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风雪添酒      更新:2022-01-16 10:31      字数:6100
  “啊?”
  小黑蛇初时有些茫然,顺着前世那些七拐八绕的糟心事一想,才陡然明白过来。
  陆夕岚的师父说来是个高岭之花。
  除了对大徒弟过分偏爱,乃至到溺爱得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们是不是亲父子以外,他对其他人的态度皆是一视同仁,不问琐事,不冷不热。
  对代宗主也不例外。
  若以前世来论,其实季无归对陆夕岚还是有些特别的,偶尔能给个笑脸,说话也会不自觉地放轻放软,商议要事令陆夕岚身陷险境之时,他也会露出几分担忧不忍的神色。
  毕竟陆夕岚是他这一生仅有的两个徒弟之一,除了过世的师父以外,最近乎于家人的存在。
  至少远比对待代宗主更亲切一些。
  但跟凡事亲力亲为百般呵护的江师兄比起来,陆夕岚就活像是个捡来的。
  这会儿陆夕岚刚上山,与师父见面时常加起来还不足一天,又遇上宝贝大徒弟生病,季无归早把其他事都忘到了脑后,包括刚上山的小徒弟。
  要论起亲近或是感情,尚且摸不着看不见。
  不过这都不要紧,陆夕岚期待那些东西的时间很短暂,这会儿也不在乎。
  高岭之花不爱理会门派内的恩怨琐事,哪怕有人告状到他面前,他也未必理会,但若是徒弟告的状,少不得要过问两句。
  代宗主大概巴不得陆夕岚在师父面前哭闹,留下个不懂事的坏印象,若叫到面前对峙,他早有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反倒显出自己的苦心。
  但若是高岭之花不提不问,代宗主就该想了。
  也许是那小鬼就是个胆小鬼,连跟师父告状都不敢。
  可若他真的懂事,叫师父不要追究呢?那样他便不知道那孩子到底说了什么,也许还在师父面前抹黑了他的颜面,让璇玑长老对他心存芥蒂。
  这是会令他觉得惶恐的事情之一。
  一个刚上山修炼还未入门的孩子想要报复宗门的宗主,那无疑是天方夜谭,但要让他感受到无形的折磨,从而不敢轻举妄动,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陆夕岚甚至什么都不必做。
  没有人会高看小孩子的忍耐力,更何况陆夕岚这段时间积攒了这么多的委屈,不说小孩儿,即便是成年人,也很难保持心平气和。
  果然还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小狐狸。
  小黑蛇心里抱怨着,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挺得意地甩了甩尾巴,但甩到一半它又僵住。
  它忽的想起陆夕岚曾经说过的话——
  「急不可耐地扑进父母师父怀里撒娇告状,只是少数人的特权。」
  「反正不是我的。」
  它已经记不太清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大约是他们关系没有那么针锋相对但还没有那么了解对方的时候,隆冬寒夜,雨雪纷纷落,陆夕岚找到一个山洞歇脚,对着火堆取暖。
  小黑嘲讽他娇气,修炼之人竟然怕冷,小时候肯定没少趴在爹娘怀里撒娇装嗲。
  陆夕岚从来不动声色,温温和和地一句句反驳,却全是扎在声名显赫的大妖的心上。
  小黑不太想回忆那些专踩痛点的言语攻击,倒是还记得陆夕岚平平淡淡的两句话。
  后来隐匿在陆夕岚身边,见过他与许多人的相处,小黑才意识到娇气的话它一个都没猜准。
  陆夕岚永远都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别人撒娇的那个。
  有一次他们吵架,小黑怒极,张口便是一句:「活该你没人爱!」
  原本对答如流伶牙俐齿的陆夕岚陡然间沉默下来,半晌,平静地“嗯”了一声,第一次赞同它的话。
  他说:「你说得对。」
  小黑愣了一下,突然词穷,支支吾吾地“哦”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那场争吵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它根本不必为此而愧疚,那时他们还是互相敌视满怀戒备步步算计的仇敌,言辞攻击戳到对方痛处,它该开心才是。
  但事实是,它并没有感觉到痛快。
  往后他们关系和缓,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同伴”时,小黑旁敲侧击地问过,陆夕岚说早就忘了。
  是不是真的忘了不得而知,但陆夕岚确实不在意。
  后来陆夕岚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思维越来越极端,对小黑的信任与依赖却在一点点加深。
  这是双向的默契。
  小黑没再提起那样的事,哪怕吵架吵得最凶,脱口说出“你还不如当初干脆死在那里”的时候,它也没再说过一句类似“没人在乎你”、“没人爱你”的话。
  因为它确信,有人在乎着陆夕岚。
  但当初不经意间一次失言,却时时回旋到它的脑海里,如同跗骨之蛆一般。
  那不是陆夕岚的噩梦,而是它的。
  哪怕时间逆转,陆夕岚还是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豆丁,随口一句话,依然轻易地勾出了它的噩梦。
  小黑蛇定定地看着陆夕岚。
  陆夕岚问它:“怎么了?”
