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花(十一)
作者:priest      更新:2022-01-15 21:20      字数:4457
  原来如此。
  周楹身在半步蝉蜕的道心里, 像一只独处于广厦中的小虫,因为过于渺小,天塌地陷其实也不大能影响到他。
  可尽管这样, 心魔种照到灵山的一瞬间,他居然还是感觉到了道心的动荡。
  幸好道心不是他的。
  道心里包含的求索他都没仔细看过,更不用提体悟和继承, 对这一道,周楹毫无执念。同时七情隔绝,他不在乎自己求道之路夭折在哪,也不在乎心碎身死, 反而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合了道, 稳住了。
  自灵山落成以来,只有周楹一个人抵达过这里。
  凡夫俗子仰望仙山,不明就里, 而等真正走上了这条路, 心里有再多的疑虑不解, 也永远不会面对这个真相。
  哪怕是清净道尽头的端睿大长公主, 修为和灵感早就给了她暗示,她也依然在试着寻找“出路”, 仿佛她只是境界不够,只是差点什么没“修通”。通了, 就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站在这里,就是道心崩塌,就要面对自己成百上千年毫无意义的痛苦求索。
  只有死到临头的人会朝这里看一眼。
  无心莲只能算半个知音,他或许也来过, 但他身负百八十颗打架的道心, 恐怕不允许他在先圣坟前保持这么久的理智。
  仙山内外, 茫茫人海,只有周楹,在古往今来的垂死者们目光汇聚处,独自凭吊。
  幸好他现在也感觉不到孤独。
  这时,周楹芥子中的纸盒第三次动了,他收到了第三封来自过去的……“指路遗书”。
  金平城里。
  事发突然,奚平来不及弄明白“舆图”是什么,只是凭直觉,他觉得这被地脉封着的四脚大长虫爬出来准没什么好事。
  但人打不着“影子”,凭奚平的见识和修为,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东西按回去,旁边还有项老油在横冲直撞地撕龙脉,死秃驴一直在刺激那黑龙。
  幸亏闻斐带来了另一份“舆图拓本”。
  将神识没入其中,奚平发现他终于能直接触碰到那黑龙——舆图本体了。
  他听见黑龙体内传来江河奔涌的巨响、回荡在地下的人声,听见地心传来沉重的心跳声,泵似的,将供万物生长的灵气冲往四方,一下急似一下。
  奚平自己的心都被那脉动声带了起来,忙摒除杂念,将清心诀扣在双耳。
  “闻师……峰主,这玩意怎么用?”
  闻斐以神识传音:“我引开这脑子有病的蝉蜕,你设法压制住无心莲,用拓本将舆图……就那龙引回龙脉里,我们趁机将龙脉裂口补上!”
  奚平应声兜了一串伪莲花,将濯明打飞了出去,濯明一时受创,从舆图拓本中脱离。
  奚平迅速用神识盖过拓本:回去!
  然而地下的黑龙影却只是朝他偏了一下头:它好像是“活”的,被封印在地下成百上千年,做梦都想挣脱。赵家人身上那一点舆图拓本只能接触到它、唤醒它,却不能号令它。
  拓本显然不是驯龙锁。
  这要怎么把它请回地脉?好言相劝,以德服龙?
  眼看方才枯萎的无心莲又开始顺着下水道往上爬,奚平果断将太岁琴拖过来,挟着剑意的琴音穿过舆图拓本,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黑龙头上。
  黑龙往旁边一仰,好像被他打懵了。
  “你、你你干什么?”闻斐当场凌乱了,险些被项宁反弹的符咒扫到,没顾上用神识传信,他一嗓子喊出了结巴音,“你殴、殴打舆图?”
  还当街照着脑袋!
  奚平:“打不得?”
  说完不待闻斐阻止,接二连三的剑气便砸在了黑龙头上。
  闻斐舌头不太灵便似的:“你激、怒它……”
  奚平:“它之前难道看着很心平气和?”
  “我到现在都就会两招,”奚平对凝固在他灵台上的照庭喊了一声,两道剑气一左一右地抽在了黑龙脸上,地面上,那龙影长须子乱飞,“您看我一眼!您都不嫌丢人吗师父?!”
