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红阑夜火
作者:吾九殿      更新:2022-01-16 08:28      字数:4621
  街道深处膨胀出一大团黑影, 向站在十字路口的五个人吞去,转瞬即至。
  没有实体,没有形骸, 四方八方,无处不在。
  眼看五人就要被黑雾携裹, 不渡和尚抛起佛珠, 钟声重重,金光将众人罩在其中。
  赤红的长舌,淡黄的脓疮……十几张贴在罩面的灰青脸庞迅速液化, 化为粘稠黑液向下流淌。那些脸庞原本就可怖,液化时眼睛下掉巨嘴上移, 五官全部错位,只一眼, 便能让人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
  “见鬼!”陆净仰头与三枚搅拌在一起的眼珠对视,顿时发麻, “这是什么玩意!”
  “恭喜你, 答对了。”
  仇薄灯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就是见鬼了。”
  陆净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仇大少爷是个万丈高空说跳就跳的疯子, 这鬼东西究竟是什么?居然连仇大少爷都不敢面对?
  “秽煞。”娄江低声说, “原是滋生在胡巷茅厕处的脏祟, 数量过多后, 会积聚成煞。正面攻击实力不强,但其上附着的污秽, 却会污染定魄期以下的修士, 使之生疮长痢, 灵台浊污。一旦同时出现的秽煞超过两只,就能对应龙司弟子构成致命威胁。”
  “陆十一,该发挥你定魄期的修为了!”
  “茅厕”二字一出,仇薄灯毫不犹豫地再次后退,反手抓住陆净,让他顶了自己的位置。
  陆净猝不及防之下,和贴在金钟罩上的往下流淌的秽煞来了个面对面,险些直接吐出来。
  怪不得仇大少爷二话不说地后退……这玩意他都觉得恶心,更别提仇薄灯这种龟毛金贵的太乙一枝花了。要知道,当初在枎城,仇大少爷连地面上淌血都嫌弃,宁愿踩墙头走……陆净硬着头皮,拔出两柄短刀。
  “和尚,”陆净提刀,神色艰难,“你这金钟罩靠谱不?不会半路破了,溅我们一人一身脓吧……呕。”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菩提明净子,陆施主不用担心。只是……”
  他看向娄江。
  “娄施主,贵阁出现秽煞,未免太过蹊跷。”
  娄江的脸色很不好看。
  烛南下镇晦风之穴,又地处沧溟,常有潮雨,易生秽鬼。因此一直以来,山海阁极重洁净,设“野庐司”以清街扫巷,设“赤友司”以掌除蚊蝇,设“明曲部”以司此部阁律,店铺凡有积污渠道者,重罚之,罚而不改者,鞭之,驱出烛南。
  阁律森严,厉行久矣。
  以烛南城池的情况,便是玄武龟息,怒雨滂沱,也不该这么快就滋生数量众多的秽鬼,更不该诞生秽煞!
  “等等!”
  半算子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指着一个方向。
  “你们看那里!”
  浊污般泼在金钟罩上的秽煞已经向下流淌得差不多了,透过光罩,他们看见半算子指的方向,楼阁屋檐从黑云中重新浮现起起伏错落的轮廓,轮廓周围泛着红光。那一片建筑燃烧了起来,火焰扶摇直上,仿佛一只红色的孔雀昂首迎向漫天暴雨。
  那里是……
  红阑街!
  ……………………
  溱楼。
  罗衣抱着琵琶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外面那些人影,他们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就像……
  就像被/操控的傀儡!
  罗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天气忽变,阴天暗地,但在烛南生活的人习惯了变幻无常的天气,也没有太过害怕。后边山海阁的弟子过来通知,玄武提前龟息时,大家稍微惊讶了一下,就又一如既往地继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红阑街的客人比平时还多。
  大概是因为锁海后,外来的客商无事可做,在这凄风苦雨的日子里,与其待在客栈住处孤身一人,不如来暖衾红帐里寻欢作乐。
  罗衣被一名肥胖的客人捏了把大腿,恶心得反胃,不想再去接待客人,就悄悄躲到了角落里。躲着躲着,不知不觉睡过去了。醒来之后,猛然发现溱楼内静得过分。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向外一瞧,却发现溱楼里依旧人满为患!
