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作者:东山高卧      更新:2022-01-16 08:42      字数:4455
  “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日后吧,日后有空再说。”
  森鸥外苦笑着推脱了同僚的邀请。
  在这个国家,无论是谁,不管官职大小,下班总是不能立刻回家,一定要和人消磨掉足够时间才可以。
  根据财力选择不同的地点,有钱人则去东京或者横滨那些高档的精舍,有化着精美艺伎妆容的女子在旁边作陪,没钱的人则在路边的居酒屋,点上几串关东煮。
  森鸥外对哪一种都不感兴趣,但他也不排斥这类同僚之间的活动,身处什么地方,就要遵守什么地方的规则,他一向将自己的人际关系经营得很好。
  谁知道关键时刻是否能派上用场?
  但他近来却一反常态,一到休息时间就收拾好东西,微微颔首,向周围的人礼貌道别:“我先回去了。”
  森鸥外现在是升迁的关键时刻,即便他的官职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但现在整个欧洲都乱作一团,横滨租界愈发紊乱,即便他自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数不清的荣耀和赞誉依旧如雨般落到他头上。
  这样一个在社交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除了工作,就是回家宅着?
  他的同僚岛崎藤村很是无语:“你没有结婚,也不去约会,这么着急着回去,是怕暴露出自己无趣的一面吗?真是的,那些花了大价钱养着的研究员,今天交来的报告还是一堆垃圾,人工异能力果然……”
  他又抱怨道:“我看你现在就挺有空的。”
  作为被森鸥外连续放鸽子的人,他很有话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刻起,他们便很难将森鸥外叫出去。
  一开始森鸥外是提前离场,后来是婉拒,再后来就像现在这样,开着些谁也不信的空头支票。
  但他们又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邀请着。
  德田秋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是不去约会,而是已经跳过这一步,直接进入有孩子要养的阶段了,前天我还见到他抱着那个孩子去看了陈列展。”
  “完全看不出来。”岛崎藤村盯着森鸥外那张英俊得有些过分的脸:“怎么没听你说过有孩子的事?”
  森鸥外半是苦恼半是莞尔道:“没什么可说的,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唉,简直是束手无策。”
  岛崎藤村差点破音:“……束手无策?”
  这话由任何人来说都行,唯独不能由森鸥外来说,自从他认识森鸥外起,这个男人永远都是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尤其是战略方面,这人简直是预言家,再束手无策的困境,只要出现森鸥外的身影,所有人都会立刻松口气。
  而现在这个人,说他自己束手无策?
  森鸥外想了想,真真切切地点了点头。
  他没再耽误时间,留下自己重刷世界观的同事愣在原地,司机早就等候在门口,不等他吩咐,对方已经主动掉过头。
  目的地是一所学校。
  司机开车到学校的时候还很早,森鸥外也不着急,找了处停车的地方耐心地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始终不见人影——这所学校特供于上层人士,属于寄宿制学校,会出来的学生本就不多,一目了然,非常好找。
  本来太宰治并不需要上学,头几天,森鸥外为他聘请了一位在教育界颇有名声的大教育家作为家庭教师。
  第一天太宰治按时起床,收拾好自己,有问必答,对方对他赞不绝口:“小先生真是一位天资聪颖的孩子。”
  第二天太宰治迟到了一早上。
  第三天他把老师气跑了。
  小少爷理直气壮地缩进那张对他来说太过威严的红丝绒椅子,蜷缩起双腿,聚精会神地玩着一只监护人从德国带回来的八音盒。
  “太无聊了。”
  “不管是什么,都是如出一辙的无聊。”太宰治随手扔开八音盒,抬眼望向窗外的花园,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有种与孩子格格不入的成熟,清亮的眼睛有些疑惑,又有些冷漠。
  “……实在是太无聊了。”他低声说。
  森鸥外在太宰治刚住进来时答应过他,由自己带小朋友参观这座公馆,保证不存在半点隐瞒,等他准备兑现承诺,却被太宰治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太宰治真的很像只难伺候的猫,在明设禁令的时候,猫猫会探出爪子,小心翼翼地四处乱抓。
  等一切对他畅通无阻,他又迅速失掉了全部兴趣。
  尽管森鸥外对太宰治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但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又有留德经历的新派人士,在接受教育的方面,他难得强硬了一次。
  只是太宰治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寄宿,在听到森鸥外为他找了一所寄宿学校以后,太宰治在原地愣了半天,再三质疑,他终于确定这不是开玩笑,就慢吞吞地凑过来抱森鸥外的胳膊,拖长了声音,音调软软的:“换一所吧。”
  “换一所吧,森先生。”太宰治在想要达成自己目的的时候,从来不吝啬于撒娇,倒不如说他向来擅长撒娇:“我不想寄宿,只有那些心理扭曲的古板老头才会把小孩送去寄宿学校——我会在寄宿学校死掉的!”
  森鸥外不为所动:“太夸张了,修治。”
  太宰治退而求其次,满是期待地问:“那我能把深田先生一起带过去吗?”