  小黑蛇看了他很久,久到陆夕岚开始摸自己脸上有没有东西,它才缓缓地开口,语气很认真:“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陆夕岚不假思索地答:“小黑!”
  小黑蛇:“……”
  果然是他想多了吧。
  小黑蛇泄气地瘫回石头上,一时不知道心头的复杂情绪是庆幸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成年的那个陆夕岚都已经魂飞魄散了,救回来的可能性确实低了那么一点。
  就算真救回来,总不至于失忆这么彻底——它都想起来了。
  也许陆夕岚的那些心眼坏水都是天生的,这叫天赋。
  各种方面的天才。
  哈,不愧是它舍命也要救的人。
  小黑蛇苦中作乐地自我安慰着。
  陆夕岚从它的反应意识到了什么,猜测道:“以前我们认识吗?”
  “算是吧。”小黑蛇含糊地答道。
  “那是我失忆了吗?”陆夕岚问道,“我不记得见过你。”
  “也许吧。”小黑蛇不太确定要不要告诉他。
  但陆夕岚最后肯定会猜出来的。
  在他面前,它向来不妄想保守好什么秘密。
  从来都不能。
  “那我以后会想起来吗?”
  “也许。”小黑蛇不置可否。
  “你不希望我想起来吗?”
  小黑蛇去看陆夕岚的眼睛,黑漆漆的一双眼睛,仿佛沉静的深潭,比前世少了几分死气。
  它想了想,没有再继续敷衍下去,而是说:“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些糟糕的东西,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
  与之交换,就算陆夕岚永远都想不起它,它也勉勉强强能够选择接受。
  -
  五日后。
  陆夕岚思过结束,在出入□□还了令牌,走了一段,发现哑仆在那里等他。
  看见陆夕岚出来的时候,哑仆眼睛一亮,连忙迎上来,有些激动地伸手跟他比划着什么。
  陆夕岚好一会儿才搞清楚他在说什么。
  谢衡之和周衔羽如今已经痊愈了,得益于林师叔出面,直接拿了药堂最好的药,又辅以一些补药,静养了两三日,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而让哑仆这么兴奋的却不单单只是这个,而是因为韩越受到了“报应”。
  韩越遭雷劈了。
  前两日,谢衡之和周衔羽还没下床的时候,韩越打探一圈,发现林楚逍不在,便带着一群小弟气势汹汹地上门找麻烦。
  当时哑仆在后面喂完灵兽回来,看着小院门口乌泱泱的人,毫不怀疑韩越把所有的小弟都找了过来,险些被吓飞了魂。
  没来得及多想,他第一反应是去前面叫人。
  绕过包围的人群时,他正好听到了韩越踹门和叫骂的声音,状况稍好些的谢衡之强撑着身体挡在门口,不准他们进去。
  面对这么多人,他一个人在前面挡着,无异于螳臂当车。
  哑仆脚步一顿,迟疑着是依照本能去帮忙,还是遵照理智去找人来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二者皆不能让屋里两人少吃点苦头。
  一顿暴打肯定是少不了的。
  哑仆心底只剩一点庆幸,觉得幸好陆夕岚被罚去思过崖,才免了这桩祸事。
  这么一停留,他便见韩越举着剑要对着谢衡之劈下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对准门口的位置。
  哑仆一颗心快提到喉咙口,也顾不得离职不理智,拨开人群往里钻。
  出人意料的是,谢衡之毫发无损,反倒是举着剑的韩越被从头劈到尾,远远便能闻见一股焦味。
  这点伤对韩越倒也不算什么,嗷嗷叫了两声痛,却还行动自如,他或许还没意识到自己被雷劈了,一抬手,想要继续往下劈。
  然后,电光一闪,从天而降,又是第二道惊雷。
  韩越被雷劈了两回,当场昏迷。
