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七章 再顾深泉
作者:梁语澄      更新:2022-01-13 16:25      字数:2844
  暗卫四人并温执护皇后秘密北上。
  道路之荒僻隐秘,连阮雪音都是行了大半才渐渐认出——昔年顾星朗带她去,是从霁都出发,路线原本不同。
  认出前路,她方松精神,素手拨帘,缝隙中看见高马上温执沉默的脸。
  “大人可知,此去何处?”她放下帘子隔窗轻问。
  “回殿下,臣不知。”
  “去见你伯父。还有你堂姐。”
  窗外安静了片刻。
  “是。”方又听见应。
  “大人入禁军营多少年了?”
  “回殿下,迄今,七年零三个月。”
  “大人少年从军。虽不比君上在位的时间长,也算此朝有资历的将士了。”
  “惭愧。臣在军中多年,不曾征战报国,不敢自称将士。”
  “大人理想,是领兵报国?”
  “凡从戎者,盖莫如是。”
  阮雪音有些明白了最初顾星朗为何属意温执做淳风的驸马。
  也有些明白了为何温氏倾塌,温执却能保住官职、甚至继续伴君。
  抛开策略上考量,这个少年郎,赤诚纯良。
  “这回合,有机会。要真乱起来,本宫一定帮大人向君上请命。”
  “殿下之意,会起战事?”
  “本宫希望不是。”
  车驾入深泉。
  镇子好像变大了。
  或者仅仅因为人变多了。
  相较从前世外仙林的面貌,街巷间多了烟火气,热闹非常。有孩童提着竹蜻蜓自小巷中蹿出,险险撞上慢行的长者,赶忙施礼赔罪,长者侧过脸,点头笑回两句。
  只一眼,只侧脸,阮雪音认出了那长者是谁。
  她令停车,跳下来三两步上前。“老师。”
  纪桓转过脸来。
  一怔,屈膝便要拜。
  “不必多礼。”阮雪音忙阻,“哪有老师拜学生的道理。”
  孩童在侧,行人偶过,纪桓不好说什么,拢手垂目。
  “老师可知温先生这会儿在何处?学生找他,有要事。”
  纪桓张口,反应不能讲称谓,道:“随我来。”
  书院在主街尽头,一如昔年,没有名字。阮雪音与纪桓静立大门口,但闻夫子授课声时有时无传出来。
  “是温先生?”
  “回皇后的话,正是。”
  “方才已唤了相国做老师,那么至少在深泉,相国将雪音当作学生便好。”稍顿,“相国与家师有旧,又是君上的老师,当得起雪音这一声。”
  “既如此,殿下也勿要称老夫作相国了。大祁已无相。”
  阮雪音为后一句凝神。“犹记得老师正式卸任前,君上提出要废除相制、改良各部司重设职能,当时老师,是赞同的。”(1)
  纪桓不意她突然出手。
  “方才殿下说,是来找温斐。”
  “温先生在授课,总归要等,正好雪音也有话想讨教。”
  纪桓微一笑,“殿下慧心如此,不襄助有志者践行更好世代,实在可惜了。”
  阮雪音待要接招。
  只听他接着问:“君上的改制之策,行得如何?”
  “精兵简政,各部司职能更明、权责更重,更多事项和章程能直达天听;削世家拔寒门,朝中格局乍看如昨,暗流已开始占领滩涂、修筑新的堤岸;女课遍城郡,瑜夫人领衔;民众安乐,海晏河清。”
  这话很明白,半分不藏;又像某种示威,无惧相告。
  纪桓却只接有关女儿的话:“晚儿不过殿下的一只手,或者连手都算不上,一颗子罢了。”
  “许多细则,是瑜夫人在辗转全国落实。”
  纪桓很慢地摇头,“殿下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或该说与君上一起做到这一步了,可以试了。”
  他根本没说试什么,阮雪音却直觉那意思与沈疾一样:试一试,说服顾星朗。
  她已经不想问他认不认识黎鸿渐,沈疾曾在相国府两年,又是否露了端倪。
  “相国未必答我实话。但我还是想问,天下理想,还是夺权阴谋。”
  双方称谓终是没能淡下去,迅速浓回来,纪桓不再纠正。“殿下认为,权谋此词,是好是坏?”