  杂役、婢女、艺伎、客人都还在,但所有人的瞳孔都是溃散的,都是深黑的,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木然的,都是呆板的。
  都变成了提线木偶。
  罗衣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吓人的噩梦,可当她将手塞进口里,咬住的时候,真切的疼痛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害怕得几乎要哭出声,只能把头埋进膝盖里,用力闭上眼睛……再睡一觉就好了……醒来就正常了……
  挡在身前的屏风被移开。
  罗衣差点尖叫起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有人在她身前,声音熟悉。
  罗衣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猛地抬头:“媚……”
  她忽然喊不出来。
  媚娘半蹲在面前,可她变得一点都不像媚娘了……平时的媚娘总是化很浓的妆,穿深色长裙,戴着满头珠翠,而眼前的女人素净着一张脸,漆黑的长发扎成干脆利落的一束,没有刻意修饰长眉,眉如横刀。
  罗衣几乎要不认识她了。
  罗衣轻微地打着战栗,隐约意识到外边发生的一切,可能和媚娘有关。媚娘伸出手,罗衣闭上眼。
  咔。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罗衣只觉后背一空,整个人向后跌落。
  “躲在里面,不要出来。”
  她睁开眼,暗门缓缓关上,最后的视野是媚娘如刀的长眉,以及她背后的熊熊大火。
  整条红阑街都在燃烧。
  面容姣好的姑娘们端着寒铜小盅,将一枚接一枚的赤松子倾倒在街上。之前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就烧掉了大半条街。眼下赤松子从艺伎舞女手下飞出,点点如飞红,一如花魁游街时侍女们将花瓣洒向四面八方。
  飞红落地,便蓬成赤焰。
  暴雨不绝,烈火不尽,木梁在这一刻被浇灭,又在下一刻被点燃,燃燃灭灭之间,黑烟滚滚。
  溱楼大门敞开。
  衣衫华丽的客人成群结队地走了出来。有的是大腹便便的商贾,有的是老态龙钟的小门杂派长老,有的是正自年轻的少侠修士……他们散进大雨里,寻着山海阁弟子的响笛声而去。
  他们已成傀儡。
  娄江前往枎城调查魂丝,从一开始就被迷惑了。
  那只是戏先生玩的一个障眼法。左梁诗察觉到了溱楼的异样,为了引开他的注意,戏先生才抛出了枎城葛青这枚弃子。枎城的魂丝都生长已超过百年了,需要的魂丝早已经收集够了。
  溱楼是红阑街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每日往来的客人不计其数,用来施展傀术的魂丝就被下在酒水茶点之中。
  魂丝无妖气无鬼气,无法用普通的方式察觉,山海阁又将魂种现世一事秘而不宣,来寻欢作乐的人毫无戒备。而溱楼在下魂丝时,也会有意识地避开山海阁弟子以及修为高身份复杂的人。
  如蜘蛛结网,缜密盘错。
  媚娘起身。
  即使她再怎么畏惧那个自称“戏先生”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没有比红阑街更适合的种魂地。
  这里汇聚苦命卑贱,也汇聚颓靡奢华。把流离种成偏执,把欲/望种成邪妄。最放纵也最堕落,鎏金镀银的朽骨腐花。
  一如烛南本身。
  人人皆知烛南红阑街的盛名,可又有多少人想过,红阑街这么多的美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又有多少人想过,为什么美人大多只是凡人?每一年,都有黑色的飞舟从烛南出发,驶向清洲各地,收罗绝色的胚子。
  凡人的女孩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能以最卑贱的价格买下,也因为绝对不会遭到拒绝……一家三口悄无声息地消失,再正常不过。大多青楼都掌握着一两门粗浅的惑神术,家破人亡的姑娘很快地就会“遗忘”她的过去,很快就能笑颜如花地迎接来客。
  凡人如蝼蚁,死生不由己。
  而又是谁给予了青楼主人这些模糊记忆,遗忘过去的术法?
