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麦克白
作者:Aegis      更新:2022-01-13 15:34      字数:6126
  阔别几日,崇明小区带给白岐玉的恐惧没能消散,相反,与日俱增。
  他的沉默来的太突然,霍传山不是迟钝的人,很快意识不对劲。
  白岐玉正呆愣的看着窗外,漂亮的眼睛空洞涣散,浓密的睫毛如死亡已久的漆黑蝶翼,了无生气。
  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割裂感”,无论谁看到他这副模样,都会升起巨大的怜悯与同情,霍传山也无法逃离。
  他喊了声白岐玉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
  有一瞬,他会让人产生这么一种错觉:如果再不唤醒他……他就要从这个梦境中破碎了。
  “白岐玉,深呼吸!”
  霍传山揽住白岐玉的肩膀,强硬的让他从窗边回头,宽厚的大手用力的握住他冰凉的手,心疼的裹进手心温暖着。
  强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白岐玉的睫毛一颤,竟簌簌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霍传山掏出贴身手帕,小心地擦拭他的眼角,“中午服药了吗?带药了吗?”
  “我没事,”白岐玉哽咽着,“我就是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
  霍传山没料到他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不由自主的望向窗外,望向他住了半年之久的崇明小区。
  除了因为老旧而显得黯淡破败的楼身之外,似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他又垂头去看濒临崩溃的青年,他正不由自主的靠在霍传山的怀里,瘦削的身子细微颤抖着。
  霍传山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
  ……白岐玉似乎害怕的,就是这里。
  霍传山试探性的问:“那我们不回家,去我的学校好不好?”
  孰料,白岐玉却抖得更厉害了。
  “不,”他语不成句,“必须要回去。不然……”
  “不然会怎么样?”
  “不然……我们都会死……”
  白岐玉剧烈的颤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吸气声,他把霍传山吓坏了,厉声喝道:“别想了!深呼吸,跟着我的指示,吸气,吐气……对……”
  前面,出租车司机吓得一声不吭。
  他悄悄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赶紧移开了视线。
  面容阴鸷深沉的高大男人,正紧紧将漂亮的男人裹在怀中。后者白皙昳丽的面容满是泪水,似乎罹患着巨大的痛苦,而高大男人……
  竟然在笑。
  出租车司机没由来的打了个寒战。
  他不知道该停车,还是继续走,却又不敢问。
  折磨的漫长等候后,终于,高大男人出了声。
  “麻烦师傅掉头,”霍传山的嗓音恢复了温和有礼,“去齐鲁大学新校区……对,桦林园那边那个。”
  ——
  一番折腾,到达邹城新校区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霍传山从后备厢提了行李箱,又掏钱付了车费,才半揽半抱的把白岐玉弄下车。
  其实后者恢复了理智,只是过度的不安让他心悸不停。
  ……怎么就答应了霍传山跟他来学校呢?
  正逢晚饭点,来往的学生们喧闹在一个个小餐馆间,热腾腾的香气与年轻人蓬勃朝气混在一起,似乎整个夜晚都是明亮的了。
  白岐玉不想把灾厄带到象牙塔,对崇明小区的恐惧又刻在骨子里,这样矛盾的恐惧感,几乎折磨得他崩溃。
  他神经质的咬着指甲,大拇指和食指被咬到出血,新鲜的血腥味儿充盈口腔。
  霍传山一回头,赶紧制住他:“不怕,不怕……我们不回家。”
  “你不懂……我必须要回去,”白岐玉痛苦的闭上眼,“祂不会放过我的,祂无处不在……”
  “祂是谁?”
  白岐玉浑身一颤:“我不能说……我不能再害你了。”
  霍传山没有追问。
  迎面,几个学生认出了他,嘻嘻哈哈的朝他问好:“老师好!”