  森鸥外莞尔一笑。
  答案自然是不行,太宰治犹如一块柔软的棉花糖一样拽着森鸥外纠缠半天,最后勉强让男人做出了一定让步。
  他去这所学校念书,但不用寄宿,司机每天晚上回来接他回家。
  太宰治不甚满意地瞅了森鸥外一会,吧嗒吧嗒地踩着拖鞋走出了书房,比起和一群小金鱼朝夕相处,他姑且能接受这个待遇。
  森鸥外也很满意。
  他原本压根没指望能把太宰治送去学校。
  对他来说,能让小孩点头答应地去上学就是胜利,但修治这样的聪明孩子尤其擅长讨价还价,不经历一番努力就能得到的好处,不仅不会让太宰治珍惜,只能让小朋友愈发得寸进尺。
  当然,他一开始就没给小孩办理寄宿手续。
  但今天显然不太对劲,放学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司机还是没能接到太宰治,过了一会,中年人擦着额头上的汗:“森先生,我问过老师,他说修治少爷今天就没有来上学。”
  森鸥外叹了口气。
  完蛋,小朋友反应过来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想,又让司机转过弯,拐去百货商场,将橱柜中包扎着红色缎带的巧克力买了下来。
  巧克力的价格是九十五元。
  又涨价了。
  ……
  [到底是怎么演变到这一步的?一开始只是退让了一点,可这怎么也不能说是我的错误,修治君正出于长身体的阶段,自然要保证充足的睡眠,根据德国科学家最新的研究,八岁以前的孩子一天要睡够十个小时。]
  他为自己找了些借口。
  [把小孩从睡梦中扯起来有什么必要?他又不需要工作,我也没必要扮演对小朋友严苛的家长角色,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森鸥外唇角噙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颇有诚意地反思着。
  森鸥外并没有对同事说谎,也没有用上夸张的比喻,和一开始扮乖不同,太宰治那点狡黠的顽劣劲已经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来。
  小朋友似乎迅速认清了自己的新监护人是个会纵容他的全部任性的存在,即使他对新监护人仍然存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不过这并不妨碍太宰治日益嚣张。
  森鸥外一边想着,一边推开门,太宰治就像掐好时间一样,坐着旋转楼梯的扶手“嗖——”地一路滑下来,再轻巧地从扶手上纵身跳下,身形有着和孩童绝不相符的轻盈感,在他快要落地时,却陡然跌进一个泛着木质香气的怀抱。
  男人深紫色的眼眸快速掠过一丝情绪波动,他略微收紧手臂:“我说过了吧,修治,不要拿扶手当滑梯玩耍,如果真的要玩,让深田先生带你去游乐园如何?前几天市政厅刚刚修好了摩天轮,马上就要正式开放了。”
  太宰治皱了下鼻子,心不在焉道:“日后再说吧。”
  森鸥外:……
  报应来的太快,他才用日后再说敷衍过别人,转眼间就轮到自己被敷衍,于是路上那个问题再度闯入他的脑海。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太宰治习以为常地趴在森鸥外肩膀上,下巴抵着男人的肩膀,习惯性地去够对方手里的包装袋,从某一日他和森鸥外闹过不愉快起,森鸥外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有趣的东西。
  德国产的古董八音盒、天文钟、单边望远镜……每次都不重样。
  渐渐的,他就有些期待森鸥外每天回来。
  太宰治会在森鸥外进门前十分钟的时候把壁钟的弦调紧,时间一到,那只黄铜小鸟就能一下一下跳出来蹦跶。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最近他的监护人行为有些莫名其妙。
  就拿他从扶梯上滑下来这事来说,一开始森鸥外根本不会限制他的行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这两天,他恍然惊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知不觉变成了想做什么,就不让做什么。
  还有无聊透顶的寄宿学校——他发誓森鸥外是他见过最狡猾的坏家伙,和津岛议员不同,这人从来不会直接要求他做什么,而是用更加不着痕迹、更加恶劣委婉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标。
  太可恶了,他想着想着,便牙痒痒地探出爪子。
  “……不要玩我的头发。”
  森鸥外无奈地捉住那只在他发尾作乱的猫爪子:“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他抱着的软团子僵了一僵,又伸出另一只没被抓住的爪子去绕他的头发,很是警觉地直起身体:“如果是学校的事情,事先说明,我接下来的陈述并非偏见,实在是那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比金鱼还要愚蠢……”
  “不是这件事,谢谢,你提醒我了,上学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谈。”
  森鸥外晃了晃手里包装精美的绸布袋,嗓音柔和:“以后我不会带东西回来了。”
  他并非出于心血来潮做出这个决定,事实上,成为太宰治的饲主是个非常、非常、非常愉快的过程。
  太宰治一个聪明而又精致的孩子,即便性格恶劣了一丁点,也丝毫不减损他的可爱,如果他的同事岛崎藤村也能体会到他的乐趣,之后势必不会再嚷嚷着要去和年轻小姐约会。
  只是战事越发吃紧,整个国内的经济形式越来越差,物价飞涨,横滨这种大都市都凋敝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一盒巧克力的价格是九十五元。
  一克黄金的价格一点四七元,港口黑手党下级成员的月薪是两元,内阁总理大臣的月薪是六百元,森鸥外时任陆军省军医总监,军衔为中将,明面上的薪水,一个月仅有五百元。
  他去年年底刚刚从柯南道尔手中买下了这栋公馆,平时还有乱七八糟的应酬和开支,司机、管家、佣人……等等都等着他发薪水,本来以他的收入应该毫无压力才对。
  如果把太宰治比作猫,那一定是只娇贵到让人望而生畏的猫,每根猫毛都比黄金还要贵重,衣食住行无不挑剔,在太宰治的要求下,森鸥外又请了三名佣人。
  再加上小朋友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到月末的时候,银行的雇员来找他清点账单,森鸥外才意识到这只猫有多费钱。
  森鸥外向太宰治宣布完这个对猫猫来说属于噩耗的消息,难得有些愧疚。
  [要是修治这时候提什么要求,就算过分一点也没有关系。]
  ——但平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此刻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怀里,反常得有些诡异。
  森鸥外停住上楼的脚步,低下头。
  太宰治正用一种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应该就是“你在外面有别的猫了!”
  半晌,如同雪捏般的精致人偶冷不丁地歪了下头,冷漠地开口。
  “所以,你又养了谁?”</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