  支修:“……”
  舆图自诞生伊始,没被谁套过麻袋抽过嘴巴,整条龙钉子似的,被那琴往破损的龙脉里夯了几分。
  闻斐:“……”
  这也可以?
  人不可貌相,在司命大长老面前抖脚算什么,他看这位英雄玄隐三十六峰间裸/奔都不在话下!支静斋到底从哪捡来这么个货?
  黑龙回过神来,怒不可遏,龙影的须发张成了刺猬。
  项宁见状,一把掀开闻斐,趁机狠狠撞向已经开裂的金平龙脉。
  奚平“嗷”一嗓子:“长老,端睿师叔!”
  项宁和闻斐这敌我双方同时一愣:啊?哪呢?
  奚平悄然将一颗蒲公英一样的仙器散了出去——正是当年赵家九大升灵叛乱,林炽在他撺掇下伪造劫钟恐吓乱党时用的那个。
  “嗡”一声钟鸣,贯穿整个金平城,与南山南圣庙里的大钟相撞,击出了回响。
  同时,奚平用《去伪存真书》捏了一把莲花印,甩在项宁的神识上,两相叠加,项宁神识一震,几乎肝胆俱裂。
  项宁不是玄隐的人,不像奚平一样,能立刻反应过来闻斐下山没带下山令,必有猫腻。从他的角度看,闻斐带着舆图拓本一露面,就代表玄隐内门的人赶到了。龙脉动荡,玄隐三长老亲临是理所当然的。
  项宁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能蝉蜕,只是因为项氏无人,掌门不希望没人牵制悬无,堆着整座西座的资源亲自护法,将他强捧成了蝉蜕,他绝不是玄隐那几位神魔大战时候活下来的老鬼的对手……他甚至未必斗得过半步蝉蜕的新秀。
  大势已去,项宁当机立断——得跑。
  事后玄隐追究,死不承认就得了。
  反正凌云山塌了一半,蜀国力衰微已成定局,比起灵气盗贼玄隐山,那些南蛮别无选择,只能站在楚国这边。北历向来看不惯乌烟瘴气的南方,绝不会出手帮南宛……玄隐在整个大陆上一枝独秀,但也四面楚歌,他不怕追究!
  电光石火间,项宁将退路盘算得明明白白,轻车熟路地展开抹油神功,倏地往后一缩,一下把濯明卖到了两大升灵面前。
  玄隐长老赶不过来这事,闻斐心知肚明——来也不会带劫钟,金平可不是陶县,真大旱三年谁也担待不起。
  再说劫钟还得留在内门看着飞琼峰呢。
  好家伙人心不古,这里有个小青年,当众恐吓近千岁老人!
  闻斐迅速收拢被升灵品阶的吓人神器唬散的心神,一把丹毒散了出去,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无心莲藕带都被他药死,顺带着将金平地下的老鼠蚊虫也一锅端了,起码三年之内,金平不必担心时疫。
  与此同时,办事效率极高的开明司正好将大批灵石从附近调到位。
  白令隐约感觉到不对,大致算了一下运量,惊觉此时运到金平的灵石已经远超他印象里开明司储备。
  是了,他突然想起来:之前主上一直在收拢陆吾在海外黑市里敛的灵石。
  主上似乎……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南海秘境里,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莫名的,白令勉强压抑住的惶惶心绪放下了一点,那些源源不断送抵金平的灵石好像主上亲临……过去的那一位。
  这么一想,白令忽然又有了底,掉头加入到天机阁众筑基中。
  闻斐洒完“除草药”,当空结了个铭文,引着大量灵气戳在黑龙头上。
  黑龙不甘心地挣扎着,闻斐持折扇的手上青筋暴露,无数灵石化作粉末,与他擦肩而过。丹修的双手稳得像南郊最精确的机器,连续一串一丝不错的铭文暴风雨似的砸下去,被奚平那毫不留情的剑气带着,合力将黑龙按回到了龙脉里。
  闻斐落地一踉跄:“快!”
  庞戬一声令下,天机阁一众筑基飞快地修补起破损的龙脉。
  眼看这场危机就要平稳过去,异变陡生。
  那屁滚尿流逃离战场的项宁突然一僵,于无声处,某种蝉蜕也无从抵御的、浩瀚的意志没有征兆地淹没了他,一下压过了他的神识。
  此时,三岳山上突然无端起了惊雷,灵气搅动起来,自发往西座流,在半空中拧成了一个狰狞的漩涡。
  三岳几个大升灵都被惊动,纷纷跟着赶到西座,却发现谁也无法靠近长老居处。
  几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没等交流出什么,忽见一道极亮的光穿透晦暗的云层。
  有人叫道:“快看,银月轮!”
