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把他藏进心脏
作者:吾九殿      更新:2022-01-16 08:28      字数:5167
  仇薄灯轻微地颤抖。
  每一寸肌肤都素白如冰, 也坚冷如冰,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寒气从关节缝隙里迸溅出来,偏偏血液又灼沸如岩浆, 骨头就成了被扭曲又被板正的框架, 仿佛被扔进铁炉的剑胚,忽而火灼, 忽而冰淬……反反复复,把活人也生生炼成了一柄愤怒的刀兵。
  刃口斩向敌人,也斩向自己。
  最凶戾也最锋锐。
  谁肯来拥抱双刃的剑啊!
  师巫洛死死地抱住他,把这样一柄凶戾的剑按进自己的胸膛,藏进自己的心脏, 把自己的肋骨和血肉做他的甲胄。
  古祝回响。
  四字一句,两句一节。不再清如初雪, 不再轻如细语, 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从至高青冥轰然压下的命令。冲天而起的黑浪奔腾、崩塌、咆哮都无济于事……绯红的长刀悬于高空, 万千厉鬼万千怨毒被尽数拘进刀锋, 沁成愈新愈艳的血红。
  潮头被一重一重压落,月光重新一瞬万里。
  仇薄灯紧绷如寒铁的身体骤然一松。
  月光如纱如雾,从高空中洒下, 流过他裸/露在外的后背, 明净透明,蒙着一层细细的薄汗, 皮肤下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血与肉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重新变成了一个人, 而不是一个无声咆哮的苦痛灵魂。
  咬住肩头的牙齿渐渐松开, 少年靠在他肩上, 疲惫昏沉。
  绯刀无声落回。
  师巫洛轻轻拨开散在仇薄灯脸侧濡湿的黑发。
  他的五官生得很艳, 眉长而锐,平时一挑一扬都如刀锋般咄咄逼人,蹙起时却格外憔悴秀美。师巫洛伸手,一点一点将它们抚平,指腹压过眉峰。
  那时候,你到底是有多疼?
  他在心底轻轻问。
  这个问题,师巫洛日复一日,问过无数遍。
  每问一次心底藏着的双刃剑就转动一次,可怎么问都得不到答案,最后只能自己去找。
  为什么受伤了也不管?
  因为在疼与痛里,才能勉强地寻找到另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忍着另一个人受过的疼与痛,想他当初到底是有多疼有多痛,于是每一道伤口都成了他还在的证据,在一日一月一年里灼烧神经,维持清醒。
  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无能为力的光阴。
  可究竟是有多疼有多痛?
  师巫洛还是不知道。
  唯一知道问题答案的人蜷缩在他怀里,眼睫低垂,静静睡去。师巫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手指穿过他的黑发,把人揽向自己,吻了上去。
  一个很轻的吻。
  如雪落眉梢。
  风平海也静,水天共月明。
  …………………………
  红阑街。
  左梁诗转头望向沧溟:“海潮退了。”
  “嗯。”
  左梁诗肯定地猜测:“还有人在他身边?”
  “嗯。”
  左梁诗无可奈何:“你是不是只会答‘嗯’?”
  “不,”君长唯幽幽地说,“事实上,我一个字都不想回你……山海阁到底是怎么出现你这种奇葩阁主的?!”
  “没办法,我家代代单传。”左梁诗眼疾手快地按住金错刀,“停停停,都是长老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打架。”
  君长唯脑门上青筋直跳:“别说动不动就打架了,我还能动不动就砍人,你信不信?”
  前半夜这一场大火的“福”,大半条红阑街都被烧掉了。客人们败兴而走,无处可去的艺伎舞女们只能暂时停留在街上,靠在墙角互相整理衣衫,又或者干脆直接抱住双臂睡着了。满街的流莺落雀。
  左梁诗和君长唯也蹲在街道边,为了不引人注目,都套着一件女子的长衫……
  也亏刚刚不渡和尚跑得快,没有发现,否则山海阁阁主和太乙宗长老的形象,就要从此破灭了。
  “行行行……”左梁诗忽然一肃,“来了。”
  君长唯的袍袖一盖,掩住刀柄。
  半空中掠过一道极其细微的衣袂声,仿佛海风轻微地拂过屋檐瓦片,可残火里却没有半个人影经过。君长唯闭上眼睛,没有动用灵识,单纯只靠双耳进行分辨……整条红阑街的声音都被他尽收于耳,风穿行而过,气流描绘出立柱横梁,以及轻烟般经过的身影。
  一道。
  两道。
  三道。
  ……
  从烛南城的各个方向而来,无声无息地去往溱洧楼,又无影无踪地从溱洧楼离开。
  最后一道身影离开后,君长唯睁开眼,转头冷冷地看向左梁诗。
  左梁诗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两人回到观潮塔上。
  被吓昏的两名山海阁弟子横躺竖瘫,竟然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左梁诗无言片刻,一手一个把人从观潮塔上丢下去。“咚咚”两声,砸在底下的泊船上,一人一个大包地撞晕过去。
  换做平时,君长唯肯定已经要嘲笑两声,但现在他没有笑。
  “有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君长唯怀抱金错刀,神情冰冷,“你们山海阁,还是不是当初的山海阁?”