  “你们好。”
  “这是霍老师男朋友吗?”带牙套的女生挤挤眼,“好帅!真般配!”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作一团,还有人要拍照。
  “不要乱说。我们是朋友。”霍传山无奈的笑了,“快去吃饭吧,人多了。”
  “好~”
  送别学生们,霍传山转身,温和的俯下身子,捧住白岐玉的肩膀。
  “听着,我知道你有不能说的苦衷。但相信我一次,可以吗?”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霍传山强行板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头去看熙熙攘攘的校门。
  巍峨苍劲的书法大字“齐鲁大学”,高大肃穆的校门内,是一位伟人的高大雕塑。
  后面,耸立的教学楼已亮起了廊灯,如星河点点,照亮昏暗的上空。
  在磅礴大气的建筑间,松柏、玉兰花,茂密小灌丛交织起昂扬的绿意,学生们穿梭其中,一切都是静谧而美好的。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这里不会是邪祟之物的主场。”
  白岐玉睫毛一颤:“你又怎么能确定……”
  “那里,五千学生血谏清政府抗击日寇;那边儿,十六位女党.员成立的邹-泰地下通讯站,侦破了苏联抗德联合反击的绝密电报。”
  霍传山温厚又肃穆的声音,为白岐玉讲解了新校区选址上的历史名迹。
  “……这里,是华夏先进之魂的辉耀处。任何阴影处蠢蠢欲动的污秽,任何阴邪鬼祟,都避之若浼。”
  “……当年的洋鬼子没能攻下的地点,也足够保护你。”
  白岐玉很想说,我逃避的东西,与你所说的不在同一个范畴。
  可话到口边,他又止住了。
  或许是霍传山的语气如此坚定而令人信服,也或许那些历史铭记的鲜红色震慑人心,白岐玉的恐慌奇迹般地消退了。
  而被镇压过久的斗志、希望,触底反弹,白岐玉的眸子渐渐浮上了一层盈盈的光亮。
  他望向朦胧夜色下伟人气势恢宏的雕像,轻轻说:“好。”
  二人在教职工餐厅简单的用了餐。
  白岐玉不想多麻烦霍传山,可后者不放心他一个人,便让他在课堂上旁听。
  霍传山的公选课是《历史剧与历史》,这么枯燥死板的题材,竟座无虚席,气氛高涨。
  他讲的风趣、又博古通今,引经据典,全场旁听下来,竟一个睡觉、走神的学生都没有。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能随意调换。《病隙碎笔》的这句,与莎翁《麦克白》中的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好了,下一节课要交四大悲剧任选一篇的300字的读后感。”
  学生一片开玩笑的哀嚎中,霍传山挑眉:“那就600字?”
  “不不,300字挺好,300字真香!”
  霍传山笑了笑:“下课。”
  “唉——”
  在学生们活力四射的“老师再见”中,霍传山收拾好教案,朝大教室最后排的白岐玉走来。
  后者朝他挥了挥手机,揶揄地眨了下眼:“老师,我也要交作业么?”
  霍传山无奈的笑笑:“你啊……”
  他坐到他旁边,仔细一看,白岐玉还真的在手机上做了笔记。
  条理分明,言简意赅,整堂课的内容从头到尾一个重点都没落下。
  他失笑:“我记得你硕士修的是外国文学?”
  “差不多。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怎么想到修这个?”
  “啊……其实也没有特别的理由。读中文系是因为从小书看多了,喜欢。当时能选的方向就这几个,想弘扬华夏文学?差不多这种感觉吧,就选了。”
  “这样。”霍传山笑了笑,“那我在你面前讲莎翁、讲历史小说,是不是有些班门弄斧的意思?”
  “没有,”白岐玉认真的说,“讲的很棒。超棒。”
  他斟酌语句:“总感觉霍教授站上讲台,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怎么说呢……”
  “装模作样的气质?”