  银月轮原本在三岳东座,悬无出逃以后,项宁为了假装掌门还在壮胆,便将银月轮放在了主峰。此时,那隐形的“月亮”突然出现在半空,随着涌动的灵气一起往西座走,落到了西座山顶。
  银月轮阴冷的光大炽,瓢泼一般地洒在西座山顶,将小半个西座峰照成了一片惨白的剪影,随后大量的灵气顺着月光灌进了西座长老居处!
  升灵们抱头鼠窜,唯恐被银月轮波及,唯有潜伏在西座山脚的徐汝成。这陆吾是个蝉蜕战场也敢凑热闹围观的莽人,比起逃命,他第一反应永远是看清楚点,往外传消息。
  奚平和白令同时接到了他递出的信。
  白令皱眉:“什么意思?”
  银月轮嫌项宁丢人现眼,决定把他当邪祟烧死?
  奚平却在一愣之下瞳孔骤缩:“闻峰主闪开——”
  不等他说完,闻斐的灵感也动了。
  这天机阁的前任总督反应极快,一拂袖先将一众筑基全体荡开,随后他折扇高高抛起,撑开了一个临时的保护芥子,将他自己和一帮人间行走护在了后面。
  仓皇间他飘起来的袍袖还没落下,便见只差一点就封上的龙脉裂缝中渗出了寂静的……月色般的白光——贯穿了项宁的神识而来。
  再名不副实的蝉蜕也属于灵山,蝉蜕的贪欲,永远不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愚蠢。
  凌云山的悲鸣不只震撼了西大陆,仿佛也唤醒了其他灵山的恐慌。
  恐慌的三岳山为了拼命保住自己“唯吾独尊”的位置,剑指玄隐。
  恰如两百多年前的澜沧。
  那致命的月光以项宁不知死活的神识为载体,从龙脉的空隙里钻出去,贯穿了整个金平宁安地区。
  地下像是亮起了古怪的灯带。
  银月轮驱邪的本能还在,一逮到老熟人濯明,立刻将他藏在各处的藕带清理干净。
  其他有“名分”,身在玄隐山保护下的修士虽不至于在银月光下化灰,却也一动不能动了。
  闻斐的折扇分崩离析,菱阳河西的铭文在那地下冒出的月光中融化,金平城里再不分高低贵贱。
  平整的地面陶瓷开片似的,无声裂开。
  原本只断了一处的金平龙脉被不怀好意的月光彻底撑碎,地下的黑龙影再无束缚。
  龙头吞下了金平城,遍布南宛全境的龙身从地脉中挣脱,舆图破封!
  被禁锢了千年之久的黑龙掉头朝玄隐山的方向咆哮一声,张开大嘴。人间、仙山的灵气滚滚地流到了它口中。
  它要反噬灵山!
  就像当年的赵隐一样,离那黑龙最近的所有修士神识全被舆图卷了进去。
  外圈护着凡人外逃的半仙们都傻了——只唯独一人。
  恰好在丹桂坊里维持秩序的周樨一顿,混乱中,他双目露出莲花印记,也曾属于天之骄子的神识像一颗落在海里的石子,被什么吞没了。
  没有涟漪。
  “周樨”的眼珠一左一右同时往两个方向转了几圈,直勾勾地盯住了永宁侯府——整个丹桂坊中,唯一亮着门灯的地方。
  剧变中,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的同僚少了一位。
  “周樨”好像刚被什么东西打瘸了半边身体,一瘸一拐地顺着丹桂坊的小路往里走,口中含糊不清地哼唱起诡异的小调:“阿爹在磨刀,阿娘把水烧……”
  隔着几丈远,正拼命劝侯爷回府的管家号钟看见这拖着条腿走路的“蓝衣”,一愣,起身道:“这位尊长?”
  “周樨”盯着侯爷怀里的转生木盆景,抽动着嘴角露出个笑容。
  号钟上前:“您……”
  一根藕带从“周樨”嘴里喷了出来,直取号钟眉心。