  “我很想说是,但我没办法说是。”左梁诗转过身,袍袖在海风中翻飞。他笑了笑,笑容自嘲,“应阁老、严阁老、孟长老……真热闹啊,一场大火,误打误撞惊出了这么多人,这还只是沉不住气的,剩下的不知还有多少。”
  “说吧,”君长唯索性盘腿坐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左梁诗罕见不在意形象,也在他对面坐下:“之前百氏南渡要借道的时候,我故意松了点口风,三天里私底下来见我的阁老就有三十多位。有些力主借道,有些力拒借道……可惜认为不应该借道的那些人,一部分是在试探我,一部分也不是出于真心。”
  他从袖子里摸出张写满人名的纸,递给君长唯。
  “当时就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可真要动手处理起来,才发现比想象的更糟糕。”左梁诗手指点了点“应钟阁老已经彻底倒向了百氏……他算是最直接的一个,直接让玉桥和太虞次子走一起了。这部分和百氏走得也很近。”
  “剩下的这三个呢?”
  “这三个很奇怪。”左梁诗沉吟片刻,低声道,“有个猜测,但不好说。”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不好说的?”君长唯淡淡地问。
  “我怀疑,接触他们的,不是百氏不是海外三十六岛,也不是天外天。”左梁诗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大荒。”
  “他们疯了!”君长唯脱口而出,“接触大荒?他们怎么敢?!”
  无光无风者,荒。
  中土十二洲和海外三十六岛是人们的立足之地,再向外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永无止境的冥秽,称之为“大荒”。空桑百氏和八周仙门矛盾再怎么深,仇怨再怎么久,双方还能勉强共存。但大荒不同。
  大荒与所有凡人,所有修士,与中土十二洲海外三十六岛的全部生灵活物,绝对对立。
  绝对不死不休!
  再无知的稚子都能随手做出三界的大概地图。
  首先在纸张中间圈出一个圆,在圆里横七竖八地几块碰撞拼凑在一起的陆地,这就是十二洲。然后贴着圆,在离陆地不远不近的地方画上一圈岛屿,这就是三十六岛。再随便往圆里哪个地方放上一块石头,这就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悬浮在哪里的云中城,天外天。
  剩下圆圈外的地方,全部涂黑。
  ——那就是大荒。
  孩子们画“三界图”的时候,圆圈总是很小,占不到纸面的十分之一,圆圈外的黑暗总是很大很大。有的还会用炭,画出一道道触手般的黑须,从大荒里伸出,在圆内肆意纵横——那就是在大地上流转不休的瘴雾。
  稚子无知,却画出了世界最本质的模样。
  芸芸众生,不论仙凡,其实就是活在一片黑暗里,只是人们以城为烛,在黑暗中燃起了一片光明。一枝枝光如萤虫的烛聚集在一起,与昼夜不休的金乌和玄兔一起,驱逐蒙晦,生灵万物才有了立足之地。
  可黑暗漫漫无边,随时要将这片好不容易才圈出的生息之地重新吞噬进腹。
  一如瘴月与城池。
  是以,仙门与城契,结契两相生。
  与大荒往来,便形如背叛!背叛的不仅是山海阁,还是整个十二洲整个人间。
  “你们山海阁的人,怎么敢与大荒往来?”君长唯死死地瞪左梁诗,“你这个阁主,干什么吃的?”
  “他们为什么不敢?”左梁诗反问,“他们都敢放任魂丝种子在鬼市上流通,都敢为了一些钱财兵器,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烛南宝市,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来烛南前,以为你们山海阁顶多只是出了一两根败枝烂杆,没想到根都开始烂了。”君长唯极尽尖锐刻薄。
  “你还记得我们那一年的仙门论道吗?”左梁诗问。
  “记得。”
  “第三天宗门对博的时候,山海阁对太乙宗,策论时你们太乙十个九个输给我们山海阁的。那时候,我还笑你们,说你们太乙怎么这么多一根筋的傻瓜。”左梁诗淡淡地说,“可聪明人未必就比傻瓜好。”
  “你想挨揍吗?”