  后面的小弟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有人抬头望天,见万里无云,这才慌了,连忙抬起老大转身就跑。
  这件事一度成为侧峰一桩笑谈,韩越的威名自上次低头认错之后便直线下降,这回干脆成了众人的笑柄。
  韩越心里很是不爽,却对被雷劈的事不以为意,他坚信谢衡之和周衔羽是偶然间得到了什么法宝,或许是上次那个男人给的。
  可法宝也要灵力催动,谢衡之和周衔羽两个凡人,再如何厉害也用不了几次。
  于是就在今日凌晨,休养了两天的韩越再度带着小弟包围了小院。
  至于他们到底如何偷袭的,暂且还不得而知,但从早上醒来,屋里两人发现外面躺了一地“焦尸”来看,八成是韩越先将小弟当成了炮灰,丢到门口去消耗法宝的力量。
  等到“法宝”的威力减弱了一些,韩越最后冲上去,想要强行破门,结果又被雷劈了个正着。
  后来经过检查,一群人的伤势都不会危及性命,就是要受些皮肉苦,这之中要数韩越受伤最严重。
  谢周两人醒来,被外面的“焦尸”吓了一跳,慌忙出去找人。
  这话往外一传,主峰的人也被惊动了,管事处还特地派了人来彻查此事,谢周也被带走问话,配合调查。
  这会儿两人都还没回来,所以才没来接陆夕岚。
  哑仆一路比划,一边领着陆夕岚走了另一条路。
  走近小院时,陆夕岚听见外面人声喧嚣,不似往常的寂静,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听闻消息特意赶来看热闹的,隔着几道墙,还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交谈的声音。
  “你们先前没看见吗?那真是太可惜了,那一个个黑得都跟焦炭似的,要不是个儿太壮,我还以为是往哪儿运木炭呢。”
  “啧啧,一个个遭雷劈的哦,我说他们早该遭报应了!”
  “不会是那两个人私藏着什么法宝吧?不然先前韩越那群人作恶那么多,怎么偏偏到这儿踢了铁板了?”
  “哪有法宝专门紧着一波人劈的,还劈的井井有序的,你们没看就韩越最惨,你们说他的性子能自己第一个冲上去吗?”
  “再说那俩穷小子,住这么偏,哪儿得来的法宝?”
  “他们最近不是跟一个小孩儿走得近么,会不会是那个小孩儿……听说还是内门弟子呢,正经拜了师的,也不知道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那小孩——你们还记得当初那个小孩儿让韩越发了什么誓吗?”
  “我看他们就是遭报应了!”
  ……
  韩越被雷劈了,一群人看热闹之余,闲聊八卦都大声了一些。
  哑仆也听见那些猜测,伸手比划了一下问旁边的陆夕岚。
  “他发过誓了,那些话自然也就成真了。”陆夕岚轻声给他解释。
  他让韩越发誓可不是因为固执的要求一个名誉和空口保证。
  韩越已经引气入体,一脚已经踩在门框上,便与凡人不同。
  修真界没有法律,誓言便成了一种约束修士行为的规则。
  只要修为更高的修士在场,愿意作见证,他张口说“我发誓”,便是誓言开始的标志。
  往后他但凡生出恃强凌弱的坏念头,便会在付诸行动时受到惩罚。
  如今只是因为修为低,惩罚也弱一些,往后修为越高,惩罚也会越严重。
  其他那些“焦尸”小弟因为受到韩越驱使,因此也受到牵连,有些小弟心不甘情不愿,只想糊弄了事,受伤便轻微一些。
  不过个中缘由,他们应该还不清楚,外面的人已经谈论到是“天罚”,觉得是老天开眼,准备教训一下那些坏人了。
  可以想象,一时之间,其他那些类似韩越的小团体这会儿也该人人自危,往后行事也会收敛一些。
  也不是什么坏事。
  哑仆听得有些惊叹,他是无法修炼的凡人,机缘巧合才留在山上,那些誓言类的约束仅对修炼者有用处,他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伸手比划着,赞叹陆夕岚懂的真多,是师父教给他的吗?