  历代山海阁阁主不是没有想过清查红阑街,可谁也办不到。销金窟里无数秘密交易在这里进行,金山银山,天材地宝流进多少阁中长老的手中……真可笑,左梁诗堂堂山海阁阁主,到了溱楼竟也只能遵从这里的“规矩”。
  媚娘提刀掠过火与雨的长街,赶赴城外。烛南半空中,一道接一道地亮起华彩——那是山海阁阁老们祭起了自己的法器,媚娘从其中数道下掠过,没有掩饰身形,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金银滋生恶鬼。
  人心如秽。
  这样的烛南,就算街道沟渠清扫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
  ………………………………………
  “我在溱楼闻到过沉雪香。”仇薄灯注视着红阑街方向的火势,忽然开口,“在那天引路的媚娘身上。”
  “是她?”陆净一愣,“可她不是凡人吗?”
  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怎么悄无声息地把字帖放进娄江这个山海阁第一天才的房间里?
  “这倒未必。”
  开口的居然是不渡和尚。
  他一挥袖子,菩提珠向四面八方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金光所过之处,残余的秽气如积雪消融,甚至连大雨都停止了一瞬。
  “几位施主都知贫僧修习了‘观众生’这一术法,”不渡和尚接住落下的佛珠。“入溱楼时,贫僧曾观过那位媚娘,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陆净下意识回头看了仇薄灯一眼,不渡和尚的“观众生”,他、仇薄灯以及左月生都是领教过的,差点为此“杀人灭口”。连秘密重重的仇大少爷,不渡和尚都能看出点什么,媚娘不过一区区溱楼老鸨,怎么令不渡和尚观之一无所获的?
  “能让贫僧相观之术失败,唯有两种人,一者修习了极高深的灵识神通,二者修为远超贫僧。”不渡和尚说,“贫僧当日心下生疑,便借替几位施主断后的机会,留下试探过她。如果贫僧没有断定错的话,溱楼幕后另有主使者。”
  “原来秃驴你那时候就发现她不对劲了啊……”
  陆净羞愧,他那天也看到了媚娘,脑子里却只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个念头。
  “不仅是她。”仇薄灯说,“雅间四角小孔安的璃珠,与穹顶处的冰琉璃,都是用来窥视的。”
  “原来如此。”不渡和尚恍然大悟,“怪不得仇施主您要火烧溱洧楼。”
  “什么?!”陆净惊了,“仇大少爷你原来不只是在发酒疯?”
  “陆十一,有事没事多吃几个核桃吧。”
  仇薄灯见街道被不渡和尚清理干净,便纵身跃上了门阙高处,扫视四方。
  黑夜中烛南城池的街区不断有片片光辉洒出,山海阁的阁老长老们似乎全部出动了。有他们出手,借大雨肆虐的秽煞节节溃退。但昏暗里,不断地有另一些人腾空跃起,源源不断,飞蛾扑火般地去袭击清理城池的长老们,而长老们在应对这些人的进攻时,明显有些束手束脚。
  “那些人……”
  娄江也到了高处查看情况,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觉不觉得有点眼熟?”仇薄灯提示,“枎城。”
  “你是说……傀术?”
  娄江陡然醒悟为什么长老们反击时会束手束脚。
  烛南商贾天下,汇聚来自太多地方的人,各门各派,各城各族。幕后黑手利用傀术驱使他们发动袭击,如果下死手,且不说伤及无辜,单就同时得罪这么多势力的后果,就足以让长老们投鼠忌器。
  局势糟得连娄江都想破口大骂。
  “还有更糟的,”仇薄灯望向苍穹,“这只是个开始。”
  烛南城上方,堆叠无数随时可能坍塌下来的黑云,银色的闪电在云层中滚动,但没有雷鸣,一如潜伏在暗处还未彻底爆发的凶杀……秽鬼也好,傀术也罢,只是下象棋最先趟过河界的小兵小卒。
  刚登上门阙的陆净一听这话,险些直接掉下去。
  他苦着脸:“仇大少爷,好端端的,我们能别乌鸦嘴……”
  “几位。”半算子爬了上来,手里举着个表面缀有三十六颗星的罗盘,“大事不妙。”
  陆净痛苦地一把捂住脸:“又来一个真乌鸦嘴。”
  “推星盘上,清洲对应的所有星象,全被黑瘴遮住了。”半算子脸色惨白,“黑瘴遮星,洲池皆晦,这是、这是……”
  “是什么,你说啊!”娄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这是大荒扩张,清洲沦陷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