  “不是啦……感觉整个人在发光。很耀眼。”
  霍传山双手抱肩,低声笑着靠在椅背上:“人类怎么会发光,又不是夜光藻。”
  两人笑了一会儿,白岐玉很感兴趣霍传山对《麦克白》那句话的阐释。
  “……不过是一个在舞台上手舞足蹈的可怜人,登场一息,便悄无声息的退幕。”
  “……不过是一个愚人顾影自怜的故事,充满喧哗、躁动,却毫无意义。”
  青年低低念着四大悲剧的台词,清越柔韧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教室内回荡。
  二人太久没有动作,感应灯光悄然熄灭,教室重归于原始的灰暗。
  霍传山站起身,拍了拍手。
  光便从白岐玉的头顶上绽放。
  如金色的潮水向外涌去,燃亮整个世界。
  “……方才,我并不赞同,你为何说这句台词与史老师的那句话相似。现在,我似乎明白了。”
  霍传山很温柔的看着暖黄光下朦胧的侧脸:“为什么呢?”
  白岐玉却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坏坏的笑:“不讲。我又不是你的学生。”
  许久,白岐玉收敛了笑容,很真诚的与他四目相对:“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霍传山莞尔,“本分之事。现在心情好多了?”
  “嗯。”
  走廊里,有年轻男女在打闹,一个男孩拍着篮球跑去,另一个男孩在哼唱自己编的歌。
  他们匆匆的从大教室门口路过,全然不知有两位观者,在注视鲜活生命的一抹剪影。
  许久,霍传山轻声问:“在你看来,如果麦克白不知道女巫的预言,事情还会是这般么?”
  “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白岐玉淡淡的说,“毁灭的种子并非女巫所种,它始终在麦克白的心脏盘踞。”
  “……预言是宿命,是早有预谋的所有世界线的概括。无论为了打破语言而努力,还是放任发生,预言的内容都不会变。”
  霍传山又问:“那么,你认为,麦克白的挣扎没有意义吗?”
  关于这点,白岐玉又是另一种看法。
  “是有点意义的。挣扎或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过,虽然比不挣扎好些,却也没什么用。”
  他想了想,继续说:“比如爱情。麦克白与夫人的爱,撇除身份不言,堪称佳话。可惜,麦克白似乎没有夫人爱他那样爱她。这样的爱情除了当事人,没人觉得好。”
  “你为什么觉得不爱?”
  “得知夫人死讯时,麦克白漠不关心,甚至一滴泪都没有落。这样算爱?”
  “或许……他只是清楚悲恸无用,只有思索彻底的反击才能报以血仇。”
  白岐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眯着眼睛,看黑板上霍传山苍劲有力的板书,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了一堂热热闹闹的课,身边,是沉稳可靠的老友,白岐玉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平静到,似乎可以像局外人一样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我们去吃饭吧,”白岐玉突然站起身,朝霍传山很清浅的微笑,“我有事情想要咨询你。”
  ……
  韩餐幽静的小包厢里,霍传山蹙着眉,久久不能出声。
  “很难相信是不是?”白岐玉轻轻抿一口大麦茶,“可惜,都是真的。”
  霍传山端起水杯,给二人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他摩挲着骨瓷的小茶杯,斟酌语句:“最后一次,是在出租车上?怪不得我们聊着天,你突然就昏睡过去,我还以为你太累了,没有叫醒你。”
  “是。我告诉你这些……是我怀疑是心理问题作祟。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过‘幻觉幻听’等症状。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看来呢?”
  “我大概有头绪了。”霍传山长叹一口气,“不过……我可能说一些你不想听的话。”
  白岐玉睫毛颤了颤,只抿了一口茶,不出声。
  于是,霍转山柔声说:“首先,从刚才我们的相处中能看出,你的情绪有些极端。”
  “而且,我询问你有没有吃药的时候,你逃避了回答。那日机场里,你说今日不能摄入□□,这正是精神类疾病的医嘱……”
  “那又如何?”白岐玉反驳道,“我最近心境一直很稳,没有莫名想哭,也没有消极避世!自从搬离靖德后修养,我的病已经好了!刚才你说我情绪极端,因为我真的很害怕!”
  霍传山深深看着他,长久的不出声,白岐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似乎……
  确实不太对劲。
  这哪里像病好的样子?