  陆夕岚怔了怔,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那仿佛本能一般,自然而然地便冒了出来。
  他又想到小黑的话。
  是不是自己真的忘了什么呢?
  陆夕岚出着神,也无法解释,只能胡乱地点点头,默认下来。
  外面的人久久未散去,谢师兄与周师兄也许久没有回来,陆夕岚抱着一盆草饼去了后山喂灵兽。
  哑仆让他休息一会儿,他无奈地说,在思过崖已经休息够了,哑仆也只得随他去。
  林楚逍在后山绕了一大圈,才在树林前面的草坪上看到陆夕岚。
  灵兽刚吃完草饼,陆夕岚正在收拾剩下的东西。
  林楚逍在远处站了片刻,看见一头白色的小鹿在陆夕岚身边转着圈,时不时拿脑袋去拱陆夕岚的肚子。
  陆夕岚手里的盆被小鹿拱掉下去好几次,他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叹口气,拍拍小鹿的脑袋,将它推到一边,才继续收拾剩下的残渣。
  但没过一会儿,小鹿又再度撞过来。
  几日不见,小鹿一点也不见陌生,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玩闹,看起来很兴奋。
  周围几只兔子安静地啃着草皮,平时极易受惊的小动物这会儿安闲地待在原处,对当中的人影视而不见,似乎默认了互不干扰的原则,亦或是压根就将小孩儿当做了草坪的一部分。
  林楚逍心底那点疑问再度浮现了出来。
  陆夕岚这体质,要说没点什么特意,他实在是很难相信。
  林楚逍又想到那条小黑蛇,再一细看,便见小蛇成盘成一小团,趴在陆夕岚脑袋上睡觉。
  ——连妖都能驯服,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林楚逍心底生出几分莫名的敬意。
  陆夕岚先注意到远处站着的人,站起身,抬头跟他打招呼:“林师叔。”
  林楚逍往前走了几步,一边说道:“你倒是比你卫师叔有本事多了。”
  他来时刻意收敛了气息,脚步很轻,小动物们一无所觉,等到一开口便漏了陷,兔子惊慌地跳进树林里。
  小鹿也有些紧张地退到陆夕岚身后。
  陆夕岚愣了愣,不解其意,茫然地看他一眼。
  林楚逍指了指那头白色的小鹿,说道:“小鹿的母亲是你卫师叔救回来的,还是她接生的,生下一头小白鹿,难得见她喜欢,然而即便有救命之恩,精心给它准备各式药膳,还拉下脸说软话,这小鹿就是不愿亲近她,反倒一见她便跑远了。”
  陆夕岚听着明白过来,有些无奈地说:“小鹿会跑或许不是因为不愿亲近……”
  谁家养鹿会喂药膳呢?
  林楚逍也忍不住,仗着当事人不在,很放肆地笑了两声:“不过若是让她见了,该嫉妒死了。”
  但愿不要。
  陆夕岚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想到这位师叔的奇葩之举,多少还是生出了几分敬畏之心。
  “她最近刚忙完,有空带你去见见她。”林楚逍朝他招招手,示意陆夕岚跟自己走,“未上山时,她也是将门之后,或许你们能有些话聊。”
  陆夕岚摸摸小鹿脑袋,跟它挥挥手道别,看它跑进林间,才转身跟上林楚逍。
  “往后我不在时,你有事便可以去找她帮忙。”林楚逍一边说,一边朝一个陌生的方向走去。
  “林师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陆夕岚抱着盆跟在他后面。
  林楚逍转头看看他怀里比人还大的盆,又看看陆夕岚脑袋上顶着的一团蛇,抬手指指他脑袋,说道:“这个收起来,你师父可不喜欢妖怪。”
  “所以我们这是……”
  “去见你师父。”</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