与银眷对立而坐,打算好好了解一下事情的始末。


    说起这桩往事,头颅一脸凄苦:“我有名字,叫贺舒霆,是树妖,但不是寻常的树妖。”


    用贺舒霆的话来说,他是有些血统在身的树妖,这就跟人界的帝王一样,他能操控植被,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水螅一族一样,是妖族中罕见的,能够以自身为循环,超越生死的种族。


    贺舒霆现在只有一颗头颅,但他的头颅就是他新生的种子,只要埋下这颗头颅,百年之后,他又能再次行走于世间。


    贺舒霆的妖生,分为两个阶段,能说话的阶段,和不能说话的阶段。


    他于人世间行走时,口不能言。


    只有暂时死亡时,头颅中才会长出能说话的舌头。


    “我之所以自裁,是因为我太想说话了!我遇到一个人,我很喜欢他,我想亲口把这份喜欢告诉他,你们一定要带我找到他!”


    因为想要亲口对一个人说喜欢,就轻易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姜染能感受到贺舒霆的迫切。


    妖族的感情,永远是赤忱而热烈。


    “他叫什么?住在哪里?”姜染发问。


    这倒是让贺舒霆犯了难,“问题就在这儿,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我只知道,我统共遇到他三次,他次次都在自裁……”


    姜染:“……”


    看得出来,算是兴趣相投了……


    一个十分爱自裁的人,在苍溪镇这样的小地方,随便打听一下,定能有线索。


    可问题是,贺舒霆死的时候,周遭的植物为了保护他,彻底占据了苍溪镇,原本镇中的人都被吓跑了。


    如今虽然一切恢复原样,但苍溪镇现在只是个空镇,须得等镇中的人再搬回来。


    不是一两天之内就能解决的事。


    于是,姜染带着马车里等待的白文星,桑浊,提溜着一颗头颅,与银眷一起住进了一间无人打理的客栈。


    植物疯长之时,人们都忙着逃命,客栈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姜染简单地将大堂打扫出来,在夜幕降临之前,点燃蜡烛,紧闭大门。


    银眷卷起袖子,做了几样简单的菜肴,将家里的孩子都喂饱。


    天刚刚暗,现在睡觉太早。


    大家围坐在一起,将头颅摆在了桌子的最中央,与之攀谈解闷。


    桑浊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发呆,白文星戳了戳贺舒霆的脸颊,第一次见到死了还会说话的脑袋,十分好奇。


    “这样吧,既然你喜欢说话,那我们就给你说话的机会,但别说废话,讲几个故事听如何?又或者是你沿途见到的那些趣闻,都可以说说。”


    姜染体谅贺舒霆,毕竟人家能开一次口也不容易,都是拿命换的。


    贺舒霆砸吧砸吧嘴,“劳驾给杯水,润润嗓子。”


    白文星亲自给他喂了杯水,也还真是只润了润嗓子,那水从他嘴里过了一遍,便从他脖子那里原封不动地流了出来。


    “我要说的第一个故事,是我早年还是一棵树的时候,亲眼看见的事情。”


    贺舒霆做树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彼时他还没能修炼出肉身,终年屹立在一个地方,不得动弹。


    一开始,他的周围是一片树林,他只是众多树木中唯一一棵开启灵智的树,孤独地站在那里很多年,某一年城中闹起了瘟疫,城里的人开始把死人往山上埋。


    “人们砍树做棺,就埋在我身边,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被砍了做棺材……”


    贺舒霆错综复杂的树根,遍布大地,越来越多的人类化为腐朽,在他的身边树起墓碑。


    生机勃勃的一座山,变得越来越荒芜。


    青黄不接的草地上,永远都有人在挖新坑,埋新人。


    人类在挖掘的时候,难免会碰到他的树根,贺舒霆很痛,但他没法开口说话。


    “你们见过鬼差么?听说,鬼差也是前世犯错的人,需要偿还上辈子欠下的债,才能重新投胎。那一年,我遇到一个鬼差……”


    那天夜里,乌云遮月。


    有个奄奄一息的人,被拉到了山中荒坟,那个人浑身溃烂,面容可怖,送他上山的人甚至都不愿意帮他挖个坟。


    “救救我……我不想死……”


    那个人躺在荒坟之中,绝望地对着天空呐喊,一声比一声虚弱。


    他病地很重,治不好的那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放弃了求救,怔怔地看着天空流泪。


    “这个时候,来了另一个人,穿了一身黑,手上拿着一截铁链,是个凡人看不到的鬼差,但我却可以看到。”


    他看上去很冷漠,周身戾气遍布,所到之处,生灵退散,没有来由地让生灵们感到畏惧。


    鬼差走到那人面前,那人也看不见他,他便随意蹲坐在一个坟碑上等人咽气。


    “其实我当时也害怕极了,他就蹲坐在我树底下的一座新碑之上,发了会儿呆,就这么一小段时间,把我吓得,掉了百来张树叶!”


    夜晚无风,秋日未到,而鬼差头顶上的这棵树,莫名其妙的掉这么多树叶,自然也就引起他的注意。


    但那鬼差也就抬头朝他看了看,什么也没说。


    他是个很有耐心的鬼差,等到人类咽下最后一口气,便用锁魂链系好生魂,像拴狗一样,链条的另一头绑在树上。


    鬼差腾出手,在生魂的注视下,卷起衣袖,挖了个坑。


    “他的手臂很白净!”贺舒霆着重强调。


    与人类不同,甚至避开了贺舒霆所有的根须,没让他感到疼痛。


    鬼差将那人埋好,又找来一块石碑,问了那生魂的名字,为他刻字立碑。


    那生魂看见自己死后被妥善对待,甚至还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坟,已然感动地泪流满面,任由鬼差锁着他的魂,带他离开。


    贺舒霆觉得,他是个称职的鬼差。


    从那天开始,贺舒霆发现,那个鬼差在空闲时,总喜欢到他树下乘凉。


    “我那时候胆子小,他一来我就害怕,我一害怕就掉树叶,那鬼差心眼儿特别坏,有时候几天来一趟,有时候一天来三趟,来了也不干什么也别的事,要么就是靠在我身上睡觉,要么就是蹲坐在坟碑上发呆。”


    偶尔他也带别的鬼差来这里休息,贺舒霆甚至还听到别的鬼差与他抱怨。


    “这地方树荫稀疏,你看看,这棵树叶子都快掉光了,头顶的光都挡不住,乘个凉能凉掉半条命!”


    鬼差是阴寒体质,不能晒太多太阳,而贺舒霆显然不是一棵出色的乘凉树。


    贺舒霆在心里回应,“我树叶都快掉光了,是谁害的!既然不能乘凉了,能麻烦你劝这位换个地方乘凉么?”


    只可惜,那鬼差对好友的抱怨无动于衷。


    “我先告辞了,晒死我了,你在这乘凉你图什么?”


    另一个鬼差顶着大太阳骂骂咧咧走了。


    “图什么?”他在树底下喃喃,“可能是觉得,每每躺在这里,都像是有人陪伴,不那么孤单吧。”


    贺舒霆朝着树底下望去,那人背靠着他,面朝大片孤坟。


    艳阳下,一座座林立在此处的墓碑,绵延至半座山丘。


    歪七扭八的墓碑上还刻着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在万千坟茔的环绕中安睡。


    遗骨长埋地底虽寒,但烈日下那一座座写着名字的石碑,尚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