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君王箴
作者:梁语澄      更新:2022-01-13 16:24      字数:2548
  星子坠在宫阙顶,显得此间天地广袤又隔绝于世。
  顾淳风坐身侧是真实的,顾星朗立阶上是不真实的,阮雪音以余光观他长影,许多情绪涌上来,而终被竞庭歌望天色的脸吸引了注意。
  在等什么?她该没料到今夜局面,也就难于继续推波助澜,此刻最该做的是自救。
  天长节,白、蔚两国循例该贺。或为使团,或为国书,总要有一样。今年阮雪音掌庆典诸事,晨间送完顾星朗出门、午间赶着煮面,其他时候都如线轴转,也便根本不知两头邻国动向。
  显然此刻想知道也无门了。
  但若有使团至,定会提前至少一日,不可能赶在当天。所以两国都遣送的贺信?
  阶下持续安静,所有人深垂首。
  顾星朗抬脚步,慢悠悠回龙案后坐下,见苏晚晚跪伏不抬头,也不唤,自己举箸夹菜吃。
  七月炎夏本多凉菜,涤砚也便没叫更换。
  “可算饿了。”顾淳风依着阮雪音耳语,“这么一大通威风,耍起来很耗神吧。”
  她言辞分明玩笑,语气却不,本能反应更不,挽着阮雪音那只胳膊有些抖。
  阮雪音动指头按了按她手。
  “嫂嫂,”只余气声,“四哥他,会死么?”
  信王依旧直直跪着,没伏。
  他左右家眷、温氏三人、上官宴,都伏着,玉阶般静默。
  “干耗没用。”顾星朗边吃菜边道,“诸位若还对我这脑子有几分服气,便该明白,拖延时间等救兵、排对策或者观望旁人再做打算,所有这些我都想过了。”
  他忽不自称“朕”,轻描淡写的“我”只如站在高处必胜的、洋洋得意的此世代任何一名年轻人。
  “有救兵又如何?他们一旦动身消息便会传进来,墙上这些,”他就着银箸指,“都是透甲锥。盔甲尚能穿透,何况锦缎肉身。禁军的准头你们也知道,射一个中一个。救兵才行百里路,正安门内已经没命给他们救了。”
  圆月亦坠,阶下依旧无人动。
  顾星朗看了片刻,笑起来。
  “是不信朕会杀人。”他搁箸,银碰玉瓷极清冽的响,“射一个。右五吧。”
  他看没看右五、知不知右五是谁,没人知道。仿佛只是信口数数,而右五如何还坐得住,连滚带爬出席入场间,一路跪至阶前,
  “君上明鉴,崔氏虽世居梅周,从来本分,绝无割据之心更不曾拥兵!君上若不信,即刻召府尹大人来对质,臣敢保证,今日臣夫妇便命丧鸣銮殿,梅周也不会有兵马动!”
  梅周崔义,世袭永安侯,因辈分高资历老,坐得靠前。
  “永安侯这般说,朕信。召府尹就不必了,省得开门。梅周会不会有兵马动,明日便知。”他瞥一眼涤砚,“消息放出去,就说永安侯夫妇殿前认谋逆,已经伏诛。”
  “君上!”
  “依次来吧,右六。”
  弓弦绷声越灯火响,右六随之起,大步离席与崔义并跪,深伏恸呼,“臣知罪!”
  顾星朗点头,“知罪就都好说。”再瞥涤砚。
  涤砚招手,很快有笔墨纸砚送至右六跟前地面。
  “什么罪,写下来。字大些,清楚些。”
  长夜火光盛,愈黑而愈盛,筵席间接连有人出,或跪或行或狼狈或磊落,认错的,自清的,写罪状的和以死言忠的。
  尚无命殒,各色声响此起彼伏却如罗刹叩门迫人人自危。
  亥时过半了。
  响动渐消停,座席尽空,乌泱泱满地人头伏比朝会声势更壮。
  “老师。”顾星朗道。
  纪桓与温斐等在一排,仿佛与后头闹戏无关,也便无须加入剖白。
  纪晚苓赫然仰头看他。
  纪平出席快步至纪桓身侧站定。
  “臣在。”纪桓恭声应。
  “你还没说。”
  既可理解为疑,也可理解为场面上持公允——
  王侯将相皆在此述清浊,相国若免,说不过去。
  “纪氏一门,自大祁开国便居霁都。”只听纪桓开口,君子坦荡荡,“田产地契皆有积累,主要在国都周边,祁北少许。不曾与禁军勾连,纪齐去岁方入禁军营,一心追随薛战大人。”
  薛敞亦在乌泱泱跪伏的人头间,已经自澄过清白:百年将门尽忠为主,从不曾生异心;薛战接管祁西兵马、镇守宁安至今,亦不曾行差踏错分毫。
  最后一项,身为长官的珮夫人可为证。薛敞如是说。
  阮雪音也便开口证,格外毋庸置疑。
  故纪桓此时提薛战,更为忠义加码。纪齐闻声动,至纪平身侧立定,中气十足重复一遍拳拳之心。
  “父亲年迈,家中产业经营一向是臣在经手。”纪平道,“虽不称罪,臣愿以纸笔悉数写来,以便君上查阅;相关事务长公主时有过目,但凭君上问询。”
  顾淳月遂起身,站到纪桓另一侧。
  “证忠义不是抄家,没有就没有,产业种种,无谓写给朕看。”顾星朗端坐龙案后,似酒醒,又似根本没醉过,“顾氏立祁近百年,对世家、在座诸位的要求,从来不过本分二字。该是你们的,皇室不曾掠夺;同理,该是皇室的,你们也不该觊觎更不该伸手。”
  “臣知罪!”
  满地长声,呜呼哀哉。
  “太祖破宇文称君,今日诸位的先辈一半以上帮过忙,剩下的,尽皆臣服方保全、延续且壮大了家族荣耀。国之为国,只容一君,对内才有稳固,对外才有强盛。朕不是不许你们存大志。”他站起来,
  “昔太祖得拥立,凭实力;今诸位怀大志要争,自可拿出实力来争。即便到了此刻,若有豪杰存奇谋,能破局反将朕的军,朕心服口服,只能让贤。四哥你也是一样。但若没有,”
  他停了半瞬,
  “大祁的前程便依然在朕手里。你们所有人的前程,也在朕手里。统一,由朕来谋,朕来运筹朕来领;规则,女人,朕定得起就担得住,国未损,大业未受阻,你们这些未雨绸缪便都是狗屁,替野心找的说辞!”
  正安门内“知罪”声轰然如雷鸣。
  “是否合乎传统,是否守了默契,诸如此类的话,朕以后不想再听到。”
  乌泱泱一地称是。
  “特权、恩荫、各项照拂,不会自此削减,名门望族依旧是名门望族,只是陈过罪状者,今夜之后,都要举族搬迁了。”
  乌泱泱一地谢隆恩。
  “此夜无眠,”他闭眼一瞬,“委屈诸位殿前静候,直至天明。”
  自为试各地兵马。
  顾星朗其人审慎,哪怕逼出来满地罪状——
  真伪如何,还须两头合断。谋局如此,将所有状况探到最底方不费一场干戈。从崔义开始,那些响当当的名姓殿前伏诛的消息便被接连传出宫门,以顾星朗有意试探的速度,至天明,必将传得举国皆知。
  到此为止了么?
  阮雪音下意识瞥竞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