  见白岐玉怔愣,霍传山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开靖德,在邹城独居生活,其实对你病情不利?”
  “胡说!我一个人过得很舒服……”
  “是吗?你现在有110斤吗,没有吧?”霍传山反问,“当年我们城市探险的时候你虽然瘦,却是有肌肉,能徒步50公里,现在呢?”
  “我……”
  “一个人住,又不会做饭,你恐怕三餐都是凑活的点外卖,甚至吃点泡面糊弄吧?”
  白岐玉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痛苦,仿佛不愿霍传山继续说了。
  可霍传山知道,有些事情就像太久不见天日的伤口,似乎愈合的很好,实则内里在发烂、化脓。
  而他,必须要做撕开血痂的恶人。
  “房间产生怪声,就胡思乱想;做噩梦幻听,就觉得闹鬼……不知所措,就想再次逃离、寻求外援。负面情绪开始雪崩,这样恶性循环……”
  “因为不用工作,就诞生了虚假的‘放松’;因为无人约束,就诞生了虚假的‘自由’;因为不与外界打交道,就诞生了虚假的‘自信’……”
  “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觉得自己病情有所好转吗?”
  白岐玉的心理防线,明显开始崩塌了。
  他的瞳孔微颤,又浓又密的睫毛像被桎梏深渊的蝶,无论如何也飞离不出污秽的泥泞。
  霍传山的最后一个问题,彻底击碎了白岐玉的心防。
  他说:“好好回想一下,如果是正常的你,面对闹鬼,会是什么反应?”
  是啊,会是什么反应呢?
  白岐玉是披着温柔皮囊的荆棘之花。他一向独来独往,又自视甚高,精致利己主义的同时,向来不喜欢依赖他人。
  他正常的反应,要么是自学“玄学”解决“脏东西”,要么是直接搬家走人。
  实在自己解决不了,需要请灵媒法师了,也会是自己寻找专家,不会去联系“对他尚存爱慕的告白失败的舍友”。
  “你说得对,”白岐玉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我……我似乎,根本就没有成功摆脱阴霾……”
  霍传山深沉的视线晦涩的盯着白岐玉断线的泪水,盯着他红肿的眼角,心中胀痛不已。
  像一只手,那么紧的攥住身体上最脆弱的地方,然后狠狠一拧——
  他从座位上起身,坐到白岐玉身旁,不由分说的环抱住他。
  他心疼的呼吸都不整齐,有力的胸膛里心跳的那么快,像要飞跃身体的桎梏。
  怀里的人很温顺的靠着他的手臂,只是哭。
  哭的像一只被雨水彻底打湿、失去体温、再也无法独自站立的猫。
  它需要一个家,来容纳它,和它过多的悲痛。
  许久,白岐玉的脑袋动了动,很轻的搭在他的肩膀上。
  霍传山僵硬住身子,一动不敢动。肩膀上,是属于心爱的人的细小重量。
  压得祂很满足。
  “我该怎么办呢?”白岐玉的声音那样轻,像一阵风会要吹散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这是霍传山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不怎么如何回答。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祂也不懂。
  每一步,都踩在它的预言上,在绝望的轨道上缓缓运行。
  每一个环节,祂都试图挣脱,却都无济于事。
  有许多日子,祂都沉默着想,或许它从来没有错过,祂们注定要像现在这样,从最初的“互不相识”,步入最后的“互不相识”。
  毕竟她说的没错,祂们的生殖隔离,比人与草履虫都要大。祂能跨越一切生物本能去爱它,但谁规定了感情一定有回应呢?
  可它为了自己的预言,已经彻底放弃抵抗,也失去了所有,但祂不能。
  它放任的是自己,祂却不能任由其发展。
  他垂着眸子,看白岐玉湿漉漉的睫毛,轻声说:“对不起。但,在一切结束前……”
  白岐玉茫然的抽了一下鼻子:“结束什么?”
  “没什么,”霍传山收紧了怀抱,柔声安抚他,“放心吧,很快了……”
  只剩19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