  “想揍一会再揍吧。”左梁诗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不是在损你,是在夸。你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什么吗?”
  “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我在想,是不是人真的很自私,越聪明越自私。你问我山海阁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其实答案也很简单……做生意的,做买卖的,最精通的就是盘算,算来算去,就什么都觉得吃亏,什么都不愿意白付。算来算去,就觉得这边一点点那边一些些无所谓,就忘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君长唯沉默许久,吐出句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左梁诗拍了拍手:“不错,当初你要是也有这水准,策论也不会一分都没有了。”
  君长唯二话不说,转刀朝他脸上砸了上去。
  啪。
  血从左梁诗的颧骨处涌了出来,君长唯砸得极重,他却没有躲。或者说,他今天找君长唯,就是为了有个人能揍他一顿。
  “不是说了吗?打人不打脸。”左梁诗轻声说。
  君长唯冷笑,收回金错刀:“揍你就该对脸揍。”
  当年左梁诗被他亲爹扔到太乙“交流”的时候,由于太乙上下厉行节俭——也就是说比较穷。所以根本没有给山海阁来的贵客什么优待,查了下,发现君长唯的院子还有间空屋,就把人塞进去了。
  两人互相看不顺眼,要不是有孟师姐压着,估计房屋都能被他们拆了。可非要说的话,君长唯马马虎虎也算最了解左梁诗这骚包的人之一。
  左梁诗极其好面子,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绝不明面承认,他拉不下那个脸。可他偏生还有那么点良心,所以要是什么事情,过不去自己那个坎,他就找人打架,明知道打不过还要打。
  在君长唯看来,这就是“窝囊小白脸”的又一力证:连自己的错误都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不是懦夫不是窝囊,是什么?
  让人瞧不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左梁诗笑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讲吧,你到底在后悔什么?”君长唯说。
  “一百年前,舟子颜求我问天轨,我拒绝了。现在我后悔了。”左梁诗抽回那张名单,点了点上面几个名字,“我心里觉得一座鱬城,不值得山海阁大动干戈,不值得山海阁与空桑正面相抗。他们也觉得,一座山海阁,不值得他们守山镇海,骨葬不死城……鱬城之后,很多人的动作就越来越明显了。”
  左梁诗把纸一折,一扬。
  纸在半空中燃烧,化为飞灰。
  “我舍了鱬城,他们也舍了山海。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你和佛宗的秃驴走太近了,说话都带着秃驴的兜转味。”君长唯说,“别绕了,你想做什么,直接说。”
  “我要把败了的枝烂了的根一起烧掉。”
  左梁诗直视他的眼睛。
  “我要清山镇海。”
  一字一句,如金铁相撞。
  他还披着伪装的女人衣衫,脸上还流着血,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也是他一生中最伟岸的时候。
  君长唯沉默了许久。
  左梁诗笑了笑:“我修为是所有仙门宗主里最低的,能当这个阁主,不过是因为玄武和左家的契约……我一个人没办法彻底搅动沧溟,我需要帮助。”
  “你这笔买卖,做得有够大的啊。”君长唯慢慢说。
  “没办法啊,我不能让烛南就这么熄灭。”左梁诗站起身,“不过今天晚上倒还真不是找你做买卖……你们太乙小师祖救了我儿子两次,今天晚上,就算我还他这个恩情。”
  “真让人刮目相看。”君长唯挖苦。
  “我总不能让我儿子连个朋友都没有。这些年把他东塞西扔,就够对不起他了。”左梁诗低声道。
  “我还是不信你。”
  君长唯站起身,提着金错刀就要下观潮塔。
  “不过,这次我帮你。”
  左梁诗笑笑,把一样东西丢给他:“这个给你们小师祖吧,就当见面礼了。”
  君长唯接住一看,眉心一跳:“佛宗的梵净决?”
  “让他有事没事修炼一下,多少压一下业障。我说,你们好歹盯着点他的修炼吧,明心期垫底……供祖宗也不是这么供的……算了,我没资格说,我家那小子我也拿他没办法。”左梁诗露出头疼的神色,“一天天的,威逼利诱都不修炼。”
  君长唯摇摇头,把玉简扔还给他。
  “不是他不修炼。”君长唯慢慢地下了塔,“是他没办法修炼。”
  左梁诗愕然。
  他刚想追问,君长唯已经踏着沧溟海面,走了。
  ……………………
  沧溟的尽头,明月高悬。
  师巫洛略微低头,发现仇薄灯唇上沾了一点血,艳得近乎蛊惑,下意识伸手去碰上一碰。
  就在他指腹刚压上柔软唇瓣的时候,仇薄灯忽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