  “为权变而谋,本身难论好坏,从来能分好坏的,都是动机。”
  “纪某立世,为家为民为国。”
  “那么相国可知,这些真真假假跨越百年的理想,由理想带来的深谋,由深谋牵扯的各方势力,正在祸乱这片大陆,将升平带往乱世?”
  纪桓微微皱眉,转头看她。
  “新区出事了,无辜少女受害,百姓被做局者拉入漩涡,眼看是一场殃及全境的暴动。”阮雪音声色忽厉,
  “这将不止是一场暴动。国之争斗,权力更迭,一定还有更多后手——相国仍觉得,此世此代行反抗君制的谋划,是对的?”
  纪桓看着年轻女子明慧之极又确实,还朝气蓬勃、还须漫长光阴锤炼的脸。
  “是这一年多,接连被送进来那几个女孩子?”开口问的却不相关。
  阮雪音待要答,便听那头门幅扇扇洞开,少男少女们接连涌出,看着都有十几岁,为首一个格外生得清秀,径直走过来。
  至跟前她先唤一声老师。
  无怪方才自己唤纪桓老师,他回头那样快,原来真收了女子做学生。
  然后那姑娘看向阮雪音,怔了怔,脸色忽发白,嗫嚅道:“珮——皇后殿下?”
  这女孩子认得自己,那么至少见过一回。
  而她亦觉得她面善。
  阮雪音于下一刻猜到了对方身份。
  辛酸愧疚怜惜遗忿,刹那间全挤在心头,诉诸言语,也不过温柔一句:“好久不见。在这里过得好么?”
  这名少女,与在宁安时路边所遇那个小女孩一样,都在医学堂听过课,只不是她的学生,未被赐名,故也止于面善。
  女孩子又怔了怔,忽明白过来皇后为何这样问,面庞更白,呼吸有些发促。
  “没事,没事。”便听纪桓慈声,如秋水深静,居然真将那女孩子安抚住,复回头向阮雪音:
  “殿下莫怪。她来时大病初愈,后来渐好,也还留有遗症。”
  瞧纪桓神情,并不清楚是什么“大病”。
  少女埋头,仿佛怎么埋都觉不够低,下巴陷入前襟。
  “萍儿。”
  却听身后一声唤,阮雪音转头,竟是相国夫人,纪晚苓的母亲。
  妇人呆住,下意识整理鬓发,忙不迭抬脚过来行礼。
  “夫人免礼。”阮雪音阻止,瞧一眼远山间淡红的晚云卧,心道这与世无争的深泉镇,连天气都比别处好,对萍儿道:
  “师娘叫你。去吧。”
  相国夫人解释萍儿这大半年都在家中用饭,又问凤驾是否同去,问完即后悔,道寒舍菜饭粗,恐入不了皇后的口。
  “你带萍儿回吧。也同抒儿说一声,她父亲今晚不回家用饭。”纪桓淡声。
  温斐出现时,右手拎着个大箱笼,似沉得很,气咻咻,慢行来,在暮色与夜色交班的晦暗里并没有看见远处的挚友与不速之客。
  温执一直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阮雪音示下,此刻终于接到眼神,移步入书院,顷刻到了老者跟前,
  “伯父。”便去接那箱笼,“我来。”
  晚饭定在顾星朗终年下榻的全镇唯一客栈。
  店小二依然是昔年被阮雪音疑非祁人的那位,显然三年前锁宁城问罪之后,已很清楚,这男子确非祁人,曾为细作——如今却是真正祁人了。
  阮雪音并两位长者先后落座,用饭,饮酒,只闲谈小镇风土。
  月出山峦顶的时候筵席毕,她淡一笑:
  “二老安居此地一年,想必已很清楚,这里是哪里,君上究竟在做什么。”
  (1)747 折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